不異[一般向][PG]

我知道自己在做夢。
卻非常希望這些若成為現實該有多好。
每次發現自己又做起這個夢的時候，我都這麼想。
夢的開頭每次都不盡相同。
有時連續一個月只夢到固定停在一處景色裡不動。
有時會像是坐著車，不停歇地將這具軀殼從某處運往某處。
我對無法出聲向其他乘客搭話這件事略有不滿，但外頭那奇異的風景實在太吸引人，反而常常忘記得向其他人問出別的情報這件事。
有時則會發現這具軀殼支離破碎，醒來後渾身疼痛，彷彿我也經歷了被扯散成肉片、鮮血與骨架的激烈過程。
有時會懷疑起自己在夢裡其實根本不是人，不然怎麼會覺得啃噬血肉是件很享受的事。
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也一直很想趁某些人還活著的時候撕成碎片，啃咬他們的骨頭洩忿吧。
離死亡跟活著這兩端都很遙遠的我，只是存在。跟路邊無數雜草一樣，不被認知，只是存在。
倒也沒有什麼不能繼續這樣下去的想法。
直到我們相遇。
我，和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名字。
***
「你到底在哪裡，不異哥哥？」
如果有比剛睡醒就從樹梢摔到地面更糟糕的起床方式，那絕對是睡得正熟，卻被別人拿自己名字反覆戳醒的焦躁感。
反正也睡不著了，青年慢吞吞地從樹根附近的樹葉堆爬出來。下午的陽光對他而言有些刺眼，他瞇著眼查看四周，確認四周的環境跟睡前有何不同。
辛勤的農夫一早插下的新鮮秧苗，直挺挺地站在土裡展示翠綠的生命力。昨晚看到的山豬沒有去騷擾稻田旁邊的菜園，看來牠也在顧忌青年這個陌生訪客。
除了這些就沒什麼值得注意的。一向我行我素的鳥類完全無法預測青年選擇跳過，老鼠、蜥蜴跟昆蟲同樣忽略不計。落單的幾隻屍人縮進土裡躲避陽光，那些隆起的土堆在田裡實在顯眼到不行，用鋤頭鋤個幾下就能輕鬆解決掉吧。青年打了個哈欠。
他盤腿坐在原地一陣子，看著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在田埂奔跑的孩子。他是從客棧一路跑過來的？看來老闆有好好按照他的交待去做。
但這孩子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
青年嘆口氣，去鎮上準沒好事，偏偏老天用各種事情逼迫他非得跟人類進行交流。
他清點好裝備，重新披上皮斗篷，邁開大步從成為過去式的鵑梨族巢穴離去。滿地屍體完全無法妨礙青年行進的速度，他毫不猶豫再次踩碎昨天試圖用鳥喙和勾爪攻擊的諸多殘骸。帶有劇毒的大量斑斕羽毛讓巢穴的空氣染上一層夢幻的七彩濛霧，只用手帕蒙住口鼻的青年似乎視之為無物，憑著昨天刻在樹幹的記號迅速脫離該地。
其實這件皮斗篷是青年為了鵑梨族特地買的，不吝惜使用最高級黑水牛皮製成的斗篷擁有不沾的特性，據說連蚊子想停在上面都會打滑摔落。
於是含有劇毒的羽粉無法沾粘在青年身上四處散播，順帶一提青年也一併買了靴子、手套跟褲子，反正其他材質的衣物沾到羽粉會被腐蝕，他索性心一橫一次買齊。

花了點時間穿過被侵蝕的大量枯萎樹幹，青年舉目所見是一片正常普通的翁鬱森林，充斥著自己喜歡的植物清香的氣息。他沒有下山的打算，要是去找那孩子問清楚總有種不妙的預感，而且山另一頭的村落他還沒去過，正適合打聽一些情報。
進入秋季的深山依舊十分熱鬧，動物們忙著四處儲存過冬所需的糧食或脂肪，獸異們也開心地獵捕牠們大快朵頤。這個時期也是人類社會的封山期，里山以外的區域一概禁止進入。
因此風塵僕僕的青年在傍晚出現在村落附近的時候，驚慌失措的村民差一點就用弓箭招呼，幸好路上遇到的一隻漂亮銀獦毛皮救了他。
「遠道而來辛苦了，請慢慢休息。」
把村長的話濃縮省略後大致上是這個意思，就算有錯他也不想管了。青年假裝沒看到老人跟其他村民眼露精光、死抓著毛皮不放的模樣，簡短道謝後便在房內安頓下來。
這間與其說是沒人住的空屋，更像是蓋在村落邊緣的狩獵小屋。野獸騷味、血腥味和長期無人清理的腐垢味瀰漫整個屋內，打開窗戶通風也沒用，味道早已滲入建材裡無藥可救。青年只能坐在窗下吹著夜風稍事休息。
接著能做的事只剩等待。青年抬頭看著吊在梁柱的數根乾扁獸腿，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朝著半空提出問題。
「還醒著嗎？」
『……醒著喔，怎麼了？』
「你有吃過獸異嗎？」
『精氣的話吃過，血肉太腥了我不推薦。』
「難怪這個味道我總覺得似曾相似。」
『……還有那些腿的形狀，應該是獸異的沒錯。』
「看來我來對地方了。」
『有陣子沒看到你這麼開心呢，呵呵。』
青年跟著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那邊最近如何？」
『老樣子，家族內鬥。早就看膩了。』
青年聽出聲音裡頭的不耐煩，不禁笑出聲。
「有太多繼承者也不是什麼好事。」
『真的，也替我們這些觀眾想想，我完全不想知道你家小孩的成長史好嗎？』
「欸，你終於承認自己是觀眾了嗎？」
『……總之，就是老樣子啦。』
「有特別想看什麼嗎？這邊現在是秋天，剛剛在山上發現不少好東西。」
『暫時沒有。你最近過得太精彩了。』
「太好了，能得到觀眾的讚美是我的榮幸。」
『……你被那傢伙帶壞了！』
「沒有的事，我永遠只為您服務。」
『不異！』
「哦，這邊要開始了。之後再聊。」
青年稍微挪動身體，從窗邊探出半顆頭察看外頭的動靜。不知何時出現一道能輕鬆蓋住半座村落的巨大黑影，狩獵小屋正好落在頭部的範圍。
那對從額頭長出，往後圍繞住頭部的四根粗大獸角，加上自頭頂沿著脊柱往下的飄逸鬃毛，幾乎可以確定是統治這一帶土地的獸異之王－－傲因。
王通常以精氣為食，幾乎不會離開孕育自己的土地，除非出現了危及這塊土地的重大災禍。但是現在該注意的點不是牠。

四足之王似乎注意到青年的視線，不耐煩地用蹄子刨了刨地面。
村民們嚇得立刻四散奔逃，拋下幾頭用繩子栓在臨時木樁上的瘦弱羊隻。那些羊恐怕就是全村最有價值的財產了，不算毛皮的話。
慢著，王又不吃羊，村民這是在做什麼？
突然間，有人發出一聲冷笑，說：
「區區野獸是能做些什麼。」
沒等青年意會過來，王直接一個轉身往後方來個完美的後腿踢，力道強勁到僅憑風壓就把附近的屋頂掀掉好幾塊木板。然而對手回以一聲更響的嗤聲。
在牠扭頭查看情況的下個瞬間，兩道人影自房屋的死角竄出並揮動手臂，王只是甩了甩脖子便逼退他們。被那鬃毛打到還不如被鞭子痛扁一頓，那兩人卻泰然自若，不痛不癢地持續進攻。
悄悄離開小屋，移動到激戰區附近的青年藉著明亮的月光發現一件事，被鬃毛擊中的那兩人的部份身體已經變形，他們卻照舊奔跑、揮劍，在屋頂間跳來跳去。濺灑在地面的鮮血散發出一股聞到不想再聞的腐臭味，這些景象讓他只能不情願地承認，前幾天在珂河村果然做過頭了。
好了，該怎麼辦呢？
結果趁他煩惱的時候，一柄乾草叉俐落地插進青年的後背，這份快狠準的力道與恰到好處的時機，青年反而想稱讚一下兇手，可惜從肺部窟窿灌進氣管的血讓他發不出聲音。
接著是朝後腦杓劈砍的老舊斧頭，朝軀幹亂鋤一通的幾把鋤頭，失去意識前青年慶幸還好事先把黑水牛斗篷和幾件貴重物品藏了起來，當初有想過村民成為共犯的可能，這樣剛好。希望接下來這個老招數不會穿幫。
「做得徹底一點，不然就換你們了。」
這位應該就是方才對王不屑一顧的仁兄，他拋下仍在與王周旋的部下大步往這邊走來，順便用手裡啃過的生羊腿指揮其他村民過去加入幫王搔癢（？）的行列。理所當然，正常人都會選擇緊閉門窗假裝一切平安無事。
這種被刻意忽略的疏離感，習慣發號施令的人當然覺得倍受屈辱，首當其衝的便是距離自己最近的小弟一號。被踹倒在地的前村民又痛又不敢頂嘴，其他人則愣在原地不知該繼續手邊的工作，還是該去扶同伴起來。
「嘖，蠢死了。都給我去那邊幫忙峮。」
「……呃？」
「給老子過去就對了！白痴嗎你們！還有輝！過來！」
話聲剛落，一名相貌平凡的中年男性便出現在男子身側，單膝跪地低垂著頭靜待指示。他做過貴族侍從？
「有何吩咐，秖先生？」
「檢查這小子是不是屍人，還有他有沒有去過珂河村。」
搜身方式出乎青年意料之外的熟練。布料接縫，雙層布料，或是將物品塞進傷口再遮蔽起來的罕見手法，這位大叔似乎知之甚詳。可惜的是青年知道他最後將空手而歸。

「秖先生。」
「說。」
「他不是屍人，不過我無法確定他是從哪裡來的。」
「什麼意思？」
「他身上沒有通行牒令，只有幾塊商家的度條和一點錢。體型長相都不是南方這邊常見的類型。」
「嘖，只是個流浪漢嗎？就這樣丟著別管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解決獸異拿下這片土地。正打算離開的他們卻聽到背後冒出一句「等一下」。
在場只有輝清楚看見到底發生了什麼。臉朝下趴在泥地的青年伸出骨折的手臂抓住秖先生的腳往後扯，沒有掌握狀況的後者就這麼狠狠摔了一跤。
他沒有愣住，而是舉高手裡的劍砍下去。輝沒料到的是青年居然甩動手裡的人類身體來擋這一劍，成就了今晚出現的第一聲淒厲慘叫。
更令以身經百戰為榮的前貴族侍從驚恐的是，自己出招的時機與順序都很完美，不清楚對手為什麼能恢復正常的機關都無所謂，現在的他只需要知道該砍倒的敵人是誰即可。
這是做過上千次的事，過程大同小異。他本性不愛殺生，技術也稱不上精良，比起做這種事他更想專心去完成這世上唯一的掛念。只要完成這事秖先生就會告訴他線索，他就能完成最後的工作了。
啊啊，對了，會在與敵人纏鬥的時候想起這些無謂瑣事，就表示他確定輸了。
對方根本無視他使的劍路，丟下哭得呼天搶地的人質後一個箭步搶進他的內側，制住右手的同時來個轉身，輝的身體一瞬間被帶起騰空再重重落下，劍尖正好在他落地時同步貫穿左胸和手臂，整個人就這麼被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感覺不到痛，因此能仔細觀察勝者接下來的狀況。
他相信自己的眼力，青年的身體也跟屍人的狀態相去甚遠，更接近獸異的自我復原能力。但青年方才確實死透了，他可沒見過腦袋破個大洞還能修復的生物……是生物……沒錯吧？
算了，他放棄懷疑自己見到的事實，改開口向對方求饒。
「拜託，不要殺了他。」
青年停下準備捉住已經昏過去的男人胸口的手，發了個恍然大悟的短音。
「抱歉，應該要先問你才對。」
「？」
「我想想……真杚、至姅、京鳻，是哪一個？」
「呃？」
「這三個，哪一個是你生前經歷的年號？」
「……真杚。」
「太好了我沒猜錯，這樣就能幫你了。」
前貴族侍從瞪大眼睛，用僅剩的左眼盯著笑得一臉燦爛的青年。
「說吧。說出來就能實現，然後你的時間就能結束了。」

不是停止，不是延續，而是結束。
輝這才發覺眼前這名青年非常熟悉何謂「屍人」，但這點程度騙子也能輕易裝出來，畢竟是過去最輝煌的三王時代。
青年似乎讀出他臉上的不信任，開始動手在流著口水的男人身上找些什麼。區區一介陌生人怎麼可能知道那塊玉蘊藏的意義。
「是這個吧……玉珮？都沾到血了。」
即使把上面的血跡擦拭乾淨，玉本身也早就因為吸取過多的屍水變成一塊烏黑的石頭。加上上頭的陰刻文字磨損到幾不可見，除了雕刻者本人輝不相信其他人認得出來。
「環鵲……是這麼唸嗎？」
「……沒錯。但我不能收下。」
「因為是這傢伙付的錢？」
「你怎麼知……秖先生說那是這次的工作報酬。」
「那就收下吧，你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什麼意思？」
啪嘰。這是人體某個部位被踩個粉碎所發出的聲響。
青年抬起濺到一點腦漿的右腳，用旁邊的雜草來回擦乾淨鞋底。接著把玉珮輕輕放在輝還能動的右手掌心裡。
「剛剛說的仍然算數，以後有需要的話就到珂河村找我。」
青年說完立刻轉身離開。
因為他知道等在村落另一邊的王已經不耐煩地把地面刨出好幾個大洞了。
挑一個離王最近的屋頂並爬上去的這個過程，青年偷偷做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平復一下情緒。他盡量不去想萬一交涉失敗後得採取的備用方案，反正成功之後也得付出不小的代價。整件事一開始就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唉。
真正面對王之獸異的那一刻，青年馬上知道自己沒有拿出信物的必要。
他琢磨一下用詞，決定實話實說：
「我就不跟您客套了。我代表高帽地區的王特地前來，想和您交換領地。」
首次近距離見到統治珂河流域的絕對王者，青年注意到牠原來只有一對眼睛。長在臉頰下方、與眼眶相連的凹洞不時一開一闔，看久了彷彿在發怒，要是再搭上實在摸不透的方形瞳孔和持續朝自己噴氣的碩大鼻孔，自己還沒被一口嚼成肉泥真是奇蹟。
青年不懂獸異的語言，但他不會錯認王投來的疑惑眼神。
「是的，我的王想用冰韻隘口交換您的領地。」
王衝著青年發出一聲憤怒的低鳴，音波直接穿透後者的身體擊中山體在四周迴盪，外人聽見一定以為這座山正在發出崩塌前的最後哀號。不能摀住耳朵也不能逃跑的青年閉眼咬著牙撐了過去。
「……否則您會遭到討伐。」
王側著頭看著他，擺出一個三歲小孩也看得懂的嘲諷表情。
青年在心中嘆了今晚不知第幾口氣。
王之獸異在人類的狩獵標準裡是個特例，並不是難度與報酬不成正比的實際理由，而是目前為止沒有殺死過牠們的記錄。
牠們即是山川萬物的實體化，攻擊牠們就會變成用劍去砍暴風雪雨的傻子。打碎名為傲因的這副軀殼不過徒勞無功，這匹草食動物如此囂張情有可原。
以上，是指青年以外的人類會遇到的狀況。

支撐珂河村成為首屈一指的著名村落的是交通運輸，因為村莊座落在珂河與妃江交界處，後頭還有冰韻山脈的支脈作為靠山。
現今的皇都青櫨位於妃江上游，往下只須五天便能住進全大陸最富饒的藕荷鎮，因此妃江上時常出現裝飾奢華的遊舫，某些人甚至覺得仍保有河岸景觀的珂河村比人工建物眾多的藕荷鎮更美。
沿著珂河左走可以直達西域廢墟，據說那裡盤據著大量屍人，是獵者和熱愛運氣的機遇夢想家最喜歡去的地方。而往右航行兩天便是養活大陸六成人口的糧倉艾松平原，只要農家種得出來的作物全都能在村裡買到。另外定期還有商隊翻越山頭前來販售深山奇珍，茶葉、食鹽、毛皮、藥材，雖名為村但繁榮程度絲毫不亞其他更大的城鎮。
公有私有的加起來，村裡至少有二十個可供停泊的碼頭，從河岸延伸出去的非法加蓋碼頭就更多了。要是連每間商行設立的分行都算上，整條河岸無論白天黑夜都是熱鬧滾滾。雖然生意興隆是好事，對需要暫時躲開人群的青年來說就只是個煩人的存在。
不幸中的大幸是，這次回村他帶了兩名同伴，希望這樣能安全混在人群裡進入村裡。
青年扛著行李走在同伴後頭，一邊注意四周一邊快步趕路。穿著斗篷雖然能擋住大部分陽光但擋不住熱度，連續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即使是屍人雙腿也受不了。
但是不能再拖了，比預計的日子晚了足足兩天，這還是青年把延遲天數算進去的結果。抵達目的地之後該如何回報這次結果也很令人頭痛，專心思考的青年沒注意前面的人忽然停下腳步，直接一頭撞上對方的背。
「嗯？怎麼了？」
「不異先生，前面有人在盤查。」
這個距離就在設關卡盤查？在查哪個不要命的海盜還是山賊團？別說靠近門口，他們離村裡至少還有兩刻的路程，只好拿出秘藏的絕招了。
「就說別用先生叫我。把行李丟在這裡就好。」
「可是……」
「我再說一次，你早就不是貴族侍從了，給我習慣。就算假裝也沒關係。」
這段話青年刻意用平靜冷淡的語氣述說事實。以前遇過的屍人不是厭惡，就是害怕他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強制洗禮，不過他不在乎。
但也不代表他站在人類這邊就是。
他們把偽裝成行李的廢木材扔在附近的地上，青年領著同伴穿過關卡旁邊的碎石礫河岸。在大大小小的石頭裡穿梭了一陣子，青年的眼前便出現建立在丘陵上的一整片木造建築物。
接下來才是問題。丘陵四周全是村裡僱用的衛兵，他們都認識青年這張臉，硬碰硬不可行。
乍看是死路一條，青年卻蹲在一處巨石下方翻找些什麼。沒多久，他的身影忽地消失無蹤，只露出一隻右手招呼輝要他靠近。
「這是留給貴族們用的逃生通道，小心別撞到頭。」
不吝惜使用最好的切旗石當作支撐框架，平整的石板地面每五步便埋一顆夜明珠作為照明，這份闊綽確實只有貴族能滿不在乎地揮霍，也讓時間停在三十年前的屍人久違地回憶起一些過往。
通道的盡頭是珂河村的內側圍牆。兩人合力拉開隱藏石門後，從貼著這段圍牆建造的一間小屋走了出來。

迎接他們的是一群在牆邊叫賣的攤販們，他們一發現新出現的兩人對商品沒興趣立刻撇頭當沒見到，繼續對著來往行人努力推銷。
輝忍不住低頭看了下自己，斗篷底下是比一般人家長年使用的草蓆更破爛的衣物，到處沾滿泥土跟血污，還帶著一股濃厚到不行的腐臭味。泰然自若走在前頭的青年也相去無幾，遑論他身上還背著一個又重又髒的大包袱。
這副德性就算被衛兵當場抓住丟到鎮外也是理所當然，青年卻不當回事在小巷繞來繞去，遇到巡邏衛兵還會揮手打聲招呼，輝一邊緊跟在後一邊懷疑自己的眼睛。
忙著和衛兵說明情況的這名青年，一天前把不可能殺死的王之獸異殺掉了。他被釘在地上沒辦法見證到全部的過程，但王的軀殼碎裂四散的瞬間倒是看得很清楚。
要怎麼使用荒之理才能做到呢？成為屍人三十餘年，他自認對理的運用方法懂點皮毛不然也無法撐到今日。一具早晚要爛掉的屍體要報仇的唯一方法就是與荒澤交易以得到使用權。
使用荒之理後，能輕易舉起巨岩，飛躍寬達十五尋以上的河岸，連續跑上一整天膝蓋也不會磨損。最脆弱的皮膚雖然會腐爛脫落，只要肌肉跟骨頭還能使用就好。
然而有個矛盾，荒之理無法復原已經造成的傷害。當初唆使村民攻擊青年的就是輝，他覺得能獨自穿越深山的青年是個危險人物，會妨礙他們前來徵收村民作為食物的計畫。但是他沒有和峮商量也沒向秖先生回報，一部分理由是吃再多生物荒之理也不會變強，單純只是某人控制不住食慾而已。
另一部份則是厭煩了。復仇的火焰沒有減緩，他卻感到一股與火焰不相上下的煩膩感。發現秖先生身上那塊玉的時候他是發自內心地興奮起來，誰知才過兩天就完全被厭煩感蓋了過去。
他的本能持續告訴自己這樣是不對的，為什麼你還不趕快死掉？活著很膩吧？那些都是無謂的身外之物，死亡才是你唯一該做的事。
可他太想知道自己失職之後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桂舟夫人後來怎麼了？侍女們呢？他後來在燒成灰燼的宮殿遺址找到她們的屍骨，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私下送給夫人的那塊玉珮。
她……活下來了嗎？
「呼，終於到了。人多成這樣，比山裡的路還難走。」

輝完全沒在注意路上的行人是多是少，只是默默跟著青年走過幾段石梯，跨過幾個矮圍牆，橫過幾個屋頂，最後停在一個由各種鮮花圍成的小院子裡。
他左顧右盼，還沒搞懂青年為什麼不走門口，而是選擇偷盜者才會走的路的下一刻，耳邊傳來一聲足以撼動整棟建築的怒吼。
「你為什麼又不走大門啦？！」
站在院子抬頭往上瞧，便能看到一名婦人從窗口探出上半身，揮舞著一根鐵棍朝著他們大喊。青年用輝第一次聽見的親切聲音回答。
「早安，瑞媽。」
「早個頭，還不給我上來。」
「只要你不拿那根火棍揍我的話。」
「臭小子，你明明算準我在洗衣服才回來的吧。」
青年回以一個「怎麼可能」的笑臉。輝沒有漏掉婦人臉上一閃即逝的淡淡紅暈，原本的氣勢隨著迅速藏到背後的火棍一併消散。
「從外面的樓梯上來，你們這副德性被看到很麻煩。」
兩人又花了一點時間抵達婦人所在的洗衣房。以前還在宮裡的時候他進去過幾次，因此沒被大量撲面而來的蒸氣嚇到。但他覺得連衣服都要麻煩別人洗滌實在不太得體，鄭重地拒絕提議。
結果婦人雙手叉腰站在他面前，臉上寫著「不論如何都要拿到你的衣服」的鐵之決心。
「你可以相信瑞媽的技術，沒有她洗不乾淨的衣服。」
輝有聽出青年的話中有話但仍堅持己見。雙方僵持了幾個回合後，他不甘不願地交出敵人想要的戰利品。
「今天的衣服沒有很多，這邊給你們洗身體。」
你用這個，婦人在輝面前放下一桶冰涼的冷水。少了布料的遮蔽，對於他身上的各種歲月痕跡，她用公事公辦的態度面對，這點讓輝感到難得的輕鬆。
他都快忘記被對方同等對待是什麼感覺了。雖然還是無法習慣在異性面前赤身裸體的過程。
「瑞媽，接下來可以交給你嗎？」
「我這不是在做了嗎？快去吧。」
迅速洗完的青年向婦人道謝，向輝說明晚點會再過來之後，人便套上事先放在木桌上的乾淨衣服離開洗衣房。
他沿著方才走過的木製走道一路往下回到那個小院子，伸手推開被鮮花覆蓋不容易察覺的一扇木門走進屋內。
這個房間的其他三面都是實心木牆，青年伸手在其中一面摸來摸去敲敲打打，屋外的院子傳出一聲小小的喀嚓聲。是偽裝成花盆的隱藏出入口開啟的聲音。
出入口其實是個藏在建築物裡頭的採光用天井，跳進去會一路下落至少五層樓，從外頭算起來約莫在地下一樓的深度。他一躍而下。
青年落地的地點是一片嬌嫩翠綠的無名草地，看得出有人在細心照顧，前者卻毫無憐花惜玉的想法直接大步前進。
一個苦笑聲從青年前進的方向飄了過來。
「要是知道你會從那裡過來，我就擺幾顆石頭就好。」
青年聽出這句是在挖苦他糟蹋主人長年的心血，他這麼回答：
「是你不該在那裡種植物的。」

「欸，我想在這裡做什麼是我的自由好嗎。」
「……幾年才來一次的傢伙為什麼要氣成這樣？」
「這是只在死鶖巢裡發芽的小澤藺草，再過半個月這裡將會降下白雪，訂婚場所選在這裡不是最浪漫、最適合的嗎？」
青年愣了一下，認真仔細看了腳邊，才注意到折斷的莖葉上頭確實有幾顆小花苞。
「下雪？」
「這種草一開花就會噴花粉，很像下雪……沒有毒啦，我能保證。」
庭院主人拼命否認青年投來的疑惑眼光。
「所以，」青年拉開主人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宴會的時間確定在半個月後？」
「對外是這麼說的。」
「縹家那邊的情況？」
「他們又送了一個新郎過來。」
這句話讓青年拿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明明連縹恩的死活都還不確定……」
庭院主人聳了聳肩。
「你那邊呢，看來也發生了不少事。」
回答之前，青年先喝了口熱茶順理一下思緒。
珂河村的實質掌權者是縹家和滴稚家，這兩家都是南方五大商家之一。他們指派和家為代理，現任村長名為和霜，姊姊名為和筑，是半個月後訂婚宴上的主角之一。
計畫裡預定的新郎是和筑的青梅竹馬縹恩，卻在十天前從村裡消失無蹤。縹家得到消息後決定宴會前一天再送和筑過來，並改讓庭院主人－－夜白擔任訂婚宴負責人。
「傲因那邊我處理好了，時間不夠所以用了很粗魯的方法。」
庭院主人捏起一塊精緻的羽尾糕送進嘴裡。
「至少這邊的事情告一段落前回不來就夠了。那個屍人又是怎麼回事？」
「是兩個。他們都還記得自己的名字與執著，就順手撿回來了。」
坐在青年對面的庭院主人皺起眉頭，露出「又來了」的困擾表情。
「你是覺得村裡還不夠熱鬧嗎？」
「宴會一結束我就會處理的。」
「問題不在那裡……算了。銀絳現在方便嗎？」
「……她說可以。」
擺放糕點與茶壺的桌面中央豎著一塊黑色立木，青年將停在上頭的人造銀鳥取下來，一放到肩頭石製鳥爪便自動刺進肉裡抽取血液。等了大約喝完一杯茶的時間，腳爪被染成暗紅色的鳥開口吐出人話。
『長話短說，不然我可能會不小心殺了這傢伙。』
「就說不要掐它了。」
『是你沒綁好的錯。誰叫你要幫那兩個廢物。』
青年和庭院主人互相交換一個眼色，借用鳥身體的「那一位」心情似乎不太好。
「是，都是我的錯。拜託千萬手下留情。」
王之獸異之所以為王的理由在於體內的離脈，形成理由不明，死去的王留下的離脈不但會侵蝕四周，只是受傷也會對周遭產生慢性毒害。那個小山村已經不復存在了，倖存下來的村民青年留了指引給他們，好好照做他們接下來的日子至少有一定的保障。
接在青年的道歉之後，庭院主人小心地開口確認：
「感謝你願意抽空回應我們，銀絳。能不能幫忙探查一下藕荷鎮那邊的情況？」
與其裝客氣惹毛對方，不如爽快地提出要求。這樣對方要拒絕也比較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