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時帶著自稱「春風」的男子回到歌舞伎町大街上,往人流的相反方向走去,在繽紛而雜亂的招牌逐漸被暖黃色的街燈取代的主要商業區邊緣轉進了巷子裡,在一間間散發著黃光、飄著食物香氣的門之中,選擇掀開了一件藍色的暖簾,在店主「歡迎光臨──唉呀,這不是阿銀嗎?好久不見了」的招呼聲中走進店裡。
「唷、大將,好久不見──包廂還有位置嗎?」
他邊左顧右盼,邊這樣問道,得到了「有啊,還剩下最後面的位置,可以的話就請進吧」這樣的回答,於是回過頭,拉著仍謹慎地站在外頭的春風入店,穿過吧檯兩側熱鬧的客席,走向店主所指示的位置──一個以木隔板圍成的匚字空間。
他在面向吧檯的座位落身,而春風則理所當然地在他對面坐下,接著他拿起桌上擺著的杯,給自已與對方都倒了水。
「這間店是我的愛店之一,想要背著其他人偷偷犒賞自己的時候就會過來……喂、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在他以得意的語氣這樣介紹時,因為得不到回應而看向對方,見到春風正默不作聲地舉杯淺呷,但那樣子卻充滿了衝突感。
「我說啊……你的那個,不脫下來嗎?」
他中斷了閒聊,指了指對方頭上戴著的竹笠──對,即使進到了這樣的店裡,男子依然沒有頭上壓得低低的竹笠摘下。而聽到他這樣詢問,春風輕哼了聲,放下杯子。
「別裝傻了,如果我真的在這裡把臉露出來的話,真正困擾的是你才對吧?『坂田』。」
春風以悠然的語氣說道,而正也拿起杯子湊到嘴邊的銀時停住了動作,露出了像是他所喝下的液體其實是惡作劇的苦茶一般的表情,噤住了口。
「……好啦好啦,我不該問這個問題的,是我不對,我不會再提起這件事了,拜託你別把那頂斗笠拿下來吧,最好一輩子都別拿下來了──」
短暫地沉默以後他深深嘆了口氣,將杯子放回桌上,垂下眼,看著杯中反射的光芒、與倒影。春風則呆然地吐出了一句「小鬼啊你」。
「呀阿銀,不好意思,我來幫你點餐了──是說今天還帶著朋友過來啊?真是少見呢。」
就在他鬧著憋扭的時候,店主端著小菜、餐具與濕毛巾來到桌邊,一邊將之擺到兩人桌上,一邊向他招呼。
「喔,大將,謝啦──還有這個傢伙是委託人、不是朋友,今天的飯錢都由他買單,因為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所以就別問為什麼在店裡還戴著斗笠了──總之今天天熱,就先來『老樣子的那個』冰的兩杯、生魚片一份、烤魚一份、醬汁綜合烤串一份、味噌煮鯖魚、然後小菜再來三種吧,主餐的話──先來一份炒麵好了,你還要什麼嗎?」
在洋洋灑灑地點了一堆單後,他抬頭詢問春風,而在店主靠近之後再度壓低了笠沿的男子以無奈的語氣嘆道「用別人的錢點這麼多東西,你是真的吃得完的吧」,接著才看著釘在牆上的菜單,陷入了沉思。
「請慢慢看吧,需要介紹的話可以和我說一聲……是說阿銀,你那一身繃帶是怎麼一回事?又跟哪裡的浪人還是小混混幹架了嗎?明明還帶著新八和小神樂,別一天到晚攪和進那種危險的事情嘛──」
「有什麼關係啊,他們兩個也是很強的,平常在萬事屋都是我被他們兩個修理的說?而且俗話不是說『火災與打架是江戶的精華』嗎?火災是敬謝不敏啦,但打個幾場架也沒什麼壞處啊?」
「什麼『江戶的精華』啊,反正也肯定不是因為什麼了不起的原因吧?真是不像樣。」
「囉嗦啊,不像樣的傢伙們也是有各自不得不打架的理由嘛──」
在店主與銀時的抬槓到了一個段落,春風才緩緩地開口。
「吶大將,你們的飯糰……有什麼口味的?」
不顧銀時「啊?你考慮的那麼久,結果是在煩惱飯糰的口味嗎」的吐槽,店主以親切的態度回答。
「固定的口味有鹽味、昆布、雞肉、梅子紫蘇、明太子、柴魚花,或是客人您有什麼指定的口味,我可以幫您準備喔。」
「……那麼,請給我鮪魚美乃滋一個。」
「兩個──」
「好唷!」
等一下就幫兩位送上,先請享用小菜吧。店主帶著笑容應道,接著便離開了桌邊。銀時假意咳了一聲,殷勤地催促春風動筷,並拿了放在一旁的小碟為他斟上醬油。
「喏,快吃吧,這個小菜是我中意這裡的原因之一,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原味和沾了醬油都有各自的風味,吃吃看吧。」
在他的大力推薦之下,春風點了點頭,拿起筷子從小菜的碟子上夾起了一片紅白相應的蒲鉾,審視般地停留了一秒後將之送進口中。良家大少爺這種東西,光是吃個東西看起來都像是幅畫一樣吶。觀察著對方端正的持箸姿勢,銀時在心裡默默地想著。家教良好的傢伙,就連咀嚼看起來都如此優雅吶。
「……確實,這是不錯的蒲鉾,出乎意料……」
雪白的魚漿製品完全消失在形狀姣好的唇中,吞嚥下去之後,春風以平淡的語氣開口,雖然對食材的好壞抱持肯定,但似乎對於是否值得銀時如此強力推薦的部分仍不置可否,而面對他的保留,銀時只是將醬油碟推到他面前。似乎拗不過他無言的壓力,春風再次動起筷子,摘起一片蒲鉾,沾了一點醬油,送進口中。
「嗯、」
這一次男子發出了驚訝的聲音。雖然沒有辦法親眼看到,但銀時可以肯定他在竹笠下頭睜大了細長的眼睛。
「如何?嚇了一跳吧?就跟你說了,這裡的東西很好吃吧?」
得意地如此說道,他也終於動了筷子,將沾了醬油的蒲鉾送進口中。柔軟細嫩而有彈性的魚漿稍微咀嚼就在口中化開,魚肉的清甜與濃醇而甘甜的醬油在舌上融合,令他在滿足的同時感到懷念。
「我啊,第一次來的時候只覺得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東西很合胃口,後來慢慢混熟了之後,才知道這裡的大將是長州出身的,因此調味都是那裡的風格,特別是醬油,據說是特地從故鄉荻買來的吶,我是那裡出身的,也難怪會合胃口了──因為覺得你應該也是西邊出身的人,所以就想說這裡的味道也肯定能夠讓你滿意的吧?吶?」
他向對方徵求同意,而春風以不甚明顯的動作點了點頭。那就太好了。他以近乎呢喃的聲音說道,在心中作出了個勝利的動作。
看準了小菜差不多被兩人分食殆盡的時機,他們所點單的飲料與其他料理便陸續送了上桌。銀時說的『老樣子的那個』是加了糖漬柑橘醬的蘇打水兌燒酎,其中的糖漬柑橘醬和這間店所使用的醬油一樣,是店主特意從故鄉採購來的特產品,第一次喝到這款特調飲料之後,就成了嗜甜如命的銀時在這裡的必點品項,配上刷著偏甜醬汁的燒烤,不多久便杯底朝天;接下來他又給自己和對方各點了一瓶溫酒,搭配著味道柔和的麥味噌煮魚,從胃到身體都暖了起來。
在進食的過程中,他仍觀察著對方的狀態。春風以從容的節奏喝著酒,除了他自己點的美乃滋鮪魚飯糰以外,只偶爾才動一下筷子,至於串烤則動也沒有動。因為他的進食動作實在是太過慢條斯理了,銀時幾次忍不住出言催促,甚至威脅要把所有的菜餚吃掉,但也知道這對對方其實不構成威脅,因此還是一邊叨念著「到底是哪來的大少爺」,一邊無奈地替他將烤肉從竹串上取下,堆在空的碟子裡,而眼前的男子也沒有道謝,只是低笑了聲,彷彿理所當然地用著優美的動作將銀時特意為他保留的料理送進口中。
「如何啊?對我阿銀的服務還滿意嗎,春風大老爺──這裡可不是牛郎店或俱樂部,阿銀我也不是牛郎,這種服務可是要另外收錢的喔?真是的。」
手肘拄在餐桌上,以手掌撐著臉頰,一邊看著對方咀嚼之時嘴唇與下顎的動作,銀時一邊抱怨道,但確實也觀察到對方的表情隨著動作而放鬆了下來。而當男子將口中的食物嚥下,伸手要往自己的杯子斟酒之時,他便拿起了自己的酒壺,斟滿了對方手中的杯。
「……啊啊,謝了。」
春風的動作停了一下,才低聲道謝。銀時聳了聳肩,也將自己的杯裡斟滿。
「不客氣——和剛才的服務一起結算就好了。」
他舉起杯伸到對方面前,兩人無言地碰了杯,一杯飲盡以後,銀時又開始動筷,而春風則繼續優雅地喝著酒,並且從懷中掏出了菸桿,以火柴點上後深吸了口氣,悠然地吞雲吐霧起來,聽著銀時摻雜著吹噓與誇大的歌舞伎町趣事,只在向他尋求反應時簡單地做出回應。
對於一個從嘴巴開始誕生的男人而言,與素昧平生的人在酒席間談笑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而在確定對方確實有在傾聽的狀態下,單方面的訴說也並不令他空虛──他甚至可以說相當滿意於眼下這個狀況。
──但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聽聽對方說話,從他的口中,傾聽有關於他的事情。
他有了個計畫,而且馬上就付諸實行。兩人面前的瓶都已經空了,他招手喚來店員再次送上溫酒,而在新酒上桌之後,便殷勤地給他的委託人注酒,待他飲盡之後,接著又再一次斟滿。春風雖然吃的不多,但酒量似乎不錯,因此也沒有拒絕他的酒,雖然他也會反過來替銀時斟酒,但就速度與量而言,春風已經比銀時多喝了許多,反映在他胸口與項頸微微泛紅的淺色肌膚,以及無意間觸碰到的手掌的溫熱,還有回應他的話語時,放得比方才更輕、略為含糊、且增添了幾分艷色的嗓音。
看來是差不多了。他暗忖著,再一次往對方的杯子裡倒滿酒,接著將剛才的話題做了的收尾,輕描淡寫地帶入了下一個話題。
「說起來,你說你不是第一次來這裡,那是為了什麼而千里迢迢的從西邊──你說平常是住在京都那裡來著──來到歌舞伎町這個地方啊?這裡如您所建,就是個吵雜的沒日沒夜、龍蛇混雜、大街以外的地方就像卸了妝的酒店小姐和牛郎一樣平凡無趣的地方喔?像你這樣的人,想要玩樂的話,還是比較適合在京都那邊的高級料亭裡面,一邊喝著藝妓斟的酒、一邊欣賞舞妓的演出才對吧?」
啊咧?舞妓跟藝妓是哪一方地位比較高來著?我沒有過那種豪遊的福分,所以只是想像而已,如果說錯了的話請不要見怪啊。他以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等著對方接上他的話。
春風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你那塞滿耳垢的耳朵是聽到了什麼,我說的是我不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一個字也沒有說是來玩的──我只是有事要來江戶處理,要回到下榻的旅店的途中順便經過了歌舞伎町而已。」
「啊?是這樣嗎?嘛就當作是這樣吧……處理事情啊,是怎麼樣的事情?你看起來也不像是商人之類的呀?」
要說的話,看起來更像是放浪中的大石內藏助吶。他將這樣的心得按下不表,看著對方微微勾起了嘴角。
「嘛,多少也是有在做點小生意的,這次也主要是為了生意的商談而來……還有就是,趁著這次碰上了千載難逢的時機,履行了一項承諾。」
耳朵拾到了關鍵字,銀時心中一個咯噔,一瞬間繃起了臉,但隨即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試圖不讓對方窺見自己的動搖。
「欸──和誰的承諾?難道說是女人?」
他舉起了小指,以刻意輕薄的語氣追問,想要再度往對方放回桌上的杯中注酒,但心念一轉,最終還是倒進了自己的杯裡。到了這時,他突然湧升了點想要喝醉的心情。
「……不,就只是與自己的承諾而已,而且還拖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到了今天也還沒有真正實現。」
伸出了右手盯著自己的手背,正經地回答了他半是戲謔半是真心的問題,春風的聲音漸低,幾乎就像是呢喃。
「我可以問一問──那是怎麼樣的承諾嗎?」
他一口氣乾盡了一杯之後,以有些嘶啞的聲音這樣說道。聽他這樣一問,春風從喉嚨裡發出了低沉的笑聲。
「世界上有不要知道比較好的事情,這也是其中之一吶。」
──如果我問你是跟誰、為了什麼不像樣的理由而弄得這一身傷的話,你會老實的回答嗎?男子這樣反問道,銀時登時語塞。
發生在城裡面的事情沒有公諸於世,事實上也不大吸引世人的關注,但只要對這個政權還有一點關心、或者是擁有一點消息管道的人大概都可以察覺發生了什麼,而他很清楚眼前的男子無疑便是其中的一人。這樣的人對他進行反問,所設想的答案當然不會是「他們為了吉原的一名太夫而殺進江戶城中向前任將軍討公道」這種江戶居民們會喜歡的通俗小說劇情一般的故事,但他也不可能就此將實情向他和盤托出;他向真選組以及見迴組的頭頭們、以及德川茂茂此人承諾過不會將城中發生的事情外流,倒不是因為什麼避免人心騷動之類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因為他們這樣請求,而他們在這一次的事件中對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足以令他決定成全他們的職責,或者說,大義。
然而他對此事難以啟齒的原因尚不只如此。雖說不在預期之中,但他們經由德川定定的這條線,接觸到了他仗以實行恐怖政治的隱密暗殺集團,以及自二十餘年前便實質上地支配著這個國家、卻幾乎不曾現身在舞台表面的天導眾的存在──而這些直接與他十年前的、以及十幾年前的悲劇以及承諾有所關聯。他無法否認自己之所以會拚死緊咬著德川定定與那個被稱為「朧」的男人,其實絕大部分的比例是為了自己的過去。
──為了他所沒有達成的那兩個承諾。
「……嘛、就是這麼一回事。」
從笠沿下看著他沉默了好許,春風低聲笑道,垂下了拿著菸管的手,朝著他的臉上吐出了薄霧。
即使為一瞬間從笠沿下露出的半張臉孔而一愣,銀時還是反射性地即時闔上了眼睛,然而卻來不及閉住呼吸,吸入的二手煙令鼻腔裡頭的黏膜一陣熱辣,他狼狽地咳了陣嗽,才抬起了脹紅的臉,淚眼汪汪地瞪向對方。
「──喂、你幹什麼啊!矮子!」
他忍不住低聲怒吼道,同時抽了衛生紙用力地擤了擤鼻涕。始作俑者的男子哼了聲,唇角勾起了挑釁的弧度,接著站了起身。
「擺出那副陰沉的表情是你的不對。總之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反正也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大將,麻煩結帳。」
聽到春風這樣說道,吧檯裡頭傳來店主響亮的答應聲,雖然鼻子裡頭還發著疼,銀時趕緊抓起了杯子吞下裡頭最後的酒,跟著站起身。幹什麼這麼突然啊。他抱怨著,然後被春風以「太擠了,快出去」為由,自客席間的走廊趕到了店門口。
看來是要下雨了。這是他踏出門外時的第一個想法。空氣中的充滿了溼氣,他的皮膚與自然捲的銀髮都敏銳地感受到了這個事實,抬起頭來,已經向西傾斜的月在不知不覺間也為雲翳半掩,周遭浮現了虹色的光暈。
接著他回過頭,差一點沒有從暖簾的縫隙中看漏當春風靠近櫃台準備結帳時,店主看到他隱藏在竹笠下的臉孔時露出的驚訝表情。多言無益。他依稀看到比剛才要多了點血色的那雙唇做出了這樣的口型。
春風順利的結完帳,慵懶地叼著菸管在店主「謝謝光臨」的吆喝中走出店門時,銀時就以著昏暗的巷子的牆邊等著他。
「感謝招待──我們走吧?」
他向前一步,站到了對方跟前,向他伸出手。約莫七公分的身高差距讓他只能看到竹笠的頂心與圓滑的線條,而完美地遮蔽了下頭快速運轉的腦袋、以及方才一瞥驚鴻的綠色眼眸。
「……走去哪裡?」
春風沉默了幾秒,才反問道。銀時見對方沒有移動,伸出的手便自然地拉起了垂在黑色羽織袖口下的手臂。他又以空下的手搔了搔頭。
「還用說嗎──俗話說『送佛送到西』,既然吃了你一頓飯,就讓萬事屋阿銀把你平安送到今晚的下榻處吧。」
帶路吧。他這樣說道,而男子深深嘆了口氣,吐出了像是「好事的傢伙」的氣音,垂下頭,無視銀時一般地往巷口的方向走去──但始終沒有試圖掙脫他的掌心。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