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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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銀魂│銀高] 夢ならば覚めてくれるな暫しの間[G](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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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直 發表於 2021-6-14 02:4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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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魂
連載進度: 連載中
銀魂,坂田銀時X高杉晉助
時間線大概在一國傾城篇後半
全年齡(?)
0625下/完
























  因為滯悶不適的感受睜了開眼,首先映入視野的是一片鮮豔刺目的橘紅──宛如夕暮向晚、又或者是熊熊燃燒的火場一般,彷彿要將一切焚毀殆盡,令人不由得為之震懾。


  這裡是哪裡?他不自主地向後退步,發現身體正在顫抖著,幾乎不聽使喚;為了穩住心神而試圖看清身周的環境,卻注意到眼前光景逐漸開始模糊,不知道是燠熱的空氣造成的錯覺,抑或是倘流而下的液體阻撓了視線。一片橙紅的光景中,一團淺色的光逐漸微弱,最終消散血色之中。


  ……啊啊,是那個時候……


  他茫然地這樣想著,頹然垂下了手。肌膚感受著燒灼的刺痛,液體卻從臉頰滑落,耳裡聽鴉群的振翅與淒厲的啼聲,以及不知道自己或是誰所發出的撕心裂肺的悲痛喊叫──


  ──坂田銀時驀地睜開雙眼,觸目所及的是一片昏暗。因為與上一段記憶的出入過大,他反射性地闔眼,再撐開眼瞼之時總算有辦法分辨眼前所見的光景──他所見慣了的萬事屋的老舊木質天花板,微微反射的房門外透進來的昏黃燈光;哪裡也沒有那烈焰一般的橙紅。


  是夢、啊。他輕輕吐了口氣,從乾癟的床鋪上坐起了身體,對上了一邊旋轉一邊嘰嘎作響的風扇,才留意到自己在這不通風的房間裡頭悶出了一身濕黏的薄汗。所以才會做那種夢嗎。


  主宰了夢境的畏怖與絕望的情緒雖然在驚醒的瞬間抽離,但唯獨那聲喊叫的殘響仍隱約在耳邊縈繞,連帶仍包著繃帶的太陽穴與胸口內側隱隱發疼,他抱著頭呆坐了一陣,決定撐起沉重的身體,往房門外有光的地方走去。


  「啊咧?阿銀?終於睡醒了咧?身體已經沒問題了?」


  走出房間,進到點著燈光的接待室裡,便看到神樂與定春分別躺在兩張沙發上頭,一邊啃著零嘴,聽到他走近的腳步聲,抬起了看向電視的視線。


  「我看起來像是沒事的樣子嗎?」


  他搔了搔頭,沒好氣地回答,在少女平淡的「不,看起來超慘的咧」的回應中拖著緩慢的腳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每踏出一步都彷彿可以聽到四肢百骸傳來的哀號。


  他跌坐一般地將屁股重重摔到了寫著「糖分」的緣額下方的座位,仰起頭,拉伸下了痠疼的肩頸,視線便朝向了窗外,各色霓虹燈閃爍著,是他所見見慣的歌舞伎町的夜晚──但似乎又和平常有些不一樣。


  銀時低下頭,以半啟著的眼看向他們的會客室兼起居室間飯桌的那個空間,桌上放著一疊包著保鮮膜的小菜、以及一副空的碗筷。


  「吶神樂,你已經吃完晚餐了嗎?」


  「嗯,因為阿銀你一直不醒來,所以我到阿八和大姐頭那裡吃完晚餐了咧。剩下的東西就包回來了,如果肚子餓的話就自己去盛飯配著吃吧,冰箱還有剩下一顆的雞蛋咧。」


  雖然那本來是我明天的早餐,但本姑娘就大發慈悲地讓給你,要心懷感恩咧。聽見他的搭話,原本看著電視的女孩將碧藍色的視線轉向他,將以啣著醋昆布的嘴含糊地說道。


  他再次搔了搔睡得蓬亂──不,其實和平常沒有兩樣──的銀髮,從自己的寶座上站了起身,走向桌邊。


  「這樣啊……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今天就不必了。」


  這個也當作明天早飯的配菜吧,不然老是只有雞蛋拌飯還是太寒酸了點吶。他這麼說著,端起了桌上的小菜,將之放進冰箱裡頭,關上門之後,再度搖搖晃晃地走進房間裡。


  「啊咧?阿銀你難道還要繼續睡嗎?就算不餓還是要好好吃飯咧──填飽肚子是治療傷口的最好辦法,這是我的故鄉流傳下來的古老智慧咧!」


  「這樣說的話,你每天都吃了我家那麼多的飯,難道是哪裡有傷一直沒有治好嗎?受傷的是你那顆除了飢餓中樞以外什麼也不剩的腦袋嗎?」


  他一邊這樣吐槽著,一邊脫下了汗濕又風乾了的白綠色睡衣,換上掛在牆上的洋服內搭與披著半邊的白色雲紋外出上衣,在左腰上插上了木刀,接著離開房間,走向玄關。


  「你說什麼──阿銀?你要出去嗎?傷口都還沒有癒合的說?」


  佯怒地提高了聲調的少女注意到了他的動作,話語也隨之轉為疑惑……或許還帶有一些擔憂。


  還真丟臉啊,我。他暗自自嘲著,朝著坐起身的女孩擺了擺手。


  「不要緊的,現在只要夾根拐杖就能夠走路了,待在家裡只會氣血不循環而已……而且,今天是想要到外頭喝一杯的心情吶。」


  小孩子看完現在這個節目就趕快熄燈睡覺了啊,要是錯過了成長期之後就後悔莫及了吶。他笨拙地將還有些腫脹的腳塞進靴子裡,拄起擱在玄關旁的拐杖,留了這一句話後,便打開家門,走進喧嘈的夜色之中。












  拄著不熟悉的枴杖轉慢地下了階梯,橡膠靴底與另外一隻橡膠的義足敲擊出了異於往常的節奏,引來了雞蛋從店裡探頭出來關心(或者只是將喝空的酒瓶搬出店外順便招呼一聲也說不定),他有氣無力地應了幾句,揮了揮手,便輕飄飄地融入了大街上的人流裡。


  週五的歌舞伎町一如既往地、不、甚至比平常要更來的嘈雜,攬客的男女關諂媚的招喚、飲食店店員響亮的吆喝、情侶般成雙成對的男女的卿卿我我、


  以及爛醉的大叔們沒品的喧嘩,像是這座不夜城的主題曲一般,終年不斷地在街頭巷尾流淌,絲毫不因近日天守方面傳來的不明巨響與震動、以及武裝警察們詭異的動向而有所改變。無論那座俯視著江戶、又高又遠的城裡發生了什麼,將軍發生了什麼,又或者國家發生了什麼,這座由人們最核心的慾望所建構的頑強的城市或許都不會有所改變吧。


  他漠然地這樣想著,拖著步伐在流轉著各色霓虹燈的街上漫無目的地晃盪著。雖然和神樂說想要在外頭喝一杯,但實際上他並不是當真想著要喝酒,也沒有想要前往任何具體的場所,僅只是為了逃離從他那糟糕的夢裡帶到現實的滯悶與焦躁,而選擇走出萬事屋──他所承諾守護的小小城樓。


  承諾。這幾日下來,他又再次切身地感受到了這個時詞語的沉重。他無意識地曲了曲左手,當時纏滿了全手的毛髮,在他們狼狽地回到萬事屋盥洗之時便已取下,但此時他彷彿仍能感受到繫在指根上頭的諸多約定的束縛。活著回來──即使再怎樣狼狽,他們都活著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而另外一個承諾也迫在眉睫,但既然接下了這個工作,他們也只能盡力地去實踐。


  然而那時候的那個承諾他卻未能夠遵守,即使他當時甚至為此不惜打破另一項承諾,但最終卻是兩頭落空。


  他繼續走著。生氣勃勃的城市裡,只有他像是一具活動的屍體,模仿著人們的行動,被動接收著周遭的一切資訊,卻不帶有真正的動機與關心。


  濃烈的脂粉及古龍水,炭火、醬香與油煙,焦油、汗酸、酒臭以及嘔吐物令人作嘔的氣味,再加上燃油交通工具排放的廢氣,組成了這個城市的嗅覺,他一一分辨出來之後,面不改色地將汙濁的空氣吸進肺裡。為了活著而需要呼吸,就只是這樣而已──


  一縷異樣的氣息混雜在其中,他辨認出來的瞬間,像是按下了某個強制啟動的開關、或者是觸發了某一個不具實體的器官一般,他的意識、他的身體在電光火石之間甦醒了過來,熱流隨著加速的心跳擴散至四肢百骸,毛孔張開,全身滲出了薄汗。


  在吉原常見、但於歌舞伎町則較為稀少菸草氣味與某種高雅的薰香──似乎是梅花──交織成了一股優雅的、在這個城市裡頭有些突兀的氣息;然而僅是如此不會令坂田銀時產生這樣的反應。


  ──在那股香氣之中,潛著一絲微乎其微、但確實存在著的血腥。與那穿著華麗的簡便和服及質地高級的羽織,腰間配著刀,在夜裡仍然將饅頭笠壓低至遮住了大半張臉的年輕浪人錯身以前,確認了味道的來向同時銀時也如此篤定。


  但他沒有流露出任何反應,維持著興味索然的表情與一跛一跛的腳步,走過似乎絲毫沒對像他這樣落魄的傷者投以任何關注的男子身邊。


  混雜著危險的香氣逐漸遠去,他停住腳步,回過頭,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已經不見那個有著以柔順的黑直髮所構成的渾圓後頭部的背影。銀時接著低下頭,看著方才還不存在右手上的一只皮革小包。


  他猶豫了一下,決定轉身回頭,沿著男子方才的去向,彎進了其中一條小巷。


  ──追隨著對方所留下的殘香。










  在充滿雜物與污物的暗巷中穿梭了一陣,途中由於太過礙事的關係而捨棄了拐杖,並一度因為遲遲沒有跟上對方的腳步而懷疑起了自己的方向,但在又一個轉彎之後,他所尋覓的那個身影終於出現在視線中。


  歌舞伎町外圍的餐飲店街隨處可見的店舖後巷,既陰暗又狹窄,四處散落著商家隨意堆置的物品,在這樣雜亂的背景之下,男子的背影看起來仍不可思議地優雅,並在卸去了大街上必要的偽裝之後,毫不保留地展現了銳利而凜然的鋒芒。雖然動作並不明顯,但右手似乎是搭到了腰間的刀上。


  坂田銀時瞇起了眼,胸中升起了異樣的滿足。然而讓對方如此警戒並不是他的本意,因此他舉高了右手,提起了聲音對著那個背影喊道:


  「喂、那邊那位大哥,你掉了東西喔──」


  「啊?」


  男子開口的第一聲是個不帶矯飾、純粹困惑的單音,偏低而悅耳、且帶有些與性感的嗓音。發出疑問的同時他轉過身與銀時對面,但背對著的十四夜月與壓低的笠緣使他無法看清對方的臉。


  啊啊、和那時一樣。眼前的畫面不經意地與記憶的片隅重疊,他在心中深深地嘆息,嘴卻彷彿有著自己的生命一般逕自吐出言語。


  「喏、這個,這個漂亮的煙草袋,是大哥你的東西吧?剛才掉在外面的大路上囉,要不是好我眼尖瞄到、好心撿起來的話,可就不知道會流落到哪裡去了喔?但才剛撿起來,一回過頭主人就不見蹤影,害我又是一番好找了啊。」


  他這麼說道,以緩慢的腳步向對方走近。而對方似乎是判斷了他並沒有敵意,於是將搭在刀上的手垂下,看起來並不訝異於遺失物被拾獲,而是對他的話語與行動感到不解、或者說,啞然。


  「……所以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有病嗎?還是什麼新的找麻煩手段嗎?啊?銀、」


  「──啊啊,不好意思,忘記先自我介紹了,我叫坂田銀時,在歌舞伎町這一帶經營萬事屋,請多多指教。是說大哥你應該不是這附近的人吧?看上去相當眼生吶。是來觀光的嗎?」


  不怕您見笑,這一帶治安不怎麼好,實在不推薦外地人獨自一個人走進來吶。如果需要指路的話,我也可以為你服務喔?站到距離對方只有一、兩步之遙的位置,他以業務用的親切口吻逕自說了下去,硬生生地打斷了對方的反問。


  面對他的提議,男子並沒有馬上做出回應。即使對方仍以竹笠遮蔽住了大半臉龐,他仍能感受到底下銳利的目光,像是在審視他的意圖、或者是評估他的精神狀況一般。雖然他自認自己極為正常,但也不特意去戳破對方的顧慮,只是耐心地等待著。


  沉默了一陣之後,年輕男子向他伸出了一隻手,做出了索討的姿勢。


  嗯?他有些疑惑的歪過頭,接著對方便開了口。


  「你是特地追上來要把菸草袋還我的吧?那還真是多謝了。喏,現在就給我吧──至於你的問題,我不是第一次到這裡,自然知道這裡是什麼樣的地方,所以用不著你擔心。」


  這樣說著,對方張闔了一下向他伸出的手掌,再度表明了要回所有物的意識;既然已經說得如此明白了,他也只能乖乖地遞出手上握著的小包──懷著有些遺憾的心情。


  無意間觸碰到的指尖粗礪而微涼。


  接過了革製的小袋之後,男子將之拿在手中掂了掂,這次好好地收進了上衣的襟內,接著再次開口。


  「不過,既然你特地帶了我的東西來歸還,我也不會小氣到什麼答謝都不給的……你想要什麼報酬,就直接說吧。」


  當然,如果明顯是獅子大開口的話,我也會不會照單全收就是了。說完之後,男子又補充道,嗓音裡頭帶著他本日頭一次從對方那裡查覺到的笑意。


  看著笠沿下露出的那對薄唇勾起的弧度,他也隨之咧起了嘴。


  「嘛,我本來就只是懷著親切之意把東西送來的,倒是沒有考慮過報酬什麼的,哈哈……」


  他搔了搔頭,以不自然的語氣說道,但在對方順著他的話接了「是嗎,那麼我就心領了」並且作勢要走之時,便趕緊收回了矯然做作的態度,慌忙地阻止男子的去路。


  「等、等一下啦!別那麼急性子嘛!既然你這麼堅持的話──總之,先吃頓飯吧,就我們兩個。」


  我正在去吃遲來的晚餐的路上,而看大哥你的樣子應該也還沒吃吧?比起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兩個人一起吃飯、喝酒怎麼想都絕對更好吧?我知道幾間不錯的店──當然,要由你請客就是了。銀時一邊提議,一邊驚覺自己方才在情急之下抓住了對方的手,意識到這件事雖然令他有些困窘,但也沒有放開的理由。


  「……那就帶路吧。」


  還有,不要叫我「大哥」。男子低著頭、短暫地沉默之後,以平穩的語氣回答。


  「啊啊,那麼應該怎麼稱呼你來著?一直用『你』的話也太過失禮了啊。」


  銀時應諾,半個小時以前明明一點想法都沒有,此時卻將腦中的名單迅速地瀏覽了一遍,接著迫不及待地邁出了腳步。積極的連自己都感到有些噁心。


  「……叫我『春風』就好。」


  「……這樣啊。那麼,就請多多指教啦,『春風』先生。」



  






(TBC)

本文最後由 阿直 於 2021-6-25 23:4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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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阿直 發表於 2021-6-19 00: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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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18\\






    銀時帶著自稱「春風」的男子回到歌舞伎町大街上,往人流的相反方向走去,在繽紛而雜亂的招牌逐漸被暖黃色的街燈取代的主要商業區邊緣轉進了巷子裡,在一間間散發著黃光、飄著食物香氣的門之中,選擇掀開了一件藍色的暖簾,在店主「歡迎光臨──唉呀,這不是阿銀嗎?好久不見了」的招呼聲中走進店裡。

  「唷、大將,好久不見──包廂還有位置嗎?」

  他邊左顧右盼,邊這樣問道,得到了「有啊,還剩下最後面的位置,可以的話就請進吧」這樣的回答,於是回過頭,拉著仍謹慎地站在外頭的春風入店,穿過吧檯兩側熱鬧的客席,走向店主所指示的位置──一個以木隔板圍成的匚字空間。

  他在面向吧檯的座位落身,而春風則理所當然地在他對面坐下,接著他拿起桌上擺著的杯,給自已與對方都倒了水。

  「這間店是我的愛店之一,想要背著其他人偷偷犒賞自己的時候就會過來……喂、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在他以得意的語氣這樣介紹時,因為得不到回應而看向對方,見到春風正默不作聲地舉杯淺呷,但那樣子卻充滿了衝突感。

  「我說啊……你的那個,不脫下來嗎?」

  他中斷了閒聊,指了指對方頭上戴著的竹笠──對,即使進到了這樣的店裡,男子依然沒有頭上壓得低低的竹笠摘下。而聽到他這樣詢問,春風輕哼了聲,放下杯子。

  「別裝傻了,如果我真的在這裡把臉露出來的話,真正困擾的是你才對吧?『坂田』。」

  春風以悠然的語氣說道,而正也拿起杯子湊到嘴邊的銀時停住了動作,露出了像是他所喝下的液體其實是惡作劇的苦茶一般的表情,噤住了口。

  「……好啦好啦,我不該問這個問題的,是我不對,我不會再提起這件事了,拜託你別把那頂斗笠拿下來吧,最好一輩子都別拿下來了──」

  短暫地沉默以後他深深嘆了口氣,將杯子放回桌上,垂下眼,看著杯中反射的光芒、與倒影。春風則呆然地吐出了一句「小鬼啊你」。

  「呀阿銀,不好意思,我來幫你點餐了──是說今天還帶著朋友過來啊?真是少見呢。」

  就在他鬧著憋扭的時候,店主端著小菜、餐具與濕毛巾來到桌邊,一邊將之擺到兩人桌上,一邊向他招呼。

  「喔,大將,謝啦──還有這個傢伙是委託人、不是朋友,今天的飯錢都由他買單,因為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所以就別問為什麼在店裡還戴著斗笠了──總之今天天熱,就先來『老樣子的那個』冰的兩杯、生魚片一份、烤魚一份、醬汁綜合烤串一份、味噌煮鯖魚、然後小菜再來三種吧,主餐的話──先來一份炒麵好了,你還要什麼嗎?」

  在洋洋灑灑地點了一堆單後,他抬頭詢問春風,而在店主靠近之後再度壓低了笠沿的男子以無奈的語氣嘆道「用別人的錢點這麼多東西,你是真的吃得完的吧」,接著才看著釘在牆上的菜單,陷入了沉思。

  「請慢慢看吧,需要介紹的話可以和我說一聲……是說阿銀,你那一身繃帶是怎麼一回事?又跟哪裡的浪人還是小混混幹架了嗎?明明還帶著新八和小神樂,別一天到晚攪和進那種危險的事情嘛──」

  「有什麼關係啊,他們兩個也是很強的,平常在萬事屋都是我被他們兩個修理的說?而且俗話不是說『火災與打架是江戶的精華』嗎?火災是敬謝不敏啦,但打個幾場架也沒什麼壞處啊?」

  「什麼『江戶的精華』啊,反正也肯定不是因為什麼了不起的原因吧?真是不像樣。」

  「囉嗦啊,不像樣的傢伙們也是有各自不得不打架的理由嘛──」

  在店主與銀時的抬槓到了一個段落,春風才緩緩地開口。

  「吶大將,你們的飯糰……有什麼口味的?」

  不顧銀時「啊?你考慮的那麼久,結果是在煩惱飯糰的口味嗎」的吐槽,店主以親切的態度回答。

  「固定的口味有鹽味、昆布、雞肉、梅子紫蘇、明太子、柴魚花,或是客人您有什麼指定的口味,我可以幫您準備喔。」

  「……那麼,請給我鮪魚美乃滋一個。」

  「兩個──」

  「好唷!」

  等一下就幫兩位送上,先請享用小菜吧。店主帶著笑容應道,接著便離開了桌邊。銀時假意咳了一聲,殷勤地催促春風動筷,並拿了放在一旁的小碟為他斟上醬油。

  「喏,快吃吧,這個小菜是我中意這裡的原因之一,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原味和沾了醬油都有各自的風味,吃吃看吧。」

  在他的大力推薦之下,春風點了點頭,拿起筷子從小菜的碟子上夾起了一片紅白相應的蒲鉾,審視般地停留了一秒後將之送進口中。良家大少爺這種東西,光是吃個東西看起來都像是幅畫一樣吶。觀察著對方端正的持箸姿勢,銀時在心裡默默地想著。家教良好的傢伙,就連咀嚼看起來都如此優雅吶。

  「……確實,這是不錯的蒲鉾,出乎意料……」

  雪白的魚漿製品完全消失在形狀姣好的唇中,吞嚥下去之後,春風以平淡的語氣開口,雖然對食材的好壞抱持肯定,但似乎對於是否值得銀時如此強力推薦的部分仍不置可否,而面對他的保留,銀時只是將醬油碟推到他面前。似乎拗不過他無言的壓力,春風再次動起筷子,摘起一片蒲鉾,沾了一點醬油,送進口中。

  「嗯、」

  這一次男子發出了驚訝的聲音。雖然沒有辦法親眼看到,但銀時可以肯定他在竹笠下頭睜大了細長的眼睛。

  「如何?嚇了一跳吧?就跟你說了,這裡的東西很好吃吧?」

  得意地如此說道,他也終於動了筷子,將沾了醬油的蒲鉾送進口中。柔軟細嫩而有彈性的魚漿稍微咀嚼就在口中化開,魚肉的清甜與濃醇而甘甜的醬油在舌上融合,令他在滿足的同時感到懷念。

  「我啊,第一次來的時候只覺得不知──道為什麼這裡的東西很合胃口,後來慢慢混熟了之後,才知道這裡的大將是長州出身的,因此調味都是那裡的風格,特別是醬油,據說是特地從故鄉荻買來的吶,我是那裡出身的,也難怪會合胃口了──因為覺得你應該也是西邊出身的人,所以就想說這裡的味道也肯定能夠讓你滿意的吧?吶?」

  他向對方徵求同意,而春風以不甚明顯的動作點了點頭。那就太好了。他以近乎呢喃的聲音說道,在心中作出了個勝利的動作。

  看準了小菜差不多被兩人分食殆盡的時機,他們所點單的飲料與其他料理便陸續送了上桌。銀時說的『老樣子的那個』是加了糖漬柑橘醬的蘇打水兌燒酎,其中的糖漬柑橘醬和這間店所使用的醬油一樣,是店主特意從故鄉採購來的特產品,第一次喝到這款特調飲料之後,就成了嗜甜如命的銀時在這裡的必點品項,配上刷著偏甜醬汁的燒烤,不多久便杯底朝天;接下來他又給自己和對方各點了一瓶溫酒,搭配著味道柔和的麥味噌煮魚,從胃到身體都暖了起來。

  在進食的過程中,他仍觀察著對方的狀態。春風以從容的節奏喝著酒,除了他自己點的美乃滋鮪魚飯糰以外,只偶爾才動一下筷子,至於串烤則動也沒有動。因為他的進食動作實在是太過慢條斯理了,銀時幾次忍不住出言催促,甚至威脅要把所有的菜餚吃掉,但也知道這對對方其實不構成威脅,因此還是一邊叨念著「到底是哪來的大少爺」,一邊無奈地替他將烤肉從竹串上取下,堆在空的碟子裡,而眼前的男子也沒有道謝,只是低笑了聲,彷彿理所當然地用著優美的動作將銀時特意為他保留的料理送進口中。

  「如何啊?對我阿銀的服務還滿意嗎,春風大老爺──這裡可不是牛郎店或俱樂部,阿銀我也不是牛郎,這種服務可是要另外收錢的喔?真是的。」

  手肘拄在餐桌上,以手掌撐著臉頰,一邊看著對方咀嚼之時嘴唇與下顎的動作,銀時一邊抱怨道,但確實也觀察到對方的表情隨著動作而放鬆了下來。而當男子將口中的食物嚥下,伸手要往自己的杯子斟酒之時,他便拿起了自己的酒壺,斟滿了對方手中的杯。

  「……啊啊,謝了。」

  春風的動作停了一下,才低聲道謝。銀時聳了聳肩,也將自己的杯裡斟滿。

  「不客氣——和剛才的服務一起結算就好了。」

  他舉起杯伸到對方面前,兩人無言地碰了杯,一杯飲盡以後,銀時又開始動筷,而春風則繼續優雅地喝著酒,並且從懷中掏出了菸桿,以火柴點上後深吸了口氣,悠然地吞雲吐霧起來,聽著銀時摻雜著吹噓與誇大的歌舞伎町趣事,只在向他尋求反應時簡單地做出回應。

  對於一個從嘴巴開始誕生的男人而言,與素昧平生的人在酒席間談笑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而在確定對方確實有在傾聽的狀態下,單方面的訴說也並不令他空虛──他甚至可以說相當滿意於眼下這個狀況。

  ──但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聽聽對方說話,從他的口中,傾聽有關於他的事情。

  他有了個計畫,而且馬上就付諸實行。兩人面前的瓶都已經空了,他招手喚來店員再次送上溫酒,而在新酒上桌之後,便殷勤地給他的委託人注酒,待他飲盡之後,接著又再一次斟滿。春風雖然吃的不多,但酒量似乎不錯,因此也沒有拒絕他的酒,雖然他也會反過來替銀時斟酒,但就速度與量而言,春風已經比銀時多喝了許多,反映在他胸口與項頸微微泛紅的淺色肌膚,以及無意間觸碰到的手掌的溫熱,還有回應他的話語時,放得比方才更輕、略為含糊、且增添了幾分艷色的嗓音。

  看來是差不多了。他暗忖著,再一次往對方的杯子裡倒滿酒,接著將剛才的話題做了的收尾,輕描淡寫地帶入了下一個話題。

  「說起來,你說你不是第一次來這裡,那是為了什麼而千里迢迢的從西邊──你說平常是住在京都那裡來著──來到歌舞伎町這個地方啊?這裡如您所建,就是個吵雜的沒日沒夜、龍蛇混雜、大街以外的地方就像卸了妝的酒店小姐和牛郎一樣平凡無趣的地方喔?像你這樣的人,想要玩樂的話,還是比較適合在京都那邊的高級料亭裡面,一邊喝著藝妓斟的酒、一邊欣賞舞妓的演出才對吧?」

  啊咧?舞妓跟藝妓是哪一方地位比較高來著?我沒有過那種豪遊的福分,所以只是想像而已,如果說錯了的話請不要見怪啊。他以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道,等著對方接上他的話。

  春風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你那塞滿耳垢的耳朵是聽到了什麼,我說的是我不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一個字也沒有說是來玩的──我只是有事要來江戶處理,要回到下榻的旅店的途中順便經過了歌舞伎町而已。」

  「啊?是這樣嗎?嘛就當作是這樣吧……處理事情啊,是怎麼樣的事情?你看起來也不像是商人之類的呀?」

  要說的話,看起來更像是放浪中的大石內藏助吶。他將這樣的心得按下不表,看著對方微微勾起了嘴角。

  「嘛,多少也是有在做點小生意的,這次也主要是為了生意的商談而來……還有就是,趁著這次碰上了千載難逢的時機,履行了一項承諾。」

  耳朵拾到了關鍵字,銀時心中一個咯噔,一瞬間繃起了臉,但隨即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試圖不讓對方窺見自己的動搖。

  「欸──和誰的承諾?難道說是女人?」

  他舉起了小指,以刻意輕薄的語氣追問,想要再度往對方放回桌上的杯中注酒,但心念一轉,最終還是倒進了自己的杯裡。到了這時,他突然湧升了點想要喝醉的心情。

  「……不,就只是與自己的承諾而已,而且還拖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到了今天也還沒有真正實現。」

  伸出了右手盯著自己的手背,正經地回答了他半是戲謔半是真心的問題,春風的聲音漸低,幾乎就像是呢喃。

  「我可以問一問──那是怎麼樣的承諾嗎?」

  他一口氣乾盡了一杯之後,以有些嘶啞的聲音這樣說道。聽他這樣一問,春風從喉嚨裡發出了低沉的笑聲。

  「世界上有不要知道比較好的事情,這也是其中之一吶。」

  ──如果我問你是跟誰、為了什麼不像樣的理由而弄得這一身傷的話,你會老實的回答嗎?男子這樣反問道,銀時登時語塞。

  發生在城裡面的事情沒有公諸於世,事實上也不大吸引世人的關注,但只要對這個政權還有一點關心、或者是擁有一點消息管道的人大概都可以察覺發生了什麼,而他很清楚眼前的男子無疑便是其中的一人。這樣的人對他進行反問,所設想的答案當然不會是「他們為了吉原的一名太夫而殺進江戶城中向前任將軍討公道」這種江戶居民們會喜歡的通俗小說劇情一般的故事,但他也不可能就此將實情向他和盤托出;他向真選組以及見迴組的頭頭們、以及德川茂茂此人承諾過不會將城中發生的事情外流,倒不是因為什麼避免人心騷動之類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因為他們這樣請求,而他們在這一次的事件中對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足以令他決定成全他們的職責,或者說,大義。

  然而他對此事難以啟齒的原因尚不只如此。雖說不在預期之中,但他們經由德川定定的這條線,接觸到了他仗以實行恐怖政治的隱密暗殺集團,以及自二十餘年前便實質上地支配著這個國家、卻幾乎不曾現身在舞台表面的天導眾的存在──而這些直接與他十年前的、以及十幾年前的悲劇以及承諾有所關聯。他無法否認自己之所以會拚死緊咬著德川定定與那個被稱為「朧」的男人,其實絕大部分的比例是為了自己的過去。

  ──為了他所沒有達成的那兩個承諾。

  「……嘛、就是這麼一回事。」

  從笠沿下看著他沉默了好許,春風低聲笑道,垂下了拿著菸管的手,朝著他的臉上吐出了薄霧。

  即使為一瞬間從笠沿下露出的半張臉孔而一愣,銀時還是反射性地即時闔上了眼睛,然而卻來不及閉住呼吸,吸入的二手煙令鼻腔裡頭的黏膜一陣熱辣,他狼狽地咳了陣嗽,才抬起了脹紅的臉,淚眼汪汪地瞪向對方。

  「──喂、你幹什麼啊!矮子!」

  他忍不住低聲怒吼道,同時抽了衛生紙用力地擤了擤鼻涕。始作俑者的男子哼了聲,唇角勾起了挑釁的弧度,接著站了起身。

  「擺出那副陰沉的表情是你的不對。總之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反正也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大將,麻煩結帳。」

  聽到春風這樣說道,吧檯裡頭傳來店主響亮的答應聲,雖然鼻子裡頭還發著疼,銀時趕緊抓起了杯子吞下裡頭最後的酒,跟著站起身。幹什麼這麼突然啊。他抱怨著,然後被春風以「太擠了,快出去」為由,自客席間的走廊趕到了店門口。

  看來是要下雨了。這是他踏出門外時的第一個想法。空氣中的充滿了溼氣,他的皮膚與自然捲的銀髮都敏銳地感受到了這個事實,抬起頭來,已經向西傾斜的月在不知不覺間也為雲翳半掩,周遭浮現了虹色的光暈。

  接著他回過頭,差一點沒有從暖簾的縫隙中看漏當春風靠近櫃台準備結帳時,店主看到他隱藏在竹笠下的臉孔時露出的驚訝表情。多言無益。他依稀看到比剛才要多了點血色的那雙唇做出了這樣的口型。

  春風順利的結完帳,慵懶地叼著菸管在店主「謝謝光臨」的吆喝中走出店門時,銀時就以著昏暗的巷子的牆邊等著他。

  「感謝招待──我們走吧?」

  他向前一步,站到了對方跟前,向他伸出手。約莫七公分的身高差距讓他只能看到竹笠的頂心與圓滑的線條,而完美地遮蔽了下頭快速運轉的腦袋、以及方才一瞥驚鴻的綠色眼眸。

  「……走去哪裡?」

  春風沉默了幾秒,才反問道。銀時見對方沒有移動,伸出的手便自然地拉起了垂在黑色羽織袖口下的手臂。他又以空下的手搔了搔頭。 

  「還用說嗎──俗話說『送佛送到西』,既然吃了你一頓飯,就讓萬事屋阿銀把你平安送到今晚的下榻處吧。」

  帶路吧。他這樣說道,而男子深深嘆了口氣,吐出了像是「好事的傢伙」的氣音,垂下頭,無視銀時一般地往巷口的方向走去──但始終沒有試圖掙脫他的掌心。

  





  (TBC)
本文最後由 阿直 於 2021-6-19 00:0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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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原作者| 阿直 發表於 2021-6-25 23:3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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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25\\


  


  他們最後抵達的地點在歌舞伎町外的一個恬靜的街區,就在他們第一次碰面時春風所前進的方向上,他在飯桌前所說的「只是在前往下榻處的路上經過歌舞伎町」或許並不是謊言;而就如同銀時的觀測,在他們前往的路上便開始飄起了小雨,雖然春風因此而加快了腳步,但在他們看到了那排深色的木塀以前,雨勢已經大到不使用雨具便難以招架的程度。春風為了掩人耳目而戴的竹笠意外地這種時候派上了用場,但沒有任何遮蔽物的銀時就從頭上的自然捲濕透到了腳下的長靴。


  「啊啊,這可糟糕了呀──說起來,今天整個白天都在昏睡中渡過,完全錯過了結野主播的天氣占卜時間吶,或許是對信仰不夠堅定的我降下的天罰也說不定啊?」


  好不容易有了點舒服的醉意,這下又全醒了啊。站在木塀淺淺的瓦屋簷下避雨,銀時胡亂地抹去了自髮際流淌下的雨水,一邊喃喃抱怨著,一邊看向屋簷下的另外一人。


  春風從懷中掏出了一串鑰匙,打開了塀上的小門,走入門內之後便要將門闔上,銀時見狀,趕緊一個箭步向前阻止。


  「喂喂,阿銀我還在外面喔?這麼急著把門關上,難道你的耐性和身高是正相關的嗎?」


  他把手伸進門板之間的縫隙裡頭,用力地撐住不讓對方將門關上,抽搐著眉毛與嘴角說道。


  「我的住處到了,你的任務就結束了吧。辛苦了,可以回去了喔?」


  門內的男子以平淡的語氣這樣回答,令他感覺到太陽穴野抽動了起來。


  「什麼『可以回去了』,下著這麼大的雨,你卻要放我一個沒有任何雨具的人晾在室外嗎?你是在裝傻還是真的沒血沒淚啊?說到底,你讓萬事屋阿銀為你工作,沒有還沒有支付報酬就要人走的道理吧?」


  現在就跟你說我指定的報酬!讓我進到屋子裡避雨一晚!至少到雨停!他吼道,但聲音大半為雨聲所掩蓋。而對方哼了一聲。


  「說起來,我根本沒有付一個從別人的懷裡摸走東西,又假裝是要歸還、並藉以騙吃騙喝的詐欺犯報酬的理由吧?」


  啊咧,被看穿了嗎?而且是從一開始就……聽到他這樣說,銀時便一時僵住了,冒出了冷汗全部融入到雨水之中。雖然有千百句想要辯解的話語,但此時一句都擠不出來,臉色青一色白一色地變換著,然後隨即因為吹來的風而一陣冷顫。再這樣下去可真的不妙了。


  「啊、哈哈哈哈,關於這件事情我等一下再解釋──總、總之先讓我進去吧?吶!不然阿銀我要冷死在外面啦!給你三百元好不好!拜託!」


  他改以諂媚的語氣乞求著,或許是表情太過拚命、又或許是為他態度的轉變之快而啞然,男子的手一瞬間放鬆了力氣,便被他逮到機會硬是擠進了門裡。


  一進入塀內的空間,他便反手將門關上,發出了「碰」的一聲,而門內的男子在他的進入的同時向後退了一步,臉部雖仍為竹笠所遮掩,但藉由輕微的嘆息,大致可以猜到他的臉上掛著怎樣的表情。


  「……雨停了就回去。」


  春風這樣說道,轉身便往主屋的方向走去。


  「啊啊,雨停了就回去。」


  


  銀時這樣答應道,跟在男子的背後前往主屋,順便觀察了一下這棟屋子。


  木塀到主屋之間是簡單、但顯然經過精心規劃的小巧庭園,開著菖蒲的池邊種著八尺左右高度的花木,上頭盛放著一簇一簇手毬般的白色花團,草皮上也有著一點一點白色的小花,彷彿落在地面的繁星。脫下靴子後進入主屋,裡頭同樣空間不大,只有一間起居室、一間臥室、外側的浴室,以及後方給僕人使用的臥室與廚房,裡頭放著一座與周遭格格不入、發出低沉運轉聲的冰箱,打開門,裡頭放著飯糰與幾樣簡單的菜餚、六件一裝的乳酸飲料及小盒裝的優格,後方的櫃子裡則放著幾瓶明顯是高級品牌的酒。


  以規模而言,顯然不是供家庭居住的地方,但別緻的家具與講究的裝潢則可以看出設計的用心,但精緻之中卻帶著頹廢的氛圍;看過一遍之後,他便可以確定這個空間要不是某位高級娼婦的營業所,就是為了某個達官顯要金屋藏嬌的需求所建。從室內空盪的程度看來或許已經久未使用,但看起來卻相當清潔、保存完好,再加上冰箱裡的食物,大概在春風過來以前便有人特地先打掃過了也說不定。


  「喔喔,真是不錯的屋子啊。這是你的財產嗎?叫你一聲大老爺還真不為過吶。」


  繞了一圈回到三和土的玄關,看著正將溼透的羽織脫下、拿了衣架掛好的春風、以及他在只點著一盞夜燈的昏暗空間中顯得特別突出的白皙後頸,銀時以揶揄的語氣向他搭話。


  「這不是我的房子,而是認識的人所有的產業──原本好像是哪裡的旗本家的某代家督為贖身的遊女所建的妾宅,當事人過世之後就被家人售出,最後作為抵押品輾轉到了他的手上,空著也是空著,就借我在江戶逗留中使用,只是這樣而已。」


  「這樣啊。雖說是空屋,看起來倒是異常地乾淨吶,剛才看了一下,冰箱裡也準備了食物與酒,那位『認識的人』還真是親切呢。」


  「……啊啊,的確是個在小地方也不會馬虎的傢伙,回頭再向他道聲謝吧。倒是你──有空把屋子裡滴得到處都是水的話,還不快點去洗澡、把那身溼答答的衣服換掉。」


  春風舉起手,似乎要將頭上的笠取下,但又停住了動作,而是轉過頭,朝站在階上的銀時說道。被這樣提醒,銀時才「啊」地留意到了自己身上仍穿著溼透的服裝。


  「哇,抱歉抱歉,我現在就把衣服脫下來──」


  是說你不先洗嗎?身體濕濕黏黏的是不太舒服沒錯啦,但你一樣吧?比主人要先入浴總覺得很不好意思啊。一邊說著,他解開皮帶將濕透了的和服上衣脫下,同樣取了一把衣架將之掛在門邊,並把木刀也放在旁邊,接著朝著脫下草履、但仍戴著竹笠的春風問道。


  你先去吧。寢室裡頭應該有幾套備用的衣服。春風只這麼回答,便轉身進了起居室裡。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咕噥道,姑且在玄關中將褲腳淌下的水分擰乾,才走進寢室中,從衣物箱中挑出了一套藍鼠色的簡易和服與浴巾後走向屋子後方隔著一條走廊的獨立建築。


  


  意外寬敞的浴室整體以檜木製成,並擺設著成年人一人顯然還綽綽有餘的泡澡桶──果然有錢人家就是不一樣吶。說起來,上次舒舒服服的泡澡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銀時看著那個澡桶吞了吞口水。


  他扭開熱水龍頭,稍微清洗了一下內部之後以塞子拴住排水口開始注水,而自己則脫下衣物,坐到一旁的凳子上,以蓮蓬頭將頭髮與身體重新打溼之後,取用了擺在地上的沐浴用品開始搓洗。


  外頭的雨似乎又下得更大了。在他小心地避開方結痂不久的傷口,搓洗著那一頭捲髮與身體的時候,耳裡聽到的除了身旁的澡桶注水的聲音之外,便是雨水打在屋瓦與戶外地面上的聲響,雨聲從四面八方將他包圍,而身邊只有水聲、以及自己的呼吸,一時之間彷彿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人。說實在的,他並不是特別喜歡雨天,而這種深陷孤獨的錯覺便是原因之一。


  而且這樣的大雨會令他視線模糊,因而看漏了許多東西。


  接著他再次打開蓮蓬頭,將腦袋與身體上的泡沫沖洗掉。雖然腦袋裡已經在想像將身體浸泡在熱水中的放鬆感,但他並沒有忘記他是在屋主的好意之下才獲得先行沐浴的權利,因此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放棄,擦乾身上的水分,穿上借來的衣物後,便走回到主屋。


  


  悽悽的雨聲在木製的建築中迴響著,他一邊邁步,一邊側耳傾聽,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與模糊的人聲自廚房的響起,他往那裡走去,剛到門口便瞥見裏頭的人影正拿著個單面發光的方形機器貼在耳邊,似乎是留意到了他的靠近,向另一頭說了聲「先掛斷了」,接著便將機器放下,白色的光線也瞬間隱滅,剩下微弱的燈泡與爐上的明火照著狹小的空間。


  「我用完浴室了,你也快點過去吧──嗯?你在做什麼?」


  銀時在門前停住腳步,向裡頭的屋主傳達了自己沐浴完畢的訊息,同時注意到對方在他沐浴的期間將華麗的單衣脫下,換上了薄藤色的長襦袢,而頭上的笠也總算摘了下來,在微明之下映出了渾圓的頭型剪影。仍然看不到他的表情。


  往他的手邊看去,對方剛才順手放下的機器旁邊放著個竹製的托盤,上頭放著兩碟小菜、兩雙筷子與兩個酒杯,兩只小瓶另外放在一旁,而點著小火的爐上買著一只小鍋,鍋裡盛著半滿的水。仔細一看,流理臺邊還到扣著一個剛才在冰箱裡見到的優格的盒子,看起來是清洗後正在晾乾。不得不佩服他進食的動作之快,以及在這種小地方流露出的教養。


  「動作真快啊……真的有好好洗澡嗎?反正這裡有浴缸,多泡一下也是可以啊?」


  陰影下的男子以低啞的聲音回答道,而他搔了搔還滴著水的頭髮,嘆了口氣。


  「臨時跑來借住人家、比屋主要早洗澡就算了還霸占浴室泡澡,我的臉皮看起來有JUMP SQ. 那麼厚嗎?而且我身上還有傷口不能泡澡啦!總之現在已經在放泡澡水了,不想看到室內淹水的慘事的話就廢話少說快去洗澡!」


  對方看起來還沒有移動腳步的打算,於是他向內進逼;男子向後退了一步,無可奈何地嘖了聲,從他身邊穿過。柔軟的髮絲拂過銀時的頰邊,帶著淡淡的白梅香氣與雨水的氣息,他回過頭看向對方的背影,只見漆黑的後腦與下方露出的項頸,在有限的照明之下顯得分外煽情。沒有看到意料中的東西。


  「這邊的東西我等下幫你拿去起居室就好了吧?等一下再一起喝第二攤嗎?」


  他有些困惑,但還是對著男子離去的背影問道。而對方只回了句「你先喝吧」,那個薄藤色的身影便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取代對方待著爐火前看著加熱中的鍋子,他無法阻擋自己的注意力被放在流理台上的那台機器吸引,將之拿起來端詳,看起來像是前陣子在電視上頭不停的見到的最新機型的智慧型手機──是趕流行的有錢人家大少爺嗎?他暗自吐槽著,試圖打開螢幕,但馬上就碰到了問題:這支最新款的手機最大的賣點就在於它是全地球最先開始應用生物特徵辨識功能的消費型電子產品,而銀時便只能與螢幕上的「請使用虹膜或指紋辨識解鎖」的提示乾瞪眼。


  看來只有持有者本人能夠開啟了,是要有多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才需要用這種麻煩的功能啊?他遷怒般地想著,無可奈何之下只能稍微偷窺了下通知列,但除了時間(嗚哇已經這個時間了,神樂那傢伙應該睡了吧?)、天氣提醒(「江戶 氣象警報:大雨」,這我剛才切身體會到了,謝了)、以及某個知名社交軟體的更新通知(「tsunbo0520已經更新了一則貼文」,那個耳機還是助聽器圖示的傢伙是誰啊?),沒有讓他得到其他的資訊。


  加熱的水開始冒出蟹眼一般的氣泡,銀時將爐火熄滅,將兩只小瓶放入剛沸騰的水中,靜置二、三分鐘以後,確認一下溫度不至於燙手,便將溫熱的酒瓶取出放上托盤,連著托盤與他偷窺不成的手機一起帶到了起居室裡。


  起居室沒有開啟主要照明,而是以一盞放在緣廊那側的行燈充作光源。他將東西放在中央的矮桌上,接著便沒有其他事情好做,閒著也是閒著,便照著對方的話,自己先獨酌了起來。


  不愧是好酒,就算經過外行人的折騰,喝入口中還是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香氣及喉韻與剛才在店裡送上的酒截然不同,自然更不是平常在路邊攤喝的廉價燒酒可以比肩的。剛才藉由沐浴暖了身子,幾杯入喉之後,飄飄然的溫暖感受便隨著血管巡迴到全身。


  在講究的空間裡獨自啜飲著美酒,耳邊沒有任何塵世的喧嘈、只有刷刷的雨聲連綿不斷地響著,或許是他的人生中、或者至少是飄泊到江戶之後最接近「風雅」的時刻──但對銀時而言還是太過寂寞了。


  如果是那個傢伙的話,應該很會享受這樣的情景吧。舌尖掬了淺淺的酒液送進口中,他突然想起了不在現場的那個人。明明是武家長子、一出生就擁有士籍的大少爺,展現出來的個性卻叛逆而頑劣,撒潑起來連真正的野孩子銀時都不由得要退避幾步,但偏偏又具備武士教育所帶來的教養以及天生的敏銳感性與美的意識。這些衝突的要素集合在一名尚未元服的少年身上,雖然屢屢被他們這些同年齡的學伴揶揄以「中二病」或是「自我意識過高」,還是毅然堅持貫徹自己的生活方式與美學。那傢伙的話,獨自一個人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下,興許還可以即興地寫下一、兩首歌吧。


  但是托盤上從一開始就有著兩個杯子,這令他懷抱疑問,然而能夠為他解答的人不在現場,於是他很快地就將這個問題暫時擱在腦後。繼續小口舐舔著難得的佳釀,配上幾口小菜,百無聊賴地等候著對方沐浴完歸來的時候,注意到凹間裡擺飾的花瓶旁邊擱著另外一件黑色的長形物體──定睛一看,便能夠分辨出物件本身帶著平緩的弧度。


  他本能地知道那是什麼,於是停下了動作。他還沒有忘記自己在今日稍早──或許已經該說是昨日──之所以會在人流之中注意到那名男子,便是因為他身上所帶著的些許血腥氣息,而現在他只要伸手去拿起那沒有刀鐔的黑鞘,便可以滿足他的好奇。


  ──自己或許正在被那個男人試探。銀時的腦中突然冒出了這個想法。從暗巷裡的對面開始,對方始終沒有向他坦承自己的身分,並多次暗示他維持無知會是比較好的選擇,但同時他也被動地在交錯的話語之間一次一次透露出些許的資訊,銀時越是向他搭話,便越會一步一步地接近他所不應該觸碰到的真相;而到了這個原沒有計畫讓他闖入的箱庭裡,那名男子再次在他的面前留下了顯而易見的提示,他可以取得提示,主動地選擇結束的方式,或是再一次刻意地忽略,讓故事自動走向最後的結局。


  不,其實是銀時自己在和那個男人撒嬌也說不定。因為懷抱著無法向現在的夥伴們傾訴的過去與傷痛,他在路上徬徨著,並唐突地纏上了一個有著似曾相識的身影與氣息的男人;但就算讓他得到了機會,坂田銀時卻仍然無法坦誠,只能仗著對方的默許,以三流的藉口繼續換取待在身邊的理由,進行著隔靴搔癢般的交流,在這樣被隔絕於世界之外的空間裡,等待著一場雨停。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放棄獲得真相的機會。多一分是一分、多一秒是一秒,就算只是相似的幻影,甚至是他的夢境也罷,他飢渴著與對方在一起時的那種安寧,因為只有共享著同樣創傷的野獸才能舔舐彼此的傷口,而他的懊悔、他的傷痛、他的想念、他的執著、他的寂寞也只有那個男人能懂。


  咚、咚、咚。在雨聲中他聽到了木製走廊的遠端傳來了腳步的聲響,於是他放下了杯子,改變了姿勢,枕著手臂橫躺了下來,閉上眼,聽著腳步往起居室靠近,接著是「刷──」地打開拉門的聲音。


  「……什麼啊,已經睡著了嗎?」


  還是老樣子的不中用吶。腳掌與榻榻米摩擦的聲音往耳邊靠近,混雜著男子低而輕的喟嘆。他繼續閉著眼,聽到布料摩擦的聲音,一股溫暖的熱源就在身旁的不遠處固定了下來。


  他偷偷睜開一邊的眼睛,遮住大半視線的是在昏黃的光線下呈現櫻色的木棉布料、以及前端露出的白皙腳踝。意識到對方在他的身邊坐下,銀時一時屏住了呼吸,又趕緊假裝回復平靜。近處傳來瓷器與木頭碰撞的聲音,水聲,喉頭吞嚥下液體的輕響、以及滿足似地嘆息。無視於倒臥著的銀時,對方似乎是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那樣的好酒,就算是冷了也相當美味吧,不過竟然發出那種聲音……他不是滋味地想著,從鼻子發出了一聲輕哼。或許是鼻息吹拂到了肌膚,又或許只是湊巧,男子移動了一下姿勢,撩撥起的空氣帶著溫暖的沐浴劑的香氣。這令銀時又是一陣氣結。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吧?若非他現在正在裝睡,肯定會跳起來破口大罵。


  但他沒有,只是忍著氣惱,屈著身,伏在對方的腳邊,靜靜地聽著男子的獨酌。不可思議的是,光是感受到存在那裡的體溫與零碎聲響,他的思緒便平穩了下來。


  這樣就好……才怪,坂田銀時從來就不是那麼好滿足的人,他想要現在就抬起頭、坐起身、拿起酒瓶為對方斟酒、然後看著他用什麼樣的表情喝下,發出剛才那樣的嘆息。然而偏偏是在轟轟烈烈地大鬧了一場的隔天,適度的酒精加上疲憊的身體,令他的意識逐漸昏沉,假意闔上的眼瞼幾乎就要弄巧成真地貼到一塊。被嘲笑不中用的時候還當真無可反駁。


  就在他幾乎要敵不過睡意之時,一道異質的聲響突然打破了寧靜。機械性的震動,來源毫無疑問地便是剛才他擱在桌上的那支手機。要是我剛才別多管閒事,就把那個留在廚房裡就好了。從半夢半醒中被強制喚醒的感受就和宿醉隔天一樣糟糕透頂,他以朦朧的意識恨恨地想著。


  對方拿起了震動著的手機,「嗶」地接通了通話。或許是刻意調小了通話的聲音,即使在這樣的距離下,他也只聽得到聽筒傳出了微弱但難以分辨的語音,以及男子回覆的短促單音。這樣的話什麼都聽不懂嘛。他一面想著,一面為自己或許可能不用被捲入什麼麻煩的陰謀而鬆了口氣。


  「……啊啊,這樣啊,已經被發現了嗎?還真快呀……不過說起來,那本來就是個要讓我們自投羅網的陷阱,或許反而該說是反應過度遲緩吧。『那個』也已經腐朽了吶。」


  一陣稍微漫長的聆聽之後,男子終於吐出成句的話語,語氣雖然平靜,內容卻十分凶險。他的話語方落,銀時便聽到聽筒那頭傳來的聲音提高,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危險」、「太亂來了」之類的片段,以及半是擔心、半是無奈的語氣。


  「我知道。但是我必須去──如果連那樣的仇都報不了的話,我這一路走過來就沒有意義了。」


  男子平靜地回答,但輕而磁性的嗓音卻包含了冷硬,就像是鋼鐵、或說是──刀。


  沉默維持了一會,他才又聽到通話彼端的聲音,而他身旁的男子又回到了聆聽、只偶爾做出短暫回應的模式;最後他留下了一句「我這裡正在下著大雨,今晚大概是不會停了。明天一早就出發」的告知,便結束了通話。


  聽到了不得了的東西了。木頭的碰撞聲響起,大概是對方將手機放回桌上的聲音,銀時輕輕吁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在側耳偷聽著他們的對話之時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持續閉著眼,聽見布料磨擦的聲音,男子似乎換個了坐姿──要就這樣繼續喝下去嗎?他這麼忖著,意料之外的事情便發生了。


  沙沙的聲響從銀時的頭上響起──正確來說,是來自他的頭部之上,那一頭仍略帶濕氣,但已經回復了平常的八成蓬鬆的銀色捲髮。先是有什麼東西輕輕拂過的感受,接著是明確的手的觸感,籠罩著他的頭頂,穿過蜷曲的髮絲,觸碰到下頭的肌膚。這項衝擊來得太過突然,他頓時僵住了身體,心臟差一點停止跳動。


  另外一邊的耳朵聽到手肘支撐在榻榻米上的聲響,腹側感受到了溫熱的物體靠上的重量,理解到對方幾乎將半個身體覆在自己的上方,他再次感受到了衝擊──主要是腿間的那個器官。


  男人骨節分明而修長、乾爽而粗糙的手掌撫摸著他的腦袋,就像是撫摸著寵物貓狗一般,不時以五指為梳,犁開揪成一團的毛髮,或是帶著一些玩心地順著髮絲的弧度捋起、纏繞、再放開,彷彿感受得到什麼銀時所不能理解的樂趣。銀時雖然一時不敢動彈,但也隨著手掌的動作逐漸放鬆,緩而輕地調整呼吸。啊啊,這個時候的這個人臉上是帶著怎麼樣的表情呢。


  就在他老實地享受著撫觸,舒服地幾乎要讓睡意捲土重來之時,男子停住了動作。




  「喂、你打算繼續裝睡到什麼時候?銀時。」




  這一次對方的話語明確地指向他,並在他試圖裝作充耳未聞的時候用力地扯了他的頭髮,他忍不住吃痛出聲的同時睜開了雙眼,映照在視線中的是一張俯視著他、端整的年輕男人面孔,略長的瀏海與白色的布片遮掩住了左半臉的大半,而與他對上的則是一隻他寤寐以求的翡翠色的眼眸。


  「哼、終於肯醒過來了嗎?銀時──該說聲『好久不見』嗎?」


  那個時候你和阿圭說了什麼來著?「下次再見面就盡全力斬了你」嗎?在他眼前的國家級恐怖份子──不、在與春雨聯手的時候就已經成為宇宙級恐怖份子──揶揄般地咧起嘴角,那張臉無疑就是他打倒了無數次、又無數次將他打倒,熟悉得幾乎要生厭的同窗,但是、


  ……這傢伙竟然是用這種表情待在這裡的嗎?


  先將對於對方突然決定提前打破默契的錯愕拋到腦後(說實話的他也不覺得那種方式能夠繼續下去),忽略了促狹的話語,對面的瞬間銀時的心中冒出了這個感想,接著便自然地採取了行動;他盯著對方的臉,將上頭每一條肌肉的動作、每一道陰影的擺置都收進眼底,並以自己的方式進行解讀。不消兩秒結論便誕生出來,他恍然大悟的同時也再度確認了自己期望的結果,果斷地決定了下一步的行動。


  「……高杉、你這混蛋……」


  他睜大了平常總被評做「像死魚一樣毫無生氣」的雙眼,張著嘴,盡可能地做出驚訝的表情。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我的夢裡面啊啊啊啊啊。」


  「……啊?」


  他以近乎念稿的方式完成了一個「驚訝的坂田銀時」的演出,而對方果不期然地露出了啞然的表情,顯然對他的演技沒有太好的評價;但這對他而言一點都無所謂。


  「對、這一定是夢吧,沒錯……我剛才應該是和一個叫春風的傢伙在店裡喝酒,喝完之後,被邀請到他今晚的住處續攤的才是──啊啊,順便連浴室都借我使用了,真是個不錯的傢伙啊。」


  好久沒有喝這麼舒服的酒了吶,在別人家裡就這樣睡著也是說得過去的吧?他繼續說道,伸出手握住了對方仍放在他頭上的那隻手掌,貼到了自己的臉頰邊,柔軟而溫熱的觸感令他感到滿意。這傢伙真的有好好的泡阿銀放給他的洗澡水啊,很乖很乖──


  「……妄想也要有個限度,騙吃騙喝就算了,躲雨的事情是你死皮賴臉的要求才不得不放你進來的,夢話到夢裡再說吧。」


  高杉吐槽道,順勢捏住了他的臉頰。痛、痛,痛痛痛痛!他忍不住呼痛,但還是堅持著夢的設定。


  「不,這就是夢沒有錯啊?如果不是夢的話,為什麼那個忙著毀滅世界的矮……高杉同學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還用這種魅惑的姿勢看著我……衣領稍微拉起來一點吧,從我這個角度幾乎就要看到乳嗚噗、痛!痛痛痛痛!不要扭了要被你扭下一塊肉了!明明那麼小隻為什麼會有這種力氣啊!難道你其實是小型種的大猩猩嗎痛痛痛痛!


  高杉皺起了眉,盯著他的眼睛,無言地加強了手上的用力;銀時避開了他太過強烈的視線,努力撐住表情不露出動搖,抓住他的手,將擰得他的臉頰發紅的手指一隻一隻地剝下,緊緊握住避免他再發動攻擊。


  「你還打算繼續作夢嗎,銀時?」


  他們僵持了一陣以後,高杉靜靜地問道,語氣裡頭帶著的是失望或者是其它無法描述的情感,他不想、也不敢去深究,因為他沒有眼前這名男子那樣堅強,或者說、逞強。


  於是他只針對了表面的問題做出回答。


  「啊啊,我在作夢。夢有什麼不好的?如果不是作夢的話,我就沒有辦法像這樣和你對面,不是嗎?」


  ──阿銀我啊,最近因為發生了太多事情所以現在精神有點脆弱的說──這種時候做個夢有什麼傷天害理的嗎?而且在我的夢裡,我的潛意識所塑造的高杉同學不會只想著毀滅世界,而知道要給心情低落的銀時同學拍拍秀秀,沒有任何人在夢裡受到傷害,這不是很好嗎?


  銀時口若懸河地說道,空著的另外一隻手抬起,繞到對方的身後扣住,像是環抱一樣。


  「……你說誰是你的潛意識的產物啊?」


  注意到自己似乎被反過來拘束住了身體,高杉掙扎,但因為銀時不斷地加強力道而未果,只能不甘願地吐出無干緊要的反駁。


  「嗯?不是潛意識的產物的話,難道是本尊?咦?那個高杉晉助本人特地出現在我的夢裡與我見面?」


  聽到他的回答,銀時意味深長地咧起了嘴。


  「難道說……你也感到寂寞了嗎?」


  ──啊、不用回答也沒關係,你會害羞不承認這件事情我比誰都清楚。這樣好了,當作是感謝你特地大駕光臨我的夢裡,就換銀時同學我來慰勞你吧——


  見到高杉因為他飛躍性的解讀而愣住,銀時又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了下去,同時得寸進尺地將放在對方下背的手往下滑動,才剛搓揉著小而意外柔軟的臀部,便感受到下半身被硬物所壓制。伏在他身上、勉勉強強以單手及腰臀維持平衡的的男子閃避著他的鹹豬手,以奮力撐起的單膝,抵住他的胯下。


  「寂寞的是你的這個不中用的東西吧?啊?聽說不是早因為糖尿病的關係而再起不能、連遊女都束手無策了嗎?」


  「哈?一派胡言!是誰在亂傳這種假消息的!這是對阿銀我還有小阿銀的名譽損害!我要找我的律師和他談談!」


  比起敏感部位被威脅,對方口中說出的話語給他帶來的衝擊更大,銀時氣極敗壞地否認了質疑他的男性功能的內容。


  「辰馬。」


  「啊啊啊果然是那傢伙──是說欸?你們最近有見面嗎?不是吧?那應該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那是只是一場不幸的意外,而且那時候我還沒有糖尿病的危機、完完全全是心理的問題──不對是說我現在也還沒有糖尿病!只是!高危險群!」


  他如此激昂地否認了,但似乎反而使心證惡化,高杉看著他的表情變得微妙,他幾乎要頭痛了起來。


  「總之!我家的小阿銀一點問題都沒有!那傢伙跟我一樣是以怕生和慵懶為賣點的,但因為跟高杉同學是舊識了,所以只要溫柔地對待他馬上就可以重振雄風了!」


  「所以你果然只是需要人照顧你的下半身嘛。」


  高杉冷靜地說道,而銀時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挫敗。他嘆了口長氣,維持著現在的體勢撐起身,讓兩人一起坐起。


  「那個啊,你很關心小阿銀這件事情我是很感謝啦,但也多少關心一下銀時同學本人吧?本人正在消沉的話,小阿銀恐怕也無法使出全力喔。當然,高杉同學和小阿晉就由我負起責任好好安撫吧──」


  ──這可是只有在夢中才有的跳樓大拍賣喔,等到醒來之後,我又要像某個三人組一樣,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為了守護歌舞伎町的和平而努力追著你的屁股了。


  他貼在為白布遮掩的那半邊臉上悄聲說道,聽到高杉晉助發出安堵一般的吐息,接著一對纖薄、帶著吟釀香氣的肉瓣凶狠地噙住了他的嘴唇。


  


  坂田銀時驀地睜開雙眼,觸目所及的是一片陌生的天井,精雕細琢的木料反射著柔和的晨曦而泛著蜜色光澤,顯示了受到精心維護的歷史。側過頭,榻榻米上整齊地疊著另外一床被褥,每一絲曾經凌亂的皺褶都被撫平,但明顯可見濡濕的痕跡。他打了個呵欠,撐起身,沁入鼻腔的空氣帶著早晨特有的冷冽與清新,再深深吸了口氣,便嗅到些許栗花的氣息。


  他一邊伸著懶腰一邊走出房間,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上回響,看了一圈沒有見到任何人影,就連華麗的羽織與單衣也消失無蹤──昨晚的一切果然是夢吧。令他有些失望、卻又感到安心。


  難得在太陽才升起不久的時候就起床,饑餓感隨著胃的叫喚一同升起,他於是從冰箱裡撈了一盒優格與含糖的乳酸飲料,充當一天的早餐。


  當他帶著食物與水到了起居室,準備開始用餐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點不對勁,有什麼地方似乎和記憶中不同。他在房間裡頭左顧右盼,才終於找到了異樣感來源──擺置在凹間裡的刀不見了,而放在那裡的花瓶裡頭,則插了一剪帶有盛開著白色花團的枝,看著有些眼熟,歪頭想了想,意識到那似乎便是來自外頭庭院裡的那叢花木。


  他用完早餐,換回自己原來穿著的衣服,到了玄關,正準備穿上靴子、離開這棟屋子時,想了想,又折回起居室裡,從花瓶裡將那剪枝條抽起,接著打開門,走進雨霽天晴的庭院裡,踩著鋪石穿過沾著露水的三葉草草皮,掩上了厚重的深色木門,告別了那一幢華美而寂寞的宅第。


  希望這樣晴朗的天氣可以維持到晚上啊。銀時抬起頭看著藍的刺眼的天空,邁著比昨晚要輕盈許多的步伐,朝著歌舞伎町的方向前進。說起來,每天早上的這個時間,屁怒絽似乎都會在他小小的花舖前面為盆栽澆水來著,順道問他一下這花究竟叫做什麼吧。


  他隨意地將花搭在肩上,回到熟悉的街道上,一路與認識的人們打招呼、接受對於花的讚美或揶揄;向愛好和平與花草的荼吉尼討教了花的名字,回到萬事屋後,隨便找了個容器裝水將花插進裡頭,接著又回到自己空了一夜的被窩中再次呼呼大睡──直到為某個抖S玻璃劍王子按的電鈴(與火箭炮)叫醒之前,他沒有再受到任何夢境的干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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