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潔與莉澤初次見面時,莉澤七歲,是這個國家的王位繼承人候補;安潔十六歲,從家鄉上京,就讀赫露艾斯塔王立學院,課餘在城裡的鍊金用品商店打工。
王都的工坊及鍊金用品商店聚集在工藝街,赫露艾斯塔王國的鍊金術相較於其他國家發展得比較慢,但即使是國內,連最偏僻的小鎮也已經淘汰需要人力一盞一盞點亮的煤汽燈,換成能夠感應外界亮度自動開關的特殊照明器械。縱貫王國的鐵路、城裡逐漸取代馬車的自動車……等等,鍊金術已擺脫怪胎在地下室玩弄的神秘把戲的印象,成為現今常民生活的骨幹。
林立的工坊及鍊金用品商店中,安潔打工的店幾乎不見一般民眾光顧,店主專挑一些稀奇古怪的金屬、礦石、植物、藥劑進貨。會踏足店內,不是未放棄長生不老夢想的邊緣人,就是進行最前端研究的鍊金學者。
那天下午,店內一如往常的冷清,所以女孩推門進來的時候,馬上吸引了安潔的注意力。
銀白長髮中帶有一絲明亮藍色,身穿深灰色雙排扣的大衣,手藏在衣服下,不知護著什麼,東張西望的。起初安潔懷疑可能是小偷,然而女孩舉止裡沒有賊的鬼祟,而且大衣下能看到潔白的襯衫,領子上有某種紋章的刺繡,深藍色的格子裙和皮鞋也不是便宜貨。
難道是哪位貴族學者的學徒出來跑腿?要是這樣年紀又太小了一些。
女孩起初一面瀏覽架上的商品,一面頻頻回頭看安潔,似乎在意著他的視線,安潔見女孩往這邊望,便低頭看手中的書,視線的一二三木頭人持續幾回合,女孩到了礦石區,被美麗的發光礦物吸引,不再回頭看他。
安潔繼續觀察一段時間,女孩只是看,手非常規矩,沒有隨便觸碰架上商品,倒是表情時時刻刻在變幻,興奮、困惑、讚嘆……全寫在臉上。
說不定是哪裡的貴族大小姐出來探險?看來可以放著別管。
安潔重拾書本,不知翻過幾頁以後,他感覺到有人靠近櫃台。
抬頭,女孩從邊上探出一張臉,輕輕將懷裡的物品推到櫃台中間,和剛才瀏覽架上商品時不同,他繃著一張臉,視線偏向一邊。
「這個……聽說鍊金術能修好。」
和外表給人的印象很合,是清澈優雅中帶點可愛的聲音,女孩似乎拚命想掩飾自己的緊張,但還是聽得出在微微顫抖。
櫃台上的東西看起來像是黃色小雞玩具,安潔皺起眉頭,正要說「我們店裡不做維修」,卻注意到小雞眼睛是用一種少見的材料製成,忍不住伸手去碰,東西拿在手裡有種硬物的觸感,裡面似乎藏了什麼機關。
「是哪裡壞掉?」
女孩僵了一下,安潔的聲音以女性而言相當低沉,語氣更是沒有一般商家的親切,聽起來或許像在生氣。
「……他、他不會動了。」
「原本會動?」
安潔檢視小雞的翅膀和腳,仔細測試過後,每個部位應該都能夠模擬真正小雞的動作,眾多複雜的機關竟能藏在這樣小的身體裡,而外觀乍看之下僅僅是一個普通小雞玩具,背後需要的技術非比尋常。
安潔不知道女孩為什麼找上這裡,但即使在王國第一學府就學,也沒有接觸如此高明的鍊金術製品的機會,他不禁躍躍欲試,想靠自己的手腕找出問題所在。
「我需要拆掉才有辦法找出壞掉的地方,可以吧?」
女孩把他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打量了一遍。
就在安潔感到不耐煩,打算叫他自己想辦法時,女孩才鄭重其事的點了頭:「那就交給你負責。」
這是拜託人幫忙的態度嗎!安潔沒說出口,默默從身後的櫃子拿出工具,將潔白的布鋪在櫃台上。
他在頭部、翅膀和腳部連結身體的地方找到螺絲釘,鬆開以後,零件可以一個個拆解開來,沒有了小雞的原型。細細觀察每個零件一段時間,內部構造比想像得還精巧。安潔埋首於修理作業,一面翻找資料,一面在紙上寫寫畫畫,逆推製作者可能使用什麼樣的術式,中間應付了幾個客人,不知不覺間店內完全暗了下來。
直到起身去開燈,他才想起了女孩的存在。
女孩拉了一把墊腳用的凳子,蹲在上面,手攀在櫃台邊緣,下巴靠在前臂,興味盎然的盯著他作業。
安潔不禁有些佩服,換成這個年紀的自己,絕對沒辦法靜靜待著這麼長時間,大概不用多久就會無聊到開始在店裡上下其手,弄壞幾件貴重品也不奇怪。他打開桌燈,調整到一個女孩也能看清楚的角度。
女孩看了他一眼。
「看什麼看?」
「你真溫柔。」
「啊?」
莫名其妙。他板著臉,回到修理小雞玩具的作業上。
又經過一段時間,街上的人車聲逐漸靜了下來,安潔總算擬出一個他有信心能夠作用的術式。
在研究玩偶的過程中,他發現內部有一個比硬幣還小的水滴形零件,由他沒有看過、也無法在書本上查到的素材製成。如果他的預想沒錯,修復後這個零件會對一種特定的貴金屬產生吸引力,吸引力沒有很強,不至於一啟動就讓附近的金屬塊突然飛過來,但作用範圍可能相當廣。
他以水滴型的零件單獨實驗數次,懷疑會不會是自己判斷錯誤,百般測試後才肯定自己的推測。雖然難以理解製作者為什麼將這樣的東西裝入玩偶,但零件確實是這樣的功能。
安潔分別在所有零件畫上相對應的記號,取出一張全新的白紙,繪製完整的術式,並將鐵粉、銅粉等需要的元素依計算過的重量倒在該放的位置。他做個手勢要女孩離遠點,女孩乖巧的退後,目不轉睛看著他的動作。
他為術式添上最後的指令,發動鍊金術。
台面上發出柔和的光芒,被拆解開來的小雞玩偶恢復原狀。
女孩驚喜的喊道:「賽巴斯!」
安潔暗自鬆了口氣。
原來這玩偶還有名字。
女孩不確定的伸手觸碰,小雞眨眨眼,女孩在自己的右肩上輕拍三下,小雞拍著翅膀沿他的手臂跳上肩膀,停住。
雖然是安潔自己修好的,但實際上看到,還是不禁佩服起製作者。
王立學院那些老師,傾十年之力都未必能設計出動作如此複雜細緻的東西。
「會動了!好厲害!鍊金術師好厲害!」
女孩撲上來要抱他,安潔按住其肩膀制止,並往後退了一步。
「沒什麼大不了的……」
女孩老實的放棄,自顧自在在凳子上坐下,和賽巴斯玩了起來,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安潔瞄一眼牆上的鐘,已經過了關店時間。
「既然東西修好了,你差不多該回家了吧,小朋友?」
聽到「回家」二字,女孩逗弄賽巴斯的手頓了一下:「是、是啊,你做得很好。」他站起來,走到門口,像是突然想到一樣回頭問:「修理的、那個……報酬?現在沒有辦法給你。如果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和住的地方,以後會……會、呃,會把該有的報酬送過去給你的。」
安潔有不祥的預感。
首先這女孩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其次他對「回家」二字的反應,怎麼看都不像接下來會老實回去的樣子。發現女孩獨自在店裡探頭探腦,他就該察覺不對勁。由於看到女孩帶來的精巧玩意兒,將疑慮全拋到了腦後,這是他的壞習慣。
該怎麼辦?可以放這孩子離開嗎?他腦袋全速思考各種可能的方案,眼下總之能用對話拖多少時間是多少。
「報酬就不必了,我是學生,照道理不能使用鍊金術幫人修理東西,這也不是我們店的業務。」
「可是你修好了。」
「我是修好了沒錯,但按照規定──」
「那我更應該要給你報酬,你可以不要幫我,但是你答應了,花了這麼多時間。賽巴斯……管家的賽巴斯告訴我,人做了事情,就要拿到該有的回報,像我上完討厭的禮儀課,就可以玩十五分鐘的卡片遊戲,而且你的鍊金術很厲害。」
聽見女孩毫不保留,純粹的稱讚,安潔忍不住揚起嘴角。
「管家的賽巴斯?誰?不是小雞吧?」
「不是,是負責教我和照顧我的人。賽巴斯也戴著單邊眼鏡,和賽巴斯很像,所以我給他取名叫賽巴斯。」
「既然是照顧你的人,怎麼沒有和你在一起?」
「他只管我有沒有去上課,才不在乎我。跟他說賽巴斯不會動了,他也沒有理我,所以我才自己出來修理他。」
「他不知道你偷偷跑出來?」
女孩摸摸肩膀上小雞的側臉,安靜了一段時間才說:「……我不想回去。」
安潔嘆了一口氣,警戒心和掩飾技巧都是小鬼頭等級,雖然說王都治安好,但也沒有好到能放任他一個人在深夜游蕩。
「你不想走的話,在店裡多待一會兒沒有關係。」
「真的嗎!」女孩眼睛彷彿亮了起來:「那我想喝茶。」
得寸進尺的傢伙。
安潔到狹小的休息室拿了自己平常用的馬克杯,倒水,「叩」一聲放在櫃台上:「店裡只有這個,不想回家就忍著點。」
女孩湊上杯緣聞了聞,然後沾了一小口,似乎在懷疑裡面是否普通的水,確認沒有異狀後,才大口大口喝起來。
這種事情上倒又有戒心了,真搞不懂他標準在哪。
安潔指著櫃台內左手邊的門,說:「裡面是員工休息室,架上的東西和書不要亂碰。如果要睡覺,兩張椅子併在一起,應該夠你躺下來。不會像你在家裡那麼舒服,但是不回家就將就點。明天早上七點,我要去上課,你要乖乖回家,可以嗎?大小姐。」
女孩低聲咕噥。
「什麼?」
「我的名字是莉澤,不要叫我大小姐,我不喜歡。」
「是是是,『莉澤』。我是安潔.卡特莉那,隨便你怎麼稱呼。剛才說的都懂嗎?做得到嗎?」
「不要把我當小孩子。」
要不是把莉澤當小孩子看待,安潔早就把人趕出去了。
但他有預感這話說出來只會讓莉澤更固執,所以順手接過他喝完的杯子,不置可否。
從休息室出來,莉澤還是端正坐在凳子上,視線飄來飄去,小雞不知道什麼時候移動到了他頭頂上。
「那個,是叫賽巴斯?你怎麼會有?不是買的吧?」
「好像是ㄍ……父親大人認識的鍊金術師發明的。」
「除了你剛才讓他跳上肩膀,看起來還有其他指令吧?」安潔沒追問中間的含糊其詞是怎麼回事。
「好厲害,你怎麼知道?」
「不知道的話,要怎麼修好他?」安潔忍不住帶了幾分得意,「可以讓我看看嗎?老實說,這麼精密的設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還有那個用途不明的水滴形零件仍然很令人在意。
莉澤似乎樂於展示把戲,他把賽巴斯放到櫃台上,開始一項一項解釋,大部分的指令是以敲打的位置和次數組合而成,莉澤每做一次,都讓安潔跟著試一次。賽巴斯隨著敲打跳上跳下,拍打翅膀,像極了真的小雞。
安潔對賽巴斯的功能做了許多測試,莉澤原本也很興奮的在一旁出主意,卻越來越口齒不清,最後安靜了下來。抬頭一看,莉澤似乎正努力在抵抗眼皮的重量,察覺到安潔在看他,趕緊揉了揉眼睛。
「那個,安潔……卡特莉那鍊金術師小姐不用回家嗎?」
「我本來有時候就會在店裡過夜。」
「……不想回家的時候嗎?」
「我老家在鄉下,來王都讀書以後沒什麼機會回去。」
「啊,所以你是不喜歡學校。」
安潔停下手上玩弄賽巴斯的動作,想要反駁。
然而他沒能把否定的話語說出口,正視莉澤,輕聲反問:「要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喜歡回家嗎?」
「你沒有說你的理由,反過來問我,這樣不公平。」
安潔對於自己一瞬間覺得莉澤嘟起嘴的樣子有點可愛感到不甘心。
「不想說就算了。」
「在家裡就要學這個學那個,我什麼都做不好,總是讓人失望。」莉澤話背後的重量,超過了安潔的想像,然後他抬起頭,問:「卡特莉那小姐對鍊金術很拿手,在學校應該什麼都第一名吧?為什麼不喜歡學校?」
莉澤直直看進安潔眼裡,他無處可躲。
他來自什麼都沒有的小地方,那裡雖然幾乎沒有人懂鍊金術的話題,但有很多跟他一起做蠢事、說蠢話的友人。安潔曾經期待上王都以後,能交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然而在家鄉讓他收到崇拜眼神的才能,進了學院,招來的全是嫉妒,入學至今一年半,他連個能普通說話的對象都沒有。
如果不是在王國的最高學府王立學院,有很多理論和實驗器材,他根本沒有機會接觸,他喜歡學習鍊金術,喜歡能動手實作,喜歡感覺自己比別人更厲害。安潔遠比那些從小接受知名鍊金術學者指導的貴族同學們更出色,又不是他的問題。
他只要有鍊金術就滿足了,完全不介意其他人怎麼想──安潔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安潔斟酌著有多少可以化為言語,又有多少他可以告訴眼前的女孩,突然間,幾個人闖進店裡,他來不及出聲質問這些人的來意,只見兩三個人抓住莉澤往後拉。
莉澤一聲驚叫。
他身材瘦小,加上一旦熱衷於某事就會廢寢忘食的習慣,在同齡人之間體能可說是吊車尾。他知道要是莉澤在這裡被抓走,自己不可能追得上,要和這些人打鬥更是一點勝算也沒有,唯一的機會是仰賴鍊金術。
安潔撲向櫃台,把檯面上的藥品道具全掃進懷裡。若能稍微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說不定能找到帶著莉澤逃跑的機會,或者至少,在他們身上留下什麼印記以便追蹤……
對了,這種粉末加入藥水裡會產生濃煙,他用顫抖的手打開藥瓶,此時其中一個制服男子逕直朝他而來,懷裡東西全部被奪走,人也被壓制在地上。
「莉澤!」
安潔不斷掙扎,但男子扣住他的手文風不動,混亂中他依稀聽見男子提到「逮捕」二字。
「放開他!你們都退下!」
安潔花了幾秒才理解發話者是誰。
是莉澤,他的聲音清澈而果決。
「不可以無禮!這位鍊金術師幫了我!」
闖進來那群人遲疑的停止動作,安潔感覺到背上壓制的力道逐漸放鬆。
莉澤面對那些人,挺直背脊,提高聲音說:「這位是鍊金術師,安潔.卡特莉那大人,他好心幫我修理賽巴斯。」
「殿下,我們收到……」帶頭的女子略顯尷尬,同時視線仍然沒有離開安潔,彷彿他一個動作做錯就又會撲上來抓住他。
殿下?他剛才是說「殿下」嗎?
原本按倒他的男人已經放手,回到夥伴的行列中。安潔踉蹌起身,這才有餘裕仔細打量這幫人,他們全都穿著一模一樣的制服,藏青西裝,白襯衫,袖子上臂處繡有展翅的圖樣,長褲是鐵灰色,每個人腰間都繫有短棍和手槍。
安潔暗自捏了把冷汗,剛才想從他們手上把莉澤搶回來不智至極,恐怕一個不小心就沒命了。
如果他更注意同學之間流行的話題,或是更常看校內、市街發送的小報,就算第一眼沒從銀白髮和洋紅色眼睛認出他是王室成員,聽到女孩報上名字的時候,他就應該聯想到王國的第二皇女,莉澤.赫露艾斯塔。
「我從城裡跑出來的事情和他無關,是我自己偷偷溜出來的。要處罰我,我接受,不應該牽連不相干的人。」
莉澤轉過身來面對他,問:「你有沒有怎麼樣?」
莉澤即使踮起腳尖,還是不及安潔胸口高,此時安潔卻有一種自己仰視著他的錯覺。
「沒、沒事。」被壓倒時首先著地的膝蓋還隱隱作痛,但應該沒有破皮,頂多稍微瘀青,安潔時常這裡絆一下,那裡撞一下,這樣的小傷是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對不起,沒有搞清楚狀況就對你動手。我從城裡偷跑出來,他們急著找我,害你被捲進來,對不起。」莉澤對他低頭。
制服集團這才面露歉意。
那些人將闖入店裡弄倒、移動的東西,全都收拾好、歸到原位,從安潔手上奪走的藥品道具當然也全還給了他。而莉澤早在他們開始收拾善後之前,就已經被帶離現場。
「今天造成的損失,由宮務院全權負責,協助修復玩具一事,會在查明之後給予適當報酬。殿下的事還請您協助保密。」
隊長最後對安潔一禮,領著手下的人離開,留下安潔一個人在店裡,門外一片寂靜。
安潔忘記自己是怎麼回到宿舍,一覺醒來,發生的事情像作夢一樣。他如往常頂著一頭亂髮,趕往教室。
他在教科書的空白處,重新畫出昨天用來修復賽巴斯的術式,不知怎麼的,想起了莉澤直率的眼神。說起來,莉澤說出了離家出走的原因,結果他卻沒有回答莉澤自己為什麼討厭學校。
當天中午他經過販賣部,掏錢買了平常不會看的小報,報上刊載首相出訪日本,和王都舉辦黑白棋友誼賽的消息。可想而知,無論在哪個版面都沒有看到第二皇女離家出走的報導,莉澤想必已經平安回家,之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是他能夠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