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完賬後,他們離開餐館,門外已經有一小群人在排隊等待。夜風寒涼,明明下午還落了一陣雨,到夜裡,月亮卻出來了。 木兔看了看表,晚上七點整。在以前,這個時間,部活還沒有結束,他和木葉會在梟谷的第二體育館,身邊圍繞著一大群排球部的伙伴。他勤奮打球,木葉抽空偷懶。計算日期的方式不是「離段考還有幾星期」,而是「下個禮拜二有跟森然的練習賽」。那樣的日子,在一月份便已經結束了。在夜晚的梟谷校園裡孤零零亮著燈的二館、訓練結束後幾人常去的車站的便利店、鷲尾在更衣室沖澡時會不自覺哼的歌——三年來他最熟悉的這些景象,此後大概很難再見到了。 雖然木兔早已決定了要走職業排球的路,但是——從梟谷畢業之後,終歸還是有什麼東西會徹徹底底地不一樣了吧? 他很少思考太過複雜的事。木葉、白福和黑尾都說「單細胞想太多腦子會燒掉啦」,赤葦也說「木兔前輩做自己就好了」。就連此刻的傷懷,也只在腦中停留了十五秒。十五秒後,他聽見木葉說:
「要不,散了吧?」
「散什麼散啊,」黑尾說,「才七點。」 「那接下來去做什麼?」木兔問,腦中同時出現數個選項。 眾人站在原地冥思苦想。海提醒他們:「這裡離音駒走路只要十分鐘。」 「現在的話,部裡應該還在訓練……」夜久眼睛一亮。 「這麼晚?」木葉驚訝道,「可是快考試了?」 「就是因為快考試了——明天開始直到考試結束,下午都只訓練兩個小時。今天先把時間補回來。」黑尾告訴梟谷二人。顯而易見,即使已經畢業了,他對部內的安排仍然瞭若指掌。
對木兔和木葉而言,音駒的校舍大概是他們除了自己的學校之外,最為熟悉的。幾乎每個月,他們都會去音駒比練習賽。因為就在步行距離內,甚至不用搭巴士過去。高二那年,梟谷聯盟的四所學校暑假也曾在音駒共同合宿。他們熟門熟路進了音駒校園,不必黑尾等人指路,徑直往第三體育館的方向走。
體育館裡一派熱火朝天。部活開始後三個多小時,音駒的一二年級依然全情投入,甚至沒注意到來訪的五位前輩。木兔等人從戶外樓梯進入二層,俯瞰場上情況。
音駒今年的隊長是山本猛虎。 考慮到隊長要組織隊伍的訓練、在士氣低落時負責鼓勵隊友、與成年人們以及其他隊伍的成員進行溝通,教練和老師們通常會選擇性格開朗又不失穩重的成員擔任這一職務。一月份春高結束,貓又教練和直井先生對坐嘆氣良久,然後把研磨、福永和山本三個人都叫過去,連同黑尾、海和夜久一起,商談了快一個下午——最終,大家得出這樣一個結果。 山本從一年級那年春高結束的一月、當時的三年級學生退部開始,便一直是音駒的王牌。等新學期開始,專屬於王牌的、山本的四號背號也將繼續保留使用,而原本應該讓主將穿著的一號隊服則會交給擔任副主將一職的福永。福永的職責,據黑尾所說,則是在山本太過熱血上頭時前去滅火。如今看來,二者的工作都完成得不錯。
「山本是音駒近二十年來唯一一個兼任主將的王牌,」夜久小聲地告訴木葉和木兔,「厲害吧!」 「好厲害!」木兔很給面子地捧場,然後轉頭問木葉:「那我是梟谷多少年來的唯一一個?」 「不知道,你去問赤葦。」木葉隨口打發隊友,趴在欄杆上專心看底下的練習賽。三對三,一邊是山本、犬岡和研磨,另一邊是手白、列夫和福永。 嗯,手白在各方面都進步不少,四月開始水平肯定可以拿來當正選用了,只是不知道和孤爪的雙二傳定位要如何安排。犬岡和灰羽誰都不服輸,我們那邊尾長怎麼就這麼得過且過呢?改天要把他丟過來觀摩一下這兩個同級生的練習,增加一些危機感。可惜芝山在場邊負責裁判和計分,沒法看到現任音駒正選自由人的表現……孤爪今天看起來比平日更加認真,換在平日,他早就覺察到樓上有人突然出現了,是春高和烏野那場比賽的影響嗎?福永球路刁鑽一如既往,空中姿勢利落又漂亮,讓人完全看不出來他會往哪裡扣。山本,山本猛虎這個人,明年大概會成為春高賽場上最為驚人的選手之一吧? 這一個瞬間,木葉完全忘卻自己已從梟谷畢業的事實,而沉浸在鄰校排球部後輩的比賽里,心中思考著如果現在是自己上場,會選擇什麼樣的戰術。他旁邊,木兔看得心癢難耐: 「可惡,看他們那麼開心,好想上場打球……」 「剛吃完飯,不能劇烈運動,但你可以選一邊幫忙加油。」黑尾說。
一局終了,獲勝的是山本、犬岡和研磨,但比分膠著,兩邊都攀升到三十多分才分出勝負。 夜久朝著球場喊: 「列夫!剛才攔網的時候,你胳膊又亂甩啦!」 「嗚哇!夜久前輩?」 場上的年輕人們這才發現體育館二層不知何時多出了五名觀眾。 「黑尾前輩、海前輩……哇!木兔前輩和木葉前輩也來了啊?!」山本瞪大眼睛。 「很帥哦,主將!」木葉笑著向他點頭。 木兔已經在沿著梯子往下爬:「福永!你剛才那個小斜線到底怎麼打出來的?」 福永誠懇地回答:
「順手……」
五人依次從兩側的梯子下到球場邊。處變不驚的研磨跟前輩們打過招呼,開始逐條向手白分析剛剛比賽中出現的、需要注意的細節。手白認真聽講,手裡拿著本子,不時寫下筆記。比起圍在突然來訪的同校和鄰校前輩身旁問這問那,這兩個人似乎更偏向於優先解決眼下遇到的問題,簡單來說就是效率極高、懶得社交。從這點看,倒是很像赤葦,還有烏野的那個月島。木葉如是想,同時豎起耳朵旁聽研磨的複盤,幾句話後,竟然也很有拿出筆記來寫下其中要點的衝動…… 在他旁邊,木兔、福永和山本相談甚歡。木兔向他們描述下午搭的觀光汽船:「大塊大塊的玻璃,像漫畫裡的船一樣。暖氣開得很足……超舒服的!」 「怎麼樣,招平,我們畢業的時候也去乘那艘船吧?」山本徵詢友人意見,「不需要運動,沙發又軟,研磨肯定會喜歡。」 福永猛烈點頭,眼睛裡似乎在冒小星星。
犬岡這一局三對三贏了列夫,非常高興。 但看到列夫一上來就慘遭黑尾前輩和夜久前輩輪番蹂躪,他又有些為好友擔心了——多日不見,前輩們的氣勢還是這麼驚人。 「你不用管,」早已看穿一切的芝山告訴他,「那是愛的教育。」 再仔細一聽黑尾前輩和夜久前輩在說什麼: 「剛才一傳你至少有三個明明該處理好的沒傳到位吧?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說了多少遍不要萬歲攔網!胳膊給我抻直了!」 ——考完試之後,列夫大概會被猛虎前輩和貓又教練安排大量額外訓練吧。犬岡同情地想,可是又有點羨慕他,這是怎麼回事…… 教訓完列夫的黑尾前輩和夜久前輩,連同海前輩一起,現在來關心他和芝山了。 飯有沒有好好吃?這兩天倒春寒,衣服穿夠了沒?剛才練習賽犬岡表現很好,攔網技術又有進步,要繼續保持這個勢頭喔!芝山膝蓋上新的淤青用藥酒揉過了嗎?期末複習,不會做的題目可以盡情去問海,反正他直到大學開學前都很閒……列夫嚷嚷著前輩們這是差別待遇,然後被黑尾一視同仁地揉了腦袋。 「列夫若有不會做的題,也可以來問我。」海微笑著說,身高接近兩百公分的混血兒立刻向他哭訴數學真的好難。
短暫的休息過後,是今天最後的單項訓練。山本很有主將風範地拍了拍手,吸引隊員們的注意力。 「好——現在開始,自主練四十分鐘,結束後大家一起收東西和打掃,明天晨練不要遲到哦——」 「你們家的山本,成長得也太快了,」木葉對音駒的三位畢業生感嘆道,「我們那邊,因為赤葦高一進隊那時,基本上就已經是現在這個型號了,所以沒怎麼覺得……但是山本跟去年這個時候完全不一樣。」 夜久頓時將木葉引為知己,像個傻爸爸那樣跟他炫耀自家後輩:山本當了主將,職責所迫,敢跟女生說話了;研磨的交流障礙也好轉了不少;前一次跟戶美打練習賽,福永的扣殺氣得對面的副攻手咬牙切齒,然又束手無策;手白上週發出了夜久和黑尾都沒能接到的球;犬岡在寒假最後一天幫一個走失小孩找到了媽媽;芝山個子長高了,據說現在一年級有好些女生覺得他「很帥氣」;列夫最近終於能聽懂自己用俄語罵他了…… 另一邊,黑尾和木兔則開始小學生級別的爭論: 「同樣是主將兼王牌,為什麼我們家的後輩就是比你帥呢?」 「雖然山本是很帥沒錯,但是你這麼說,我可不能假裝沒聽見——」
研磨有事拜託木葉,這倒有些令人意外。 「前輩可以幫忙托球給虎和福永嗎?」他問,表情和語氣都令木葉聯想到某些時刻的赤葦,「我要發球給一年級,沒法同時顧兩邊。如果方便的話……」 木葉欣然答應,黑尾深感寂寞: 「研磨,我就在這裡。為什麼不叫我?」 「阿黑會欺負虎。」研磨毫不動搖地說出客觀事實,然後轉身走開了。黑尾留在原地假哭,夜久沒理他。 「孤爪這一年來真的開朗了好多,」木葉簡直有些受寵若驚,「去年此時,他絕無可能主動與我說話……對了,我沒帶運動服,怎麼辦?」
木葉身材與福永差不多,上身可以穿後者備用的T恤。至於制服長褲,因為他只是單純幫忙托球、不必起跳,倒不用特意換下來。 今天早上幫鷲尾做完大掃除之後,整個人好像就沒怎麼大幅運動。雖然時間已經是晚上七點多,木葉卻還剩餘不少體力,因而他對排球的控制足夠精準,方便山本和福永練習各式各樣的球路。場邊的木兔坐立難安,就差跑進球場干擾鄰校學弟練習: 「嗚……我也好想讓木葉托球給我扣!」 「說起來,木葉這種風格的球技是怎麼練出來的?」黑尾若有所思地問,「我們高一沒怎麼說話,高二才真正跟他認識。聽說他以前是打二傳手位置的,那時候別人就已經叫他『器用貧乏』了……」 木兔不明所以:「木葉就一直是木葉啊?說話很木葉,打球很木葉,訓我的時候也很木葉。」 梟谷前任主將兼王牌答非所問,黑尾暗自嘆一口氣。海和夜久在一旁不時對一年生們的一傳練習進行技術指導,黑尾便也加入進去。沒幾分鐘,列夫即叫苦不迭。 犬岡偷偷問芝山:「也沒那麼累吧?」 芝山面無表情:「他只是把握住最後的機會在撒嬌。」 ——的確只是在撒嬌。黑尾、海和研磨給的球愈發刁鑽,列夫卻仍然接下了其中的絕大多數。犬岡被激起了好勝心,未來王牌年輕獅子與音駒唯一犬科動物的對決就此開始……手白默默往遠處移了兩步,然後被木兔前輩慧眼識珠地看中: 「是叫手白來著?我來陪你練一傳!」
四十分鐘一眨眼就過去了。 木葉或多或少流了一些汗。他把福永的備用T恤扔進髒衣籃,再換上疊放在場邊的衣服。音駒的後輩們開始忙忙碌碌地收拾場上遺留的排球、拿出清潔用具來打掃。見到穿好制服的木葉也開始動手整理,犬岡忙跑來接過他手中的運動水壺: 「前輩是客人,這些放著我們來做就好!」 木葉見他如此熱情,便退開幾步。轉眼一看,音駒留下來練習的七個人,每個人手上都有事情做。不會因為誰是學長,誰就少干一點活。 「這樣真不錯。」他說,犬岡沒有聽懂。旁邊的芝山卻聽懂了,他慢慢組織著語言、告訴木葉: 「研磨前輩不太喜歡把前輩後輩分得太清楚,說我們一年級的跟他講話時不用敬語也沒有關係。對我們而言,敬語當然還是要說,猛虎前輩也很在意禮儀方面的事……但是研磨前輩認為大家一起做整理,效率會更快,這一點猛虎前輩和福永前輩也都很贊同。所以等到新學期,前輩們升上三年級,我們也成為二年級生,訓練結束後,也應該還是會這樣做。」
木葉受到了一定的震撼。 孤爪研磨這是在撬動「體育會系」的根基了……他想,明明那個人看起來做什麼事都不情不願、全無動力,卻會因為對於「不合理」的質疑,而盡可能地去改變現狀。即使為此自己要多做一些雜事,他也還是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對於不怎麼了解孤爪的人來說,大概會覺得很意外吧。 轉念一想,若非山本和福永與他是至交好友、又願意接受新的變化,光靠孤爪一個人,許多事做起來會比現在更加困難重重。他們三個在一起,才能真正地改變排球部的未來。至少,新一年入學的後輩們,不必再負擔起超出限度的勞動,而有時間去做更多的訓練。 這是只有在音駒才能做到的事。木葉想。接下來的這一年,赤葦他們即將面對的音駒,會是前所未有的強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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