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生命之重 ————————
芬德蘭登來到這間學院已經過了一週。但短短的一週,他就遇到了兩個麻煩。
第一個便是人際關係。
他很早明白,一介平民來到這所充滿貴族的學校會遭到什麼待遇——輕視、戲弄,甚至是侮辱,所以他早為這些可能會有的遭遇做好了心理準備。
反正他的性子也不是好惹的,若是那些仗勢欺人的貴族對他有什麼作弄惡戲,他鐵定會加倍的咬回去,讓那些整日穿著跟鞋走在雲端的傢伙們知道,街邊的惡犬咬起人是會見血的。
不過現實的狀況卻是讓他悶著一腔怒火沒處撒氣。
「日安。這位先生沒有見過,能否冒昧請問您貴姓?」
這是他這週最常遇到的問句。
芬特所在的紅綾階,大多是比他還小個兩三歲、在他眼裡根本就是小孩的學生。
在一群平均身高與年齡都比他低的同學中上課,讓他特別不自在。儘管仍有少數外貌看起來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學生,他也是不怎麼願意跟對方搭話,而對方亦同。
他的原因一是認為自己的能力應強過這些紅綾階的學生,不久便要尋得其他方法趕快跳級,而不願在這裡建設人際關係、二是他本就不喜歡貴族,總覺得那些個睥睨斜視的貴族都是些看不起他平民出身的傢伙。
至於對方為何不想與他搭話……芬特就當是他的猜想對了吧。
可他還是遇到了許多人會主動與他問安,特別是那些比他小的孩子。有的甚至會禮貌的來詢問他的名字。雖然他們總在聽完他的回覆過後,就會陷入沉默,然後停頓幾秒,就與他道別離開。
他猜那停頓的幾秒鐘,大概就是腦中搜索著有在哪裡聽過這家族的姓氏吧。然後最後確認沒有——也就是說對方要不是不重要的貴族、就是平民——交際的必要沒了,很好。
於是他們在學院的碰面就會變成這樣:若對方是個謹守禮儀的人,他會在遇到芬特時匆匆說聲「日安」,然而腳步卻不會停下,也不會有稱呼與後話。而其他聽過他名字、知道他出身的……便是當從來沒他這個人一般,即便是正面遇上也把他當作空氣。
所以這一週下來,芬特並沒有聽見過誰在他面前說些什麼無禮的話,但這種彷彿大家都心知肚明,卻又不說破的感覺,讓芬特怒火中燒,又無處發作。
第二個麻煩便是他的課程。
他在紅綾階迎來的第一堂課,便是他在入學諮詢時從羅利蓮女士那裡聽到的、他的弱項之一——「魔法道具的運作原理」。
顧名思義,這堂課主要就是講述現在流行的「魔法道具」該如何使用、如何製作,它們是怎麼運作的等等……那些芬特根本聽不懂、也不想去理解的文字符號與公式。
因為他來這所學校的目標也僅是趕快拿到魔法師資格,然後找到一個值得效命、會提拔他的主人(雖然他更傾向對方邀請他),接著就是直直通往傳說騎士。
於是,那些在他的腦中與騎士必備能力無關的其他科目——就譬如魔藥、魔法道具相關課程——就自動的與其他數學、語言之類的一般科目被省略在他的學習清單當中。
『反正會使用就可以了……魔藥還是魔法道具,這些都是那些製作者的事。』
芬特這麼想著,便完全無視課堂上所講解的一切,而他散漫的態度,也被這堂課的教授——陶爾教授看在眼裡。
「——於是,魔晶石便開始廣泛的運用在各類的道具中……德.桑德瓦爾先生,你對我的課堂有什麼意見嗎?」
厚重的書本敲擊在木頭桌面上,震懾了教室的安靜,也讓正發著白日夢的芬特從夢中驚醒。
身著暗色長袍、表情嚴肅的陶爾教授,透過他精緻的圓框眼鏡凝視著芬特。他漆黑及肩的黑色捲髮與深色的眸子彷彿溶入了黑暗之中,讓他的不苟言笑顯得更加嚴肅、恐怖。
芬特被敲擊聲震得抖了一下,才發現講著課的陶爾教授竟已不知不覺走到了他的位子旁,佇立在那兒俯視他。他便趕緊將托腮的手收回,坐正姿態回覆:「沒有,陶爾教授。」
「是嗎?那你可以來跟各位同學講述一下何謂魔法道具嗎?」
教授說完後,教室寂靜一片,每個人都盯著芬特瞧。芬特認不出他們臉上的表情,是在等著看他的好戲,還只是期待著這個沒有文化的草包能吐出什麼意料之外的發表。
但此時,所有人都在等著他開口,芬特也沒有那個閒情逸致去琢磨怎麼發表讓眾人跌破眼鏡的論說,於是他說了,照著他的性格、照著他所知的,直白地說了:
「呃……我想就是——用魔晶石作為動力來源,驅動其發動的工具?」
語音落下,陶爾教授並沒有回應,芬特揣測著對方的神情,停頓一下後又繼續說了下去。
「譬如最早的魔法道具便是使用天然採集的魔晶石作為動力來源,從而增強使用者的魔法威力。後來經過技術的改良,除了魔法師們使用的各類道具外,也開始被運用在加工類機械與交通道具中。」
「所以現在的魔晶石不僅是運用在魔法師們所使用的魔杖與其他兵器、輔具上,也開始被廣泛地運用在生產工具與大型機械之中,並開發非魔力者也可使用的道具,而這些就被通稱為「魔法道具」。」
「我說得正確嗎?陶爾教授。」
芬特挺胸正背,豪不畏懼對方的眼神與其相互凝視,絲毫不閃躲。
「……正確。」
教授轉身返回講桌去,而芬特則在得到教授的回答後暗自竊笑。
好險他的師傅——林格里安,便是熱衷於研究魔法道具的魔法師,他過去常常被逼著要聽對方念念叨叨的講述那些關於魔法道具的歷史與技術進展,雖然——大部分都被他當作耳邊風略過了,不過這些年下來他好歹也是知道一些基礎的。
更何況,就像他說的,他不必去明白其中的道理與公式,他只要知道——有魔晶石、有魔力、「蹦!」可以用了,這就夠了。
雖然他不解為何非魔力者的一般人類也可以使用魔法道具,因為作為動力來源的魔晶石其實還需要使用者的魔力注入,才能「開啟」魔晶石的威力。
不過他想這些大概就是那些魔法道具研究者的事了。
他們大概找到了什麼神秘的機關讓一般人類都可以使用了吧。
「既然德.桑德瓦爾先生與各位同學都對魔法道具十分了解……雖然有點早,不過我就來跟各位同學說明本期的重點學習目標之一——也就是製作魔晶石的事吧。」
陶爾教授此言一出,頓時能從班上各處聽到那極想掩飾卻又令人無法忽視的討論聲。
也難怪同學們會如此興奮,畢竟魔晶石在過去通常只會被認為是天然產的一種資源,而非魔力者或魔法師可以自行製造出的東西。
但在近年卻有魔法師發現,將自身魔力剝離、濃縮製作而成的晶石也有其效。雖仍未像天然魔晶石那樣能大量製造,而其威力是否能堪比天然魔晶石之力也在研究之中,不過此項發現卻也大大的改觀了魔法師界。
「在座的都是實戰培育系的學員。我想你們會好奇,為何你們會需要上這門課?——如你們所知,魔法道具最早便是用在魔法師的魔杖,也就是武器上。」
「所以這門課,不僅是要你們理解,在戰場上所要使用到的各類魔法道具,還有,你們自身也得會製作……以應付不時之需。」
這番話讓教室倏然靜肅,芬特卻顯得別有興致。因為這個世界,戰爭總是貴族的事。比起平民,在戰場上馳騁奔騰的都是貴族居多,那對於某些像芬特這樣嚮往能憑一己之力大展所長的人來說是件十分榮譽的事。
所以芬特一聽,便突然對這堂課充滿了熱情。
「我!我要做!」芬特在位子上興奮的揮舞著手。
「好的……那麼就請德.桑德瓦爾先生來為我們示範製作魔法道具的核心——魔晶石吧。」
「好!我知道那怎麼做!」
一收到教授的話,芬特立馬就從位子上跳了起來,小跑著到達講桌旁,準備給所有人展示他的卓越。
他一面是對終於能做些跟戰鬥有關的事物而感到雀躍,一面是對他將要得到的讚賞感到期待——因為他內心盤算著,當教授跟同學見識到了他超凡卓絕的魔法能力時,一定會認為他該是跳級成為紫紟階的優異學生。
那麼他就可以不必在紅綾階繼續浪費時間了。
「好!來吧!」
芬特的手一揮,一團紅色的氣體從他掌心而出,那其中還閃爍著金光,像是有許多亮粉摻和其中,一道似紅似粉的煙就這麼緩緩向著上方飄然而去,卻又在某處突然轉了個彎,然後逐漸在空中捲曲、收攏,最後合為一個橢圓體飄浮在空中。
他伸手接下了那個橢圓體,轉過身欣喜的向教授展示,然而陶爾教授的臉色卻不如預期。
教授從茫然的芬特手中拿過「魔晶石」,接著豪不猶豫地一掌拍在了講桌上。
連碎裂聲都沒有,那個芬特自信滿滿製作的「魔晶石」如同它的出現一般,僅僅是再度掀起一點塵埃,就消失不見。
芬特還沒從眼前的景象回過神來。
「魔晶石……不會是這麼虛無飄渺,如同粉塵的東西。」
「真正的魔晶石,應當是它的製作者生命消亡之時,才會碎裂的強韌。」
「——像你這般不知生命輕重,只知道炫耀自身貧瘠的年輕人是無法製造出真正的魔晶石的!」
教授的氣勢之猛,他話語的尾音在結束後的數十秒似乎都還在這間教室中迴盪,而所有的學生,包含芬特,都被他所震懾。
芬特起初是被教授那一掌拍散他的「魔晶石」而驚訝,而後又被教授的吼聲震得腦袋嗡然作響,身體如何木頭般僵直在那無法行動。但在寂靜的幾秒鐘後,他腦中湧起的,卻是怒意。
「生命……的輕重?生命……之重?」
芬特喃喃自語,他眼神渙散、不知道看向何方,好像他穿越了這間教室、這所學院、甚至是這裡的空間與時間,看見了過去的片刻。
在那片焦土中,叫得撕心裂肺的自己。
霎時間他的腦袋已被怒火所佔據。
他又回到了那個說話不過腦子、一衝動就口無遮攔的芬德蘭登。
「……你說生命的重量?生命之重?」
「我他媽比任何人都知道——生命的重量!」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的衝出了教室。
怒意充斥著他的內心,也蒙蔽了他的雙眼——因為他在衝出教室的幾分鐘後,就撞上了正巧要通過走廊的一群人,或著說,某個人。
在意識到的瞬間,他就已經因衝擊力與反彈作用跌倒在地。
芬特撞到對方之後,一群人都停了下來,誰都沒有出聲,彷彿他們都在等待著為首的那人。
而站在最前頭的人,也就是芬特剛剛撞到的那位,金色雙瞳的他身著白色軍服樣式的上衣,衣袖上布滿密織的紋飾,如同他的髮色一般的燦金色。胸前也綴著看起來就價值不斐的各樣飾品,更別提他衣上別著的盾形徽章,那通常是家族的紋章、或表現身分地位的證明,怎麼說也會是個大人物。
此時作為平民的他應該在看見對方這一身的「身分證明」時便趕緊致歉,甚至可以說是……求饒,以防得罪哪個名門望族。但芬特傾奇的腦迴路、或是因為他方才的氣血上湧改變了他的思考模式,他最先注意到的卻是為何他會輕易地被撞倒在地,而對方卻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的站立在那兒。
他正覺奇怪時,就聽到了為首那人的身側,另一位貴族悄聲的向對方說道:
「他是平民,芬德蘭登.德.桑德瓦爾。」
頓時間他有種熟悉感,彷彿這個場面在哪裡見過。
然後他想到了,過去他在作為學徒時偶有去貴族家接一些差事,每次哪個貴族出場的時候,一旁的僕從便會介紹他主人稱謂,也會向主人介紹來客的名諱。
而此刻在學院之中,貴族身邊不能帶著僕從,那些較低等級的貴族就頂替了這個工作——向高等貴族介紹他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所以他這一週才覺得那麼彆手彆腳、而得「紆尊降貴」來詢問他名字的貴族也是那麼不自在。
因為他本來的位置不在這。
他才是那個該欠身向人介紹的位子。
想到這裡,莫名的羞辱感向他襲來。
所以他沒有接受對方伸出的手,也沒有注意到,其實在對方聽完他的出身之後,並沒有任何輕蔑的眼神,反而十分有禮的向他說:「抱歉,我沒有注意到你,請問你沒事嗎?」
芬特只是因著自己的定義深感羞辱,強忍著怒火與那怒極生出的悲哀感,自己爬了起來,帶著有些顫抖的嗓音說了聲「抱歉」後就匆匆地離開了。
而對方則收回了懸在空中的手,再無後話,只是彷彿方才的一切都未發生般的從容離去,身側的其他貴族莫不讚賞他的氣度,跟在其後拍著馬屁。
只有隊伍最末的一名咖啡色頭髮的雀斑男孩回頭看了眼芬特走開的方向。
「芬德蘭登先生……」
本文最後由 千空 於 2021-3-31 13:5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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