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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灌籃高手│深良] 雨下下來(完) [PG] 更新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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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in 發表於 2024-4-20 13:4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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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地區: 日本
連載進度: 連載中
*BGM-KK《それがあなたの幸せとして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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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將和颱風一起登陸。五年難得一遇的反常!播報員用發布諾斯特拉達姆斯預言一般的聳動語氣說。此時雨將下而未下,雲層如壓實的泥土地厚重,空氣悶濕,室溫窒鬱。宮城醒來,發現自己頸側腋間都起一層薄薄黏汗,窗外天色是颱風來襲前豔麗得不祥的橘紫色,讓人難以判斷現在幾點。床鋪另外半邊空了,深津或許是想趁風雨開始之前出門慢跑,也可能只是去抽一支煙。

  要在這城市找一個抽菸的地方越來越難了,深津這麼說過。但他本來是不抽的,宮城因這現象生深津的氣,也因無法得知確切因為什麼、又從何時開始而生自己的氣。

  他收拾床鋪,刷牙、洗臉,不清楚深津回家的時間,所以只準備一人份的早餐。打蛋時深津回來了,經過玄關時身上有慢跑後發汗的熱氣,也有逃不過宮城鼻子的煙絲味,那味道會滲入衣物的織線之中,在接吻時帶來干擾,所以宮城總是會發現。

  深津徑直走入主臥的浴室沖澡,宮城從冰箱中又拿出兩顆蛋,敲進玻璃大碗,打散。深津習慣的慢跑路線上有一間他們都喜歡的早餐店,蛋捲軟嫩沒有焦邊,用真正的豬骨和昆布燉熬味噌湯,也提供優秀的手沖咖啡。如果深津將他也搖醒,在出門前詢問是否一起共進早餐, 我會答應 ,宮城這麼想著,順手把戒指摘了下來,塞進短褲口袋裡。

  深津在他加熱味噌湯時進來,頭上還披著毛巾。「有我的份嗎?」

  宮城點頭,於是深津拿出兩個木碗,再打開電子鍋添飯。廚房裡有三分之一的碗盤已被收進紙箱,幾乎都是開始同居那會兒,薰一一仔細包進廢紙中,透過快遞送來的。因為深津才是那個對料理多有研究的人,所以大部分的廚具宮城都沒動,他想過要把這只稱手的煎蛋捲平底鍋帶走,不過等到搬回神奈川,自己下廚的次數只會更少吧。

  深津坐在對面,將筷子合在雙掌間含糊唸過開動,舉起湯碗時視線經過宮城的無名指,頓了一下,「你什麼時候搬家?」他放下湯碗問。

  他注意到了,宮城心想,「下禮拜。」宮城說,夾了一塊煎蛋捲。

  「哦。」

  「我訂好搬家公司了。不過還有一些隨身行李我想自己帶去,那天我能用車嗎?」

  「是星期幾?」深津起身,走近掛著月曆的牆邊。月曆是安娜送的,沖印店提供將照片做成月曆的服務,安娜專挑沒有人好好看鏡頭或者有人眨眼的照片,認為這麼做很搞笑。五月是他們待在這個家的客廳,地上扔滿小孩玩具,安娜的大兒子趴在深津的肚皮上睡著,而宮城坐在地上,背靠沙發打盹。

  深津拿起茶几上的原子筆,等待宮城回應。

  「星期五。」他說。

  深津手壓著月曆查看,「這天我要出外勤。」

  「需要用車嗎?」

  「倒不是。」他轉過頭,看著宮城,「沒辦法送你了。」

  宮城聳聳肩,「沒關係。」他說。

  「你的戒指呢?」深津問。

  「收起來了。」

  「剛才回家你還戴著的。」

  宮城因此收緊下巴,左手拇指下意識收進拳心。 所以他有看見 。「我收好了,」 在短褲口袋裡

  「這樣啊。」深津點頭,宮城無法判斷他是表示認同、或者單純只是接收到了這條訊息。

  平日他們都習慣將戒指穿過掛繩,當作項鍊收在衣服裡,週末或約會時才拿出來戴。不過,隨著深津這半年工作量增加,特地將戒指戴到手上的機會也少了很多。



  五年前宮城因為反覆的髖關節舊傷而退役,國內幾支職業隊紛紛向他發出總教練邀請,他做了幾年,最後還是跑回高中當教練。第二年,在全國大賽的觀眾席裡宮城看見熟悉的身影,賽後他安頓好因為贏球而亢奮不已的孩子,確保他們全都坐上遊覽車了,才穿越散場的人潮攔住對方。「深津前輩!」他從後面追上去,被認出的男人頓住,緩慢轉身,宮城露出笑臉,「我沒認錯吧。」

  「宮城。」深津頷首,「好久不見。」

  「你頭髮留長了,差點沒認出來。」宮城走上前和他握手,深津的手掌溫膩,握力踏實,宮城笑了笑,「抱歉,我是不是太裝熟了?澤北跟我說了很多你們的事,讓我一直有種跟你們認識很久的錯覺。」

  「我們是認識很久。」深津說,「他也跟我們說了很多你的事。」

  「說我什麼?」宮城誇張地撐大眼睛,「應該都是好話吧?」

  「他說你想煮壽喜鍋結果把電子爐燒焦。」

  「哇、這臭小子!那是個意外。他有告訴你,他考駕照的時候把教練的車開上安全島嗎?」

  深津噗嗤一聲,宮城第一次看見他那樣笑。在球場以外的地方,他就沒那麼恐怖了。深津搖頭,於是宮城得意地說:「他應該要說啊!那故事很好聽。」

  「或許你能告訴我。」

  於是他們交換了電話號碼。

  頭幾次他們約在深津公司附近的居酒屋,後來深津也趁出外勤時到學校附近找他,再一起去學生街吃拉麵,深津堅持要點放了很多大蒜的煎餃,而宮城笑著阻止。他們接吻的那一天,宮城喝得比平時更多一些,好讓自己在走路時能自然地倒向前輩那一側。深津接住他了,那是牽牛花盛放時節的尾聲,夜晚已有涼意,這吻卻飽含暑氣。宮城不知不覺間鬆開抱著籃球的手,感覺心臟正以一種太好的方式急速跳動。



  看樣子,中午過後便會降下大雷雨。宮城原本就不打算出門,只是這下深津也被困在家中,無法再另找藉口出門。

  宮城在客廳繼續進度嚴重落後的打包工作,畢竟一起住了三年,零碎東西比想像中還多,分不清到底是誰的。瓦愣紙箱因過重的濕氣變得軟趴趴,無精打采地砌在客廳裡,過去兩週他的收拾進度極為緩慢,有空才挑幾件東西放進去。這週末已經是不得不完成的最後時限,他得加快腳步把東西從家中各處搬過來。

  期間深津就坐在沙發上讀文庫本,裝作不受干擾的樣子,但是宮城連續經過他身邊三次,都不見他翻頁。

  「如果我吵到你,可以跟我說。」

  深津緩慢抬頭,面無表情道:「你沒有吵到我。」

  宮城嘆氣,「我是在提醒你可以到書房去。」

  深津看著他點點頭,顯然不是表示認同的那種點頭,「這裡很好。」他說。

  宮城搖頭,在把易碎品包入報紙的時候不免變得有些暴躁。他拿起一個形狀古怪的花瓶,深津出聲阻止了他,「那是我的。」

  「這個?」他細看起來,「但這是宗一做的吧?」是安娜的大兒子。

  「對,他送我的,記得嗎?夏令營結束是我去接他的。」

  不記得。宮城很想這麼說,然而事實上他記得,因為薰跌倒,他和安娜臨時趕去醫院,最後是深津早退去接宗一,還讓宗一獨自吃一整支冰淇淋。宗一當然會原諒最愛的媽媽,但從此喜歡深津勝過他這個親舅舅。宮城並沒有出自無聊的勝負心而打算把這個瓶帶走,只是,安娜的兒子的東西仍會繼續留在這公寓裡令他不甚自在。

  但這是深津的。他承認,所以他把花瓶放回茶几上。

  自從提分手那天起他們就不再同桌吃飯,此刻空氣好像更悶了。他走去將落地窗打開,鬱結的濕氣便一股腦湧進室內來,宮城只好又將窗戶關上,「除濕機呢?」他問。

  「應該在洗衣間。」深津從書中抬起頭,他還是沒翻頁,「你要帶走嗎?」

  「當然不是。」宮城不耐地走進廁所,把除濕機拖出來,毛躁之中踢上牆角,他蹲下來抓住左腳小拇指,齜牙咧嘴地把髒話吞回去。

  他不願對任何人發脾氣,所以暗暗祈禱深津不要走過來,但深津還是放下他那本該死的書,在宮城面前蹲下,「沒事吧?」

  他搖頭,但真的很痛。深津將他的手移開,仔細看了看,「指甲沒裂,但可能會瘀青。」

  「嗯。」宮城不著痕跡地往後閃躲,扶著牆站了起來,腳還是因為疼痛而發麻,他一跛一跛把除濕機弄進客廳。深津就站在原地用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望著他,宮城想朝他吼,又不知道該吼什麼。

  他不知道該怎麼跟深津吵架。

  深津既不執著,也不善妒。剛交往時他們就像高中生情侶一樣,時刻想待在彼此身邊,但也確實不是高中生情侶了,工作忙起來一兩個禮拜無法見面都是常有的事。電話也很難填補這種距離,不過他還是很喜歡深津透過話筒傳來的,溫和中帶點疲憊的聲線。半年後他買了戒指,在和深津約會時戴上,深津當然一開始就發現了,但他總會把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壓在最後,所以直到結完帳離開餐廳深津才開口:「你要結婚了?」

  宮城學綜藝節目裡的諧星平地摔,「怎麼可能。」他翻了個白眼。前幾次碰面他們聊到深津的直屬長官最近熱衷為他安排相親,深津已經拿全家人包括老家的狗的健康狀況出來各擋一次,正在考慮下次乾脆告訴上司自己有個私生子。

  「不然我該怎麼想比較好呢?」深津微笑道。

  「你如果這麼愛胡思亂想,就該在我們一碰面的時候問。」

  「我以為你打算與我共進最後的晚餐,所以想好好珍惜這頓飯。」

  「別說那種不吉利的話。」宮城撇嘴,把戒指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來,粗魯套上深津的左手無名指,「你不是需要一個私生子嗎?把宗一借你用吧。」

  「安娜會答應嗎?」

  「會吧,她最喜歡這種狗血劇情了。」

  深津大笑出聲,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將宮城緊擁入懷,「我也有東西要給你。」他的手深入宮城原先放戒指的口袋,宮城感覺大衣沉了一下,他將東西拿出來,是深津家的鑰匙。

  「我們天天見面吧。」

  那是祈使句,而不是誓言。深津只說做得到的事情,而宮城喜歡他的這種地方。他們後來也討論過可能領養彼此,但更改姓氏對上班族跟高中球隊教練來說都很麻煩,而且沒有太多實質的好處,應該可以等到他們老得其中一方必須為對方更換尿壺時再來考慮這個問題。 前提是直到那個時候我們還在一起 ,宮城語帶調皮地說,那場討論於是變得甜蜜而且不太正經,深津身體力行地讓他知道他們當然還會在一起。宮城喜歡他的那種地方。

  所以,宮城從來不想責怪深津。深津不是那種木訥而不得要領的人,他總會知道宮城需要什麼。他總會出現在恰巧的時機、說確切的話。他行止得宜,比宮城本身還要更懂得如何愛他。

  有時這令他痛苦。



  *



  春天就要結束了。

  深津將香菸撚熄在隨身煙灰缸,塞入左後側口袋,起跑前先原地踏步找回節奏,才繼續剩下的一半路途。這舉動本身充滿矛盾,長跑需要調配呼吸的速率,讓氧氣衝入全身血液,而抽菸對呼吸道全無好處,尼古丁殺死支氣管上細小的纖毛,毀壞肺泡。這很矛盾。愛一個人於是決定分開, 這也很矛盾 。深津想。

  回到家,宮城已經起來了,正在廚房準備早餐。深津一時有點後悔,早知道就把宮城搖醒,一起去那間裝潢時髦菜色卻復古的早餐店,那裡的咖啡很不錯,宮城也喜歡他們的蛋捲,有段時間每個週末他們都會去。但今天也可能不是時候,深津意識到自己鼓起的左側口袋,宮城討厭他吸菸,雖不曾出言干涉過,但在宮城面前掏出煙盒可能會讓氣氛變得更糟。

  這兩個月來氣氛都很糟。半年前他開始經手一項進行到半途的大案子,前一個負責人留下所有能想像與不能想像的爛攤子,交接與組內會報都七零八落。他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整頓小組的氣氛與紀律,又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與窗口重修舊好、說服上頭相信這個專案還值得搶救。回過神來他已經待在吸菸室裡,像其他人一樣雙眼瞪視虛空,吐出白色煙霧。

  他疲憊的時候就會想起宮城,想起宮城他也一併想起籃球,想起對峙與跑動,以及在規律與高速之中轉動的高中生活。籃球場上一切都在四十分鐘內發生,分析對手、擬定戰略、決定勝負就在那四十分鐘內完成。高中時代最後一場全國大賽的四十分鐘,他沒有成功破解來自神奈川一個默默無聞學校的後衛。之後的十年,這謎始終縈繞,直到滲入他的生活。他還是弄不懂宮城良田。

  澤北離去終究對山王球隊帶來不小的影響,他們仍是最強,在冬季賽事中一雪前恥,重回王者地位。只是偶爾,深津會感到自己步履拖沓,當場上節奏一如既往運轉在他們手中,他訝異於自己竟然覺得無聊。這種時候他不只想起那吵鬧的、任性的,追起球不顧旁人的後輩,也想起湘北那直到最後一刻仍從他眼前如電閃過的身影,伸長雙手依舊無法攔阻的身影。

  某天,那身影出現在電視轉播中。深津在公司附近的煎餃店吃晚餐,恰巧店裡沒有其他人,他心中隱隱對賽程有印象,就拜託老闆把電視轉到體育台。比起高中還沒畢業就赴美的澤北,宮城良田是個很平凡的人,平凡的身軀卻爆發任何人都難以想像的能量。他在場上待了二十分鐘,從一群比自己高上半個頭的外國人手中拿下十五分,零失誤,十九次助攻。

  「那是亞洲人?」老闆問。

  深津沒有回話,視線緊黏在電視上。勝利的哨音響起,宮城良田衝向隊伍,一個飛躍將隊友罩住。

  「日本人。」深津吐出長氣,這才發現自己方才忘了呼吸。他向老闆又點了一瓶啤酒。

  宮城退役的事則是透過雜誌得知的,國內幾支優秀球隊都向宮城選手發出教練邀請,那篇報導重在分析宮城的選擇可能帶來什麼影響,分析每支隊伍與宮城的球風能否相合,最後預測一下他最可能選擇的隊伍。沒什麼太新穎的觀點,對於宮城的傷勢也寥寥幾句帶過,深津只因為看見熟悉的名字,就順勢將那報導讀完,也不知道自己是渴望知道更多,或者害怕知道太多。

  後來他在高架橋下的球場親眼確認,對宮城而言一場隨興而至的一對一仍不成問題,也在一個春雷打響的下午得知濕氣過重、溫度驟降都會使他股間酸澀,緊鎖眉頭裹住毯子,蜷到沙發上。深津能做的是把熱水袋塞進他的毛毯中,再定時督促他做復健師要求的伸展動作。

  「你很可惡。」宮城泛著淚對正壓住自己腳背的深津說。

  「晚餐吃竹筴魚吧。」深津說。

  宮城看著他,笑了出來,「你很可惡。」他又說了一次。



  宮城的搬家紙箱佔據客廳,他在客廳與臥房間反覆來去,次次抱出一大落衣服,衣櫃空間有百分之八十由他使用,現在那些衣服被暫時堆在沙發上,深津一成的隔壁。深津強迫自己將視線落在文庫本上,注意力卻無法不隨宮城發出的響動而飄遠或拉近。宮城收拾的手法其實很俐落,他說還在美國的時候,所有家當都必須維持在隨時能以轎車載走的量。他也去幫澤北搬家,替那個愛留垃圾的傢伙進行斯巴達斷捨離。

  開始同居之後宮城的東西就漸漸多起來了,不再嚴格規定自己只能保有幾件衣服或鞋子,不再只用剪報保存心愛的籃球雜誌。用舊但捨不得丟的護腕他洗乾淨、放在收毛巾的櫃子裡,安娜兒子畫的全家福被貼在玄關和飯廳,在美國許多年和家人通的信,他裝在第一雙代言球鞋的鞋盒中,收進與深津共用的書房。用那許多零碎物事把這家給搭起來,不管宮城再怎麼收拾,好像永遠會找到某樣東西還放在床下、衣櫃深處,或任何他們彼此都想不起來的地方。

  他連一隻匙子都分類、封箱的同時,深津覺得某些屬於自己的部分也被覆蓋了。



  早在一個多月前,這城鎮的櫻花已謝得差不多,偶爾經過一兩株還零星開散的櫻樹,深津會意識到他們還沒來得及賞櫻,時節已然邁入下一個季度。深津回想那夜,他難得準時下班,進入地鐵站前便注意到站外最後一顆櫻樹也成了新綠色。櫻花凋謝得俐落安靜,如果不是因為風起,那嫩綠色的葉子落進掌中,而深津因此抬了頭,或許他也就如同所有疾步而行的人一樣,在不知不覺中與春天的尾聲擦身而過。

  當他回到家,宮城也和平常沒什麼不同,只是看見他時微露詫異,似乎沒預料到他會準時回家。宮城有些抱歉地說自己已經先吃過了,又問需不需要幫他微波晚餐。

  深津道謝,說想先去洗個澡。

  走進浴室前,深津聽見他把保鮮盒一一從冰箱拿出,又聽見微波爐運轉的低沈隆隆聲。

  他似乎在浴缸裡睡著了一會兒,記憶呈現一小片模糊。洗完澡,晚飯已在桌上擺好,而宮城站在桌邊,沒有要陪他吃晚餐、卻也不打算離開餐廳的樣子。

  深津落座,而宮城欲言又止地抓著餐椅的椅背。後來深津不只一次回想,自己那時真的什麼也沒察覺嗎?夾起辣味噌茄子的同時,自己真的沒有在等待宮城開口?他真的就像從未思考過一絲可能那般感到震驚,又隨即按捺住萬般情緒冷靜下來嗎?

  宮城的指甲輕輕摳過椅背布面,他開口,說出那句話:「我們是不是該分手?」

  深津咀嚼,一時間餐廳裡又回歸寂靜,方才那句話便沈沈落地。

  深津沒有答腔,宮城也不離開。深津知道,宮城不是一時興起,肯定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他咬住下唇醞釀字句的模樣,深津再熟悉不過。但他的語氣太輕巧,面色太和緩,三十秒後深津就懷疑自己剛才可能只是聽錯了。

  見他遲遲沒有回答,宮城重複了一次,語氣更加堅定,「深津,我們分手吧。」

  交往之後,他們也始終以姓氏相稱。偶爾一起洗碗的時候、催促他洗澡的時候,在街上猛地希望他轉頭看個什麼的時候,宮城會喊他深。而他也在某些特殊時刻喊宮城作良田,那始終讓宮城連耳尖都發紅。此刻,並非日常集錦的其中之一,宮城對他以姓氏稱呼,嚴肅地說了些什麼,他花了點時間才確定自己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沒有聽錯。

  「為什麼?」深津說,同時訝異自己並非感到不解或憤怒,而是脫力。 你真的想知道嗎? 心裡有一個聲音說,深津勉力壓了下去。於是那聲音又說, 你又不是真的好奇 。

  「我思考很久了。」宮城說完,抿住嘴唇,看似在等待深津的回應。見深津沈默不語,他又兀自說下去:「我覺得分開一段時間對彼此都好,我需要時間整理一下,你也可以輕鬆一點。我已經找好房子了,可以先搬出去住。」

  深津反射性地問:「一段時間是多久?」

  宮城沒有回話,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我不認為⋯⋯我是說、」深津放下筷子,空氣有點悶,他想大口呼吸,又覺得那動作看在宮城眼裡或許會像嘆氣,「整理⋯⋯你要整理什麼?」

  宮城仍舊不答話。

  他拿出了所有的耐性,卻發現自己的語氣洩漏出比想像中更多的怒意,他說:「如果你不說清楚,我怎麼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聞言,宮城現出一絲憂傷,隨即又收斂了情緒。他轉換策略,改以投降一般的柔軟語氣,說的卻並非深津想聽到的話語。他先是道歉,然後幾乎不帶感情地說:「不是這樣的,沒有『問題』需要解決」他在問題那兩字上加了重音,「我就只是⋯⋯我想分手。我會搬出去的,請給我一點時間。」

  你不愛我了嗎? 深津差點脫口而出。他還是將這話嚥了回去,而宮城就在此時走進臥室、闔上門。深津瞪著他的背影,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灼燒的視線而回頭。他沒有。深津以拇指與中指按摩眉間,濃濃的困惑混雜憤怒和困倦在胃裡翻湧。他沒有自以為是到認為宮城只是以某個單一事件借題發揮,但他還是很需要答案,就像他在公司裡必須弄清楚是底下哪個組員搞砸了什麼,他才知道自己該向誰以及如何道歉。然而宮城沒有給他道歉的機會,他把那句對不起搶去說了。這令深津憤怒,因為宮城並沒有做錯任何事。

  想分手不是一件錯誤的事, 除非他愛上了別人 。下一秒深津就揮開這莫名其妙的念頭,並因此陷入巨大的自我厭惡,宮城肯定沒有,而且宮城如果真的喜歡上別人,反而會坦蕩地跟他說。

  方才沒問出口的那句話,他轉而反問自己。我還愛著他嗎?我是從什麼時候注意起宮城良田的;我是在什麼時間點確定,就是這個人、必須是這個人;我在電視畫面裡尋找他、從雜誌中閱讀他的那幾年,我是愛著他嗎?

  自己具有某種程度的執著心,深津一成對此一直很有自覺。教練為他寫的推薦函裡,說他是個目標明確且專一、又能沉著靜待時機的人,或許旁人眼中看起來確實如此,不過他知道,驅動這一切的是執著。對目標的極端執著,反而促使他極端冷靜,他可以花很長的時間做同一件事,花很長的時間等同一個人。

  那麼,宮城良田原來是個目標嗎?這念頭簡直令人嫌惡。

  他捂住雙眼,忽然覺得,如果就這麼哭出來也不錯。



  在深津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宮城似乎已經找好了神奈川的住處,一點一點開始收拾公寓。

  宮城那晚說的話始終盤據在他心中。宮城整理行李的同時,深津偶爾從他出神的側臉,察覺到一丁點關於他所謂「整理一下」意味著什麼。然而直覺大多稍縱即逝,靈感消散以後,又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深津心想,自己終究無法解開宮城良田。即便他們曾彎曲身子,像兩條魚一樣依偎在同一張床上,心臟與心臟間仍隔著骨骼、血管、肌肉與皮膚,數以億計的細胞,數以億計的不同之處。他想起自己曾在球場上,出於焦躁而犯規,摟住了宮城良田。他想起自己十七歲那年夏天的心跳,還有淚水。他想起第一次真正擁抱宮城良田,宮城髮間的髮膠味與後頸的香水味混在一起,埋藏在那之下是宮城自己的氣味,他早已分得出來。他逼迫自己回想,想得心臟皺縮成梅干。

  他努力勾出一點負面回憶。記憶中,他和宮城不曾爭吵過。唯一算得上爭執的一次,是他為了應酬直到凌晨才醉醺醺地搭計程車回家,沒注意到手機沒電關機了,因此錯過宮城焦急的訊息與來電。他還在嘗試將鑰匙對進鎖孔時,宮城就將家門打開,似乎是窩在玄關一邊留意廊道上的腳步聲一邊等待他回來,不過深津當時醉得無法察覺,只單純因為看見宮城而欣喜。宮城避開他討抱的肢體動作,讓深津踉蹌了幾步,深津不解地看向同居人,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或許剛剛才哭過。

  道歉的話剛到嘴邊,宮城已開口催他洗澡。深津想解釋,但酒精使舌頭打結,等到洗完澡,清醒一些,宮城又已經睡了。隔天他們相處如常,彷彿這事沒發生過一樣。後來深津仍時不時晚歸,但他謹記不管再醉都要確保手機電量,並在續攤之前報備,而宮城也不再傳來大量訊息。深津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個兆頭,因為嚴格來說他們根本沒有為此爭吵,也順利達成了共識。深津一成始終將之視為默契。

  深津幾乎從未對他說愛。宮城對他的愛卻總在細微處展現,此刻他一點一點地拼湊起來了。他幫宮城做的便當,宮城會大方地在社團準備室裡打開,接受來自學生的揶揄;宮城介紹他給家人認識,放任宗一喜歡黏著他勝過自己;宮城讓他看手術留下的疤,在舊傷復發的時候虛弱地喊他的名。

  深津發現自己可能太晚才意識到,宮城並非那年球場上的七號,並非勇闖美國籃壇的日本明星球員。宮城是宮城良田。

  我愛著宮城良田,而我馬上要失去他了。

本文最後由 inin 於 2024-5-30 22:2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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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inin 發表於 2024-4-23 22: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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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下來(下)

  深津再次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宮城假裝沒有察覺。他想他又要去抽菸。

  他的腳步聲逐漸遠離,宮城猜得沒錯,深津走入臥室,換上外出服後又走出來,「我出門一趟。」他說。

  宮城沒有應聲,就去吧,他在心裡說。但深津重複了一遍,「我出門一趟,傍晚前回來。」

  於是宮城只得問:「去哪?」

  「只是去附近走走。要我買晚餐回來嗎?」

  宮城搖頭,咬住了下唇,深津彷彿能聽見他思考時大腦全速運轉的聲音。深津不著痕跡地多停留了一下,卻還是沒等到他開口。一股惡意忽然湧上喉頭,深津應該能忍住的,但他決定讓這話冷冰冰地跳出來,「我要去抽一根。」他手搭著門把,側過身,看向宮城。

  而那句話正如他所預料,像根針猛地戳了宮城一下。宮城洩了氣,背著光,輪廓似乎消融了一圈,變成半透明狀。「那你就去啊。」他低語,同時還在努力裝出不在乎的樣子。

  怒氣終於從深津全身的毛孔溢出來,他也不確定戳著自己的是那句話本身,還是宮城明明就像要碎了卻硬是強撐一口氣的態度,也可能兩者皆是。從宮城提分手的那一晚開始,鬱悶就蓄積在胃部未曾消散,此刻終於達到沸點。他走回客廳,一把抓住了宮城正要摺下一件衣服的手。他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粗啞又顫抖:「為什麼要那麼說?」

  宮城嚇了一跳,眼神有瞬間驚慌,但他立刻冷靜下來,「放開我。」他說。

  「不,你先回答。」

  「我不懂你要問什麼。」

  「為什麼你要趕我走?提分手也是,為什麼要說得一副這都是為了我好?你明明討厭我抽菸,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不、」

  「你明明討厭,就不要假裝不在乎又怪到我頭上啊!」

  「我沒有怪你!」宮城也激動了起來,大力掙扎著,弄倒了剛疊好的一落衣服。

  「你沒有說出口,但你又露出那種表情。」

  「你現在是要管我的表情嗎?」宮城瞪大雙眼,似乎覺得他不可理喻。

  「我有可能不在意嗎?」

  「放手。」宮城說。

  「不要。」

  「我叫你放手!」

  「不!」

  宮城猛地全身往反方向扭轉,深津被帶得踉蹌,重心不穩向前栽倒,膝蓋撞擊地面,轟然乍響。

  宮城愣在原地,三秒後才意識到,原來外頭打雷了。他沈默瞪視面朝下趴在地上的深津,房間靜得只剩下心臟跳動的聲音,他不確定那究竟屬於自己,還是深津一成。宮城遲疑地移動到他身旁,小心翼翼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津發出一聲痛苦的咕噥,接著緩緩翻身。確認他的膝蓋與小腿都還在該在的位置後,宮城鬆了口氣。

  「還好嗎?」他放緩了語氣問。

  「不好。」比起痛苦,深津聽起來更像是委屈,「非常痛。」

  宮城撐住那條腿,仔細確認關節處,「看起來還能動。」

  「是還能動,」深津吐了一口長氣,「只是痛死了。」

  宮城忍不住笑了出來,「你知道這是自作自受吧?」他說。

  深津的眉毛扭得像毛毛蟲,「你真的要這樣嗎?」

  宮城聳聳肩,湊上前,將深津的手搭上肩膀,讓他倚著自己坐起身。直到深津背靠在沙發的扶手邊,喘了口大氣,宮城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這是你第一次對我大吼。」

  「什麼?」

  「你剛才說我趕你走,但其實在我看來,想離開的人是你。如果你覺得厭煩了,其實可以直接跟我說的。」

  「什麼意思?」深津忍不住又抓緊了他的肩膀。

  宮城拍拍那隻手,示意他放鬆,「你一直在躲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應該有半年了吧⋯⋯你看起來好像在生什麼氣,但你什麼都不告訴我。」

  「我不⋯⋯我沒有在生你的氣。」

  宮城說:「但你確實對某些事生氣,而且你不願意告訴我。雖然我大概猜到是因為你不想遷怒我,但這還是讓我⋯⋯」他猶豫了一下措辭,最後乾脆地承認道:「讓我很受傷。」

  「那你為什麼不問我?」話一出口,深津就後悔了,把責任推回對方身上顯然不是明智的決定。可是他又想,既然都問了,乾脆破罐破摔再補一句:「你不問,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宮城握緊了拳頭,一時間,深津懷疑那一拳會飛到自己臉上。然而,宮城重新展開手掌,就這麼反覆了兩三次。那是他在球場上的習慣動作,在他下定決心要突破包圍、改變節奏之前,他就這麼看著自己的手掌,然後深呼吸。

  宮城說:「我也很害怕啊。」

  「你還記得大井嗎?」宮城問道。

  「我們部長?」

  宮城短促地笑了一聲,「我想說的是他女兒。」

  「哦。」深津點頭,就是那個愛牽紅線的科長提供的相親對象之一。

  「我年初的時候在新聞上看到她老公,呃、就是後來跟她結婚的人,現在是名古屋營業所的所長。」

  「名古屋營業所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但這半年,你看起來很累,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麼事。我很害怕如果我問了,你會說、」宮城深吸一口氣,「如果你說,當初沒跟我在一起就好了,我會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怎麼可能、」

  「我知道!」宮城打斷他,「我知道,但我還是⋯⋯你還記得有一次,你去應酬,喝得很醉,又一直不接電話嗎?」

  「我手機沒電那次。」

  「不,是另一次。正確來說,你有接電話,但是是你同事幫忙接的。」

  「我同事?」

  「對,一個女生,我不太確定她是誰,但她人滿好的。」

  這敘述令深津背脊發涼,開始拼命思考部門裡有哪個女同事可能曾在聚餐時幫他接電話。他確實醉到不醒人事過幾次,但在失去思考能力之前,他都會確保自己再晚都能順利回家。

  見他慌亂,宮城反而笑了出來,「不是你想的哪樣,我沒有誤會。我說她人很好,是因為她沒有多問我是你的誰,而且我那時很慌張,她一聽到就說會幫忙叫車送你回家,叫我不要擔心。你上車之後,她還另外撥電話給我,告訴我車牌號碼。」

  「我聽起來像個不知分寸的女高中生。」深津自我嫌棄道。

  「你是啊。」宮城搓了搓自己的膝蓋,「我很感謝她,但我也覺得自己很沒用。」

  「怎麼會、」

  「我其實應該問她,你們在哪裡喝酒?然後我就可以開車去接你。」宮城停了下來,看看自己的掌心,又看看窗外,「可是我沒這麼做。去接你的時候,看到她沒有陪你一起坐車回來,我還鬆了一口氣。」

  「我很沒用。」宮城說。

  電閃雷鳴,沉沉緊逼東京上空的烏雲此刻終於淅瀝哭泣,瞬間佈滿雨絲的落地窗玻璃倒映在宮城眼中,他吸了吸鼻子。「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愛你了?」

  深津不想承認,但他覺得宮城需要一個誠實的答案,他自己也一樣。於是他很慢很慢地點了頭。

  「我很愛你,但我也很害怕。我該跑去你們喝酒的地方接你、還是在家裡等,到底哪個才是對的?那些工作上的事、我到底該怎麼才、」宮城頓住,同時握緊拳頭,「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開心?我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你對我很好,我卻不知道你需要什麼。就算你說沒關係,我也還是會在意。」

  離開我會讓你比較好過嗎?深津沒有問出口,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多麼諷刺,他想。宮城是這麼愛我,現在他卻要離開了。而我多麼愛他,竟然願意讓他走。

  雨絲連綿,恐怕會一直下到明日。宮城不再說話,深津想擁抱他、想親吻他,但宮城的每一句話仍扎扎實實刺痛他。他必定會恨他一段時間,但是與此同時,餘生的每一天,他將不會忘記自己如此愛他。所以深津保持沈默,小心將宮城眼角的淚水抹去,直到宮城停止哭泣。

  天空也終於放晴了。

  *

  將近一年沒有宮城的消息。

  分手的頭一個月內,安娜打來三次,前兩次深津相信一定是宮城什麼也不肯說,安娜只好退而求其次來刺探自己。第三次,安娜披頭就說自己被阿良罵了,隨即話鋒又一轉,問:「那明年的月曆我還能把有你的照片選進去嗎?你想要的話我再寄一本給你?」

  深津於是忍俊不禁。當年宮城說,安娜喜歡狗血刺激的事情,看來是其來有自。

  宮城搬家那天,深津一成半威脅半利誘把出外勤的工作推給某個後輩,請了假開車送宮城前往新住所。梅雨季裡難得出了太陽,天藍無雲,深津於是繞道往市郊看海,而宮城並未阻止他。

  宮城話不多,神情卻很輕鬆。若忽視這趟旅程的目的,他們彷彿只是挑了一個好日子出門兜風。好久沒有一起出門了,宮城在副駕輕聲說。是啊,深津淡淡地答。他有許多話想對宮城說,卻顯然沒有一句是宮城需要、也不是他想聽見的話,最終深津既沒有道歉也沒有挽留。

  分離前夜,他們又重新睡回同一張床,深津緊緊摟住宮城,而宮城把臉埋進他胸口。直到遁入夢境之前,深津用全身細胞去感受宮城的體溫,牢牢記住。

  他們在宮城的新公寓前道別,雖然深津不敢說自己連一點點期待都不曾有,不過宮城沒邀他上樓確實在預料之中。直到目送宮城的背影被電梯井的樑柱遮擋,深津才將戒指摘下來。他不會再來這個地方了。

  他還是從雜誌、新聞以及電視轉播中,斷斷續續獲知宮城的近況,當然那些報導的主角通常不是宮城,他只是以像素極低的模樣出現在照片或轉播畫面下的一小角。偶爾有一兩個採訪鏡頭,而在那些場景中,宮城看起來過得還不錯。

  入秋時,他試圖戒除從這些地方汲取宮城資訊的習慣,接受了一兩次上司安排的相親,在高空餐廳和應對得宜的女性吃體面的晚餐。深津恍神了一兩秒,被對方輕柔喚回來,他回想自己剛才究竟神遊去了哪裡,肯定不是與面前的人步入婚姻殿堂的未來。於是他忽然清醒過來,放下刀叉,沉聲說:「我只談過一次戀愛。」對方愣住,無法明白這話題為何被觸發,深津假裝沒察覺她的詫異,繼續以粗啞而卡頓的嗓音說:「是和男人,對不起。」我這輩子好像只會與他一個人戀愛,對不起。

  他說完就抽走帳單,站起身來深深鞠躬後離去。那天起,他不再強迫自己忘卻宮城,以堪稱虔敬的心,體悟自己將從此背負厚重的回憶度過,卻奇異地感覺輕盈了一些。

  深津沒有刪掉宮城的電話。他不止一次在半夜醒來,幾乎差一點就要按下通話鍵,卻始終在最後一秒急煞,把手機丟進書桌抽屜裡。

  今年春天,他總算申請到一次長假,接在黃金週之前。深津沒有特別的安排,打算先花幾天大掃除,再用剩下幾天好好補眠。假期快結束時,東京的櫻花滿開了,他想起前年曾與宮城全家一起去賞櫻。安娜的丈夫和同事借了休旅車,安娜夫婦與他們的兩個兒子、薰、他和宮城七個人,全擠在車上。安娜坐在前座,膝上擺著和薰一起做的三層便當,深津和宮城整路都在試圖把快打起來的兩兄弟分開。安娜的笑聲不斷從前座傳來,薰也一直在笑,宮城假裝對兩個孩子生氣,奈何沒人理他。抵達目的地後良田倚著車門休息,笑說這讓他想起高中那兩個吵不停的學弟,他們此時還留在美國,宮城說這話的語氣聽起來又驕傲又寂寞。櫻花瓣掉在他頭頂,深津幫他取下。宮城轉過身來,笑得很燦爛。

  他們趁孩子看不到偷偷交換了一個吻,青澀一如中學生。深津忍不住想,如果在高中那場比賽結束後,他便上前詢問宮城的電話呢?如果宮城在美國的那幾年,他們已經開始通信呢?如果當宮城決定回日本,他是除了家人之外第一個知道的人呢?

  在宮城眼中,他們相愛似乎導致了一連串取捨,促使深津放棄組成普通家庭、放棄升官發達的捷徑。然而,如果早在宮城每一次停下步伐,決心叫住深津的前一秒,他便搶先一步拉住了宮城的手呢?是否宮城會願意相信,他愛他始終是所有平行宇宙的匯流處,是反覆推敲千萬遍得出的結論。

  *

  剛搬回神奈川那陣子,安娜帶著兒子們每兩個禮拜造訪宮城家一次,美其名要他陪兩個國小男孩放電,事實上是為了把他的冰箱塞滿微波一下就能吃的雜炊和小菜,以及確認他的垃圾桶裡有多少啤酒空罐。

  據安娜所說,他看起來糟得像擋風玻璃上乾掉的鳥屎。宮城推說自己還不習慣天天通勤往返東京和神奈川,安娜顯然沒被說服,堅持要打電話去向深津一成抗議,而宮城對自己的小妹毫無辦法。最後他鬆口:「是我提分手的,所以不是他的錯。」安娜才終於放棄騷擾哥哥的前男友。

  搬家那天,深津把車開到了海邊。他們沒下到沙灘,而是往人少的防波提走,深津試探地朝他伸手,印象中不曾如此小心翼翼過,宮城輕輕勾住他。「深津,」總覺得此刻說什麼都奇怪,最終他還是把「好好照顧自己」和「對不起」都咽了回去。

  「我會很想你。」深津輕聲說。

  「我也是。」我已經開始想念你了。他們正巧面向順風處,雙眼被海風吹得好痠。

  如果能挽留深津,或者,如果他想被深津挽留,他早就這麼做了。然而想念和想要留下,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為了避免忍不住打給深津,他早早刪除深津的電話號碼,從此這個人就憑空從生命裡消失。每次安娜帶著孩子們離開,屋裡就忽然變得好空。宮城這才發覺自己獨居的時間其實很短,他對家的記憶總與窄小吵鬧有關,在美國時他和室友四個人擠一層平房,回日本短暫自租了一陣子後,便開始與深津同住。他的思緒始終會回到那間公寓,想起深津那些無聊但就是能逗笑他的話,想起他們把週六晚上的電影當背景音,在沙發上幹些恬不知恥的打鬧。

  宮城想知道,當初在體育館外叫住深津的自己,時至今日會怎麼想呢?

  當宮城逐漸習慣拉長的通勤時間、一個人的晚餐米量、稍嫌寬敞的公寓,新的一年也就悄悄地來了。安娜強制他參加大晦日的壽喜燒派對,得知安娜還邀了幾個單身女性朋友,宮城嚴肅地表示如果她試圖把大晦日變成聯誼,自己絕對不會出席。

  「如果你帶三盤和牛來,我就保證不囉唆。」安娜在電話那頭雀躍地說,良田於是發現自己中計了。

  當天他稍微提早抵達,除了和牛還帶上蔬菜和豆腐,避免安娜的壽喜燒裡塞滿只有她自己愛吃的奇怪魚板。安娜將新一年的相片月曆交給他,此外還有一張來自深津的賀年卡。

  「我猜他是想寄給你,但不確定你願不願意收。」安娜說。

  署名是給宮城一家,狡猾地把薰、良田、還有其實已經不姓宮城的安娜包含在內。深津的字一如既往剛直穩重,周到地逐一問候薰的膝蓋、安娜的兩個兒子、良田的新生活,語氣彷彿他們只是高中時偶然認識的學長學弟。

  「你們還有聯絡啊?」宮城裝作隨口一問。

  「嗯,大概是因為我把月曆寄給他了吧。」

  「你什麼?」

  「我今年也有把月曆寄給他。沒辦法啊,去年一月跟二月幾乎每張我們的合照裡都有他,不然就是大家的臉都超醜。」

  「我記得上次那本就全都是醜照。」

  「每年都一樣很無聊嘛。」安娜吐吐舌頭說。

  回家後,宮城沒有立刻翻開月曆,他不認為自己會因為看見深津一成而悲從中來,只不過是此刻還不想看見罷了。總有一天他也能如常向深津致上新年問候,可是他們作為戀人佔據彼此的生命太久,他心中仍有一部份很抗拒見到成為前男友的深津一成。宮城總覺得身上最重要的某個區塊被否定了,將那肢體厭而棄之的,又正是他自己。他不願再往下想,便將月曆塞進書櫃深處,打算等到二月再說。

  結果直到二月,他依然沒鼓起勇氣。接著櫻花盛開的季節來臨,今年安娜一家人計畫著家族旅遊,宮城不願打擾,自己一個人也沒有賞花的興致,只有嚴重的花粉症而已。

  前年深津的花粉症也很嚴重,他們取消所有賞花計畫和邀約,緊閉門窗待在家裏朝著對方猛打噴嚏,用剪刀石頭布決定誰負責出門買晚餐和藥。宮城靠耍賴把賽事延長到五戰三勝,然後滿臉得意地送深津出門。闔上大門前,「記得還要買那個。」他說,一邊比了個下流的手勢。深津臉紅了,也可能是整天都在反覆洗臉擦臉所導致的,不過宮城並不介意在他隨時可能流鼻涕、臉頰也因此脫皮的狀態下,用一個輕輕的吻送他出門。深津也是。

  他們從來不介意對方糟糕的狀態,至少過去曾經如此。

  去年這個時候,他們的關係已經降到冰點。再過一個多月,分手就滿一年了。宮城想了想,從書櫃找出安娜做的月曆,翻開第一頁便忍不住吐槽:「果然還是醜照啊!」

  那是初詣結束,在神社外拜託路人幫忙拍下的照片,陣容同樣是安娜一家人、薰、他和深津一成。除了小孩以外,每個人都還沒準備好,安娜的嘴角努成一個奇怪角度,宮城看起來像在翻白眼,而深津的眼睛半閉著。

  宮城記得那天還拍了其他照片,其中幾張用的是他的相機。相簿收到哪裡了?肯定有比較好看的照片吧。懷抱著與安娜對抗的心理,他把相簿找了出來。相簿是沖印店贈送的,封面很樸素,每冊全長一樣,光看外觀分辨不出差別。宮城隨手抽出一本翻開,發現蝴蝶頁左下角用原子筆淡淡地記著年份,是深津的字跡。

  第一本剛好就是他們同居的第一年,頭幾張照片都是在搬家時拍的,深津帶著工作手套朝鏡頭比YA,手套之下,他們兩人的左手上都還戴著戒指。幾乎每一張照片旁都有深津的註解,哪年哪月、在哪裏、做什麼。字跡一如年初寄來的賀卡,穩重剛直,卻又更隨性一點,筆畫與筆畫間偶爾分得太開、偶爾牽著手。宮城把剩下的相簿一本一本全拿出來,他倆一年之中的合影湊不滿一整本相簿,因此深津也放入安娜寄來的照片,以及一起旅行時買的風景明信片,有幾個地方宮城甚至忘記他們曾一起去過。

  他快速翻頁,跳過那些仍能勾動他記憶的畫面,直到看見一張毫無印象的照片。拍的是他的背影,站姿隨性,只露出一點點側臉,呈現他本人已久未體會過的自在。或許他正打算轉頭和深津說話,也可能只是在等待深津跟上來。雖然看不清楚表情,宮城卻感覺自己當時一定很愉快。

  淚水就這樣落了下來。宮城先是用袖子抹臉,又害怕弄髒相片,趕緊將相簿闔上。他不認為自己特別難過,沒有用棉被摀住自己嘶吼的慾望,只是眼淚依舊留個不停。

  把深津從相簿中一張張抽走,就好像將宮城的所站之處抽成真空,使他寂靜地爆炸。離開深津並沒有讓他好起來。他沒有靠著刪除電話號碼、融入新的生活圈,就自然拔除深津種在他身上的根。他重新翻開相簿,抽出那張只有背影的照片,無意義地對觀景窗裡的自己感到嫉妒。

  宮城縮在沙發一角,任由眼淚與鼻涕橫流。詛咒開花的樹,一心希望春天快點結束。

  *

  深津被春雷驚醒,花了點時間回憶自己為什麼睡在沙發上。上午出門慢跑,隨便買了點吃的,回家後匆匆洗澡便在沙發上繼續讀昨晚看到一半的推理小說,他對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實在毫無印象,轉頭一看,發現文庫本落在地上。

  他彎身撿起書,明明不久前洗過澡,卻因濕氣過重而感覺渾身黏膩。那間開在他慢跑路線上、他和宮城都很喜歡的早餐店結束營業了,自從宮城離開後,深津一次也沒去吃過,卻仍因為它歇業而失落。宮城對他們的煎蛋捲讚譽有佳,而深津不管再怎麼努力也很難複製出那味道。又有一樣東西從生命中消失,深津心想,而且他總是錯判徵兆。

  他時不時會翻開手機,確認宮城的電話號碼是否還在那裡。他一直沒有真的撥出去,所以宮城很可能早換了號碼,但是光看見宮城良田這姓名仍佔據一組位元,並指向一串實存的數字,總會讓他莫名安下心來。今天卻沒有那種效果,他有些迫切地想確認宮城還在,真實意義上的在,存在於他只要下定決心撥一通電話,就能抵達的距離。

  於是他按下通話鍵。這才慢半拍地惴惴不安起來,害怕聽見機械女聲說出「此號碼是空號」,也害怕電話接起了卻不是宮城的聲音。太多種排列組合的可能性導向他不情願的結果,他又開始後悔自己按下這鍵,就在決定切斷通話時,電話接通了。

  「喂?」那邊說,是宮城的聲音。

  「喂,」深津深吸一口氣,「好久不見了。」他說。

  對面沈默下來,似乎能聽見宮城幾度嘗試開口的換氣聲。深津忽然意識到自己這麼做恐怕很突兀,或許宮城早就刪了他的號碼,根本看不出打來的人是誰,但此刻再補上自我介紹也顯得很奇怪。

  就在深津幾乎要為了尷尬的沈默而道歉,宮城開口了:「是啊。我沒想到你會打過來。」

  宮城還在。深津心想,他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宮城還在他下定決心撥通電話就能抵達的距離,然而現在他無法說句再見就把電話給掐掉。

  「我只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深津說。

  宮城又不說話了,而這次深津耐心地等待他撿拾措辭,直到宮城說:「還不錯。你呢?」

  「我戒菸了。」

  宮城似乎輕輕笑了一聲,「怎麼突然說這個?」

  「我也不知道。」深津老實承認,「我其實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這樣啊。」

  「嗯。」

  「我也很想念你,深津。」

  宮城的語氣如此自然,深津一度以為他方才用的主語是安娜、或者宗一,或者任一個宮城以外的人。他這樣輕鬆就承認了,彷彿他每天都在做這件事,都在想念著深津一成,就如呼吸、睡覺、醒起、伸懶腰。

  「我很開心你打電話來。」宮城又說,「雖然也嚇了一跳啦。」

  「我常常想打給你。」就如呼吸、睡覺、醒起、伸懶腰,每日反覆,「但是電話撥出去前我總是會想很多,想著想著就放棄了。」

  「我也想打給你,但我把你的電話刪了。」

  「我有點受傷,真的。」

  宮城又笑了,「畢竟我們分手了啊。我以為你也會把我的電話刪掉。」

  「是啊。應該要這麼做的,不然我現在就刪掉吧?」

  「不!」宮城說得有點太快了,好不容易輕鬆起來的氣氛又瞬間變得尷尬,宮城乾咳幾聲,說:「我最近正在想是不是該把你的電話找回來,畢竟你今年寄了賀年卡來,我應該說個謝謝之類的。」

  「那已經是快半年前的事了。」

  「沒那麼久,才過了三個多月。」

  「以道謝來說是有點晚了吧?」

  宮城忍俊不禁道:「你說得都對。」

  沈默再次蔓延,不過不再令人難以忍受,深津甚至有點喜歡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將手機貼在耳邊,想像宮城也在另一頭做出同樣動作,想像他們呼吸的頻率漸漸重疊在一起。

  「我還能再打來嗎?」

  「好。」

  「那你偶爾也能打給我嗎?」

  「要求太多了,深津一成。」

  說完,他們同時笑了起來。

  深津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按下掛斷鍵,回過神來卻已經聽見斷線的低頻震動音。他將拇指再次移動到撥話鍵上,想像自己未來將重新選取宮城的號碼然後按下,一次一次複習這動作。

  此刻,在神奈川,宮城放下手機,靜靜看向窗外。午後剛下完一場雷陣雨,現下雲層正緩慢開散,陽光從雲間縫隙蹭出,斜斜掃入窗內,宮城的眼角、掌心和胸口都因此溫熱。

  雨水落盡,天便放晴,空氣煥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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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5/25布穀町新刊,內容另外包含兩篇番外
有興趣的話可到噗浪填寫印量調查~謝謝~
https://www.plurk.com/p/3fq9bhixmg 本文最後由 inin 於 2024-4-23 22: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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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inin 發表於 2024-5-30 22:3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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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戀愛尚須借力使力


  不太對勁。即便是澤北榮治,此刻也察覺到了,不太對勁

  上個賽季結束後,澤北終於獲得一次長假,難得回來日本一趟,他興高采烈地告知昔日高中隊友與前輩,又打電話給那在美國時曾與他跌跌撞撞彼此扶持好多年的戰友。深津前輩表現得有些冷淡,不過他一直都是那種處變不驚的樣子;宮城則一口答應來接他,澤北心想宮城嘴巴壞歸壞,關鍵時刻還是很靠得住的。然而現在回想,不禁覺得宮城當時的反應也有那麼一點點不自然不是嗎?就一點點?

  澤北小心翼翼看向轎車前座,提防著不要因後照鏡而敗露自己的視線。宮城坐在駕駛座,看似很正常,然而從上車以來便一聲不吭,而副駕的深津前輩只在導航指示轉彎時開口,並散發著莫大的威壓。

  「那個⋯⋯」方才澤北一度嘗試開口,「兩位一起來接我,我很感動啦⋯⋯」不過後半段他實在沒勇氣說,於是這句話便乾乾地飄在半空,與空氣中的微小塵埃一起散落。澤北垂頭喪氣地縮回座位裡繼續滑手機,而在他的視線死角,宮城以氣音罵了一句髒話,逼退正試圖摸向他大腿的手。

  時間得倒回三天前,宮城的電話響起時,他和深津正坐在餐桌前準備開動。重新連絡上對方的這半年,他們幾乎每星期碰一次面,並約定好碰面時盡可能不接電話也不看手機簡訊,於是宮城原本打算忽略這通電話,但他又擔心可能是薰或安娜。深津無聲地朝他點點頭,宮城便帶著抱歉的微笑離開飯桌,示意深津先吃,不必等自己。

  從餐桌邊,深津得以看見宮城在客廳接起電話的側面,神色由凝重轉為釋然,最後他笑了出來,罵了幾次蠢、笨蛋和早說啊之類的詞語,最後他掛上電話走回飯廳,看起來心情不錯。宮城拉開椅子,同時開口道:「是澤北啦。」接著他抬頭觀察深津的表情,「你好像不是很驚訝?」

  「他昨天也打給我了pyon。」最近的另一個變化,深津開始在他們獨處時用回那個語尾了。他是真心認為即將奔四的男人這麼說話很可愛嗎?宮城心想,滿可愛的。但他不打算告訴深津。

  「澤北說沒人能去接他。」

  「真可憐pyon。」深津不以為然。

  宮城笑了出來,「所以我就說了,我可以去。」

  深津震驚地看著他,「他回來那天我們不是要去佐渡泡溫泉嗎?pyon?」

  「別那樣看我,我沒有忘。」宮城邊說邊夾了一塊糖醋里肌,「他的班機早上九點多就到了,反正都要開車出門,我們就先把他送回東京再出發。」

  「我們?」

  「對啊。」這次換宮城不滿地挑起眉毛,「不然只有我嗎?」

  「不、我的意思是,」深津嚥了一口口水,「澤北知道嗎?你有告訴他?」

  「告訴他什麼?」宮城不耐地催促。

  「告訴他我們在交往。」

  「我們沒有在交往,」宮城下意識反駁,又加了一句,「現在沒有。」接著他才後知後覺理解了深津想說什麼。他震驚地看著深津,「你沒告訴過他嗎?」

  「我沒跟他說。」深津的肩膀垮下來,「過去八年都沒說。」

  宮城明白這大概不是一個爭論為什麼不告訴他的好時機,然而他們重新開始約會的第二條規定正是,無論有任何不滿都應該拿出來與對方討論,於是宮城就問了:「你怎麼不跟他說?」

  「那你為什麼不說?」

  「我們現在該討論的不是我!」宮城深吸一口氣,逼自己冷靜,「好吧,因為我覺得很麻煩。」

  深津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我也是,」他說,「我也覺得很麻煩pyon。」

  沈默降臨,他們苦惱地吃完了這頓飯。向澤北解釋他們一言難盡的現狀首先就被否決了,他們也都不想承擔當澤北知道過去八年自己都被矇在谷底的後果,最後深津提議,乾脆假裝是今年才重逢,現正熱戀中,只不過還沒來得及告訴親朋好友,結果被宮城瞪了一眼。「辦不到。」宮城說。約會規則第三條,否決提案一的人必須提出可行的提案二,於是宮城表示他們應該裝作在機場偶遇。

  深津狐疑地看著他:「你其實很瞧不起澤北對嗎?」

  「不然你有更好的作法嗎?」

  拿不出提案三的深津,最終勉為其難答應了。

  看見原本說沒空的深津前輩出現在機場時,澤北既興奮又感動,他搭著宮城的肩說這就是我跟你說了好多遍的深津前輩,啊、不過你們本來也就見過,是說深津前輩變得好壯啊!倒是宮城你是不是有點縮水、嗚啊啊幹嘛揍我!我錯了你的拳頭還是好硬!接著他又開始抱怨其他學長都有工作不能來接機,但他們明天要幫我辦接風宴,好期待喔!不知道河田前輩是不是長得更像猩猩了⋯⋯咿!深津前輩的眼神好可怕⋯⋯他吱吱渣渣說了一路,才發現宮城與深津都異常地沈默。

  澤北的話音漸弱,最終乖乖閉上嘴,跟隨宮城與深津前輩來到停車站,眼看他們走向同一部車,宮城為他打開後車廂放行李,深津前輩則一派自然地坐進了副駕駛座。你們不是在機場巧遇的嗎?澤北想問,求生本能卻逼使他把這句話吞回去。他緊張地看看已經在車裡的深津前輩的背影,又看看宮城,宮城彷彿沒接收到他的疑問電波,一語不發地以手勢示意他坐後座。

  澤北腦中有一百個念頭。為什麼深津前輩在宮城的車上?深津前輩沒有自己的車嗎?你們今天真的是全國大賽後第一次見面嗎?你們如果本來就認識為什麼不跟我說呢?你們到底什麼時候認識的啊?過度思考令澤北頭暈腦脹,他摸索車門想打開窗透透氣,一抬頭卻從車椅間縫隙看見宮城扶在手煞車上的左手,以及,比那隻左手大上一號、膚色白了一階、屬於深津學長的手,正扎實地將宮城包覆住。澤北再往上看,只見宮城狀似嘆氣地動了動嘴,神色卻全無不滿,更像是、更像是⋯⋯澤北不願使用那個詞⋯⋯更像是寵愛。

  他大感震驚的同時,求生本能也嗶嗶發出今日最高頻的尖叫,不能看不能看不能看,大腦如此說,眼球卻自動緩緩地往左滑。然後他便看到了,看到深津學長臉上漾起一抹堪稱傻氣的笑容,一個與他回憶中冷靜、古怪、強大的深津學長,絕對絕對不相稱的笑容。

  澤北大聲喊了出來。

  「所以說,我真的⋯⋯」宮城瞟了一眼深津,示意他必須跟著表現出道歉的誠意,「我們真的很抱歉。」

  然而深津雙手抱胸,連頭都不願意低一下。他還在為好不容易劃到假卻就此泡湯的溫泉之旅生悶氣,好吧,比起有暑假可放的宮城,他確實更有資格生氣。但是話又說回來,宮城一邊低頭賠罪一邊在桌子底下握緊了拳頭,事跡敗露從一開始就是深津的錯!

  坐在對面的澤北恐怕已經哭掉了居酒屋裡一個星期的衛生紙庫存,卻仍持續擤出新的衛生紙團,發出噴射機一般的聲音。宮城抓抓臉頰,心想越描越黑,多說無用,只好又跟服務生要了新一輪飲料,把啤酒推給深津,把烏龍茶留給自己。

  「要不是、要不是我這次回來⋯⋯」澤北停下來,可能終於沒有眼淚可哭了,他用腫脹如核桃的雙眼輪流瞪視宮城和深津,老實說沒什麼震懾力。

  宮城盡全力維持住哄小孩的語氣,「因為發生了很多事⋯⋯總之你現在知道了嘛。」

  「你們該不會連結婚都不打算告訴我吧!」澤北重重搥了一下桌子。

  「在日本同性不能結婚。」深津終於發話了,不過宮城還寧願他繼續閉嘴。

  澤北一時語塞,接著更大聲地嚎起來:「那你們什麼時候才會跟我說!」

  「所以⋯⋯你現在不就知道了⋯⋯」

  「我是現在『才』知道!你們都在一起多久了?」

  宮城終於忍不住嘆氣,悄悄在桌下掐深津的大腿,警告他不准多嘴,「那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

  「八年。」桌子下,深津堅定抓住了那隻正掐著自己大腿的手,宮城不可思議地看向他,眼看那張嘴繼續滔滔不絕說下去,「我和宮城交往了八年,過去一年我們不在彼此身邊,但現在,我還是想跟宮城繼續走下去。」

  宮城自覺應該開口阻止,卻發現自己辦不到。他當然也想過復合,況且他們已經比從前更願意嘗試溝通,一切都往更好的方向走,然而他未曾想過會親耳聽見深津說這些話,甚至當著第三人的面。宮城一直以為,總有一天他們會順其自然地重回同樣的起點,再次一起出發。難道就是今天嗎?時機真的合適嗎?種種念頭紛雜,然而當他轉過去看向深津,便發現深津也正堅定、專注地凝視自己。他放過了深津的大腿,深津便趁勢牽起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宮城聽見他說,我們復合吧

  剎那間,他再也聽不見居酒屋的鼎沸人聲,聽不見澤北在哭哭啼啼,也聽不見自己究竟是說了好、還是點了頭,或者兩個都做了,而心臟正以一種太好的方式急速跳動,因此他唯一看見、唯一聽見的,是深津揚起了嘴角,自胸腔共鳴出純粹而快樂的笑聲。

  回過神來,澤北正一邊將衛生紙包推給他,一邊遲疑地囁嚅:「呃、恭喜?」宮城不客氣地抽了三張,將整張臉胡亂抹一通,又笑倒在深津懷裏擤了好幾個鼻涕球。心想,得用澤北的卡訂一百箱衛生紙送來這間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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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r|手機版|在水裡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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