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潔的那番話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再正常不過,可是,當她用這麼溫柔的神情道謝,他突然就有種錯覺,好像她是他最親密的人一樣。
他不想要她是姜劭謙身旁的那個人。
可姜劭謙身旁應該要是誰呢?
他不知道,腦中一片混亂。在他心中某處陰冷潮濕見不得光的角落,那些潛伏著蠢蠢欲動的陰暗思緒悄悄孳生,紊亂的思緒在腦中盤踞,他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這麼陰暗的心思。
但那些陰暗的情緒在姜劭謙抬頭望向他的那瞬間,全都消散了。
姜劭謙瞳孔的顏色很淡,和他的髮色一樣,日頭逐漸西沉,向晚的餘暉他的雙眼照得通透,裡頭只映照著他一個人。
在那瞬間他的心終於落到了實處,身旁的車流紛擾嘈雜,路上行人來來往往,喧鬧聲從未停歇,可他的世界卻安靜了下來。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荒蕪以久的心田掙扎著破土而出,一顆嫩綠的新芽悄悄探出頭來。
氣氛突然變的很奇怪。姜劭謙看著許晏誠的神情從一開始的空洞呆然,一直到現在的莫名堅定,他的胸口不明所以的開始鼓譟起來。
良久後,許晏誠朝他伸出手,姜劭謙瞬間屏住了呼吸,緊盯著他手的落點,但許晏誠最終只是捏了捏他的臉,低聲道:「你也知道要怕啊。」
姜劭謙心中升起的期待感瞬間落空,許晏誠很快地便放下了手。姜劭謙用手背碰了碰剛剛被捏的臉頰,燙的,像剛出爐的麵包。
方才他手放下的那一瞬間,他確實感受到一陣空落落的失望,待回神過來才暗自心驚:我剛剛在期待什麼?
我有說你可以捏我的臉嗎?姜劭謙草草回應了他,便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許晏誠笑著在他身後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如影隨形的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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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酒吧正準備開張,裡頭的練團室裡已經有人在使用,內場人員正在做食材準備,張維遠指揮完外場的服務生,便叼著根菸,在前台擦拭著玻璃酒杯。他動作仔細且認真的擦拭,好像那幾個酒杯是什麼稀世珍寶一般,拿著乾布在杯口轉一圈,仔細對著燈光檢查,相較起廚房的忙碌,前台倒是相當愜意。
他擦完最後一個玻璃杯,吹掉上頭的灰塵,與此同時,門口的風鈴清脆的叮鈴聲響了起來,他撩起眼皮,右手支著菸,吐了一個煙圈道:「稀客啊。」
來人用手拍散菸圈,皺起眉頭,正要說什麼,阿萬悠悠道:「消防安檢一直都有在做喔。」
「……我知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吸二手菸比一手菸更毒。」
張維遠聞言,擺擺手,將還剩一小段的菸摁熄在菸灰缸裡,道:「好吧好吧。不過比起那個,我比較想知道是什麼風把你這隻燕子給吹過來了?」
許晏誠帶上了門,風鈴又叮了一聲,室內回歸寧靜。
張維遠看了看,並沒有第二個人,有點意外道:「今天你一個人?」
許晏誠不作聲,只是逕自走到吧台坐下,張維遠有些意外他的已讀不回,狀況有點少見,走到身後吧台拿了兩罐生啤遞到他面前,許晏誠抬手拒絕了:「不了,我騎車。」
張維遠也沒說什麼,自己挑了一罐拉開扣環:「怎麼突然想到要過來?學校都還好吧?」
許晏誠頷首。張維遠道:「那就好。所以,你今天為甚麼過來。」
「我跟阿謙想組團,缺貝斯手,你要來嗎?」
張維遠咧了咧嘴,露出一個奇怪的笑:「你們要組團?」
「嗯。」
張維遠咬著鋁罐邊緣,盯著某個無意義的點發問:「你們有甚麼打算?」
「目前的想法是先找人,然後參加比賽吧,如果有拿名次,也可以打開知名度。」
他的眼神逐漸放空,「你們有想過要走多遠嗎?未來發展......之類的?」
「現在還只是一個概念而已,暫時還沒有想那麼多。」許晏誠道:「對我來說,只要還能繼續寫歌繼續表演就夠了。怎麼樣,有興趣嗎?」
張維遠沉默下來,許晏誠平靜的看著他。
「你知道的,我已經過了玩樂團的年紀了,」張維遠強硬的扯出一個笑,刻意輕描淡寫卻未果:「現在回過頭想想,當年玩音樂的最根本的原因......不過只是年少輕狂罷了。」
年少輕狂,正是什麼都不怕的年紀,所以才敢一頭熱的去闖去盪,沒想到到最後卻換來了遍體麟傷。
當時流音成發時姜劭謙寫的慢歌歌詞,竟恍惚讓他有種在寫他的故事的錯覺。
許晏誠看起來不置可否,道:「或許吧,但我不正是年少輕狂的年紀嗎?」
張維遠聞言笑了。這次是真正的笑。他方才緊繃警戒的姿態全都收攏回去了。「說的也是,那就先預祝你們組團順利吧。只是你今天來只為了告訴我這個?」
「......」許晏誠沒有言語,張維遠看他這樣,心下疑惑,道:「你今天好像真的不太對勁。該不會是家裡出了什麼狀況?」
「沒事,家裡很好。」
「阿姨還好嗎?」
「嗯。她最近開始注重養生了,排夜班的時間也少很多了。」
「還是說......你和小姜吵架了?」
許晏誠想起來姜劭謙生氣時毫無殺傷力的瞪眼,笑了一下道:「怎麼可能。」
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對姜劭謙生過氣。唯一的一次是在他發燒那次他騙了他,說他已經吃了藥要去看醫生,事後還和他道歉,說他浪費他的時間……怎麼會是浪費呢?當時看著他都已經燒得神智不清了,還要撐著半睜著眼皮禮貌而疏離的和他道歉......他心裡許久沒燃燒過的火頓時噌得一把燒了上來,那是他第一次發火,可到後來也不知道是對他還是對自己生氣,看著他病懨懨的樣子,冒上來的火卻怎麼樣也燒不起來。
張維遠看他陷入思緒中,猜測道:「不是朋友......那,感情問題?」
許晏誠覺得有點好笑,正要解釋,腦海裡卻忽然閃過那天姜劭謙的眼睛,他低頭時頭頂的髮旋,還有他笑起來時嘴邊會有一個小梨渦......他自己大概都沒發現。
張維遠看他沉默下來開始恍神,心下了然,問道:「我真的很好奇......到底是誰能讓你這麼動搖?是我認識的人嗎?」
許晏誠聽完正色問:「我有說是感情問題嗎?」
「你有說不是嗎?」
許晏誠看他,嘆了一口氣,沒有繼續抬槓,一時沒有言語。
張維遠看他這樣心下了然,道:「感情這種事啊,沒什麼好想的,就是跟著心走,時間會告訴你答案的。」張維遠灌完最後一口啤酒,似乎想到了什麼,他轉過身把空瓶丟進垃圾桶,背對著他道:「對了,地平線最後一次演出,你會來吧?」
「什麼時候?」
「這禮拜六。」張維遠轉過頭來,是一個寂寞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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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馮家朋剛走進吉他社辦,裡頭地上有一整塊巧拼鋪起來的休息區,那邊坐著幾個學弟妹在熱烈的討論著什麼,時不時還爆出笑鬧聲,氣氛十分活躍。
馮家朋並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只是來拿自己的吉他。他在放吉他的區域翻翻找找,終於在一坨五顏六色的琴袋裡找到了他的那一把。他俐落的背了起來,因為身量不高的關係,看起來不像在揹,簡直像在駝著。
「......那天真的忙到翻。我又是去幫美宣部貼海報發傳單,又是去生器股那裡弄音響,不知道怎麼搞的,哪裡都一堆問題,最後還要忙著接待貴賓,累炸。」
馮家朋正要神不知鬼不覺的走出去,聽到她的聲音身形一頓,他抬頭看了下,果然是楊佳琦。
楊佳琦作為未來公關部的儲備幹部,看她能在一群社員之中侃侃而談,在學長姊中左右逢源,便知道這位天生就是一個交際花。
他們一群人一邊拿著筆電放著不久前聆韻獎的決賽影片,他猜大概是正要把影片上傳到油管時便一起抓出來邊看邊討論了。
「今年的真的超精彩。聽學長姐說今年有很多高手。」其中一位短髮女孩道:「我們那屆不是有一個劉語歆嗎?還有江亞辰跟謝禹喆,之前青弦獎很有名的那兩個。」
坐她旁邊的馬尾女孩也接腔:「對對對,我知道,那天決賽我有去看,江亞辰真的超帥,我以前跟他同高中就覺得他不錯帥,沒想到他居然還會唱歌,直接加分加爆......欸佳琦你不是說你們系上也有人參賽嗎,是哪一組?」
「是最後一組唷。」楊佳琦挺起胸膛,神情彷彿一位老母親炫耀自家孩子一般,驕傲的道:「唱The Scientist 的那組,不是我說,我朋友他聲音真的很絕,我之前跟他去唱KTV的時候才發現這位是個人才啊,不參賽簡直暴殄天物,連忙盧他來參賽,果然不出我所料......不信?等著,我找給你們看......唔這怎麼用啊,我研究一下......」
馮家朋留心聽他們說話,一時忘記要離開,社辦裡空間也不大,有個人揹著一把吉他站在原地杵著,只要不瞎的肯定會察覺。
果不其然,有個學弟察覺他站在一旁不動一陣子了,抬頭很有禮貌的喊了一聲學長好,他這一喊其他人也都抬頭起來一呼百應,楊佳琦正埋頭找到一半,突然發現大家都在問好,一看發現是馮家朋,她朝他一個甜笑:「是吉他學長啊!你想不想看那天決賽的影片?」
馮家朋原先沒準備要留下來的,只是看著一個漂亮學妹對他笑得這麼甜,他臉有點紅的點了頭,也湊過來一起看。
畫面從一開始的準備到姜劭謙終於開口唱第一句,清透的宛如帶了自然混響的嗓音從筆電裡清晰地傳來,眾人聽著聽著,也都不自禁的靜了下來,一時之間居然沒有人聊天打岔,都專注的欣賞表演。
一直到了一首歌演完,一時間沒有人出聲打破寧靜,半晌,方才那位馬尾女孩才道:「天啊,他的音色真的......讓人起雞皮疙瘩。」
「好像唱到人心坎裡的感覺?」短髮女孩也評論。
「而且顏值也很高,」馬尾女孩聞言哀號了一聲,「怎麼辦我要變節了,對不起亞辰,我要爬牆了,我真是個花心的女人......佳琦,你朋友他有沒有女朋友?」
女朋友?楊佳琦在心裡奇道,女朋友是沒有,男朋友......呃,倒是有一位準男友。她在心裡偷笑,但臉上絲毫不顯山露水,只是正經道:「不,你別想了,你追不到的。」
她悄悄觀察了下從剛剛開始就沒在說話的馮家朋,他似乎還停留在剛剛的影片中,還在回味那些旋律,末了他才悠悠的開口:「他們的旋律很溫柔。」
先前成發的時候他就知道姜劭謙的音色天賦極高,但上一次的成發,姜劭謙明顯還處在一種迷惘、猶豫不決的顧慮中,因此他音色的優勢並沒有完全展現出來,然而在這次的決賽中他整個人的氣質變得平穩溫和,他在這段時間將之前那些不安和自我懷疑都好好沉澱過後,展現出來的音色十分清亮動人。
真是是一把上天賞飯吃的嗓子。他想。
他提著吉他離開社辦,經過綜合大樓的走廊,旁邊的佈告欄上的某樣東西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駐足停留,佈告欄上那張紫色海報佔據了他的視野,他靠近點仔細端詳,上頭用大大的字體昭告天下一般的寫著:C大第三十四屆金弦獎。
C大金弦獎,是國內各大專院校中最具指標性的音樂比賽。自開辦以來這裡孕育出了無數優秀的音樂人,多少才華洋溢的青年人曾在此大放異彩,隨便提幾位出來都是流行音樂界響噹噹的大人物。
沒記錯的話,許晏誠好像是C大的。馮家朋思量著,他想起方才姜劭謙和許晏誠的演出,若有所思。
突然他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馮家朋疑惑的掏出手機看,是一則群組的新訊息。
『這星期六是地平線的最後一次演出,有人要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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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會計課,姜劭謙正昏昏欲睡,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無預警的震動,他拿起來滑開,看見了群組的那條訊息。
姜劭謙正想回應,嗒嗒嗒的字打到一半,忽然想起之前在後台的騷亂,和許晏誠深埋過往的眼睛,猶豫了幾秒,退出群組畫面,點開了許晏誠的聊天框問道:『你會去嗎?這禮拜六。』
台上老師寫完了白板,往旁邊一站,身旁的同學連忙翻開筆記本開始振筆疾書,生怕慢了一刻老師無情的板擦就會將考試重點抹去。姜劭謙也提起筆認真的記筆記,突然手機又震動了一聲,是許晏誠傳來的新訊息。
姜劭謙:「......」秒讀秒回真的好可怕。
他看看身旁人發狠抄筆記的模樣,又看了看手機,瞬間陷入了兩難。最後他還是咬著牙,放下了筆點開訊息:
『去啊。你不去嗎?』許晏誠回。
姜劭謙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上次那個什麼凱哥的,也會在?』
『他好歹是地平線的KB手,最後一次演出應該沒有不來的道理。』
姜劭謙打了個『那你......』又刪掉了,連續編輯了好幾次,氣餒的發現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擔憂,沒想到幾秒後,對方一則訊息傳來:『不用擔心我,我沒事的。你會來嗎?』
「......」姜劭謙最後回了一個嗯,便退出畫面,放下手機了。
他發了一陣呆,正想亡羊補牢的再多抄一點筆記,沒成想他才寫下第一個分錄,老師的板擦便無情的揮了下來,滿滿一整面的白板再次煥然一新。
「......」姜劭謙只好放棄,求助的眼神望向斜對桌的楊佳琦,她剛好往這邊看,看著他求救的眼神露出了一個『真拿你沒辦法啊』的表情,施捨一般的把剛剛的筆記傳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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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晚上,阿萬的酒吧。
姜劭謙從許晏誠的機車上跨下來,摘下安全帽遞給他,表演的時間還沒到,可裡頭已經黑壓壓的一片擠滿了人。
許晏誠在不遠處停好車,姜劭謙站在原地盯著酒吧的招牌良久,忽然問道:「我發現我來了這麼多次,卻一直不知道這家店叫什麼名字。」
招牌上黑漆漆的一片,努力看也只能看到幾個英文字的輪廓,姜劭謙瞇起眼努力辨識著,卻一無所獲。
「叫『Rone』。」許晏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姜劭謙疑惑的眼神向他投射了過去,許晏誠低著頭笑了笑,左手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為甚麼的。」
過不久,另一位客人也到了,是馮家朋。他今天看起來很休閒,大學T加牛仔褲,永遠不會退流行的搭配,髮尾似乎有點長了,他還用了橡皮筋將頭髮攏在腦後紮了一個結,看起來倒真的像是位文藝青年。
他們彼此打了個招呼,寒暄了幾句後正要進門,還沒碰到門把,門上的風鈴叮了一聲,阿萬先他們一步拉開了門,似乎早就等著他們來,笑吟吟的迎接。
「請進吧,位子都幫你們留好了。」阿萬說。
今天晚上場內的桌椅都收走了,全是站位。這是地平線的最後一場,看來他們打定主意要讓所有座位區變成搖滾區。
阿萬遞給他們每人一個杯子,帶他們到吧檯前,和酒保要免費的生啤和調酒。
酒保是位看起來嚴謹,實際上也很嚴謹的青年。他往杯裡倒啤酒的時候還講究的傾斜了杯口,完美的45度角,連啤酒泡沫的份量都計算的剛好。
他們每個人都先要了一杯啤酒,輪到姜劭謙的時候,只見酒保轉身從身後的冰櫃裡掏出了一瓶無酒精啤酒,一樣傾斜著完美的角度,遞給他,右手弧度優雅的一劃:慢用。
姜劭謙:「......」
他悻悻的接過啤酒,吞下滿肚子委屈,瞪了一眼在旁邊憋笑的許晏誠。
阿萬給他們留了一個視野最好的位置,身旁的觀眾氣氛熱絡的在談天說笑,不久後前台傳來一陣騷動和歡呼--今天的主角,地平線他們出來了。
團員在舞台上各就各位,姜劭謙看見了那位凱哥,連忙緊張的偷瞄許晏誠,從他平靜如水的面色上看不出什麼異常,許晏誠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看向他,搖搖頭對他輕聲道:我沒事。
其他人還在調整音響試音的同時,阿傑的聲音已經率先從麥克風闖了出來:「大家好,我們是地平線!謝謝各位在百忙之中還抽空來看我們的演出!」
他的語調輕快,別無二致的開場白,彷彿這只是一場例行性的演出,而不是最後一次。
「各位知道嗎,其實我很喜歡在星期六晚上表演,為什麽,大家猜猜看?」
台下有熱情群眾立刻接話:「因為明天不用上班!」
「沒錯!所以各位,手上都有酒了嗎?」台下觀眾舉高酒杯向他示意,放眼望去全是滿噹噹的晶亮酒液,彷彿在向台上致敬。
阿傑滿意的點點頭,幾乎嘶吼一般喊到:「大家聽好了,今天晚上,不醉不歸!讓我們一起狂歡到地球的盡頭,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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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這篇文......真的真的很慢熱......(遠目)
本文最後由 老歐 於 2023-2-18 10:2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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