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個晚上,奏恩當然不奢望邁爾奇主動跟他聯絡上,可是寧彩也似乎未能與他深入交流。她只叫奏恩放心交給她後,便沒關於邁爾奇現況更詳細的報告。
奏恩今天只有早課,下課後仍有邁爾奇於課室外守候的錯覺。不過連他主修科的上課地點也不熟悉的奏恩,留在大學範圍恐怕亦不會與他踫上面。
剛好這天奏恩還有想確認的事情,傍晚參加警方的事後講解前,他決定到訪一個地方。
對街的房子依然簇新,門外的大葉植物於正午的日照下更顯朝氣。除了簡潔的欄柵內多放置幾個搬運用的紙箱,房子的環境和上次奏恩跟寧彩前來時一模一樣。
奏恩來到十四年前紀渡連的住處。寧彩說過紀渡連遇上車禍的那天,她與弟弟逸瀧在家爭執後奪門而出。
根據奏恩翻查車禍的報導以及肇事司機法庭上的記錄,紀渡連應該就在離家後流連街上的期間,越過馬路時被一輛行駛中的貨車撞斃。
意外發生後,貨車司機接受身體檢查,證實當時的駕駛狀態正常。事發的一刻雖然按鍵接聽了一個未知的來電,但由於司機配有無線耳機,貨車行駛時並沒有手持手機,不算違規。
有目擊者稱,當時的行人過路燈比平常提早轉到代表安全的綠色,不過因為留意得到車輛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所以不如紀渡連般走到繼續行駛的貨車前。
除此以外,網絡也有記錄出事地區曾發生網絡堵塞,時段與紀渡連在馬路上低頭看手機的時間吻合。
儘管未有親身實證,奏恩已多次見識ETF程式通過網絡操作未來。當年車禍的背後,以上的巧合若沒其他合理解釋,紀渡連的死便有可能像靜楠借助ETF程式針對寧彩一樣,是某人設計的意外。
接受車禍是人為造成的話,兇手就必須掌握紀渡連的實時位置。紀渡連當年離開家門後的行蹤,她的家人或許清楚。
話雖如此,站在房子對街的奏恩躊躇不前。
先不談重提紀渡連的死對她家人造成的傷害,奏恩本來就不是跟誰也可侃侃而談的人。待下一次把寧彩都叫上,可能是更好的選擇。
然而,在找到更明確的證據之前,奏恩暫時不希望少女牽涉在內。因此,不管心底的矛盾,腳步依然把他帶到房子的大門前。
奏恩距離可以按下門鈴尚遠,他還在考慮措辭,大門卻於此時從內打開了。
步出的人被大大的紙箱阻擋臉容,紙箱盛載的物品似乎很重,搬運的人小心翼翼,來到差不多門外的梯級時還吃力地扭動身子察看。誰知因而失了平衡,紙箱朝向奏恩的正面倒下。
幸好奏恩的臂膀比對方的寬,一下便把箱子穩接下來。可是當他還要伸手把箱後站不住腳的人一併扶住時,紙箱的角擦破了他左邊的額頭。
「不好了!」嚇壞的是紀渡連的母親,她仍抓住奏恩充當的扶手,一時之間不知所措。直到她的老伴聞風趕至,才連忙請奏恩進屋內。
「抱歉,要你幫忙,還弄傷了!」雖不至熱情好客,老夫婦為奏恩處理傷口之餘,亦盡禮儀奉上熱茶。
屋內貫徹屋外的簡約風格,雜物主要圍繞地上敞開的紙箱,看來還在收拾。家中有客人,二人手頭上的工作都停住,女主人更坐到角位相連的沙發位置,完全不讓奏恩感覺侷促。
儘管事出突然,這是難得的好機會,奏恩克服內心的掙扎,聲線跟目光一同放下道,「其實我之前受過你女兒的幫助……」
對方沉默半晌,回話的音量甚至比奏恩更微弱,「那是逾十年前的事吧……」
奏恩不敢察看婦人的反應。若然他抬頭,他大概會感到後悔而不再追問。「我想問一下當天紀渡連離家的情況……」
「剛才你已還我家人情,我認為你可以離開了!」一把嚴厲的男線提醒,由無禮的客人口中吐出已逝世女兒的名字,他已在旁聽見。
奏恩預想的情況還是出現了,他亦不擅長扭轉對方對自己的印象,一籌莫展的他理應依從紀渡連的父親所言,唯有離去。然而,如今的僵持也意味著奏恩已沒下次機會。
就在他陷入苦思,良久沒法動身之際,大門那邊傳來動靜。
「發生什麼事?」回家後,從父母的臉色察覺不妥,逸瀧繃緊眉心問。
「紀渡連……」奏恩聽過逸瀧在紀渡連的墓前的話,決定放手一搏。怎料話未說完,他的父親強硬要求,「瀧,送客!」
逸瀧曾經對父母唯命是從,不過當天的男孩已長成,快要成家立室的他有別的心思。「你是誰?」
由於逸瀧的介入,針對奏恩的逐客令得以遲延。
旁觀逸瀧和他父母的談話內容,他應該正為早前墓前提及的婚事,作搬家的準備。剛才跟上貨車走了一趟新居,兩老按捺不住要幫忙,才險些釀成意外。
待逸瀧先請父母避席後,奏恩娓娓道來到訪的目的,但當然不包括人為意外的懷疑,以及紀渡連轉生的事。
逸瀧雖然不如他的父母般堅決拒絕奏恩的請求,雙手緊握與之對坐的逸瀧,投向奏恩的眼神不算友善。
「我可以理解你對我姊的關注,但背後有著非得重提舊事的原因嗎?」逸瀧刻意停頓,好讓對方思考自己的行為有多魯莽。「那段回憶,對誰來說,也毫不輕鬆。」
當他判斷被他盯住的男子謹慎的點頭答覆並非戲言後,逸瀧開始憶述無法改寫的那一天——
時間回到大學最後一年的寒期前夕,紀渡連難得從大學的宿舍收拾細軟,搬返家裏等待新的學期展開。
紀渡連的父母均是專業人士,退休前她爸爸是醫生,媽媽是專科護士。她深得優良遺傳,小時候便聰明睿智,父母都期望她畢業後投身相關的專業。可惜當她升上高中,開始為未來選擇修讀科目,紀渡連和父母的意見出現嚴重的分歧。
「編劇什麼的,當興趣便好,求學的時間是寶貴的。倘若花費光陰追尋這類虛無縹緲的,回過頭來便會發現是浪費青春!」起初比較溫和的母親總是好言相勸,可是聽進紀渡連的耳內彷彿活在井底之蛙之言,彼此永遠無法互相理解。「我的未來由我來選擇好了!」
最後紀渡連一意孤行考進大學的戲劇課程,長期住宿的她與家人見面的時間少之又少。這次終於留在家一段較長的日子,當父母的還是心軟希望放下身段與女兒重修舊好。
「你還有一個學期便畢業了,開始認真找工作了嗎?」紀渡連的媽媽趁女兒從行李箱卸下行裝時,端來熱茶點心藉故問。
「我們這一行通常由打雜做起,等到創作受人賞識,累積人氣,便有機會跟著名的製作人合作……」言談之間,紀渡連選擇的未來是她父母預想的艱辛,她的口吻卻是雀躍地期待。誰料惹來一盤冷水,「幾年的大學還未胡鬧夠嗎?!」
原本悄悄站在女兒房門外的父親,聽見紀渡連的答案後忍不住開口,「已經不是要你當上專門的職位,至少給我好好養活你自己!」
紀渡連翻白雙眼,正準備反駁,卻被母親搶先了。她站到丈夫和女兒之間,試圖緩和劍拔弩張的氣氛,「不急著找工作也可,修多一個實用的學科怎麼樣?現在很多工作都看學歷……」
紀渡連深呼吸一口氣。可以的話,她也不希望重演她剛進大學時的吵鬧場面。「你們知道怎樣的故事才能賣座?」
「觀眾想看的,是角色為了自身的追求,於壓力下如何出作切合其本質的選擇,而不是陳腔濫調地重複別人的人生!」紀渡連渴望成為她筆下故事的主角,卻換來父親門框也似快被震脫的關門一響。
怒氣沖沖的爸爸的確嚇人,不過逸瀧可說是見慣不怪,當時仍不理解紀渡連的執著的他,相比起同情,更認為親姊是自討苦吃。直到他稍後向父母提起他初中修學旅行的事,逸瀧徹底覺得違抗父母根本是紀渡連的錯。
「你之前不是答應了嗎?!」也許是受紀渡連的氣勢感染,這天的逸瀧也不想輕易放棄。沒料到一對子女相繼反抗,絕非父親的尊嚴可以容許,「這是為你的未來最好的安排,面試成功的話,到時你想去哪旅行我都讓你去!」
逸瀧爭取的修學旅行,已是完成爸爸開出的條件,考試成績達標才得到的允諾。如今他出爾反爾,不難估計是剛才紀渡連給他的刺激所致。
可是無論如何,父親的決定是絕對的。他跟他姊姊不同,逸瀧從不偏離父母的期望。自身的經驗加上紀渡連的樣板,逸瀧知道順從的話,有時候反而可換來適量的自由度。
這次只是被紀渡連引起的風暴擦邊掠過,便弄得逸瀧遍體鱗傷。他把自己關進房間裏,臉上滿是不甘心的淚水。
就於此時,手機傳來一個接一個的最新訊息——
瀧,在打電玩嗎?_
我今晚不想在家吃飯,我打算出外,你來嗎?_
我請你吃好的!_
面對置頂名為姊姊的聊天室,逸瀧一邊說一邊輸入訊息——
「饒了我吧……」
饒了我吧_
不同的感受於腦內連環炸開,逸瀧本想不再理會,紀渡連的輸入卻沒有停止——
怎麼了?_
心情低落?_
是剛才的嘈雜嗎?_
一定是爸爸說什麼了,不要管他!_
那我可以怎樣?!_ 學你逃走嗎?!_ 爸爸媽媽只剩我一個兒子,我可以就這樣逃走嗎?_ 我走了,你會回來嗎?_ 未來什麼的,我都妥協了,就因為你回來了,我連眼前想要的機會都溜走了!_
完全不給她回話的機會,逸瀧一口氣把長久憋在心底的不滿化成咄咄逼人的訊息。
明明只是線上的爭論想不到也牽動身心,看對方的帳號沉靜下來,恐怕是放棄了,逸瀧手放胸襟嘗試調順呼吸。
誰知房門突然被敲響,還不及應門紀渡連便連同一句「我進來了」現身逸瀧的面前。
「瀧,你有你想要的未來吧?我幫你跟爸媽說……」儘管紀渡連的不請自來大概是出於對弟弟的擔心,但她真正貿然闖進的,不是逸瀧的房間,而是他心靈的安全區域。
「幫我?」原是坐在書桌前的逸瀧倏地彈了起身,紀渡連的好意反倒叫他怒不可遏,「這個時候你才裝大姊嗎?!你有成功說服過他們嗎?你有能力幫我的話,你便不用像現在般有家歸不得!」
「不僅是爸媽,我也當這個家已沒有你!」
「你怎麼這樣說,我可是你親姊……」
「這種親姊我寧可不要!」
逸瀧的咆哮多少摻雜了對父母的敢怒不敢言,不留情的言語攻擊跟眼眶的淚水一樣不由自主地飛脫出來,根本不等他看清全盤承受的紀渡連是哪種心情。
在那之後,紀渡連拒絕逗留這個沒誰歡迎她的家。
既然紀渡連是跟逸瀧反目後離開,她之後的去向逸瀧無從得知。即使他忍痛重溫當天的情況,亦看似觸碰不到奏恩追尋的事件真相。然而,當中可能存在可疑之處。
「她為何一定要回家?」
綜合寧彩和逸瀧所言,大學時期的紀渡連盡量避免與家人相處,喪命前的寒假也是她頭一次準備回家渡過。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她寧願忍受與家人的惡劣關係,也不得不離開她寄宿多年的大學生活?
「恐怕是不能到往常的落腳點吧。」
當年紀渡連租住的大學宿舍,每逢長假期便強制學生退宿。這樣做除了鼓勵學生參與家庭活動,同時可優化宿舍的管理。紀渡連每次於退宿的期間,都一直借宿她密友妍心的家。如果回家是由於她別無選擇,可以想像這次假期妍心給了紀渡連與以往不同的安排。
「這已是我所知的全部。」逸瀧稍為鬆動了僵硬的肩頭,對他來說,單是憶述也像是完成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很感激……」反之,奏恩嚥下一口唾液才繼續,「你聽過ETF程式嗎?」
逸瀧一剎錯愕,程式的名字彷彿又勾起了他額外的回憶,「這跟姊姊的死有關嗎?」
逸瀧的一句近乎是反問,因為他根本不用抬頭去看奏恩的回覆。他委曲身子讓失色的臉容埋於緊扣的雙手後面,似笑非笑地嘀咕,「是這樣嗎……?!」
「原來如此!原來是我!」他重新抬頭才揭露,聲線的抖動是出於和失笑相反的情緒。儘管奏恩未能清楚把它界定,不過紀渡連的死或許跟ETF程式有關的這一項假設,比起僅只提及她的死為逸瀧帶來更大的衝擊。
逸瀧看進他眼內時的揚言,叫奏恩不禁心頭一顫,「我姊是我殺的!」
本文最後由 幽靈 於 2021-5-24 09:2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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