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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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描繪靈魂的方式(尾聲&無雷後記)-完結[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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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卿 發表於 2021-8-22 17: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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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奇幻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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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8-22 17: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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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白晝自天頂打下,令寬敞的畫室日光通透、潔淨而素雅。男子站在其中仔細觀察,以畫筆沾抹調色盤上混濁的色彩,小心翼翼地在潔白的畫布上執下一筆、又一筆;這裡是他連接住所的工作室,數十年來男子在此繪製了上百幅畫作,卻是第一次將整個畫室納為作畫的主題。
  過程中,他沒有再抬眼查看過自己描繪的對象了,因為沒有勇氣。男子只覺環境裡的光源隨著他的筆劃逐漸轉暗,餘光瞥見景色彷彿融化,腳邊塌陷,地面扭動,鼻子裡陣陣腥臭。分秒流逝,畫布上漸漸被填滿汙穢的色彩,呈現出一個陰暗扭曲的畫面,筆墨裡宣洩著濃烈的哀愁。
  最初肉眼所見的空間經由畫家的轉譯,成為反映心境的作品——然而虛幻與現實有所區別,這點常識對身為藝術家的男子而言還是理所當然;不過如今他越畫,越覺得心冷,擔憂自己的人生也許再也沒有「理」,也沒有所謂「當然」。
  在作品的氛圍大致底定時,男子終於再次環顧四周。剛剛說他沒有勇氣,而此時抬眼,也不是說又有了勇氣,只是不得不為之罷了。
  眼前所見正是他不願面對的。那個他所熟稔的畫室已經不在,一如他在作畫過程中所感受,他所處的空間早已嚴重變形,窗稜緊縮,室內晦暗不清,牆與地面不成規矩,與他繪製的惡夢如出一轍。
  男子瘋狂地叫了起來,氣憤地踹倒畫架,將調色盤往下一砸,抓起顏料繼續往畫上潑撒——在污濁的顏料滿佈畫面之時,房間的色彩也更加混沌,濃稠的液體四處淌流,染了他一整身污穢。
  男子放聲大哭,哭倒在地,眼淚與不知名的液體攪和成一塊兒,染上唇邊,嚐起來又苦又鹹。直到他身上的某處傳來電話鈴聲,許久仍未中斷,他才調整姿勢,將手機從濕溽溽的褲子口袋裡拿到眼前,呆看著螢幕上顯示的來電者名稱,卻遲遲未接。
  中間鈴聲一度戛然而止,幾秒之後又再響起。若是常人早就死心了。
  電話終於被接了起來,但男子只是呆看著螢幕,任由裡頭傳來聲音。
  「喂,淺江先生,抱歉在這種時候打擾您,」電話那頭是一名男性,聲音裡三分軟弱,七分焦急。「可是……今天是令堂的喪禮,您真的不來嗎?」
  淺江沒有應聲,這個時候只要一出聲音,喉嚨裡的嗚咽肯定是藏也藏不住的。
  因為沒有收到回應,對方也空白了幾秒,沉默裡傾吐的是滿滿焦急。「對不起,您肯定是有其他要事才耽擱的吧?我只是擔心您忙到忘記了,才認為應該要再提醒您一下而已……大概再一小時左右,令堂的尊體就會被送去火化了,如果您還來得及的話……」
  「肖像畫有要一起送進去嗎?」搶在那人繼續說下去之前,淺江把手機放到耳邊,硬生生擠出唐突的語句;那聲音掩飾掉哭聲,帶著冰度的涵義朝對方襲去,使其猛然一愣——這代表他是不會出現在喪禮的了。
  「……是的,照您吩咐,將會和棺材一起推進去燒掉……」
  那人的情緒聽起來涼了半分,淺江因此感到歉疚,卻難以再擠出隻字片語,勉強才發了聲「嗯」。
  淺江為何堅持要將他母親的肖像畫隨遺體一起燒毀,那人雖不能明白,可是方才的冷淡或許是出於某種不得已而為之——在靜默的空氣裡,電話裡的那頭逐漸往這樣的方向猜測,於是他壓抑住哀傷,裝出平和的語調,詢問淺江今晚是否有空。「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吧?」
  「不了。」
  「我最近發現一家不錯的酒吧,氣氛溫暖,您去了也會喜歡上的。」
  「……我說不了。」
  「不用這麼客氣,沒關係的,八點左右我去府上接您……」
  「不行!不要過來!」聽到對方要來家裡,淺江激動地嘶吼;一方面是擔心如此異常的畫室會被發現,一方面則是因為自己的心境絲毫沒有面對他人的餘裕——光是如此激動地吼了出來,就令他的脆弱潰堤,內心緊緊縮著的悲哀在空氣之間淹漲,幾秒之內裊裊傳進話筒,成為電話那頭所聽見的陣陣哭吟。
  對方不知該如何是好,他能體諒淺江的喪母之痛,但無法分擔淺江的痛楚,只得輕輕說些無謂的安慰,祈求自己的聲音能將他拉回現實。
  可是,他沒想到淺江開口回應自己時,聲音裡的每一分力氣都宛如正從這個世間消散。他感到他的聲音是透明的。
  而透明的他是這麼說的——
  我不想活了。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9-4 10: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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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8-25 2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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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多瑪

  男子本名深水,在母親喪禮的這天從住處逃了出來,因為一身髒污,走沒幾步又倉皇返回清洗一番,最後隨手在包包裡塞了幾樣隨身衣物與現金,便一股腦衝往車站,胡亂跳上向南的火車。
  深水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往哪裡去,這一連串動作就只是反射性地想要逃離。他坐在窗邊,看著首都達拉的白色街景化成一束束長帶狀的絲帛被拋向背後。
  關於他想要逃離哪裡,可以說是他想要逃離母親死亡的事實、逃離那個如同異度空間般的家、以及把一切都變得異常的自己,可是更切確來說,他想要逃離的是這整個世界。那句「我不想活了」陳訴的是一個無以動搖的事實。
  列車停靠站時,月台上的男孩站在窗外直盯著他的臉瞧,維持著視線扯了扯身旁的婦人。深水神經兮兮地拉起短袍的帽沿,遮住褐色及肩的捲髮,站起來往後面的車廂走去。
  他所身處的奧爾在曇天世界的歷史裡是一個國力貧弱的小國。因為無為的君王在動盪不安的局勢裡長期逃避政治,反將大半稅賦投入文化發展,在深水出生以前,奧爾本還是個沒沒無聞的國度。然而當三十年前大崩落時代結束,世界的局勢開始趨向穩定,民間的慾望從生存轉變為心靈層次上的追求,早已奠定良好文化基礎的奧爾因而在國度間嶄露鋒芒,成為了極具權威性的文化之國。
  而在這樣的國度之中,深水做為畫家所使用的筆名「淺江」對很多人來說是絕不陌生的。他在少年時期猶如彗星一般降臨於藝術界,憑著出色的構圖與協調的色彩、以及在不同時期各有特色的風格飽受好評,不僅作品總是能夠賣得罕見的高價,更是囊括眾多的榮耀。
  儘管如此,深水實際上極少在世人面前以淺江的身份真正露臉,多數時候他都在臉上垂了一副黑色的面紗,因此他人要認出他的身份,理應十分困難;只是此時此刻,深水忽然對外在的視線異常敏感。
  他在整輛列車的尾端找到一個佈滿灰塵的角落,蜷著身子、席地而坐,臉龐埋在雙膝裡,為自己圈起一個黑暗的國度。規律的列車聲令他昏昏欲睡。他感到列車像是一個活的隧道,祈禱祂可以帶著自己遠離熟悉與陌生的一切。

  火車上廣播響起,說明列車即將抵達終點。甫一下車,深水便聽見浪潮,離開剪票口,走出小巧的紅磚車站,他的視平線上橫亙一條細細長長的海岸,天孤海寂,淺黃色的沙灘上殘留著浪花的淚,海浪則將深水空洞的軀體化為音箱迴響;一瞬間裡他還以為這世間單純地只剩下他與車站、沙灘與大海。
  同一輛列車的乘客與他錯身,在車站附近逗留一會兒,就朝著後頭的城鎮走去。車站旁有少數人架起寫生用具,或坐或站地描繪著寬廣的大海;這樣的風氣在奧爾並非罕見,深水過往也常那麼做,如今再也不被允許,只得將目光從那些人身上別過,不堪地望向清遠的大海。
  如果要死的話,想要死在這麼美的地方。他是這麼想的。

  深水在海邊流連好一陣子。之後他到鎮上買了一副無度數眼鏡、一頂寬沿帽,再紮起了頭髮,好讓他走在路上能夠安心一些。此外他還從書店帶出了幾本書,最後找了間餐廳的露天座位坐了下來。
  位於火車終站的小鎮多瑪曾是溫泉的產地,相傳水質具有療效,自古許多權貴人士因而在此購置別墅,附近的商圈也為了服侍權貴的下屬紛紛興起;而後因為大量使用鐵道沿線所生產的紅磚黑瓦,鮮豔的街景與海色也成為賣點之一。然而自從大崩落結束之後,隨著曇天的整體變異,溫泉已經乾涸,失去了最主要的賣點,小鎮終究逃避不了沒落的命運;如今街上冷清,令深水緊繃的心情意外地平靜下來。
  他向服務生點了一份輕食。餐點送上時,他背後的客人正談論著近期某位大畫家的母親之死。他隨即起身,將家當與餐點逕自搬到更加清閒的角落,這才吃了起來;不過咬沒幾口,他便停下嘴邊動作,不停翻閱剛才購買的旅遊書籍,專注於研究裡頭的地圖與交通方式。
  小鎮的海景很美,可是溺水的死法太難看了,還可能在死成之前就被人給救起。他打算尋求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自我了結,而且認為既然要選,就應該要選個絕美的風景。此刻的他再也不能執筆,只求以死亡為素材,完成他在這世間的最後一次創作——這份作品必須要選在大自然的秘境當中,於生生不息之間擱置他凋零衰敗的屍體,好將美與哀戚烘托到最高境界,甚至是即使屍體腐爛才被發現,也得要令人不忍毀去這樁藝術之作。
  身體擺置的角度、鮮血噴灑的方位、肢體殘缺的程度……他搭配著書裡的照片不斷盤算,深信絕美之死,是他現在唯一可以實現的事了。
  靠近餐廳門口的座位傳來一些爭執,深水不予理會,熱衷地沉溺於腦中的想像。不過門口的對談聲逐漸影響他的思緒。
  其中一名少年不斷道歉,聽起來是因為支付不起帳單,才引起店員的關注——原以為只是這樣而已,深水瞥見一隻貓咪從眼前閃過,抬頭一看,朝餐廳接近的原來不是只有一隻貓,還有一些犬隻慢慢走來,天上海鷗飛舞,鴿子駐足於屋頂,松鼠悄悄接近,遠處還有觀望此處的鹿;牠們關切的對象全是那名陪笑道歉的少年,有的動物已經圍繞在少年周身,面朝外、彷彿向著那些刁難他的人類保持警戒,令餐廳的店員面色驚惶。
  其中一人鼓起勇氣站了出來。「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付不了錢,所以就叫這些動物來挑釁嗎?」
  「你誤會了!牠們不是我叫來的,雖然牠們的確是我朋友沒錯……」少年腳邊的壯碩黑狗發出威嚇用的低鳴,他趕忙摸了摸牠的頭,輕聲說:「沒事啦,不要生氣,是我不好沒錯,你們不要這樣……」
  其他店員叫來了路過的巡警,解釋完狀況之後,巡警面對少年與這一大批動物也很無奈。「總之請你先跟我回局裡一趟吧。」語畢,黑狗像是聽得懂巡警的話似地,突然兇惡地朝對方猛吠,其他動物也擺出陣勢,使少年除外的人全都倒退。
  其中一名女服務生嚇得退出外圍,深水在與她視線交會時招了招手;她跑了過來,劈頭便是道歉。
  「對不起!影響到您用餐了!」
  深水示意沒事,詢問了少年的欠款金額——在了解過後,他認為那個數字實在不至於會需要鬧到這般程度,因此對店家心生同情,可是少年在他看來也非有意。
  他從皮夾抽出幾張鈔票,表示要連同少年的份一起買單,也請店家提醒少年不要再犯。趁著女服務生轉頭回去店裡之際,他補了一句「不用找了」便起身離開,打算開始在鎮上尋找今晚的落腳處。
  不料走了一小段路後,少年竟追了上來。
  「嘿!是你嗎?你是剛剛幫我付帳的人嗎?謝謝你!」
  深水停下來看了看他。說是少年,是因為他的聲音與笑容都很天真,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他還未成年;此時近看,深水才發現對方約莫二十中旬,與自己的年齡相仿。其皮膚白皙,五官精緻,容色煥發,有著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藍眼及俐落的金髮,同色系的眉毛與眼睫毛間散發著一股美麗的氣質,一點也不像是付不出錢的貧窮人家,相比之下蓄著長髮與鬍渣的深水看起來還比較落魄。
  深水不以為意,提醒對方下次記得帶錢,便又重新啟步,孰料少年再次跟上。
  「我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原來要付錢……在森林裡還可以摘些果實,可是在城裡要填飽肚子可真是不容易啊!」深水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少年顯然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反倒是打量過深水之後,他雙眼一亮。「對了!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啊?」
  「你認錯人了。」深水眉頭一皺,微微加速,將臉龐從少年的方向別過。
  「可是我覺得你好眼熟……我們真的不認識嗎?」
  「不認識。」
  深水不用看也感受到了少年的失落,然而他仍鍥而不捨地繼續跟著。「可是我覺得你就是我正在找的人……我的名字是帕多,我是動物國的王子,你真的不認識我嗎?」
  深水猛地停下,驚愕地瞪著少年——他本以為少年是對身為淺江的他感到眼熟,沒想到反而是因為覺得自己是王子,所以別人應該要認識他;不僅如此,光是用如此認真的語氣說出「我是動物國的王子」這種話,實在就夠讓深水驚愕的了。
  「你說什麼?」
  「我說,我是動物國的王子,我的名字是帕多……」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不認識。」真是個可憐人——深水一點也不想跟他扯上關係,撇頭就走。
  「等、等一下啦!」
  帕多慌慌張張地跟了上來。
  「對啦、對啦,我認識的應該是個比你還要再小一點的小孩,大概這麼高……還是這麼高?」他比了個肋骨以下的高度。「因為好像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所以我也不是很確定,不過既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搞不好小男孩已經長大了也不一定啊!」
  「就算是那樣,我也不認識你。」
  「那麼……先生你叫什麼名字呢?」
  深水保持沉默,致使帕多輕輕拉起他的手臂央求:「告訴我嘛——」缺乏距離感的舉動令深水嚇得揮開了他的手,後悔剛剛真不應該替他付帳、與這怪人扯上關係。
  「……先不提我,你在找的人叫什麼名字?」
  見深水終於肯回應自己,帕多開心地燦笑,天真地說:「我不知道!」
  「那你跟那個人是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是朋友嗎?」
  「你跟一個你不知道名字的人是朋友?」
  「也許是吧,我不太記得過去的事情了。」
  「那你為什麼要尋找一個你連名字都不記得的人?」
  「我們在玩捉迷藏,約定好了的。」
  「不是我,我可沒有在跟誰玩捉迷藏。」
  「不對,先生,就是你喔!仔細看過你的臉之後,我就更確定了,我在找的人就是先生你喔!」帕多直直盯著深水的臉,雙眼裡炯炯有神。
  深水繼續否認,然而就算加大步伐意圖逃離,帕多依然如影隨行。
  「就算我真的是你在找的人,那麼捉迷藏已經結束了,你總該離開了吧?」
  「可是我找到你之後就要一直陪著你,這也是說好的啊。」帕多頂著一張天然的笑容說道。
  眼看他們已經走過兩個街頭,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深水忍不住大喊:「真是夠了!我根本不認識你!」於此同時,他終於找到一間靜靜坐落在街邊的旅店,旅店門口上掛有一個小巧的招牌,上頭寫著「薩卡斯旅館」。
  「不要再纏著我了!這裡可是旅館,沒有錢的話是沒辦法進來的,你也別指望我會再幫你付錢!明白的話就給我離開這裡!」他抓著玻璃門的門把,頭也沒回地便衝了進去。

  深水走進薩卡斯旅館,才發現旅館裡異常地暗,除了櫃台後的米色布簾裡亮著燈光,大廳中就只剩自二樓天井打下的落日餘暉;空氣中灰塵漫舞,深色裝潢間飄散淡淡濕氣。
  他走到距離門口僅有十步的櫃台前,對著無人的櫃台輕咳兩下;雖然深水開門時引發了一些聲音,但布簾裡的人似乎無意出來待客。
  他不安地回頭張望,帕多仍在門外探頭探腦,看不清楚室內的模樣。
  深水回頭向櫃台後喊:「請問有人在嗎?」
  他聽聞椅子在地面拖曳的聲音,一道散漫的女聲傳了過來。「不好意思,我們這陣子沒有營業喔。」一名蓄著金色長髮的女性走出,她穿著寬鬆的居家洋裝,雙手放在兩側的口袋裡,雖然嘴上說著「不好意思」,神情看起來卻有些冷淡。
  「沒有營業?」
  「對啊,門上掛的是『今日公休』吧。」
  深水順著她的視線望向身後,好不容易才辨識出店門上的掛牌——在面對店內的這側寫的是「營業中」,如此推測,對外的那側確實是「今日公休」沒錯。就在他確認的同時,帕多也持續往裡頭瞧來,一想到走出門外又會被他給纏上,再加上天色已暗,深水就覺煩惱不已。
  一個死意堅決的人竟還煩惱今晚的住處,這點就連深水自己都覺得可笑。他百般猶豫是否應該抱著一絲希望,詢問女子未營業的原因、以及是否該說服她讓自己暫住一晚就好;就在他游移之際,女子點著燈火,眉頭輕蹙,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這位客人,你還好嗎?」
  「……怎麼了,突然這麼問?」
  女子停頓了兩秒。「算了,要是你真的沒地方可去,要給你住也不是不行;不過因為我有其他要事,除了房間以外無法提供餐飲,清潔的頻率也是隨我有空的時候才做,你應該無所謂吧?」
  以一個服務業者來說,就算是為了客人才勉強營業,女子的態度實在是太我行我素了——她甚至沒讓他辦理任何入住手續,而是直接走出櫃檯,接過深水身上少數的行李,以順道詢問的方式開口:「該怎麼稱呼呢?」
  深水遲疑了一下。儘管她我行我素的程度令深水感到詫異,但他對她願意收留自己還是滿懷感激。「我叫深水。」
  「我是艾蓮娜。」
  她帶他走上通往二樓的開放式階梯。薩卡斯旅館不大,兩層樓加起來不出二十間客房,艾蓮娜身兼老闆與唯一一位員工;她沿途交代一個晚上的住宿費用——以一間位居沒落小鎮的舊式旅館而言絕非划算,不過深水毫不吭聲地就接受了。
  他的客房正對樓梯,從一樓的櫃檯便可經由天井看見房門。門內擺了一張雙人床、桌椅與衣櫃,地板鋪設絨毯,並附有獨立衛浴,陳設上老舊但典雅。
  「你要長住也可以,我平常會在櫃台後的房間,有事可以叫我。還有這裡禁止自殺,請務必遵守,雖然如果是在外面的話我就沒法管了。」
  深水狐疑地看著艾蓮娜。「你們一般都會跟客人說這些嗎?」
  她擺擺手。「我可以做的也就這樣,如果讓你住進來可以讓你好受一點的話……抱歉了,我這裡也是水深火熱。先去忙了。」
  她帶上門,門外傳來她走下樓梯的腳步聲。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8-30 14:38 編輯

留言

哇對深水打算自殺的內心獨白感到驚嘆!身為一個想過這件事的人非常有共鳴,去沖繩玩的時候看到非常漂亮的海也是在想如果要自殺,就要選在這裡。 光卿用各種具體細節呈現出來的藝術家性格很真實,就算要死也對美很執著,也許這種人本身就是藝術吧?為了藝術而活,不能再畫就了結生命的部份也很有同感。 這次場景的細節好清楚,喜歡對浪花的形容和列車像隧道的形容,明明就超級會寫視覺畫面的! 跟帕多的相遇我很喜歡,腦補他找的就是小時候的深水,只是長大就忘記小時候的玩伴和約定了,然後跟帕多的相遇影響他未來的創作這樣(?) 還有深水跟淺江真假名字的對比很有意思,在想是不是有什麼含意。 艾蓮娜收留深水那邊想到有時候溫柔是不過度關心,雖然態度冷冷的但有察覺深水的情緒&試圖幫助他,但又保留空間不觸碰他的情緒,覺得陌生人之間的關心這樣最剛好。 最後想說一開始就遇上怪人糾纏是光卿家主角的定番嗎(x) 2022-3-21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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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8-30 14:3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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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歐佩拉

  「不要老是愁眉苦臉的。」
  深水的母親千枝時常如此叮嚀,深水認為自己也許是沒有遺傳到她溫柔又堅強的基因吧。
  「我只是擔心……」
  「擔心手術失敗?才沒什麼好擔心的呢。」
  這是千枝生前與深水的最後一次對話,當時她一如既往地輕鬆回嘴,想必是還沒認清自己的生命即將殞落。
  她坐在病床上,懷裡捧著深水的畫冊,以纖細的手指輕輕翻閱書頁。「明天的手術會成功的,我還想多看看你的畫呢。」深水總是覺得奇怪,生病的明明是千枝,但總是她在安慰自己,搞得好像他才是病人似地。
  千枝罹患的是癌症引起的敗血症與多重器官衰竭,自從發現到現在已超過十年,持續治療之下依然逐漸惡化;最近由於膽囊上的膿瘤持續腫大,醫院為她在這天的隔日安排了一項切除手術。然而她病在膏肓,手術的成功率僅有兩成;失敗的話就會死,就算成功,也只是稍稍延長一年左右的壽命罷了。
  一想到這裡,深水的眉頭就怎麼也提不起來,心像是懸在半空中。相較之下,身為病人的千枝卻從容自若,彷彿面臨的其實是他人之事。
  她翻開畫冊的下一頁,因頁面上的作品而屏息。
  橫跨頁面的是一幅名為《秋》的湖景,湖景背著棕紅山脈,霧氣氤氳,山尖金晨在湖面點綴起波光粼粼。深水的作品素來以精巧而層次豐富的構圖聞名,不過這幅作品幾近單純,就只是一幅寫實的風景畫,頂多透過光影與色彩加強亮點,縱然優美,但與其他作品相比之下略顯樸素。就算是深水的經紀人,也不明白他為何會堅持要讓這幅作品用上跨頁篇幅,然而千枝不這麼以為。
  「啊,是這裡啊。好懷念。」
  「我按著以前的照片畫的。」
  當時千枝剛確診不久,為了轉換心情,母子倆受邀到友人的山間小屋,度過了一個悠閒的秋季;在那之後雖然還想舊地重遊,不過千枝的病情每況愈下,這幅景色便只存在於兩人的回憶之中了。
  「記得你那時候還在廢校裡畫了一幅壁畫,後來好像一直沒有被刊登出來嘛。」
  「有這回事?」
  「你忘記了?你當時很沉迷呢!那幅畫很可愛,我也很喜歡的說,當時怎麼不記得要拍下來呢?後來你的畫風就變得越來愈陰鬱了。」
  深水抿著嘴唇,沒有答話,千枝明白答案是因為她的病情。她闔上畫本。
  「不如現在為我畫一張吧。我覺得我今天的氣色很好,你可要把我畫得美一點。」
  「……咦,認真的嗎?」
  「當然。」
  她毫不害臊,喬了喬姿勢,側轉向窗邊,頰上自然的紅蘊早了窗外剛探出頭的春芽一步,先開成花。
  為了陪伴在病房久住的千枝,深水早就從家裡搬了一套畫具過來;只是除了小時候曾經描繪過母親,至今已好幾年不再畫過。深水坐到畫架前。以往面對她的笑容,他的不安總會獲得緩解,如今在她面前執筆,無來由地竟感到恐懼。
  不可以——深水的心裡頭有這麼一道聲音說道,握著畫筆的手卻還是動了起來。
  即使千枝與過去的身形相比已漸消瘦,病情與歲月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她的睫毛如簾,肌膚如絲,望向前方的雙眼猶如清澈的琥珀,唇角則帶著從容的弧度。這樣的母親對深水來說是完美的,但也許到了明天,就會像是《秋》一樣,成為了僅存於記憶中的畫面。
  他必須將她留下。
  他將這樣的心情植入畫筆,一筆一筆勾勒她優雅的線條。
  他得將她留下,從時間、從疾病的魔掌裡。
  他像是入了魔般,未能聽見千枝的低語。
  「沒什麼好擔心的,深水。」
  他開始思量藝術究竟是什麼,美是什麼,永恆是什麼。
  真希望能永遠將如此美麗的母親保留下來——他浮現出了這樣的念頭,也不知道是被誰給聽見了,心裡頭那個喊著「不行」的聲音越來越大,終於驚醒了他。他抬頭,頓時發現母親的模樣變得怪異;她的表情動也不動,姿態猶如雕像,瞳孔裡的彩波逐漸凝結。
  此時他倆之間開始扭曲。他與千枝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劇烈的敲門聲令深水驚醒、從床上摔落地面,發出砰然巨響。
  艾蓮娜的聲音由外傳來。「先生!深水先生!你還好嗎?」
  深水發出哀號,扶著床緣爬起,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了嗎?」
  「什麼怎麼了……你呻吟得好大聲,我在一樓都聽得一清二楚!」
  「……抱歉,我做了惡夢。」
  「你的夢話也太誇張了吧!」艾蓮娜語帶嫌棄。很多時候,她打從心底不想做生意的程度都讓深水非常吃驚。「我還以為你要死了,沒事就好。」
  他聽著她下樓的腳步遠去。
  一會兒過後,深水梳洗完畢,紮起頭髮、戴上這幾天已逐漸習慣的眼鏡與寬沿帽。他走下樓梯時,正巧碰到艾蓮娜在櫃台外的等候桌椅享用早點——幾塊切片的雜糧麵包、奶油抹醬、炒蛋與紅茶。沒有深水的份。旅館就是她的家,就算在客人面前獨自享受、甚至穿著睡衣,她也不以為意。
  「先生要出門?今晚會回來住嗎?」
  「也許會吧。為防萬一,這是昨天的住宿費。」
  他將準備好的現鈔遞給艾蓮娜,這是為了避免他真的在外頭找到了死亡的歸宿,卻仍欠款他人的因應措施。就算還沒退房,他每天都會好好地清算前一晚的入住費,而艾蓮娜也不嫌麻煩地配合他。深水常好奇為何她老像是知道些什麼似地,不過瞧她我行我素,又猜想或許只是懶得多問吧。
  艾蓮娜將深水遞來的錢隨意擺在桌上。
  「我今天也會外出,大門會上鎖。如果你太早回來,就先在外頭晃晃吧。」她嘴裡啃著麵包,指了指旅館的大門外。「對了,你朋友今天也在等你喔。」
  深水蹙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見著帕多正貼在門外朝自己揮舞雙手。
  「誰跟妳說我們是朋友的?」他瞪了她一眼,憤憤然地走了出去。
  玻璃門被打開時,艾蓮娜順著灌入的風聲聽見帕多雀躍的聲音:「我們今天要去哪裡呢?」門扉慣性闔上,室內恢復寧靜,她看著兩人離去的身影,吞了口茶,喃喃低語——
  「這天,男子依然出門尋死。」

  「我們今天要去哪裡呢?」
  「不是『我們』,是『我』。」走出旅館的深水冷冷說著,視線沒在帕多身上停留半刻。
  兩人的追逐從相遇開始就從未改變。
  因為深水說過「沒有錢就不能走進旅館」,帕多每天都會在門外等待;每當深水出門,帕多便會緊跟在旁,若深水用餐,他則在店外吃些動物摘採來的蔬果——深水每次都很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錯,終究不得不開始妥協,認為也許他真的是動物國的王子——無論深水如何無視他,帕多依然毫不倦怠。
  「那,深水你今天要去哪裡呢?」
  幾天下來,帕多甚至有辦法趁著艾蓮娜出門時,從她口中打探出深水的名字,進而還讓她誤以為兩人是朋友。
  「去一個看不到你的地方。」
  帕多被逗得哈哈大笑,儘管深水一點開玩笑的意圖都沒有。
  兩人走到火車站。
  深水獨自買了張單人車票,走進驗票閘門之內。轉向月台前,他特意回頭以輕蔑的目光瞥向身後;只見帕多被攔在閘門外,錯愕地盯著自己。
  深水終於感到了自己的勝利。
  他走上停靠在月台的列車,選了個面向小鎮的座位;另一側雖然面向大海,但是也對著車站。深水不想再多看見帕多一眼。
  火車緩緩啟動,窗外的建築慢慢動了起來。雖然多瑪的大海美不勝收,小鎮的紅磚黑瓦也是獨具特色;深水很喜歡這個小鎮,而且沒有人認得他的身份。他祈禱今晚回來時再也不會看見那名纏人的男子,否則他或得考慮轉居他處。
  隨著速度上升,列車發出規律的頻率,時值春季,兩旁的透氣小窗略開,引入了一些風聲。深水在風聲裡聽見某個奇怪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人聲,隱約於風中呼嘯。
  「……水!」
  聽得不是很清楚,但深水總覺得那聲音是在呼喊自己。
  車廂裡的乘客開始竊竊私語,接著紛紛站了起來,朝著海側的窗外指指點點。深水煩躁地跟著看了過去,卻驚見帕多小小的身影出現在窗外——他伏在一頭巨大的銀鳥背上,兩手緊抓鳥頭上的雙角,一面承受強風風壓與飛行的高度,一面朝列車呼喊。
  乘客之間有人高呼。「是龍鷹!」
  那是曇天世界內極為罕見的動物,牠們頭上有角,銀色的羽毛具金屬光澤,成鳥張開雙臂超過三名成人身高,尾翼的長度為軀幹的兩倍。龍鷹雙目如炬,拍翅時可颳起強風,轉眼便可飛越千里,憤怒時,嘴喙吐出的焚風則能化為烈焰。相傳牠們心高氣傲,但在大崩落時代裡曾受人類所驅使,如今僅生活於遙遠的大陸,成為了傳說。
  深水沒想到帕多竟然會乘著傳說追逐自己。他瞠目結舌,感到一陣疲軟而癱在座位,不可置信地思考自己究竟是被什麼給纏上了。

  列車抵達深水的目的地城鎮歐佩拉時,他已經放棄了甩開帕多的念頭。
  一路上,龍鷹配合列車的速度拍打翅膀,優雅地飛在列車上方,每當列車靠站,牠便降落在車站屋頂,不顧他人視線,與背上的帕多一起緊盯每一位走出車廂的乘客。深水猜想就算自己二度變裝,恐怕也會被帕多不知道從哪兒叫來的動物給嗅出氣味吧。
  於是他放棄了,走下火車,離開月台,步出車站。車站廣場上,帕多正與龍鷹道別,四周的民眾無不拿出手機,將鏡頭對準他們。
  「謝謝你!回去的時候可能也會要麻煩你,你先去哪裡晃晃吧!」在帕多揮手對龍鷹說完之後,牠將居高臨下的雙目舉向遠方,雙翅平展,拍落陣陣風壓,旋即起飛,眨眼便已消失在天的彼端。
  而帕多開心地跑向深水。「深水——好可怕喔,牠飛得又高又快,很厲害對不對?」深水完全聽不出來那語氣究竟是有哪裡覺得可怕,相比之下,隨著龍鷹離去而聚集到他倆的周遭視線,他覺得才比較可怕——
  是以他絲毫不理會帕多,拔腿就跑。直到他們逃進一條不起眼的巷子裡,四下無人,深水才終於停了下來,從背包裡拿出短袍,扔給帕多,要他穿上。
  「你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有辦法使喚那種生物?」
  「因為我是動物國的王子啊!」帕多笑咪咪地,套上短袍後光顧著打量自己,顯然不明白深水為何要自己穿上它。
  深水一把拉起他背後的帽兜,粗魯地戴到他的頭上。「你是巫師嗎?」
  帕多哈哈大笑起來。「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深水反問。「理論上這個時代的確是不應該再有巫師了沒錯,可是這幾年來,也確實有過巫師再現的各種傳聞……那指的就是像你這種人吧?」
  「我是帕多,是動物國的王子,就只是這樣而已啊。」帕多理了理帽型,笑容天然;因為深水又開始移動起來,他問:「對了,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呀?」
  深水遲疑片刻。「如果我說我要找個地方自殺,你會相信嗎?」
  帕多看起來十分懵懂。「深水,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在尋找一個適合自殺的地點。」深水淡淡說著,走出小巷,確認巷口的路牌後,朝上坡處走去。他身後的帕多則是杵在原地一會兒,才小跑步追上。
  「……我相信你。」
  「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跟著我了。」
  「你要自殺跟我要跟著你沒有衝突啊?」
  「有,當然有;不管你想要的是什麼,都不會有結果的。」深水頭也沒回,大步大步地走著,即使坡度越來越斜,也未放慢腳步。
  「我只是想要陪你而已。如果死亡是你希望的,我也不會阻止你,可是在你死之前,我還是想要跟你待在一起。」帕多的聲音有些著急。
  「我不是你認識的人。」
  「那也沒關係,我覺得是就好了。」
  斜坡旁有條小路通往林蔭茂密的山裡,深水在路口停下,回頭時,從帕多臉上看見毫無掩飾的寂寞——那讓深水自己都覺得感傷。如果事情不曾發生,他何不也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隨便你。」他說。

  歐佩拉的市中心比起多瑪繁榮許多。這個小鎮以豐富的文藝活動所聞名,且因活動設施位於廣場一帶,成為近期奧爾國內一日行程的熱門景點;然而離開鬧區後,受山勢影響,未能受到觀光風氣所侵蝕的樸實景色便撲面而來。
  深水兩人爬了一段山路。沿途帕多已從剛剛的低潮恢復,喋喋不休地尋找各種話題,包含深水為什麼會想要尋死;面對沿途上坡,他如履平地,臉不紅氣不喘地。深水當然沒有回答他的任何問題,一方面是受到一路上的爬坡所惱,另一方面則是基於對帕多的厭煩;在前往死亡的路途上,他本希望能夠安安靜靜地走。
  配合著深水的速度,兩人終於緩慢地抵達了目的地。
  一座四層樓的白涓瀑布從岩縫洩出,落入碧綠深潭,飛濺起陣陣霧白。兩人站在潭旁的觀景台邊,扶著欄杆觀賞此景,感到空氣之中的涼意滲入體內。四周綠意森森,潭上缺口正巧引入陽光,令潭底的色彩多變,綠葉如澄,霓虹隱隱如幻。
  帕多仰著下巴,說:「好漂亮喔。你竟然要在這裡自殺嗎?」呢喃時充滿了哀傷。
  「不,這裡不行。」
  「不行?」
  「沒錯。我說不上來,這裡還差了點什麼。雖然瀑布很美就是了,真可惜。」
  帕多感到困惑——他本以為深水會將安靜當成首要目標,可是景色美醜似乎也在他的考量範圍內。
  「瀑布很美?」
  「沒錯,我自殺的地方同時也會是我最後的創作舞台,所以必須非常仔細地挑選才行……問題是出在這個觀景台嗎?」深水低頭看了看他們腳底的原木平台,認為它在放眼所及的景色之中確實只有令人失望的成分。
  「什麼是你的『創作舞台』?」
  「就是把我的死和我的生命,當做一件藝術品一樣來呈現在這個世界之上。」
  「你真奇怪,你的生命不就正在呈現在這個世界當中嗎?」
  「但現在並不是我想要呈現的模樣。」
  「我覺得現在的你很好。」
  深水不想再繼續理會帕多。他逕自拿起手機拍攝瀑布,儘管此景不被採用,姑且還是拍下參考。
  而帕多不為他的冷淡所動搖,湊在旁邊看著深水拍照;他似乎是第一次認識相機,對其功能嘖嘖稱奇。正巧觀景台上的另一組遊客也拿著相機與瀑布合照,他見了,便向深水伸出手,說:「我也幫你拍照!」
  「不要。」
  「我不會弄壞啦!」
  「不是那個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
  「因為不需要。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辦法再用我想要的形式留下任何痕跡了,既然如此,相機能夠拍下的只是失去靈魂的我而已。」
  帕多對深水的回答顯然很不滿意,然而深水沒再繼續說明下去了。因為他認為帕多永遠也無法理解自己,總有一天他終會放棄,然後遠去,交會過的兩條線會再一次走回平行;人終究是孤獨的,創作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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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多那句你「已經呈現在這裡了」感覺像是你已經存在了,不需要做什麼表現自己的存在,有點存在主義的味道。 2022-3-21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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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9-4 10: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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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歐佩拉

  兩人下了山後,深水在車站附近的店家買了兩個飯糰,其中一個給自己,另一個則給了帕多。因為沒料到深水會與自己分享食物,帕多接過飯糰時非常驚喜。
  不過深水冷淡地說:「吃完這個飯糰之後,你就自己回去吧。」
  「咦?」帕多的心情忽然跌落谷底。他以為深水早已允許自己同行。
  「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要買門票,我不打算替你付錢。」
  「那我不要這個飯糰,用這個飯糰的錢幫我付門票吧!」
  「……總而言之,這次的行程請你放棄吧,入口的地方會有警衛,你可千萬別想要硬闖,像是早上那樣叫動物來幫你的行為也絕對禁止……拜託了,我想要一個人。」
  深水最後的語氣轉為哀求,帕多因此不再糾纏;他認為那張冷面就像是看似堅硬卻擁有痛覺的海龜背殼一樣,讓人不忍心去觸碰。
  「你會回多瑪嗎?」
  「如果我說我不回去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請狗或熊想辦法用氣味把你給找出來。」
  深水搖了搖頭。「我想也是。」看見龍鷹之後,他已經什麼都不覺得奇怪了。
  帕多燦爛地笑了起來。

  與深水分別之後,帕多因為嫌麻煩而脫下了短袍,一個人遊走在廣場邊緣,思考自己究竟該如何回到多瑪。方才深水曾叮嚀他別再做出引人注目的事情了,似乎是意指他不該再呼喚龍鷹,其他動物也不太可行——但直到帕多意會到這點時,深水已經離開了。因此此刻的他猶豫自己是否應該回到車站去等深水,求他幫忙一起支付回程的車票。
  有個人從背後叫住了他。「帕多?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出聲的人是艾蓮娜,但帕多愣了一下才認出是她。因為這天她身上穿著飾有蕾絲領的襯衫,胸口的藍色蝴蝶結與素雅長裙湊成一套,披散的長髮綁成精緻包頭,整個人與平時在多瑪的休閒裝扮迥異,散發出一股莊重的氣質。
  「艾蓮娜,妳怎麼在這裡?」
  「我來附近的劇場商談工作,真巧啊。」
  「工作?旅館的工作原來會跟劇場有關嗎?」
  「不是那樣……我雖然在經營旅館,也有在兼差當劇作家。不如說我心目中的正職其實是劇作家,旅館反而是副業才對。對了,你有聽說嗎?聽說今天有個金髮的男子騎著龍鷹降落在這兒,真的假的啊?」她笑了起來。「該不會就是你吧?」
  帕多想起了深水的叮嚀,乾笑兩下。「怎麼可能?」說著,他突然感到路人們向著自己的視線迥異——奧爾人的髮色普遍偏棕,雖也不乏金髮,但倒不是那麼常見——他趕緊重新將短袍穿上、帽子戴好,接著轉換話題。
  「那,妳今天談的工作還順利嗎?」他其實毫無興趣,姑且還是問了。
  「哦,這你可問對了!你知道嗎?我今天拿下一件大案子了!」帕多不是很能理解這段話的涵義,但瞧艾蓮娜在胸前抓起的右拳,他認為那大概是一件會令人熱血沸騰的事情;可是下一秒,她的語峰一轉:「這下子就更沒時間經營旅館了呢。」
  帕多吃了一驚。「妳的旅館要關了嗎?」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擔憂深水將往何處去。
  「也不至於啦,畢竟是從我爺爺那一代就開始經營的,很難說收就收;雖然在深水先生住進來之前,其實我已經為了這件案子的企劃書休業好幾天了。是說他的房間似乎該整理了……」艾蓮娜突然往四周張望。「對了,怎麼你只有一個人?你們是一起出去的吧,被甩了?」她耿直的語氣讓帕多有些不服氣。
  「才不是呢!」他澄清他們只是暫時分開而已,因為深水想要獨處的空間,自行前往了某處,而他自己則沒錢支付入場的門票。
  艾蓮娜以食指指節抵著下巴,認真思考著什麼。
  「我說啊,帕多,跟你商量一件事……」

  深水在晚飯過後回到薩卡斯旅館。他本慶幸回程的路上都沒再遇到帕多,孰料當他推開旅館大門,卻撞見帕多與艾蓮娜一齊出現在大廳。
  帕多愉快的招呼聲招來他一陣嫌惡。
  「你怎麼會在這裡?還有你這是什麼衣服?」
  此時的帕多一改休閒裝扮,換上線條筆挺的格紋套裝。他得意地展示自己的新造型。「這是薩卡斯的制服喔,從今天開始,我要在這裡打工了!還附贈員工宿舍!」
  一旁的艾蓮娜十分滿意。「真的很合身呢,你的身材跟爺爺年輕時一模一樣。」
  「妳要雇用他?」
  「不如說我們是各取所需。」艾蓮娜無視於深水的不滿,還刻意搭上了帕多的肩膀挑釁。「他需要錢,我需要時間,以及其他一些瑣碎的交換條件……總而言之,我們結盟了!」
  帕多注意到了深水的反應。「深水,怎麼了嗎?你臉色很差呢……」
  「沒什麼。」深水感到缺氧,用力深呼吸後嘆了口氣,最後無言地走上樓梯,回到自己的房內。
  他隱約聽見一樓的帕多低語:「他生氣了嗎?」
  闔上門後,他全身的力氣忽然消失殆盡,靠著門片滑坐在地。
  他的確生氣了,白天他默許帕多一起行動,如今作為最後一塊淨土的旅館更是被侵犯。但他明白自己只是遷怒。
  下午他與帕多分別後,走進了歐佩拉美術館內。美術館規模甚大,位於歐佩拉廣場上,與車站遙遙相對。在文藝盛行的奧爾裡,許多城鎮都擁有一座以上的美術館,專門收藏與當地有關的文物,以及貴族或民眾所樂捐的藝術品。
  幾天前深水在多瑪的書店裡除了購買旅遊書籍,也帶回一本自己的畫冊,裡頭羅列他至今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與館藏地;他打算在臨死之前與其中的幾幅道別一番,因此以觀賞者的身份購買了美術館的門票。
  他在入場後筆直地朝主展覽室走去,找到了過去自己親筆描繪於天頂的《新世界》。
  畫作是十年前館方委託淺江所畫的。作為美術館改建後的鎮館作品、以及迎接大崩落時代結束二十周年,委託題目是請淺江畫出「末代阿迪瑪終結曇天大崩落時的光景」,將世界的重生與美術館的改建進行連結。
  所謂的大崩落,即意指曇天世界的老化一度造成整個世界差一點毀滅的危機。當時世界上引發了許多異相與毀滅的徵兆已近數百年的時間,直到三十年前,以末代阿迪瑪希花為首,帶領所有的巫師犧牲了巫師的本能,才終於修復了世界、成就現今安和的世代。
  在這樣的主題之下,為了配合主展覽室的圓頂結構,淺江以圓形作為構圖,中心的色彩艷麗飽和,呈現的是大崩落終結時的富足喜樂,越往外則越灰暗,漸進成大崩落中的混亂狀態。
  混亂當中包含了大崩落時危害最嚴重的黑影——祂們是世界老化下所形成的廢物,形影不定,傳說如同霧狀,也會附生於生物,擁有吞噬一切的天性——無論是世界外在的表象、內在的意義、與生命,在祂們的面前皆形同虛設。
  而終結大崩落的末代阿迪瑪與其搭檔則被置於構圖的最外側、與黑影的爭亂當中兩個不起眼的相對位置。包含兩人在內,畫面中所有角色的注意力、身體線條、黑影的流向都被引向於畫面中心,象徵仰望和平時代的到來。
  說起來,這樣的設計在當時是有些爭議的,因為直到三十年前,曇天人仍普遍將阿迪瑪一族給神格化,甚至直到近代,依然對現任的阿迪瑪當家極其禮遇。因此在這幅畫作中,館方理所當然會認定阿迪瑪等人必定將被安排於最顯眼的位置,萬萬沒想到他們到了淺江筆下,竟只成了沉浮於世間的小小角色——
  事實上在那時候的曇天裡,一股將阿迪瑪去中心化的輿論正好日益壯大,在《新世界》問世之後,這股輿論受到強烈的鼓舞,正式走向思潮的主流;同時淺江這個名字與畫作本身皆獲得了極高的評價,每個走進歐佩拉美術館的參觀者,約有一半的比重是為《新世界》而來。
  而這一切除了深水本身,也應歸功於他的母親。若非當時千枝的極力支持,深水恐怕早就在館方的壓力之下將草稿大幅修改;最後也是多虧她於館方的董事之間致力奔走,才使得最初的版本能夠維持下來。
  《新世界》讓深水想起了如此一段過往——在他緬懷畫作的同時,他緬懷的其實是母親依然健在的那段美好時光。她像是在風雪之中的拓荒者,為他燃起薪火、搭起小屋,在裡頭與他一起談論著他的每一幅畫與意義。
  如今母親不在,小屋崩塌,薪火也熄滅了,外頭颳起前所未有的風雪;更甚者,當他獨自面對《新世界》時,某樣比風雪更加冰冷的事物從母親留下的斷垣殘壁間竄了出來。
  「為什麼要殺了我?」
  他聽見有聲音在那殘留的空寂感間這麼說道。
  起初只是一道從角落冒出的小小聲音,到後來四周參訪者的嘴裡都說出了同樣的句子。他們目光崇敬地仰視著《新世界》,彼此討論,可是聲音進入深水的耳朵後都化為母親的哭聲,說——
  「為什麼要殺了我?」
  回想至此,一股灼熱感從他的腹部往喉間湧上,他來不及好好站起,四肢並用地衝進廁所就吐了出來。
  他明白那不是母親,母親不會說出那樣的話,說出那些的只是他內心的暗影、是他心中的幽冥、或是黑影。可是他沒辦法不受影響。他沒辦法接受母親的死。
  「為什麼我會殺了她?」他如此自問,但他明白無論答案為何,他最終真正想對自己說的仍是——
  「殺了我吧。」
  他一邊吐,一邊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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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9-7 21:4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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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拉雅

  從多瑪出發的列車沿著海線往東行駛,接著便會轉北駛入西斯安山區。奧爾國內約有五成為山,多數城鎮皆為山城;對深水而言,這樣的景色是再熟悉不過了,可是如今他遲遲靜不下心來,這都多虧了坐在他對面的帕多。
  只見他屁股移開椅面,整個人貼在火車車窗前,嘴裡驚奇地哇哇叫著,雙眼直盯窗外飛逝的景色;自從發車之後,他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狀態,再加上他頭戴一頂從艾蓮娜那裡借來的鴨舌帽,好遮去一頭可能會被聯想到龍鷹的金髮,結果又顯得更加更孩子氣了。
  「帕多,坐好,別興奮過頭了。」深水覺得自己好像是帶了隻寵物出門。
  「深水,這麼大的東西到底是怎麼動起來的啊?」他乖巧地坐了回去,臉上依然笑得天真浪漫。
  「簡單來說就是把魔水晶在空氣中收集到的瑪那轉換為動力,就跟汽車和手機的原理一樣啊。」
  帕多興味盎然地沉吟起來——他對深水的說明一知半解,但也沒打算繼續追問。「能夠讓這麼巨大的東西動起來,真的好厲害啊!」
  深水微微嘆了口氣。
  在兩人造訪歐佩拉後的幾天,深水身體微恙,多數時間待在房內修養;這段空檔因而使帕多存下足夠的打工費,作為今日他與深水出門時所需的資金。
  深水當然很不情願,拐了個彎角問:「旅館裡的工作沒問題嗎?」
  「沒問題啦,因為就只有你一個客人啊!」這就是令深水納悶的問題所在。
  「艾蓮娜真的有需要僱用你嗎?」他已經從帕多口中聽說她是一位劇作家了。當他想像她待在小房間裡傾心創作,並且曾因此使用「水深火熱」來形容自己時,他忽然對這名性格冷淡的女性很有好感。可是就算劇作家的工作再怎麼忙,專門雇用一個人來服務自己,他怎麼想都覺得超乎常理。「如果是我的話,與其要多雇人,還不如直接把旅館關門休業。」
  「因為她知道你想要自殺。要是放著你不管的話,她說她的良心會過意不去。」
  「……不可能,我從沒跟她說過我要自殺的事。」深水的手機響了起來,可是他只瞥了一眼便將之掛斷。
  「誰啊?」
  「沒什麼。」
  帕多盯著他將手機塞回口袋。「聽說艾蓮娜能夠看見一點點別人的內心,我在想,是不是就是你之前說過的巫師呢?」
  深水望向窗外,思考了一會兒——他想起艾蓮娜最初確實不想收客,最後卻因不明原因突然改變了主意。
  「所以她是可憐我嗎?」這話在他自己聽來都覺得很荒謬,就像剛剛帕多提到「她的良心」一樣,深水以為「良心」這個詞是不可能跟艾蓮娜扯在一塊兒的。
  帕多沒再回答,因為他的注意力再一次被窗外景色給吸引走了——兩旁綿長的山谷倏地終結,周遭忽然一片開闊,火車終於駛進奧爾中心的波普平原,只見藍天綠地,格狀田野倒映在帕多的瞳孔裡閃閃發亮。他又激動地站了起來,伸長脖子往火車前進的方向看;在此之前他只見過深山與多瑪的海,原以為陸地是狹小的,沒想到竟能如此遼闊,無論是坐落在田埂間的農舍、或是宛如靜止不動的小小人影,放眼所見皆令他著迷。
  「深水,好漂亮喔!」他激動地拍打一旁的深水,儘管被厭煩地打掉,不過他仍毫不介意,說:「真希望火車能就這樣一直開下去!」

  深水未能察覺帕多的話中寄語,在火車進入平原後的第一站下車。
  這個被石牆所環繞的城鎮名為「拉雅」,是個人流眾多的活潑城市,相比於多瑪與歐佩拉富有年代感的市容,拉雅的建築新穎,節奏步調也較快。
  帕多因而感到困惑,他認為這座高度發展的城鎮與深水所嚮往的自然景觀相去甚遠。
  「我們不是要去尋找自殺地點嗎?」
  「今天不是。」
  深水沒察覺自己的回答令帕多笑得臉上開花。他熟練地穿梭於拉雅的市中心,腳步沒有任何遲疑,畢竟從幾年前開始,他已陸續來過拉雅好幾次了。
  此地位於奧爾首都與海岸線之間的中間點,從前乃是一個居於貿易通道的重要補給站;然而火車興起之後便逐漸式微,直到近年來鄰近城鎮的人口飽和,眾多人口由外移入,才再次蓬勃發展。
  現況的拉雅與奧爾裡的多數地區一樣,藝文產業乃成為本地的發展重點之一;受惠於居民的年齡結構年輕,城市裡的活潑風氣醞釀出不少新興流派。過去深水作為一介知名而年輕的畫家,就曾多次受邀來此參與盛會;所以他直到遠離市中心,才終於對周遭的景色漸感陌生,拿出地圖仔細尋路。
  跟在他身後的帕多原以為已經離開人潮,沒想到拐了個彎角,來到一處幽靜的巷子裡時,他忽然在線條俐落的街景裡發現一棟優雅而具厚重感的白色建築。門前排了三五群人,深水在隊伍的尾端停下。
  帕多試著越過人龍、張望建築的門口。「這是哪裡?」門口被人龍所擋住。
  「畫廊,今年才開的,我也是第一次來。」
  「深水,你喜歡看畫嗎?」帕多想起之前在歐佩拉時,他曾一個人走進美術館的事情。
  「只是隨便看看而已。」深水盯著隊伍前方,輕描淡寫,卻言不由衷。

  畫廊的名字是拉夫畫廊,因為展覽目的為銷售畫作,因此不收取參觀費用。展區乃是改建自從前的商行古蹟,為一棟左右對稱的氣派建築;大廳的紅毯自門廳一路延伸至裡頭的梯廳,樓梯在半層樓的高度時分為左右兩邊,一樓也同樣以大廳為中心,分為兩側展區。
  兩人首先逛了一樓的部分,展出的從藝者多是名不見經傳之人,但作品常大膽創新,具獨創性與深意,與整個城市一樣充滿了實驗性的精神。然而帕多對藝術涉獵甚淺,也對常被借題的歷史事件不甚了解,因此動物一般的直覺對迂迴的寓意發揮不了作用,唯獨稍稍看得懂炫技手法。
  他迅速地走馬看花,只是才看到途中,他發現已經不見深水的蹤影。一樓觀賞的人次不多,他著急地四處尋找,最後才在大廳裡找到他。
  深水站在人流頻繁的樓梯前,正等著帕多一起上樓。
  帕多驚訝地問:「你已經看完了嗎!」
  「對。」其實深水根本沒看。他只看了放在大廳裡的幾幅畫,走入左右兩側的展區後則無心觀賞,很快就回到了大廳。
  他的目標是位於二樓的特展,也就是「淺江」的畫作,說穿了,也就是他自己的畫。
  二樓只開放樓梯上去之後的大廳,大廳裡只展了一幅淺江的畫,名字叫做《無》。儘管就只有這麼一幅,畫廊卻將此稱為特展;從畫前所聚集的人潮來看,確實有多數訪客為此而來。
  畫作畫在一幅六面所組成的巨型屏風之上,大小直逼一整面牆。《無》所描繪的是一個抽象的意境,畫面色彩濃郁,灰階中帶有少許鮮豔的跳色,藍如黎明前的蒼穹,紅如四濺的鮮血,金銀潑灑,墨則亮;而構圖渾沌、筆畫紊亂無章,為人帶來喘不過氣的壓迫感。可是配合六面屏風所擺折的角度,從不同的方向觀看,畫中營造的混亂又有深淺之妙。
  人們在畫前佇足許久,低聲議論。
  帕多覺得此畫的感覺十分奇妙,雖說畫作命名為《無》,他卻感到是在藉無講有、紛亂杳杳;站在那畫前,他感到眼前好像有方才看到的平原那麼寬廣遼闊,又或者像是深山裡無限連續的幽暗樹林,而自己就只是這些總體之中的微小一粟。
  他本來打算胡亂說點什麼,只是話吐到嘴邊時,見了深水的表情,又把言語吞了回去。
  他們的四周有人這麼說道:「好像會動一樣,真讓人不舒服,可是也真不可思議。」
  這話聽在深水耳裡,雖不再像那天在歐佩拉美術館時一樣,轉變為其他的話語,但仍令他心從中悲。
  《無》是他去年完成的作品,創作自他明白母親即將不久於人世的恐懼與孤寂、不安與哀戚;即使是這樣的情緒,依然是他透過畫筆所創造的自身存在,也就是活著時候的他。如今他再也無法作畫,就像是不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他原本對此念頭感到存疑,如今再次見了畫,終究驗證自己所思無誤。人們瞻仰著畫,彷彿弔唁過去的他已死去,面對再無靈魂的未來,他感受到的終究只是剩下空洞的自己,與死無異。

  直到離開拉夫畫廊,帕多終於從震撼的心情之下獲得喘息。外頭的日光讓深水臉上的陰影沒再那麼濃重,帕多以為方才那股凝滯在他周圍的空氣大概只是單純來自於作品的影響,於是他開朗地說:「那個叫淺江的真的好厲害喔!」
  「是嗎?」
  「當然是囉!你明明也覺得很厲害吧!」
  「我覺得還好。」
  「才怪,你剛剛的反應才不是那麼說的——」帕多半開玩笑地說道,卻沒料到竟遭深水狠狠瞪了一眼——
  深水發覺自己再次遷怒,於是收回凶狠的眼神,語帶無奈。「帕多,別再說了。」
  此時他們的後方傳來一陣不尋常的犬吠。兩人轉過頭去,發現就在他們後方二十步左右的距離處,三隻狗兒正團團包圍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男人向狂吠的犬隻舉起手杖,架式卻搖擺不定,腳步退縮,另一隻手則不自然地護住頭頂的紳士帽,因為他的上方也正遭受鳥兒攻擊。
  因為受帽沿遮擋,兩人看不見男人的容貌,不經意流瀉的哀號卻隱約可聞。看見這麼一名高大的男人竟如此弱勢,深水有些於心不忍。
  「動物國王子,你要解救一下那個人嗎?」
  其中一隻狗兒忽然將吠叫的對象轉向兩人,帕多聽聞,說:「咦,你說這個奇怪的大叔偷偷跟蹤我們?是這樣嗎,大叔?」
  「不、不是這樣的……」男人話沒說完,腳邊的狗兒吠得更兇更急,令男人一時驚嚇,懦弱地往後倒退。「對對對,雖然也是那樣沒錯……」
  他抬起頭來,露出粗曠而多髯的五官。深水忽然覺得這人有些眼熟。
  帕多搞糊塗了。「到底是怎樣啊?」
  「總而言之……」他仰天高喊。「救、救救我啊!淺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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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9-10 20:2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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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拉雅&印卡

  動物們在帕多的出面溝通後退守。牠們似乎對於自己沒有派上用場感到惋惜,走沒幾步又頻頻回頭,最後仍未走遠,只在街角駐足,彷彿仍替帕多兩人站守崗位。
  男人顯然還是很在意牠們,眼神游移地說:「啊——真是丟臉,我很不擅長應付動物,謝謝您。」他從胸前口袋抽出手帕,頻頻拭汗。男人約莫五十多歲,身上穿著體面,是個品味優雅的紳士。
  雖說他表示自己不擅長應付動物,帕多卻認為他長得實屬像熊——這麼失禮的話,要是平常的帕多早就脫口而出了,不過眼前還有令他更加在意的事。
  「深水,你就是淺江嗎?」
  「啊,嗯。」深水表現得不以為意,將焦點轉向男人。「真是巧遇啊,加多夫先生。」
  「是啊,還好我沒認錯人呢!您戴了眼鏡,頭髮也綁起來了,所以我不是很確定……真沒想到淺江先生本人會光臨特展。招待不週,實屬慚愧。」
  深水不明白他所謂的「招待」之意,困惑之餘,勉強擠出了一句:「不,不勞費心。」
  「對了,因為展覽的關係,我聽說托恩正在找您,他說您消失一陣子了,一直連絡不上您的樣子。」
  「……為您帶來困擾,真是抱歉。」
  加多夫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什麼難以啟齒。「我有耳聞令堂的事情,真是令人遺憾,也難怪您會想要一個人靜一靜了。不過他畢竟是您的經紀人,也真的很關心您,要是淺江先生方便的話,晚一點還是撥通電話給他會比較好。」加多夫也許是有些多事,但句句懇切;論輩份來說他可算是深水的長輩,說起話來仍恭敬有禮。
  但深水垂著眼,很不情願的模樣。
  「加多夫先生,真是抱歉,因為某些原因,我已經不再畫了。往後請您稱呼我的本名『深水』即可。」
  加多夫愣了一下,看看深水,又看看帕多——帕多按奈不住,張口:「為什麼呢?」
  「沒有為什麼。」
  「請問這位是?」加多夫問道。
  「我是帕多,是動物……」
  「是動物訓練師,我的朋友。」深水避重就輕、擅自插嘴、還說了謊言,帕多本來有所埋怨,但一聽見深水補充說自己是他的朋友,頓時乖巧地安靜下來。「帕多,這位是加多夫先生,過去曾是奧德烈夫學院的教授;以前我去那邊演講的時候,常常受他很多照顧。」
  「哪裡的話。」加多夫和善地朝帕多伸出右手。「您好,很高興認識您。」
  當帕多回握那巨大又厚實的手掌時,加多夫的左手也跟著握了上來。其掌心間的安定感傳達到了帕多手上,令帕多直覺對方是個好人;於是一如初生之犢,最後他仍是說了:「你好,你長得好像熊啊!」

  在那之後,深水與帕多受到加多夫的邀請,到距離畫廊兩個街區的他家作客。加多夫的住所是一棟緊鄰街區的透天,深藍色的屋頂曳曳生輝,外牆是灰白的抿石子牆,整體線條內斂而優雅,與加多夫十分相襯。
  他表示他與妻子今年才剛搬來拉雅,在此展開的新生活非常愉快,而深水兩人所參觀的拉夫畫廊正是他所開設,因此方才才會說出「招待不周」一話。所謂的拉夫畫廊,也就是「拉雅的加多夫開的畫廊」——他得意洋洋地誇耀自己的命名品味,說到重點時,整個人神采奕奕地從客廳裡他所鍾情的藍色沙發上坐直起來。
  對於如此開朗的話題,深水偶爾似笑非笑地點頭,對什麼都有些冷淡,帕多則是心不在焉,只坐了一會兒,便向加多夫的夫人伊媞要來一些碎肉與米粒,在他家門口餵食一路跟來的動物們。
  聽說帕多能與動物溝通,伊媞在他餵食時好奇地湊在旁邊。「沒想到淺江先生……喔,應該說是深水先生,對吧?沒想到深水先生有個這麼可愛的旅伴。」伊媞的年齡與加多夫相仿,臉上已略顯歲月,笑起來時臉上皺褶會變得明顯,反而在那平凡的長相間增添了一種成熟女性才有的韻味。
  「伊媞也認識深水嗎?」
  「那當然囉。以前我先生還在奧德烈夫任教時,深水先生曾來學院演講好過幾次;他與我先生十分投緣,所以我們私底下吃過幾次飯呢。」
  而當帕多詢問起深水過去是個怎麼樣的人時,伊媞就像是深水的資深粉絲一樣,開始如數家珍般地細數起他的種種成就——包含其畫作所創下的最高額得標記錄、連續獲頒奧多獎、奧德烈夫學院最年輕的榮譽校友、甚至是年紀輕輕便直接受到君王的傳喚等等。
  「當然這些都是表象的成就,他之所以備受矚目,最主要還是因為他的創作在藝術界裡開創了許多次元。」伊媞說道——相較於多數藝術家需要想盡辦法迎合主流市場,深水則是利用極度強勢的畫技在各個題目裡都重新做出詮釋。因此他的出現造成了許多新興流派的興起,本身早已是奧爾非常具有指標性的人物。
  見帕多對此全然不知,伊媞不免詫異。「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不曉得淺江先生啊!」
  帕多盯著眼前用餐的狗兒。「我也覺得……我怎麼會都沒聽說過呢?」他若有所思地說。
  「哎呀,我只是開玩笑的。可愛的小哥,你笑起來比較好看喔!」伊媞拍了他一把,逗得他笑了出來。「深水先生的確是萬中選一的天才,也終究是有血有肉的平凡人,所以像是平常那樣待他就可以了。」
  「平常……他從以前就是那樣子了嗎?」
  從以前就想死了嗎——帕多本來是想要這麼問的,可是「想死」的這兩個字梗在喉嚨無法說出,伊媞則是想成了深水總是愁眉苦臉的原因。
  「這也沒辦法,畢竟他的母親長期臥病,什麼時候會離開也不一定啊,最近終於……」
  「去世了嗎?」
  伊媞變得有些哀愁,開口前遲疑了一會兒。「前些日子才剛結束葬禮呢。他們關係很好,深水先生肯定非常難過吧。」
  「伊媞,深水為什麼不再畫畫了呢?是因為他母親的關係嗎?」
  帕多這麼問道時,伊媞的雙唇開闔,眼眶含淚。「我也想知道呢。」她趁著帕多還沒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努力重新擠出一張笑臉。
  因為加多夫的關係,她也長期與許多藝術家來往。伊媞明白這一類人是為了創作而活,當一位創作者聲稱自己不再創作時,意即他的某一部分生命已然死去。一想到此處,她不由得悲從中來——那讓她想起從前他們住在首都達拉時,一生以教職為志業的加多夫突然對她說打算辭去學院的工作一樣——她明白無論是加多夫還是深水,他們的眼神都因失去了什麼而再也不同。

  伊媞沒讓自己的低潮持續太久,只是當她與帕多回到室內時,正巧聽見了客廳裡加多夫與深水的談話。
  當時加多夫正說:「雖然很捨不得離開學院,但總覺得繼續待在那裡,會一直想起懊惱的事情,所以……」這段話讓伊媞在大門附近駐足,然而帕多直接了當地走了進去,沉重的氛圍頓時隨著那輕輕的腳步聲活絡起來。
  「哎呀,已經安頓好那些動物了嗎?真是太好了!」加多夫渾厚的嗓音讓伊媞的腦中浮現他的熊笑。
  正當她打算走進客廳時,門鈴響起,她透過貓眼看見訪客是兩名男人,他們身著黑色大衣,右側領口處別了一個老鷹展翅翱翔的銀色徽章。伊媞一看便明白他們的來意。她察覺加多夫來到自己的身後,憂慮地轉過頭去,而他見了她的表情,臉上也隨之一沉。
  加多夫開門,就連稍微打量一下來者都毫無興趣,劈頭便說:「我現在有訪客,不方便呢,有什麼事晚點再說吧。」說完便毫不留情地關上了門。
  回到客廳後,面對深水與帕多詢問來者何人時,夫婦倆笑著打發了過去。加多夫重新為帕多倒了杯茶,連同桌上的餅乾盤一起推到他的面前。
  「對了,兩位,剛剛除了二樓的展覽外,您們是否也有參觀一樓的展區呢?」  
  帕多沒注意到加多夫眼裡懷著期待。他從餅乾盤裡抓起餅乾,左右手各拿一塊,貪心地吃著。
  「有啊,不過我對畫沒什麼研究,有一些我看不是很懂……」他想起了什麼,說:「不過我最喜歡深水的畫!」
  深水則是有些羞愧。「說來慚愧,因為我主要是為了二樓的《無》而來,所以沒怎麼好好欣賞一樓的展示……」
  加多夫的失望不言而喻。「這樣啊,我能理解,因為大部分的民眾也都是為了您的畫作而來的呢。《無》真的是一幅傑作,深水先生是不是也捨不得它賣出去呢?」
  「……不是,但我確實是來與它道別的。」
  深水的意思是指「在死之前」,不過加多夫沒有理解到這層涵義,只以為他的行為僅僅是出於作者對於作品的依戀所致。
  「那麼我想,至少這一、兩年內,您還是可以在畫廊裡見到它吧?托恩原本希望我將那幅畫拿到拍賣會場去,但我拒絕了,因為我希望將它留在我的畫廊裡越久越好。」
  儘管畫廊的目的為銷售畫作而非展覽,但加多夫需要利用《無》為畫廊帶來話題性,進而吸引人潮,順便觀賞一樓的其他畫作。因此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說:「這個世界是很殘酷的,只有少數作品能夠被注意到,而分不到人們注意力的那些,就只有被埋沒的份。」
  一樓的畫作多半都是這樣,它們偏離主流,然背後常帶有獨特的冒險與衝勁;加多夫深信它們默默無聞,只是因為尚未被對的客群所注意到,因此要能成功銷售出去,唯有為它們製造大量的曝光機會。
  他咕噥。「可是想要藉由深水先生的名號來增加曝光,到底是不是正確的呢?這可真是諷刺啊——」他曾考慮過是否將《無》放在動線必經之處,可是也擔心是否使其他作品相形遜色……
  見加多夫的思考似乎越來越鑽牛角尖,帕多呆愣著看他喃喃自語,深水與伊媞的眼神裡則有些焦慮——在過往,當加多夫仍身任學院教授時,他是不太會如此看重這些問題的,與其研究該如何讓學生的畫被看見,他總會要學生再更琢磨令人無法無視的畫技——深水明白令他改變的癥結為何,忍不住打斷了他。
  「……加多夫先生,請問您還有礬的消息嗎?」
  加多夫回過神來,愣了愣,一邊搖頭,一邊拍了拍單人沙發的扶手。「聽說他在去年出獄之後,就消失蹤影了。」他說著,變得有些沮喪。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9-15 09:2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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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9-14 18:4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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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6拉雅&印卡

  深水與帕多回到多瑪時已經很晚了。他們走進薩卡斯旅館,被艾蓮娜嚇了一跳;大廳裡只點了小燈,她披頭散髮,穿著睡衣,赤腳來回在大廳裡踱步,嘴裡振振有詞,直到帕多叫了她,她才注意到兩人。
  「喔,你們回來啦?」她抓起櫃檯上的玻璃酒杯,將金色烈酒一飲而盡,但酒味烈到就連她自己都受不了,杯子在放回去時失穩倒下,她則倚著櫃檯、撐著頭部。「啊——好暈。」
  帕多接住了差點滾落的杯子,然後扶她到大廳裡的座椅坐下。「妳還好吧?」
  「劇本寫不出來,可惡——」
  深水說:「替她倒杯水吧。」
  「我才沒醉!」艾蓮娜氣得想要跳起來,卻使不上力。
  深水搖了搖頭,逕自上樓關起門,帕多則是被迫聽她碎唸劇本是如何遇到瓶頸;她聲稱自己只是為了投入劇中嗜酒又暴躁的角色而已,但是她寫不出來,即使這麼做了還是寫不出來,因此她更加暴躁、痛苦、也很哀傷。
  帕多一邊聽著、一邊打起了瞌睡,最後他醒了過來,發覺自己的身上披著薄毯。艾蓮娜坐在桌子對面,盯著手中搖晃的杯子,杯裡已經換成了透明的液體。
  「妳好一點了嗎?」
  「寫不出來。」
  「妳感覺很痛苦,寫不出來是那麼痛苦的事嗎?」
  「對我來說是。那種感覺就好比說你和深水一起出門,在抵達目的地之前需要穿越沙漠、越過高山、橫渡川流、以及迷宮般的叢林;你知道你們的目的地存在於某個方向,卻不知道中間還有多少險峻。你們的氣力就快耗盡,也以為就快到了,結果眼前突然出現沒有邊際的斷崖,彷彿整個世界都在阻撓你們。」艾蓮娜看起來已經酒醒了,大廳的光線穿透酒杯,搖曳在她的側臉,看起來閃爍而清透。她的眼神一點也不像是認份了。
  她放下杯子,拿起桌上的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詞,又劃掉。帕多不懂她的舉動。
  「這樣的話,是不是乾脆回頭會比較輕鬆呢?」
  「怎麼可能,那樣只會更痛苦而已;看似輕鬆,其實比繼續前進還要更痛苦!」艾蓮娜一副「你怎麼連這都不懂」的表情。「沒有什麼比不再創作還要更痛苦的了,承受創作的痛苦,就是我們這種人活下去的方式;與其要放棄,我還不如去死……搞什麼啊?」
  艾蓮娜沒想到帕多竟然哭了。
  「我不懂啊,艾蓮娜。」
  倘若創作者真如她所說,那麼深水究竟是為什麼會放棄畫畫,又為什麼會追尋死亡——他越想越不明白;因此在稍早回程時,他曾嘗試問他為何不再畫了,但深水有點生氣,匆匆結束了話題。
  帕多雖然對深水說過,如果死亡是他所希冀,自己是不會阻止的;然而深水對於這個世界顯然仍是有所牽掛;至少他仍掛念著自己的作品、掛念藝術、掛念他人,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自殺呢——帕多無論如何都想不透。
  艾蓮娜靜靜聽完,淡淡地說:「也許是因為他母親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吧。」
  「我不懂啊。」
  「因為打擊太大,所以已經畫不出來了嗎?」
  帕多想起深水的確是說過他「已經沒辦法再用想要的形式留下任何痕跡了」,也說自己失去了靈魂。
  「……所以他選擇的是回頭嗎?」
  「也許是吧。」
  「所以與其要放棄,他選擇了去死,是這樣的嗎?」
  艾蓮娜沉默,不願正面回答。最後她說:「我也不懂,但我認為他需要寬恕自己。多陪陪他吧。」
  帕多懵懂地點了點頭,收起眼淚。
  「對了,艾蓮娜。」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不過他想起除了深水以外,他心中還有另一件在意的事。「妳知道一個叫做『礬』的人嗎?」

  深水在房間裡翻閱著自己的畫冊。由於旅館設備老舊,室內照明偶爾微閃,翻書的聲音在這樣的空間裡變得更加明顯。
  方才在底下見著艾蓮娜的模樣,他其實很是羨慕。為了創作而苦是他再也無法享受的奢侈,如今他只能透過畫冊緬懷過去的自己,哀悼靈魂滿溢的曾經。
  書頁在掀開《秋》的頁面時便不再繼續往下翻動,這些日子以來經常如此。他記得千枝曾說過她很喜歡這幅畫,當時還連帶提起連他都沒有印象了的記憶。
  「你那時候還很沉迷在附近的廢校裡畫壁畫,後來好像一直沒有被刊登出來嘛。」
  深水已經完全忘了這件事了,甚至直到現在也沒想起來,致使在那之後,他每每看到《秋》時,都會非常在意千枝所說的那幅畫究竟是什麼;如果要在死前回顧自己的作品,他認為那會是個很適合的標的——一個母親在死前曾經提起過的作品,且他曾經沉迷,也蘊含了受他所遺忘的母親回憶。
  他想,那也許會是他選擇自我了結的一個很好的地點。
  然而時至今日,他已忘記繪製《秋》的位置,也不記得究竟是受誰所邀請,才會到那附近旅居。所幸奧爾境內的湖並不多,他從手機上叫出地圖數了一下,可能的選項大約不出五座。

  五天之後,火車外的景色稍縱即逝,深水雙手環胸,不安份地盯著窗外,雙腳振振抖著,令一旁的帕多沿途都按耐著想將他的腳給壓制住的衝動。隨著火車漸漸駛近城鎮印卡,車速慢了下來,從車內開始可以望見遠處湖景。
  他們下了車便立刻衝到湖邊,在附近繞了一會兒,但深水是越走越沮喪。當帕多問:「這裡也不是嗎?」他連回答都不想了。
  依著山脈、附近曾有校園、規模也類似的湖,他們已經連續找了五天,今天已經是最後的希望。深水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竟然找不到。
  他們就著一株生長在湖畔的樹,在樹幹上坐了下來。帕多喚鳥兒刁來一些水果讓他們解解饞。事實上他是有些開心的,畢竟這天的深水距離死亡是又遠了那麼一點。
  他漫不經心地問:「難道是在其他國家嗎?」
  「不可能,我這一生都在奧爾裡頭。」
  深水食之無味地嗑著水果,思忖自己究竟是遺漏了什麼——越是偏尋不著,就越是在意,他深深陷入如此陷阱當中——與《秋》所描繪的自然湖面相比,印卡湖雖大小相近,卻有著太多的人為開鑿痕跡,儘管如此,他仍不死心地抬頭,打算再次比對附近景色與《秋》之差異。
  「我明明來過這裡,我對這個地方有印象的!」就在他懊惱地四處張望之時,他的視線忽然與某人對上。
  那人是一名七、八十歲的老婆婆,她剪了一頭服貼的短髮,髮色雪白;背脊因年老而倒縮,駝背而矮小,右手拄著拐杖,身穿奧爾常見的藏青色長袍。老婆婆一個人在幾尺之外的樹下佇立許久,她本向著湖心,不知何時開始,目光靈動地朝兩人打量了過來。
  深水在第一時間下意識地撇過頭去,期望對方隔一會兒後便會自行離開,孰料她拖著搖晃的腳步走來,用滄啞的嗓音問道:「……請問你是千枝的孩子嗎?」
  深水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回答,對方看著他的臉就笑了起來。
  「果然是吧?你長得好大啦。還記得我嗎?以前你曾跟千枝一起到我們這裡送畫來。」
  深水有些狐疑,畢竟他一點印象也沒有。「您認識家母嗎?」
  老婆婆有些得意。「那當然囉,以前我是她的老師呢!」說著,忽然她的手臂被一名從後頭全力奔來的婦人一把攬住。
  「瓊安老師!我不是說不可以一個人出門的嗎?大家都在忙得不可開交,妳要是又走失了該怎麼辦?」婦人年約三十中旬,神色匆匆之餘,說話的同時也緊張地打量起深水與帕多,小聲地說:「抱歉,給兩位添麻煩了嗎?」
  兩人連忙搖頭,而名為瓊安的老婆婆可是毫無愧疚之色。「哎呀,露朵,妳看看我找到誰了,這位是我以前學生的孩子唷!」
  露朵咦了一聲,於是深水兩人就在如此莫名的情況下報上自己的名字。只是名為露朵的女性無意長談,她點頭微笑、然後道別,並且從背後環著瓊安的肩膀,意圖使她轉身。不過這動作在深水繼續搭話時被迫停了下來。
  「瓊安女士,抱歉,剛剛您說我與母親送過來的畫,請問還在這裡嗎?」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9-15 09:2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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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9-17 20: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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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印卡

  瓊安與露朵帶著深水兩人前往一座位於印卡湖邊、名為薩奇恩的育幼院。育幼院的入口正對湖畔,其餘三面則受向日葵花田所環繞。葵花油是印卡當地的特產,每到夏天,山谷間便會開滿整片黃花;薩奇恩的前身本來也是一片花田,建造當時四周姑且留了下來,成為在黃色花田中間的一棟四層樓的建築。
  瓊安與露朵分別是薩奇恩的創辦人與老師,自從瓊安年輕時創立薩奇恩,至今已五十載餘,培育出的學生如今也成為了自己的後輩。
  她聽說深水的母親千枝已去世,柔和的臉上僵滯了一瞬,語氣忽然泛起哭音。「怎麼會這樣呢?真沒想到……你這孩子肯定很難過吧……」她自己一副快哭出來了的模樣,卻轉過來拍了拍深水、想要安慰他,令深水第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此時正巧四個人走到了育幼院的大門口前。大門是一面兩扇對開的鐵門,露朵拿出鑰匙,打開了左邊的那扇。
  「歡迎來到薩奇恩——雖然我是很想這麼說啦……」她說其實因為園方長期入不敷出,最近才剛決定要歇業了,這幾天裡學員都正收拾行李,等待其它機構前來接應。「因為得要清還財務上的赤字,不久之後整個園區都會被典當出去;要是你們來得再晚一點,也許這裡就已經不在了。」
  深水不知道她是否是在強顏歡笑,但總覺得她的語氣未免輕鬆得有些過份。他看了看瓊安,老者依然處於千枝去世的噩耗之中,哀傷而一言不發地向前方走。
  於是他說:「真是令人遺憾。」
  露朵微微一笑。「不過您說的畫究竟是哪一幅呢?我個人是沒什麼印象呢。」
  瓊安轉過頭來,有點生氣地說:「就是祈禱室裡的那幅啊!」
  「啊,原來是那幅嗎?」
  話說到這裡,深水還是一點記憶也沒有。
  他注意到在他們進入大門、走在中庭裡的這一小段路程中,建築的窗子裡紛紛探出許多小小的視線,視線追逐他們,就好比向日葵追日一般。當他與帕多隨瓊安兩人走進建築,一群一群的孩子忽然便往走廊上衝了出來,將瓊安與露朵團團圍住。
  「老師!他們就是要來收購園區的人嗎?」
  另一群孩子拿著掃把、拖把擋在深水與帕多面前,有的頭上還戴了水桶、鍋子,宛如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深水愣愣地環顧他們,帕多則是興奮地擺出了對戰的架式。
  露朵趕忙喝止。「不是、不是!他們只是來看畫的!」
  孩子們自討沒趣,這才讓出了通道。
  而剛剛仍沉浸於哀傷的瓊安因此呵呵笑著,摸了摸他們的小腦袋瓜,露朵則是頻頻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孩子們都還沒辦法接受這裡要關閉了的事情……」
  深水回望孩子們的眼神——他們的年齡看起來都不出十歲——眼神驚恐且迷惘,雖被制止,仍對外人抱有明顯的敵意,且敵意的核心來自於悲傷。
  「我能理解——那種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園瓦解的痛苦。」

  祈禱室位於一樓走廊的盡頭,是一個小而方正的白色房間。
  自從大崩落時代結束過後,曇天人喪失了巫師的本能,從前以阿迪瑪為首所進行的祈禱活動,到了現代早已失去功能;然而祈禱的形式依然在多數國家保留了下來,只是如今轉變為人民的自發性活動,又特別是在育幼院裡這種身處弱勢的機構當中,祈禱的風氣依然顯著。
  祈禱室裡擁有兩面採光,背向門口的方向擺了前後四張長椅,陽光從外推的玻璃窗倒入室內,照得地板的白色石磚閃閃發亮。深水甫一走進去時覺得有些刺眼,他的瞳孔尚未習慣光線,轉頭時,門側那面牆上所掛的畫便忽然映入眼簾,令他渾身像是被定住了一樣。
  在虹膜暴露的一片泛白當中,畫作在他眼內卻十分清晰,以暗色調為主,中心的一名女性帶著柔軟又飽和的光芒。
  那幅畫確實是他的作品沒錯,是距今約莫十多年前,千枝請深水所畫的,為的是祝福提拔她長大的育幼院創立四十周年。由於當時的深水尚未有將作品妥善紀錄的習慣,因此就連他自己都忘了有這麼一回事。
  深水雖然沒有明說,不過帕多早已猜到他就是畫的作者本人。露朵本想跟著走進祈禱室內,不過瓊安拉住她,搖了搖頭。
  她對深水說:「那幅畫真的很棒對吧?我每次看到它,就會想起千枝呢。」
  深水這才回過神來。「對不起,我們可以在這裡待一下嗎?」
  他的聲音十分飄搖,任在場的誰都聽得出來,不過瓊安只是擠出了盈盈的笑臉。「好的、好的。」說著又拉了拉露朵。
  露朵點點頭,隨著瓊安離開時一起帶上了門。

  剩下深水與帕多兩人時,帕多有些擔心深水——他盯著牆上的畫,恍惚且茫然。
  因此帕多試問:「深水,這個畫的是什麼呢?」
  在這幅半身大小的畫作上,畫了一輛在荒野間被夜襲的馬車。暗殺者一身肅殺,其中兩名以劍身劃傷馬兒的腿部,馬匹驚嚇之虞前腳高踢,致使馬車失衡,後方的車夫也神色驚慌;除了這兩名暗殺者外,其餘六、七人背向畫面,舉著武器意圖刺殺一名正從馬車走下的女人。儘管她腳下的車體失衡,女人走下時的姿態卻從容而優雅。她身穿銀白絲袍,整個人在朦朧夜色裡隱隱透亮,彷彿月光;其目光如炬,表情肅穆而神聖,雖不魁梧,但穩穩立於整個畫面的重心,甚至昇華了所有的殺戮之氣。面對眼前的敵意,她的左手朝側方低抬,暗暗遮去了馬車內部,而在馬車內的暗處,一名倘流著淚水的女孩正躲進座位下的空間。
  「這幅畫畫的是末代阿迪瑪希花與她母親日華的死別。」深水淡淡說著,掀開畫的背面查看題名,接著輕輕將畫作靠回牆上。「日華為了隱瞞自己的孩子也在車上,在暗殺者進入以前先行下車,同時施法將希花關在車內。畫作叫做《昇》,指的是日華的逝去,以及末代阿迪瑪因為這件事的脫胎換骨吧。」
  因為距今年代已久,他帶著推測的語氣說道,說話的同時,他也一邊退到與畫作相對的窗邊,倚坐在外推的窗台。
  「因為贈畫的對象是育幼院,為了表達院方對孩子投注的愛情,所以選擇了這樣的主題,在作畫的時候,我也很自然地參考了我母親的神韻……」他搖搖頭,低頭用雙手撐住臉的下半。「瓊安女士是不是早就發現了呢?真糗啊,當時把畫送過來的時候,我用的到底是什麼自滿又丟臉的表情呢?」
  「……他們一定很喜歡吧?不然不會掛在這麼重要的地方。」
  深水沒有回答,而帕多站在畫前凝視畫作。
  「所以這就是你的母親嗎?她肯定像是你畫的一樣,是個溫柔又堅強的人吧。」
  深水的鼻子隱約傳出幾次抽泣。帕多察覺到了,他鼓起勇氣問:「深水,你會放棄畫畫,是因為她過世了的關係嗎?」
  深水突然掩飾不了自己的哭泣了,一抽一抽地怎麼也停不下來,他越是著急,哭聲就越是明顯,也使得點頭與抽泣的反射動作難分難辨。
  最後,他說——對,我覺得很抱歉——
  我殺了她。
  「我殺了我的母親。」他重複說道——
  他不知道那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她本來至少可以多活一天,如果隔天的手術成功,雖然機率很小,但她也許可以活得更久。可是她突然提議想要他為自己畫肖像畫。於是他答應了,執起畫筆,複寫下那股優雅、堅毅、溫柔、與安定——在她身上充滿了某種純粹又複雜的力量,深水難以形容,但就在他一筆一筆刻畫她的容顏之時,他對她產生了某種情愫,深信那就是美、就是藝術、就是永恆。
  「她不應該死。」
  「她應該永遠美麗,就像是一件藝術品一樣。」
  如此強烈的念頭佔據了他的心裡,雖然當時的她不時出聲談話,可他什麼也聽不下去,彷彿進入一個隔絕一切的世界;那世界裡什麼聲音也沒有,就只有他、與他一心一意想要留下的瞬間。
  而就在他完筆之時,那世界崩解了。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渾身是汗、精疲力竭;眼前的成品令他感動,千枝在畫面上栩栩如生,一生凝聚為一瞬。他興奮地將畫作轉向母親,希望與她分享喜悅,然而她忽然不動了——維持著與畫作上完全一致的姿態,雙眼盯著什麼空泛的前方,帶著微笑的雙脣輕開,宛如想要說些什麼,她身上的時間卻在發出聲音的前一刻凝結了。
  就像是一件藝術品一樣。
  第一時間趕來的醫生幾經確認,搖了搖頭。她的身體不知何時已變得冰冷又堅硬,一點也不像是幾分鐘之前還活著的模樣。說到這裡,深水忽然被打斷了——
  「這不可能,你一定是搞錯了什麼!」帕多不敢置信。他雖不明白世間的很多事物,但至少知道繪畫不可能殺死一個人的道理。
  「但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深水無意辯駁,光是陳述事實就令他衰弱。「我也不想接受,可我的畫確實變得足以影響現實。你沒看過我家的慘況。」
  帕多一時之間啞口無言,而深水的衰竭裡漸漸燃升起一股憤怒。
  「我的這一生就只會畫畫,我殺了我最親愛的母親,這樣的我卻還是想要畫——你明白嗎?帕多。不管是殺死我母親的悔恨、還是渴望再繼續畫下去的慾望,它們都在我的體內!隨時!腐蝕著我!可是我已經不可能再畫了,也沒辦法再活下去了。」
  深水身上奏起一段音樂,他拿出手機,看也沒看地就將它按掉。
  「是你的經紀人嗎?」
  他沒有回答,再次把頭埋入手臂之間,手上握著的手機卻忽然被一把搶去。
  「你幹什麼!」
  「借我一下啦……」帕多把弄了一下手機,因為螢幕上鎖,只好又遞回深水面前,要求他解開。深水雖然煩躁,但懶得爭辯,所幸跟著照做;接著帕多轉身背對他操弄了一番,嘴裡碎唸:「嗯……」、「咦?」、「喔?」、「啊,是這樣吧?」
  最後他坐到深水身旁,高舉手機,將鏡頭對準了他倆。
  深水嚇了一跳,「你……」他本想逃開,肩膀卻被一把架住。快門及時按下,照片裡的帕多裂嘴壞笑,深水則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又受驚嚇。
  「你在幹嘛!」
  他很是生氣,著急地想要把手機給搶回,但帕多舉得遠遠地,令他無法接近。
  「你哭得這麼慘,卻說相機拍不出你的靈魂?這不就拍下來了嗎!」
  螢幕面向深水,深水被逼得得直視自己的醜態。
  「還給我!把它刪掉!」
  帕多突然又乖乖將手機交還給他。
  「刪掉了也沒關係。」被他這麼一說,深水反而愣住了。「反正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方式可以留下你的痕跡,就像這張照片一樣……」
  「你說什麼?」
  「我說,反正活下去的方式也還有很多!」
  「你不懂!閉嘴!」
  「深水,你是擁有靈魂的!你還活著,也正在殺死你自己——」
  「不然我還能怎麼辦?你不懂,我失去了,而且無可挽回!這一切都是因為這該死的能力,我為什麼非得遇到這種事不可?」
  「你之所以遇到這種事——」帕多的嘶吼令深為之一震,但接著他的語氣突然又變得溫和,宛如哀求。
  「你之所以獲得這樣的力量——也許是為了改變我們的這個世界啊?」他從深水眼中看見困惑。「可是如果你不想改變也沒關係,沒有關係的,深水。這個世界是很寬廣的。」
  深水的腦中突然出現了母親的聲音。
  「沒什麼好擔心的,深水。」
  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曾經說過這句話的,但他覺得自己肯定在哪裡聽過,因為那聲音就好像是近在咫尺。他看了看那幅畫,看了看窗外——鳥聲唧唧,葉影婆娑,世界的脈動忽然一點一滴傳進他死槁的體內。
  這一切,都令深水悵然若失。
  「你不懂,我只知道這一種方式。」
  「那我們就一起去把其他方式給找出來。」他聽見帕多又再說了一次:「肯定會有的,不管是活下去的方式也好、留下痕跡的方法也好。」
  他避開他的視線。
  像他這樣的人,是沒有辦法被原諒的。他想。
  「我只想要一個人,想要遠離一切,再也不用承受任何痛苦……」
  「我會陪你的,我很久以前就跟你說好了。」
  深水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只覺得眼頭很痠,就像有人拿著刺眼的薰香在他眼前搖晃,強迫蒸出他眼眶內的淚水;但這種流淚的衝動又和方才痛哭流涕時的悔恨不太一樣,彷彿那泥濘般的液體裡開始顯現某種難以言喻而蠢蠢欲動的慾望。
  他的手機又響了起來,然而這一次,他盯著螢幕上的來電名稱,遲遲沒有任何動作——就算帕多出聲,仍未讓他回神。
  「這次也還是不接嗎?」
  深水就只是發愣,眼睛裡沒有看見任何事物。他感受著體內泥濘中上浮的氣泡,一點一點變得越來越多,湧現的方式就好像擁有了生命。
  突然,祈禱室的門沒有被敲響,卻打了開來。一名小男孩的腦袋瓜出現在門縫,只見他眉頭深鎖,鼓著腮幫子,遲疑地盯著兩人。
  帕多率先走了過去,那讓深水感到慶幸,假裝沒事地轉頭,抹去滿臉淚痕。
  「哎呀,怎麼了嗎?」帕多掛著燦爛的笑容說道。
  「……不可以吵架。」
  他在男孩面前蹲了下來,仰頭看著對方。「對不起啊,沒事沒事,我們只是說話大聲了一點。外面的人該不會都聽到了吧?」
  「就只有我。」
  「就只有你?」帕多往門縫後頭張望,確實沒有其他人了,老師與孩子們似乎都在教室內忙著打包。他開玩笑地問:「你該不會是在偷聽我們吧?」
  男孩出乎他意料地誠實地點了點頭。
  「嘿——為什麼咧?偷聽人家說話是不好的喔!」
  男孩嘟起嘴,低頭看著地板,像是反省,也像是受了委屈。「老師說你們是來看畫的。」
  「是這樣沒錯。」帕多注意到他在背後藏了什麼東西。「那是什麼?」
  男孩猶豫了一下,怯生生地從背後拿出一張未錶框的畫紙。
  「哇!這是什麼啊?該不會是你畫的吧!你是特地拿來給我們看的嗎?」帕多接過畫紙,語氣浮誇,還沒把畫仔細看個清楚,就打算先把男孩從頭到腳誇個一番再說——深水一聽見他們談起了畫,顧不著臉上狼狽,也走了過來。「深水,你看,這是這孩子畫的耶!」
  深水接過了帕多遞來的畫。
  這是一幅畫風童趣、顏色淡薄的水彩,畫面裡最鮮豔的乃是花田中央的一朵巨型葵花,巨葵站在花田裡,足足是其他葵花的兩倍之高,並且宛如太陽一樣,受到其他幼弱花朵的追逐,越遠處的花朵則花面漸垂。
  為了突顯這名主角,巨葵的四周刻意被刻意空了下來。前景雖亦為葵花,也追逐著巨葵,卻與其餘花朵略有不同,顏色暗而紅,枝葉停駐蟲鳥,向陽的特性在色彩與姿態的表現上突然轉譯為對巨葵的某種覬覦,而中景偏後處,另一隻寬展雙翅的鳥兒正朝巨葵飛下,雙爪微張,也許下一秒就會一把擄上那朵太陽。
  深水思忖了一會兒,詢問男孩叫什麼名字。
  「我叫馬克。」
  「馬克,你很常畫畫嗎?這幅畫畫得真好,你很擅長畫向日葵呢。」
  帕多摸摸馬克的頭。「他誇獎你了!你好厲害!」
  馬克生澀地點了點頭。
  深水其實覺得畫面的留白太多,使得淡黃色的巨葵與花田不夠突出,有點可惜,不過因為面對的是個孩子,他說:「你的用色很柔美,我以為你這年紀的孩子會更喜歡張揚一點的顏色。」
  「因為沒有了。」
  「沒有了?」
  「很多顏料都被用完了,老師說沒有錢,沒辦法再買了。不然我本來是想畫晚上的向日葵花田的。」
  「這樣啊。因為色彩受限,所以你改變了畫法,你懂得變通,非常高明呢。」深水很慶幸自己沒有點出顏色太淡的問題。「這個構圖是你自己想的嗎?因為我才剛看過祈禱室裡的這幅畫,你的畫跟這幅感覺上有那麼一點類似——巨大的向日葵受到其他同伴的瞻仰,也同時面臨外在的威脅。」
  無論是威脅者的視線、軌跡,皆與《昇》略有重疊,再加上馬克畫的是向日葵,卻說他原本想畫的是夜晚,深水猜想他受到《昇》所影響的可能性很大。兩者間比較不同的,在於《昇》裡為日華塑造出的是足以沖銷威脅的神聖性,而馬克的畫中,面臨威脅的巨葵則是處於岌岌可危的狀態。
  他本以為指出這點也許會令馬克有些不快,不過馬克一聽,突然張大了嘴,繞過帕多,跑到深水的腳邊。「你居然看得出來嗎?沒錯!我模仿的對象就是祈禱室裡的這幅畫!你為什麼會知道呢?老師他們都沒發現呢!你好厲害喔!我好喜歡那幅畫,我也好想畫出那樣的作品!」
  深水蹲了下來,把畫還給他。「你也可以喔。」然而馬克前一秒的興奮感突然煙消雲散。
  「可是、可是……」他突然變得非常失望,就像是談起他的畫作之前,那副怯生生的模樣。「我不知道,我接下來還可以繼續畫畫嗎?」
  「當然可以!」
  「……可是,這裡就要解散了。我不知道之後要去的地方會怎麼樣,我也不喜歡跟大家分開。」
  深水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他明白馬克畫的就是薩奇恩。
  最後,他摸了摸馬克的頭,說:「馬克,你喜歡畫畫嗎?」
  「……喜歡。」
  「那你不管怎麼樣都要繼續畫下去。」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9-17 20:3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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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太感動了,小男孩就是深水內心最深處的投射嗎?儘管不知道能不能再繼續,其實還是想要畫下去,不知道深水有沒有跟失望的自己和解了呢。 2022-4-2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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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9-21 15:2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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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印卡

  馬克帶著他的畫,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在他將門給闔上之後,帕多依然蹲在地上,維持著剛剛與馬克說畫時的姿勢。「『不管怎麼樣都要繼續畫下去』——啊?」
  深水已經站了起來。「你別誤會了,我的情況跟他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從帕多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側臉,而他盯著《昇》,靜默了一段時間,然後拿出手機,用擴音的方式撥了一通電話——這讓帕多意外且困惑。
  電話只響了一聲便被接通,裡頭傳來一名男性的聲音,劈頭就喊:「淺江先生!」
  就算是主動打出電話的深水,也被那一聲激動給震懾了一下。
  「您總算肯接電話了!我一直聯絡不上您,您到底在哪裡?」
  「對不起,托恩。」
  「——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您啊!」對方十分生氣。認識托恩近十年,這還是深水第一次被他兇。
  「……對不起。」
  「要不是加多夫先生跟我說他有遇到您,我真的很擔心您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測!上一次通電話的時候哭成那個樣子,我跑到府上一看,不僅房子變成那副德性,人也消失了——」
  「啊……你看到房子了嗎?」
  「那當然!不然您以為我還可以去哪裡找人啊!」
  「……真的是很對不起。」深水非常後悔自己開了擴音,從頭到尾他都道歉個不停——他知道帕多正在旁邊偷笑。「那個,托恩,我的事情可以等等再談嗎?我打來是想要拜託你一件事——」

  深水兩人走出祈禱室,準備去找瓊安與露朵時,卻在走廊上撞見了神色匆促的露朵。
  「深水先生、帕多先生,瓊安老師有跟你們在一起嗎?」
  兩人面面相覷,一問之下,才聽說瓊安失蹤了。
  「肯定是又出去了……」露朵說著便掉頭往大門的方向大步走。經過教室時,她吩咐裡頭的其他老師照看孩子們,並對跟在身後的深水與帕多說:「瓊安老師最近開始有失智的傾向,常常會像這樣,一個人跑到不知道哪裡去。」
  「我們也一起找吧!」帕多看向深水,兩人點了點頭。
  他們跑出園區外頭,與露朵分頭尋找。
  深水與帕多所找的方向是他們來時的道路,距離車站約莫一半的路途上,正好是他們與瓊安相遇時的地方;他們經過時,發現清幽的湖畔跑來了三、五居民。順著他們的視線與手指,兩人發現平靜的湖面上正撥起陣陣漣漪,漣漪的中心露出了某人的肩膀,仔細一看,正是瓊安——圍觀者當中雖有人意圖下湖搭救,不過瓊安距離湖邊早已拉開好一大段距離,此刻水面已淹沒她的肩膀,她卻仍在前進,眼看再過幾秒就要滅頂。
  「瓊安!」
  「瓊安女士!」
  帕多與深水紛紛喊道——不過瓊安也許是聽不見、也或許是神識已沉溺到某個不知名的世界某處去了,她依然往同一個方向緩緩前進,直到水裡的落差突然一下子就讓她整個人沉沒下去。
  深水見狀,顧不著還沒跑到最接近她的岸邊,便脫了身上的袍子、跳進湖中。湖水冰得他渾身刺痛,視線也看不清楚,但他無暇猶豫,使勁上浮、衝破水面;才正準備開始划動手腳,沒想到一股力道攫住了自己的手臂。他轉頭一看,發現帕多也跳下來了。
  「你幹嘛啦!不快點不行!」
  「你冷靜一點,已經來不及了!」
  「蛤?你打算眼睜睜看著她溺死不救嗎?」
  「當然不是,你冷靜一點!」帕多叫著,接著用力深深吸了口氣,朝空氣裡大聲詠唱了一段意義不明的話語;他的音色優美,回音裊裊,就連山谷間的樹影也屏息傾聽。
  「你到底在幹什麼……」深水話說到一半,注意到湖裡起了一些騷動。一道道的影子掠過他們的腳下與身旁,朝著湖心飛快游去;他定神一看,只見整個湖的四周都游出了相同的影子。
  而帕多仍在持續吟唱。湖心的水面略微上升,聚集的魚兒們往水面推了上來,形成一個小小的平台;在那平台之上,瓊安正沉睡著,並被波浪沉浮的魚群逐漸推往湖畔,最後被附近的民眾合力拉回陸上。
  深水上岸,擠開人群、趕到她的身旁,此時她在他人的幫助之下剛吐了滿口的湖水,意識也正巧恢復。她錯愕地望向握著自己的手的深水,露出了虛弱的笑容。
  「……千枝啊,妳果然還活著的吧,妳怎麼還是這麼年輕呢?」
  深水頓時之間語塞,難過地低下頭,將她的手背輕輕觸碰自己的額頭。
  這時的帕多終於上岸,遠遠嚷著「全身溼答答的好不舒服喔」慢慢地走了過來,才說:「瓊安沒事吧?」

  最後瓊安在居民的協助之下被送進附近的醫院,經由醫生判斷並無大礙之後又在病床上沉沉睡去。露朵匆促趕來時,只聞瓊安的鼻息沉穩,她放輕腳步,來到床邊,一邊輕輕撫摸她的側臉,一邊對站在門側的深水說:「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聽說是魚群把老師救起來的?」
  深水假裝不知道地擺了擺手——方才鎮上的好心居民替他們送來了乾爽的衣服,此時的他已換上,剛更衣完的帕多也走了進來。
  深水朝他側過頭去,低聲說:「多謝你了,動物國的王子。」
  帕多驚訝地看著他,笑得不可置信的模樣。「深水!這是你第一次跟我說謝謝!」
  他的大驚小怪令深水眼神飄移、感到後悔。「我哪有?我們認識到現在,我怎麼可能沒跟你說過!」
  「你就沒有!這是第一次喔!」帕多抓住了他。「我很開心!欸,再說一次嘛,再說一次好不好?」
  深水將其推開,為了轉移焦點,他轉頭問:「露朵女士,請問瓊安女士以前就會這樣了嗎?」
  露朵搖了搖頭,但表示瓊安出現失智的症狀已經一年多了。
  「老師常常一出門就是往湖邊跑,卻又找不到回來的路。不過今天這樣還是第一次。」
  深水皺了眉頭,重複著「第一次」這個詞語——他不由得聯想起方才瓊安醒來時,將他誤認為千枝。「對不起,也許是因為我母親過世的消息,對她產生了嚴重的打擊……」一手創建的育幼院即將關閉、相當於家人的人們即將分離、黑髮人又比自己早逝——一想到瓊安所面臨的種種,再對比她笑容之下的那股溫暖,深水就覺得倍感哀傷。
  不過露朵趕忙搖手,說:「請別那麼想!深水先生,沒有人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你應該才是最難過的人才對。」
  「妳真堅強,露朵女士。」
  「說到底,我也還是那麼一大群孩子們的老師啊……雖然很快就不再是了。」她自嘲地笑了起來。「我只求接下來能夠好好照顧老師就好了。」
  「學園關閉之後,妳與瓊安女士有何打算呢?」
  「我會帶老師一起離開這裡,也許到一個不再有湖的地方,找個足以餬口的工作,然後好好照顧她。請放心好了。」
  深水遲疑了片刻——他本來是想要藉著這個話題商量畫作《昇》的事情。
  他聯絡了經紀人托恩,告訴他自己在過去有過這麼一幅作品,如今如同被遺忘一般沉睡在一個小小的育幼院中。若園方同意,他希望托恩能夠安排將畫作給拍賣出去;即使挽救不了育幼院即將關閉的命運,至少可以替瓊安女士與孩子們帶來一些後盾。
  不過如今,這話題被他拋諸腦後。他問:「不再有湖的地方?」
  露朵本來是半開玩笑地這麼說的。她解釋道:「因為老師之所以會一直往湖邊跑,我想她可能是很困惑吧;如果她只記得過去、卻忘記了現在的話,她會想要在目標最顯著的湖邊找到曾經熟悉的景色,也是很自然的。不過她真傻,哪裡可能找得到呢?」
  見深水眼露疑惑,她又說:「啊,你可能不知道吧?薩奇恩過去並不是原本就在這裡的,我們本來是在更西邊一點的地方。那裡也曾經有個湖,但後來為了波普平原的灌溉水道,湖的上游被截斷,村落也因此消失了。」
  這下深水的臉上從疑惑轉變為驚訝。「所以你們搬到了這裡?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記得去年剛滿十五年。怎麼了嗎?」
  深水看了看身旁的帕多——他似乎也察覺到了,兩人的眼神裡心照不宣。
  「露朵女士,過去的那個地點,可以詳盡地告訴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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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9-24 19: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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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里夫戈爾

  薩奇恩過去所創建的地點位於里夫戈爾,西斯安山脈的西南方、多瑪的正北方,過去鐵道支線曾途經此處,乃是奧爾在南方盛產黑瓦的其中一座小鎮;然而自從露朵所提到的、十多年前的灌溉新政開始實施之後,居民賴以為生的湖水便逐漸乾涸,人口也已漸漸遷出。
  深水兩人在造訪印卡的隔天一早便起身前往。因為小鎮荒廢,鐵道也停駛多年,兩人只得沿著杳無人煙的小徑徒步入山。儘管里夫戈爾距離多瑪沒有很遠,不過礙於路況以及深水的體力不佳,兩人在中途多次歇腳,原先當天可來回的路程,被迫成了兩天一夜的旅行。
  中午過後,深水已漸虛脫,他一邊在心裡頭鼓舞自己「就快到了」,一邊從山腰上朝下眺望,試圖辨認山谷間的村址遺骸,無奈什麼也辨認不出來——於是他在心裡頭又加了「也許」兩字。
  他覺得今天的帕多有些安靜,以為他是因為沿途拿著鐮刀開路才也疲倦了,因此深水把水袋丟了過去。
  「累了嗎?」
  帕多接過水袋,卻有些困惑,索性往身上一掛。「沒有。」
  深水本猶豫著是否該拿回水袋,但最後決定算了。他重新一看帕多,才覺得他應該並非疲倦——帕多一點也不喘,也沒留半滴汗,全身乾爽整潔,反觀深水自己則在剛剛的草叢裡黏了滿身植物雜毛。
  他回頭想想,前陣子他們在歐佩拉的山裡時,帕多也是這般清爽,不僅身上一塵不染,在山林間也是如履平地;而在他開始幫艾蓮娜打工、住進薩卡斯旅館之前,深水也不知道他每天都是在哪裡清洗身體的,整個人卻總是乾乾淨淨。
  他仔細想想,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個人簡直可說是完全不了解——聲稱自己是動物國的王子的他確實能夠使喚動物,可他究竟打那兒來,又為何會有那樣的能力?
  深水看著他凝望遠方的模樣,試探性地問:「你今天話很少。」
  帕多雙脣輕啟,又闔了起來,最後終於才說——「我只是覺得……我認得這個地方。」他望著遠處山谷、受森林所包圍、深水所沒找到的里夫戈爾的小小一景說道。

  他們勉強在太陽西下之前抵達。如露朵所說,里夫戈爾的湖已乾涸,山谷間徒留下一個巨大的窟窿,窟窿內長滿雜草與幾株幼弱的樹苗。走了一天的深水雙腿發軟,站在曾經是湖邊的地方看著那綠色絨體,感到萬分惆悵。
  「也難怪我們之前都找不到,這裡根本是草原,湖都已經乾了,地圖上甚至找不到這個地方了。」他對帕多說:「過去這裡很美的。」
  「就是說啊。」帕多說得好像明白似地,也感慨起來。他回給深水一個微笑,然後轉身朝某個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
  「你不是要去找畫嗎?這裡。」
  「你知道在哪裡?帕多,你想起什麼了嗎?」
  對此,帕多難得就只是沉吟了一聲。
  深水覺得古怪,認為依帕多的個性,若他想起里夫戈爾與自己的過去有關,肯定會沿途喧嘩個不停才是;但此時的他就只是沉默而筆直地朝著某個方向行走,那模樣甚至像是歸巢的鳥兒,擁有在早已無法識別的道路前進的直覺。
  深水沒再追問,只是靜靜地跟在他的身後;這座小鎮頹圮已久,被寂靜的植物佔領了十數年歲月,再也不適合大聲嚷嚷,又況且從前的歲月靜好開始自深水眼中的荒煙漫草裊裊而昇。他依稀記得這裡的某些景色:房舍傾頹之前的模樣、空地擺放的原木桌椅、夾於道路兩旁的牛圈護欄、親人的小貓、落於整齊草地間的毬果、鬆軟的針葉毯。
  深水推測他與母親造訪此處時,也許已經是薩奇恩育幼院遷出之後的事情了;當時的湖水還沒乾涸,而千枝或許是為了最後一次緬懷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才會帶著深水前來居住在某位舊識所遺留的的空屋,與附近剩餘的幾戶鄉鄰度過短暫的秋季。
  帕多斬劈雜草,帶著深水一路走到一道爬滿綠藤的矮牆邊,沿著矮牆來到某處大門。他扯掉門柱上的藤蔓,露出陶製門牌上所寫的斗大字樣。
  「薩奇恩育幼院」。
  雖然這跟深水推想的一樣——他母親所提過的「廢校」、他沉迷於繪製壁畫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薩奇恩的舊址——不過自從他們上山的這天一早開始,這一切實在都來得太順利了。
  「帕多,你怎麼會知道這裡?」因為大門深鎖,他們從一旁的矮牆攀爬進入;深水一邊抓著藤蔓,一邊朝著先一步上牆的帕多這麼問道。
  而帕多從上方抓住他的手,用力拉他上牆。「因為我就是從這裡來的。」
  「從這裡來?你是薩奇恩的院童嗎?」深水甫問完便覺得沒可能,要真是那樣,瓊安與露朵肯定會認得他的。
  果然,他說不是,但也沒再繼續說下去了。帕多輕巧地一躍下牆,待深水笨手笨腳地爬下來後,又像是知道方向似地轉身。
  「走吧。」他說。

  長長的雜草覆蓋在舊薩奇恩的中庭之上。他們劈出路來,橫越到有著矮樓的對側。
  矮樓的形狀分為長短兩邊,交會於中庭一角,因地勢較高,進入時需步上四階階梯,總高度則僅有兩層;在藤蔓所披覆的外表之下,零星露出紅黑色的磚瓦與生硬的線條,整體與印卡的薩奇恩相比顯得沉重且頑固。一樓的簷廊在建築短邊的正中央朝中庭突出了一塊方形平台與屋簷,深水推測過去老師們多半會站在此處朝著中庭的孩子們喊話。
  而深水從前所繪的壁畫便位於此——平台後側的大牆。
  那是一幅以黑夜為背景、色彩絢爛的可愛畫作。畫作上彎繞著U字形的森林小徑,各種動物列隊遊行:大象、獅子、貓、狗、小鹿、與松鼠……牠們身上的燈火將夜裡的森林照得熱鬧起來。行走在這批隊伍最前方的,是一個約莫十歲的金髮男孩,男孩一手提著燈籠、另一手在嘴邊拱起弧形,貌似朝森林深處呼喊;動物們也朝四方探頭,尋找著什麼的模樣。
  深水愣愣地盯著這幅畫,突然之間他的十幾年歲月在眼前被飛快倒轉,無論是幸福與哀慟皆在幻影當中重現又消逝,最後畫面在少年時期的他慢了下來;當時他在這面大牆之前沉默地作畫,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深水走到少年時的自己身旁,見那張青澀的側臉心無旁鶩地運著畫筆,一筆一劃裡傾盡自己的歲月,包含少年的當下——與少年尚未親眼見得的未來——
  當深水意識到此刻的自己竟也被包含在當時自己的筆下,少年時期的深水像是感應到了他人的存在,將視線轉了過來;那眼神雖然哀愁,但仍帶有年少時期特有的天真與堅韌,彷彿跨越時空一般看見了深水的軟弱——
  深水回過神來,發現山已入夜,接近中庭的走廊邊被燃起一叢營火,附近卻沒有帕多的氣息——他正打算叫喊,只見帕多手上抱著一大堆蔬果,從中庭的長草之間竄了出來。

  若說起深水之所以會愛上繪畫的原因,最初只是源自於千枝在他幼時的一句:「畫得真好呢」而起;作為一個剛學會拿筆的兒童,彼時的深水繪人如魅,根本沒人看得懂他究竟畫了些什麼。因此千枝的那句究竟是從那幼稚的意象間早一步察覺到了他的天份、或者僅只是身為一位母親對孩子所表現的溺愛之情,皆不可考,然而深水確實是因為這一句話,轉眼便畫了二十幾年。
  事實證明千枝說的確實沒錯——從那時候起,深水的畫技有著大幅度的長進,不僅遠遠狠拋同年齡的孩童,甚至在年少時就已被譽為奧爾的超級新星。
  然而因為涉世太早,使得深水提早脫離正規教育,不僅沒能交得幾位同齡的朋友,對於業界的生態亦十分疏離。不過他並不在意——無論他是如何自恃天賦與幸運,又是如何讓人感受到其傲慢——他從不認為自己需要他人的陪伴與支持,因為僅僅是母親及繪畫便足以撐起他的人生、他的歸宿。
  這樣的他身處於一個狹小而不可侵犯的世界,四周聳立著堅固的高壁,空間內有母親、有畫具、以及鐘擺因為永恆而呈現靜止的時鐘。對他來說那就是全部了。
  所以當那一天到來——當千枝忽然倒下、被送往醫院,醫生向他們揭露了原先未知的病名之時,他忽然看見了這世界的壽命——儘管還非常細微,不過他已預見崩毀的前兆。令這股不安萌生至最甚者,乃是他偷聽千枝與他人說話時,她所透漏的一句擔憂:「如果以後我離開了,那孩子會變得怎麼樣呢?」
  那一刻他聽聞靜止的鐘擺動了起來、響起諭示:在不久後的將來,他所熟悉的那個狹小世界的牆壁將會崩塌,此後他的眼前將會是一片沒有邊際、黑暗、寒冷、孤寂且未知的空間。他將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忍受這些。
  於是他畫了這幅遭受遺忘的壁畫,黑暗的森林裡彷彿潛伏著不祥,卻出現了一批燈火照亮森林。
  這是因為千枝在那句擔憂的話語之後,又緊接著說了這樣的話——
  「如果那孩子能交得到朋友就好了。」
  他不太明白為什麼自己必須結交朋友,學校裡除了一名也喜歡畫畫的同學之外,其他同學們都討厭他,認為深水孤僻、寡言、心裡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實上他也深有同感,認為自己在人群之中簡直格格不入,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得到「那個世界」去不可。
  是以他在森林暗處畫了一雙小小的眼睛——躲在某個石縫底下,不仔細查看根本看不出來——他認為那就是自己,當自己一個人置身於陌生的黑暗當中,他肯定會害怕地躲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角落。
  可是他仍然嘗試抱持著希望,希望能夠重新搭起那個狹小而令人心安的世界,因此他才畫上另一名男孩。他想像他長相清秀、討人喜歡、心地善良、擁有完美的一切,且身為動物國的王子的他率領著一大批動物提著燈火、在黑暗的森林裡同自己熱熱鬧鬧地玩起了捉迷藏——
  他一邊畫著、一邊想像了這樣的一個故事,也許還為男孩取了名字,當下自己都信以為真。
  那時,在細細的畫筆勾勒著男孩的藍色雙瞳時,他出神地想:「約定好了,你一定要來找到我。」
  而此刻深水盯著中庭騷動的長草——彷彿聽見了過往的某個聲音在耳邊細語:「不管你到哪裡,我都會跟著你喔」——帕多從長草中竄出身來。深水搖了搖頭,可帕多只是一邊開心地朝他走去,一邊炫耀滿懷蔬果,說是附近的熊替他們採來的。
  但深水依然不可置信。
  「帕多,你到底是什麼?」
  帕多愣了一下,視線來回於深水與其身後的畫。
  他是從這裡來的——他最多也只知道這樣,所以這問題就連他自身也答不上來,但無論他是什麼都沒關係——他想著,再次笑了起來,說:「我是帕多,是動物國的王子。」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9-29 19:3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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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絕望的時候小時候的初心來找到自己履約,也太太感動了!人果然需要回頭看看以前的自己呢。 2022-4-2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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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9-29 19:2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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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0里夫戈爾

  那晚,他倆在吃完帕多帶回的蔬果之後,便在走廊上將就著睡了。隔天一早,帕多發現深水不在附近,簡單收拾之後衝了出去,才在距離薩奇恩最近的湖畔——或說曾經是湖畔的地方——找到他。
  帕多正想抱怨他為何自己跑不見人影,感受到身後有人接近的深水卻早一步開口;只見他面向那虛幻的湖,又說了一次與昨天相同的話:「真可惜,過去這裡很美的。」
  帕多看著那片絨毛綠草發愣了一下,差一點就要接了他的話,但想想又覺得不對。「我還以為你怎麼了,突然不見,嚇了我一大跳!」
  「……抱歉,我只是想來看看日出。」他轉過頭來,晨光照耀在他的臉上,令帕多一瞬之間感受不到總是壟罩在他身上的那股陰霾,以為眼前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似地,因此錯過了說「這是你第一次跟我說抱歉」的時機。
  另一方面,深水又以呢喃的音量補了一句:「反正你總會找到我吧?」雖然很小聲,帕多聽得可是一清二楚。
  這麼說也是沒錯啦——他說著,隨著深水一起朝回程的路途邁出步伐。
  深水仍舊有些依依不捨。「沒有了湖水之後,里夫戈爾的日出好平凡啊。」
  帕多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望著那綠草湖與深水的背影。
  他忍不住問——
  「深水,你現在還是想要去死嗎?」
  深水沒有答話,他也想要知道問題的答案——他害死了母親,卻創造了生命,難道這樣的他是可以被原諒的嗎?
  他凝視了最後一眼里夫戈爾空幻的湖,然後將視線轉往前方的路。

  這天他們終於在傍晚回到多瑪的薩卡斯旅館。在大廳裡享用晚餐的艾蓮娜看到他們時嚇了一跳。
  「欸?喔……你們昨天沒出現,我還以為你們不會回來了,奇怪,怎麼?嗯……」她瞇眼打量深水,儘管他因為爬了兩天的山路而一臉倦容,但他回予她的點頭示意卻令她感到眼前吹來了一股奇特且陌生的氛圍。
  因此當深水拒絕了帕多的攙扶、逞強地抖著雙腳步自行上樓時,她拉住了帕多,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那股在深水身上一心一意求死的悲傷,她突然感受不到了。
  不過帕多只是對她眨眼微笑,沒有多說什麼,畢竟他也不確定深水是否已完全放棄。
  入夜之後,他們各自解決了晚餐,也洗去兩天以來的風塵。帕多在就寢前從房裡出來喝水。此時深水正在大廳獨飲。這讓帕多覺得非常稀奇,因為在這之前,深水總是只會窩在房裡。
  深水向他打了招呼,鼻子指了指桌上的酒瓶。「喝一點嗎?」他早就為他備好空杯。
  帕多猶豫了一下,懵懂地任他替自己倒了一杯,並在旁邊的位子坐了下來。
  他有些憂心。「喝這種東西,會變得跟艾蓮娜一樣吧?」
  「拜託你可千萬別把動物叫來鬧事唷。」深水也擔心起來。
  帕多把酒杯拿到嘴邊聞了聞,覺得氣味不是挺好,淺嚐一口後,吐著舌頭把杯子拿開,又覺得回甘,才接續著喝了兩口。
  深水趕緊叮嚀他:「如果不想變得跟艾蓮娜一樣,就喝慢一點。」他才緊急拿開了杯子。
  「這東西不太好聞,剛喝的時候也很苦,最後卻有一種甜味呢!」
  「因為是釀了五十年的好酒啊。它比我們都還要老,還走過了大崩落時代。」深水表示這是方才他出外用餐時,在餐廳裡意外找到的好酒。「歲月大概就是這種味道吧。」
  「所以艾蓮娜才會喜歡啊。那天看她鬧成那樣,我偷聞了一下她的杯子,還以為肯定是什麼毒物呢。」
  「光只是用聞的,一般人很難分得出酒的好壞的。」
  「也有不好的嗎?」
  「有的酒就只有一開始的烈味,雖然有人覺得好喝,但我覺得難喝。不過這種東西就是見人見智。今天這支是葡萄酒,也有玫瑰和桃子的,最普遍的還是麥酒,每種味道都不一樣,很多人都有自己鍾情的種類。」
  「嘿——」帕多的表情顯然不是很懂,他盯著桌上的酒瓶,覺得舌腹微澀——要不是深水也在喝,就算尾韻回甜,他肯定不會主動想要喝這玩意兒。
  「你記得印卡的馬克嗎?」
  「當然囉,還只是前天的事而已啊。」
  「那時候稱讚了他的畫,他突然變得好開心呢。」
  「因為被稱讚了,論誰都會開心的嘛!」
  「被稱讚是那麼讓人開心的事嗎?」深水斟滿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我以為創作是很私人的事,別人欣賞也好、不欣賞也好,反正只要創作者滿足了自己的創作欲,就很足夠了吧!」
  他喝了一口又接著一口,剩下最後一點時,酒杯終於在嘴邊停了下來。
  「所以我不是很懂——像是馬克那樣的反應,很久以前我也遇過一次。」深水話語停頓,目光凝滯在半空中,整個人靜止不動,彷彿連呼吸與思緒也跟著停擺。「很久以前,我認識一個臉上總是充滿敵意的傢伙,但某一天起他突然就會笑了,笑的模樣簡直就跟馬克一模一樣;現在仔細想想,大概就是從我稱讚了他的畫開始的吧。」
  「因為對畫家來說,畫作就是自己的靈魂,這個世界上有人能跟自己的靈魂產生共鳴,沒有什麼比那還要更奢侈的事情了吧!」帕多說著,卻不知為何,總覺得深水看起來有些落寞。
  「是這樣的嗎?」
  「是這樣的吧。」
  對話就到這裡陷入沉默,各自的思緒就在無語之間漫漲。
  這時,深水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托恩嗎?」帕多下意識地道。
  而深水看了一下螢幕,說:「不是,是加多夫先生。」

  「晚安,加多夫先生。」在深水接起電話、打招呼的同時,他聽見話筒對面傳來長長一聲吸氣,緊接著是連同靈魂的一部分都不小心吐出來的嘆息。
  「晚安,深水先生,在這種時間打擾您真是抱歉,您方便講話嗎?」加多夫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請說。」
  他又嘆了口氣。「是這樣的……前天晚上托恩聯絡我,說是您有一幅未曾問世過的畫作,希望可以透過我這邊以盡可能的高價給拍賣掉。」
  「是的,因為事關一群孩子及老師們的未來,我希望能盡可能為他們多掙得一點的資金。聽說拉夫畫廊近期在拍賣會場上頗受好評,加多夫先生為人正直、又運籌帷幄,我和托恩都認為您是最佳人選;可以的話,還有勞您幫忙了。」
  「是的,我明白的,那天在我聽完托恩所轉達的事由之後,也覺得很榮幸能夠參與這段佳話,期許自己務必要符合兩位期待的,可是……」
  「發生什麼事了嗎?加多夫先生,您聽起來非常沒有精神。」深水持著手機,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帕多,而只聽得見話筒這邊的片面談話的他,則是露出滿腹疑問的表情。
  深水聽見加多夫又深深吐了一口氣——長得跟熊一樣的男人,曾經被帕多這麼形容過的他,在深水的印象裡總是和善又正向,面對如此沮喪又吞吐的加多夫,深水還是第一次——又更何況他的聲音裡似乎還帶有點慍怒。
  「不瞞您說,就在剛剛,我的畫廊——拉夫畫廊,它的經營權就在剛剛被賣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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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10-1 19:4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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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1拉雅

  隔天,深水與帕多一早就跳上多瑪的首發列車,在列車抵達拉雅後,一股腦地衝下月台、直往拉夫畫廊奔去。
  時間尚早,他們的靴底叩叩敲醒沉睡的石磚路,焦急穿梭於新穎的市容裡,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座巍峨聳立的白色古蹟。畫廊的門前拉起了封鎖線,附近的居民在前駐足,對著一旁張貼的公告竊竊私語。深水兩人湊近一瞧,只見公告上寫著簡短的兩句:「拉夫畫廊今明兩日關閉,後天將以全新貌與您見面,敬請期待。」
  封鎖線裡,幾名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合力將一幅幅打包好的畫給搬出、放進停在大門內側的貨車裡頭。加多夫隨他們衝了出來,叫著:「你們不能這樣!你們無權把這裡的畫給帶走!」同時揮舞手杖;帕多這才知道,原來那天他面對動物包夾時所表現出的懦弱,也許是出於一種氣質上的修養。
  但黑衣男們比起加多夫的身材毫不遜色,況且他們更加年輕——其中一名體態紮實的男人咂嘴。「少來礙事,老頭——」他說著,抓住加多夫的手杖輕輕一扭、再使力一推,加多夫便不由得退了幾步,所幸被衝進封鎖線內的深水、以及從畫廊跑出來的伊媞扶住,才不至於摔跌。
  此時加多夫雖已看見深水,但他的憤怒並未為了顧及形象而有絲毫收斂。他再一次吼向黑衣男人。「這些畫並非都是畫廊的財產,我們只是幫他們寄售而已!」
  「那你就當作是改成我們來寄售不就得了?不用擔心——可憐的老頭,今後的文藝界可都是我們的天下呢!猜猜我們明天的目標是什麼?」剛剛推了他的那名男子輕蔑地笑道——深水注意到他的領口別了個銀色徽章,形狀看起來就像是老鷹俯衝掠食的姿態。「你很熟的!是奧德烈夫喔——」
  那人得意洋洋地享受著眾人震驚的表情,同時將貨車的後車廂門給關上,上車前又拋了一句:「有什麼怨言的話,何不去找我們的當家談談呢?你也認識他的!」
  他的其餘同伴紛紛坐上車子,另有人將門口的封鎖線給拉開。加多夫一度打算衝去阻擋,但被深水、伊媞以及而後跑進來的帕多給強行壓住,只得眼睜睜看著車子揚長而去。

  不一會兒後,加多夫坐在他家那張諾大的藍色沙發上單手掩面,整個人的氣場與前陣子深水及帕多前來做客時渾然不同;方才在畫廊時的那般憤怒已然弱化,如今成了一種只會唉聲嘆氣的生物。
  深水坐在一旁,衡量著何時才會是開口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最佳時機,可是帕多一再打亂空氣裡的節奏,因為他持續以氣沖沖的模樣追問「那群人說的當家到底是誰」,彷彿一旦明白了對方的真面目,就會隻身飛奔去找對方理論一樣。
  而因為拉夫畫廊易主了的消息已經傳開,相關人士不斷打電話過來關切。伊媞疲於應付他們,除了道歉以及「有消息會再聯絡您」之外,只得草草掛掉電話,其餘時間則來回踱步、坐立難安;面對帕多的追問,她總是深深吸了口氣,開口前望了望加多夫,最終仍只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般吐出氣音。
  這樣的僵持來回了好幾次,她終於說:「我也不清楚對方的當家到底是誰……但其實從前些日子開始,那幫人就常過來我們這裡斡旋,說是希望能夠買下我們畫廊;我們本來以為拒絕了就沒事了,沒想到他們不知道從哪裡掌握到我們開設畫廊時所貸款的銀行的把柄,逼得銀行把我們的畫廊都成了抵押品……」
  深水在不可置信之中進一步詢問了銀行的名字,接著打電話給托恩——「有關拉夫畫廊和御橋銀行,你那邊有聽說什麼嗎?」
  「何止聽說什麼?我們這裡也是滿城風雨的!」深水推測他指的也許是首都達拉方面——但顯然不只如此——只聞電話那頭的托恩也氣得牙癢癢:「御橋銀行的借貸者占了國內四成的藝術產業,也就是不只拉夫畫廊,近四成的相關機構都面臨了同樣的問題啊!」
  深水大吃一驚。「怎麼會有這種事?到底是……」
  「我也是剛剛才打聽到的——因為昨晚接到加多夫先生的通知,我才會想說要來工會調查一下,結果聽說這些日子以來有個叫做『鷹隼』的幫派,不斷向各個文藝單位要脅併購!因為工會裡都有定期報告,大家本來以為沒什麼的,誰知道御橋銀行會在一夕之間出了亂子?再加上這些全都是昨天晚上才一併發生的,不管是要訴諸法律、或是請人調解,到現在都還沒個結果……」
  「……你有聽說他們也打算對奧德烈夫出手嗎?就在明天!」
  此時,聽聞深水的口中冒出奧德烈夫這個名字,帕多覺得有些耳熟——方才在畫廊聽到這名字時也是,但他一直想不起來究竟是在哪裡聽過。因此他走到伊媞身旁,小聲地詢問奧德烈夫是什麼——
  伊媞不由得為之詫異——畢竟在奧爾國內,不曉得奧德烈夫這個名字的人肯定是不存在的,至少她原本是如此以為;但她隨後想想,帕多先前連淺江的名號都未曾知曉,這才認定或許世上真有人可以活得如此不問世事。
  「奧德烈夫是是國內最頂尖的藝術學院,在我們搬來這裡之前,加多夫曾經在那邊任教過。」她說,無論是培育新一代的藝術家、或是在藝術評鑑的權威上,奧德烈夫在國內外都擁有最高程度的影響力。「要是真的掌握了奧德烈夫,別說是藝術界了,連要影響整個國家都有可能——可是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呢?現在這時候的奧德烈夫……」
  於此同時,深水與托恩的對話仍在繼續。托恩聽聞鷹隼將下一個目標鎖定在奧德烈夫後,他沉默了三秒,接著才以戰戰兢兢的聲音回道:「等等,您說的是真的嗎?明天正是奧德烈夫嘉年華的最後一天啊!」
  「原來你們還沒聽說啊。我們是聽鷹隼的人說的,可是這種事情有可能嗎?奧德烈夫可是國家機構啊!」
  「不,要是平常,我肯定也是會覺得不可能的!可是仔細想想,他們現在已經掌握的名單包含歐佩拉美術館、雷安斯博物館、維拉宮、法敏多佩斯學院、路爾莎公園……雖然不像奧德烈夫那麼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可確實也都是國家機構啊!」
  這次換成深水頓了頓。「……托恩,他們目前掌控的機構名單,等等可以整理給我一份嗎?」
  「好的。」電話那頭出現了一些嘈雜的人聲,似乎是托恩正在工會裡,而裡頭的人正喋喋不休。「先這樣了,淺江先生,我會持續留意這件事情,再聯絡。」
  深水掛了電話,將托恩所述重複了一遍給在場的其他人聽——事情並沒有因為更多的消息而帶來緩解,四人陷入沉默,尤其是加多夫,他從頭到尾依舊維持著單手掩面的姿勢,那讓其他人除了感受到他的憤怒、更加感受到了一種可怖的氛圍;深水甚至擔心他就這麼抑鬱死去,好在他終於動了起來,只是從手掌的陰影底下露出的依舊是槁木死灰的臉色。
  「是復仇吧?」他喃喃。「沒想到因為那件事情離開學院,想要改變什麼才開設了畫廊,結果不只畫廊,他連學院也都意圖奪走。」
  深水沒聽懂他言下之意。「加多夫先生?」
  同時,伊媞則語帶責備也叫了聲:「老伴!」
  但他依然以呢喃的音量說著——有氣無力,卻肯定無比。
  「是礬,鷹隼的當家是礬,這是他的報復。所以也是沒辦法的。」
  深水搖了搖頭。
  「加多夫先生,您想太多了。礬才剛出獄沒多久,他哪來的這麼多錢?」

  「辛苦了,這裡是說好的一千萬歐里。」礬那赤裸的雙足交叉,臥躺在豪華的真皮沙發上;他舉起手中的紅酒杯,朝著自玄關魚貫走進的黑衣人們致意。沙發旁站有三名女性僕從,而他前方的大理石茶几上則擱置著十箱沉甸甸的銀色保險箱,裡頭分別是滿滿的百萬歐里,足以讓這五名黑衣人的家庭過上兩年相當富裕的生活。
  這名叫做礬的年輕人正是加多夫與深水所談論的對象——與深水同年齡的他五官深邃,髮色棕色帶金,額上髮流後梳、兩側則漸層削短;當他朝同伴們抬手招呼,身上的鬆軟長袍便在胸前袒露出較大面積的膚色。
  此處是他位於達拉近郊的豪宅,坐落於瑰麗的奧斯特山腳,前有附車道的寬廣庭院,後有諾大的紅松樹林,主屋的左前側有座小湖,右方則有玫瑰花園。建商起初本欲將此物件的客群鎖定在頂層貴族,就連服侍其中的園丁皆已安排妥當,孰料完工後不久的某天,這名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只在屋裡屋外各繞了一圈,便忽然從車上搬出大量的現金交款,隔天即帶著他的三名僕從入住。
  此刻他雙脣帶笑,看著黑衣人們陸續把從拉雅搜刮回來的畫作搬進屋裡,接著又忙著將銀色保險箱搬到外頭的車上。
  「你們是最慢的一組,其他人的份都已經拿走了,到外頭找樂子去了呢!」他朝著一名站在客廳外圍、監看其餘同夥作業的黑衣人道,說話的同時則將見底的紅酒杯朝沙發邊桌的方向遞了過去,令站在一旁的僕從機靈地替自己斟酒。
  黑衣人從容地說:「無需擔心。論拉雅的車程,花費這點時間合情合理。」
  「我知道。正因為你是阿尼格,我才把拉夫畫廊交給你的。」礬向那黑衣人指了指自己腳邊方向的單人沙發,在他坐下時,轉頭朝剛剛那斟酒的僕從說:「也給他來上一杯。」
  名叫阿尼格的這人便是方才於拉雅同加多夫正面衝突之人。他約莫三十中旬,體格健壯,黑色的短髮紋理分明,絡腮鬍也打理得乾淨整齊。在礬出現之前他曾是鷹隼的首領,彼時鷹隼還只是達拉檯面下勢力混雜的幫派之一,直到半年前礬主動找上了他們,以無止盡的財富不斷吸收其餘幫派的成員,勢力轉眼擴及全國。
  阿尼格接過僕從遞來的酒杯。他忍不住瞧了眼那張秀麗但毫無表情的面容。礬的三名僕從全都長得一模一樣,擁有相同的五官、相同的蓬鬆紅髮、也總是穿著相同的黑白女仕服;她們冷漠、無語、面無表情、按照指令行事,是沒有靈魂的三具行屍走肉,阿尼格總是對她們感到厭惡、鄙視、反胃、憐憫、又戀慕。
  他的注意力被礬的聲音給拉回。
  「加多夫那老頭沒刁難你們吧?」
  「他激動地想要以肉身擋車呢。」阿尼格品聞著杯裡頭的紅色液體笑道。
  礬嗤笑起來。「真可惜沒辦法親眼看看他的表情——」
  「如果你想要的話,直接到現場去不就得了?」
  「那可不行,要是真的親眼看到他,我又怎麼可能還會有這等好心情!」
  「這就是所謂的又愛又恨吧?」
  「我才不愛他!」礬突然激動地坐直上身,令杯中紅酒灑落到沙發。除了端酒的那名僕從仍筆直地站在原地外,其餘兩名立刻機靈地拿出抹布擦拭,而他仍自顧自地生氣——「那老頭懦弱、缺乏主見又殘酷,誰喜歡那種傢伙?阿尼格,你要是再膽敢說出這種話試試看,我會殺了你!」
  他語落的同時,背後的那名僕從瞪著阿尼格,眼神變得詭譎怪異,一抹黑暗自那輕敞的雙唇之間洩漏,在無風的室內自礬的身後擴散至他與阿尼格之間,宛如一根根黑色的指頭往阿尼格擄去。
  阿尼格下意識地瞥了眼一旁掛在牆上的巨型畫作——畫作裡的不知名城鎮呈現半毀狀態,就像是被炸彈轟炸過一樣慘烈。礬的屋裡到處都是這樣的畫,畫面上黑煙四起,與那名僕從所吐出的黑暗極其相似。
  阿尼格不是第一次她們身上看見那玩意兒,他不確定那東西切確來說究竟是什麼,但曾目睹它們是如何解決不肯服從鷹隼的對象——那不是平凡人能夠輕易招惹的事物。
  因使他舉起雙手,笑著搖了搖頭。「悉聽尊便——老大。」語畢,那些黑色的霧氣猛然被吸回僕從嘴裡。
  仍在生氣的礬躺了回去。「不說這個了,我們明天的目標——消息已經放出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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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10-4 19:5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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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2拉雅

  這晚,深水與帕多沒有回到多瑪的打算。他們放心不下過度沮喪的加多夫,也為了彼此能夠隨時分享工會與托恩的最新消息,兩人在加多夫的三樓客房住了下來。
  在盥洗過後,深水坐在陽台的鑄鐵椅上吹著晚風。除了三樓浴室裡傳來帕多正在淋浴的聲音之外,屋子裡萬籟俱寂;加多夫與伊媞早早就進入二樓的臥室休息,或許已經陷入沉睡,或許仍無言地清醒著,無論如何,滿斥在這屋子裡的挫敗感並未趨緩其脈動。是以當深水看見逐漸爬升頭頂的星辰,也覺得繁星的光芒是如此曖昧、令人煩躁。
  他列出了托恩在電話裡口述的一長串列表——裡頭全是昨晚忽然被易主成鷹隼的單位,除了托恩在第一通電話中隨口道出的那些,大大小小共有六十五處。
  房內傳來腳步聲,深水背後的紗窗被拉了開來,冒出了帕多的聲音。「你在幹嘛?」他的身影逆著室內光源走出,身上因為剛出浴的關係還熱氣氤氳,直到與深水陷入同樣的夜色。
  深水抖了抖手上的名單,平放到一旁小小的鑄鐵桌上。
  「這是被鷹隼併吞的名單嗎?」帕多在另一張鑄鐵椅上坐了下來,拿起兩人中間的名單觀看。
  「嗯。扣除跟御橋銀行有關的,其他還有十九處零星單位受害,所以我和托恩推測被掌控的可能不單只有御橋銀行,也許連王公貴族也涉案其中。」
  「嘿——」帕多把名單擺了回去,除了拉夫畫廊外,其他半個名字他都不認識。
  「這十九個單位裡,多半都是曾經跟我合作過的單位,無論是舉辦特展、受邀演講、擔任顧問等都曾經有過。另外就是,我是奧德烈夫的榮譽校友。」
  「原來你讀過奧德烈夫啊?伊媞說那是什麼……威權學院?」
  「不是,是藝術學院。我從沒讀過,只是他們肯定我的成就和貢獻,所以才特別頒發榮譽校友的頭銜給我。」深水不諱言也許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不過要同時跟這幾個單位有過關係的藝術家,很可能就只有他一人了;因此若鷹隼鎖定奧德烈夫的消息為真,他不得不懷疑對方是否其實是針對自己而來。「所以我在想,就算加多夫只是猜測的,但他很可能說的沒錯。」
  假如對方是針對自己而來,他第一個會想到的確實就是加多夫所提及的那個名字。
  帕多沉下臉來,問:「深水,礬到底是什麼人?」他其實對這名字有印象——他記得深水曾向加多夫問過這個人的事情,因此一度私底下向艾蓮娜打探;但他只聽說對方是個因為販賣贗品而在國內喧騰一時的詐欺犯,並不明白深水與加多夫為何會如此忌憚這個名字。
  深水把臉朝帕多的反方向別了過去。
  「他是加多夫在奧德烈夫時所收的學生,也是我小時候的朋友,但我們中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絡,直到幾年前我到奧德烈夫演講,那時候才恰巧跟他重逢,重逢的時候還是很聊得來。可是後來——」他頓了頓,覺得迎面吹來的初夏晚風也莫名令人怏怏不樂。「也許是過得很貧窮吧,市場對他畫作的反應又非常冷清——我發現他開始畫起贗品,還大量流到黑市之中,所以我舉發他了;而且為了指出真跡與贗品的差別,我還當面作證。最後他被判下四年刑期、被趕出學院、自然也被業界列入黑名單之中。」
  他等待著帕多的回應,但遲遲沒有等到。
  「覺得我很冷血,是嗎?我舉發了自己的朋友。」
  「你很難過吧?」
  「很難過啊。明明是很談得來的人,卻把對方搞到憎恨自己,就連加多夫先生也被連累。」深水不知為何,在因為訴說過往而鬱悶的同時,居然覺得長期堵塞在體內的某種困頓感彷彿栓子一樣出現了些微鬆動、形成一股流向外頭的漩渦。
  「他既然有辦法製造贗品,畫技應該不是太差,為什麼市場卻很冷清呢?」
  「就像有人喜歡葡萄酒,有人喜歡麥酒一樣。」
  帕多愣了一下,覺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雖然他只嚐過葡萄酒,但他心想無論是哪一種酒,他恐怕都不是很喜歡,猜想礬的畫也許就是這樣的吧。
  彷彿聽見帕多的心聲,深水在極巧妙的時間點接續著說:「如果以酒來比喻的話,礬的畫大概就像是沒人想買的酒吧。」
  可是藝術難道是可以以酒來比喻、或者是以其他事物來比喻的嗎——深水彷彿自言自語一般——事實上所謂藝術,絕非是有人喜歡才能稱之;但是要在業界生存下去,便不可能不受到他人評價的影響。
  「所以他也許是覺得很挫折吧。雖然這不應該成為製造贗品的理由,但是他會變成這樣,或許我也有責任,我應該用更婉轉的方式對待他的。所以,我想——」
  「你想去找他,是嗎?明明根本不知道鷹隼的當家到底是不是他啊?」深水愣了一愣。他從未想過帕多竟會質疑自己,畢竟他總是傻里傻氣,輕易就會相信他人——果然不到下一秒,帕多又笑回了原本那個耿直率真的模樣,說:「不過我會陪你去的啦。你在哪,我就去哪。」
  深水也笑了起來,在帕多的眼裡看見了自己帶有生澀感的倒影;不久之前,他還當帕多是個麻煩包,此刻卻自他身上尋回強烈的安定感。
  帕多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可以跟你借電話嗎?我想打給艾蓮娜,跟她說我們今晚沒有要回去;不然前天我們住在印卡,昨天她看到我們的時候好像見到鬼了,搞不好是以為我們在外面掛了咧!」

  「你們要住外面?那很好啊!幹嘛特地打來跟我說?不如說我還希望你們不要回來了!」
  電話那頭的艾蓮娜毫無惡意地說出了傷人的話,電話這頭的帕多則是裝傻回應:「啊——真是冷淡呢。」他給了深水一個眼神,接著拿著手機站了起來,從陽台走回室內。
  「本來就是這樣嘛!我最一開始只是因為深水先生可憐兮兮地,才勉為其難收客的。」雖然之前就有看過深水用手機與托恩通話,但此時的帕多心想耳邊這塊小小的金屬方塊還真是不可思議;艾蓮娜的聲音聽起來栩栩如生,他甚至想像得到她現在是用什麼表情在說話的。
  他走出三樓客房,躡手躡腳地下樓,小心不要吵醒二樓寢室的加多夫夫婦,而艾蓮娜還在絮絮叨叨:「既然深水先生現在已經沒事了,我本來就想跟他說只讓他住到昨晚為止的,誰知道你們今天大清早地就出門,我根本來不及起床跟你們說。」
  「那豈不是還好我們起得早?要是接下來沒辦法再住在薩卡斯的話,也太讓人寂寞了吧!」帕多來到一樓,走進了僅有微光勾勒的客廳之中,在面對樓梯的沙發坐了下來。
  「你們這麼喜歡我家旅館?明明又舊又冷清的?」
  「有什麼不好?我覺得很自在啊!」
  艾蓮娜愣了兩秒。「我說你啊——在大庭廣眾的視線之下騎乘龍鷹的人,居然還跟我說什麼自不自在的問題啊?」
  帕多嚇了一跳。「那、那是因為……」
  「拖你的福,為了胡謅你被拍到的影片是假的,我謊稱是我合作的某個劇組正在測試最新的特效技術,害得我的業主一直很期待這次的劇本裡會有那種大規模的效果呢。」她嘆了口氣。「要是他們再繼續要求下去,你可真的要幫我把龍鷹給叫來喔?這也是當初說好讓你在我這裡打工的條件之一嘛!」
  「我知道啦!」
  「……不過你可別誤會,我是說旅館的事。」艾蓮娜的聲音突然有些彆扭。「我可沒有要歇業喔!只是這陣子真的不太行啦……等到我這次的案子穩定下來,我還是會開業的。」
  「那是什麼時候?一個禮拜之後嗎?還是下個月?」
  「一年以內就要偷笑了吧。」
  「太久了!」帕多在每個字都加上了重音。
  「你好任性啊!等到我有空經營旅館、不需要你這個打工的時候,來我這兒住宿可是要花錢的!」
  「寫劇本是那麼重要的事情嗎?」
  「你這問法,就跟問別人窮其一生想要達成的目標會有多重要一樣啊!」
  帕多沉默了一下,眼睛盯著樓梯的方向瞧,好確認那往上拓展的黑暗裡沒有傳來任何動靜。
  「那萬一真有那麼一天,需要窮盡一生的事情要是都完成了的話呢?我是說——假如真有那麼一天,妳發現自己越過了所有的高山峻嶺,終於抵達了心心盼望的目的地,眼前的路也終於來到了盡頭——」
  「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會了無遺憾地死去吧。」艾蓮娜沉浸於自己的瀟灑之中,思考能否將這句台詞給寫進劇本;可是當她聽見帕多的沉默傳進話筒,思緒又轉往了另一個方向。最後她沉思了一番,說:「開玩笑的,我撤回前言,連帶還有旅館的事情。就算我現在的劇本還在寫也沒關係,你們那邊處理完後,想回來住多久就多久吧。」
  她聽見了帕多的笑聲。
  「艾蓮娜,妳人雖然這樣,卻很容易心軟呢——」
  「你閉嘴,真是有夠失禮的。」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10-4 20:0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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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10-11 11:3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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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3達拉

  礬在他那張柔軟的圓形大床上醒了過來,整個人陷在床鋪中央,翻身時赤裸的肌膚感受到了鬆軟被褥的觸感。他不是很習慣這張床,它睡起來太舒服,致使他每次清醒都已太陽高照,它也太大又太軟了,害得他每次起床總得費上一番功夫。硬一點也沒關係,他習慣兩個人一起躺起來更狹小的床、更擁擠的床;房間也不要這麼明亮,也不用這麼大,他睜開眼睛時可以直接看見房內的各種形體,而不只是挑高的雕花天花板。
  什麼小家子氣的念頭呢。他想。
  他散漫地翻滾身體來到床邊,注意到太陽已將落地窗的窗影從窗邊拉到床腳、又從床腳拉向窗邊。克羅蒂亞顯然在床邊佇立許久。她替他展開睡袍,裹上半裸的他的身體;在她替他綁妥腰前的繫帶時,他撩起她的紅髮放到唇邊輕吻。
  「妳今天也好美,克羅蒂亞。」
  她迎向他的視線,表情裡沒有任何變化——沒有回應、沒有羞赧、沒有欣喜、困惑、驚訝、拒絕與接受,那雙瞳孔是黑珍珠,寧靜地沉睡在永遠無光的深海。但他不在意,癡迷地凝視她走向門口的背影,就像那天她離開他一樣。如今她是他的影子,哪裡也去不了。
  她替他打開房間的大門,站在一旁等待,當他朝同個方向走去,床上的另一位克羅蒂亞才正要起身。
  礬與克羅蒂亞經過了兩間諾大的更衣室、一處純粹只有擺設功能的收藏品空間、接著來到一道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左面玻璃外是寬廣的庭園造景,右側是一間間門扉緊閉的房間,裡頭有客房、展示間、圖書室、健身房、遊憩間等等大而無用的空間——無論它們原本的功能為何,自昨天起便塞滿了鷹隼從各處單位所搜刮回來的藝術品。
  在此之前礬根本沒使用過幾個設施。起初他買下這間房子時,本來只是想要盡可能過過奢華的生活,但他很快就明白那不適合自己。
  他是屬於下面的世界的,那個骯髒、醜陋、散發著惡臭的迂腐世界,就算離開了那裡,他還是改不了長期所累積下來的習性;而且他認為整個世界都是這樣,只是大部分的人都把自己包裝得光鮮亮麗,就像是這棟房子一樣。所以他在屋內的每一個角落都掛上了自己的作品——每一幅畫都像是在描繪末世到來,灰暗而受黑霧所圍繞——那讓他得以感受到無以復加的真實感。
  他們走進走廊上的第五間房,房間的正中央擺了一只長長的餐桌。礬在餐桌一端坐下,在那裡,第三位克羅蒂亞已經替他備好了早餐、或說午餐。他散漫地吃起餐盤上的麵包、熱狗、沙拉以及鬆軟的蛋捲。克羅蒂亞親手做的蛋捲是他的最愛,她會讓蛋液與起司完美地融合,再包裹進味道濃郁且富有口感的厚培根以及醃漬過的菇類。
  「能夠做得這麼好吃,肯定是施了魔法吧!」以往當他這麼說的時候,克羅蒂亞總會笑說他太誇張;如今他還是會照常地說,只是她們再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回望的眼神裡所禁錮的是一團空洞——就跟他自身一樣、就跟這房子一樣、就跟這世界一樣。
  他百般無趣地看向長長餐桌的另外一頭,無言之中克羅蒂亞們也朝同一個方向望了過去。窗外的景色熠熠生輝,一片美好。
  這天是奧德烈夫嘉年華會的最後一天,也正是學院即將轉移到他手上的日子。
  「所有的一切都將實現。」礬喃喃說著,唇角因沉醉而泛起笑意。

  稍早,深水與帕多醒來時,發現加多夫已出門不知到何處去了;他們用過伊媞準備的早餐,與她道別後便匆匆趕往拉雅的火車站。
  今天的車站裡到處都是人,帕多沒看過一整個月台上站滿了這麼多乘客。他聽說今天是為期十天的奧德烈夫嘉年華的最後一天,作為全藝術界的盛事,國內外的人們都會在這天湧入達拉的奧德烈夫參與盛況。
  深水忍不住皺眉頭抱怨:「偏偏是這天啊。」
  由於座票早已售罄,他們只得一路站在列車走道之上,與四周同樣站票的人們摩肩接踵;每當列車停靠站點,乘客的數量不減反增,空氣裡泛揚著歡愉的氛圍,車廂氣溫則因時不間斷的談話聲節節飆高。那股亢奮感在帕多周身形成一股壓力,令他連呼吸都倍感沉重。
  是以當列車終於抵達他們的目的地——達拉,車門一開、人潮開始向外擠出,帕多才總算感到輕鬆許多,鬆懈之餘便想要往眼前的空位一坐,但深水一把拉住了他。
  「你在做什麼?我們也要下車啊!」
  「欸?都市好可怕啊!」
  帕多被拖著下了車。此時該班列車的多數乘客皆往票口走去,仍流連在月台上的已屬尾聲,可是帕多光看著遠方塞在匯流處的人們,便覺頭昏,更別說同個方向還傳來陣陣嘈雜、以及引導人潮的刺耳擴音喇叭了。
  作為奧爾的門面,達拉車站共有五個月台並排,帕多他們下車的地方正好位於第三月台,左右放眼望去皆相當開闊;而頭頂更是挑高四、五層樓的七彩玻璃,盛夏陽光灑下,濾成斑斕色彩,月台間的發色如夢如幻。帕多真希望自己能夠在更清閒的氣氛下好好欣賞這副光景。
  他們待同班列車的人潮稍微退去,才走出票口,遠遠地便看到有個人從車站大廳的人潮間朝他們揮手、沿途擠了過來。
  那人便是托恩。他年約三十,皮膚黝黑,擁有一對令人印象深刻的濃眉,鼻樑上掛了一副粗框眼鏡,身上穿著面料輕薄但層次豐富的淺色袍子。他向深水熱切招呼,接著在看到帕多時,犀利的雙目將對方迅速打量一番,同時在第一時間內伸出了右手。
  「您好,您就是帕多先生吧?我是托恩。」深水在先前的電話裡已向他提及有個叫做帕多的朋友也會同行,因此托恩十分進入狀況,從見面、介紹到握手全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完成。
  接著那人又轉頭向深水說著什麼,同時引導深水與帕多走向車站的某個出口,來到了後站的停車場、與他所開來的一輛小型轎車前。
  沒坐過轎車的帕多自然很是興奮。「我們要坐這個嗎?」
  還沒得到答案,他就逕自打開後座的門擠了進去,那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讓還在車外的托恩愣了一下。深水笑了笑,說:「習慣就好,別介意。」
  待人都上車之後,帕多擠向前座中間,興奮地喊:「出發!奧德烈夫!」
  可是托恩無意地澆了他一桶冷水:「抱歉,我們先繞去別的地方一趟。」他說著,車子動了起來,車頭朝左切出。
  深水轉了過去。「剛剛你走在後面沒聽到,托恩說之前被鷹隼佔領的維拉宮裡有條密道,可以從外頭直通裡頭的展覽室。昨天公會的人偷偷溜進去後,發現他們擺了接下來要展覽的畫作,聽說現在那條密道還沒被發現,所以我想請托恩帶我進去看看。」
  「是什麼畫?為什麼想要去看呢?」
  深水遲疑了一下。「為了鑑定——」

  諾大的展場就只在正中央展示了一幅畫作。深水在黑暗之中仔細凝視眼前在手電筒照耀之下局部明亮的畫,絲毫不肯放過畫上的任何細節。
  畫作畫的是展出這幅作品的維拉宮本身。維拉宮曾經是歷代君王的王宮,五百年前新一代的奧爾王宮維里歐宮完工之後,功成身退的維拉宮被轉作貴族間的社交場所,直到兩百年前在德芬爾公爵家族的主導下,維拉宮被改建為文藝收藏用途,成為上流社會裡十分重要的藏品展示與交易中心。
  而由於最初完工的時間距離曇天世界的遷徙潮不久,世界局勢仍未穩定,因此首代的奧爾王所設計的維拉宮是一個軍事用途大於民生用途的堡壘.以數道厚實的石牆與穩固的方塔所組成。在如此屹立不搖的形象之下,畫中的維拉宮卻在黑夜裡化為一片火光,人影在多處崩壞的城堡內四處逃竄,追隨在後的火舌彷彿具有生命一般;此外整個畫面像是蒙上了一層黑霧,著火的城堡與黑紅交錯的夜空之間飛舞著幾抹黑色形影,祂們巨大、貌似霧與風般,詭譎的模樣彷彿召喚著人們內心深處的恐懼,並與人們心裡的不安嘶吼共鳴。
  站在深水背後把風的帕多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幾眼。
  「深水,這幅畫好可怕!」
  「淺……深水先生,還要很久嗎?」托恩一樣站在深水後頭,面向寬廣展覽室裡的龐大黑暗與寂靜——他明白鷹隼就在這堡壘的某處來回巡邏,因此實在不想在這地方多待片刻,但也擔心著方才帶他們通過地道的前任維拉宮管理長——他說要去探探狀況便一去不回。
  托恩聽聞背後傳來嘆氣的聲音。「真的是礬的畫沒錯。」深水的語氣裡盡是失意。
  自小便與礬熟識的深水非常明白他的畫風,無論是構圖、用色、與筆觸,即使這些技術隨著年歲增長,依然逃不過深水的眼睛——事實上礬也無意隱瞞——他的作品總是傳誦著末日,描繪著那個未曾真正到來的大崩落;人們足以從中感受到親臨之恐懼,不安、反胃、與焦懾。
  曾有評論家給了他再也不能更負面的評價之後,說:「我由衷感謝自己是活在大崩落終結的時代。」事實上,能夠令他人做出如此強烈的評價,正說明了礬其實是一代實力堅強的藝術家,唯獨他作品中的抑鬱感鮮少有人能夠承受——當今的人們往往因為喜好而觀賞藝術,並在藝術裡追求美好與愉悅——他的作品自然成為了難以入眼的奇作。
  但深水不懂。「他到底打算做什麼?」這幅畫與現實裡的維拉宮之關聯,以及剛剛他們透過電話所得知的拉雅方面的消息,皆令他感受到了極端不尋常的預感——
  在方才過來這裡的車上,他們接到了加多夫打來的電話,這才知道原來他一早也冒險溜進了拉夫畫廊,並發現了裡頭唯一的一幅畫——畫中的拉夫畫廊同整個街區倒塌成一片,廢墟裡露出一些被壓扁的肢骸、與無數道冉冉而升的霧影,同樣的黑色形影也盤旋在拉雅的天空,並彷彿自漩渦般的烏雲裡頭召喚下大塊大塊的斷瓦殘垣,還活著的人們無力攤坐在地,望著自己墜落的人生,眼裡不存在任何希望。
  托恩聽聞黑暗之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因此焦急地以氣音呼喊:「深水先生!」
  深水也聽到了。他站起來,關掉手電筒,將托恩朝某個方向推了一把。「你快走吧。」
  密道距離他們不遠,托恩能夠在那些人趕到之前躲進去;然而他遲疑地停下腳步,回頭又喚了深水一聲,可深水只是低聲要他快走,自己與帕多並沒有同行的打算。
  托恩只得咬牙,拚了命地一個人往密道的方向奔去。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10-11 11:4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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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10-15 21: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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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4達拉

  稍早,鷹隼的人馬已在礬的屋外等候多時,待礬與克羅蒂亞整頓完畢,他們坐上為四人準備的加長禮車,連同早在宅邸門口等候的數輛轎車一起浩浩蕩蕩出發,從位於達拉近郊的宅院駛向市區的奧德烈夫。
  只是如此大規模的車陣行駛於達拉古老而狹小的街道之中未免彆扭,況且由於嘉年華的關係,今天的整個達拉滿是人潮;因此他們的車速不快,一路蜿蜒並需慎選禮車足以通過的途徑,無形之中這趟車程除了抵達目的地之外,還多了一番巡禮的意味——
  見路人對車陣投來注目,礬搖下車窗朝他們揮手,就算被回以狐疑或訕笑,他也覺得無妨——無論那些人想或不想,他們很快就會認識他了——他的名字會被刻記在歷史之上。
  前提是還有歷史的話。他想。
  礬打了個呵欠,覺得前往奧德烈夫的車程就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當他們終於抵達學院,高牆間的鑄鐵大門左右敞開,警衛替他們在群眾裡闢開路徑,讓車子得以緩緩駛向奧德烈夫的主樓米茲爾。
  礬從車內看著那些在戶外演示學藝的藝術家們——奧德烈夫嘉年華是全藝術界的盛事,無論是否是院內學生,皆可在期間內申請進入學院參與展覽;畫家與雕塑家們將會展示自己畢生心血,有的也會在現場演示作畫過程,而舞者會在廣場合演、競賽,表演廳裡則有舞台劇輪番演出,校園裡到處都是音樂、行動表演者、探尋明日之星的藝術家星探、炫耀身份的貴族名流、意圖攀附關係的政商要角、以及單純前來參與這場盛會的一般民眾。到了最後一天晚上的閉幕典禮時,藝術界的各大權威將會票選出期間內表現最優異的藝術家,為其頒發奧多獎——作為藝術界最具代表性的獎項,那意味著那名藝術家將在往後獲得數之不盡的工作邀約與尊榮。
  身為深水的舊識,礬就曾目睹他連三度獲獎,甚至因此受到君王的召見。這曾帶給同齡的礬幾度鼓舞——那時的他仍會像是如今車外的人們一樣,在每年一度的嘉年華期間內竭盡所能展示自己。然而人們或許會為了他的畫作停下腳步、點點頭、禮貌性地稱頌他的畫技,接著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常覺得自己處於孤島,即使是在人滿為患的嘉年華裡,也沒有一個人能夠立足在他的島上。
  他嗤了一聲,對車外的笑容與吆喝聲感到倒胃。
  車子終於開到了主樓米茲爾的前停車道,當司機從外頭打開後座門時,無論是礬與克羅蒂亞下車時的優雅姿態、以及自其餘車輛走下並匯聚過來的阿尼格等人,皆帶予在場眾人一股清新而怪誕的壓力——這些人分別是現任理事長安德森、艾波爾大公爵、德芬爾公爵、以及他們的隨身侍從。其中特別是安德森理事長,他對學生時代惹出大麻煩的礬印象深刻,因此如今看見他一身高貴的氣場,一時之間衝擊地說不出話來——只見礬身著一襲帶有光澤的黑色短袍與合身長褲,並將褲管塞進黑得發亮的筒靴之下,領口點綴鷹隼的徽章,腰際則飾有繁麗的珠鍊,那身姿從容自信、尊貴榮顯,與過往的窮酸模樣簡直天差地別。
  礬展開雙手,朝眼前其中一名帶頭的男子迎了上去。「噢!我尊貴的艾波爾大公爵,見到您真好,謝謝您特地撥空出席對我來說這麼重要的場合!」名為艾波爾的這名中年男子腦滿腸肥,在午後炎熱的天氣之下顯得油光滿溢——對方也親暱地擁了上去,熱切地說著一連串祝福的空語。
  接著礬也向艾波爾身旁那名年輕的德芬爾打了聲招呼,但德芬爾沒那麼真情流露,他回答得很小聲,看起來閉俗又緊張。
  最後礬轉向安德森。
  「好久不見了,安德森理事長,幾年前受您教誨,學生到現在仍畢生難忘,能夠以這樣的方式回到學院,學生真是甚感榮幸。」礬的右手輕放在胸前,說得掏心挖肺地,然而留著短鬍的這名老者不太領情,眉頭深鎖,點頭的模樣十分勉強。
  礬看在眼裡卻是覺得非常欣喜。
  「好了,那麼我們也差不多該進去了吧?我已經期待了這一天好——久。」他說。

  眾人走進奧德烈夫的主樓米茲爾內,從大廳的樓梯來到二樓,又進入側邊的塔樓,經由迴旋樓梯往上攀爬,腳步聲縈弱迴響;途中礬想起自己已經好久沒有如此接近過自己的母校,他透過塔樓的小窗從陰暗處望了出去,不禁因巍峨的學院微微屏息。
  學院的建築層次複雜、形似城堡,有著雅致的磚白色外牆與許多深藍色尖塔,各處都是繁鎖的雕飾與整齊劃一的拱型窗戶。
  在五百年前的建造之初,第六任奧爾王為了對他國展現奧爾的工藝技術,將國內的一流工匠召集而來,建設了這座學院,後來甚至成為現任王宮維里歐宮的試作樣本。因此在學院的至高處別林塔,可與後來在東方所興建的維里歐宮遙遙相望,論其規模與位置,可說是奧爾除了維里歐宮外第二重要的指標。而若談論起奧德烈夫對於藝術領域的領導地位,在國內外更是再無其二;是以每年都有無數學生爭相招考,令她孕育出許多大師級人物,然而受限於其嚴苛的入學條件以及所費不貲的學費,她同時也是無數夢想的送葬者。
  如今礬在午後陽光倒下的細緻光影裡凝視她數百年的歷史,也凝視自己被包含在當中的十年歲月。他在這裡耗了十年——從十歲開始入學的他本該在十八歲時畢業,卻拖過兩年仍拿不到畢業資格;為了籌措學費,他喪失了道德,接下來就如深水所說的一樣,在二十歲時遭判入獄與逐出學院。
  一年前的他真的想不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回來,思及此,其嘴角因懷念及強烈的憎恨勾起了淺淺的弧度。

  在安德森的引導之下,眾人於三樓出口走出迴旋樓梯,往米茲爾的正中心位置走去,最後進入學院的貴賓室內。會議室相當寬廣,約莫可容納五十人,但正中央只擺了一張造型優雅的桌子,以及圍繞在桌邊的五張大椅;其中兩張位於桌子兩側,三張位於桌子的後方,椅面皆朝同一方向,以便面向在場的所有媒體——
  在奧德烈夫嘉年華的最後一天,學院將會公布新一任的理事長,這點風聲在昨晚忽然傳遍了整個奧爾,且學院方面也在今早證實,並安排了下午的公開採訪。因此此時國內外的媒體皆已匯聚在此,將鏡頭瞄準跟在安德森後進門的每一名人士——沒有人清楚新任理事長究竟是誰,也對於久坐理事長寶座超過十餘載的安德森即將卸任感到不可置信——
  而在進門的那些人中,無論是礬的從容、克羅蒂亞們一致的美貌、阿尼格的壯碩以及其餘鷹隼所帶來的壓迫感,皆令所有快門響個不停。直到安德森等人走向房間正中央,學院的相關人士與鷹隼眾人也分別在房間兩側站至定位,貴賓室裡這才安靜下來,無數視線靜靜關注幾名要角的座位配置。
  安德森理所當然走向了座位前排,但他沒立刻坐下,也請公爵與礬在旁稍待,接著他從一旁的職員裡叫來兩人,向他們低語了兩句。於此同時,媒體記者間有一部分的人竊聲交流,詢問與兩位公爵站在一塊兒的究竟是誰,當中有人指認出那是幾年前造成詐欺風波的礬。
  「不會吧?」某人不經意地流露出心聲,卻碰巧與站在對側的阿尼格對了上眼——阿尼格遠遠的視線令他打了個冷顫,頓時嚇得噤聲。他認出了對方正是前兩天引發藝文機構併吞風波的鷹隼一幫人。
  另一方面,被安德森叫去的兩位職員裡,其中一人將後排的一張椅子給撤走,另一人則調整了剩餘的兩張座椅位置。礬看著被撤離的那張座椅,問道:「請問克拉克院長人呢?」
  安德森咳了兩聲,說:「他臨時有事,沒辦法出席,請別介意。」然而他正要請眾人入座,門口卻忽然傳來騷動。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通通離開!滾!滾!」一名蓄著長鬍的白髮老者衝了進來,對媒體們用力揮舞他的手杖——媒體們紛紛將鏡頭對準了他,鷹隼的人馬則是在第一時間將其擋下,使他不至於直衝到礬等人的面前——老者的視線被阿尼格的肩膀所擋住,但他依然憑空向礬怒吼:「老夫絕對不會把學院交給這種人!」
  艾波爾當即怒斥:「克拉克院長!注意你的發言!」
  而礬喚了聲阿尼格,要他退到旁邊,克拉克因此得以與房間中心的他們當面談話。
  「艾波爾大公爵,請您明察!這個人是曾經褻瀆過藝術的罪人!天知道他買下學院是打算做什麼?算是老夫拜託您,別用錢財出賣奧德烈夫的尊嚴!否則今天這院長我也不做了!」
  「克拉克院長,你這是無理的指控!礬先生雖然曾經釀下大錯,但已因此付出代價,如今是一名既有實力又有遠見的青年;他能夠為學院與奧爾帶來龐大的財富,這肯定是人人都樂見的啊!」
  「您何以見得他的實力和遠見是打哪來的?他根本沒拿到我們的畢業證書,甚至還被藝術界給封殺了!我是不知道他到底哪來的錢,還有錢到底都進了誰的口袋!奧德烈夫的價值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充滿了銅臭味?」
  見克拉克意有所指,在場眾人皆張大了嘴,艾波爾更是被氣得面紅耳赤,因此安德森趕緊轉身向他求饒:「艾波爾大公爵,請您恕罪!克拉克他一時之間腦袋發昏,才會糊里糊塗說出這種話來……克拉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閉上你的嘴!不要再說了!」
  克拉克一時支吾,憤怒地環顧眾人。與礬同行的一票人不說,教職員與媒體們皆一片愕然——就如同前些日子裡突然接到這則消息的克拉克自己一樣——從他們的眼神之中,他明白沒有人願意站在他的這方,就連成為犧牲品的安德森也都概括承受。
  可是頂頭上司理事長突然說要換人,而且還是自己曾經逐出學院、最瞧不起的劣等生——就算是艾波爾大公爵出手介入,克拉克說什麼也都無法接受。他渾身顫抖,從懷裡抽出事前準備的小刀,抵上自己的咽喉。「立刻取消這場鬧劇,否則的話老夫——」
  眾人一片譁然之際,一道身影朝他閃去,克拉克的刀子掉落在地、發出框啷響盪,他的手則被阿尼格給扭到了背後。
  礬低頭扶眉,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克拉克校長,久別重逢卻是這樣的形式,真是令人遺憾。學生的確曾經是個褻瀆藝術的罪人沒錯,如今站在這裡也自覺慚愧;事實上若是心有餘力,學生未嘗不希望能與克拉克院長您一樣,擁有對於錢財棄如敝屣的高尚節操呢?」他摀著自己的胸口說道。「學生在四年獄刑裡的反省雖不足掛齒,但我認為為了別讓奧德烈夫再產出像我這樣的汙點,除了在追求藝術的極致之外,也應當追求現實的體現;唯有當藝術家足夠富足,才能凸顯這世界上其實有著比起金錢更加富足的事物。」
  礬說著,將平攤的掌心挪到艾波爾的方向。
  「您也許對學生不肯諒解,但請勿誤解了艾波爾大公爵的美意。學生不才,在一次機緣下斗膽發表了自己的拙見,才有幸榮獲大公爵青睞、搓合成這次的因緣。要由學生這樣的人來領導學院,我也對大公爵如此大膽的決定感到惶恐;但是我認為奧德烈夫的確需要變革,我們應當強化非主流藝術的多元地位、比起現在更加靈活的商業模式、以及對創作者們的支援……」
  說到這裡,礬被身旁的掌聲嚇了一跳——艾波爾忘情地拍手叫好,語帶諷刺地道:「克拉克院長,你聽清楚了嗎?比起你那頑固、古板、愚昧、迂腐、顛倒是非的腦袋,礬先生才是真正具有真知灼見之人!阿尼格,把他帶下吧,他不適合出席在這種文明場合!」接著他轉身安撫安德森,同時向媒體澄清這次的調動並非是現任理事長安德森有哪裡不是,只是希望能夠替長期固守傳統的學院注入一股變革的心血。
  儘管如此,艾波爾的說詞依舊未能替此般粗暴的上任方式自圓其說,任誰都足以感受得到空氣裡的詭譎氣氛;在這樣的狀況下,採訪仍然照常展開,並在一股無以質疑的壓力之下結束。不過無論如何,那對礬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直到晚上的閉幕典禮時,學院才將正式公布更換理事長的消息,因此此時的採訪內容皆會被壓稿到那之後才會發出——
  那也就等於他們不會發出了——如此認定的礬,笑容裡盡是虛偽與傲慢。

  採訪結束之後,到晚上的閉幕典禮前還有一段時間,安德森本安排與礬及公爵們一同在學院裡參訪嘉年華的最後幾個演出,也讓礬在正式就任前先與幾名重要人物打過招呼;然而當貴賓室裡的媒體逐漸散去,阿尼格接到了一通電話,爾後他到礬的身側低語幾句,礬便轉向安德森等人,說:「真是抱歉,安德森理事,但我有位貴客也臨時來訪學院,請您先帶兩位公爵參訪,稍晚我再與您等會合。」
  安德森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礬就逕自向一旁的艾波爾及德芬爾點了點頭;見艾波爾抬手示意同意,安德森也不好再多說什麼——當然這一切礬也都看在眼裡。
  反正一切都只是做做表面工夫罷了——他想——嘉年華與奧德烈夫都將在災難之下畫下永遠的句點,包含反抗他的克拉克、不敢違逆貴族位階的安德森與德芬爾、因金錢誘惑而出賣眾人尊嚴的艾波爾,以及奧德烈夫當中所有的憤憤不平以及歡騰氛圍;這一切的鬧劇,都將會在今夜化為一片烏有。
  事實上,他也可以不拿下奧德烈夫就執行自己的計畫,之所以這麼做,礬為的就只是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夠傳遍所有人的心中,成為他們的夢靨。
  他轉頭與鷹隼等人走出貴賓室,用只有附近的人才聽得見的音量對阿尼格說:「把他們帶來。」於是阿尼格撥了通電話,對裡頭的人轉達了同樣的話。
  待他掛掉電話,礬又轉頭去向他抱怨。「你剛剛真是多管閒事,像是克拉克那老頭,就任他舉刀自盡,幹嘛還特地去阻止他呢?」
  阿尼格困惑地皺起眉頭。「……要真是引發那麼大的風波,往後您在學院上的行事會受影響的!」
  礬嗤了一聲,心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他不知道自己的計畫,但依然碎念了句:「往後?沒有往後了!」
  阿尼格確實不明白這句話的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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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10-20 21:3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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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5達拉

  礬乘上禮車前往別林塔。
  別林塔位於學院主樓米茲爾的對側,兩者一南一北座落在奧德烈夫中央廣場上,平時是步行很容易到達得了的距離,但如今廣場上擠滿群眾,移動起來十分不便;儘管如此,礬依然選擇了較步行更為緩慢的方式前往,為的只是彰顯自己的陣仗與不凡。
  作為學院的制高點,別林塔只是一棟直直向上的方形塔樓,其高度共十五層樓高,無論是位在學院何處,只要朝其方向望去,皆能飽覽其巍巍雄姿;而每每日出及日落時分,塔上的指針式大鐘便會響起渾厚飽滿的鐘聲。因此雖然平時別林塔的大門深鎖,然而它的存在早已成了奧德烈夫一個非常重要的精神指標。
  礬的車子花了一番功夫終於抵達塔下,眾人下車之後紛紛乘上電梯。
  別林塔裡就只有兩個房間,一個位於十樓、一個位於十五樓。不久前,礬從安德森的手上順利要得了別林塔的鑰匙。他謊稱今晚當安德森在閉幕典禮上宣告自己即將卸任時,他打算以新一任理事長的身分在別林塔上堂皇現身——就在別林塔的十五層樓房間,有一道面向廣場的外凸陽台——如此霸道的派頭,安德森在最一開始是反對的,可是礙於艾波爾的指使,他最終還是只能讓步。而說是謊稱,事實上也不完全是,畢竟礬確實會從那裡現身。
  不過如今他與三位克羅蒂亞、阿尼格、與幾名鷹隼的人士先是來到了十樓。
  房間裡擺滿了各式藏品、以及與學院相關的各種文物,包含歷史年表、歷代理事長與學院長的紀念牆、學院的設計圖、知名畫家為學院所繪製的畫作、誰誰誰用過的畫具、重要的音樂譜面、歷任嘉年華的紀錄等等。
  只是礬絲毫不感興趣,他一屁股躺到房間中央的沙發之上,便開始閉目養神。
  他隱約聽見部下有人細聲討論——掛置歷任奧多獎得主名牌的密密麻麻的牆面上頭,僅在距今六年前的位置空出了一個唐突的空缺。
  「堂堂的奧德烈夫竟然會把得獎人名牌給弄丟啊!」其中一人這麼說道。
  礬假裝沒聽到,不消一會兒就打起盹來,直到房門外頭出現一絲動靜——又一些鷹隼的人開門進來,將雙手被綁在背後的深水與帕多給押到礬的面前;他們的膝後被人踢了一腳,因而跪了下去。
  礬對兩人左右敞開雙手,浮誇地喊:「哎呀哎呀,瞧瞧這是誰來啦?這不是我最親愛的摯友淺江嗎……旁邊這個人是誰?」他的身子背向窗戶,令帕多感到很是刺眼,更加收斂不起眼裡的敵意。
  「我是帕多,你就是礬嗎?」
  「沒錯,原來你已經認識我了呀?真是令人高興。聽說你是跟淺江一起被抓的,我還以為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淺江沒有其他同齡的朋友了呢!」礬的雙手平展擱於沙發椅背,興味盎然地打量兩人;只見深水與帕多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口,帕多的左臉頰還腫了起來。「你們被打得真慘!我底下的人粗暴了點,真是抱歉,克羅蒂亞,替他們擦個藥吧。」
  礬才說完,兩名克羅蒂亞彷彿早已料到事情會是如此似地,拿著事前從車上帶來的醫藥箱,分別蹲到了深水與帕多的身旁替兩人敷藥。
  但深水有些緊張,來回看了看兩名克羅蒂亞、以及尚留在礬沙發旁的那位——他認得她,幾年前深水在奧德烈夫與礬重逢時,他與當時身為礬的未婚妻的克羅蒂亞打過幾次照面;可他記得她是一名崇尚自我的美麗女性,而此時的克羅蒂亞不僅沒認出他,甚至可說是神情冷漠——那令他有些害怕,他看不見她們的靈魂。「克羅蒂亞原來是三胞胎嗎?她們都叫做克羅蒂亞?」
  「這個嘛,說來話長。倒是淺江呀,我聽說你失蹤了好一陣子,我原本還覺得寂寞呢!你能夠自己跑來找我,我真是太開心了。」
  深水忍耐著擦藥時的疼痛,說:「……你少來,故意鎖定跟我有關聯的幾個單位,不就為的是要引我出來嗎?還有,我已經不再用淺江這個名字了,請你像以前一樣用我的本名『深水』來稱呼我罷。」
  礬歪著腦袋長吟了一聲。「我說你呀,這是什麼意思?」
  「我才想問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併吞了包含奧德烈夫的各大單位,到底是打算做什麼?」
  「深水,你是不是沒有搞清楚狀況?現在可是我在問你話呢。」
  礬的語調雖然沒有任何改變,深水卻感到一股肅殺的氛圍陡然而生,不僅兩旁的克羅蒂亞停下動作,鷹隼們也是眼神一變,有的將手給伸進外套底下,或許已按在武器之上。
  深水吞了吞口水,只得乖乖說:「我不會再畫了。」
  礬的眉頭一蹙。「蛤?」
  「我不會再畫了。」深水以同樣的速度及音量清楚重複。
  而礬盯著那張煩鬱的面孔,腦袋轉了好幾個角度,隔了一會兒才納悶地問:「這又是為什麼?」
  「你不會相信的。」
  「我聽說你的母親在你失蹤不久之前過世,該不會是因為打擊太大,才決定封筆的吧?」
  礬又露出了笑容,唇間潔白的牙齒令帕多感到刺眼。他忍不住說:「揭露別人的傷疤是那麼好玩的事嗎?」
  就在礬把臉垮下、將注意力轉移到帕多之際,深水大喊了聲:「我——」那突來的音量成功拉回礬的注意力。
  「我殺了她——」
  「深水!用不著跟這種人講——」
  「是我的畫把她給殺死的。」
  礬的雙唇微張,等待著深水繼續說下去的空檔內,也反覆思考他這番話的涵義。礬輕轉手指,催促道:「說清楚一點。」
  「……我在替我母親畫肖像畫的時候,把她變成了一件永不凋朽卻失去生命的雕像。」深水雙眼低垂,認為礬在聽完之後肯定會返以冷嘲熱諷,沒想到經過幾秒,室內卻鴉雀無聲,他抬起頭來環顧四周,只見所有的沉默都朝自己而來,一時之間令他寒毛直豎。
  此時,礬突然朝一旁的阿尼格等人彈指,以低沉的語調說:「你們都先到上頭的房間去,我要單獨跟他談談。」
  鷹隼等人顯然有所遲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阿尼格猶豫了一會兒,問:「他的同伴呢?」
  「他也留下。」礬銳利的雙眼冷冷回視帕多的敵意。
  阿尼格這才與同夥點了點頭,往房外走去。待腳步聲消失在門後,最後只留下三位克羅蒂亞;其中一直站在沙發旁的那位走去門邊,緊緊守在門前,而替深水及帕多擦藥的兩位則是一左一右地站回沙發兩側——沙發中間的礬氣勢懾人,若有所思的模樣散發出濃烈的壓迫感。
  「深水,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吧?」
  「……你相信?」
  「我相信。」礬一臉認真地道。
  「我倒想問問你為什麼會相信。」
  「我為什麼不會相信?」他輕鬆地笑了起來。「你不覺得很疑惑嗎?為什麼我明明剛出獄不到一年,卻有辦法讓所有人對我唯命是從;以前窮到付不出學費,如今竟可以住進豪華宅邸、併吞各大組織、成為奧德烈夫的理事長——對了,你剛剛也問了吧,克羅蒂亞為什麼會有三個?」
  深水不明白礬究竟想要說什麼,只覺得他的雙瞳存在著一股狂氣,且那股氣息或許已將深水所認識的一部分的礬給加以吞噬。
  「我問你,你在替你母親畫肖像畫的時候,心裡頭在想什麼?」他前傾上身,狂氣襲往深水,令其喉頭一緊。礬逕自說了下去:「讓我猜猜——你認為她太美了,希望能夠將那份美麗保留下來。我說的沒錯吧?」
  深水分不清自己之所以未能答話,究竟是因為真相太難以說出口、或者是被礬的那股氣勢所壓制住;但是從他驚愕的反應、以及一旁帕多閃爍的眼神,礬立刻就明白自己猜對了。
  「果然啊,被我說中了。」他朝沙發椅背躺了回去。「但是,世界上真的會有這麼巧的事嗎?」
  「……你是指什麼?」深水終於成功發出聲音。
  「也就是說,我們是相同的人。我也擁有相同的能力。」礬的右手手指在空中微微張開,輕輕承著空氣。「我的畫會變成現實,就跟你是一樣的。我用這樣的能力畫出龐大財富,買通所有我想要得到的事物。」
  深水一時之間難以置信,但帕多所表現出的震驚讓他不得不確信自己的耳朵。
  「那克羅蒂亞呢?」
  「她們也是畫出來的。」礬見怪不怪地。
  「真正的克羅蒂亞呢?」
  「死了。」深水無法從這簡短的回答裡感受到礬的情感,不過下一秒礬接續著說:「你可別誤會,克羅蒂亞的死跟你母親的死是不一樣的,我可沒有殺了她。」
  「那真是太好了。你沒有殺了她,如今有三個克羅蒂亞與你相伴。」深水語帶嘲諷,礬卻打從心裡開心地笑了出來,得意洋洋地瞧了眼克羅蒂亞們。
  「她們真的很美,對吧?」接著他用全然納悶的語氣反問:「深水,你因為殺了你母親,所以決定不再作畫,但難道你就沒想過利用自己的力量把她給救回來嗎?」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
  「『你才不會?』」礬終於聽出了深水語中諷刺,但他並未慍怒。「你難道不覺得自己的能力就是為了這種事情才誕生的嗎?我們可是被選中的人。只要我們想要,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不管是金錢、地位、還是生命。」
  「你可曾有想過,克羅蒂亞是怎麼想的?」
  礬愣了愣。「她們當然愛我,就如同我愛她們一樣。」
  「所以你愛的是那樣毫無心性的人偶?你病了,礬。」深水聽聞帕多的聲音,他轉頭想要聆聽,只見帕多對他搖了搖頭,聲音卻被礬所掩蓋——
  「我當然病了。我不像你一樣有個愛你的母親,我也沒有父親,沒有跟你一樣欣賞你的大眾,更沒有像你那樣強大到足以去改變他人審美觀的畫技,而且我貧窮。重新造個愛我的人,有什麼錯?」
  「那樣是不對的,我們只是人類——」
  「深水,別再說了。」
  帕多的聲音清晰地打斷兩人,他聽起來有些洩氣,因而使深水突然驚醒。礬則是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重新打量了帕多一番,然後蹲到他面前和善地拍了拍其肩膀。
  「深水的事情果然你也都知道吧,怎麼了,你也有想要復活的人嗎?我懂的,我懂——」
  「你才不懂。」
  礬自討沒趣地擺擺手,轉向深水。「深水,你剛剛不是問我到底打算做什麼嗎?你現在知道我擁有跟你一樣的能力,也看了我在維拉宮的畫,應該不會直到現在還猜不出來吧?」
  深水的臉色突然刷地變成一片鐵青。礬依附在他與帕多耳邊低聲輕語:「我要召喚黑影,好讓本來被終止了的大崩落重新啟動。」語畢,他滿意地欣賞他們的表情。
  「很有趣吧?在晚上的閉幕典禮上,我會在這棟塔樓的頂端以新任理事長的身份向世人問好。當人們歡喜祝賀、或者是心生疑竇之時,我會偷偷完成黑影大量降臨於奧德烈夫的畫,同時我放在各處的作品也會互相連動——奧爾會被黑影迅速吞噬,甚至整個曇天都會在一夜之間淪陷,最後重新引發大崩落的到來——」
  「你是認真的嗎?要是真做出那種事,你也活不了的!」
  「當然,我本來就是那樣打算的。」
  「……我不懂。」
  「你不懂嗎?我以為你會懂的。難道你就沒有過嗎?就在某個什麼也沒有的虛無的地方,你的眼前一片黑暗,體內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了一個你從沒見過的窟窿,窟窿裡不斷發出嗷嘈吼叫;某種凌駕於一切的慾望拉扯你的身體,帶你拼命走向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深水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只見礬一邊說著,他的瞳孔也放得越來越大,那一團黑暗的漩渦之中彷彿映照出了礬口中所說的那條唯一的路。「你知道那條路對你的意義,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要去死。難到你就沒有過嗎?」
  深水別過臉去,什麼都沒有說。
  礬輕蔑地哼了一聲,重新站了起來之後,換上一個輕快的語氣。「算了,我很開心喔,你特地來找我!怎麼樣,要跟我聯手嗎?世界末日時別林塔的風景,我可以跟你一起分享;如果你我聯手的話,想必可以更快走向盡頭吧。」
  「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我想也是。」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10-20 21: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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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10-25 20:4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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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6達拉

  在那之後,礬與三位克羅蒂亞一起離開了房間,並將房門上鎖。深水與帕多連撞了幾次門板,但門板堅固且毫無動靜,只見窗外天色越來越暗,很快就要到閉幕典禮的時間了。深水改而嘗試用門把磨破綁在手上的繩子,帕多則是在房裡四處尋找著什麼。
  「深水,你剛剛怎麼不答應跟礬合作?」他走到窗邊觀察了一下。
  「你在說什麼啊,怎麼可能答應?」
  「因為……」帕多沉思了一下。窗戶是裝飾有木格的玻璃拱窗,無法開啟對外求救,室內的光線也偏暗,很難引起廣場上的群眾注意到他們。「我只是覺得奇怪,你們都感到孤獨,孤獨的兩個人湊在一起,卻還是孤獨。」
  「沒辦法互相理解的人待在一起,只會更加孤獨而已。」
  「可是你明明懂得他在說什麼吧。他說的那條路你也看得見,不是嗎?」
  深水看著帕多從窗邊走開,心裡有些不服氣。「我是懂得沒錯……但我可沒想過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況且我又不孤獨。」
  「那是因為我找到你了!可是礬他雖然畫出了克羅蒂亞,卻還是一個孤獨的人呢。」帕多沿著牆邊移動,視線在牆上上下游移。「我和加多夫和伊媞一樣,在聽到你再也不畫的時候都會覺得可惜。大家都希望你能夠繼續畫下去,可是礬的身邊也許沒有像我們這樣的人吧。其實你一個人也可以孤軍奮戰,可是也有沒辦法一個人的創作者吧,所以他才只能一直豢養他體內的那頭野獸。」
  他在房內繞了一圈,最後停在某處牆邊。那裡有著一條上下連通的金屬管路,管路在他臉的高度岔出一個開口;在過去通信裝置尚不發達的年代,這條管路乃是充作別林塔的上下對話之用。如今開口蓋子被蓋了起來,帕多用肩膀將蓋子打開,對著裡頭呢喃了一些深水聽不懂的話語。
  而此時的深水之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回話,是因為他認為帕多說錯了——他從小就習慣有人陪伴,所以才會創作出了在里夫戈爾的那幅無名畫;最應該要知道這點的帕多卻說出了那樣的話,因此深水以為他在賭氣——帕多對著通話管講話的行為,在他眼裡甚至像是發洩一樣。
  「對不起,剛才在談到克羅蒂亞的時候,我沒有顧及到你的心情。我……沒有任何惡意。」
  帕多離開通話管前,失笑道:「我知道啦!你當然沒有任何惡意……只是那時候再說下去的話,我會很難過而已。我不想被當作是『在玩弄生命』的前提下誕生的,也不想要你對礬的指責反過來打向自己。」說著,他走到通話管旁的玻璃矮櫃之前,背對矮櫃輕輕靠了上去。
  「……抱歉。」
  「礬也是,雖然他可能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畫出克羅蒂亞的,但我不認為他是為了玩弄生命。因為,你們真的很像。」
  深水沒有答話。為了用門把磨斷手上的繩子,他的肩綁不斷上下擺動,此時已經開始覺得痠了,但繩子的鬆緊度仍沒有任何變化。在他停下來稍作休息時,他聽見帕多站著的方向傳來一些細碎的聲音,但房內已隨天色變得越來越暗,因此他看不是很清楚那邊的狀況,況且門旁的電燈開關一點作用也沒有。
  「深水,既然你不跟礬合作,那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當然是要阻止他啊!」
  「阻止他……」帕多沉思了一番。「是說他說的黑影和大崩落到底是什麼?」
  「你……原來我們是在你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對話的嗎?」
  深水隨後解釋——
  所謂的黑影,也就是瑪那在不完全轉換下所產生的有害廢物,而瑪那所指的也就是思想、意識、靈魂等等所形成的能量,能夠轉換為動力或進行各種運用,然而使用時經常產生黑影——傳說黑影如同霧狀,不具有特定形體,無論是人類、動植物、與城鎮,被祂們抓住的事物皆會被奪去時間,化為極易粉碎的黑色軀體,就像是炭末一般死去。而祂們正是造成大崩落的主因。
  原先在世界足夠健康的狀態之下,黑影能夠自然地被排除到世界的範圍之外,並且經由時間逐漸淡化;然而過去因為曇天世界的老化,能夠被自然排除的黑影越來越少,使得世界當中的黑影累積得越來越多,不僅直接威脅到所有生物的生存,還引發了包含乾旱、洪災、暴雪、蟲洞亂接、甚至是區域性時間凝結等等異象——這就是大崩落。
  「三十年前阿迪瑪末代治好了這個世界,從那時候起,足量的黑影又能夠重新被排除到世界之外;但要是礬說的是真的,又把大量的黑影重新召喚進來的話——」
  「大崩落又會重新發生。」帕多說道,而深水點了點頭。「不過那種事情要是真的發生的話,他也很難活下去了吧?也就是說,他把自己的命都賠上去了。我們如果沒有覺悟的話肯定是阻止不了的吧。」
  深水自嘲地笑了起來。「要把命給賠上去的覺悟,我也不是沒有吧。」
  「說的也是。」帕多用一種超乎尋常的輕鬆語氣說道。「老實說,事到如今,我也覺得只有你有辦法了。」
  「但我們被困在這裡,還被綁起來了……」深水深感憂鬱地說。
  「你說誰被綁起來了?」帕多伸展了一下筋骨——深水霎時覺得古怪,兩秒之後才驚覺他的雙手不知為何竟可自由揮動,仔細一看,本來綁在他手上的繩子此時竟在他的腳後跟處盤成一團。
  見深水震驚的模樣,帕多得意地嘿嘿笑了兩聲,指了指身後的展示櫃。「是這孩子咬的喔,牠是從那個管道跑出來的。」深水這才發現原來展示櫃上站了一隻身形瘦長的老鼠。
  後來帕多也將深水的繩子給解開,然而他們依然對房間的門束手無策。兩人本想將窗戶打破、引起外頭的人的注意,卻不知那窗戶是怎麼回事,怎麼砸也砸不破;帕多也嘗試請螞蟻到鎖內推動插銷,可是插銷卡得太緊,動也不動。距離日落的鐘聲響起以有一陣子了,只見外頭的星點逐升,他們眼睜睜看著閉幕典禮在米茲爾樓前搭起的舞台熱鬧展開;如今奧多獎已頒發完畢,安德森跨步上台、準備公開卸任消息——
  深水焦躁地拍打門板。「有人在嗎?有人在外面嗎?拜託!快點放我們出去!」
  他喊了幾聲,卻見帕多在房內一股腦地翻箱倒櫃,不知道在找些什麼,因此有些生氣地說:「你到底在幹什麼?」
  帕多嘟嚷著回嘴。「我也是有在想的,如果這個時候能夠找到一支筆的話——」
  此時,門外竟傳來一道他們都很熟悉的聲音。「……帕多先生?深水先生?您們在裡面嗎?」那是加多夫。
  「加多夫先生!您怎麼會在這裡?」深水隔著門驚訝大喊,帕多也開心地衝到門邊,嚷嚷著加多夫的名字。
  「我在拉雅看到礬的畫作之後,覺得很不安心,所以下午也搭車過來了,沒想到在廣場遊蕩的時候,無意間看見您們從車子裡被押了進來……剛剛看守在一樓的鷹隼突然都離開了,我才趁機溜進來看看。」他猶豫了一下。「門……門是被鎖住的嗎?」
  「對!你有辦法從外面打開嗎?」
  「我想可以。」加多夫的語氣有些納悶。「鑰匙就掉在門前啊。」
  「門前?」
  「對。」門鎖咖地一聲,終於被打了開來。深水及帕多得以脫逃的振奮感,一時之間卻都因為加多夫從鎖孔裡所抽出的那只鑰匙而拋諸腦後。
  深水低頭看了看門板,這才留意到門板距離地面的間隙其實不小,若他們在房間裡找到細長的工具、往門縫下撈,也許其實根本不會被困這麼久,但是——
  「為什麼鑰匙會掉在這種地方?」深水問道。
  但此時他們聽見塔外傳來大量的尖叫聲,三人這才從沉思之間驚醒過來,將原本的問題拋諸腦後,一股腦地衝進一旁的電梯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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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10-31 19: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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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7奧德烈夫

  時間暫且回到稍早以前。就在別林塔的十五樓陽台上,礬搬了張桌椅坐在那兒,桌上擺了杯紅酒與畫具,桌旁畫架則擱著一幅半成品畫作。一名克羅蒂亞雙手交疊,如同雕像般佇立於礬的後側,另一名以同樣姿態站在他們背後的房門口。
  礬看似專注地聆聽底下的閉幕典禮,實際上心思已出神到四方八面,唇角兩側不自覺略往下垂。他意識到自己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觀賞奧德烈夫——站在學院的頂端,腳底下滿滿都是一顆顆的腦袋瓜,人們引領而望本屆奧多獎的得主出爐。
  在很久以前,他也曾經站在那人群之間,周身環繞著歡騰的樂聲、絢爛的光雕以及浮誇的立體投影;他總期待自己的名字或許會被主持人給喊出來,並在轉眼之間響徹奧爾,然而那從來沒有發生過。他明白那確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然而他並非單單眼紅於深水的成就。
  在他就讀於學院的最後兩年,作為他導師的加多夫因為礬遲遲拿不到畢業證書,因此曾說服他畫些大眾較易接受的主題。礬不想妥協,可是在他最後一次參加嘉年華時,他以假名展出了一幅歌頌阿迪瑪的畫作;結果那個假名竟成為當年奧多獎的獲獎人,但是礬並沒有出面證明那就是自己。
  當晚,知曉內情的加多夫極力向克拉克抱怨,而這一幕正好被礬給撞見了——他猶記得加多夫說:「那不就證明他擁有非凡的才華了嗎?為何我們堅持要用學院的枷鎖束縛住他!」
  克拉克聽了,傲慢地撫摸他那濃密的長鬍,看向加多夫的側眼裡滿是鄙夷。「擁有才華是一回事,他執拗的美感卻是個悲劇。要是你的學生在外頭砸壞了奧德烈夫的招牌,又有誰可以彌補?你可以嗎?加多夫老師。」
  待克拉克離去,加多夫垂頭喪氣地頹坐在椅子上。礬從暗處走了出來,說:「你這個懦夫。」
  加多夫不用抬頭也認得那聲音,但他竟不敢與自己的學生對視。「離開學院吧,礬。這裡不是你值得待的地方。」
  他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在盛怒之下走遠;他發誓自己絕對不會輕易退出,讓克拉克這種人能夠稱心如意。可是為了維持就讀於學院的高額學費,他的經濟狀況早已出現問題,畫作所賣的收入不足以維生,因而使他畫起了贗品,最後受到自己的好友、藝術界的菁英深水告發。
  克羅蒂亞就是在那時候離開他的。她受不了跟他在一起時的困境,也拯救不了他的一意孤行,在最激烈的那一次爭執裡,她提著行李從礬的公寓裡奪門而出;為了擺脫緊追在後的礬,她一個匆忙,從樓梯上跌了下去,也把她的整個人生都摔爛在地。
  礬的思緒到了這裡,終於從回憶裡清醒。他側身去拾起克羅蒂亞的手,揉捏一番之後親吻她的手背;儘管她再也不笑了,可是他代她笑了起來。
  他的注意力回到底下廣場,奧多獎的頒獎典禮已經結束,如今換上安德森的致詞;雖然學院長即將更換的風聲已悄悄流竄,但是當這則消息從本人口中直接證實,人們依然打從心裡發出嘆息。
  安德森從自己在學院的遠景講到了卸任的感傷,直到最後依依不捨地交代學生們要好好保重。此時的樂聲換成了悠悠愁曲,他的致詞看似就要終焉,卻在好幾次即將要放下麥克風、啟步下台時,又重新拿回嘴邊說了起來。
  遠在別林塔上蓄勢待發的礬因此數次彈舌。他看向克羅蒂亞,抱怨道:「那老頭在說什麼啊?」
  但只聞安德森越講是越支吾,音調從最初的穩重憂愁變得徬徨,且不知道究竟是在懼怕什麼。「今後的奧德烈夫將會瞬息萬變,即使有什麼重大變革,也望各位學生與師長們好生適應……」
  礬站了起來,打開麥克風、將自己的掌聲給收音進去,那一刻廣場上哀愁的氣氛嘎然凝結,人們四處張望聲音的來源。
  「真是謝謝你啊,前任理事長安德森,再暖場下去就太冗了!」礬得意地望向安德森小小的身影,儘管他看不見他的臉部細節,可光是用想像的,就令礬興奮得微微顫抖。
  於此同時,群眾裡有某些人注意到了別林塔上的礬,頓時原本向著米茲爾樓的視線突然全都轉了過去。他拿著麥克風,趴在陽台上朝底下之人揮了揮手。
  「大家好喔,我就是新任理事長,我的名字叫做礬。很多人可能認識我吧?我以前是這裡的學生,過去受了師長們不少的教誨呢!能夠再回到這裡、站在這裡——」他指了指腳下的別林塔。「我真的非常開心。」
  廣場上的人們議論紛紛——製造與販賣贗品對於以文藝維生的奧爾來說乃是重罪,因此過去礬被定讞時,幾乎可說是國家大事,是以認得他的自然不在少數;如今他的名字確實響徹整個國家了,卻是個與奧多獎徹底相反的惡名昭彰的形象。
  「當然看到安德森要離開了,我也是有點難過啦!他真的是一位很有遠瞻的先進,就連離別前也不忘要對大家掛懷在心。事實上他說的一點都沒有錯,瞬息萬變的日子比大家想的都還要快就來臨了!」
  他在近距離下對麥克風彈指,幾秒之後,廣場中央的人群突然發出尖叫,只見廣場上突然出現了一具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軀體。
  「不用這麼害怕也沒關係,大家都很熟的,他是克拉克院長——」礬看著群眾以那軀體為中心,迅速地退出了一圈圓形,憋著心裡想要仰頭大笑的衝動。「我本來想要先一步動手的,結果才聽說他在院長室裡自縊了。是否該說他很敏銳呢?」
  就在克拉克屍體的後方,唯獨有數人沒有退開而仍佇留原地。他們是方才偷偷將屍體運送到人群當中的鷹隼與第三名克羅蒂亞——克羅蒂亞原先披著一頂黑色的連帽斗篷,此時正將帽緣拉向背後,露出那張美麗而冷漠的臉,並從嘴裡流瀉出絲絲黑暗——但除了她以外的鷹隼等人一陣驚慌,由於來不及在第一時間表現出與群眾相同的驚嚇,他們感到四方而來的視線已將自身視為異端。
  他們彼此間低聲竊語:「喂喂,現在是怎樣啊?阿尼格!」
  阿尼格也非常困惑,用力嘖了一聲——他原本奉命要去殺掉克拉克時便心生猶豫,到了現場一看,卻發現克拉克早已自我了結,本以為這件事大概就此算了,沒想到聯絡礬後,他卻要他們將克拉克的遺體裝袋運出、在廣場等待——儘管阿尼格的心頭在此之前已籠罩了股不安的預感,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克羅蒂亞竟會在礬的那一聲彈指之後,逕自將克拉克的屍體當著大庭廣眾之下從袋子裡給丟了出來。
  這下整個奧德烈夫裡都是他們的敵人了。
  就在如此驚駭的氣氛之中,音響裡再度迸出了安德森的聲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礬!」坐在台上後側的艾波爾與德芬爾也震驚地站了起來。
  「哎呀哎呀,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嘛!我才剛誇過你很有遠瞻,難不成在你下定決心把學院交給我的時候,原來沒想過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嗎?」礬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的畫筆,沾抹顏料,俐落地在一旁的半成品畫上撇了幾筆——「只不過是死了一個人,況且也不是我殺的,叫人驚訝的還在後頭呢!」
  畫作上畫的是奧德烈夫嘉年華的閉幕典禮:就與此時的光景一樣,廣場上擠滿了驚慌的人們,克拉克倒在人群中央,克羅蒂亞散發黑煙、抽出雙刀不由分說地殺向群眾,一旁的鷹隼數人則呆立原地,而舞台上小小的安德森與公爵們的身影也不知所措;就在這樣的畫上,畫的上空被加撇上幾道濃厚而乾涸的深黑色顏料,如同黑雲一般盤旋在奧德烈夫的上空——
  那便是黑影,被束縛的思想、喪失意義的形影,祂們是瑪那在不完全轉換後所產生的廢物,空有能量卻無處可去,具有吞噬掉世間一切的本能,同時也是過往造成大崩落的主因——如今祂們隨著畫面加筆降臨在廣場上方。
  人們發出了激烈的尖叫、四處逃竄,但黑影猶如滴落清水的顏料,轉眼就擴散至整座學院。向下飄漫如觸手的形體捉住奔逃之人,拋上、摔下、或者是直接吞噬;部分黑影取代被蠶食的人類、化為人形——祂們渾身覆蓋令人戰慄的黑色雜訊,或是以離奇的姿態吞食地面之物、或是以極度不協調的動作追逐他人,速度忽快忽慢、難以捉摸。另外則有一部分的黑影壟罩著學院——米茲爾樓的樓頂、別林塔的中段、遠方的校舍……到處都受黑影所侵蝕。
  礬趴在陽台上高聲笑了出來,滿心歡喜地欣賞自己窮盡一生的傑作。突然,他聽聞背後傳來一陣騷動,因而低喃:「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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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光卿 發表於 2021-11-5 22:3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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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8奧德烈夫

  深水從礬身後的房間衝了進來,怒斥——「礬!快住手!」
  帕多跟在後面,嚷嚷:「已經開始了嗎?」說著,他便被外頭飛竄、遠比夜色更加深沉的黑影給嚇了一跳。
  後頭繼續傳來加多夫的聲音。「等等!您兩位到底在說什麼!礬的畫會變成現實,甚至還可以召喚黑影?」他因前方的帕多停下,剎車不及而撞了上去——
  帕多跟深水都停了下來,只因守在門口的克羅蒂亞從裙底抽出兩把小刀,沒等三人反應過來便衝了上去,眼看刀子就要往帕多身上砍下——他轉身抓住加多夫,用力旁邊一撲,所幸躲過一劫。然而他們眼前突然染上一抹黑暗——那與窗外妖魔亂舞的黑影如出一轍,卻是自克羅蒂亞嘴裡所散播出來。於此同時,不知從何方竄出的數十隻老鼠分別撲進那團黑霧與克羅蒂亞身上;接觸到黑霧的老鼠全身發黑、怔然落地,纏住克羅蒂亞的則在一時之間牽制住了她的行動。
  帕多注意到還有一名克羅蒂亞正從陽台上往此殺來,這次目標鎖定在深水——深水原先打算衝去陽台,但見到直往自己的克羅蒂亞手上也拿有刀子,只得轉而逃進房裡的桌椅之間、與對方來回僵持——手無寸鐵的他在克羅蒂亞與黑霧面前簡直無計可施。
  「深水,別碰她們的煙!」帕多將加多夫拉了起來,倉促地問:「你身上有筆嗎?」
  「筆?筆?」加多夫慌張到連問兩聲——他心裡對吐出黑霧的克羅蒂亞們心生忌憚,也困惑於礬的未婚妻原來竟是雙胞胎。
  帕多催促:「有沒有啦!快點!」
  加多夫趕緊把在身上摸到的一枝鋼筆交了出去,帕多接過之後呼喊深水,擲了過去——
  對方見帕多丟來的是一隻鋼筆,起先還不明所以,但克羅蒂亞的黑霧往他強撲,他下意識地揮舞筆身,筆蓋頓時飛了出去,腳步也在此刻失了重心、整個人跌坐在地。
  帕多大喊:「畫啊!」
  黑霧奇蹟似地在筆軌之外散去,但緊接著克羅蒂亞的刀子直往他的眉心;深水將筆尖朝上,在空中畫出了個徒有輪廓的圓盾——儘管只有輪廓,但紮實地在危急一刻擋下了攻擊。
  加多夫看得傻眼。「那是什麼?」
  帕多嘴角微顫地揚起。「能夠畫物成真的可不是只有礬啊!」他把加多夫護在背後,使他們能與眼前的另一名克羅蒂亞拉開距離。
  身上仍掛著三、五老鼠的她正朝他們走去,一些已經被她殺了、撥到地上,一些依然拚死地咬她;儘管渾身嚙痕、傷口溢出縷縷黑煙,那張臉上依然無謂而冰冷,腳上也是毫不遲疑。
  為了讓加多夫有足夠的反應空間,帕多在被逼到死角之前就先行停下,眼看克羅蒂亞持著小刀的雙手手腕在胸前交叉——在她揮刀的那一剎那,帕多及時彎身、一腳往她下盤掃去;克羅蒂亞面朝下地往下一跌,左手的刀子也在此時被帕多踢落。
  然而她的動作登時一變,左手撐地,以之為支點、將右手的小刀刺往帕多的腰際,不過一條青蟒從上頭掉到了她的身上、擋住她的視線,致使刀軌落空。此時帕多跑去抱住她的右手,試圖從她身上把刀子搶來,同時朝那青蟒大叫:「對不起!幫我纏住她的嘴巴!」而四周也越來越多的蛇爬上她的手腳,任克羅蒂亞如何掙扎,都在一時之間動彈不得。
  不過帕多依然無法從她的手上奪下刀刃。
  他的嘴裡開始大聲吟頌意義不明的詞語,並且衡量起房間裡的相對位置——他與加多夫已較先前往陽台推進,但加多夫笨手笨腳地,無法一個人應付克羅蒂亞;而深水距離陽台較遠,雖然已用鋼筆畫出刀與盾,但面對另一名克羅蒂亞依然處於弱勢——廣場上的尖叫聲與建築崩毀的砰然巨響不斷傳來,礬依然在召集更多的黑影。帕多明白他們沒有多少時間。
  「加多夫,礬那邊交給你!阻止他繼續畫下去!」
  「我、我知道了!」
  帕多的餘光瞥見加多夫跑遠,但被蛇鼠所牽制的克羅蒂亞終究還是擺脫了牠們——青蟒與蛇鼠化成一團黑炭的模樣碎落在地,就如同一開始捨身跳入黑霧的老鼠相同——帕多擋在陽台與克羅蒂亞之間,四周再也沒有動物可以幫忙牽制住她,且她所散發的黑煙遠比方才更加猖獗,宛如黑火一般熊熊燃燒,帕多只是被稍微碰觸,接觸到的地方便又疼又腫、滲出血來。
  另一方面,克羅蒂亞的刀光也令他疲於應付——他嘗試抓起一旁的木椅抵擋,卻發現黑霧令他衰竭到無力舉起過於笨重的物品——刀子砍到了他擋在面前的前臂,刺痛感頓時擴及肩膀,而衝擊力則令他搖搖晃晃、跌坐在地。
  但他看也沒看一眼自己潺潺流血的手,面對眼前的煞星時眼裡是軟弱又溫柔。他哀聲說:「克羅蒂亞——」
  同一時間,帕多的背後傳來加多夫的哀號:「黑影——黑影跑進來了!」
  但傳進他耳裡的拍翅聲說明那不是什麼黑影——從陽台飛進的數十隻烏鴉們撲上兩名克羅蒂亞,翅膀拍拍作響,並以嘴喙兇猛攻擊她們。原先一直居於劣勢的深水總算獲得喘息,他身上已有幾處掛彩,跑過來與帕多站到一塊兒。
  「武器就算了,她們身上的黑煙太難對付了——」
  此時帕多已經站了起來,嘴裡又在吟唱著什麼悠長的語調。他見深水手上拿著畫出來的盾與刀子,很不滿意,停下來說:「你的筆呢?」
  「在我身上。」
  帕多逕自把刀、盾從他手上拿來。「這個給我,你用筆就好。你是畫家吧?畫家的武器就是筆啊!」
  深水愣了一下,但沒說多什麼——烏鴉們在克羅蒂亞揮舞的刀光與黑霧之中再次墜落——他從口袋裡重新拿出鋼筆,在她們衝過來的時候用力一揮,霎那間大量的墨水從筆頭射出,順著他手腕的靈活轉動,於她們的行徑動線上繞成一圈一圈細線;其中一人騰空躍起因而躲過,另一人則被細線纏住——她意圖砍斷細線,一時之間刀子卻喬不好角度,躲過的那名則將刀口瞄準深水,可是帕多拿著盾牌用力把她撞開——
  當下他再次碰觸到她身上的黑暗,痛苦地叫了起來。可是停止了呻吟之後,他竟說:「住手吧!我不想攻擊妳們!難道妳們真的一點自己的意志都沒有嗎?」
  但是克羅蒂亞就像是什麼也聽不見似地重新站穩,身上那股毫無意識的殺意絲毫不為所動,反倒是深水愣了一愣,分神之餘便被剛抓住的克羅蒂亞給掙脫開來。轉眼她們又已將兩人逼退幾步,深水趕緊又畫出一個圓盾,往前與帕多站在同一條線上。
  帕多仍繼續喊:「妳們有的吧!妳們可以思考的!礬就要毀了這個世界,妳們真的想要跟他一起去死嗎?不要只是做一個聽人命令的人偶啊!」
  他們以盾牌抵擋兩人的攻擊,帕多的刀子只會拿來防禦,深水的筆也只會用來牽制——他不忍要帕多對她們死心,也因此沒辦法做出更多的反擊。
  「深水,她們為什麼會沒有自己的意志?」帕多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要哭出來了,也將深水的心幾乎撕裂。
  「我不知道……」他確實不知道,就像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跟礬明明是朋友,但為什麼會走上如此不同的道路。

  另一方面,加多夫衝出陽台,與礬對個正著。
  「礬!快點住手!不管你到底在做什麼,快點——」他話還沒說完,礬的畫筆便朝他的方向用力一揮——一道黑色的軌跡飛了過去;加多夫感到害怕,登時向旁閃躲,孰料礬已預測到他的動向,對準其肚子一拳狠狠揍了下去。
  見他痛苦地蜷曲腹部、以手杖勉強撐住身體,礬哼了一聲。「真是的,深水就算了,你這老頭跑來湊什麼熱鬧啊?早知道我應該先叫其他人把你給綁起來的!」
  「礬……礬啊,我知道奧德烈夫對不起你,我也必須跟你道歉,但是你做得太過火了!」加多夫伸手想要奪去礬的畫筆,但他哪會讓他得逞——
  礬閃身進入加多夫的胸懷死角,左手拐上他的脖子;加多夫雖閃避不及,但也以手杖往對方背上一打——礬的背部又辣又痛,一怒之下,將畫筆用力一揮,顏料從他的筆尖飛凝成一道黑軌;軌跡正中加多夫時,他只感到渾身疼痛不堪,且被向後推移,腦袋裡還來不及反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數道黑軌又緊接而至,每一道都狠狠打在他的身上——他發出哀號,發覺自己正跌出陽台的護欄之外——
  危及之刻,他緊急抓住護欄,但整個身體懸在半空——腳下的高度令他未能看清便已頭暈目眩;被連帶摔出塔外的手杖落在地面,發出了加多夫聽不見的小小聲響。他透過欄杆的隙縫看見礬的靴子朝自己走近,儘管明白對方不可能會搭救自己,加多夫仍然害怕地吶喊救命。
  礬蹲了下來。
  「你的握力很好呢。明明老大不小,體格還是很好,個性卻像家犬一樣溫順。你想要活下去嗎?」加多夫看著他的臉,不知怎麼地卻沒有回答。礬用一種空無的表情淡淡地說:「我也想要啊。」
  房間裡傳來叫喊——深水與帕多注意到加多夫的狀況,卻難以從克羅蒂亞的牽制之中抽身;他們絕望地要礬住手,但他依然提起手上的畫筆,瞄準加多夫抓住護欄的手指——
  就在此時,塔外吹來一陣不尋常的奇風。那股奇風讓礬的動作一時之間停了下來,並且吹過陽台、吹進房間,直至帕多的耳梢——他大喊:「把手放開!加多夫!」
  這時候加多夫正逆著那股風,微微側過頭去,在夜空中瞥見一道龐大的影子——他聽見帕多的聲音傳來,想也沒想地便閉眼屏息、鬆開手指,整個人簌簌掉落,腦袋裡想像的是他的手杖撞擊地面時的慘況——
  但是就在他感到所有血液都逆流向上、耳裡風聲呼嘯之時,他發覺自己的身子忽然被輕巧地盛了起來。
  他睜眼一看,一雙巨大的爪子與地面平行、環住他的身體——視線順著爪子往上,只見那生物長有一對非常寬闊的翅膀,體表覆蓋一層光澤俐落的羽毛,是一隻非常巨大的鳥類,並且拖著華麗而長的尾翼。
  牠將他安置在地。加多夫穩穩站妥時,牠已經又朝塔頂飛了上去,拍翅時吹落陣陣炎熱的風壓。
 加多夫愣愣望著那奇異的光景,不可置信地自問道:「龍鷹?」
  那正是龍鷹沒錯。
  牠僅僅是振翅兩下,便已竄上塔的兩倍之高,接著牠調整身體角度向下俯衝,與礬所揮出的黑軌高速相撞——他一邊抱怨這不速之客究竟是打哪兒來的,一邊將畫筆沾滿顏料、奮力揮出,攻擊遠較方才對上加多夫時強上百倍——直到龍鷹直抵陽台上方一點的高度時,已經被衝擊地失去了足夠的動力。
  於是牠胸脯鼓脹,嘴中噴出赤紅烈焰,但礬大筆一揮,在上空形成了一層防護罩,姑且擋下炙熱的火舌,只是肌膚依然像被燒燙傷一般疼痛,頭髮也發出焦味——他自覺抵禦不了多久,再一次將畫筆浸入顏料罐中,用力往前刺出——黑色的刺擊貫穿防護罩,如同巨矛一般貫通了龍鷹的身體;而從防護罩的裂縫勉強燒至礬面前的火舌,最後被他以斗篷擋了下來。
  帕多在房裡看見了這一切,發出了絕望的聲音。下一刻,塔身搖晃起來,地面傾斜、四壁崩裂,原來是龍鷹在墜落之時,翅膀連帶掃過了塔的中段;那裡已被黑影蠶食得相當脆弱,僅是受到龍鷹的輕輕一撞,便往廣場的方向整個塌了下去。
  帕多的身子在崩碎的塔間失去重力。墜落來得太快,一切都簌然閃過,未解的心結連同他的思緒彷彿都還留在原先十五樓的高度而沒有帶走。
  遺憾與惆悵如他,心想:啊啊,原來所謂的大崩落,指的就是這樣啊——


本文最後由 光卿 於 2021-11-5 22:5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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