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鞍馬事件過後,團藏開始將較複雜的任務交給春生處理。 漸漸地,更多隱藏於深處的黑暗顯露於面前。 木葉、警備部,甚至是宇智波一族,無一能從爭鬥的漩渦中獨善其身。 如同置身吃人於無形的戰場,權力之間的角力是相互撕咬的野豹豺狼,遠比任何一場戰爭都要殘酷冷血。 與她擁有截然不同命運的春澤,則在富岳上任、受到重用後,被炎川視為接班者更加盡力的培養著。 春生緩慢的沉入地底之下。 惠子要她銘記的「宇智波族的驕傲」,以及炎川將尉風傳承時給予的擁抱,似乎都與春澤的身影,一同被留在那個夜裡。
又一次的任務結束,將成果向團藏匯報後,春生披著濃厚的夜色在街上晃蕩。 自從與春澤發生爭執,她沒有和家裡的任何人商量,賭著一口氣搬出家。 新的落腳處為鄰近警備部的一處小公寓。 便宜的公寓不僅屋頂漏水,半夜還得忍受樓上的嬰兒哭鬧聲。除非到了睡覺時間,春生是不會選擇回到公寓的。 也不知是真的懶得管,還是遺忘了有這個女兒,她搬出去之後,炎川與惠子不曾來找過她。 除了感到鬆一口氣外,心裡也有著委屈與失望。 任性的行為只是再次證明:這個家有沒有她參與都是一樣的。
春生再次攀上火影岩,俯瞰著這個生活了十多年的村子。 冬季的風不停刮來。她的整張臉幾乎凍紅,手卻是溫熱的。 剛才的任務裡,春生奉命殺死了幾名打算背叛團藏的忍者。 濺上來的血液並不是特別滾燙,但直到過了好幾個小時,握著刀刃的這雙手還維持著略高於體溫的烘熱。 她懷疑自己是否發燒。手還沒碰到額頭,率先感到一陣暈眩與脫力。 是受到攻擊了嗎?那得趕緊反抗。 幾秒後才反應過來:對了,為了執行任務,她一整天都沒有進食。 用包裡的軍糧丸勉強補充了體力,才總算能從地上狼狽爬起。
過去在戰鬥後,心中的愧疚總會促使春生盡量記住這些忍者死去的表情。 現在,卻必須把這些精力用於把屍體無聲無息的處理掉。 她不是訓練有素的根或暗部,身上的佩刀也不過是團藏提供她方便行事的一種通行。 所幸大部分的能力都是能夠被學習的。從非忍者的鞍馬族人,一直到為團藏做事的忍者,毀屍滅跡這種事也從一開始的陌生變得游刃有餘。
低溫雖使她不停的發抖,同時也讓頻率過快的心跳緩慢下來。 春生還是感覺自己不夠清醒。 若在夢裡殺了人,會有這麼真實的觸感嗎? 若這些是現實——那麼,她已經變成失去人心的怪物了嗎?
身後的動靜拉回了她發散的思緒。 春生走到岩壁另一邊,底下是一處森林。有刺眼的光突現,撕裂了黑暗,幾顆高大的樹木隨後倒下。 從上方看下去,就像天空降下驚雷,將森林的邊緣霹出一道筆直而深刻的傷口。 聯想到近期村內通緝的忍者是雷遁的使用者,保險起見,春生決定前往一探究竟。 然而還沒進入森林,便被對方敏銳察覺。 這一次,那道雷電是朝她而來的,卻再看清她後驀然一散。 春生趁著對方收回忍術時近身,襲向未被注意的後背,將那人徹底壓制在身下。
「別動。」 抽出苦無的動作在對上隱含怒意的死魚眼後一頓。 「在攻擊以前,能不能先看一下對方的身份?」 「……」 是卡卡西。 她不作聲,倒是伸手拉了他一把,隨後主動拉開兩人的距離。 卡卡西確認手腕無礙,再次嘗試於手心凝聚雷電。 盛大的雷光被掌握於一掌之間,他忽然往她的方向一看。 眼神裡的驅逐之意很明顯,春生立即轉身要走,又一次被卡卡西喊住:「喂,你的苦無還在地上。」 經歷這陣子,她對於痛楚的忍耐力提高許多,甚至是嗅到了一點味道,才發現把苦無收回時沒注意被刺了一下。 手上的布料很快將血液吸收。 察覺卡卡西正在以一種帶著等待的姿態看著,春生說:「謝謝提醒,走了。」
「雖然我真的很不想說,但你現在的樣子,完全不像原本的你了。」 「原本的我?」她抿著唇,「你怎麼不想,也許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 不責怪她的失約、不詢問她為何狼狽逃離。 卡卡西隻字未提那晚的事。 僅此一句,卻讓春生覺得自己被徹底看穿了。 「你知道什麼?你根本什麼都不懂。」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毛躁的怒意,「你了解我的家庭,或者曾經參與過我的童年?你受到的關愛和關注是透過努力爭取得來的,還是你也做過襯托別人的贗品?」 「我知道你無法回答任何的問題。所以,少用高高在上的態度——」
「沒錯,那些事我確實是不懂。很多事你不親口說出來,別人是根本不會知道的。」 卡卡西打斷她。 「儘管我所認識的你是有限的,我也無法理解所有的你……」 「但確實,就是這樣的你讓我想要前進。」 如今的春生即使面對死亡的威脅,也能冷靜以待,不再逃避。 然而,卡卡西用了幾句話便讓她萌生退縮之意。 她在顫抖。 也許是因為害怕,也許是因為終於察覺身上的重壓已經大到要將她壓垮。
「你這樣說的目的是什麼?」 畢竟,連她都感到失望、感到厭惡的自己,卻有人給予了肯定的目光,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是和她的父母一樣,希望她收下這些期許後能給予回報? 還是如她的姊姊,只是在用對待孩子的語氣照顧她可憐的自尊心?
「什麼目的也沒有。我只是說出我的想法。」 卡卡西搖頭。 春生的狀態十分不穩,這不是個將話完全說開的好時機。 哪怕他是真的擔心著她,選在這時候說出來,也只會將春生逼入絕境。
就算無法訴說、無法理解也無所謂。 人與人之間並非只存在理解與否。 除此之外,還有著更重要的、只能透過相處才會產生的「信任」。 卡卡西看著春生,任由她保持著不近也不遠的距離。 如同在戰場上面對敵人時,毫不猶豫的將脆弱的後背交付彼此——如果是春生的話,絕對沒有問題。
「這樣就夠了,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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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暗部吧。」 團藏的話語,將那股朦朧穿梭在夢中的錯覺粉碎了。
怎麼會是夢。怎麼可能是夢呢。 惡夢使人沈淪。 只有更加殘忍的現實,能將一個人從混沌之中清醒過來。
「我會給予全新的身分,這些任務也不再由你負責。」 團藏將一張面具遞到春生面前,同時收回了她上交的、監視水門的情報。 男人鷹隼般的目光早已將她所有的掙扎收入眼底。 只要她還在為團藏做事,便得執行任何派下來的任務,必須為了任務傷害立場不同的他人。 這點不會有任何改變。 然而,加入暗部後,至少能卸下背叛水門等人的愧疚感。 這是為她為鋪設的陷阱,充滿溫柔的假象與貪婪的荊棘。 明知如此,春生還是忍不住心跳加速。
「暗部的任務並不輕鬆,但能讓你大幅成長,錘鍊你的心志。」 「抱歉,我沒有加入暗部的打算。」 家中充斥著的緊繃爭執聲,以及父親身上有著的淡淡血氣,兒時的記憶浮現腦海。 暗部時期的炎川是春生不願回憶的存在。 她曾和自己說過,不要成為那樣的人。
「我不會強迫於你,那種次等的忠誠不要也罷。」團藏把面具擱置在桌上,「好好想一想,不只為你自己,也為這些日子你經歷的一切。」 最一開始在春生眼中見到的火光,如今已黯淡到幾乎看不見了。 因為意志不堅而失去目標,又或者被現實打擊後一時遺忘希望,這樣的人團藏接觸的不算少。 在忍者的世界中,有許多人都是如此行屍走肉的活著。 他並非慈善家,也不是拯救人於水火中的精神領袖。 團藏深諳這世界的法則與人心的好惡,他知道在這樣的人面前,只需說出簡單的一句話。
「這是個重新開始的機會——能夠改變你厭倦的這一切。」
那天晚上,春生來到了鞍馬族地。 繪有家紋的大門如今大敞,只有幾條孤獨的封鎖線掛在一邊。 最後的收尾已經結束,所有的屍體都被處理掉。 地上的積血被白色的雪所覆蓋,剩下一些民宅的門柱上殘有深色痕跡。 春生走在街道上,將沒來的及仔細觀看的街景收入眼底。
原來那時她最先進入的是一間旅社。 被她重擊後還掙扎的要爬到門外,提醒其他旅客的男人想然是旅舍的老闆。 她當著他的妻兒面前,將他所殺。隨後快速的了結女人的性命,連同她懷中哭鬧不止的嬰兒一起。 接著她進入的是這間茶館,如今可以看見裏頭的地板貼有黃色的標記膠帶。 再然後,是這間門簾破敗的小餐館...... 站在鞍馬族地的街上,無言的月光灑落,春生獨自一人想了許多事。
她與其他的孩子一樣,接受忍校的教育長大。 火之意志教導他們作為種子傳承前代的思想,忍者守則強調一名忍者該有的操守與專業性。 而刻在火影岩壁上的顏像,則無時無刻提醒著他們,要成為「為村犧牲、磊落且無畏」的人物。 光明的教育之下,從不會出現「犧牲少數無辜,換取穩定大局」的選擇題。
透過團藏,她看見了這座村子完整的原貌。 循環不斷的晝與夜、高聳的火影樓與平矮的民宅、受尊敬的宇智波與叛變的鞍馬……木葉正是由這些互相矛盾的事物所建立起來的村子。 雖然仍無法苟同男人輕視人命的態度,但春生很明白:團藏讓她接觸的「黑暗」,都是真實存在且不可缺少的。
若說日斬是完全的光,團藏則是純粹的影。 那麼,接受日斬的教育成長,卻為團藏使用的她呢? 春生抽出根的佩刀,在刀身中看見了自己。 由於有著蛇鱗般纏繞的刀紋,無法如一般的刀片,乾脆利落的將影像分割為黑與白兩半。 呈現的畫面,是同時參雜著明亮與黯淡的,使她的面孔有著難以辨別的灰濛。
無法駕馭黑暗,亦無法投奔光明。 如今的她,正是這樣一個晦澀不清、為自己所厭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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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是你的答案。」 暗部面具原封不動的擺在桌上,無聲拒絕了他的邀請。 團藏正要收起面具,眼前的春生驀然單膝跪下。 露出頭髮的一節後頸相當白皙纖細,似乎稍微用力撕咬就會斷裂。 掩藏在陰影之下的雙眼卻十分銳利,帶有豹般的野性,讓人不敢輕忽。 「請讓我加入『根』。」
[所謂「根」之人,沒有名字、亦無感情;沒有過去、亦無未來。心中只有任務。]
過去來到這裡時,她總是匆匆低頭領了任務便離開。 也就從未注意到南側牆壁上的掛畫,上頭並非繪有山水之景,而是寫著屬於「根」的訓語。 如今的根還是個只初具雛形、尚未完善的一支小隊。 團藏以「暗部培訓班」的名義,栽培了十人左右的菁英忍者作為已用,並且規模有著逐漸擴大、比擬火影直屬暗部的趨勢,如同另一位掌握權力的地下火影。
團藏不曾想過讓春生加入根的可能性。 春生是個容易看透的人,表面上的驕傲、野心、執拗,全是源於內在的匱乏與不安。 僅僅是提到春澤的存在,便足以撼動她的內心。 他拋出誘餌,春生上鉤的徹底,在這之後成為了合格且安分的棋子。 但也不過如此了。 春生心底的自卑是束縛了視野的原因。 她將自己定位於比不上春澤的庸才,所以才會如此執著於延續一勾玉的壽命,像個只要失去糖果就會哇哇大哭的孩子。 團藏提出讓春生加入暗部,雖有錘鍊的打算,卻也是動了捨棄這枚棋子的心思。 視野受限的人,能為他做的十分有限。 在大蛇丸的報告中,這雙一勾玉還能夠繼續研究的價值亦不多。 若春生在暗部裡殞滅,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失;而成功活下來、實力增長,則讓他有了更多使用的空間。 不論如何,這是絕不虧本的買賣。
「你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嗎?」 「我將背棄我的姓氏、我的根源,還有我的信仰。」 「說的簡單。如果我下達的任務是讓你剷除宇智波一族呢?」 「我會做。」春生抽出腰間的佩刀,穩穩指向自己的心臟:「殺光所有族人後,再殺了我自己,完成這則任務。」 他凝視著她,似乎要從那雙眼中找出一丁點的虛偽與退縮。 他一無所獲,仍然沒有看見火光重燃的跡象。 單調的黑色瞳孔中倒映著冷漠的刀光。 他嘗試分析她的心態,也依舊可以輕易的看穿她,但這種看穿更貼近純粹的字面意義,屬於更深層的思想與情緒早已收入刀鞘,不再為人輕易窺見。 一夜之間,她成了一把收斂起多餘情感的利刃,變得更加黯淡,卻也更加鋒利。
「若你真的下定決心,帶上這副面具吧。」 良久的沉默後,團藏交給她另一面面具,成色更單調,花紋也更簡單。 由左上一直到右下的一道線條切割了黑白,露出眼部的孔邊以赤紅色勾勒,是一張散發著不詳的面譜。 「老實說,我並不認為你能在『根』存活下來。」 「這點我只能用以後的行動向您證明,但有一點是確定的。」 她將額上的護額解下,扣上面具,視野裡只剩下團藏一人。
「——總有一天,我會向您拿回我的名字,離開這裡。」
春生終於徹底承認,自己是和春澤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若說春澤是能夠承受烈陽,只需一點水分就能抽長成大樹的樹苗,那麼她便是腰折於土壤中的嫩芽,無法突破土層又不甘於死亡,只能爬向更深的地底,以便汲取更多豐沛的養分。 忍受蟲子的咬噬以及潮濕的腐氣,為了探向最深的黑暗,必須捨去許多東西。 不只是過去與未來,不只是曾經的驕傲與榮耀,還包括總是緊握在手的、來自父母與他人的期許。
春生無法複製春澤的人生,但同樣的,也沒人可以成為或取代真實的她。 她不要再仰賴別人的期待而活了。 為了得到自己的認可,必須學會隱忍、學會信靠自己的決定。 光與影如流經河床的水流經過她,卻無法擁有她。這是因為她仍在繼續前行,仍在探尋道路的終點有著什麼……
「我會拭目以待那天的到來,『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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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有著春生留下的護額。 團藏想起,那時的鏡為了保護他,也同樣捨棄了自己的護額。 傳聞以「火之意志」貫徹人生的忍者,卻為了夥伴的性命,在臨死前放棄一生的信仰。 木葉的歷史不允許存在殞落的英雄。 縱使鏡一生的事蹟都被詳細紀錄,唯獨死亡,被一句「享年二十五歲,卒」帶過。
他懷念鏡嗎?那是當然的。 鏡是第一個將團藏的命放在第一位的人。 後來他培養了自己的暗衛,有許多人也為他而死,卻沒有一個能和鏡死亡時帶給他的震撼相比。
[「選擇救你,是我僅此一次為了自己的自私選擇。能用這條命換你活下去,真是太好了……」]
宇智波春生終究不是鏡。 他在她身上無法投射出鏡的影子,是因為哪怕死亡,春生也必然是為了自己而死。 那麼,寅呢?
「在做回『宇智波春生』之前,你也會先為我而死嗎?」 「『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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