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風番外
春夏交接之際,凱颺君總是坐立不安。
在漫長無邊際的天地宇宙之下,一年的時令輪轉實在過於短暫,千年不過一瞬。過去的他,從來不曾如現在這般,在冬天就期待著春天過去,在夏日尚未結束就不捨一季的流逝,都只是因為南方有小島,島上有小樹,樹扎根在他心上,千百年間早已盤根錯節。
每回分離,在看不見降風的日子裡,凱颺君總是想像著在這一年的修練中,降風會有什麼樣的變化。不管他怎麼以南風吹拂,都還留著一些斑駁疤痕的雙手是否恢復光滑翠綠?他裝著修為露水的玉瓶是不是又滿上了一些?他墨綠的眼睫上是否又能結出晶亮的小綠珠?
每年來到南島,來到努論山,他總是懷揣著這些心事,過去他喜歡沿路招惹小花小草小石頭,現在則目標堅定地直接上山,附近不少山頭的山神總要假意抱怨他偏心,面對眾神的調侃,他還不能以酒自罰,最後乾脆隨他們去說,除了必要的工作,甘心窩在努論山守著他的小樹。
然而,今年在坡道上看見正要離去,看著他一臉難以言喻的惠吾君時,凱颺君心裡就湧上一陣不妙。
「你做什麼?」
惠吾君慣常語氣和緩地說:「你先別急著發火啊,只是小意外,我想他沒事的,只是需要幾天緩緩……」
凱颺君豎起眉頭,越過惠吾君踏上熟悉的林地,才剛踩上最後一級石階,空氣中便傳來隱約酒氣。不太像平時努論喝酒時會有的淡雅酒香,而且很細微,但凱颺君掌氣行風,很快就捕捉到那點異樣,他立刻就看向坐在石桌邊喝茶的努論。
「來了?」
山神打了招呼,氣定神閒地瞥了一眼降風的小祠堂。若真有什麼緊急的事,料想惠吾和努論也不至於還這麼悠哉地和他說話,但他們的意有所指偏偏都指向了降風,凱颺君立刻急躁地奔向祠堂,也不管一株剛結出靈識,守在門邊的小草被他嚇得縮在門邊,碰地一聲吹開了門,襲身入內。
屋內同往常一樣,簡潔乾淨,靜謐無聲,因而襯得床上人的鼻息更加明顯,凱颺君走到床邊,降風睡著的樣子讓他心裡一陣狂跳,過去的記憶如難抹的創傷讓他懼怕,然而還不待他查看降風何以在這時間睡在床上,濃烈的酒氣便竄來鼻間,凱颺君急忙在床沿坐下,手掌撫上降風的臉頰。
體溫較平時要高,晶瑩淡綠的皮膚下,水液流動的速度也較平時快,最最重要的是——降風渾身都是酒氣。感受到有人觸碰,只是閉目假寐的降風睜開醉意朦朧的眼睛,一看見眼前的凱颺君,便露出一個依戀笑容,掙扎著要起身時還打了一個酒嗝。
「仙君……嗝!你來……嗝!你來了……」
凱颺君連忙摟住搖搖晃晃的降風,壓著心頭的火氣沉聲問:「你怎麼喝酒了?」
護著背後與抓著手臂的力道極為用力,降風卻似乎絲毫感受不到面前人的怒意,還在憨傻地笑著,「我沒喝啊……酒很烈,說不定你會喜歡……」
「沒喝又怎麼知道烈不烈?!」
「他確實沒喝。」努論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凱颺君轉頭看,他正靠著祠堂門邊,一隻手還在安撫地拍拂著剛才被凱颺君焦急的動作嚇到了少年樹精,「山裡來了一群人族年輕人,現代人族流行什麼『露營』,他們帶了酒來助興作樂,不小心灑了整瓶酒在降風樹底。」
所以竟是被烈酒「灌溉」了一回,就這麼醉倒了?凱颺君無語,這確實不是降風的錯,而且連躲也躲不過,那原由聽來甚至有些可笑,但看著他的小樹醉醺醺的樣子,凱颺君還是頗為不悅,關於酒精,無論作用在他或降風身上,盡是些不快的回憶。
「他這樣幾日了?」
「也就兩天,已經好多了,剛被潑到的時候睡了一整天呢,今天一早醒來,還醉醺醺地找人問你什麼時候來。」
努論特意誇大了實情,其實降風只是醒來說了句好冷,還是惠吾君在旁邊說「凱颺快來了,很快就會暖和起來」,降風才點點頭說「時間也差不多了」。
但那句話明顯有效地讓凱颺君的怒火減去不少,他回身將降風按回床上,溫聲問他:「有沒有哪裡不適?」
醉鬼降風只是用臉頰蹭了蹭凱颺君溫暖的手掌,又陷入酣甜的醉眠。
伴隨著一聲嘆息,屋內捲起溫和濕暖的風,讓降風草睡得更加安穩,加速復元,凱颺君為他蓋好布毯,退出了小祠堂。
努論邀凱颺君入座喝茶,寬慰他道:「他沒事,酒液大部分都進土裡去了,只是樹根吸水快,那酒又烈,才讓他醉倒了。以他的能力,倒不至於傷及他的根本。」
傷及根本還得了?哪怕只是一點點酒意,都讓凱颺君難以忍受。他靜默半晌後問:「那些人族都下山了?」
「只來了兩天,早都走了。」努論為風神大人斟了一杯茶,突然楞了一下,「你總不會幼稚到想找人家麻煩?不過是幾個人類罷了。」
幼稚鬼風神只是冷哼了一聲,跟著來討一杯臨行茶的惠吾君聽到之後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凱颺君卻笑不出來,握著小茶杯在杯緣輕輕摩娑,「人類如同蜉蝣,渺小而存在短暫,卻自大狂妄,短視近利,千年才形成的物事,他們一夕就能破壞。他們並不是無辜無害的族群。」
這席話讓在場者都想起了當年海岸邊與努論山上發生的人禍。不遠處紅檜的殘骸已幾乎枯朽,部落人口也不足過去十分之一,那些變故埋沒在人類的歷史裡,也消散在自然界的自癒中,卻有人還將那傷痛記在心裡,警醒自己。
惠吾君沒再說話,靜靜喝完了手裡的茶水,站起身來拍拍凱颺君的肩膀,眨眼便離開了。陪侍在桌邊的小樹精因突然冷凝下來的氣氛而不安,拿著茶壺的手微微發抖,努論打發他去照顧降風,為凱颺君換了一盞新的熱茶。
「降風的林子這幾年恢復得不錯,小草們長回了過去的五六分,還有兩株結出靈識,他親自帶著他們修練,又悉心照料周邊的花草樹木,頗有仙者風範。」
凱颺君聞言,抬頭望向降風本體樹旁的那片降風草,不過及膝高低,沒有過去茂密盛況,但葉片嫩綠光亮,枝幹結實,看得出被悉心照料。他的臉色終於和緩了些許,舉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長大了,成長得極好,並且往前走了。」努論也用他剩餘的單臂喝了口茶,「你該好好看看。」
這句話讓凱颺君陷入沉思,直到茶水泡了新的一輪,他都沒再說話。
月亮攀上夜幕時分,降風醒了。
有南風周身吹拂照應,他醒來時神清氣爽,半點酒後的狼狽也無,而幾乎是在他感受到熟悉的南風氣息時,床邊便傳來那人低沉的嗓音,「醒了?」
降風連忙坐起身,「您來了?什麼時候到的?怎麼沒叫醒我?」
「今日早晨到的,那時你還『醒著』呢。」凱颺君面無表情地模仿降風:「仙君……嗝!你來了……」
降風半是崩潰地捂住自己的臉,就差沒跪下求饒,「我不記得了,對不起,實在太無禮了……」
凱颺君沒理會降風的道歉,只是將降風擋住臉的手抓了下來,沉聲問他:「有哪裡不舒服嗎?」
他皺著眉頭又語氣冷冽,雖然口氣還是溫緩的,怒意卻壓在臉上,降風自然知道是因為幾天前的這場無妄之災。凱颺君自己滴酒不沾,也霸道地全不讓他碰,這回雖不是真「喝」了酒,但被酒水灌醉卻是事實。
降風反握住凱颺君抓著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試探:「您生氣了?我不是故意的,沒真的喝進去……」
「我知道。」凱颺君只是又問了一次沒得到答案的問題:「有哪裡不舒服嗎?」
降風自然知道凱颺君最擔心的就是他身體會受影響,即使已經保證多次自己如今不怕酒精了,存在南風仙君心裡的結卻不易解開。他不願敷衍凱颺君的心意,於是便閉上眼睛,認真感受全身的狀態。
「我沒事,酒氣已經全部散去了。」降風睜開眼睛,笑著捏了捏凱颺君的手,「多虧您為我吹了一夜暖風,我還多長了幾滴露水呢,您要看一下嗎?」
「你自己收好。」凱颺君臉色稍霽,用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還睡嗎?」
「不了。」
「那陪我喝杯茶?我明早得先到附近山脈巡視。」
凱颺君說著就要起身,剛離開的指尖便又被拉住,他回身垂眼,降風還坐在床上,稍許不安地抬頭看著他,輕輕晃了晃虛握著的指尖。
「您別生氣了,現在連部落的人都鮮少上來,真的只是場罕見的意外。」
山間部落人口外移嚴重,加上文化傳承的斷層,現在除了山底和半山腰處還住著蘭加部落十來戶人家,在重要祭典和節日時族人團聚,平時確實少有人煙。
道理當然懂,要不在乎卻不那麼容易,凱颺君一年有三季不在南方,即使對宇宙天地而言不過是眨眼的瞬間,但無法真的親眼見到降風的每一刻,他總是懸著一顆心。
他勾住降風涼涼的指尖,重新坐回床沿,額頭和降風的相靠,吁了一口長氣。
他們都閉眼安靜不說話,讓堂外的蛙蟲鳴叫聲隨著月光傾瀉進來,鋪滿他們四周,凱颺君在降風清涼的草香氣息中漸漸冷靜了下來,良久,才很輕地答了一句:「我知道。」
降風淺淺地笑了,溫緩的夏夜晚風在他周身環繞,像被一雙隱形的雙手溫柔擁抱,他忍不住對凱颺君道:「真暖和,我好喜歡。」
凱颺君聞言笑了出來,睜開眼睛促狹地看著他的小樹翠綠的眼眸,「是喜歡風呢,還是喜歡我啊?」
「我……」降風被調戲得紅了臉,掙開凱颺君飛快地下了床,「我去找努論大人拿茶葉……」
南風仙君笑著搖了搖頭,起身追著害羞的降風草出去,等著他告訴自己到底喜歡的是哪一個。
本就不是多大的事,因樹靈與風神對彼此的珍惜,漫長歲月中的一個偶發事件眼看就要翻篇而過,眾人也都只將這事當作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笑談一季也就罷了。
然而卻在幾日後,因這潑酒的事故,努論山上再次掀起了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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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颺君沒想到的是,才離開努論山兩天,原以為落幕了的事情竟往奇怪的方向發展。
他一回來就看見降風祠堂外那片空地圍了不少人,看著都是部落外的年輕人類,各有男女;他們之中有許多人手上拿著現代不知用途的機械,有些人不時對著方盒子說話,有些人則在空地四周繞圈,像在尋找著什麼,尤其降風和努論的祠堂更是被無禮地擅闖。
許多精靈小仙都受到驚擾,擠在周邊的石頭和樹邊看這群人類想做什麼,他們一看見凱颺君來了,立刻就讓開一條走道,讓他看見坐在石梯上,依然一臉氣定神閒的山神努論。
凱颺君走上前,劈頭就問:「降風呢?」
努論的下巴朝山下的位置點了點,「應該是躲到富瓶那裡去了,離舞剛剛聽說,也去了。」
躲?發生了什麼事,會讓僻靜的深山吵鬧起來,反要讓一介樹神躲到山腳去?凱颺君皺起眉頭,卻沒心思追問,他只想趕快找到降風,於是跨過努論便飛快地掠身到富瓶溪去。
降風草樹神看起來沒事,他正坐在溪畔的石頭上和離舞說話,手裡抱著不知哪裡長出來的小花靈,秀麗的裸足在水裡浸著,不時抬起腳潑潑水,看起來一派悠閒,和風神大人當下焦急的情緒可謂大相徑庭。
先發現凱颺君的還是溪神富瓶,他原先還和離舞二人操控著溪水,在降風面前比賽表演水舞,他一個分神看見凱颺君,嚇得把水柱激得飛上天,把離舞和降風也嚇了一跳,跟著富瓶的視線看過去,離舞抖了一下,連忙跟著富瓶一起彎身行禮。
凱颺君沒空理他們,只是望著還呆愣地看著自己的降風:「你在這裡做什麼?」
降風吶吶站起身,把懷中瑟瑟發抖的日日春花靈交給富瓶,朝他們揮揮手,示意他們先離開,富瓶立刻就抓著小花消失不見,離舞也二話不說就飛往山上去了。
降風看著他們飛快遁逃的方向,忍不住在心裡吐槽,剛剛還在這裡模仿凱颺君發飆的樣子,並且信誓旦旦要陪他面對南風仙君呢,現在看到本尊就全跑了……
凱颺君沒理會這個小插曲,只是俯身蹲下,用衣袖為降風擦去腳上的水漬,降風沒有急忙縮腳,而是任凱颺君動作。
會找到這裡來,凱颺君想必是已經上過山,看見那裡亂成一團了,他臉上的表情也和降風預估的同樣不悅;然而凱颺君此時若是直接發怒或質問也就算了,偏偏還是先在意他,屈身為他擦腳,這讓原本心裡也還帶著害怕的降風全然冷靜了下來,出口只剩餘一聲輕輕的嘆息。
凱颺君聞聲,剛抬頭,便見降風墨綠的髮絲隨著河邊的微風吹拂在他頰邊,降風草清涼的香味飄散在鼻息之間,而降風已經蹲了下來,在石頭上坐下,輕聲喚:「凱颺。」
凱颺君因而也卸了些許繃緊的情緒,在降風身邊坐下,握住他靠近自己的那隻手,揚起溫暖的風,將兩人柔緩包圍。
「離舞和富瓶怕我被驚擾,陪我在這裡玩。」
「驚擾」二字讓凱颺君重新又皺起了眉,沉聲問他:「所以上頭那裡是怎麼回事?」
提到這個,降風臉上除了困擾也有困惑,「我也不是很懂……好像是我被人類拍到了。」
凱颺君一愣,「拍到了?」
降風點頭,依然疑惑地回想努論大人的解釋,「聽說是人類有種技術,能紀錄事物當下的影像,但我不知道『拍』是什麼意思。」
這個凱颺君是知道的,但他還是不懂,「你是神靈,怎麼會被拍到的?」
「努論大人說,可能是我當時剛被酒潑到,受到影響才被拍到了。」
所以被拍到的影像在人族世界引起注意,吸引了更多人上山來,想一探究竟,看看當時到底拍到了什麼人,或者什麼鬼。
原由大白,卻教人有些啼笑皆非,凱颺君望向身邊的降風,青年模樣的他比人族部落裡出現過的任何男女巫師都要美麗,碧髮綠瞳,體態修長,舉止靈巧,織布背心下的淡青肌膚閃著點點水瀅的綠光……想到這樣的小樹被人類看見了,凱颺君竟忍不住起了怨妒的心。
「您生氣了?我不是故意的。」
降風的聲音讓凱颺君回神,他看著自己握著的那隻手,沁涼的膚觸下是植物盎然流動的生命力,曾經他讓這樣生機勃勃的枝幹被燒成焦炭,幾乎化為灰燼,世間凡人用短暫的一生都理解不了,他們必須花上多麼無盡的漫長歲月,才能讓一棵樹平凡地站在這裡。
「你又沒錯。」凱颺君平淡地說,握著他的手卻更收緊了一些,「錯的是愚蠢的人類,他們不瞭解自己真正看見了什麼,又怎麼知道現在在追尋的是什麼。」
降風聳聳肩,「是吵了點,但山上也好久沒那麼熱鬧了。反正他們也做不了什麼,找不到東西自然就散了,說不定你都還沒走,他們就先放棄了呢。」
凱颺君面無表情地抓住錯誤的重點:「你想我早點走是吧?」
「不是!」降風被緊緊抓著的手指掙了掙,收不回來,反而被凱颺君更用力地拉了過去,半個身體都靠到風神大人身上,「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南風仙君沉聲問:「那你是什麼意思?」
潮濕的夏日氣息迴盪在俯仰之間,降風抬頭,一片燦爛星空籠罩他的視線,他如同被魅惑一般,主動將自己的唇獻給他的風神大人,那些微小的紛擾,和隱而未解的心緒,暫且都擱置在河邊,此刻他只想靜享他最愛的季節,和他最愛的人。
讓樊仁沒想到的是,影片在網路上曝光之後,經過一些媒體的轉載發送,點閱數字竟然飆破過去他苦心經營的頻道紀錄,一下從幾百幾千躍到數十萬。
訂閱人數增加,帶動過去一些探險影片的觀看數,分潤自然也增加,然而當各種過去他追尋的數字都顯示他一炮而紅,美夢成真時,他卻突然發現自己此刻不是那麼在意那些數字。
他真正在意的——也許連他團隊的剪輯師兼好友都不真正相信——是自己到底拍到了什麼。
魔神仔、魑魅魍魎?山裡的仙靈、守護神?引導他入山的原住民同學也不認識的族人?還是光影投射經過攝影器材造成的片刻幻影?太多紛雜的說法在影片被瘋傳以後漫天飛舞,連樊仁自己的想法都被那些猜測拉扯著左右搖擺。
照理說他應該欣喜若狂,加入編織誇張情節故事的一環,並藉機去發展自己頻道的方向,再推出一個有爆點或話題度高的影片,然而自從那天,他在下山後真正認真看了一次自己拍到的影像,他就變得寢食難安。
他不是害怕,他是焦急萬分。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拍到了什麼,為什麼只有短暫的幾秒,那張模糊不清的臉,那道翠綠的身影,就能夠那麼勾人心魄,尤其是模糊之中恍惚能看見一對眼睛,透過鏡頭彷彿都能被其震懾,讓他連在夢中都難忘。
於是他決定重回努論山尋找真相。
周遭隨之起舞的人不少,班上的同學,不熟的校友,網路上的無聊人士,和幾個蹭熱度的網紅,還有沒到現場卻先來聯繫希望取得探險影片播放權利的媒體。樊仁沒阻止其他人跟隨,反正他的目的明確,他想找到影片裡拍到的東西,不在乎有沒有人跟他一起。
「欸,我覺得這件事到這裡就好了。」
樊仁的目光從重複播放的影片中抬起,剪輯師阿翔臉色難得嚴肅地低聲對他說,「扯那麼多人進來,找不到要怎麼收尾?而且就算你最後真的『找到』好了,如果是你不能處理的狀況怎麼辦?」
「什麼狀況?」
「如果真的是『那個』啊,你有辦法處理嗎?你有認識的人會處理嗎?」
樊仁移開眼神,「我覺得那不是會害人的……人。」
「你看,你連那是不是人都不確定了,到底哪裡來的自信覺得不會害人?」阿翔的表情變得憂心,「我覺得拍到那個東西以後你好像整個人都入魔了,我真的很擔心。」
「我只是很想知道我到底拍到什麼,你不是也覺得那很像人嗎?」
「對,很像人,但也可能是草,是樹,或什麼野生動物,也可能只是折射——」
樊仁突然轉過身,打斷阿翔的話,「你剛說什麼?」
「什麼?」
「可能是草,或樹……」
樊仁再次看向被他截圖的那幕影像,舉頭仰望,當時的背景正是眼前這棵挺拔修長,通體翠綠的樹木,而他們這兩天已經不知道在這片林地踩踏千百回,都沒發現過什麼異狀。
「你還記得那時候我們在幹嘛嗎?」
阿翔愣了一下,那已經是半個多月前的事了,他回想當時掌鏡發生的瑣事,卻沒什麼印象,因為那甚至不是預定拍片的橋段,只是晚上順道為過生日的同行友人慶生,樊仁才找他拿攝影機隨手紀錄,一直到到回去兩天準備剪片時才發現不對勁。
「秘境探險完我們就回來幫宜心過生日,喝酒吃烤肉……牧君從部落的雜貨店拿了兩瓶高粱上來,之後太混亂就沒拍了。」
樊仁回想自己這兩天不斷試圖重現拍到那個神秘身影的場景,是因為真的只是巧合,還是因為漏掉了什麼?一樣的時間,一樣的位置……
「阿仁!欸!你要去哪裡啊?!」
「部落!雜貨店!」樊仁頭也不回地朝部落社區奔去,「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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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颺君在雲間緩慢飛行,俯視無際的蔚藍海洋,和其上連綿廣闊的大陸與無數小島。時間於他來說只有四季輪常的區別,然而某天他執守職務時,才猛然發現他以為會永遠不變的風景,不知何時悄然變了顏色。
無論是廣袤陸地或蕞爾小島,植被都減少許多,翠綠的部分被空白取代,許多他每年照看著的生物失去棲地,再也無法受他的南風吹拂。
縱使凱颺君是自然之神,知道萬物自有消長更迭,但他猛然察覺,有再大的神力也無法改變人類的意志行動,尤其當時異族攻擊島嶼,對部落與山野留下的傷痕更敲響他心中的警鐘,在他心裡留下一個不知期限的隱憂,也許哪天,他最掛心的那座島,島上那棵樹,在他不注意時就此消失。
「沒有從前那麼茂密好看了,對吧?」
凱颺君回神,薰林君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見他一臉不豫,料想能牽動他心緒的大概也只有降風了,便又問:「努論山上發生什麼事了嗎?」
凱颺君看著一隻翱翔在海上的鳥,半晌後才問薰林:「你說,我們擁有的究竟是無限,還是無能為力?」
薰林君因為他的問題一愣,比起問題本身,問的人才讓他吃驚,他以為經歷這麼長久的存在,他們都不會再為這種事煩惱困惑了才對。薰林君從來不曾對凱颺君問的問題有過質疑,更別說問的人是那個凱颺君。他反過來思考,這些疑惑是因為凱颺有了掛念的人嗎?這對風神來說是好的嗎?但,又有什麼不好呢?
他想了半天沒得出結論,倒是凱颺君見他被自己的問題難住,輕笑了一聲,「隨口問問的,不必那麼認真理我。」
「是無限的,也是無能為力的吧。」薰林君指著身下不遠處的大地,「它雖然仰望我們的運行,但我該做的都做了,把我能給的都給了,它要枯萎或綻放,卻有太多我無法掌控的原因。」
剛要動身從這片海域離開的凱颺君轉身看薰林君,後者對他笑了笑,「這還是你教我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想不起來多久的很久以前。」
凱颺君眉頭微皺,沉思薰林君方才說的話,還沒等他思考出什麼,胸前突然感覺一暖,他立即變了臉色,伸手摸他夾在衣袍裡降風給的葉子,果然微微溫熱,拿出來一看卻並沒有燃燒或毀壞,只是發出淡淡的光芒,一層隱隱的綠罩在周圍。
看起來並不是緊急危險,然而也是一種警訊,凱颺君臉色一沉,趕忙動身前往努論山,薰林君也跟在他身後而去。
遠遠的就看見努論站在山頭,他一臉無奈地望著底下,發覺凱颺君飛快來了,還抬手示意他別著急。
凱颺君見一切無恙,努論看起來也還算悠閒,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但又著急是什麼事讓降風的葉子產生變化,連忙尋著努論的目光望去,只見降風樹林所在的那片山腰平地又熱鬧地聚集了一些人,而那個造成這一切的人類就站在降風的本體樹前,手上拿著一瓶——
本文最後由 kuruma 於 2023-1-11 11:4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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