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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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鬼蝴蝶[G](校園、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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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Chidorika 發表於 2024-6-15 19:3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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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三合院

  經歷長時間的車程,他們終於來到彰化,又轉乘計程車,才抵達工作地點。今天的工作是拆除古蹟,他們站在一戶三合院前,比他們早一步前來的行政人員已開始工作。解一樹和盈盈出示學生證後,被放行進院內。


  在二十幾年前,舊屋主原本打算將屋子改建成民宿,最後無疾而終,房子棄置一年多後被買下,新屋主按照先前規劃的改造格局加以整修。整修後的三合院內共有三間臥室,其中一間較小,另外兩間大房間則各塞進幾架上下鋪床組及衣櫃、書桌,算算這裡能住進的人數不少,對比如今空蕩蕩的景象更顯淒涼。


  解一樹以為盈盈會很不願意跨進這裡的門檻,不料她並沒有猶豫,逕直走進房屋。


  她介紹:「這裡是遊戲間,是所有房間裡最大的。」


  遊戲間的球池、溜滑梯、玩具箱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牆上的壁紙和防撞軟墊都未剝落,沒有廢墟的陰森感,單純像是被時光遺忘,遺世獨立。經過貼著長頸鹿身高表的牆邊,解一樹不由得看了身高表一眼,最上面的那道畫記旁寫了「盈」字,它下面的字是「琲」。


  「在煉蠱當時,這裡是鎖起來的,所以沒有被破壞到。」


  舉辦煉蠱儀式的人,是特別希望承載著孩童快樂回憶的遊戲間能保存良好嗎?儘管很可能不再有人回來?或單純是為了場地規劃,縮小空間好讓孩子們廝殺得更方便?連和「教授」相處過好幾年的盈盈都不知道答案,解一樹就更不可能推理得出了。


  右護龍有遊戲間和餐廳,餐廳連接著半開放式的廚房;正廳主要是孩子們的兩間臥房,中間夾著客廳,在較大的那間兒臥旁,多出一間小小的儲物間;左護龍則是教授的個人區域,有教授的臥室、書房,以及洗衣房。其中通往教授臥房和書房的走廊不連接到洗衣房,要進出洗衣房,就得從它連接中庭的那道門走。


  這些資訊都是盈盈說的,原本的建築物大致被燒得慘不忍睹,唯獨遊戲間等沒有被作為煉蠱場所的地方維持原貌。


  「客廳通常是大家聚在一起看電視或是教授上課時才會來,很少拿來會客,客人通常會去餐廳或直接去教授的書房。」


  走到鋪著木地板的上下鋪房間,盈盈介紹:「新來的孩子會優先住在比較大的這間臥房,我和琲年住在另一間房,那邊比較小,可是住的人也少,洗澡不用搶浴室。」


  巡過屋內後,他們沿著三合院連接著的小路向上走,來到一片竹林。這裡才是主要的清除區域。望著竹林,盈盈說「教授第一次帶我認識附近,就告訴我絕對不可以自己跑出門,因為附近有很多流浪狗。」


  9月的天氣還未脫去溽暑的炎熱,這片竹林卻特別陰涼,竹葉被風吹得摩娑彼此,窸窣作響。


  「教授說,『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走進那片竹林。』」盈盈唸著。


  「可是大人越說不行,小孩子就越好奇。」她接著說。






  鹿盈盈沒有6歲以前的記憶。


  這很奇怪,童年記憶再稀薄,好歹會記住某些片段。可是她很確定,自己對於過去的認知是張純然白紙;反觀她的弟弟琲年,他能說出照顧他們的保母的模樣及以前舊家的樣貌,盈盈對他的話半信半疑,她大他2歲,沒理由這些事他記得她一無所知。很可能是琲年騙人,他時常撒些小謊,例如把她的洋娃娃藏起來後說沒看到,再將過錯推到別的孩子身上。然而琲年不會對教授說謊,沒人能對用溫柔目光凝視的教授說謊,那麼他應該沒在這件事上騙人。


  「為什麼只有我都不記得?」她問教授。


  教授說:「用那些空間去記得現在珍貴的事也很好,不是嗎?」


  當她還想再問,教授將話題帶到她完成的作業上,誇她的字寫得愈來愈工整,作文也寫得好,還用了他教過的轉化和譬喻修辭。頭腦好是盈盈最自豪的優點,她完成作業的速度和答對率不遜於年紀比她大的孩子,這並非因她喜愛讀書,最初她只是想要得到教授的稱讚才努力。


  當教授初次看見盈盈閱讀他架子上的舊書,他稱讚她會讀成女狀元,為了證明他的慧眼獨具,她閒暇時間總捧著書。本來盈盈的競爭對手就不多,來養病的青少年們不像她熱愛學習,他們是來短期休養的,最多待3個禮拜,每天會做的事就是出門晒晒太陽,想晚餐吃什麼,教授也不會要求他們讀書。


  琲年也不愛讀書,一叫他看書他就抱怨。比起書,他更希望教授把錢花在最新的玩具。盈盈有時候會覺得弟弟真惹人厭,儘管他好吃懶做又不用功,撒嬌的功夫卻是一流。琲年有對大眼睛和柔嫩白皙的皮膚,臉像麻糬一樣軟Q有彈性,大人往往對天生撒嬌鬼的琲年百般疼愛。相較之下,盈盈當不了人見人愛的可愛孩子,只能轉而做個文靜聽話的乖小孩。


  其實小時候,盈盈比琲年活潑多了,常拿著樹枝和男生玩打打殺殺的遊戲。教授在她打破窗戶玻璃後無奈地說:「女孩子怎麼這麼皮?」,卻也管不住她。直到某次有客人來,看見她在沙發跳上跳下,說了句「妳長大後要當太妹嗎?」,盈盈事後問教授「太妹」的意思,知道是罵人的話後,才有意地克制自己。


  教授說過,看書的孩子不會變壞,既然如此,她就多看書吧!在遊戲室角落有一櫃兒少讀物,會來這裡的孩子大多不愛看書,頂多翻翻漫畫,所有書便都被盈盈獨占。把這些書都看完後,她還是不滿足,於是走進教授的書庫,翻閱蠅頭小字的大部頭書。那些書內容艱澀難懂,最初她看得吃力,當看書變成習慣,對於文字的融會貫通也就越來越容易,她漸漸愛上閱讀,尤其是異想天開的奇幻冒險小說。


  也是在看了書後,她才懂他們的家,「三合院」指的是一種建築形式,長得像「ㄇ」字,庭院在過去農村社會時,是用來晒穀子的,現在則變成他們的遊樂場。孩子會在庭院裡玩紅色和藍色的扭扭車,雖然也有一輛三輪車。


  除了戶外遊樂器具,右護龍的首端有一大間遊樂間,從樂高積木、芭比娃娃、卡牌、戰鬥陀螺、玩具屋,乃至大型的球池、溜滑梯,樣樣不缺,確保孩子們隨時有東西玩。這是三合院內最大的房間,甚至比客廳和餐廳還大。


  三合院的右護龍,依序是遊樂間、餐廳,正身由右到左是較小的孩童臥房及浴廁、客廳、較大的孩童臥房和浴廁、倉庫,左護龍從內數到外是教授的臥房、教授的書房,以及洗衣房。教授專用的房間平時是禁地,孩子們不能隨意出入,通常只有在被罵時才會被教授叫進書房,除了盈盈是特例──她只要在門上敲三下,就可以進出書房,找想看的書。


  孩子們的臥室分別有6和8架上下鋪床,小臥房裡有2間浴室和2間廁所,大臥房裡則有2間浴室和3間廁所;大家要輪流使用淋浴間,熄燈時間9點前要洗完澡、吹好頭髮,以免吵到外頭睡覺的人。不想要在尖峰時段排隊的盈盈,索性在吃完飯後就洗澡,為了避免玩耍過度弄出一身汗,她晚上的娛樂活動只有閱讀。


  三合院是生病孩子們療養的地方,被送來的小孩通常待了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就會被家人接回去,有的孩子來住後,會抱怨過他們在家裡都獨自擁有一間房間,也不用親自打掃,來這裡後過得很不滿足。不過盈盈覺得睡上鋪比睡普通的床有趣,像是擁有自己的小天地,清掃更是每個人都該自己動手做的事。


  平時,大家要整理好自己床位和清洗自己的衣物,以及在吃飯後洗好自己的碗盤,其餘的清掃、煮飯等雜事,會有一位金媽媽來幫忙,她很神祕,來匆匆去匆匆,沒有孩子看過她的正臉。教授說那是因為她的家就在這附近,一打掃完就會趕著回去照顧女兒。


  氣溫炎熱的一天,教授偶爾興起,夜晚會把大家集合到庭院,點著蠟燭,讓大家圍成一圈聽他說鬼故事。有的小孩子害怕就摀起耳朵不聽,盈盈則是又怕又愛聽,這種日子她就慶幸房間內是多人睡在一起,讓她可以安心入睡。有時,她還是會做惡夢驚醒,只好一鼓作氣衝過黑漆漆的走廊,到教授的臥房和他一起睡。聽別的孩子說,他們同樣晚上睡不好去找教授時,他的房門都是鎖的,可能是盈盈和琲年特別幸運吧!他們從沒遇到教授鎖門的情況。


  每當她爬上教授的床,說她做了惡夢,教授會讓出床的一半,說故事哄她睡。那些故事可能是有關騎士與公主,可能是英雄的冒險故事,可能有美人魚與小精靈,讓她忘卻早些時間他說的恐怖故事。


  夏天是這樣度過的。


  春天,教授帶盈盈和琲年去花市挑盆栽,回家後種下美麗的花朵;秋天,教授收集一堆枯葉堆在院子裡,讓孩子們可以撲上去或互相潑灑落葉;冬天的晚餐常常出現火鍋,教授帶盈盈和琲年去市場挑火鍋料,回家後,所有的人圍著餐桌上的電磁爐和陶瓷大鍋搶奪煮熟的食材。雖然同齡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盈盈從來沒辦法真正記住誰,不過至少教授永遠陪在她和琲年身邊,並且永遠疼愛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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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Chidorika 發表於 2024-6-18 00: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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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蛾

  盈盈有時會希望家可以更大一點,也許多個花園或小池塘,讓她養魚。由於三合院是古蹟,教授說修建得要國家同意,至於怎麼樣才能讓國家同意嘛,他只說了「很難」。


  國家真奇怪,允許三合院內部改成全新的裝潢,卻不容許多蓋一間臥室。在盈盈看來,他們的家老早就沒有古蹟的味道了,教授帶她去玩過的古厝,都有高到她得一躍而過的門檻,還有神明廳、灶、老舊到快被白蟻蛀光的木頭床,且不是地上缺塊磚就是屋上少片瓦,哪像他們的家,廚房裡放的是新買的烤箱和微波爐,牆壁剛粉刷過,還換了新浴缸和浴簾。


  教授會定期補充新玩具,每當盈盈寫完一本數學測驗卷,或是填滿一本作文本,教授甚至會拿一本玩具型錄,讓她挑選一項最新出的玩具,不過她寧可買套書。照理說,在物質上她過得十分豐足,可是,其他孩子頂多待一個月,她可是在這裡住了4年,再有趣的東西也玩膩了。尤其她已經10歲,送進來的孩子卻都通常不到6歲,和她之間有代溝。連琲年都變成孩子們中的大哥哥了,盈盈的位置更顯得尷尬,教授再三囑咐,要她禮讓年幼的孩子,但她想要占有教授的關注。


  當她讀到那些關於校園生活的小說,對於上學的渴望就更加強烈。教授說過,她和琲年天生身體孱弱,所以必須在鄉間療養,他們的父母也是因此沒辦法和他們見面。看過許多故事書的盈盈知道,他們的父母肯定早就死了,或是因為某些原因遺棄他們,否則哪有正常的父母會把孩子丟在鄉下,4年都不來探望?教授只是不想要他們傷心,才隱瞞真相。就連保有幼時記憶的琲年,也說不出父母的長相。「我們房間的牆壁是黃色的,我有個很喜歡的卡車玩具。」琲年說得出這些事,卻對父母一無所知,也許父母打從一開始就不在他們身邊。


  教授從未告訴他們有關他們父母的細節。沒關係,有教授在就好,他茂密的黑髮中夾雜著幾根白髮,戴著金邊框眼鏡;臉上的皺紋在笑起來時特別明顯,尤其是頰上的笑紋和眼角的魚尾紋;中等身材,看似不強壯卻能輕鬆搬動書櫃;慈愛溫文,穿著熨平的襯衫和西裝褲,上頭有衣物洗潔劑以及陽光晒過的香氣,最常穿的那雙黑皮鞋總是擦拭得乾乾淨淨。


  當教授用溫柔的嗓音說,她是最乖的孩子,她就會加倍努力,想要拉長這句稱讚的效期。比如她從遊戲間的櫃子裡挖到一盒水彩後,花一整個下午畫圖,就是為了讓教授誇她定力好。教授回來後,她拿了畫好的圖紙去獻寶,教授一看,果然露出笑容。


  「畫得真好,妳在哪裡找到水彩的?」


  「櫃子裡。」


  「不過這支是毛筆,不是水彩筆,妳看,這樣塗,筆頭是不是就岔開了?」


  盈盈似懂非懂地說:「哦。」


  「岔開的話,就不好寫字。我教妳用毛筆寫書法好不好?」


  「好!」


  教授拿來硯臺、墨條、墊布,教她從磨墨開始,並握著她的手帶她寫字。盈盈看過教授用墨水寫字,但通常是寫在一塊小小的長方形黃紙上,寫的也不是這種工整的字,更像是畫,還會用紅色的硃砂。


  聽她問起黃紙,教授說:「那是以後要學的,我們先從寫正楷開始學。」


  「筆軟軟的好難寫喔。」


  「但是妳做得很好,我從來沒看過比妳更有天分的小孩。」


  盈盈笑了,憑著這句話,她發誓一定要練好書法。


  當琲年來找她玩時,她拒絕他。


  「姊姊!我們要玩捉迷藏!」


  「我現在在練書法。」


  「妳在學教授寫字喔?」琲年好奇地湊上來,趁她不注意,迅雷不及掩耳地用食指蘸了一滴墨水,抹在她的鼻頭。


  「琲年!」


  「哈哈哈!」


  「你好煩喔!」


  「來陪我們玩嘛!不要寫這些好醜的字。」


  「鹿‧琲‧年!我的字才不醜!教授說我很棒!」


  「不管啦,不要寫了,妳每天都讀書寫考卷不會無聊喔?」


  「你整天只知道玩,長大會變笨蛋。」


  琲年聳肩、兩手一攤,表情雖然討人厭,看起來還是很可愛。「我們又不用上學,不讀書也沒關係。」


  「我才不像你,等身體養好我就要去上學。」


  「妳好無聊喔。」琲年蹲下,上半身趴在桌上,盯著她不放。


  過了一陣子,盈盈終於忍不住說:「你不是要去玩捉迷藏?不要待在這裡妨礙我啦!」


  琲年無辜地從下往上看她說:「妳不玩的話,我也不玩了。」


  「你很愛黏著我耶。」


  「因為~其他人我都不熟嘛。」


  盈盈感到驚訝,琲年很外向,和任何初來乍到的孩子都能搭上話,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


  琲年又接著說:「我們去外面玩好不好?」


  「外面太陽好大。」


  「去竹林裡就不會晒到啦。」


  這傢伙,又在講沒意義的話,盈盈哼了一聲,不理他。


  她的字愈寫愈好,很快地,教授也開始教她符咒的畫法。


  在三合院裡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多規矩,教授只規定他們不可以打架、不可以進入他的書房和臥房,其餘時候有人犯了小錯,像是偷懶不打掃或摔破東西,教授頂多唸一番,不曾真的大動肝火。


  唯獨有一條規矩,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打破的,那就是進去竹林。從山腳下那片竹林開始,就是禁地。「絕對不可以跑出去。那邊的竹林裡面有一群野狗,牠們會攻擊人,還會把狂犬病傳染給妳。狂犬病是沒有藥醫的,被咬一口就會死掉。」聽到教授這樣說,她不敢隨便出門。


  教授也不准許孩子們自己離開三合院的範圍,非得要有大人帶著才行。教授經常要輪流帶孩子去做例行的身體檢查,那時也會帶盈盈和琲年出去玩;當教授去區公所之類的地方辦事時,姊弟倆會去公立圖書館看書,回家路上他們還可以挑帶給其他孩子們的點心。盈盈從來不覺得自己被困在三合院裡。


  除了接送孩子的專車外,會登門拜訪三合院的客人其實只有一個人,教授說他是「昆蟲學家」,有一次盈盈和琲年跟著教授去他的辦公室玩,裡面居然放滿昆蟲標本,讓怕蟲的盈盈和琲年嚇得不敢走進去。


  今天,盈盈聽到汽車喇叭聲跑出去看,停在門口的又是那輛熟悉的銀色轎車。


  就是他,鎮旭叔叔,那個曾經罵她是太妹的人。


  盈盈想躡手躡腳溜回房間,半途還是被教授逮住,帶去和客人打招呼。見到鎮旭叔叔時,盈盈小聲說:「叔叔好。」


  鎮旭叔叔隨意點一下頭。他從來不是在乎禮貌的人,這大概是他唯一的優點,不像在外遇到的其他大人,如果盈盈打招呼太小聲,他們就會責備她。鎮旭叔叔連她的嘴巴有沒有動都不在意,而且他雖然惡聲惡氣,卻每次都會帶來糖果餅乾,盈盈說不上喜歡他,也不討厭。


  教授和鎮旭叔叔在客廳談話,盈盈端上紅茶給他們後悄悄溜走。到了晚上,鎮旭叔叔才開車離開。他走後,教授拿了一個封在玻璃框的紫斑蝶標本給盈盈說:「這是鎮旭叔叔送妳的。」


  「琲年也有嗎?」


  「他的是鳳蝶。」


  盈盈遲遲不接下,僵持幾秒後,教授說:「妳不喜歡嗎?」


  「我怕蝴蝶。」


  教授抱歉地拍拍腦袋說:「我老糊塗了,居然忘記。我把它收進倉庫裡好不好?」


  「好。」


  小時候,琲年也怕蝴蝶,這是因為他們姊弟倆以前被教授帶去一家小火鍋店吃飯時,不知為何,那家店裡滿是紋白蝶。看到隔壁桌用湯杓撈火鍋料時撈起一隻煮熟的紋白蝶,盈盈差點吐出來,教授立刻帶他們離開那裡。


  打從那時起,盈盈就討厭蝴蝶。


  要是鎮旭叔叔聰明一點,就應該帶些小朋友會喜歡的東西來啊!盈盈抱著整籃髒衣服去洗時,腦中還在想著這件事。她本來以為今天可以收到好禮物的。


  到了洗衣房,琲年也在那,今天輪到他們兩個洗衣服。不過琲年的那籃待洗衣服放在地上還沒丟進洗衣機,他盯著牆壁上的東西不放。


  「你在看什麼啊?」


  「有蝴蝶耶。」


  盈盈馬上跳開。「哪裡!」


  琲年指著牆上一塊灰色汙漬,盈盈靠近看後說:「這是髒掉吧?」


  「我剛剛看到牠動。」


  琲年拉著盈盈的衣角,身為姊姊,盈盈上前示範摸那塊「髒汙」,不料摸下去,「髒汙」卻飛了起來。剛才牠的身體大半藏在洗衣機背後,一飛起來,就很明顯能看出是隻蛾。


  盈盈因為恐懼一時愣住沒收手。直到聽到琲年的尖叫聲,她往後跌坐,腦中響起教授說過的話,張大嘴巴尖叫蟲會跑進去,因此儘管想要放聲大叫,依然緊閉著嘴。


  蛾往琲年飛去,他揮手驅趕,牠卻不疾不徐停在他的手臂上,聽到姊姊喊著「在你手上!」才驚覺的他,像是被壓到極限的彈簧整個人蹦起來、哭著甩動四肢,這畫面理應讓盈盈笑出來,如果蛾接下來不是朝她飛來的話。最後兩人衝出房間,用被殺人魔追殺的速度逃跑,直到琲年撞上教授。


  教授揪住琲年的後領,讓他不致摔倒。「發生什麼事?」


  盈盈尖叫著說:「有蛾!」


  他們領著教授去洗衣房,蛾停在一臺洗衣機上,平攤的翅膀的斑紋像四顆眼珠瞪著他們,盈盈看一眼就怕得低下頭,死死躲在門框後不肯踏進房內。


  教授掏出手帕,不慌不忙包住蛾,把牠捏起來後往窗外丟,再關上紗窗。「沒事的。」他說。


  盈盈嗚咽著問:「打死牠好不好?牠會再跑進來啦!」


  教授拿出一張空符紙,快速畫了張符籙貼在洗衣房的牆上說:「牠不會再回來了。」


  「牠好大隻。」琲年害怕的神色已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好奇。


  「牠叫做『鬼蝴蝶』,民間傳說這種蛾會出現死過人的地方,不吉利。不過其實牠只是普通的生物,就像是蝴蝶。」


  盈盈囁嚅:「我也怕蝴蝶啊。」


  琲年說:「又不會咬妳。」


  「你剛剛明明就也很怕!」


  琲年不管她,逕自問:「蛾和蝴蝶不一樣喔?」


  教授告訴琲年:「蝴蝶停在花上,你可以看到牠的翅膀是立起來的,蛾的翅膀是平攤著的。」


  盈盈跳著腳說:「不要再講了!好噁心喔!」


  「這附近有人死掉過嗎?」琲年忽然問。


  教授笑說:「世界上每個地方都有人去世過,都要避開的話,我們就沒地方住了。」


  在意識到蛾的存在前,盈盈從不怕牠。現在知道了有蛾,牠就成為她最深的夢魘。如果是一般的飛蟲,人們揮手,牠們就會飛走。可是蛾這種生物很沒道理,你驅趕牠,牠反而衝著你的臉飛過來。回想起來,蛾的翅膀似乎是軟軟的觸感,又好像脆得一碰就碎。她最清晰記得的,是蛾的翅膀上粉粉的東西,怎麼洗都像黏在手上。


  想到鎮旭叔叔送的蝴蝶標本還躺在倉庫裡,她就坐立難安。蝴蝶或蛾,這些生物,趕快從世界上滅絕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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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Chidorika 發表於 6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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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竹林裡

  翌日,教授帶著5個孩子去做例行的身體檢查,其中也包括琲年。教授的車最多載6人,三合院剩下的孩子就交給盈盈這個最年長者管。


  送別教授的車後,孩子們聚集在晒穀場,千篇一律地玩起紅綠燈;但是,這次盈盈在玩了兩輪後,就主動開口問:「我們要不要換玩別的遊戲?」


  「玩閃電布丁!」有人提議。他是來這邊一個多禮拜的孩子,玩各種遊戲都覺得有趣,盈盈可不這麼想。


  她說:「那個很無聊,我們去竹林玩好不好?」


  「教授不是說不能去嗎?有狗。」一個同樣是剛來不久的男生問。


  盈盈雙手插腰說:「我在這邊很久了,教授只是不想要我們亂跑,我根本沒看過流浪狗。竹林挖裡可以挖竹筍喔!」


  聽到竹筍,大家七嘴八舌討論著,最後一致通過要跟她去竹林冒險。最好挖到竹筍回家,晚上可以讓加菜。本來有些憂慮的盈盈,見到大家都願意跟,也就拋開擔心,率領著年幼的孩子們往後山的竹林前進。


  她想進竹林很久了。這次偷溜出來,除了貪玩,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今天是教授的生日。在三合院內的所有東西,都是教授的所有物,她想要送教授一個親手製作的禮物。想了好一陣子,她想起教授說過挖竹筍的事,如果她親手採竹筍回來,大家一起煮湯或炒菜給教授吃,教授一定會很開心!


  內心某部分,她也懷疑著,教授的生日是否只是她替自己找的藉口?她想進竹林,只是因為她想進去而已。總之,大家一起去的話,就算碰到狗,也可以用人數優勢嚇退牠們。聽說野狗看到一大群人就不敢欺負。


  於是,她從教授的書房偷走鑰匙,打開了三合院的大門。






  不可以自己打開三合院的大門。


  不可以在沒有大人陪的情況下離開這裡。


  無論如何,都不准進竹林。


  這是她第一次打破教授訂下的規矩。


  走進竹林前,她還盯著位在不遠處的三合院,確保他們沒有迷失方向。在午飯以前回到三合院,就不會被前去打掃的金媽媽發現他們集體「離家出走」。


  正是出太陽的暖和天氣,走進竹林裡,卻涼了起來。陽光被茂密的竹子過濾後,幾乎不見天日;她的周身籠著淡淡的清香,眾人的腳步聲吵雜得惱人──她越是要他們放輕腳步,他們就故意踏得越用力,乾枯落葉的劈啪聲宛如爆竹聲。


  「我們分頭找哪裡有竹筍吧,不要跑出有竹子的地方。」盤算過竹林的大小不足以讓人迷路,盈盈便宣布,而她自己走向密林的深處。耳邊終於清靜多了,陽光幾乎透不進來。其實,她對於挖竹筍一點概念都沒有,也不知道這裡挖到的竹筍能不能吃。教授確實帶過親自挖的竹筍,但不是從這片竹林出來的,而是來自於他所任教過的大學。筍子會不會跟菇類一樣,有的鮮美可口,有的卻有致命毒素?反正只要她不立刻把竹筍放進嘴裡,就不會有事,煮之前再問教授就好。


  不放進嘴裡!她有這份自覺,其他人可不一定!她轉頭要警告大家別亂吃東西,卻發現她身邊根本沒有任何人。他們嬉鬧的聲音,就像是被竹葉攔住的陽光,隨著她的探索,愈加離她遠去。她的身體漸漸冷了起來,彷彿時鐘加快速度,提前撥到秋天。


  猶豫著要不要回頭和夥伴會合時,一樣物品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個麻繩圈,像是某種捕捉獵物的陷阱。記得在某本野外求生的書中看過,一個繩套,就能逮住兔子。


  她撿起麻繩圈,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卻不懂為何自己對它感興趣。她就是想要看著它,想要解開或重新打結,或者將它掛到脖子上。這條繩圈沾滿泥土,甚至散發著腐臭味,還有噁心的黑褐色汙漬,如果套上脖子,把繩圈收緊……


  「嘻嘻。」


  她聽見小女孩的笑聲,朝聲音方向望去。


  在竹林間隱約有個和她身高差不多的人影,她想要看清楚,不過眼前突然一片模糊,用力揉眼睛也沒用,頭更痛了起來。


  那個「小女孩」用古怪的語調問:「妳,一個人?」


  盈盈瞇著眼睛說:「我和其他人一起來的。」


  「人,在哪裡?」


  盈盈覺得煩,反問:「妳沒看到他們嗎?」大家那麼吵,這個女生怎麼會沒聽到?


  「妳更好。」小女孩好像刻意壓低聲音。


  「妳是誰?」盈盈這才迷糊地想起,教授說這附近都沒住人,這個小女生,是從哪裡跑來的?還是她就是金媽媽的女兒?


  小女孩走近她,面容依舊糊成一團;在伸手碰觸到盈盈的瞬間,小女孩發出短促的尖叫聲,遂消失無蹤。盈盈的胸口在發熱,她拿出熱到像是要爆炸的護身符,腦子像一團漿糊。


  「妳是誰?」她困惑地問。突然,她明白,也許要拿掉護身符,才能和小女孩對話。


  於是,她脫下護身符。


  剎那之間,她全身麻痺、僵硬,動彈不得;周遭的竹子像發瘋的合唱團,對她嘶喊著尖銳的高音,刺得她耳朵好痛。


  忽然有道力量拉著她往下沉,像是陷進流沙一般,她從腳、到膝蓋,再到腰部,逐漸被落葉淹沒,但是她完全無法掙扎,只能眼睜睜看著枯葉、樹枝淹過頸部,再奪去她的視野。地底冰冷又寂靜,很快地連竹林裡的詭異哀嚎聲也聽不見了,只聞到土壤的氣味。


  從頭到腳,一根手指都動不了,思緒卻轉得很快。無以名狀的恐懼吞沒了她,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她會一直沉到地心深處嗎?為什麼會沒辦法呼救?


  嘗試張開嘴,泥土馬上灌入口中,她厭惡地吐出,可是馬上又有新的泥土湧入,那股氣味和觸感填滿她的整個嘴巴。


  她會埋在土裡,直到變成一具白骨嗎?


  這就是死掉嗎?








  「盈盈,盈盈!」


  冰涼的水潑了她一臉,她眨眼睛,用手去揉刺痛的雙眼,旁邊有人遞給她毛巾。


  擦乾臉後,她看見教授抓著她的肩膀,跪在她面前,身旁還放著半瓶水。


  「教授……」


  「妳終於醒來了。」


  教授把她抱進懷裡,久久不放開。


  「你怎麼來這裡?」


  「其他人都回家了,只有妳失蹤,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妳。」


  盈盈環顧四周,她還在竹林中。天色早已暗透,不遠處響起夜鷺的叫聲。教授身邊有幾隻螢火蟲在繞著他們飛,否則她可能根本無法在一團黑中認出教授。


  她在這裡躺了多久?又或者,現在她看見的景象,也並非真實的,她仍未脫離幻覺?


  「嘴巴裡有土的味道。」她呸出口中的土壤說。


  教授嚴肅地對她說:「妳被埋進泥土裡。」


  不是幻覺,她剛剛真的被拖進土中。


  教授沒有問她怎麼會在地底下,放開她,對她說:「沒事的,我們先回家。」


  盈盈虛弱地點頭。


  觀察到盈盈的臉色不對勁,教授掀起她的瀏海,掌心貼在她的額頭上。


  「妳在發燒。來,我抱妳回去。」


  盈盈靠在教授身上,身上所有力氣都被抽光,連抱住教授手臂讓自己不致摔下去的動作都做不到。幸好教授並不像外表那般文弱,穩穩地抱著她,直到走回三合院。


  孩子們見到他們回來,全都好奇的圍上來。不過這時,盈盈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也聽不清楚教授說了什麼。


  後來,她大病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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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Chidorika 發表於 4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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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除煞

  舌頭一碰到藥錠,苦味就瀰漫在口中,讓盈盈反射性想要吐。可是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吐藥、重新吃藥的輪迴中,她已經學會克服那股作嘔感,硬是把藥嚥下去。


  在所有服下的藥種類中,還是膠囊比較好,看起來大大一顆,但配水一吞就會滑進喉嚨,不會卡在舌根。


  而她最討厭的,非中藥莫屬。教授過去從來沒有帶她看過中醫,不過有些孩子來的時候會帶著一罐中藥粉,每次盈盈看到他們皺著眉把整匙藥粉倒到嘴裡,就不禁感到佩服。那股味道,她聞了就覺得噁心。


  現在,她三餐飯後也都被迫喝下一碗中藥湯。教授說她的身體需要長期調養。據說這帖藥有養心安神、消除疲勞的功效,盈盈也確實從重病臥床不起的狀態恢復許多,然而她始終無法澈底痊癒;有時肚子痛,有時流鼻水、喉嚨痛,大病小病不斷,教授先是帶她去最近的診所看診,接著又轉到大醫院,每個醫生診斷出來都是普通感冒,她卻怎麼吃藥都不見起色。


  其中最難治好的症狀,當屬睡眠障礙。她每天都會做回到竹林裡的惡夢,夢到她再次被不知名力量拖進土裡;掙扎一陣子後,她就會從夢中驚醒,這時,她會看到她在竹林裡撿到的那個麻繩圈套懸掛在她的床位正上方的橫梁上。儘管教授一次又一次燒掉繩圈,翌日繩圈依然會出現在同一處,他反覆更換新結界,也阻止不了繩圈回來。


  拖了兩個多月,眼看盈盈的病情遲遲沒有起色,教授才聯絡了鎮旭叔叔。


  根據琲年偷偷打聽到的資訊,鎮旭叔叔現在住在美國,偶爾才會回臺灣辦事。教授大老遠找來鎮旭叔叔,代表他真的是對盈盈的狀況手足無措了。


  「姊姊,妳趕快好起來,我接下來整個月都把扭扭車讓給妳玩。」琲年趴在盈盈床邊,悶悶不樂地說。


  盈盈咳嗽完說:「我不想玩扭扭車。」


  「那妳想玩什麼?」


  「我只想不要再吃中藥,好噁喔。」


  「很苦嗎?」


  「苦得要死。」


  「教授都沒叫我吃過中藥,妳是不是真的很嚴重啊?」


  「感覺快要死掉了。」盈盈開玩笑。


  琲年神色慎重,「妳才不會死。」


  「我亂講的啦。」


  「妳有沒有想過……有些從這邊出去的人,其實已經死掉了?」


  「怎麼可能。」


  「我問教授什麼時候會再見到毛毛,他說永遠不會。妳不是說過,『永別』指的是永遠不會再見面,就是死掉的意思?」


  毛毛是琲年曾經很要好的一個孩子,小盈盈一歲,卻比她更早離開三合院,且再也沒回來。當然,大家都不會回來,回到真正的家後,誰還會想回療養院?


  她說:「教授的意思是說,世界很大,所以你不會再見到他。」


  「可是妳不覺得奇怪嗎?大家來這裡養病,應該是變健康才會走,但是他們走的時候看起都是生重病的樣子。」


  「因為教授治不好他們,才送去大醫院啊!」


  琲年反駁的表情相當認真,「每一個人耶!如果教授每個人都醫不好,那他們的爸爸媽媽幹嘛送他們來這裡?」


  「難道你覺得教授會害死他們?」


  琲年小聲說:「說不定。」說完還看了眼房門,似乎是怕教授突然推開門進來。


  「如果他是壞人,就不用救我啦!還把我從竹林抱回來那麼辛苦,讓我埋在土裡就好啦!」


  「也是啦。」


  「不要亂懷疑教授好不好,就算有壞人,也比較可能是鎮旭叔叔。」


  「鎮旭叔叔會帶美國的巧克力來給我耶。」


  「你怎麼敢跟他要禮物啊,他那麼兇。」


  「才不會咧!」


  琲年這傢伙就是擅長交朋友,縱使是老是板著一張臉的鎮旭叔叔,他也能交流無礙。盈盈和他天差地別,一點都沒有期待鎮旭叔叔來訪的心情,得知她的病因,鎮旭叔叔八成會劈頭先罵她擅闖竹林活該生病吧!想到就覺得討厭。


  聽到汽車的喇叭聲,琲年跳起來說:「鎮旭叔叔來了!」


  他猜錯了,開車回來的是教授,和一個包頭包臉的瘦高怪人。盈盈今天又發了燒,全身燥熱,簡直無法理解怎麼有人能在這種天氣戴口罩、墨鏡、帽子,甚至穿著長外套。


  教授對琲年說:「這個叔叔會載你們去遊樂園,今天我和鎮旭叔叔要處理盈盈的病,你們不能待在這裡。」


  察覺到事態嚴重性的琲年沒有撒嬌,乖乖隨著高大的陌生怪人走了,離去前不忘對盈盈揮手。送所有孩子們上陌生人的車後,教授回到臥房對盈盈說:「辛苦妳了,今天就可以把妳的病除掉。」


  「我的病不是真的生病對不對?」


  「沒錯。」教授坦然,不能怪盈盈太聰明,只怪他在書房裡放了一些靈異小說,盈盈怎麼可能猜不出來她的症狀是中邪,否則也沒必要找鎮旭叔叔來。


  替盈盈擦去汗後,教授給她喝下一碗符水,她馬上覺得好多了,但她知道這是暫時的效果。


  會客的地點在教授的書房,鎮旭叔叔還帶來一個孩子。


  教授和鎮旭叔叔講幾句話,就向盈盈介紹那個孩子:「他是黃睿依,妳先帶他認識這裡的環境,好嗎?」


  黃睿依的眼睛偏淺咖啡色,有點像是外國人,稍長的柔順黑髮用髮圈束成小馬尾。他清爽的笑容讓盈盈很有好感,她很想知道他抱著的大公事包裡裝了什麼,還有為什麼他要穿著筆挺的襯衫與西裝褲,儼然是個小大人。


  「只有他一個人嗎?」盈盈問。


  教授回答:「對,睿依處理完事情就會走。」


  盈盈感到失望,難得有年紀和她差不多的人來,她還以為自己能交到「真正的」朋友了,


  鎮旭叔叔問教授:「你怎麼連肉粽都處理不了?」


  教授苦笑著說:「受過傷後,力量就不大如前,現在頂多架結界。」


  「你這邊結界也差啊!」


  「這塊地本來就不好。」


  「幹嘛不封印大門?」


  「要是有事發生,得讓他們能逃生。」


  「這種鬼都沒有的鄉下,哪來大事!不鎖好門,孩子就會亂跑!」


  「這是我的疏失,不過我沒想到會是盈盈……」


  放著兩個大人說話,黃睿依走向盈盈,溫柔地問:「妳可以帶我參觀這裡嗎?」


  「好啊!跟我走!」自己的名字在大人的對話中被提到,讓盈盈有些心虛,不過她馬上就被睿依的溫柔笑容所吸引。


  相較於其他初來乍到表現得抗拒或是害怕到哭了的孩子,睿依對此地興味盎然,認真聽著她介紹每個房間。當她說話時,他會專注地看著她的眼睛,令她感到不好意思。他身上迷人的特質──宛如大人的沉著優雅,是來到這裡的孩子們不曾擁有的。


  經過遊戲室時,盈盈以身作則,玩溜滑梯給他看,他也玩了一遍,兩人在球池中嬉鬧,難得有人能和盈盈玩得如此起勁,其他小孩子被球砸到就哭。盈盈撈起一捧球,潑到睿依身上,邊笑著邊問他:「你為什麼不住久一點啊?我們這裡很好玩喔!」


  睿依接住球說:「可惜不行,我只是來處理事情的。」


  「處理什麼啊?」


  「妳的房間聽說會發生奇怪的事。」


  盈盈停下戲耍說:「教授告訴你的?」


  「鎮旭叔叔跟我就是來幫妳處理這件事的,剛剛我看過了,應該不會太難解除,也沒影響到其他房間,我可以先自己試試看。」


  「教授都說他沒辦法弄掉,你怎麼可能。」


  「我們擅長的領域不同呀,就像有的人跑得快,有的人力氣大。」


  盈盈依舊半信半疑,「你要怎麼弄?」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睿依直接帶她來到臥房,他打開公事包,拿出裝滿鹽和米的兩個罐子以及一疊符紙,還有一些她看不懂的工具。


  盈盈問:「你也會畫符嗎?」


  睿依驚訝,「妳知道符咒?」


  「教授有教我。他說我畫得很棒。」


  「那妳會開光嗎?」


  「那是什麼?」


  睿依拉過她的手,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到正確的位置,直到她的指頭圍成一個正三角形。當他溫熱的手碰到她,盈盈的心臟砰動砰動地跳著,心跳聲好像會傳到他耳裡一般,同時她也聞到他身上香香的味道,。


  睿依靠在她耳邊說:「想像妳身體各處的力量,像是水流一樣,慢慢往妳的心臟流過去;現在,妳的心中聚集了很強大的力量,像是裝滿水的臉盆,然後所有的力量,再從妳的胸口,流到手臂,再流到手掌,最後到手指。水流到妳的指尖,感受到了嗎?」


  「嗯。」


  「妳兩隻手的手指碰在一起,所以兩邊的力量也會融合,一起流到妳眼前的這張符紙,就像是手電筒的光照在它上面。妳能感覺到嗎?」


  「可以。」


  「等一下,妳把這張符紙拿起來,丟出去後,快速做出現在這個手勢,然後想著妳的力量變成手電筒的光,照在符紙上。動作要一次完成,妳先練習把紙丟出去,和結出現在這個手勢的連續動作。」


  要在手勢鬆開後撿起符紙丟出去,又快速恢復手勢,確實不容易。不過盈盈的勝負心一旦燃燒起來就不會輕易熄滅,她反覆練習,直到連著三次成功後,第四次就直接拿起符紙實驗。有睿依在一旁注視著她,她很不想失敗。


  幸運地,她完美結出手勢,專注將精神灌注在符紙上,不到一秒的時間內,符紙突然燒起來,不過在落地前,整張紙就被火焰舔食殆盡。


  「是我讓它燒起來的嗎?」


  睿依笑著說:「對,妳好厲害,這麼快就會了。」


  平空變出火團,這實在很酷。盈盈看著自己的手,它們在微微發抖。


  「原來用這個手勢就可以施法!」


  睿依搖頭輕笑說:「不是因為比出手勢,是因為妳相信我。我說了做出手勢就可以啟動符咒,而妳相信了這句話。是妳的意念讓符咒運作,妳的能量讓符咒動起來。」


  「我想要看你用。」


  「我先試著作法看看,看看能不能直接把這裡的事處理掉。」睿依邊說,邊在地上用鹽畫出正圓圈,讓盈盈站進去;接著他借來一旁的床上桌,倒了一碗米和一碗鹽,並插起一隻小小的黑色令旗。「在我操作的過程中,妳不要踏出這個圓圈。」他叮囑。


  盈盈乖巧地雙手併在褲縫,看著睿依把一張符貼在半空中──符紙真的沒有依附在任何牆面或物體上──他比出方才教導她的開光手勢,快速地唸著不知名的咒語。周遭的空氣隨著他的誦唸似乎越來越炎熱,就連最近老是身體冷的盈盈,也感到熱力從衣角滲入她的皮膚。


  她的心跳忽然飛快,像是急著要打完整首曲子的鼓手。這和她在黃睿依面前羞澀得進退兩難的感受不同,更加煩躁、激動。她想要踏出鹽圈,蹦蹦跳跳或是盡情揮舞手腳,可是看著睿依的額頭上滲出汗珠,她知道,現在正在進行很嚴肅的事,僅存的理智壓抑她的躁動。直到睿依像是被什麼東西推了一把,整個人飛出去撞到上下鋪床的床柱,本能地,她跳出鹽圈。


  剎那間,她看見一團黑影,高度跟鎮旭叔叔的身高差不多,可是胖得多。定睛一看,那居然是十幾個乾瘦的人影黏在一起,他們像被壓縮成一顆球,手腳不自然地扭曲,臉孔驚駭,且齊齊注視著她。


  睿依發出輕微的呻吟,摔得不輕,盈盈不知從哪裡生出勇氣,擋在他身前大喊:「走開!」


  看見她站出來,睿依顧不得身上的傷,衝過來拉住她的手,空出的左手擺出開光的手勢。盈盈會意,將自己空出的右手和睿依的左手拼出完整的三角形。


  金色的烈焰畫過眼前,火舌像條繩索,纏繞住黑影;盈盈聽見哀嚎聲,並眼睜睜看著黑影被燒灼殆盡。頓時,她覺得視線一片清明,胸口變得舒暢,長久以來的鬱結也消失了,像是封閉已久的房間被打開門,新鮮空氣灌入。


  「沒事了。」睿依鬆開手,「我的功夫還修煉不到位,有妳的幫忙快多了,謝謝妳。」


  「剛剛那是什麼?」


  「『煞』,就是死掉的人留下來的東西,我們活著的人碰到會有不好的影響,所以要驅逐。接下來再把繩圈送到海邊燒掉就沒問題了。妳的身體也感覺好多了吧?」


  「你怎麼知道!」


  睿依笑著拍拍她的頭說:「妳的臉色變得比較紅潤。」


  盈盈也搞不清楚她的臉紅是因為氣色變好,還是被睿依親暱的舉動搞得害羞。睿依取下繩圈,兩人一起回到教授書房的途中,他告訴她了有關學校的事。


  「學校真的很有趣喔,有各式各樣的人,還可以跟不同的老師學到很多東西。妳這麼聰明,去學校一定會讓大家刮目相看。」


  「我可以和你同班嗎?」


  「可以啊!我請家裡的大人幫忙安排,我們可以一起住宿舍,就不用每天走一大段路去上課。妳想要來臺北嗎?還是妳會想要在中部或南部分校?」


  「有什麼差啊?」


  「離這邊最近的是中部分校,去那邊上學,假日妳可以回來找教授;聽說南部分校附近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學校也比較大。每間分校的課程不同,中部有比較特別的獨輪車課、皮影戲課,北部分校的音樂最強,南部分校有養很多動物,東部分校的運動總是第一名。」


  「我喜歡小動物……可是我更想跟你一起上學!」


  「那就來北部吧!」


  「學校裡可以玩嗎?」想到三合院的遊戲室,盈盈還是有些不捨,而且很多書上都寫,上學是不快樂的開始。


  「我們學校裡有一整座空中花園,大家會在那邊玩紅綠燈;另一邊的教室區中庭裡有遊樂器材,可以爬上爬下,下課時間絕對不會無聊。」


  「我要跟教授說,想跟你一起去學校!」


  睿依突然問:「對了,妳喜歡照鏡子嗎?」


  「普普通通?」這個問題真怪,盈盈想。


  「妳知道照鏡子可能會對身體有害嗎?」


  「真的嗎!」


  「如果妳心情不好的時候,邊照鏡子邊對鏡子嘆氣,鏡子會把妳負面的能量反射回來,不只影響到心理,身體也會變差。妳會常常對鏡子嘆氣嗎?」


  「嗯……不知道。」


  「不用太擔心,普通地照鏡子不會有事。不過不開心的時候,就別盯著鏡子看,看久了也不會變開心,不如去吃好吃的東西,或是找朋友玩。」


  「我沒有朋友。」


  「這裡不是有很多人嗎?還有妳弟弟也在。」


  「琲年是笨蛋,總是故意惹我生氣;其他人都來了就走,沒有人永遠留下來,我永遠交不到朋友。」盈盈絮絮叨叨談起三合院的孩子是多麼快來去,還有新來的年幼孩童已經無法和她說上話,卻能跟琲年玩在一塊,讓她覺得被孤立。


  「我可以當妳的朋友嗎?」


  看著睿依褐色、像是彈珠一樣美麗的眼瞳,盈盈綻放笑靨說:「好啊!」


  在等待教授和鎮旭叔叔討論事情的期間,睿依和盈盈聊了很多。他說,他來自一個叫醫藥世家的家族,本家姓南,南方的南,但他姓黃,因為他只是分家的孩子;他們家出了很多醫生,他未來也想要當醫師,繼續幫助有需要的人。他現在已經在學習基本知識了,也跟著很多厲害的人學習,鎮旭叔叔就是他的老師之一。


  盈盈問:「鎮旭叔叔是不是總是在生氣?」


  「他都這樣,不要在意就好。」睿依看起來老神在在。


  「好厲害喔,他那麼兇,你還可以當他的學生。」


  「比起醫術,我的符咒好像更強,鎮旭老師說我與其當個糟糕的醫生,還不如當跨界師更有希望。跨界師就是會用符咒幫助人的職業,醫生是用藥醫人,跨界師是用符咒。」


  「那你看得出來我生什麼病嗎?」


  「妳很健康,除了被煞纏上。剛剛我們解除掉煞氣後,妳看起來就好多了。」


  「教授說,我一出生就比正常人虛弱,是某種天生的病,要靜養才會好。所以我不能像普通人一樣上學,也不能常常出門。」


  「妳覺得自己虛弱嗎?」


  「我覺得很好啊!反而是其他人比我弱多了,他們都跑不贏我。」


  「那麼,說不定妳並沒有生病。」


  「什麼意思?」


  「教授說妳有生病,可是妳的身體其實比很多人好,也有能力和我一起處理煞,還很有符咒的天分。可能是教授怕妳出去會受傷,才希望妳留在家裡,但妳已經長大、也變強壯了,也許他搞錯了。我覺得,妳可以來上學,不應該永遠被關著,孤零零一個人。」


  盈盈著迷地凝視著睿依。第一次有人贊同她的想法,並且有理有據地說出站在她這邊的緣由。這是她長久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同伴」。


  正說著,書房內傳來腳步聲,接著就有人打開門。


  來開門的是鎮旭叔叔,他板著臉問黃睿依:「你已經弄完了對吧?」


  「對,不算是太大的,主要是因為這裡有結界擋下第一層,但是結界本身被破壞……」


  聽睿依敘述除煞的經過,鎮旭叔叔倒沒有如盈盈所料的大發雷霆,只是說:「走,送煞。」


  「盈盈也可以來嗎?」睿依居然不忘記她。


  「不行。」


  「可是……」


  「她要休養。」發話的是教授。


  大人開口,睿依不好堅持己見,便對盈盈說:「我會等妳,要好好休息,趕快讓身體好起來喔!」


  盈盈用力點頭,還以耀眼的笑容。睡一覺起來,她的小病痛肯定就會痊癒。事實上,現在她已經感覺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些疲倦。


  睿依突然靠近她,輕聲在她耳邊說:「要來學校找我玩喔!」


  「好。」


  送煞儀式要在當日晚上解決,因此睿依和鎮旭叔叔沒有耽擱,甚至連飯都沒留下來吃,就趕著驅車前往海邊。在三合院門口揮別他們的車子後,教授彎身對盈盈說:「沒事的,之後,妳就不用再害怕惡夢了。」


  她的確不再害怕,因為有人帶給她全心的希望,那是關於她未來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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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Chidorika 發表於 昨天 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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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憧憬

  在那之後,盈盈透過電子信箱和睿依保持聯絡。當教授不在書房的時候,她才可以去他的書房用電腦收信,而睿依也不是一直都掛在線上,因此他倆的魚雁往返並非即時來往,不過等待讓收到的訊息更有意義。有時候盈盈開電腦時睿依的信剛好寄來,一想到此時睿依也坐在電腦前,和她一樣專注地盯著螢幕,她內心就有股酸甜的愉快。


  睿依告訴她,他們今天的課程用牛奶盒做勞作,他做出了一個潛望鏡;他今天在電腦課上學習做簡報,主題剛好是她喜歡的臘腸狗;每年,學校都會舉辦運動會,讓全校同學競賽,他參加了200公尺賽跑和跳遠,都拿下前三名;自然課時,老師帶班上同學觀察校園內的植物,有鳳仙花和麒麟花,空中花園種滿杜鵑花,雖然漂亮但其實有毒,必須小心;睿依說,四葉草是幸運的象徵,如果他找到一朵,會做成書籤寄給她;最近大家開始養蠶寶寶,雖然校園內就有一棵桑樹,可是學校禁止學生採上面的葉子;就算偷偷去採了,那棵樹的葉子特別厚硬,蠶寶寶也不吃,大家被迫去買合作社賣的桑葉。不過,睿依在家附近發現幾棵桑樹,以此做起桑葉生意小賺一筆,結實纍纍的桑葚果實還能做成果醬。他自己煮了果醬後,每天早餐就用吐司配它,也可以調成桑葚牛奶。


  接收著這些有趣的資訊,當三合院內其他小朋友還在用樹枝打打鬧鬧的時候,盈盈已經對玩具失去興趣,更不想攪和進鬼抓人、捉迷藏之類千篇一律的遊戲。


  教授最近特別忙,晚上也常常出門,所以盈盈使用電腦的時段終於能和睿依對上,兩人在晚上可以連續聊一、兩個小時。也是這時,睿依告訴她有個叫即時通的軟體,他們改成用此聯絡。每當即時通睿依帳號的燈號亮起,盈盈就忍不住微笑,敲出「叮咚!有人在家嗎?」。兩人一個在臺北、一個在彰化,卻可以透過電腦即時聊天,讓她不再那麼孤獨,每天也有了值得期待的事。


  漸漸地,盈盈越來越壓抑不住上學的渴望。主因是她和睿依聊天的落差,睿依總可以說出當天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她的世界卻只有三合院內的一方天空。她盡可能讀書,甚至把教授書架上大部頭的古文與詩集都拿來讀,為的就是跟睿依可以有更多話聊;而睿依也會一句一句回她,從不敷衍,他也向她介紹文學以外的世界。新知識的增加,令她更加好奇世界的奧祕,無法甘願居於現有空間。


  過去當她有意無意提起其他孩子都在上學這件事,教授僅是替她買了課本和習作,讓她跟著附贈的CD學習,說這樣她哪天去了學校,才不會跟不上其他同學的進度。


  「我想要上學。」


  某日,盈盈正式告訴教授。


  教授反問她:「為什麼想去學校?」


  「這裡好無聊。」


  「妳想要什麼玩具?型錄上所有都可以挑。」


  盈盈搖頭說:「我都玩膩了,我想要去學校認識新同學。」


  「學校裡一個班級的人數和我們現在所有的人加起來差不多,妳和大家玩就好了。」


  「他們都一下就走了,而且他們太小,聽不懂我說什麼。」


  「妳是大家的大姐姐,要對他們有耐心。」


  「我不想當姐姐!」盈盈突然大叫,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教授的眼神依舊溫柔,「妳和琲年吵架了嗎?」


  「不是!我不想要一直禮讓別人,每次有事都是我的錯,他們又沒有小我多少!我想要學打球,想要學游泳,想要學圍棋,我想要像和我一樣大的正常人一樣去學校!」


  教授嘆氣說:「盈盈,我很抱歉,我沒有要把妳關在這裡的意思。等妳的病養好,就可以去做任何妳想做的事。」


  「幾歲會好?」


  「我不知道,盈盈。」


  「為什麼我不是在醫院,是在什麼都沒有的鄉下?我根本沒有生病!」


  「妳忘記醫生親口告訴妳要休養了嗎?」


  比起教授的話,盈盈更相信睿依透露給她的訊息,然而和教授面對面時,她又很難反駁他。沒錯,是有好幾個醫生當面說過她身體不好,可是……


  「睿依說他的同學有人也是常常在住院,身體好的時候會去上學,為什麼我不可以和他們一樣?」


  「睿依跟妳分享了很多事情,是不是?」


  「他都告訴我了,你一直在騙我!大騙子!」


  教授定睛望著她,不立刻發作,反而叫她慌了,眼淚奪眶而出。


  說出教授是騙子時,她也感到十分痛苦。不只是因為她首次質疑教授,更是因為她看到了教授的反應後,更確定教授過去確實在騙她。難到會像琲年說的,教授其實是大壞蛋?如果他是壞人,為什麼還要在她生病時替她換毛巾冷敷,還有一口一口餵她喝粥?但說謊的人,有可能不是壞人嗎?


  無論如何,黃睿依不是壞人,這個她明白。大人很複雜,小孩子好懂多了,現在的她,寧可相信睿依。


  教授問她:「妳想要去臺北找睿依嗎?」


  「……想。」


  教授居然說:「星期六,我帶妳和琲年去臺北找他玩好不好?」


  「可以嗎?要說話算話喔!」


  教授看起來並沒有生氣,盈盈也就放下心,抓著他的手說:「這個星期六嗎?」


  「對,妳還想要放天燈對不對?我們也會去平溪。」


  「天燈!」


  教授輕拍她的手背說:「睿依告訴妳的話沒錯,但我也沒騙妳。因為妳長大了,身體也就不再像小時候那麼虛弱,最近我有考慮讓妳上學,不過還是擔心妳復發。我們再觀察一陣子,好不好?」見她猶豫,他又說:「學校的一個學年,會在6月結束、9月開始,等到9月妳再去上學,不然現在妳轉學進去,會很孤單。」


  「我可以和睿依同班。」


  「好,我會安排。等到9月,好不好?乖。」


  9月並不遙遠。盈盈這才點頭同意。


  正如他所承諾的,教授在約定當天,真的帶盈盈和琲年北上。三個小時的車程,盈盈和琲年剛開始還興奮地聊天,過不久就陷入熟睡。終於到達臺北後,教授卻接到電話,鎮旭叔叔說臨時有重要工作要處理,帶著睿依去宜蘭了。


  盈盈的失落全寫在臉上,見狀,教授提議:「不然我們去平溪,那裡有妳很想玩的放天燈,還有很多好吃的食物。」


  「可是……」


  教授安慰她:「之後鎮旭叔叔會下來彰化,到時候我再請他帶睿依來看妳。」


  「什麼時候?」盈盈學乖了,如果沒有聽到明確日期,就是唬她的。


  「兩個禮拜後,很快就到了。」


  「一定要他來喔。」


  「一定會,他也很想見妳。」


  教授看見她臉上的笑容,也笑著問她:「妳是不是喜歡睿依?」


  「才沒有!」


  「睿依是個好孩子。」


  「我只是想跟他當朋友!」


  琲年湊過去對她說:「談戀愛、談戀愛!」


  盈盈直接出拳打他,他也還手,教授無奈地介入姊弟倆的扭打之中說:「不要再打了。」


  到了平溪,他們不免得來了一趟美食巡禮。教授今天還特別大方,讓他們盡情在老街的柑仔店買糖果。在製作天燈的店家,盈盈秀出平時苦練的書法字,並為不會寫幾個字的琲年寫下了他的願望。盈盈的願望是上學,而且是和睿依一起,她暗想;琲年的心願是長高和去遊樂園和動物園玩。當他們鬆開手、天燈冉冉升上天,他們的願望在夜空中發出溫暖的橘紅色光芒,伴隨著眾人的驚嘆聲,飛向對面的山頭。


  品味著這股感動,盈盈臉頰泛紅、雙眼發亮,不由得露出微笑。


  教授率先打破沉默,「一下就結束了,比想像中短。」


  盈盈的眼底還烙印著方才劃破天際的閃耀,盯著已回復漆黑的夜空,她脫口而出:「它好漂亮喔!」


  琲年也忘記睡意,繞著圈蹦蹦跳跳。「好酷!好漂亮!」


  教授微笑說:「你們兩個都很乖,要不要去吃大腸包小腸?」


  「要!」


  教授一手牽一個,帶著他們往人潮眾多的大路走。教授長著薄繭的手掌,是最能讓盈盈安心的觸感,她喜歡繭,那代表在某事上付出努力,像她認真練字,筆在中指側邊磨出繭。這雙粗糙的手,屬於願意盡全力保護她的那個人。


  同時,她也把對於教授的疑慮拋到九霄雲外。






  把願望寫在天燈,放上天空,願望就會實現。


  放完天燈後,盈盈不再擔心上學的事。總有一天會實現的。就像睿依遲早會來找她,只是現在有很多事讓他們綁手綁腳。等到暑假他就可以來,再耐心等待一下吧!


  離開臺北前,教授讓盈盈挑選想要買的書,盈盈買了DIY飾品的教學書,還附贈材料包。


  睿依那麼漂亮,戴上飾品一定更好看。


  照著教學書做出的成品都如出一轍,盈盈想要做出世上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禮物給他,她想起教授教她打結,其中一種「同心結」既穩固又好看,而且可以看出製作者的用心。教授還教她如何在物品灌注祝福,而後替她把製作完成的耳環寄給了睿依,幾天後,睿依就傳訊息告訴盈盈,說他很喜歡,還用相機拍了他戴耳環的樣子。盈盈開心極了,想著在冬天來到以前織一條圍巾給他。該怎麼旁敲側擊問出他喜歡的顏色和花紋呢?


  「妳在看什麼?」


  盈盈嚇得用身體擋住電腦螢幕,看見來人是琲年才放鬆,關掉即時通的頁面。


  「妳偷用教授的電腦喔?」


  「我有跟教授講,他說可以。」


  琲年一臉不信,令盈盈火大。她可不像他是會暗中搞小動作的人。


  她問:「你要做什麼?」


  「我也要玩電腦。」


  「我沒有『玩』,我是在收信。」


  「我也想用電腦。」


  「那你去問教授啊,他說好才可以。」


  琲年跺腳說:「妳很奸詐!教授就不在啊!不管,我要玩,妳每天都可以玩!」


  「教授不是新買了Wii,今天又沒有人和你搶。」今日是孩子們健康檢查的日子,留守家中的只有盈盈和琲年,琲年可以盡情玩,不用和其他人排隊等控制器。


  琲年噘著嘴說:「一個人又不好玩,妳陪我玩啦。」


  別鬧了,下午五點半到六點是睿依可以上網的時段,她傳出去的訊息不用等待隔天才收到回覆,這是最珍貴的時間啊!


  「你昨天才聯合其他人一起欺負我,不讓我玩Wii,我還沒原諒你。」


  「妳還記仇喔!」


  「你這陣子好幾次都欺負我,又不只昨天一次。」


  說起來盈盈就有氣,琲年不知怎麼搞的,最近特別愛針對她,不是故意和她唱反調,就是嘲笑、激怒她。比如別的孩子故意抓蟲嚇她,琲年非但沒有幫忙主持公道,反而站在對方那邊說盈盈是女生、女生就是愛罵人云云,這些她都還沒一一和他算帳呢!現在他還敢厚著臉皮靠過來?


  「陪我玩啦!」自知理虧的琲年乾脆不講道理,直接使出他最擅長的黏人攻勢,可惜他親姊姊老早就對此免疫。盈盈瞪了琲年一眼說:「走開,不要來煩我!」


  「小氣鬼!」琲年突然就紅了眼眶。又來了,每次他爭不過別人就使出哭這招。


  「家裡玩具那麼多,自己找事做嘛,不然去看書啊。」


  「我討厭看書!」


  「所以你才是笨蛋。」


  「哼!妳怕蟲,才是膽小鬼咧!」


  「我敢去竹林,你敢嗎?」


  這句話脫口而出,兩人都愣了幾秒,琲年才清醒過來說:「有什麼不敢!」


  「那你就去啊!不敢是不是?」盈盈口氣不善,琲年被她氣得吸著鼻子跑走。


  盈盈也很生氣,不過看到即時通跳出睿依傳的「在嗎?」,她就把琲年的事放到一邊,慢慢在鍵盤上敲出她要的注音符號。


  這天,睿依特別得空,和她聊了整整兩個小時。當她聽到有人的腳步聲,才意識到已經晚上7點了,她甚至忘記吃飯。


  打開書房的門,教授看著快速關閉電腦的她,溫和地說:「妳吃飯了嗎?」


  眼見教授把自己逮個正著,盈盈尷尬地回答:「正要吃。」


  「我買了滷味回來,洗完手一起來吃。」


  「好。」


  「琲年呢?」


  「不知道。」


  「我沒看到他。」


  「我去找他。」盈盈連忙把握將功贖罪的機會。在她離開前,教授叫住她說:「用電腦沒關係,但以後還是要記得準時吃飯,不要弄壞身體了。」


  「我知道了。」盈盈囁嚅。


  她先去遊戲間,打開燈並大喊:「琲年!吃飯!」


  沒人回應,被弟弟捉弄長大的她根據經驗,把球池、遊樂器材的角落,任何小孩可以藏身的地方都翻過一遍,確認他沒有躲起來嚇她。當她停下動作,遊戲間一片寂靜,倘若琲年躲著,肯定會在這時跳出來大叫,可是完全沒有動靜。


  不在遊戲間的話,又會在哪裡?她一一打開衣櫃、廁所、洗衣房檢查,一無所獲。天黑了,琲年也不可能在屋外,他很怕黑。


  走進餐廳,她告訴教授:「我找不到琲年。」


  正在分裝滷味的教授面色陡變,放下筷子說:「盈盈,妳幫忙大家分菜,我去找琲年。」


  只見教授拿出一張符咒,扔出去後,它變成一隻蝴蝶拍翅飛走。教授跟在慢悠悠的它後頭,見到它撞向紗窗,便為牠打開窗戶。蝴蝶飛出窗戶後,教授的臉色更難看了。


  「琲年跑出門了?」


  「我不知道。」盈盈羞愧地說。顧好琲年是她的責任,她卻回答不出來。


  教授告誡孩子們不准出門後,還在門上貼了張符咒才離開。


  只有在緊急狀況的時候,他才會封印住大門,確保孩子不會偷溜出去。


  當他回來時,琲年並不在他身邊,他是獨自回來的。他寒著臉說:「我只找到阿嫚。」


  阿嫚是剛來一個月的女孩子,才7歲,通常綁著公主頭。盈盈代替其他不安的孩子們問:「她在哪?」


  教授沒有回答,而是說:「今天晚上,誰都不准離開客廳,要上廁所就在客廳的廁所上。」


  等到過了午夜,所有孩子東倒西歪睡在沙發上,諒是擔心弟弟下落的盈盈,也抵擋不住睏意,靠著沙發的扶手睡著了。


  那個晚上,她隱約聽到東西破碎的聲音,好像是打鬥聲。眼皮太沉重,即使聲響很大,她頂多半夢半醒,沒有真的醒來。


  當她再度睜開眼睛,已經是在自己的床上。


  其他孩子也都睡在自己的床位,彷彿昨晚的事都是一場夢。然而,她看向琲年的床,那裡卻是空蕩蕩的。


  教授已經起床了,正在廚房弄早餐。盈盈接過烤吐司說:「早安,琲年回來了嗎?」


  「已經找到他了,不過他身體有點不舒服,已經被送到醫院了。」


  「跟我上次一樣嗎?」盈盈小聲問。


  「沒事。」


  當教授不正面回答問題,就代表他有事藏著不說。


  盈盈凝視著教授,直到他被盯得受不了,轉頭問她:「怎麼了嗎?」


  「琲年還好嗎?」


  教授笑著說:「沒事的,他幾天後就會回家。還是妳怕這會影響到睿依來的日期?」


  盈盈感覺被冒犯,她是真的擔心琲年,依教授的說法,彷彿她只在乎睿依來不來。不過隨即她又想到,也許她近來的行為確實是如此。她多久沒有找琲年一起玩了?他過來找她,她總是以讀書為由趕走他,所以他才會找了不那麼熟的阿嫚去竹林,否則,要偷溜出去玩的他,一定會優先求她陪。追根究柢,琲年跑出去,說不定也是被她那句「我敢去竹林,你敢嗎?」激到。


  「對不起。」


  教授看到她哭了,連忙抽了衛生紙給她,放軟聲調說:「琲年真的沒事,暫時去鎮旭叔叔那邊治療而已,我們等他幾天。對了,打掃值班表好像不見了,今天妳先幫忙做家事好嗎?」


  教授哄著她吃完早餐後,其他孩子也一一醒了,教授繼續替他們弄早餐,盈盈則藉機溜到教授的書房打開電腦。


  教授常常這樣藏著事情不跟她說,既然牽扯到鎮旭叔叔,那直接問睿依說不定更快能得到解答。睿依並沒有跟鎮旭叔叔住在一起,只是工作上偶爾會見面,知道的還是比盈盈多。


  打開即時通的聊天室,她看見黃睿依傳了好幾句話給她。


  「嗨,妳在嗎?」


  「妳怎麼連續兩天沒有上線?」


  「等到妳有空了再叫我~」


  她查看電腦的月曆,才發現,距離琲年消失的那天,居然已經過了整整三天。


  家裡沒有月曆或年曆,只有在輪替打掃的時候會依照星期一到日發配工作。她突然明白教授說打掃表被他弄不見的用意,他重新排一張表,大家就不會記得之前過到星期幾。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好呼攏過去,尤其是在這個接觸不到外人的三合院內。


  教授為什麼要隱瞞這件事?


  「盈盈。」


  聽到教授呼喊她的名字,她趕緊關掉電腦,但太遲了,教授站在她面前,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對不起,我想看……即時通。」


  「先別用電腦了,幫我晒大家的衣服好嗎?」


  「好。」盈盈跳下電腦椅,走過教授身邊。


  在洗衣房裡拿出脫水完畢的衣物時,盈盈還在想著教授方才的冷漠代表什麼。可能是因為她察覺太多,也可能是教授氣她沒有管好琲年,或只是教授看不慣她花太多時間在電腦上。


  也可能教授只是累了,口氣才稍微煩躁一點。不要想太多,如果教授覺得她做錯了,就會直接指正她。


  邊想著,她正要把一條牛仔褲掛上衣架,忽然感到一陣噁心,隨即彎腰吐出來。她有過幾次急性腸胃炎的經驗,當時不舒服到哭,但這次的感覺更可怕,彷彿整個胃都要翻出來,她甚至來不及跑到廁所。她跪在地上,很快就吐到剩酸水,卻還無法停止嘔吐。眼眶和鼻腔裡都是被嗆出的液體,腦袋天旋地轉,直到有雙手臂將她抱走,把她帶進廁所。


  「沒事了,沒事了。」她聽見教授的聲音,於是哭得更厲害。


  教授聽起來竟有些慌張,他撫著盈盈的後背說:「把胃裡的東西都吐出來就沒事了,醫生很快就會趕來,忍耐一下。」


  正要說「好痛」,胃又一抽,她再度吐在馬桶裡。


  吐到意識模糊、耳鳴不已,終於沒東西可吐了。她的懷裡被塞了個臉盆,然後教授把她帶回房間。身邊的孩子們都一樣,嘔吐聲此起彼落,瀰漫的恐慌感和痛苦讓許多人承受不住哭了。


  可能是吐累了,她被安置到床上後便昏昏沉沉睡著,偶爾會醒來繼續吐。不知道經過多久,終於聽見教授的說話聲。他在和某人打電話。


  「現在情況就是這樣。」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先把他們切進夢裡?」


  教授說:「不行,失去意識後,嘔吐物會害他們窒息。」


  「太多人了,我沒辦法同時處理。」


  那個男人的聲音接近她,盈盈勉強半睜開眼睛,朦朧間看見教授站在她身前說:「先救她。」


  他說完,有一隻溫暖的手放在盈盈的額頭上,頓時,盈盈舒坦了不少,這比溼毛巾的效果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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