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個怪物（連載中,1/23更新）[G]（奇幻/六日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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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起始



　　「今天，我來說說我的故事。」

　　黑色的人影優雅地落坐在皮質的沙發上，身邊聚集千奇百怪的生物，乖巧的瞪大眼睛等待著。

　　「故事從我在沉默森林的洞穴深處醒來開始，那時的我沒有完整的記憶，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怪物。」



　　滴答。

　　凍人的水滴落在庫希的眼皮上，他猛地顫了一下睜開眼睛，恍惚地看著眼前全然陌生的環境。此刻的他身處於被石壁包圍的空地，左手邊是一條延伸出去的通道，整個空間除了零碎的石頭和他身下的平滑石面外沒有任何的東西，一片寂靜。

　　來不及疑惑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庫希忽然察覺到不對勁。

　　這個疑似山洞的地方沒有任何光源，石頭也不會發光，他為什麼可以看得這麼清楚？別說是細數附近有幾顆石塊、他甚至還能依稀看出通道盡頭拐彎處的石壁！他可不記得自己以前有這樣的……以前？庫希一頓。

　　他以前是怎麼樣的？

　　努力回想著，腦海中跑過一幕幕的畫面，他聽見許多人對他叫著「庫希」這個名字、看見他總是穿著白色大掛坐在一個寬敞空曠的房間，與表情各異的人對話，他記得閱讀過的書籍、品嘗過的食物──但是關於他的過去、經歷、甚至是身邊的親友同儕，他完全沒有半點印象。宛如缺失一塊的拼圖，怎麼回憶都只是一片模糊。

　　呆坐在原地，庫希有些反應不過來，誰會想過自己會有失去記憶的一天？尤其現在他所在的地方可不是乾淨的醫院亦或是舒適的大床，而是看起來什麼都沒有的石窟。

　　良久，庫希長嘆一口氣，從驚疑困惑的情緒中平靜下來。遺忘的記憶總會找到，他此刻該考慮的是現在的處境，也許還能找到自己會在這裡的原因。

　　還不待他有什麼動作，空蕩的石窟中傳來響亮而悠長的腹鳴，才稍微放鬆下來的他，腹部一陣激烈地蠕動，這時庫希才感覺到強烈的饑餓感，也不知道距離他昏睡前有多久沒有進食了。

　　張望了一下，確認周邊真的沒有任何看似放有食物的容器，他無奈的撐著屁股下的石面站起來，忍著胃部一抽一抽的發痛，往通道走去。

　　雖然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貿然行動不太理智，但總比在原地餓死的好。庫希暗想。



　　然而沒多久庫希就後悔了。

　　前方又是一個完全看不出任何活動痕跡的三叉路口，他洩氣的停下來，極力克制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髒話。他可不想多浪費一絲不必要的體力。

　　天知道他到底在這個空蕩蕩的地道走了多久！途中別說有除了他以外的生物活動的跡象，連根草都沒看見！一路上都是相似的石壁，就算想回到最開始的地方恐怕也找不到了。

　　他該不會今天就要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裡了吧？庫希無力的想著，邊晃蕩著沉重的身軀不讓自己脫力倒下。長時間沒有吃東西導致他現在已經完全不會覺得飢餓了，但也幾乎沒有了繼續前進的力氣。

　　就在此時，他突然抬起頭，猶疑的凝神聆聽，他好像聽見人的聲音？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庫希慌張地想要回應，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不成語句的氣音。

　　幸而呼喚他的人並沒有停下，庫希閉上嘴，努力地辨別這道微弱的聲音是從哪一個路口傳來，拖動著沉重的步伐往前趕去。

　　黑暗的隧道曲折蜿蜒，串聯起高高低低的窟洞，頭頂上尖銳的石塊像是野獸的獠牙，伺機將誤闖者吞咬成碎片。正因為庫希看得清楚，這樣的場景才更顯得壓迫。

　　這裡太壓抑了。他心想。

　　不敢停下蹣跚的腳步，甚至無心計算自己又走了多少時間，庫希只能咬著牙不斷前行，他知道如果不繼續走下去自己就會留在這裡，永遠的。

　　心臟在不規律的跳動著。

　　那道不斷呼喚著他的聲音很重要。庫希這麼意識到，它的主人對他很重要。他不知道那是誰，也不記得那是誰，但他渴望著能親眼看著那個人，想要確認對方的存在。

　　想看見那個人、想要靠近那個人！

　　抱著強烈的念頭，當庫希爬上一個陡峭的斜坡、轉過一個彎後，他終於看見遠處明顯而刺目的光線。

　　事後，庫希總是會回想起那時的場景，如果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他或許會選擇永遠停在最開始的空地或地道中，或者至少不會走得那麼急切、好好留心地上的石子……如果，那就好了。

　　但如果是不存在的。

　　快到了、快到了！

　　光線是那麼刺眼，他卻捨不得閉上眼睛遮擋那過盛的光芒，只顧著向前。

　　庫希迎著光線邁動腳步，依稀看見了前方一道背光的嬌小身影。

　　呼喚他的是一個小女孩，意識到這件事庫希的心頭竄起一陣火熱，迫不及待想要看清她的臉──霎那間，天旋地轉。

　　庫希在相當靠近時，絆了一跤。

　　他能夠無視黑暗，穿梭在毫無光源的地下通道中不曾撞到任何障礙物，然而卻在即將離開山洞的一刻忽視了腳邊的小石塊，導致現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無可避免的朝著這個小女孩直直摔去。

　　沒有反應的時間，庫希當下甚至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只記得要抬頭看看那個小女孩的臉。

　　短短幾秒的時間，他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看清楚了小女孩的長相，只記得那一瞬間的對視，他看見了。

　　或者該說他什麼都沒有看見比較正確。

　　他望見她的眼瞳同樣凝視著他，然而明亮的眼中沒有庫希熟悉的面容，倒映的是一片漆黑扭曲的龐大暗影。

　　來不及多想，有如乾涸的沙漠注入冰涼的清水，在寒風驟雨後被暖洋洋的陽光照耀，從深處不斷湧上暢快淋漓的感受讓他舒服得無法思考。

　　呼喚他的聲音停止了。

　　如何去形容當時洞口所發生的情景呢？

　　假設庫希是個旁觀者，他可能會毫不猶豫地用「進食中的史萊姆」作比喻。宛如被病毒入侵一般，被捕食的獵物在霎那間就被黑暗同化成未知物種，成為牠的一部分。

　　然而那個「史萊姆」的本體正是庫希本人。

　　從地上爬起來時，庫希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盯著眼前什麼都沒有的空地，下意識地打了一個飽嗝。

　　反應過來時，還不及疑惑小女孩的消失和那倒映出來的陰影，他看見了自己的手。

　　陽光下的是一雙白皙稚嫩，還有些肉嘟嘟的，屬於幼童的手掌。

　　直到此刻，庫希才突兀地想起，忽然能夠夜視的他至始至終只看見了黑暗中自己以外的環境，卻從來沒有注意到他低頭時是否有印象看到過自己身體的任何部位。即使當初抱著肚子、揉著小腿，但那都只是「觸碰」到而已，他完全沒有察覺到異狀。

　　畢竟在黑暗中，看不見自己是件極正常到足以被忽視的事。

　　摸摸圓潤的小肚子，儘管他努力地想要假裝不明白，胃裡飽脹的滿足感仍然無法忽視，將血淋淋的事實擺在他面前──他似乎吃了人，那個剛剛才解救他脫離地下的小女孩。

　　他現在是什麼！他到底是什麼怪物！

　　不想相信、不敢相信，卻不能不相信。

　　他吃了那個孩子！

　　庫希抱著頭蹲在山洞口，咧開的嘴無聲的嘶吼著，此時的他只覺得腦袋像是被攪爛成碎渣，思緒混亂、胸口發悶，讓人心慌的躁動聲不斷竄進耳朵裡，讓他幾近瘋狂。

　　空氣中的分子在震顫，脈搏分不清是靜止還是加速，一股說不清的沉重氣壓在周邊盤旋，天空的光亮逐漸減弱，他隱約察覺到自己必須要冷靜下來。

　　否則這個身體將會失去控制。

　　庫希斷續而急促的深呼吸數次，強迫自己回想了無數種方式試圖冷靜下來，但顯然在這陌生的環境中幾乎都是無法實現的。

　　「水……我需要水……」否決掉無數方案後，庫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選擇了最易取得的水。

　　他記得用冷水洗臉可以讓人冷靜下來。

　　不管有沒有用，此時的庫希只想做些事情打亂思緒，就算是胡思亂想也好、什麼也不想也罷，他現在還不能面對自己犯的錯誤。

　　走出山洞後，周遭的環境色彩繽紛得多，不認識的樹木花草茂盛繁華，但依舊寂靜無聲。沒有森林中應有的鳥聲蟲鳴，雖然詭異卻也讓他可以清楚聽見不遠處溪河流淌的水聲。

　　站在原地休息了片刻，庫希才緩緩地移動，他不太適應現在明顯低矮許多的視角，一切景物都好像被特別放大一般。即使如此，他依然能感覺到自從自己「不再飢餓」後，身體變得輕盈靈活，感官也更加靈敏。

　　想到這變化是怎麼得來的，庫希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看著四周沒有什麼變化的樹林，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觸目所及的全是從未見過的植物──他沒看錯的話那邊是一個色彩鮮豔的巨大植物是在沒有風的情況下擺動？

　　……大概是他太過慌張造成的錯覺。

　　搖搖頭，庫希吐出一口長氣，他現在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周邊的危險。

　　溪流的位置與庫希預估的距離有些差距，恐怕不只視力，庫希的聽覺也跟他那幾乎無法參考的印象不符，也難怪可以光靠有人在洞口呼喚他自己就能依據這道聲音爬出地道。想到這裡庫希又是一頓，臉色有些難看的加快腳步往近在咫尺的小溪走去。

　　還算清澈的溪流水勢湍急，看著倒是不深，周圍也有一些小型動物的痕跡，應該沒有什麼危險。

　　離山洞稍遠後，附近漸漸有了生物活動的蹤跡，一路上庫希遇到過不少與他記憶中有些相似卻又不太一樣的動物，又或者是他無法用任何已知物種來形容的生物，只是不管是有如中型犬的六腳兔子、跟火雞一樣大的長角野雞還是什麼奇形怪狀的生物，無一例外都在他靠近前倉皇地撒開腳ㄚ子奔離到他看不見的地方，也不知道他現在到底長成什麼鬼樣子才能把牠們嚇成那樣。

　　  依他看自己現在至少脖子以下除了縮水外挺正常的啊？沒有多一隻手或少一隻腳，五官摸著也是在該待的位置，衣服雖然是件破破爛爛的裙子，但好歹也不是赤身裸體──其實他有點懷疑這件洋裝該不會是他吃掉小女孩後又吐出來的吧？可這似乎也解釋不了他下身涼颼颼的中空狀態，還是他把貼身內衣吞……噁──難道是他長得特別可怕？好歹庫希還是多少記得自己的長相的，不說英俊瀟灑也長得挺和藹可親的。

　　  抱著一絲好奇心，庫希緩緩蹲下來，藉著水面的倒影仔細看了看自己「現在」的臉。

　　  那是與記憶截然不同的外表。

　　  沒有與他過去長相有任何熟悉的影子，長得也沒有想像中面目可憎。事實上，還可以說是相當可愛，就是這張臉長在自己身上有點怪異。

　　  如庫希本來樣貌相同的黑髮黑瞳，長度大約到肩下的頭髮雜亂，臉頰還帶著嬰兒肥，稚嫩的五官相當秀氣，黑得發亮的瞳孔直直的與自己對視，讓庫希看著都不由感到一點不自在，這個樣子只要打扮一下說是仿真娃娃他都會信。

　　  要不是他還清楚感受到該長的東西都還待在本來的位置，也許他還要懷疑一下有沒有生錯性別。

　　  「那小孩應該也不是長這樣的吧……」才低語了一句，庫希又陷入沉默，冷不防伸手將平靜的水面打散，用力掬起一捧清水潑在臉上，冰涼的刺激感另他猛地一激靈，勉強恢復冷靜，終於能好好思考這一連串讓他措手不及的怪事。

　　  現在的疑點有幾項：為什麼他會忽然喪失記憶出現在地底下的山洞內？那個小女孩是誰，為什麼會在洞口，還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不是真的吃了那個孩子？現在的他到底是誰，或者該說到底是什麼？以及──接下來他該怎麼辦？

　　  前兩個問題他目前無從得知，後者……身體真實的反應騙不了人，即使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實在太過荒謬，他也不能否認自己真的將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吞噬到肚子裡了。而這個光是存在就能讓洞穴周遭全無生物踏足，甚至只是稍稍靠近就能讓那些動物頭也不回逃離的「人」，就算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也知道絕不會是個簡單的身分。

　　  庫希對於自己是怎麼睡一覺就跑到「某個生物」的身體裡感到困惑和擔憂，但他並不好奇這具身體的主人之前是發生了什麼，他甚至連自己僅存的那些記憶是否真實都不能肯定，他只想知道──

　　  頂著這個充滿謎團的皮囊，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活下去？

　　接連幾天，庫希一直在森林內徘迴，範圍大概就是這條溪流的周遭而已。

　　他察覺到這個身體對於環境的冷熱相當遲鈍，但除此以外該有的知覺卻比過去的他更加敏銳。

　　抱著嘗試這具身體是否會生病的實驗心情，庫希很乾脆的累了就席地睡下，渴了就收集露水或回到小溪附近喝用砂石過濾過的溪水，餓了就收集野果或從水裡抓魚……不，他根本抓不到。庫希不是沒想過就抓那些怪模怪樣的野雞野兔，但是牠們一看到他就溜了，庫希，呃，就算換了個更好的身體還是跑不動。

　　野果不能止飢，一些色彩鮮豔的果實他也不敢隨便吃，所以前期除了第一天外他幾乎都是用喝水填肚子。

　　直到有次庫希餓得不行，靠坐在一棵長得比較正常的大樹下休息時才突然發現，當他整個人被樹蔭覆蓋時自己就好像隱形了一般，本來對庫希避之唯恐不及的六腳兔竟然完全沒注意到他，就像守株待兔裡面的那隻傻兔子直接往庫希身上撞來──這次他算是看清楚當初自己是怎麼吃掉那個小女孩的了。

　　庫希的腰部被大力撞上時，那一部分的身體變成一塊黑色不明膠狀物體從衣服的布料滲透出來，瞬間包覆住六腳兔，蠕動幾下轉眼間就把牠吞噬掉。然後又宛若什麼都沒發生地變回原樣，而本來還餓得咕嚕響的肚子在那刻立即得到滿足，小腹微凸。

　　……好像史萊姆或某種異形把獵物包進身體裡消化掉的畫面。

　　不是，庫希發誓他當下的想法絕對不是這個，重點是，他這樣光是有點接觸就把這隻笨兔子給吃掉了，是不是代表以後所有接近他的活物都不能輕易亂碰了？之前抓魚時他連魚的尾巴都沒碰上，根本無法斷定。

　　後來花了好些時間去驗證，好在不是真的如庫希所想。除非庫希真的餓到肚轉腸鳴眼冒星花，不然他這副身體不會主動去吸附與他相接觸的「食物」，想來只要他多注意一下是不會有太大問題。

　　所以說那個小女孩真的是受了無妄之災，要是當時他沒有餓到那個地步，或是當下沒有直接和庫希接觸到，可能……算了，不想也罷。

　　實際上庫希也不是沒想過離開這片森林去找人群聚集的地方，但在不了解的情況下貿然行動，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連這具身體的主人都窩在山洞深處沒有出去了，難講他的樣子是不是早就傳遍了大街小巷，一出去會不會直接被抓起來綑在易燃物上面被火燒死，或是丟進研究院做活體實驗？  生命誠可貴，他不敢冒險。

　　如果能有個獨行俠被他抓到就好了，好歹可以多少得知外頭的資訊，他現在也不用這麼被動。

　　──想是這樣想，庫希可不覺得會有人出現在這個地方。

　　然而現實很快打了庫希一巴掌。

　　這天閒著無聊的庫希再次挑戰抓魚，穿了好幾天早已髒到看不清顏色的裙襬被高高挽起隨意地打了個結，半長不短的頭髮被歪七扭八的用堅韌的雜草束起垂在胸前。當他以一副餓虎撲羊的姿勢朝那群狡猾肥美的大魚抓去時，身後一個壓抑的呼吸聲把他驚得動作頓住，整個人直接跌進小溪中，水花高高濺起，撒了岸邊積起一個又一個的小水坑。

　　腳！他的腳！

　　也不知道是扭到還是抽筋，庫希只覺得自己的腳宛如擰抹布般被捲成麻花、還有個小人在上面跳著踢踏舞，劇烈的疼痛使他難以動彈，好不容易掙扎著爬上岸，那張精緻的小臉扭曲猙獰，散開的髮絲貼在臉上，姿態狼狽，簡直是用生命去演繹從水裡爬上岸的貞子，就是頭髮短了點。

　　「呃，妳沒事吧？」罪魁禍首明顯也知道惹禍了，有些心虛地在幾米遠的距離外關心道。

　　他難道看起來像沒事嗎！

　　「……我沒事。」努力在幾秒內將跑位的五官矯正回去，庫希僵硬地撐起脖子勾起和善的微笑，嗓音因許久沒開口說話而有些沙啞，咳了幾下聲音才沒那麼難聽。

　　「……妳的表情看起來還是很扭曲。」罪魁禍首沉默了一下，小心的說。

　　「……幫忙扶我一把。」

　　罪魁禍首猶豫著後退，義正嚴詞地拒絕道：「爹地告訴過我男女授受不親！我不能碰一個濕身的女性！」

　　「……你放心，你絕對不會有這種困擾。現在，拉、我、起、來。」庫希咬牙切齒的維持笑容，心裡的小人早已拿著針往草人拼命死命用力的戳戳戳。

　　濕你的身！女你個頭！

　　片刻後，兩個男孩面對面坐著，大眼瞪小眼。

　　這位原罪魁禍首是一個大概十歲出頭的男孩，臉頰上有些不是很明顯的雀斑，燦金的捲曲短髮像隻毛茸茸的黃金獵犬，五官深邃，眼睛是天空般的藍色。要是沒有前半段懷疑庫希性別使得庫希逼不得已抓住他的手直接讓他親身體會的鬧劇，能看見個難得不拔腿就跑、會說話且長得還算好看的活物，庫希還是很高興的。

　　還好幾個小時前他剛吃了兩隻雞。

　　面面相覷了一陣子，男孩好像終於徹底接受了庫希是同性的事實，乾咳了一聲，正要說話，卻忽然注意庫希在裙布下盤坐的赤腳，驚道：「你受傷了！」

　　庫希拉開裙子看了看自己輕度拉傷的右腳，除了有點彆扭的刺痛感外並沒有什麼大礙，倒是腿上留下了幾道爬上岸時被石頭劃開的刮痕，正微微滲出小小的血珠，「這點傷沒什麼啦，放著很快就好了。」

　　「在森林流血不是小事！」男孩嚴肅地斥責道，從口袋中掏出花花綠綠的東西出來，拉過庫希的腳ㄚ將其小心翼翼地貼在傷口上。

　　庫希被對方忽然嚴厲下來的態度驚了一下，抑制住自己差點下意識要反擊的衝動，乖乖盯著對方的動作。原來男孩拿出來的是一塊塊小小的紗布，上面畫著各種童趣的圖案，類似庫希記憶中的OK蹦，似乎面向傷口的部分還有塗上藥物，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仔細檢查了庫希所有裸露出來的部位確定沒有其他傷口，男孩才收起紗布坐回原位，主動開口道：「我叫克里里，克里里‧肯特，不小心跟同伴走散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這麼小，在沉默森林獨自亂逛很容易被怪物抓走的。」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還相信有怪物存在？完全忘記自己前幾天是用什麼方式吃掉一頭類似羊的草食動物的庫希默默在心裡竊笑，臉上倒是完美的將笑意隱藏起來，一臉疑惑的問：「沉默森林？是這個地方的名字嗎？啊！我叫庫希……我醒來的時候就在這個森林裡了，很多事情也都不太記得了。」庫希眨了眨眼，表情茫然，看著既徬徨又可憐。

　　克里里沒有露出什麼訝異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我猜也是。雖然不知道是誰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座森林，但你既然想不起來、看起來也沒有什麼外傷，那你一部分的記憶應該是已經被怪物吃掉了。記憶被吃掉是找不回來的──你該慶幸還好碰到的是一種只吃記憶的怪物，沒有把你的記憶全部吃完，也不是吃掉你的其他東西，不然你現在還能不能站在這裡都不能確定。」想了想，他繼續道：「我不能放你一個小孩子在這裡，等我家的人找過來，你先跟我回去好了，我爹地能處理的。」

　　被克里里的吃來吃去弄得頭暈，庫希乖乖點了點小腦袋，同意這個安排。

　　等待克里里的同伴與他會合之前，庫希委婉地打探出這個世界的背景，這是一個不只真的存在著各種怪物，還有許多諸如矮人、精靈等類人種族的奇幻世界。而他們現在所在地為桑納亞大陸上的其中一個國家，圖蘭瓦的森林中。

　　照克里里的說法，庫希這段日子能平安無事地在森林中生活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眾人都知道森林中絕對有怪物存在，但卻無從得知一個地區裡怪物的種類、數量和位置，被困在森林中的迷途者被發現時，往往已被眾多怪物給吃得屍骨無存。

　　至於更多的，也不知道是克里里不知從何講起，或者尚且年幼的他亦不清楚，庫希也就沒有繼續問下去。

　　直到庫希他們身邊的小石子被拿來打水漂而丟光、學習了下克里里親自示範的抓魚正確姿勢、被嫌棄頭髮太過雜亂的克里里按在原地綁了兩條俏皮的小辮子──

　　總之，當兩個人無聊到背對背坐在原地發呆時，來找克里里的人終於出現了。

　　「少爺！」先是遠遠傳來的叫聲，在他反應過來抬起蔫蔫的小腦袋揚聲回應沒多久，一群人從樹林中穿出，將兩人包圍起來。

　　為首的青年男子低下頭半跪在地，以與克里里同高的視線水平巡視了一圈，才轉向庫希，「妳是誰？」

　　庫希一直在盯著這個人看，他沒有忽略這人一來，就在確認克里里安全的同時隱晦的將他和克里里隔開，而那隻戴著白手套的手始終放在腰間的劍把上，明顯的在防範他這個手無寸鐵、陌生狼狽的可愛小孩。

　　就算是這樣被人警戒的重要時刻，庫希還是要強調，他現在就是個很可愛的小孩，尤其現在還綁了兩條鮮活可愛的小辮子。

　　「柆魯！」庫希揚起一個無害的笑靨，然而不等他回答，克里里率先叫了青年一聲，直到青年將緊盯在庫希的眼神收回，克里里才代庫希將他的來歷表明，並讓柆魯背著庫希回去。

　　庫希當時跌進小溪腳抽筋，後來走路時只是因為對當下的疼痛心有餘悸所以才會有些一瘸一拐的，其實沒什麼大礙。然而當他正要拒絕時，那名叫柆魯的青年卻很是乾脆地一手將他撈起，手掌壓著他後腦勺，讓庫希不得不靠在他硬實的肩膀上。

　　不背他而是採用這種姿勢，大概是怕他有什麼動作吧，庫希淡定的想著，橫豎除了呼吸有點困難也沒有什麼不適，也不掙扎，就著這個姿勢閉上眼睛直接睡了過去。

　　這些日子以來庫希一直睡得很不安穩，他不想再回到那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山洞──也幸好這幾天沒有下雨──因此都是在星光月夜的陪伴下入睡，在光的照映下沒有動物會接近他，當光線被遮住他就宛若神隱，然而他還是睡不好。

　　當身邊有了一大群活人在，即使處境未知，庫希依舊極快地陷入沉睡，也不知道是他們對他動了什麼手腳，還是接觸到其他人類讓他終於能安心下來，才這麼沒心沒肺的睡了個飽，再次醒來時都已經夕陽西下，表明他睡了整整一天了。

　　掀開厚軟的棉被坐起身，庫希整個人還有點恍惚。

　　他覺得他剛剛應該夢見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不然他現在為什麼會這麼想哭呢？

　　「叩叩！」敲門聲響起，換了一套黑色西裝的柆魯走進來，看見他時挑了一下眉毛，倒是沒多問，直接道：「醒了？去盥洗一下，等等主人會來和你對談。」

　　

第二章：丘赫

　　「我有了家。」修長的人影輕聲笑著，溫柔的嗓音有些沙啞。

　　「他們還什麼都不知道，就決定要接納我，給了我疼愛與保護，還給予我信任。這樣對待一個怪物，是不是很傻？」他忽然像是被逗笑了一般，彎腰點了下前方生物的鼻尖，「對，就像你們的父母。」

　　「在這裡，我遇見了生命中第二重要的人，我的丘赫。」



　　今天對於肯特家的家僕們來說是一如往常的一天，但又不是那麼尋常。

　　喀噠喀噠，規律的腳步聲在廊道迴盪，家僕們不等氣質冰冷的男子走到跟前，立刻停下打掃的動作恭敬的行禮。

　　「辛苦了。」低沉的嗓音在經過家僕時低聲道，腳下不停。

　　陶塔抬頭看向男子，正巧瞥見他嘴角微不可見的一抹弧度。

　　家主今天心情真好。陶塔感嘆的想。也難怪，畢竟家主是那麼的喜歡孩子，而昨天跟著小主人一起被帶回來的客人，又是那麼的不同。

　　他的運氣很好，碰巧撞見了柆魯先生他們回來時的畫面，在柆魯先生懷裡的先聲奪人的色彩，讓陶塔第一時間想起了某個人。他知道只要這個孩子沒有什麼太大的異常，家主一定會留下他，那個黑色的孩子。

　　黑色在肯特家擁有特殊的意義。

　　陶塔看向男子離去的背影，勾起一道輕鬆的笑容，繼續自己的工作。

　　而男子一路走到一扇白色雕花的門前停下，先是努力壓下嚴肅的表情下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笑容，伸手敲了敲門，手指上的戒指在碰撞下發出清脆的聲響，等待柆魯迅速躬身將門打開後，才緩步走入房間。

　　房間內充滿了夢幻的粉嫩色彩，在層層堆疊的蕾絲和各式各樣精緻小巧的裝飾物中，一個小小的孩子雙手捧著一杯溫度適中的熱牛奶正在發呆，聽見聲音立刻轉頭用那雙漆黑的大眼盯著他走近。

　　男子差點又克制不住笑容了。



　　庫希花了一些時間緩衝──在他洗漱後，發現自己在一個少女心爆棚的粉色房間時內心的混亂。有限的記憶中他似乎從來沒有待過任何有著豐富色彩的室內，更別說睡在這樣「夢幻」的房間中了。

　　當聽見腳步聲朝他走來的時候，庫希才下意識的轉向聲音來源，然後又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放下杯子站起來朝男子道：「佛勒希先生……」

　　等待的時間庫希已經聽那位狀似管家或護衛的柆魯大致介紹了肯特家的來歷。身為家主的佛勒希‧肯特是世襲繼承了伯爵之位，然而延續到佛勒希這代時肯特家已經是一根獨苗，自從幾年前伯爵之妻病逝，肯特家的主人就只剩下沒有再娶打算的佛勒希和他唯一的兒子克里里。

　　先別說其他，克里里還真沒有半點伯爵獨子的架子。

　　「坐著。」佛勒希朝他微微點頭，「我想問問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庫希沒想到佛勒希會毫無鋪陳或寒暄就直接問出這個問題，他想要裝出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表現，抬眼卻正好望進那宛若洞悉一切的眼神中，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半真半假地說：「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但我想既然您這麼問，不是查出了我的身世而對方不想認我，就是沒有查到什麼消息。誰家忽然有個女孩子或男孩子失蹤了好幾天不可能沒人注意到，除非……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過。」庫希被帶回來時還穿著破舊的裙子，醒來後傭人準備給他的衣物卻是簡單的襯衫短褲，明顯早已確認了他的性別。

　　而庫希知道如果他現在的長相沒有被這位伯爵大人認出來，那這個身體的身分應該是無法輕易被查出的。他想從佛勒希口中打探到的，其實是那個他最初遇到的小女孩。

　　從雙方坐下就佇立在佛勒希身後的柆魯又挑了挑眉毛，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意外，也不知道驚訝的是什麼，但庫希現在無心去推測，他只想知道一個確切的消息。

　　「你猜得沒錯，我查不到跟你有關的任何消息。你之前穿的洋裝雖然已經壞得不能穿了，」說到這佛勒希的語氣似乎有點嫌棄，「但是質料很高級，不是一般平民能給小孩穿上的，然而這半個月圈內並沒有任何『明面上』的兒童不見或有什麼意外。」佛勒希面無表情的說，沒有忽視庫希臉上一閃而逝的失望。

　　這個孩子還是抱持著一絲希望的吧。

　　佛勒希站起身，在庫希和柆魯錯愕的目光中彎腰將這個比克里里還要年幼的孩子高高舉起，讓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靠近庫希的耳邊低語：「肯特家冷清太久，我想我們需要有一個新成員──庫希，你願意嗎？」

　　庫希呆呆地看著男子與克里里如出一轍的天藍色眼睛，一開始見到這個男人時，他和克里里父子倆氣質相差太大，實在很難讓人相信他們有血緣關係。

　　然而當注視著那雙幾乎凝聚了佛勒希所有感情的眼瞳，他才發現，他們真的很像。

　　他們都有一雙不會騙人的眼睛。

　　這個時候庫希應該要先好好思考留下來的利弊，畢竟多了一層身分在身上或許是一種保障，但也有可能是束縛自己的鐵鍊，將他往更糟的境地拖去，他應該考慮一下再做回答。

　　然而他現在卻無暇去想那些，幾乎是反射性的，他點了點頭。

　　「好的。」庫希的喉間顫了顫，他聽見自己開口說道:「我願意。」

　　「看看喜歡哪個？」

　　看著眼前古老而帶著歷史厚重氣息的大門，庫希腦中浮現出人體實驗的研究室、被切片的器官收藏、沾染乾涸血跡的刑具……咕咚嚥下分泌過多的口水，在佛勒希的示意下遲疑地伸手將它推開。

　　出乎意料的，木門並沒有想像中沉重，輕輕的吱呀聲響起，門被錯估力量的庫希一推到底，要不是身後的佛勒希及向前伸手抵住，他恐怕就要被反彈回來的門板撞上。

　　庫希收回後退的腳步，不好意思地抬頭朝佛勒希低聲道謝，才鼓起勇氣看向房間內部。

　　房內的燈光在門開啟的一霎那亮起，暖色的鵝黃色燈光照亮了寬敞的空間。庫希錯愕的看著散布在各個角落、形態大小各異的絨毛娃娃，鬆一口氣的同時也有些不解地回望。

　　「無論貴族、平民或是奴隸，每個孩子都會有一個守護你們不被怪物抓走的娃娃──丘赫。當家族中有新生兒誕生，家中長輩就會為你們準備。」對上庫希的眼神，佛勒希立刻會意地解釋道，「很遺憾我無法為你找回出生時就陪伴你的那一隻伴身丘赫，但你依舊需要一個守護者。被怪物捕食過的人身上會留有牠們的記號，這樣的你容易吸引其他怪物靠近，必須讓丘赫時時刻刻地在你身邊。」

　　光憑一隻塞滿了棉花內芯的布偶就可以阻擋他們口中可怕萬惡的怪物？

　　雖然對於自己的身分有個大膽地猜測，但庫希真的無法相信眼前與他的印象並沒有什麼不同的絨毛玩偶能有什麼作用──事實上，他更願意相信這是大人們在用關於怪物的童話故事嚇唬孩子後，為了讓小孩子安睡而製作的騙局。

　　橫豎只是選一個娃娃，庫希毫無心理負擔地走進去繞了一圈，最後選定了一只慵懶地坐在藤編的搖椅上、脖子系著一個紅色大蝴蝶結的布偶熊。

　　這隻熊很大，必須要兩隻手環著才能抓住它。把它抱起時甚至有半個庫希這麼高，身上的絨毛相當柔軟，還散發著一股甜甜地香氣，就像他剛剛喝下的那杯加了蜂蜜的熱牛奶。

　　「我想選它，可以嗎？」庫希問道。

　　艱難的抱著布偶熊，庫希沒有注意到身後佛勒希不知其意的嘆息，肯特家主撇頭朝站在不遠處的柆魯示意，自己則上前牽起庫希的小手，「現在離晚餐還有一點時間，我先帶你回房間休息，吃完飯克里里會帶你熟悉這個家。」

　　這時庫希才想起，從醒來到現在那個總是在他面前裝老成的男孩完全沒有出現過。不過橫豎是在自己家，想必克里里不會有什麼問題，於是他將未出口的詢問吞回去，乖巧的點頭。

　　睡了這麼久的庫希其實一點也不累，但初來乍到也不好太過隨意，他一個「大男人」一路抱著布偶熊也有些羞恥和不便，還不如先回去待著。



　　毫無選擇權的，庫希被帶回到那間足以令所有擁有公主夢的女性羨慕萬分的粉嫩臥室，動作俐落的家僕們趁著他們離開時再次將房間大致整理好，衣櫃裡擺上了適合他穿著的嶄新服飾，茶几上放了盤新鮮的時令水果，大部分都是庫希從未見過的種類。

　　隨手將布偶熊往床上一放，庫希走入浴室一屁股坐在馬桶蓋上，下巴靠著膝蓋幽幽的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他或許還是太衝動了。

　　對於願意收留他這個未爆彈的肯特家，他是真心的感謝，但他也無法確定對方是否真的是抱持善意的。這個世界對他還是太過陌生，無論哪個選擇背後似乎都是萬丈深淵，他不敢，也不該去賭。

　　他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如果曝露了……他們會怎麼對他？

　　發呆了一陣子，庫希放下酸麻的雙腳，搖搖晃晃地踏出浴室一把撲在床上，兩隻手緊緊抱著布偶熊，將臉深深埋在它綿軟的大肚子上蹭。

　　「小怪物，可以麻煩你不要抱得這麼用力嗎？我覺得有點悶。」空無一人的房間中忽然傳出一個醇厚如蜂蜜酒的中性嗓音，更具體點，是從庫希的身下傳來的。

　　

　　稚幼的小身板顫了顫，庫希放開手，緩緩撐起身體看著低頭與他對視的布偶熊。

　　「是你在講話？」庫希皺著眉拍了下布偶熊的肚子，手掌陷入厚實的絨毛中，沒有生物的體溫也沒有跳動的心臟，觸手可及的僅有柔軟的填充物將他的手心包裹住，「你是活的？」

　　「天哪！動作輕點！你是要我吐棉花出來嗎？」布偶熊譴責的說著，揮動著短胖的四肢掙扎地在庫希還半趴在它身上的情況下坐起身，「我當然是活的，在你面前的可是丘赫！小怪物，你的常識都吃到肚子裡去了嗎？你可是我有生之年所見過最膽大的黑色怪物！你偽裝成人類的孩子潛入這個家做什麼呢？」

　　「黑色……怪物？」庫希緊繃地握著拳頭，走調的問句從他的喉間發出，「黑色怪物是什麼？怪物還有分種類？」和克里里談話時他心中其實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想，然而當事實出現在面前時庫希還是不想去承認。

　　他不希望自己真的是克里里口中除之而後快的怪物。

　　何況，現在被他壓在下方的可是傳說中怪物天敵的丘赫，傳說中保護孩童不受怪物侵擾的守護者，既然它這麼肯定庫希的身分，那……會怎麼對他？

　　這個布偶熊的動作看起來並不靈巧，他現在應該迅速爬起來逃走，但庫希動不了，全身僵硬的盯著布偶熊無機質的眼睛，等待它的審判。

　　突然地，一道溫柔的重量落在他的背上，還輕輕拍了兩下，「孩子，你需要冷靜。你的情緒會影響到我，丘赫一族對於幼崽的情感很敏感，這樣我們是無法繼續談話的。」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連自己的種族都不知道，給我的感覺也跟你的同類不太一樣，但我可以肯定你絕對是一隻未成年的黑色怪物──小怪物，抱抱我，不要那麼緊張，我不會對你做什麼，丘赫絕對不動任何種族的幼崽，更何況我們這一支系與黑色怪物的關係一向友好。」布偶熊圓滾滾的大頭搖了搖，「黑色怪物是人類給你們的稱呼，大家都是這麼叫你們的。怪物很少會用人形來行動，漫長的歷史長流中我並沒有遇過幾個肯偽裝成人類來獵食的黑色怪物，你們的本體是能融於任何暗處的黑，無論在哪裡你們都可以輕鬆取得食物，當獵物碰上你們會被激發出內心最深層的恐懼，絕大部分還沒被你們吃掉就自己先嚇死了。」它呵呵笑著，然而庫希並不捧場。

　　「那，為什麼守護幼童的丘赫會跟把人吃到屍骨無存的黑色怪物友好相處？這不合理。」

　　「你在開玩笑嗎？類人種族跟沒有開靈智的動物不一樣，不論是哪種怪物都無法直接吃掉一個人！每種怪物吃的東西都不一樣，而且胃口也不大。如果沒有特殊原因，你說的那種情形只有那個倒楣的人類先碰上一個怪物，被吃掉了某個部份後吸引到其他怪物共食時才會發生，所謂的屍骨無存實際是被各個怪物給分食的！你都跟誰亂學了什麼常識啊！」布偶熊不贊同的解釋。

　　可是我吃了一個人。庫希在心中默默地說。

　　「你說你是丘赫一族……你們一族都是絨毛娃娃？剛剛那間房間的全都是你的同伴？可是娃娃不都是人造的嗎？」庫希轉移話題道。他可還記得這隻大熊的屁股後分明還掛著一張寫著製作者的標籤。

　　察覺到身上的小孩兒往下方探看的視線，布偶熊很是不滿地扭動屁股，沒有防備的庫希差點滾下去，「放尊重點，別亂看！丘赫是沒有實體的，玩偶、娃娃是我們接觸實物的媒介，我只是用它當作身體來行動。我們這個族群數量並不多，也不是每個丘赫都願意守護人類不受怪物侵擾，會被人類所熟知也是起因於一場意外。」

　　布偶熊很是人性化的挑著眉毛，「人類只有脆弱的幼年時期才會需要我們，所以我們通常只會在這階段保護他們──當我上一個主人成年時，我就脫離了那個又髒又舊還幾乎沒洗過澡的軀殼，來到這裡好好的睡了一覺。沒想到這個家的幼崽沒有選擇我，反倒是一個小怪物找到我──孩子，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我不能讓你危害這個家，按照禮節我必須給他們支付一筆住宿費的。」

　　所以只是他剛好「幸運」的來到一個有丘赫願意待著的家族，又「幸運」的在眾多的填充娃娃裡選中了唯一的真貨？庫希不敢置信。此刻他的思緒還很混亂，不過這不妨礙他回答布偶熊問題，「我是被肯特家收留的，沒有要傷害任何人的打算……在遇到你之前，我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怪物。」他大概說明了一下自己的經歷，只略過那個可能讓他有形體的契機不談。

　　「我沒有見過這種情況。孩子，你知道我活了多少年嗎？我見過數百種怪物，但從沒有像你這種的例子。」布偶熊語氣低沉，「難怪你能被這個家的人接納，你根本不像個怪物！黑色怪物目前為人所知的弱點只有兩個，一個是丘赫──和我們建立友好關係的怪物會特意避開我們所守護的家族──另一個是活水，流動的水會讓你們變得虛弱，嚴重點可以直接把你們分解掉。可是你居然可以接觸溪流！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庫希遲疑的點頭，這表示他沒有了既定的弱點，就算身分被發現也沒有人可以傷到他？但這能肯定嗎？搞不好他雖然不怕能傷害到其他「同類」的水，但是只要一顆子彈或是擊中要害的一刀他就會死得不能再死，比對付其他怪物還輕鬆。

　　「等等，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因為這樣才被肯特家收留的？」

　　「小怪物，看來你的小腦袋真的沒有多少東西在裡面。這可是常識！人類畏懼怪物，他們防備著所有來歷不明的生物，沒有證據他們是不會輕易把可能的危險放到身邊的！」布偶熊激動的用沒有指頭的手掌拉拉庫希半長的黑色頭髮，「你該照照鏡子，黑色、黑色、還是黑色！在人類眼中只有被詛咒的人和怪物才會有這個顏色！」

　　反射性的摸上自己的眼角，庫希不敢置信的反問：「黑色對他們來說是不正常的？可是我沒有看到他們對我的外表有什麼反應啊？」不說別的，克里里可是直接上手抓他的頭髮綁辮子了，也沒看到他有任何排斥的表現。

　　「那是因為肯特家的先祖中，還有現任家主已逝的夫人都被詛咒過，導致他們的外表也跟著產生變化──對，就是像你現在這樣──再加上你一開始被肯特家的幼崽撞上時你就在溪裡了吧？我猜他們是把你當成因為被詛咒而被丟在森林喂怪物的人類幼崽了。」布偶熊信誓旦旦的說著，而這也是最接近事實的可能。

　　庫希還在吸收這些複雜的信息，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已經被人試探過的認知讓他不知所措，當庫希張開口想再提出問題，房間的門就突然被敲響。

　　「庫希少爺，請問您休息妥當了嗎？晚餐已準備好，請您稍後前往飯廳。」肯特家的家僕恭敬的說著，在收到庫希的回應後才緩步離去。

　　庫希慌忙地站起身，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一直趴在布偶熊的身上與它談話，如此失禮的行為讓他感到尷尬和無措。

　　他不習慣與人有太過親密的接觸，可是他眼前的大熊無論外表或觸感與其他娃娃沒有任何區別，讓他一時沒有意識到不對。

　　「那個、我要先出去了，你……繼續休息？」道歉的話卡在喉嚨底，他想表達歉意，卻又擔心抱歉的話說出口就再也沒有躺在布偶熊身上的高級待遇了，那種好像被呵護住的安心感讓人捨不得放手。

　　「我的名字是糸亞，這是我的第一個名字。」糸亞摸摸自己的肚子，伸著懶腰「嘿咻」地從床上跳下來，「小怪物，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在泰迪一族中，當我們彼此交換名字，那就是一個約定，表示我們成為朋友，絕不會傷害彼此。」它解釋道，這與它事先是否得知他的名字無關，這是互相表示誠意的契約。

　　「我叫庫希……庫希‧肯特。」猶豫了一下，庫希還是在自己的名字後冠上了肯特家的姓氏。

　　「那麼小庫希，麻煩你抱著我，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已經睡得夠久了，不介意活動一下，有我在你可以不用那麼緊張。」糸亞示意地張開兩隻短胖的熊掌。

　　唰地一下，庫希回憶起自己先前抱住布偶熊時心裡的忐忑，臉一下變得如熟成的蘋果般通紅無比，咬牙切齒地將糸亞抱在懷裡，「如果我成年了，你是不是就不能自動感覺到我的心情了？」

　　「嚴格說起來，你現在算是我的守護對象，所以我還是可以察覺到。何況怪物可不像人類，要經歷漫長的歲月才會成年。」糸亞呵呵笑著，隨即理解地說：「孩子，不用害羞，這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反正我也不會說出去，對嗎？」

　　那是因為你也沒人可說！

　　「我說糸亞……熊哥，」想了想，庫希換了個稱呼，這樣或許比較容易達成他的目的，「我不想意識到你知道我的情緒這件事。」

　　「熊哥？第一次有人這樣叫我，我挺喜歡的。」糸亞從庫希的臂彎中扒拉出自己的熊掌，語帶笑意，「或許我會考慮看看吧。」

　　庫希面無表情的在腦袋中搧了自己一巴掌，強行壓住把這肥大的布偶熊丟回床上的念頭，回身步出房間。

　　

　　當庫希靠著糸亞的提示找到飯廳位置，就見佛勒希和克里里已經在擺滿豐盛餐點的長桌前等待他的到來，除了依舊待在肯特家主後方的柆魯，沒有其他家僕在場。

　　「庫希！」克里里在看見庫希時眼睛一亮，笑咪咪的說：「爹地說你現在是我的弟弟了，以後我就是你哥哥了喔。」

　　「坐吧。」佛勒希曲起指節敲敲桌子，柆魯立刻移動到唯一的空位將座椅拉開，等庫希抱著糸亞搖搖晃晃地坐下，才幫他把椅子靠攏。

　　落座後，庫希的視線幾乎與布偶熊齊平，他的頭完全被糸亞毛茸茸的腦袋擋在後面，自然也無從看見餐桌前的三人放鬆的微笑。

　　就在庫希認真考慮要不要把這只悄聲低笑的布偶熊從腿上推開時，不知從哪取來的第二把椅子被柆魯放到庫希身旁，小心接過糸亞將它轉移過去放置妥當。

　　不等庫希向他道謝，柆魯長腿一邁，又回到佛勒希身邊站定。

　　「願我誓愛的孩子們平安喜樂，遠離怪物的侵擾。」佛勒希低語著，眼簾微閉。

　　學著克里里的樣子將手握成拳抵在額頭，庫希聽著佛勒希簡短的飯前禱語，神色一動。

　　直到飯後被克里里拉著穿梭在肯特家複雜龐大的宅邸，庫希才得到一個不算回答的答案。

　　「我們家不信神。」意猶未盡的停下關於被關在書房要怎麼撬開鎖的解說，克里里撇嘴道：「爹地說肯特家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爭取的，不靠運氣也不靠神明的垂憐。這是我們的家訓之一。」回來後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找庫希，就是因為被佛勒希鎖在書房抄寫家訓，這是他在森林跟其他人走散的懲罰。

　　佛勒希主張體罰對矯正錯誤沒有效果，所以從小克里里做錯事時都是被佛勒希往書房一丟、門一鎖，寫完悔過書和家訓才可以出來，罰抄數量依事情程度大小決定。

　　別看似乎罰得不重，肯特家的家訓不只是簡單的規定一二三，為了讓子孫後代能夠明白，每一項規則後面清清楚楚寫明了典故、真實案例和詳細說明，加起來足足有兩個拳頭疊在一起那麼厚──據說還在持續更新中。

　　克里里指著書房半個空間都堆積著克里里從小至今抄寫的家訓，驕傲的表示現在他罰寫時完全可以不看原本就一字不漏的抄寫下來，讓肯特家主都在猶豫要不要找找世界史、怪物圖鑑之類的書籍替換掉本來的家訓。

　　「……」庫希對此無從表示，只能沉默的回以微笑。

　　「大致都看過一遍了，基本上家裡沒有你不能進去的地方，除了母親以前的房間、爹地的酒窖和傭人的房間，不過通常這些地方都會好好鎖起來。」克里里把庫希帶回他的房間，邊說道：「爹地雖然是伯爵，但是我們家不興其他貴族嬌養子弟那套，能自己做的是絕不假他人之手──當然有需要時你還是可以找人幫忙，比如拿高處的東西。」

　　「睡前記得要喝熱牛奶，多喝一點才長得高。」臨走前克里里拍拍庫希的頭，做足了大哥哥的姿態才心滿意足的離開。他的房間隔得較遠，不像庫希鄰近佛勒希的臥室。

　　庫希目送克里里的背影消失才轉身將房門關起，一眼便望見本來只擺放著新鮮水果的茶几上放著熟悉的杯子和一張紙條。

　　先把糸亞往沙發一放，庫希拿起紙條，上面寫著「睡前請記得飲用，願您好眠。」杯裡的內容物如他所想是一杯冒著熱氣的甜牛奶，溫度正剛好。

　　「孩子，你的人形的確矮了點。」布偶熊在沙發上舒服地伸著懶腰，「如果按照怪物的年紀去推算，你應該跟肯特家的幼崽差不多大，身高卻只到他的胸口。」

　　「糸亞，你看得出我的年齡？」庫希偏過頭看向它，質疑道：「搞不好我就是比克里里小個三四歲，小孩子長得快，我跟他差了點很正常。」

　　「不要小看丘赫，丘赫看得到所有生物的本質。要不然他們怎麼會為你準備牛奶？小怪物，像個孩子一樣早點上床睡覺，或許你還有長高的機會。」

　　糸亞輕笑。

　　庫希磨磨牙，端起杯子將液體一飲而盡。

　　「我要睡了，晚安。」

　　燈光隨著庫希躺下的動作漸漸微弱，這個世界或許沒有庫希記憶中的科技產物，但文明的發展是強大的，人們總能用自身技術或異族的特殊能力製造出更加便利的器具。

　　「建議你拍拍手，給自己留一盞夜燈，然後把我抱到床上。」黑暗中傳來布偶熊慢悠悠的聲音。

　　「我不需要光。」庫希盯著天花板繪製的圖案回應道，上面畫的是被呆頭呆腦的玩偶壓著打的奇怪物種，他猜那些就是他們口中的怪物，「沙發很寬敞，夠你睡的。」

　　「你會需要的，如果你希望當有人進來時看得見你。」糸亞說道，等庫希恍然地點亮床前的燈，暖黃的光暈正好照映在庫希的臉上，它接著說：「丘赫可以感受到幼崽的情緒，我以為你並不希望我明白地講出來──」

　　「熊哥！」庫希猛然打斷泰迪未盡的話語，「請陪我一起睡覺。」他一字一句的彎著嘴角道。

　　加上一隻肥胖的布偶熊，使得本來寬大的床顯得些許擁擠，庫希側身背對糸亞，閉上眼睛。

　　暖暖的甜香探過來，糸亞的熊掌輕輕拍打著他的手臂，低沉憨厚的嗓音讓人很有安全感，「睡吧，丘赫會守護你的。」

　　「丘赫守護的從來不是怪物。」庫希嘀咕著，翻身將臉埋入布偶胸前的絨毛中，讓眼角的濕意被布料吸收。

　　是幼童的身體影響到他，庫希認定的想，又或者夜晚總是讓人變得脆弱。當天空曙光再起，他還是那個淡定思考的庫希。

　　「我們保護孩子，怪物的孩子沒有不同。」糸亞說，低頭看著呼吸漸沉的黑色男孩。

　　「你們沒有什麼不一樣。」

　　

第三章：你餓了

「你們能相信嗎？」那道人影這麼說著：「在當時，一個怪物和丘赫竟然成為夥伴！」他背後映在牆上的影子變化著，扭曲的怪物和憨厚的布偶影子正在對峙，轉眼怪物散成一片，僅剩下布偶還站在原地。

「丘赫是孩子的守護者，保護所有幼童不被怪物侵擾。」他說著說著又笑了，「可是它卻教導我怪物的規則，消除我的不安緊張，還幫助我……如何取得我需要的食物。」

　　兩天後庫希便被安排了緊鑼密鼓的課程，禮儀、騎馬、音律、劍術、外語……甚至是這個國家的歷史與貴族圈的家族來歷，整個過程並不輕鬆，對庫希來說完全不合邏輯的外族語言相當複雜，學得相當艱難──反倒儀態似乎在遺忘的記憶中早已深入骨髓，庫希掌握得非常快──但他清楚，這是真正把他當作肯特家的一份子，為了讓他能光明正大地以肯特這個姓氏出現在眾人面前所必備的。

　　時光匆匆，約過了半個月，趁著餐後眾人尚未離席，佛勒希拿出一本看起來年代久遠的冊子，正式宣布庫希的名字已被紀錄在族譜中。

　　「從今天起，庫希‧肯特正式成為我的第二個孩子，肯特家的一員。」肯特家主鄭重地說，只有在與孩子們相處時才得以放鬆的臉部肌肉勾起了一道溫和的笑容，「接下來就是給皇室和其他家族這個消息了，過段時間庫希就能跟克里里一起上學了。」

　　庫希一愣，迎著克里里稚嫩的笑臉，才恍然記起自己現在至少看起來也是一名小孩子，肯特家又不缺多一個人的學費，去上學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不說自己實際年齡都多大了，跟著一堆小蘿蔔頭上課是多麼尷尬的一件事──他顯然完全忽視了這幾天休息時和克里里玩得多開心多自然──他可不能肯定自己在那麼多人的環境能夠安然無恙，不被發現怪物的身分。

　　但庫希實在沒有辦法在如此愉快的氣氛下提出不想上學的想法和理由，所以他乖乖地露出淺淺的微笑，應道：「我知道了，謝謝佛勒希先……爸爸。」經過多次的爭取，庫希才被佛勒希勉強同意不用跟克里里一樣叫他「爹地」，但前提是庫希要好好的叫他「爸爸」。

　　佛勒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控制住不讓自己笑得太毀形象。

　　克里里在旁邊竊笑著，忽然想起什麼，趕緊開口道：「爹地，樓文的生日本來邀了我們幾個熟悉的夥伴去的，我可以把庫希一起帶去嗎？」樓文‧舒雷納這個名字庫希倒是有聽克里里提起過，舒雷納這個家族與肯特家是世交，年紀相仿的克里里和樓文可以說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好兄弟，關於樓文小時候的糗事更是被克里里著重講了好幾次。

　　沉吟了一陣，佛勒希點頭道：「讓庫希多認識一些人也好。庫希對舒雷納家不熟悉，你要好好照顧他，知道嗎？」語畢他又補充了一句：「記得要先確定你們的聚會帶他去沒有問題，不要因為這樣又和舒雷納的二子鬧彆扭了。」

　　「我知道啦，我會好好看著庫希的！」克里里開心的笑道，朝庫希眨了一下左眼。

　　回以一個微笑，庫希回頭看向一如往常坐在身邊的糸亞，試探地詢問道：「我可以帶著糸亞一起去嗎？」克里里他們之前便知道了庫希稱自己的布偶熊為糸亞，當時還被克里里嘲笑了一番，倒是佛勒希和柆魯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

　　這次克里里倒沒笑話他，而是認真的回答：「你現在情況特殊，在外面的確不該讓丘赫離開你身邊，以後上學短時間內最好也一直帶著。就是你的丘赫個頭比較大，你抱著應該不太方便。」

　　庫希可沒想過上學還要隨身帶著糸亞走，但想想現在幾乎布偶熊不離身的情況，他也不會覺得不能接受，所以沒有反駁地應聲說：「我沒有關係的，在家裡我也是一直抱著他，走點路沒有問題。」

　　那時的庫希想得有多簡單，此刻的他就有多後悔。

　　庫希的個頭畢竟比克里里矮上許多，糸亞附身的布偶熊體型又較一般的絨毛娃娃龐大，抱著糸亞走路時庫希常常會被它的大頭擋住視線。

　　等到庫希再次搖頭甩開壓到他臉上的腦袋時，前方帶路的僕從和克里里早就不知道往哪去了。

　　他倒是想問問視野良好的糸亞，可是昨晚丘赫就像是發現了什麼，說要離開一下，便暫時脫離布偶熊的軀殼。直到早晨他們要上馬車時才回來，悄聲說了句自己要補眠就自顧自的休息去了，讓庫希現在想把它叫起來問也無從下手。

　　環顧四周，這裡的裝潢盡是金碧輝煌的黃金和珠寶堆砌而成的，一路走來幾乎沒有太大的差異，與同樣寬廣的肯特家相比更讓人難以辨別方向。直到他轉過幾個彎才看見所在的位置變成列有一排舒雷納家歷代出名的人物肖像和雕塑的大廳。

　　舒雷納家族不像肯特家人丁凋零，雖然同樣在圖蘭瓦擁有強大的聲望，但與本家有緊密關係的旁系家族眾多，旗下的產業和關係鏈讓它不斷壯大，現在已經有隱隱要超越肯特家的現象了。

　　不過兩家的關係根據糸亞所說是真的相當友好，至少目前他們是可以放鬆交往的，庫希暗想。

　　思索了一下，庫希將笨重的泰迪熊暫時放在腳邊靠著，決定先停在這裡等人找過來。他正好可以趁著四下無人、糸亞也在睡覺無法感知他的情緒時，好好的整理這陣子亂糟糟的心緒。

　　距離他出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將近一個月了，靠著肯特家和糸亞的幫助他不再像剛開始時對一切毫無頭緒，生活也算一步步邁向正軌，然而他的記憶仍沒有一絲一毫的恢復。

　　庫希猜測他應該從醒來時就已經頂替了本來的「黑色怪物」，那麼照糸亞說的「怪物的食物是從怪物以外的種族身上取得」來講，根本不會有被怪物吃掉記憶的問題，一定有什麼導致他失去記憶並成為怪物的原因，只是現在他無跡可尋。

　　有件事庫希一直藏得好好的沒有讓糸亞知道。

　　他清楚自己絕對與糸亞所熟知的黑色怪物截然不同，所以庫希不敢讓它知曉，自己在森林時數次把獵物不吐骨頭的吞噬掉──而且大約三天前，庫希多少感覺到一般的食物滿足不了他了，他可能需要的必須是活生生的生物才行。

　　他覺得飢餓。

　　肚子空虛到幾乎要沒有力氣行動的感覺太過糟糕，他不敢想像自己會不會為了滿足自己而做出什麼讓自己後悔的行為。

　　他大概可以判斷出自己還沒到只要接觸到，身體就會自動吸收食物的地步，但庫希這幾天也不敢再和克里里或是那些偷偷塞糖果點心給他的家僕們有什麼肢體上的接觸，就怕有朝一日情況無法控制，他會對他們出手。

　　這個問題就跟自己的來歷一樣讓庫希無從解決，他沒有辦法能在無人在場的情況下找到活物，也難以去尋求幫助，只能獨自一個人找著空檔想辦法──庫希也明白糸亞應該多少有在平日相處時察覺到他的焦慮，只是糸亞不提，他也就裝傻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還有時間，庫希對著自己說道，只要好好回想，他一定能從過去吞噬食物的情境中找到能夠緩解的答案。

　　「叮鈴」

　　等一時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庫希回過神，鈴鐺聲已經和他相當接近了。他抬頭便看見一隻雪白的生物出現在前方十五公尺，咧著牙發出恫嚇的聲音，弓著修長的身軀隨時準備攻擊。

　　庫希頓住片刻，舉起的右腳向前一小步，本來靠在腳邊的布偶熊滑落到地上。他彎腰將似乎還在沉睡的丘赫以幾乎要抓破布料的力度緊緊抱在懷裡，直直地盯著那個豎著尾巴、毛髮炸起的生物，對於身後映在牆上的影子突然變形似地脹大扭曲毫無知覺。

　　他記得自己該怎麼做的。

　　絕對、絕對不可以後退，然後……

　　像是滴入水中的黑墨渲染開來，暗影快速的擴張身形，逐漸將眼前的威脅包圍，蓄勢待發地準備將其吞沒。

　　「滾！」雄厚的聲音從他的胸前傳出，庫希下意識地低下頭，看著不知道何時睡醒過來的布偶熊。

　　「喵──！」白色的動物發出了尖銳的叫聲，高高跳起，幾個跳步便迅速在他們眼前消失無蹤。

　　巨大的黑影在他們的背後掙扎著變化出各種龐大而奇異的樣貌，如同心跳的頻率一張一縮，最後歸於平靜。

　　「糸亞、你醒了？」直到白貓離開視野內，庫希怔怔地眨了眨眼，問。

　　糸亞扭扭腰，從庫希的懷中跳下，恨鐵不成鋼的對他道：「早在你一個人四處亂繞的時候我就醒了！本來還想看看你是打算做什麼，誰知道一隻小貓也能把你嚇得幾乎要卸去偽裝。孩子，那只是一個沒有什麼威脅性的小動物，你可是怪物！你在怕什麼？」

　　正要反駁說那分明是惡魔使者化身的庫希聞言臉色一白，微彎的嘴角抿直，尖銳到分岔的厲聲道：「我不怕！」隨著男孩稚嫩的聲音響起，黑色的陰影猛然炸開，激烈的躁動著。

　　布偶熊面對這樣的場景半點不懼，擺動著笨重的軀殼往黑色怪物靠近。庫希只覺一股大力從褲腿傳來，他便摔倒在地，跌入軟綿綿的懷抱中。

　　「你餓了。」它突然說道。

　　「……你說什麼？」

　　正掙扎著要爬起來的庫希一僵，連帶背後遮蓋半個廳堂的影子也跟著停頓下來，宛如當機的動畫一幀一幀的動作。

　　

　　「你餓了。」糸亞不厭其煩的重複，「該吃飯了。」

　　「我剛剛吃過早餐。」庫希抬起頭，不太自然的說。

　　布偶熊不以為然的嗤笑，「類人種族的食物只能當作點心，根本不足以果腹，怪物需要活物身上的能量才能維持生命。我照顧怪物幼崽還沒有經驗，你應該要提醒我的！小怪物，你看看把自己餓成什麼樣了？難怪長不高。」

　　「我的身高很正常！」庫希不滿的咕噥，自暴自棄的倒回丘赫身上，緊繃的手臂牢牢環住它的脖頸，內部的棉花被擠到頭部，顯得它的下巴格外擁腫，「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去吃掉剛才那個惡、那隻貓？到時我要怎麼還舒萊納家一個已經屍骨無存的小畜生？」說到那隻白貓，庫希的眼中劃過一絲不自在，惡聲惡氣的道。

　　糸亞很快的意識到庫希在想什麼，頓時笑得肚子亂顫，「顯然你不是個好學生的料子，我曾經告訴過你，沒有開靈智的動物跟類人種族可不一樣。你以前在森林是不是都直接把食物吞噬掉的──我就知道！你難道沒有想過，就算是肯特家的小夥子，也可以吃掉一整隻雞或一頭牛嗎？」

　　不，怎麼說也不可能吃一頭牛吧？庫希張嘴，又被糸亞給打斷。

　　「動物是最低等的食物，所有高等生物都可以食用，而類人種族雖然在怪物的食物清單上，但是歷史上除了最初的那一位黑色怪物，沒有任何怪物可以吃下整個人。」布偶熊呵呵笑著，「難道你以為自己特別了點就是那個特例？世界上可沒那麼多奇蹟。」

　　庫希沉默，那……那個女孩又該怎麼解釋？真的是僅此一次的「奇蹟」？

　　「好了，孩子，收收你的分身。我們該去準備你的餐點了。」糸亞說道。

　　「分身？」庫希順著糸亞的視線看過去，訝異地看著牆上大片無法被燈光照亮的黑暗，隱隱能從中感覺到它與自己之間的聯繫。

　　「我該怎麼操控它？」

　　糸亞無奈的扶著險些從它身上滑下去的庫希，邊道，「那可是你的一部分，你想它怎麼樣都行！放鬆！像擺動尾巴一樣控制它！」

　　片刻，庫希終於學會如何操控自己的影子，把玩了一下才在糸亞的催促聲中讓黑影變回人形。他洩氣地仰頭躺下，悄悄蹭了蹭糸亞的胸口，悶聲道：「謝謝，不論什麼事。」

　　「沒事了。」糸亞看似粗魯地揉揉肚子上的腦袋，語氣一如往常，「只要你需要我、呼喚我，丘赫會保護你的，我的孩子。」



　　約莫又過了十餘分鐘，遊蕩在廊道中的庫希和糸亞才被僕從帶到克里里他們的所在處。一到達目的地，僕從迅速而敷衍地朝他敬個禮，一言不發的匆匆離開。

　　看著這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庫希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離開那處空無一人的廳堂後庫希陸陸續續遇到數名正在打掃的傭人，然而每個人看到他的第一眼無不是滿臉厭惡的避開、亦或是發出驚恐的尖叫，嚴重點的甚至拿著手中的東西作勢要驅趕他，好歹這名剛好經過的僕從還肯聽庫希把話說完，給他帶路。

　　這裡顯然是專門為了給舒萊納家的二公子慶生而精心布置過的廳房，光彩耀人的珠寶雕塑裝點在每個角落卻不顯奢靡，從落地窗往外看去還能望見陽光照射下如星光閃爍的湖面，旁邊停靠幾艘小船，方便前來的貴族子弟遊玩。

　　克里里在庫希踏入時便發現他的存在，滿臉不高興地朝他走過來。

　　「抱歉，我剛剛一時沒注意迷路……」

　　「庫希！我們走了！」克里里一把拉住庫希，順手接過他懷裡的糸亞，生氣的道：「這裡沒什麼好玩的，我們回家！」

　　一個淺金色短髮的男孩迎上來，急忙抓住克里里道：「別走啊！這跟我可沒什麼關係，誰知道他們趁我不在計畫了這齣？你要是走了可真的不夠意思了！」見克里里甩頭不理睬，他又伸手把庫希拉到他身旁道：「這個就是你的弟弟？叫庫希是吧？庫希你趕快跟你哥說說，哪有還沒給主人慶生就要回家的客人了！」

　　「對，我們是客人，所以你還是找你的好兄弟一起玩去吧！」克里里扯了一下，發現沒辦法把庫希拉回來，轉頭朝男孩譏諷道。

　　「我兄弟當然是你啊，克里里你別抓我語病好不好！就跟你說不是我的問題了！」樓文氣急敗壞地壓低聲音叫道，「你就當賣我一個面子，我這不是叫人幫你把弟弟找回來了嗎？」

　　「講話講清楚點，這是我弟弟不是你弟弟！」

　　「我們還需要分你我嗎？你弟就是我弟！庫希你說對吧！」

　　庫希幾次想插話都被他倆你來我往的鬥嘴給打回去，只能站在中間任他們把他當繩子般拉扯。

　　「好啦，克里里你別生氣嘛！我們就是開個玩笑。」本來坐在原地沒動的幾個男孩女孩這時才湊過來，笑嘻嘻的說。

　　「對呀！我們只是想說你弟弟認路能力應該很強，就算不讓人找他也沒關係，可以嗅著你的味道找過來啊！他要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也不會被肯特家收養吧？」

　　「就是說嘛，反正人也找到了不是？樓文生日你就這麼給人難堪不好吧？」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瞄向庫希的眼神中充滿嘲諷與不屑。

　　藉著幾人的對話庫希才了解了事情經過，大致就是克里里發現庫希不見要回頭找他，領路的僕從說樓文等人現在就等他們了，讓克里里先與眾人會合。一進門卻被故意等著惡作劇的樓文拿奶油抹了一臉，克里里當即反擊，隨後狼狽的兩人去更衣，並吩咐傭人派人去找庫希。誰知其他人卻趁他們不在攔住傳話的傭人，不讓找人，直到等了許久不見庫希的克里里與樓文起了口角才真相大發。

　　「我本來想親自去找你的，樓文不讓。」克里里悶悶的對庫希說，就算和舒萊納家有再好的關係，在主人家未允許的情況下隨意亂闖有違貴族的涵養，他不能讓人看肯特家的笑話。

　　輕輕搖頭，庫希倒不至於對這些半大的小孩生氣，橫豎他們的惡作劇也沒太過分，他也沒有真的誤闖到什麼不能進入的地方惹出事情，在這裡他著實不太可能遇到什麼危險。

　　只是這恐怕是他第一次直面人們對他的惡意，即使他早就知道這個世界對黑髮的偏見。

　　他看向仍然扯著自己和克里里不放的樓文，男孩琥珀般的眼中沒有絲毫的嫌棄或是質疑，他的態度間接表明了舒萊納家承認庫希為肯特家繼子的身分，這樣就夠了。

　　「克里里，我沒事。」手腕輕輕一扭，將雙手解放出來，庫希重新將糸亞抱在懷裡，扭頭安慰著克里里邊對著樓文微笑道：「二少，舒萊納家果然名不虛傳，我不小心看花眼了才耽誤諸位的時間，對此我奉上誠摯的歉意。預祝你生日快樂，希望我沒有影響你的心情。」

　　樓文盯著他看了一陣，才轉向克里里咋舌道：「你弟弟可比你會講話多了，人家都這樣說了你就別想著走了，要走也該是他們離開！」瞪了那幾人一眼，他又對庫希說：「叫我樓文就好，二少這個稱呼是外人叫的。拉你哥去旁邊坐著，等我把這裡處理好我們再好好開我的生日會。」

　　克里里對樓文翻了個白眼，牽著庫希走到沙發前坐下，毫不搭理一旁臉色難看的眾人。

　　

　　庫希回頭瞥向被樓文請出房間的幾人，抓著布偶熊的手緊了緊。

　　「今天來的不都是你們比較要好的朋友嗎？」庫希疑惑的問。克里里曾經說過今天的聚會只有幾個他們熟悉交好的朋友，但那些人的語氣和態度顯然絲毫不尊重克里里和庫希背後的肯特家，與克里里的說法有異。

　　「本來是。」克里里遞給庫希一杯加了一杓蜂蜜的紅茶，解釋道：「菲尼祿……四王子前天和大王子在郊外遇到突襲，雖然沒受傷可是暫時不准他外出；芬西斯卡家的雙胞胎兄妹芮恩和米莉塔，被帶去找他們的阿姨，帕雷侯爵的夫人；艾葛絲家族的安年紀比我們都大，這幾天都在參加為他舉辦的相親宴，他們派人送了禮物過來，可是人都不能到場了。舒萊納家的人恐怕是覺得只有我們太冷清，找了一些男爵子爵的子女和分家的孩子來，跟我們都不是很熟，全上趕著討好樓文呢。」

　　「肯特家人丁凋落，只怕他們是看不上我們。」克里里冷聲說，「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傢伙！」

　　「既然知道都是這種貨色拿他們生什麼氣啊，我今天生日你倒是盡給我擺臉色了。」樓文忽然從沙發後面出現，一手攬住克里里的肩膀，故作不滿的說。

　　「那些人我都叫人把他們送回去了，分家的人現在可能耐，都能指揮本家的下人做事了。」他哼笑著說，「走了，你不是很久沒看見砂糖了嗎？牠很想你。」

　　克里里聞言眼睛一亮，拍開樓文掛在肩上的手，不忘叮囑庫希跟好他們，「砂糖是樓文養的小公主，長得優雅又漂亮，你一定也會喜歡的！」

　　庫希沉默地看著眼前戒備的盯視著他──或者該說是他懷裡的糸亞──的白貓，並不覺得自己會喜歡這個醜陋又會作怪的惡魔。

　　「庫希是第一次看見貓吧？不用害怕，他們很無害的，你看牠對你多好奇，一直盯著你看耶。」克里里伸手將白貓抱起，為牠梳理柔順的長毛，「我也想養貓，可惜貓實在太稀少了，幾乎只有在王室才比較常見到。砂糖就是在樓文的父親立功時王室賞賜下來的。」他一臉可惜的說著。

　　「聽說以前貓這種沒什麼攻擊力的生物跟犬隻一樣多，可是由於牠們無法協助戰鬥，再加上前朝的宗教信仰將貓視為怪物的隨從，大肆撲殺後僅剩下少數被養來滿足某些貴族的施虐欲，直到本朝那些錯誤的觀念被改正，貓才變成珍貴物種。據說黑市裡買一隻貓可得花上一個小領地一兩年的收入才行。」樓文補充道，「剛才的那些人加起來連一隻貓的身價都比不上。」

　　「喏，庫希你也抱抱砂糖吧？」克里里手一遞，將雪白的貓咪貼近庫希的臉龐。

　　幾乎在貓藏在肉墊間的利爪伸出來的前一秒，庫希快速接過白貓，一手制住他的兩隻前腳，黑黝黝的眼瞳凝視著白貓，揚起一抹自然的微笑，「牠的眼睛真大。」這討人厭的模樣和惡毒的爪子哪會是怪物的隨從，分明是惡魔的使者才對！

　　白貓的長毛炸起，雙耳平貼在腦後，尾巴用力的甩動著，目睹這副模樣的克里里當即興奮的說：「啊，牠開心的在搖尾巴了耶！真可愛！」

　　「我第一次看見砂糖有這副反應……看來牠真的很喜歡你。」樓文摸摸下巴，斷言道。

　　庫希笑而不語，與白貓對視時警告的瞇了瞇眼，兩手一鬆，白貓霎時化為一道白色閃電，頭也不回的奔離。

　　「啊，跑掉了。」庫希一臉遺憾的說，拍了拍落在手上的貓毛，抱住布偶熊用力蹭了蹭，「我們等等會去遊湖嗎？我從來沒有划過船，那個好玩嗎？」他好奇的問。

　　就在那短短幾秒鐘的時間，糸亞悄悄告訴他。

　　「一切準備就緒，等著吃飯吧。」

第四章：進食

「那是我第一次主動吃一個人。」人影說，「對於怪物來說，他們真的是最美味的食物，幾乎讓人上癮。」

「吃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只有不斷找人獵食，我才能滿足。甚至必須無時無刻地提醒自己，親人、朋友和食物的區別，才不會將他們一起吃下肚。」低沉的聲音微弱的低語。

「那時候，我深刻了解到就算披著人皮，我也不是人類了。」

他說：「我是怪物。吞噬人們黑暗的黑色怪物。」




　　見庫希對划船有興趣，自認剛才讓他受到委屈的克里里立刻贊成這個提議，樓文可有可無的同意，讓傭人做好準備，帶著兄弟倆往湖畔走去。

　　庫希走在他們後頭深吸一口氣，緩緩跟上。

　　短短的路程中，樓文和克里里再度起了口角爭執起來，等庫希意識到不對站在中間當和事佬時已經來不及了，兩個男孩氣沖沖地決定以划船作為比賽項目，輸家要向贏家賠禮道歉。

　　「庫希！你就做見證人！今天我就要讓這傢伙哭著叫我原諒他！」克里里脹紅著臉喊道。

　　樓文聞言不甘示弱地回嘴，兩人越吵越大聲，後來乾脆先一步踏上經過精心整理過的小船上，一前一後地往湖的對岸划去。

　　庫希小心地抱著布偶熊踏上隨著水波搖晃的小船，守在船邊的傭人冷漠地將頭撇向旁邊，沒有任何上前幫忙的打算。庫希沒有向他們求助，默默將糸亞放在船上固定好，自己小心地學著克里里他們的動作慢慢將小船往湖面盪去，期間還不時因為不熟練的動作使得小船在原地打轉，引來傭人們看熱鬧似的低聲嘲笑。

　　庫希聽而不聞，專心地擺動船槳，對無法給自己提供任何幫助的人他沒有興趣記掛在心上。

　　又不能吃。

　　「這兩個孩子總是這樣，每次見面都吵吵鬧鬧的。」等到與岸邊的人拉開距離，糸亞才笑呵呵地對面露無奈的庫希說。

　　「我們現在要怎麼辦？」庫希將注意力放在控制船槳上，偏頭問道，「那些人被趕回去了、克里里和樓文幾乎都在一起，我也不願意吃他。舒萊納的那些家僕完全不搭理我，就算我要吃也很難找機會偷襲的吧？」

　　在空無一人的廳堂時糸亞曾跟他研究過，怪物吃人比找那些小動物更容易滿足，況且庫希格外排斥主動去找那隻在這個宅邸四處遊走的白貓充作食物，於是他們便將目標定在舒萊納家除了克里里以外的所有人，想隨便找個合適的人填飽庫希的肚子。

　　『這樣不會起亂子嗎？』庫希當時擔心的問，『萬一他們發現有人被怪物吃了，我馬上就會被懷疑的。』

　　『那就要看你用什麼方法吃人了，我的孩子。怪物之間都有定律存在，長有尖牙利爪、和獸類極為相似的怪物通常以血肉為食，外表沒有什麼攻擊性的怪物則多半以記憶、夢境或是聲音那些可以無形中拿走的東西為食，其餘長得比較特殊的怪物吃哪種的都有，但攻擊性和對類人種族的危害性沒有前面兩者嚴重。黑色怪物是最特殊的存在，介於三者之間，吃血肉也能吃無形的東西，但無論哪種都很容易導致食物死亡，所以才被人列為最危險的怪物──別那個表情，如果你不想把人吃死，就靠少量多餐去彌補。』糸亞那時這麼回答，順便與庫希科普了怪物大致的種類，『你們大部分都以負面情緒為主食，悲傷、憤怒、痛苦或是恐懼，你只要將這些引出來，你就可以把它當作養分，還能增長能力加速成長。』講這句話時它憐憫的看著庫希矮不隆咚的身高。

　　假裝沒有聽見丘赫意味深長的話語低頭思索著，庫希最後同意了丘赫的建議。想活下去就必須進食，舒萊納家除克里里外的其他人他都不熟，如果只是無傷大雅的吃掉一小部分並不會讓他產生食不下嚥的愧疚感。在面對傭人和其餘客人後庫希更是加深了這樣的看法，頂多念著樓文與克里里交好、又認同他的身分的份上，姑且將他排除在食物清單外。

　　「去用餐。我已經幫你準備好了。」糸亞故作神秘的回答，讓庫希往湖邊模樣類似蘆葦叢的植物那前進。

　　庫希提防著自己的動作會被岸上的傭人察覺不對，先是刻意讓小船再次打轉，直到船頭方向是對著蘆葦叢，才狀似疲倦的甩動手臂，像是想停靠岸邊休息的樣子一搖一晃地往目的地移動。

　　這一帶的植物長得異常高聳，幾乎將庫希嬌小的身形若隱若現的掩蓋，狀似蘆葦的淺粉色葉片比看起來柔軟許多，觸感有點像禽類的羽毛，頂端的顏色艷麗如桃花，讓庫希不由得想到他在肯特家的臥室，他現在完全習慣了房間裡粉粉嫩嫩的裝潢和少女風的各式裝飾，一開始的不自在似乎不曾存在過。

　　不等庫希將船停岸，他便看見蹲在不起眼的蘆葦叢邊揪著雜草的女孩──是剛才被趕出去的客人之一。

　　盯著那個女孩，庫希有一瞬間的恍神，他想起了站在洞口呼喚他的小女孩，那時的他比現在還要飢餓，所以不小心將她整個人吃了下去，就像他吃森林裡的那些小動物一樣，想到此庫希一時間喪失了胃口。

　　抓握著船槳的手緊了又鬆，庫希的牙齒磨蹭著口腔的軟肉，現在的他和剛醒來的狀態不一樣，他還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最壞的情況不會發生，庫希就是為了預防那種情形發生所以才會站在這裡，他不會逃避。

　　絕不能。

　　女孩沒有注意到有人接近，她惡狠狠地瞪著克里里他們所在的遠方，嘴裡嘟噥著：「……什麼東西！不過是被詛咒的家族、也不知道還能頂著伯爵的頭銜幾年！居然為了個來路不明的小雜種就把我們趕出去！連著血脈的族人不親近，反倒討好那種家族出來的人，我看本家也是到頭了！」

　　憑著敏銳的聽覺把女孩的話都聽進耳裡，庫希臉色一沉。

　　「記得我說的，去享用你的午餐吧。」糸亞低聲笑著，宛若沒有生命的玩偶倚靠著船壁，圓滾的腦袋垂下。

　　庫希鎮定的輕應了聲，將船往女孩那駛去。

　　『黑色怪物吃人有兩種方法。』糸亞說，『第一種最簡單省事，把原形或分身現出來將獵物包覆住，人會透過黑色怪物看見最厭惡、恐懼的事物，那時你就可以好好享受你的食物。缺點是被食用的人有被吃的記憶，而且容易嚇到精神失常或是排泄，你知道的，有些人膀胱鬆弛就是容易失禁，碰到這種情況絕對是糟糕的進食體驗。』

　　『如果你要用第一種方法最好不要被看到你的人形，最好找絕不會再碰上第二次的陌生人，只能當作一次性食用的獵物來看。』似乎是被庫希的表情逗笑，糸亞停頓片刻才繼續說。

　　『依照你的需求，我建議你用第二種方法，這種麻煩了些。你要誘發出獵物的負面情緒──不管怎麼做都行，找你擅長的去做──讓肢體或分身靠近對方，趁隙取得你需要的那部分食物。被食用的人只會覺得自己的負面情緒減少，不會察覺異狀，但每次取得的量比第一種稀少很多，要讓那些人主動釋放出食物給你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選第二種。』庫希沒有任何遲疑的說。

　　如果要從這個女孩身上獲取需要的食物，庫希與她的距離要相當接近，所以庫希先是移到岸邊將影子形態的分身放出來匍匐從背後靠近女孩，自己則是毫無遮掩的將小船蕩到她面前。

　　「誰！」在離她大約幾尺遠時，女孩終於注意到庫希的存在，猛地站起來斥喝道，神情有些掩蓋不住的緊張。

　　庫希挑了挑眉，知曉女孩會滯留在舒萊納家多半是有糸亞的協助在，但還是裝作訝異地對她說：「妳不是被請離開了嗎？為什麼會在這裡？」

　　「是你！」女孩反射性的對他露出厭惡的表情，又想到可不能讓這小雜種把其他人引過來，連忙對他揚起大大的微笑，說道：「我是樓文的堂妹，舒萊納家當然不會真的把我跟其他人一樣趕走！只是我剛剛惹堂哥生氣了，不能跟你們一起玩，現在正無聊呢！你可以陪我說說話嗎？」

　　目睹女孩拙劣掩飾的扭曲表情，庫希瞄了眼離女孩還有一小段距離的影子，不置可否的讓小船更加靠近。

　　「妳跟我有什麼好說的，你們還欠我一個道歉吧？」庫希刻意道，還不忘提醒女孩，「我幫你把傭人叫來陪妳，妳就不會無聊了。」

　　女孩從來沒想過要對一個黑髮的雜種道歉，正要開罵，卻因為庫希的話驚起一身冷汗。她不能跟其他人一樣被本家的人請回去讓她那個討人厭的弟弟看笑話，為此才悄悄避過那些廢物下人蹲守在這，好趁著樓文堂哥落單的時候向他求求情，可不能現在就被發現。

　　她撩了撩頭髮，扯著嘴角說：「我就是想跟你道歉才等在這裡啊，你靠過來一點，我才好正式向你為我們的失禮說對不起呀！」

　　「妳說妳是二少的堂妹，我看只是不知道隔了多遠的親戚吧？分家和本家就是不一樣，剛剛可是大言不韙的把肯特家和舒萊納家都罵得狗血淋頭──妳的道歉我可承擔不起，怕短命。」庫希嘲諷的說著，滿意的感受著藉由分身傳遞給他的食物，第一次嘗到的這股味道充斥在口腔，帶著甜辣還有淡淡的苦澀，有些怪異，但習慣後卻讓他覺得這是比這段時間所吃的食物還要使人沉醉的美味，漸漸湧上的飽足感也讓庫希放下懸著數日的心。

　　也因此，庫希才不小心放鬆了警惕，被因為一時被揭穿而惱羞成怒的女孩給一把推落湖中。

　　「偷偷摸摸的死雜種！去死啊！當自己被肯特家收留地位就高人一等了？不過就是一個被詛咒的廢物，跟被詛咒的家族一樣遲早會徹底消失！讓你們看不起我！」女孩尖酸的叫聲模糊地傳入耳中，庫希只來得及將差點一起被帶入水中的糸亞往岸邊拋去，本來還潛伏在女孩後面吸取養分的分身隨著他的操控悄聲無息地接住泰迪熊後藏在它身下，自己則落入水裡，濺起大片水花。

　　照理說庫希離岸邊很近，水深應該高不到哪裡去。

　　偏偏他現在的身體還相當年幼，想要露出水面呼吸氧氣時總會被動盪的湖水再次翻入水中。當庫希鼓足力氣將腳往下一蹬，想要攀上翻覆的小船浮出水面，誰知一時情急沒把握好力氣反讓小船一歪，船體的空氣洩出被湖水灌入帶著他往下沉，讓庫希又嗆了一口水。

　　視線中一片花花綠綠的波紋，庫希艱難的眨了眨刺痛發紅的眼睛，不讓眼睛闔上，落水得太突然，灌了一大口湖水後呼吸道火辣辣的疼，缺氧讓他的頭昏昏沉沉的幾乎無法思考。

　　……他現在所在的位置離克里里他們或是家僕都太遠，推他下水的女孩不太可能救他，糸亞如果跳下水會因為吸水而比他更快沉下去，他必須自救。

　　庫希咬了下舌頭，淡淡的腥甜在嘴裡擴散，同時放鬆四肢將頭向後仰，讓身體不再下沉，等注意到自己漸漸往上浮時立刻擺動雙臂向下划水，同時雙腳爬樓梯似地用力交替朝下蹬水，直到口鼻露出水面才小小鬆了一口氣，顧不上環顧岸上的情況，迫不及待的深深吸氣，再緩緩的呼出，空氣重新湧入肺部，心臟像是不是自己般的劇烈跳動。

　　遠遠的，克里里和樓文的呼喊聲傳來，庫希才扯著蘆葦慢慢漂到岸邊，下半身還沒離開湖面就脫力地趴在岸上喘著氣，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力氣幾乎被抽空，要不是剛吃了一頓飽飯，他可能連後面踩水的動作都做不了。

　　勉強抬起頭，女孩早已不見蹤影，他的布偶熊在不遠處用純真可愛的五官看著他，幾乎沒有太大表情變動的玩偶嘴角依舊是敦厚的笑容，嗓音嚴肅的說：「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蠢的怪物。」

　　庫希喘息著，斷斷續續的揚起笑容道：「那……你現在可、可算是……見識到了……」說完眼前猛然一黑，他便昏迷過去。

　　「笨蛋。」

　　庫希眨了眨眼，低頭認錯：「我太粗心了，沒有防備她可能會惱羞成怒攻擊我。」

　　「怪物為什麼要防備人類？她才應該怕你、躲避你，因為你的存在感到絕望和痛苦。」對方嗤笑，「那位丘赫說的你都吃進肚子裡了？用你最擅長的方法去處理她，讓她乖乖成為你的餐點。」

　　「……」庫希沉靜地聽著，片刻才開口道：「我不確定我做不做得到，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跟人說話了。」

　　「你當然做得到，只要你想，他們就會把所有祕密說給你聽，那是你的天賦。」對方說。

　　「你可以不用激怒她，她就會對你訴說她的委屈、憤怒和恐懼，你可以飽餐一頓，她什麼都不會發現，還會感激你，等著為你提供下一餐。」手指撫過掌心稚嫩的紋路，庫希沒有否認這個說法，「嘖，下次別找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情緒太過淺顯，嘗起來也就這樣，頂多只能填飽肚子。」

　　「時間急迫，現在有東西吃已經足夠了。」庫希搖頭，隨即擔憂的問：「落水有影響到嗎？會不會不舒服？」

　　「我沒事，別擔心那麼多。」對方隨意的說。

　　「時間差不多了，你該醒來了。」

　　「等……」伸手欲阻止，對方無比熟悉的臉蛋卻還是逐漸看不清，庫希再次落入黑甜的夢境中。



　　嗡嗡作響的冷氣伴隨著規律的水滴聲像是蚊子一樣讓人討厭。

　　轉動著痠痛的脖子，庫希抬起沉重的腦袋，總覺得自己在上班打瞌睡時好像做了一個挺長的夢境，好一陣子沒有反應過來他是誰──直到他看見一個跟他一樣穿著白大褂的豔麗女人氣勢洶洶往他的方向走來，他才直起腰，笑咪咪地打了聲招呼：「妳又來啦，今天要不說點新鮮的？」

　　「你不適合這裡。」女人居高臨下的望著他，冷酷的說。

　　庫希坐在座位上，兩手插在口袋內，平和溫軟的眉眼彎起，笑著說：「我當然適合這裡，這個工作簡直是我的天職，妳當初不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女人蹙起修剪精緻的眉頭，兩手交叉護在胸前道：「你少來這套，閉上嘴聽我說！你遲早會害死自己。」

　　「不。」像是對女人毫無新意的話心生厭煩，庫希腳下一踢，屁股下的輪椅向後退開，他優雅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邁步朝掛有自己名牌的房間走去，沒有回頭的溫聲開口：「我永遠不會有事。」門板闔上，將女人的視線阻隔在外頭，庫希深吸一口氣，拳頭砸向電燈開關。

　　日光燈刺眼的光線閃爍了兩下才亮起，照映著整個空間慘白一片，像是醫院裡的太平間，寂靜、清冷，還有一絲詭譎。

　　這是他最熟悉的環境。

　　「開始今天的份例吧。」庫希微微一笑，臉色像死人般毫無生氣，熟練的將牆邊的機械仔細裝備好，他一把掀開桌面上隆起的桌布。

　　「喵──」



　　當從無數個斷層的夢境中清醒過來時，庫希睜眼前下意識地想要坐起來，卻感到四肢肌肉一陣痙攣，猝不及防下他嗆了一口，吃力的大聲咳喘著，咳得連眼淚都要流下來，才斷斷續續的停下。

　　一隻手放在他的胸口處拍了拍，陌生的沙啞女聲自頭上響起，輕緩道：「別急，喝點水。」

　　庫希避開那人湊到他嘴邊的水杯，睜著泛著水霧的墨色眼瞳仍能清晰地看見杯中冒著熱氣的綠褐色液體，這可一點都不像是水。

　　「藥也是水的一種。你到底落過水，雖然沒有發熱，醒來也得把藥喝下去才行。」女聲不容置疑的說著，強硬地掐住庫希的下顎，不顧庫希的掙扎將藥灌入他口中。

　　綠褐色的液體出乎意料之外沒有什麼特別怪異的味道，聞起來微微的苦澀中帶有一絲清涼的青草味，比想像中容易接受。

　　「妳咳咳、是誰？」恢復了少許精力，庫希撐起身半躺在床上，手指在床鋪內摸索著，邊打量眼前身形高大的女性，隱約從俐落的短髮中露出的一對尖耳，昭示她不屬於人類的身分。

　　「只是一個醫生。」女性回答，伸手把被置在枕頭上方的布偶熊拿給庫希，「舒萊納家聘請的專屬醫師，你可以叫我阿雅。身體有那裡特別不舒服的嗎？」

　　「我沒事。」庫希接過糸亞將它抱在胸前，碩大的玩偶幾乎將人整個遮擋起來，只剩下那雙醒目的黑色眼睛平靜的看著人，「我還在舒萊納家？我暈過去多久了？克里里呢？」

　　「小朋友，別那麼緊張，你大概只昏迷了三個小時，看不出來這麼瘦小，體質還挺好。肯特家的公子和二少爺被帶去吃飯了，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看你。」

　　阿雅說著，轉身拿起一個小碗，舀起一杓輕輕吹涼送到他面前，「張嘴，你要多吃點補充體力，你太瘦了。」

　　庫希差點忍不住當面翻了一個白眼，他已經聽很多人說過他太瘦、個子矮了。

　　「我不餓。」庫希說，掉進水裡的確消耗了他的體力，但怪物畢竟是怪物，小睡一覺很快就可以將失去的力氣補足，加上與那個女孩給他提供的「午餐」對比起來，平常的食物簡直寡淡得難以入口，他不太想吃。

　　「叫你吃就給我吃進去。」阿雅直接依照灌藥時的做法，挑起他的下巴就把湯匙塞到他微張的嘴裡，「你現在連碗都拿不動、消耗那麼多體力了還不吃飯，是想餓死自己？」

　　本來反射性的想把口中溫熱的食物吐出來的庫希聞言動作一頓，將嘴裡的東西嚥了下去。

　　外人不會知道他已經吃過「午餐」，那麼他就應該把這些端到面前的東西都給吃下去，橫豎也不占胃，就是讓陌生人餵食實在有點丟臉。

　　直到庫希快速地順著阿雅的投餵把小碗清空，任她拿手帕給他抹去嘴角的食物殘渣，阿雅才站起身準備離開。

　　「你沒什麼大問題，等肯特……喔，他現在是你的哥哥了是吧？等他來接你你就可以回去了，藥都是養身補體的藥材，詳細我已經交代你們家的傭人了，記得按時吃。」

　　叮囑完畢，她將桌上凌亂的東西收拾收拾，還不忘順手幫他把半闔的門關起。

　　靜靜等待腳步聲漸遠，庫希才把藏在布偶熊屁股下的分身收回來，將它放在被單上和它面對面坐著。

　　見丘赫遲遲沒有任何反應，庫希疑惑的扯了下布偶熊的耳朵，被它一手揮開。

　　「糸亞？」庫希問。

　　「蠢蛋。」糸亞開口罵道，與以往笑呵呵的樣子大相逕庭，庫希卻總覺得這個場景有著似曾相似的熟悉感。

　　「知道自己錯在哪了嗎！」

　　庫希一怔，「我沒用最好的方式處理食物，讓她還有能力掙扎，我錯了。」冷酷的語句脫口而出，這不該是他會講的話，但又無比自然地從他嘴裡說出來，因為霎那間他的腦海中就是這麼想的。

　　丘赫頓了一下，顯然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

　　「……除此之外，」糸亞跳過話題，轉而質問道：「你明明有反應過來，可以反把那小丫頭拉下水，為什麼要把我放到岸上？」它的聲音帶著不能接受的顫抖，對丘赫來說它所守護的孩子在面前受到傷害，而自己除了給欺負它孩子的人一點小小的懲罰外，卻對拯救孩子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庫希在水中載浮載沉，這是只有它們才能體會的痛苦。

　　當丘赫決定要成為保護孩子的守護者，它們的感情就與契約對象緊緊聯繫在一起。這件事糸亞沒有告訴庫希。

　　但或許黑色怪物對作為食物的負面情緒太過敏銳，庫希還是依稀察覺到了糸亞的焦慮，他乖乖坐正，認真的直視布偶熊發亮的眼球，「對不起，我只是覺得我掉下去會比你或是那個女孩好，她在和我獨處時出意外對我們不利，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下次我絕對不會放過任何要對付我的人，我發誓。」他小心翼翼的將糸亞抱進懷裡，「你不希望我出事，我也不希望你有事。你沉下去要打撈可難了，舒萊納家不一定肯幫我。」

　　「我是丘赫 ！」糸亞狀似用力的拍了下他的手臂，「這隻熊只是一個軀殼，我隨時可以換一個！」

　　庫希聽話的答是，聽著它細數自己今天犯的一樁樁錯誤，這件事便算是揭過去了。

　　庫希被送回肯特家後強制休養了一段日子，期間得到了全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關愛。不說佛勒希每天忙碌中抽空對他的問候、克里里從再次被關進書房抄寫家規的懲罰出來後三不五時給他從別的地方淘換來的新奇玩具、總會忽然出現在他面前的甜牛奶和用餐時比肯特家另外兩位主人加倍豐盛的餐點和點心……就連一開始對他特別冷淡的柆魯，都能在庫希散步時不經意間看到站在他不遠處守著。

　　舒萊納家專門派人送上的歉禮和補品，全被佛勒希不客氣地收下塞進庫希的小庫房裡，而樓文也幾次來肯特家拜訪，同時鄭重的向庫希道歉。

　　這些庫希都沒有放在心上，他現在只煩惱自己因為被關在肯特家休養而無法出外找適合的「食材」，肯特家的人對他都很好很好，他不想碰他們。

　　對此糸亞相當淡定的向他表示不需要擔心，食物很快就會再次送上門。

　　沒兩天，庫希就見到了被樓文親自帶來的愛麗娜，那個曾被他吃過又推他下水、舒萊納分家的女孩。

　　「庫希，哥哥我把犯人給你帶過來了，你想要怎麼處置她？」樓文懶洋洋地靠在克里里身上，眼神冷淡地看著無措的被家僕架在房間中央神情憔悴的女孩，愛麗娜心不甘情不願的低著頭，無比後悔自己一時衝動的行為。

　　從那天回去後她就相當不順心，先是跑離湖邊時摔了一跤把最愛的裙子割破了，等她一身狼狽地回到家，還因為撞上弟弟與他起了爭執而被父母不由分說的懲罰一番，接連幾天還有無數讓她不敢回憶的倒楣事發生，好不容易剛平順了點，偏偏這時本家依靠掛在樹叢上的碎布片找出她，強硬地帶著她來到這個傳說中被怪物所詛咒的肯特家。

　　父母明明總是對她說被詛咒的家族沒幾年好過了，讓她去本家時離肯特家的人遠一點，知道這件事時卻氣瘋的幾乎要不認她這個女兒，把她關在房間餓了兩天，直到今天早上才放出來。

　　她沒錯！愛麗娜咬牙切齒地暗道，她要是做得再隱密一點，要是這個人沒有獲救，那她根本不需要站在這裡承受這種屈辱！

　　庫希抱著糸亞坐在椅子上盯著她看，作為影子的分身因為愛麗娜散發的怨念和惡意而隱隱騷動著，想要將誘人的食物一口一口吃下肚。

　　下意識吞了口分泌出來的唾液，庫希微微一笑，「可以先讓我和她單獨談談嗎？我想要知道她害我的理由。」注意到眾人不贊同的眼神，他補充道：「我覺得只有我們兩個的話她會比較願意講，如果發生意外我會呼救的。」

　　愛麗娜不敢置信的看著他，還能有什麼理由？那個難看、被詛咒的黑髮難道不值得被當作理由嗎？何況一開始明明是他先出言諷刺她的──女孩幾乎要出聲的尖叫被庫希的輕輕一瞥按下停止鍵，她驚恐地瞪大眼，這些人難道沒有看見他的眼神嗎！他想對她做什麼！？

　　然而在場的眾人只看見庫希溫軟堅定的神情，猶豫了一下紛紛選擇離開房間讓他們獨處，肯特家的家僕甚至不忘在經過樓文的同意後拿不傷手的布料將愛麗娜的雙手捆起來，以免她再次傷害他們家的小少爺──克里里自從庫希被肯特家領養後光榮升為大少爺了。

　　愛麗娜想要掙扎，甚至想要直接甩開這些人奔離這裡，但她只是全身僵直的被釘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退出房間後還動都不敢動。

　　直覺告訴她，如果她敢做什麼不被這個人允許的行為，她可能就不只是被肯特家報復，而是再也無法回家了。

　　「你、你到底想要幹什麼？」她止不住顫音的斥問。

　　做什麼？庫希微笑，他只是打算吃飯而已。

　　「我剛剛就說了，我只是想要跟妳聊聊天。」庫希輕聲說，影子從暗色的地毯緩緩延伸出去，無聲無息的包覆住整個房間。到底愛麗娜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雖然那張嘴惹人討厭，還把他推下水，但他也不會因此就對她趕盡殺絕。

　　只要愛麗娜在接下來的時間學會懂事。

　　「那裡有椅子可以坐。」庫希朝她點頭示意，一副打算話家常的樣子開口說：「聽說愛麗娜小姐有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弟弟？」

　　「有又怎樣？這跟你要跟我說的話沒關係吧？」愛麗娜高傲的昂著頭，「我就是故意把你推進湖裡的，只是一個被詛咒的雜種，憑什麼被舒萊納家當客人對待！誰知道你是用什麼手段才被肯特家收養！要殺要剮隨便你，但是我的家人絕對不會放過你！」

　　「看來友好對話是不能成立了呢。」庫希對著糸亞低語。

　　他站起來，依糸亞事前的要求沒有將布偶熊放下，抱著它踱步到愛麗娜的面前。庫希半長的黑髮柔順的垂在一側，搭上那張中性的稚嫩臉蛋上的笑容，看起來就像個乖巧可愛的小女孩，瘦弱、且毫無攻擊性。

　　女孩下意識地放軟緊繃的肩頸，看著他的雙眼。

　　「肯特家和舒萊納家的關係不能因為妳而有所裂痕，所以我當然不會對妳怎麼樣。」庫希溫恬的輕笑，仰著頭與幾步外的愛麗娜對視，「本來妳要是願意好好跟我聊個天，我會用更和善的方式，但現在只能委屈一下妳了喔？」他的口氣天真無邪，宛若一個正常的、不知世事的小孩子。

　　可惜，他從不曾是，至少在他的記憶中是如此。

　　愛麗娜困惑地歪頭，不太懂這個人到底在說些什麼？視野中似乎被黑色的東西給糊住，礙於雙手被限制無法揉眼睛，只好用力地眨眨眼。

　　輕柔的聲音在她的耳邊低語著，像是小時候弟弟還沒出生時母親將她抱在懷裡輕哄的歌聲，讓人沉醉。

　　「妳今天為什麼必須過來？是因為妳做錯了事，記得嗎……天氣很好，風並不大，妳穿著最喜歡的裙子，這本來是一個美好的一天，直到妳被本家的人趕出去。」庫希緩緩地說著，「那真是糟糕的體驗，是吧？然後，妳回到家，妳遇到了妳弟弟，他對妳說……」

　　觸目所及的景色重新變得清晰，愛麗娜放鬆的坐在柔軟的地毯上，漫不經心地問對面的小姊妹道：「妳剛剛說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我說，妳為什麼要推弟弟下水呢？」小姊妹的聲音含著笑，「他溺死了，你們家的繼承人沒有了。」

　　「什……！我才沒……我只是……」愛麗娜震驚的想辯解，她才沒有傷害他、她明明推的是──她記得，弟弟在她回家後一臉蠻橫的攔住她，說她丟了家族的臉，她不應該再隨便出門、買太多衣服首飾，揮霍他未來的財產……然後，她趁他毫無防備，將站在岸邊的弟弟推入水裡，甚至在他要爬上來時一腳輾過他的手指，將他再次踢下去──愛麗娜驚慌的表情忽然變得冷淡，她平靜地開口：「沒有他，也有我可以當繼承人。畢竟，我才是姊姊，是家中的長女。」

　　「是嗎？」

　　小姊妹的聲音縹緲，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可是家族不需要殘缺的繼承人吧。」

　　愛麗娜一愣。

　　她動了動手，沒有反應；她低下頭，沒有看見自己的手臂。

　　她的手！她的手呢！

　　「妳忘記了嗎？妳犯下的錯誤需要得到懲罰，愛麗娜。妳推人的那雙手被妳傷心的父母給親手砍斷了。」那個聲音溫柔地道，「舒萊納家無法容忍殺害手足的人，妳被他們除名了。」

　　庫希看著愛麗娜軟在地上極度扭曲的樣子，一句一句的暗示自然的從他的口中吐出，只要找回這項技能的熟悉感，一切就變得如此容易。庫希似乎天生就有這樣的本事，就算不利用自己和善無害的外表，也能靠著那由內向外發散出來的個人氣質輕易讓人卸下防備，隨著他的話語陷入催眠中，從而完成他的工作。

　　所以儘管愛麗娜討厭庫希，甚至才因為庫希投向她的眼神感到威脅，還是個小女孩的她依然相當容易的被庫希的言語激怒或迷惑；所以克里里才會一下就對在森林裡撿到的庫希鬆下戒備；所以如同夢裡他對自己的同事所說的一樣，這份工作是他的天職。

　　律師？醫生？諮詢師？警察？又或者是推銷員？他以前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他不記得，也不重要。庫希面無表情的想，只要他可以用它讓自己活下去就夠了，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他在上次吃掉愛麗娜的部分情緒後，做了夢。

　　那些夢不只有他零碎的記憶片段，也有不屬於他的夢境，那是關於愛麗娜、屬於她的夢境。

　　透過夢境，他知道愛麗娜有一個一出生就被定為繼承人、備受寵愛的弟弟，知道她多看中舒萊納這個姓氏，知道如她惡毒的言語般醜陋的想法，讓人難以相信她只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

　　他能接受愛麗娜對他的謾罵和侮辱，對庫希而言這個女孩只是一份食物，至於食物對他有什麼看法，他何必在乎？從舒萊納家的傭人就足夠讓他明白「黑髮」在大部分人眼中的定位，他不會因此生氣。

　　但是，愛麗娜侮辱了肯特家，這個接納他包容他的家。

　　他絕對不會讓她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於是庫希為愛麗娜構築了一個專屬於她的幻境，讓她好好體會「美夢成真」後所帶來的絕望。

　　而正如庫希所想，相當美味。

　　此時庫希享受著進食時全身上下舒暢的感官體驗，瀰漫在口中的奇異味道滿足他所有味蕾，讓他像吸毒一樣上癮，甚至從而生出一股就算把愛麗娜完整的吃下去也無所謂的想法。

　　糸亞及時阻止了他。

　　「孩子，別忘記你的目的。」

　　他的目的？庫希伸出顫抖的手將幾乎要纏繞在女孩四肢上的分身扯下來，輕輕喘了一口氣。

　　他只要給愛麗娜一點小小的教訓、順便藉機補充能量就夠了，克里里他們還在外面等著他，不需要為了她浪費時間，亦或是惹上不必要的問題。

　　「你這次用的方法不錯，比上次單純激怒人好多了。」糸亞說，「以後就用這種方式，相信你不愁找不到食物。」

　　「不，我不會用這個方式。」庫希搖頭，影子從牆壁、地板上剝落，快速的收回，手上不忘將愛麗娜扶正才動手搖醒她，讓她沒有焦距的眼睛對上他的雙眼。

　　「拿這次催眠來說，她不會記得自己看見什麼，只會以為是想避開我時摔到頭、或是太久沒吃東西而忽然失力昏迷。」庫希解釋，「可是她會記得這個幻境給她的感受，她接下來動作會變得小心翼翼，怕自己的手突然斷掉、害怕自己的弟弟報復她、害怕曾被她推下水的我……這種手段偶爾用用就夠了，太常用會讓其他人發現異常。」

　　他答應過不會再對朝自己動手的人手軟，但庫希也會盡量把握好分寸。對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生只要讓她再也生不出找他麻煩的念頭就夠了──如果哪天一不小心遇上，還能順便為他提供一份飯後的點心。

　　庫希伸出手，像是幫清醒後一臉驚疑恐慌的愛麗娜摘下灰塵般抓起她身上看不見的東西，悄悄放進嘴裡，笑容隱沒在懷中布偶熊寬大的背後。

　　怪物終究是怪物。

第五章：洛堇花與葫橙果

「有人問過我，除了怪物獨屬的食物外一般的飲食我都不怎麼挑剔，為什麼獨獨不能吃一個小小的果實。」黑影輕笑，似乎陷入某種回憶中，「那是在一個並不特別的地方，到處都充斥著無法勾起食慾的清香，挺漂亮的。」


「那次出行本來只是抱著單純的目的，卻碰上了小小的意外──我到現在都不能忘記那一天的感覺。」


沉默了半晌，黑影咬牙道。


「因為那個怪物，我這輩子都對葫橙這種水果帶著陰影！」






　　愛麗娜被再度帶回舒萊納家，由於庫希「寬容」的原諒了她，愛麗娜後面沒有再受肯特家刁難，被輕輕放過。不過庫希沒過多久就從樓文那聽說了愛麗娜的父母為她準備了婚約者，只待她成年就要被送到男方老家。


　　對於庫希聲明說「兩人獨處後，經過雙方平和、坦承的談話，愛麗娜真誠地向他表達歉意」，愛麗娜並沒有反駁，默認了這個說法。


　　或許是她意識到事情可以就這樣過去？又或者是真的對庫希感到懼怕？沒有人知道，而庫希也沒有興趣了解。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準備。






　　四天前肯特家收到了一封急信，佛勒希在看過信裡的內容後，二話不說喚來家僕備好行李，讓克里里帶人去國都一趟，順便先行返校為庫希接下來的入學做好準備。


　　就在昨天清晨克里里已經坐上馬車離開了。


　　一連串的安排都沒有避開還在「強制」休養中的庫希，他知道那封信的內容與克里里母親的家族加里家有關，甚至跟庫希本人也有很大的關聯──他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才能讓肯特家的家主在孩子面前露出那樣深沉的表情，然而庫希依然可以想見，儘管自己的名字已經被錄入肯特家的族譜中，收到消息的皇室和其他家族可不一定願意接受他，更何況是關係相近的加里家。


　　皇室和其餘家族或許排斥庫希的出身，但他們也管不到肯特家要領養誰，而加里家則不然，畢竟他們正經是肯特家繼任者的母族、當代家主夫人生養的家族，因此才需要讓克里里前去說服，否則恐怕會對庫希造成影響。


　　而經過了舒萊納家的那場意外，佛勒希父子倆都深深意識到就這麼直接讓庫希貿然出現在眾人眼前，可能會有人像愛麗娜一樣心氣不平而對庫希下手，所以才額外交派了讓克里里先返校一趟「處理」庫希入學事宜的工作。


　　克里里毫不猶豫的接下任務，在臨行前還不忘用力抱了抱庫希，揉亂他的頭毛，宛若發誓的說道：｢庫希你不用擔心，好好待在肯特家，有我跟爹地在絕對能護著你！」他稚嫩的臉龐上，堅定的眼神已經依稀帶著佛勒希的影子，讓人無法對他產生懷疑。


　　送別克里里後，庫希算了算時間，而後在隔天敲響了佛勒希所在的書房大門。


　　「庫希？怎麼了嗎？」從繁雜的工作中抬頭看到被柆魯領進門的小不點，佛勒希冷硬的面容緩緩放鬆，上前將庫希一把抱起，讓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下意識的揪住佛勒希的衣領，另一手緊抓著快掉下去的糸亞，庫希努力地板著小臉說：「……佛勒希爸爸，先把我放下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在經過萬般努力讓自己雙腳落地後，庫希說出了自己的來意──他想在肯特家的領地內找個適合的地方小住幾天，緩解最近悶在房子裡養傷的憋悶，畢竟少了會帶著他瘋玩的克里里後，肯特家並沒有其他適齡的孩子能跟他玩在一塊，這樣並無助於他的「恢復」。


　　事實上是前天晚上經過糸亞的計算和庫希對自身的預估，之前透過愛麗娜所獲取的能量並不能讓庫希撐到開學時離開肯特家的那天，在庫希堅決不願意動肯特家任何一人的情況下，他只能嘗試往外找尋「食物」的新來源。


　　在這之前他必須先向肯特家的家主求得外出的機會，讓他有時間能多吸收一些能量，別因為消耗太快而導致後續出現飢餓的狀態。


　　佛勒希聽完庫希的要求後略為詫異的皺了皺眉，他之前倒是沒想到庫希可能會因為克里里的離開而感到寂寞，畢竟他的兒子從小就是慣會在家調皮搗蛋找事幹的性子，三不五時還有舒萊納家的小孩和其他夥伴會送來邀請，除了妻子離世後的那段時間外他並不曾看到家中的孩子表示過寂寞。尤其庫希的性格相對克里里安靜許多。


　　這是他的疏忽。庫希畢竟待在肯特家的時間還不長，少了個熟悉的玩伴定然會覺得不安的。


　　沉吟許久，佛勒希輕輕拍了拍庫希這些日子來稍微長了點肉的肩膀，應允了對方的要求。


　　「……只能待十天，丘赫要隨時帶在身邊，不能一個人亂跑，不可以挑食……在那邊要聽老師的話，學習的時間還是要專心上課。」肯特家的家主肅著一張臉苦口婆心的道。


　　眼看聽了近半個鐘頭的叮囑終於要告一段落，庫希連忙認真的點頭答應。


　　一旁守候的柆魯適時在佛勒希飲水時遞上剛找好的資料，上面是幾個適合讓庫希小住幾天散心的地點。


　　放下茶杯看起資料，佛勒希是越看越不滿意，「這地方人太多、這裡離水邊太近太危險、這地區太乾燥、那裏離森林太近……」一個個刪減下來，竟是連一個達到他標準的地方都沒有，甚至都有了要想辦法擴張領地的念頭。


　　「佛勒希爸爸……」庫希無奈的喚著。


　　接收到庫希的眼神，肯特家的家主才勉為其難的選中一個離主宅最接近的小莊園，鄰近一個沒有固定名字的小鎮，居民並不多，會靠近莊園的人就更少了──連佛勒希都對這個地方沒有什麼印象，只隱約記得宅邸附近似乎有個小池塘。畢竟這種沒有特別需要管理的領地都是專門讓一些上了年紀或是受傷退役的家僕、護衛養老的地方，平時也就固定上繳一些當地的產出便罷。


　　地點確定下來後，又花了三天時間整備庫希的行李和隨行人員的名單，一行人才在微風和煦的午後伴隨馬匹的嘶鳴出發。


　　庫希抱著糸亞透過掀開一角的布簾探頭看著後方逐漸縮小的建築，輕舒了口氣坐回原位，眼角帶著柔和的笑意。


　　「這麼高興？」丘赫調侃的笑問，「有護衛和教導你的老師在，你確定自己能在十天內補充好足夠的食物？」


　　庫希將窗口的簾子拉整齊，回道：「我確定，我必須做到。」


　　也幸好柆魯沒有跟著來，不然他可不敢保證自己去到莊園後的行動能完全逃過這個敏銳的管家視線。


　　「何況不是有你在嗎？你會幫我，是嗎。」黑黝黝的眼睛與布偶熊反射著光影的眼珠子對視著，好像能從中看到彼此的內心。


　　「那是當然。有我在，你不需要為任何事擔心。」


　　糸亞發出憨厚的笑聲，保證道。


　　他們都有預感，這段旅程會非常的愉快。

　　庫希他們要去的小莊園因為當地遍佈的洛堇花而被當時收到這份土地的肯特家先祖隨意地命名為洛堇莊園，它建立在一處平緩的小坡上，周圍的樹林被砍掉大半，用來種植洛堇花和果樹，比如庫希曾經在放在房間的果盤上看過的葫橙就是來自這裡，味道嘗起來帶著清甜的果香，剝皮後裡面的果肉口感爽脆，有一段時間肯特家的大廚常常用它製作沙拉或甜點。

　　一行人花了半天多的時間才抵達，據糸亞所言，洛堇莊園其實還沒沉默森林的距離遠，只是他們繞開了路程中間需要穿越的一片範圍較為寬廣的森林，才多花了不少時間。

　　其實森林是有建立大道供旅人穿越，但誰也不能探查出裡面究竟有多少怪物或猛獸躲在四周，除非真的有什麼要緊的急事需要趕路，否則大多不會有人選擇這條相對便捷的道路，尤其庫希在眾人眼中可是最容易被怪物盯上的高危險群，自然更不可能經過此地。

　　對於其他怪物的存在庫希倒是有一點點的好奇，但每每想到那些怪物啃食人肉的景象和腦海中宛若異形的形象，倒了胃口的同時也將這似乎沒有必要的好奇心收了回去。

　　馬車才剛剛停下，車門便猛地被人一把拉開，一支肌肉發達的手臂壓在門邊，一顆光亮的腦袋就這麼探了進來。

　　庫希環抱著糸亞打量著這位來勢洶洶的陌生人，對方的眼睛炯炯有神，臉上有一道從左臉頰劃過鼻樑的醜陋傷疤，鬍子似乎特地打理過，沒有多餘的鬍渣殘留。左手臂的袖子微遮住手肘下的斷面。

　　而在莫特看來，車廂里的小不點沒有半點肉，還長得像個小姑娘，特殊的烏黑髮絲綁成小啾啾垂在頸側，整個人幾乎被懷里的布偶擋住大半，臉上倒是沒有對他忽然闖進來的驚訝或憤怒，很是淡定。

　　這就是肯特家新的成員、他們的小少爺？

　　莫特撓撓光溜溜的頭頂，不再多想，清了清喉嚨退開位置道：「歡迎來到洛堇莊園，小少爺，請下車吧。」

　　對於這雷聲大雨點小的招呼，庫希茫然地眨眼，他本來看對方氣勢這麼驚人，還做好準備要應對男人的質疑和刁難，沒想到人家就只是拉開車門的動作凶狠了點、評估的眼神直白了些，態度還是挺恭謹的。

　　「小傢伙，你是肯特家承認的孩子。」糸亞隨著庫希起身的動作將仰起的頭部側向他的耳邊，低語。

　　庫希了然。

　　他們的家主承認的孩子，就是肯特家的一份子。

　　肯特家的人從不質疑家主的任何決定。

　　踏下台階，庫希在莫特的攙扶下站穩，環顧著未來幾天的「狩獵場」。這裡被打理得相當整齊，三瓣由藍漸層至鵝黃色的洛堇花正值花季，整個莊園一眼看過去除了入口處外皆被以葫橙為主的果樹包圍，幾隻沒見過的鳥類正悠哉自在的浮在旁邊的池塘水面，比起主宅的繁花錦簇清雅許多，人數也不多。

　　宅邸前除了正忙著為庫希等人準備餐點的二位廚師，整個洛堇莊園的人以莫特為首皆列於前方迎接眾人，加上庫希帶來的人總數也僅有二十餘名。

　　「小少爺，我是這裡的主事莫特，有什麼需要請告訴我，未來十天願您能在這裡度過愉快的時光。」禮貌地朝庫希點點頭，莫特便領著他們進去。

　　看著家僕們勤快地將房內明亮到足以看見倒影的大理石地板鋪上厚實的毛毯並一一換上庫希常用的器物，試圖想要幫忙的庫希被以「還在休養中」的理由趕到一邊，默默的把帶來的衣物等小件行李整理好後，就只能抱著布偶熊發呆。

　　就連洛堇莊園的傭人們都熱火朝天地將鮮豔的花朵裝飾在宅邸的每個角落，就因為庫希誇讚了門口擺設的插花；而廚房內忙得連水都來不及喝上一口的廚師還不忘讓人抽空送上一盤精美的果盤，唯恐庫希會因為舟車勞頓而餓肚子。

　　小少爺可還是個比他們家的兒女都要年幼的孩子呢！

　　咬著一塊葫橙的果肉，庫希想了想，帶著糸亞走到隔壁敲了敲門。

　　門很快地打開，一個面容溫和的男人走了出來，毫不意外的對庫希微笑：「怎麼了嗎，庫希少爺？」

　　「維克先生，我可以先出去逛逛嗎？」庫希問道。

　　「不可以喔，雖然現在天色還亮著，但沒多久太陽就要下山了。」男人拿出懷錶看了下時間，搖頭拒絕道，「如果庫希少爺覺得無聊，可以先為明天的課程複習一下。雖然是出來散心，但您的課業我可是不會放寬的。」

　　好吧。

　　庫希無奈，只能乖乖點頭，告別隨同他一起出門的家教，自己先下樓隨處看看。

　　他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宅邸內的人窺視的視線，沒有惡意，帶著興奮、好奇和一點慈愛，就跟主宅裡的家僕們沒有太多的區別。

　　這也代表了庫希很難對他們下手。

　　至少現在不行。

　　在庫希暗自沉思之時，眼角餘光忽然瞄到一個影子快速地掠過，他驚訝地抬起頭，只見一個光頭的高大男人正倚靠在窗前凝視著地平線上的橘紅色光芒漸漸隱沒，完好的手上夾著一根沒有點燃的菸斗。

　　莫特一聽見庫希走下台階時刻意放大的腳步聲，立刻機敏地轉過頭。

　　「小少爺？晚餐很快就準備好了。」

　　「我知道。莫特，你們平時都在做什麼？」庫希識趣地無視男人剛剛莫名的神情，走向前問道。

　　「您也知道，我們這些都是年紀大了、身有殘疾，外面又沒有親戚的人，拜家主所賜才來這裡養老的。別看我這樣，我以前可曾是前任家主手下的護衛，隨那位大人走訪過大陸各地，不過在他離世後沒多久……」莫特低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衣袖，「除了負責採買的人外，平時我們都不愛出去。打理好莊園，將能獻給家主的果樹和家禽培養好，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

　　「雖然我沒怎麼離開過莊園，不過這裡的環境還是很不錯的，氣候宜人，也沒有怪物侵擾。」莫特爽朗地笑道。

　　庫希遲疑了一下，開口問道：「你的……」

　　「少爺、莫特先生，晚餐已經備妥了！」一位家僕突然走上前來，意外打斷了庫希未說出口的話語，他閉上嘴巴，跟著莫特往飯廳移動。

　　莫特保持在距離庫希三步遠的斜前方領路，在拐角時低聲道：「雖然莊園很安全，但夜晚請盡量不要離開房間，不要到沒有光的地方，隨時帶著您的丘赫。我們無法得知怪物何時又會悄聲無息地出現。」

　　庫希沉默地點頭，抱著糸亞的手緊了緊。

　　是啊。怪物已經進入洛堇莊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