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aciee 發表於 2025-1-20 01:14:38

※和<綰君心>及<煉丹房內裝歷史沿革>兩篇有些微關聯,但不影響單獨閱讀。
※二師兄成長經歷、極樂教與錦香宮相關捏造。


燭火晃蕩,輕煙裊裊,沉香之間一絲絲血腥氣味撫過鼻尖。
長廊轉角,燭光與黑影交界處,樑上女子貌美的臉龐七孔出血、凝脂肌膚片片薄翼般從身後展開,露出的粉色肌理在陰影中看不真切,好似冶豔的毒蛾正褪繭而出。
他記得這位姑娘,數日前才偷偷往他手裡塞了幾顆蜜餞,嚐起來甜甜的。
男孩青黛色的眼睛眨也不眨,面不改色。走在他前方幾步的女子回身看他,見他並未放慢腳步,滿意地轉回頭去。
男孩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知道身邊的大人對自己、對這裡所有孩子的期許。
是故武林中人攻入極樂教據點那日,男孩沒有多問,任由自小教養自己的前輩安排離開、於錦香宮拜入泥教。然錦香宮僅收女子,他現下尚且年幼,日後難免出入不便。於是不久後,男孩又在法王指示下西行、登上眉山,拜入唐門。
向人間道法王叩首時,他未曾忘記自己背負的任務;向唐家掌門叩首時,他看透了自己的命運。
甫踏入正心堂,站在唐掌門身邊的女子看清男孩的面容,登時臉色刷白。唐家掌門握了握妻子的手以示安撫,望向他仍是心平氣和,目光還留有當時與極樂教右使決戰的氣勢。男孩對著唐門祖師牌位磕頭燒香,敬茶時望著掌門,卻偷偷用眼角餘光瞄向一旁攢緊衣裙、已經眼眶帶紅的女子。
生於江湖最動盪紛擾的泥淖中,重重密令見不得光、蠱毒纏心,他這一生將註定無法與任何人建立深厚的聯繫,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別人。
他不曾怨懟自己的身世,畢竟任誰都無法選擇出身。既已身在局中,便只能摸索著向前⋯⋯真要說的話,只有一點點、一點點酸澀與遺憾。站在廊下屋簷的陰影中,男孩望著師母抱著剛出生的女兒,坐在正心堂前的竹椅上享受和煦的日光。師母輕拍襁褓中的嬰孩,輕晃身驅、朱唇開闔,想來是唱著哄孩子的歌。
唐門給予他的任務是新的名字——與生母的丈夫同姓,又若玉石相擊清脆琳琅。
如今名為唐錚的男孩眨了眨被陽光刺痛的青色眼睛,不動聲色。他不敢上前去,只要遠遠地站在暗處看著就好。這個孩子得來不易,他怕師母見到自己,又會勾起對生養一事的恐懼與痛苦。
不去觸碰,反而是保護對方最好的方式。
丹爐內火焰翻湧,唐錚獨自注視著火舌吞噬片片木材,化作精煉毒藥的高熱。他註定成為一名刺客,應當身輕如燕、宛若幽影。不論是取何人性命、或有何人被取了性命,都不該在他身上沾染一絲塵埃。

事情總不若唐錚期望的那般順利。
拜入唐門時,除了臉色慘白的師母,在掌門另一側還有一名與他年齡相仿的男孩。那男孩坐不太住,眨巴著水亮的眼睛、好奇而興奮地打量著他。隨後唐錚知道了這是自己的師兄、當今掌門座下的大弟子,名喚唐布衣。
許是終於來了個年齡相仿的孩子,自初見那日起,唐布衣對唐錚便是又黏又纏。練功讀書時不說,哪怕唐錚關在煉丹房內認藥材,唐布衣就是能從任何鑽得過的縫隙溜進來貼著他說話、拉他出去玩。極樂教只有無盡的苦訓、錦香宮的女孩們與他授受不親,唐錚從未與同齡人長時間相處,縱是牢記身懷重任,也總不由自主被唐布衣牽著鼻子走,事後又氣鼓鼓地回到煉丹房決定在師兄的葉兒粑裡下瀉藥。可在壓力或委屈滿溢而出時,也是唐布衣找到躲在僻靜角落偷偷掉淚的他,同樣一通撒潑糾纏直到把他帶出藏身處,無論是後山的樹洞、鍛冶場的鑄爐背後,或煉丹房地窖的陶缸裡。
他無法與血脈相連的妹妹相認,卻開始明白何謂書中談及的手足。
春去冬來,星移斗轉,他身上開始綁上有點兒重量的東西:冰冰涼涼、托在掌心也不顯沉的一枚玉珮。
此物並非唐錚自意得之,若真要說,他寧可不得⋯⋯然而在掌門座前叩首坦露身份時,他不驚訝掌門早已知情,倒未曾想、也不敢想掌門竟將此物贈與了他。
玉珮掛在腰間,平日坐在爐前悄無聲響,行動時則隨他動作搖晃、拉扯,彰顯著存在,幸而無礙他奔走忙碌。
手中的毒針悄悄換了方向,唐錚要做的事情、要守的覺悟仍是一樣的:他必須成為一把冰冷鋒利的暗器,於暗處無聲無息取走目標性命。因此當掌門命他掌刑,唐錚訝異,卻欣然領命;訝異於掌門明知他底細仍作此安排,又明白若苦痛和恐懼與他相連,門人必會自動與他保持距離,既方便行動,也正合他心意。
他開始鑽研屍心蟲,為了除去攢緊心臟的桎梏,也為了掌門日漸衰弱的身體;他開始和唐布衣搭檔、私下計劃剿滅極樂教化身而成的千燈樓,同時對於唐布衣輕浮恣意、遊戲人間,甚至拋下門派浪跡天涯的行徑感到憤怒:氣他明知掌門體況仍沒有一星半點接班人的模樣,氣他明明從裡到外都是唐門弟子、又得掌門偏愛,擁有自己這輩子求而不得的事物卻不懂得珍惜。
挾帶杏花香氣的風撫過大地,一位芳名仙兒的姑娘來到眉山,總愛在唐錚附近跟前跟後、三句話不離二師兄。旁人笑師妹癡心,可唐錚知道那人皮面具底下的眼神仍舊漫不經心、冰涼砭骨,直教他清楚憶起鑽入心臟的蠱蟲是如何在血肉之間蠕動;在丹爐火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後山藥田的邊坡,又以幼時教養他的嗓音傳遞著樓主與法王的言語。
潛伏於暗處的存在躁動著,破土而出、明面相碰的那個模模糊糊的最終時刻已將到來。正是在這最為凶險、最為分身乏術的階段,唐錚屏氣凝神,卻察覺自己以為周全的堅殼被撬開了一角。

剛開始,唐錚只是覺得這其貌不揚的外姓師弟還算堪用,比許多膽小怕事的廢物有膽量、是真心想求學,縱有錯漏,也不算教不會。作為外姓弟子,醜師弟來煉丹房當班的頻率著實有點兒高。唐錚曾想過他是否受了其他內門弟子脅迫換班,可一來煉丹房的確需要人手,二來趙活雖始終未被收入門內,單算資歷也是頗深。若來了這麼久,被後生欺侮仍無力反抗又不知變通離開,如此蠢笨,那來煉丹房被他使喚磨練也是活該。
遇過太多老謀深算的江湖高手,唐錚很快看透了趙活此人沒啥心機,對任何事都是一根筋固執地死磕到底。比如在唐門待到只剩他一名外姓弟子,寧可硬扛整座大院的雜務,就是不肯離去;比如唐錚曾在往後山藥田的路上發現趙活偷偷練習其他門派的武功,練一次不成就練兩次,兩次不成就三次四次五次,練到乍看瞎打一氣,偏偏又能在段考中取勝。至多就是偶爾情緒上頭或異想天開搞點事情波及旁人,以及嘴皮子不知怎地特別厲害,不能完全不提防,亦無需過多警戒。
掌刑使鐵面無私,賞罰分明。看出趙活有心,於門規不能直接給本門毒經,唐錚便叫他多讀幾本前人醫典,口頭和實作上也更嚴苛地指導。待到趙活於藥毒和醫術上都能獨立作業,能在唐錚因三邊事務忙得抽不開身時替他顧火、醫治門人,唐錚也就不計較趙活偶爾夜半在爐前打瞌睡,或直接在他眼皮子底下讀那些來路不明的秘笈。畢竟這醜師弟不吵不鬧不煩人,只是深夜的煉丹房中多了另一個人的呼吸聲與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若不特別留心,很快便會融入丹爐的低鳴之中。
直到一次人間道法王傳令,唐錚下山數日,回到唐門時發現趙活翻新了煉丹房裡的藥櫃。
做工細膩的木櫃完全依他的身量打造、模仿他的使用習慣擺放物品,甚至善加利用空間,未來能收納更多藥品與書冊⋯⋯撫摸櫃體的指掌微微地顫抖、出汗,脈搏有點兒鼓譟,唐錚細細分辨,填滿胸口的是明亮的喜悅,強烈的恐懼卻同時爬上背脊,教他寒毛直豎。
細細回想,唐錚才驚覺除了時不時出現在桌上的特製胡椒餅,從三餐到宵夜,他已經忘記上一次從工作中猛然回神、餓著肚子去伙房找東西吃是什麼時候。他基於兒時經歷及掌門教導從不挑食,可端進煉丹房的食物不論餅皮的厚薄、青菜的種類、點心的調味,樣樣都是依著他的喜好去製作。不僅如此,有時趙活聽見他開的方子,便會主動詢問夜裡是否要搬被褥過來。幾回後,唐錚發現自己下意識地空出大爐邊的一片地面,約莫正好能鋪一張褥子。他也曾無意間聽見趙活勸師弟妹安份點、二師兄近日很忙再翹團練或聚賭根本是不要命云云。當下他先疑惑這算不算一種狐假虎威,又想原來趙活有注意到自己忙進忙出,眼色還不算太差。讓他先行告誡師弟妹皮繃緊點,得空時再一次處理剩下冥頑不靈的廢材,正好名正言順。
包含這次下山在內,弟子中明明還有數人於煉丹製藥稍有程度,唐錚驚覺自己總不假思索地認定趙活會替他顧著煉丹房和主爐。
這不應該。
不知所起、無聲無息,醜師弟竟默默融入了他重重任務之外的日常,好似輕盈蛛絲攀上手腳,最終只會令他動彈不得。
唐錚掀起眼皮,夜已深,坐在爐火前的師弟手還捏著書卷,只是腦袋時不時點頭晃動。
在門內人人畏懼、手段陰狠、絕非善類的師兄身邊,怎能如此安心地打盹?怎會對他完全沒有戒心?
愚蠢而鬆懈的傢伙。若現在殺了此人,想必輕而易舉。唐錚想著。與其耐心將之慢慢推遠,不如趁影響範圍有限解決掉這個不該出現的破口,如同刨去擴散的病灶,一勞永逸——
趙活身子一震、手中的書卷掉在地上。趙活趕忙回頭望向榻上的二師兄,所幸人並沒被吵醒,只是縮了縮身子。
莫非是感受到殺意而驚醒?唐錚死死閉著眼睛裝睡,心中困惑師弟何時這般敏銳,又自問何必如此、乾脆繼續瞪著那廢物順便罵他兩句豈不更好?他聽見趙活檢查爐子和丹藥的細微動靜,已在心中盤算要是煉壞了東西明天該怎麼狠狠訓對方一頓,卻察覺趙活起身往自己的方向走來。
唐錚屏息,被褥下擱在腹側的手悄悄捏住單衣夾層內的毒粉、暗自運功。在趙活伸出手、他正欲暴起時,師弟只是輕輕地替他將落下的棉被拉過肩頭、仔細掖好被角,走回爐邊時又將拉簾掩上,為他隔絕爐火的光線。
昏暗中,唐錚睜開眼,感到心臟由於緊繃到極致而重重地跳動,力道之大令人懷疑屍心蟲若未被他的唐門毒功殺死、是否也會被震昏而暫時失去效力。他將頭也埋進被子裡,只覺煩到有些氣惱。

漫長的蟄伏終於來到了盡頭。
午夜夢迴間,唐錚多次想像過薄冰般的平靜日子會如何碎裂,可未曾想推動自己踏出那一步的會是朝廷的手。
廣州唐門來犯,掌門動了真氣、命在旦夕。主爐內的萬壽屍心丹猶需數年煉化,唐錚萬不得已先餵掌門服下半成品,再順水推舟叛出師門。
早在拜入師門叩首時,唐錚便知也許會有這一天。得了唐姓、一身青衫,依然無法掩蓋他的過往、替換體內奔流的血液。表面上,毒害唐中翎能減少人間道與千燈樓的疑心,離開唐門也更便於暗中活動。
這僅是大計的其中一環。
他早知會有這一天,他認為自己已經做足了準備。
聲嘶力竭的嘶吼迴盪於山間,遙遠但字字真切;悲慟、憤怒、絕望,驚起滿山的林鳥。
「你師弟可要恨透你了。」
畫中仙的語氣還是那樣,漫不經心、無悲無喜,冰涼目光中分明摻了幾分玩味。
——瞧瞧你自己。
唐錚繃著臉色,仍知逃不過對方犀利的視線。是他未能及時斬草除根,情誼的絲線日積月累、連黏於身,此時紛紛扯落,割得他渾身鮮血淋漓。心頭蠱蟲早已衰亡,銳利的疼痛卻細細密密鑽入臟腑,掐得他近乎窒息。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運功點地,唐錚與畫中仙一同遁走。他還是那個冷面的殺手、還能動身去做他應當完成的事,只是輕功疾走時呼嘯而過的風反覆劃開那些割開的裂口,令他渾身只餘痛覺。
會習慣的。唐錚想。過多的牽掛與天真只會奪人性命,是他一時心軟放任,便要自作自受嚐這苦果。
當唐布衣在自己眼前沒了呼吸,唐錚又想起這句話。
唐布衣會死,只因為信任唐門青衫、未多作提防——明明身邊就有他這個多重身份的細作、明明一同在暗殺行動中見過多少骯髒齷齪的手段,怎就這麼沒戒心?
心中想著,他手上卻片刻不停,再確認過唐布衣沒了脈搏,便反手對同樣倒在一旁的趙活施針用藥。滿手血汙、面上汗珠凝結。唐錚心中有道冷峻的聲音不斷警告他危險、警告他若是被人撞破,十數年來所有計畫便會前功盡棄,他卻顧不了其他、無法壓抑胸中瘋長的念頭:希望唐布衣體內的九轉輪迴其實有練成、或至少沒被吸去;希望趙活胡亂練過的任何一種功法能吊住他最後一口氣,讓自己來得及將人從地底奈何橋邊搶回來。
就像這麼多年始終不肯離開唐門,趙活的命也和他的性子同樣頑強。全神貫注急救了大半夜,師弟的脈搏與內息終於漸漸穩定,還有力氣在半夢半醒間哭鼻子,窩囊得很。
抹去臉上的汗珠,唐錚才發覺嘴角竟微微上揚,過度操勞的手也因鬆懈下來而脫力顫抖著。
他一介叛門的間諜,到底在做些什麼呢?
「⋯⋯全力以赴來殺我吧。」
「不用你說,我也⋯⋯會去⋯⋯你、等著⋯⋯」
「很好。」
拭淨唐布衣尚留餘溫的臉上的血,唐錚巍顫顫地起身,他已經在此待得太久了。今夜他失去手足至親,可至少拉回了一個人,一個比起他更能被稱為唐門弟子、一片丹心保護這個家的人——
胸口悶得難以呼吸、眼眶有點緊,又為這餘火般丁點兒大的希望想要發笑。
唐錚遲來地意識到,也許那些纏繞於身的因緣不只割得人心頭淌血,還能悄聲無息滲入體內,沿著經脈遍及全身、無法根除,不經意間便隨風吹又生。



他已經耐心等待了太久。深知功成與否不過彈指之間,自己卻必定有去無回。
鎖定目標、聚精會神,正欲飛身躍起,身後的呼喚令他一瞬分神,那些以為擺脫了的緣分與情意登時湧上勒住手腳、將他重重摔至地面。
適宜潛行的黑雲散去,月光皎皎,迫使他暴露真身、再無法藏匿行蹤。



「誰先動手的?」
兩名師弟面面相覷,你一言我一語還原了事情經過:原來是兩人心儀同一位師妹,長期相互爭風吃醋,終於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
一群靜不下心的浮躁小鬼。唐錚坐在工作桌前配藥,發覺藥材拿少了,正欲起身、腳才落地又坐回原位。他偏頭看看旁邊的兩名師弟,喝了藥寒毒侵體、約莫心臟都凍得慢了幾拍,正在地上邊發抖邊大口吸氣;再轉頭看看丹爐,黃澄澄的火焰平穩地燃燒著。聽著熟稔又溫和的嗶剝聲,唐錚深吸一口氣,難得出神。
他回到唐門了。
人間道或千燈樓都不復存在,不再需要考慮那些龐雜的計謀,一切平靜得令他好不習慣。
再次由正門踏入唐家大院,唐錚於祖宗牌位前重重叩首,自請按門規浸毒沙、走草地。代掌門唐陞早從大師兄和趙活那兒聽說過二師兄的事,先是百般勸阻、又提議以勞務代罰,可唐錚堅持不肯。師弟妹不一定清楚箇中緣由,卻都親眼見他毒害掌門叛逃。若他不以身作則,日後誰還會把家法當一回事、又如何能夠服人?
是以唐錚好一段時日都無法自由走動。赤練蛇毒於他影響不大,倒是血肉模糊的雙腳一貼地承重便刺痛滲血。千燈樓的訓練慘無人道、蠱蟲絞心令人生不如死,因而唐錚對疼痛的耐受度極高,從受刑當下至今一聲沒吭,倒是趙活每天早晚替唐錚換藥時哀得像腳底扎針的人是他、一張醜臉揪得都快失去人類的面目。
說起這窩囊的廢物,再見面沒能依約殺了他,反而將他制在地上與他大吵一架,從獨自刺殺千燈樓主吵到叛逃再到從前的舊帳。正當唐錚失去耐心要把人毒倒,已經口不擇言的趙活就這麼將對他的心意脫口而出。唐錚事後想想,除去總為外貌自傷自憐,趙活有許多他認可之處,過往兩人相處稱得上舒心自在,也不排斥與對方更加親近,便答應了下來。
這就算是互通心意了嗎?唐錚對此感到有些陌生。
眉山之巔決戰後,許多少年少女慕唐門與西武林盟主的名聲而來。人手多了,趙活也不似從前忙碌,這幾日都在煉丹房替腳傷未癒的唐錚拿取物品、端飯、挑柴、顧藥田,唐錚幾乎無須踏出煉丹房的大門一步。趙活甚至提議如果二師兄想去桌前或爐前,可以抱著他移動,被唐錚拒絕了。他是犯律受刑,哪有這般養尊處優的道理?伴隨著尖銳的疼痛,唐錚依然堅持自己一步步在煉丹房的設施之間緩慢來回。
一日午後,為了改良典籍上的藥方,唐錚鑽研數日、趨近完成,不巧想試的毒物收納在藥櫃高處。趙活去後山挑柴、一時半刻不會回來,接著值班的師弟妹則一個時辰後才到。打鐵趁熱,唐錚決定自己去取。踩著階梯凳往上時沒什麼問題,不料落地時腳掌突地刺痛,他身子一斜、伸手扶住櫃體、碰落架上陶罐,還被破罐中受驚跳出的毒蛛咬了一口。
這蜘蛛可是特地託四師弟從交趾輾轉得來的。盯著毒蛛的屍體,唐錚眉頭緊鎖,轉頭又看看挑柴回來、放下薪架就蹲在地上收拾陶罐碎片的趙活。心中過了一遍在煉丹房犯事的懲罰,當晚趙活端來飯菜時,唐錚終究彎彎繞繞地開口,讓師弟把他從榻上抱到案前。
兩人並非第一次肢體接觸,也有過更赤裸相對、肌膚相親的時候,唐錚被抱起時卻有股奇異的感受,不似羞恥、又五味雜陳。尚不及細細分辨,就已經被安放於桌案旁的椅子上。他愣愣望著趙活拉開椅子坐下、聞到掀開砂鍋馥郁的辣香才回神舉箸。
趙活倒也殷勤,真的天天抱他來回於臥榻和工作桌前,從未抱怨;夜裡即使不需顧爐,也會在煉丹房至少留到三更左右。晚飯不一定是趙活煮的、得看班表,可偶爾會挾帶口味花樣各異、唯一共通點是又嗆又辣的胡椒餅。吃飽喝足,唐錚若沐浴過,趙活會替他搓乾長髮、仔細梳得柔順,邊和他分享江湖快報上的八卦、門內和外堡的日常趣事、小師妹的行蹤、到講經閣幫忙時聽唐陞說的軼聞或話本等等。
出於內功之故,趙活的體溫比他高一些。貼在身側時,除去那抹難以言明的心緒,就如同偎在溫溫的湯婆子旁,還算不賴。他觀察過趙活的神情,似乎對此感到很欣喜。
只這樣就覺得高興,莫不是真蠢?唐錚不太理解,額角抵著師弟的肩膀,柔柔火光和師弟的手掌拍撫中,細長鳳眼緩緩眨動、幾欲瞇起。
也是在這種情境下,唐錚從趙活那兒聽說了第三代千面人魔的故事。
那人受命刺殺前武林盟主龍淵,潛伏於鎮上酒家三年,不想在此期間有了家室。為保護妻兒,那人假意與龍淵大戰一場,沒能死成,被心頭蠱蟲拉扯著隨東武林盟上了眉山。
極樂教向來如此。成員相互監視,寧可濫殺,也不許任何牽涉其中之人逃脫股掌。組織被搗毀,魔教餘孽也只會潛入陽光無法照進的陰影,難以完全消滅。
將毒蛇與藥材、烈酒一同封入罐中,唐錚算著萬壽屍心丹煉成的時間,若掌門順利醒轉,此時釀的蛇酒正好能活血補身。上午趙活替他換過藥後,便到鍛冶場指導師弟妹打鐵去了。煉丹房內只有唐錚一人,他倒也享受獨處的清靜。封好最後一個酒罐,煉丹房的門被推開,唐錚下意識想叫趙活幫忙把蛇酒收好,然而來人不是趙活,而是仙兒師妹。
「哎唷,不是你家醜郎君,失望了?」仙兒將湯茶盒子放上桌角,取出裡頭溫著的湯:「這可是用洞庭湖水的蒸氣加入荷葉做湯底熬的,難得得很。」
清澈雞湯挾帶荷香、雞腿肉也燉得入口即化。仙兒舀了一碗遞到唐錚面前,唐錚卻只靜靜盯著他、絲毫未動。女弟子笑了,就著碗吹了吹、先喝一口,再次遞至唐錚面前。
二十餘年過去,唐錚依舊摸不透這位前輩的性子。雖有教養之實,對方畢竟是千面人魔、唐錚也見過對方殺人不眨眼的模樣,比起親情,兩人更接近互利合作的關係。明明有部份責任是監視自己,千燈樓覆滅後,對方卻只是偶爾以唐門弟子的身分出現嗆一嗆趙活和唐布衣、順帶戲弄他幾下,遲遲不見要將人滅口的跡象。
千燈樓的殺手最擅長隱忍等待,唐錚再清楚不過。
見面前人抿了口湯、面無表情實則細細分辨成份的模樣,女弟子呵呵笑了起來,用唐錚更加熟悉的嗓音開口:「本仙兒是天上的仙子,笑看人間、來去無影。你既落了凡塵,奴家自然對你沒興趣了。」
語畢,畫中仙又往唐錚沒端著碗的那隻手中塞了東西,便揮揮衣袖離去了。唐錚攤開手心,裡頭只有幾顆孩提時期常吃的甜棗。

傷口結痂、剝落,不再步步如履刀山,新生的柔嫩皮膚倒有些麻癢。
足底傷口恢復得差不多了,唐錚再次自由於大院內外走動、日日親自到床邊確認掌門的脈象,這段日子閒散慣了的師弟妹也回想起由掌刑使帶操監考的恐懼。
一切似乎沒什麼不好。
「你這蠢豬,是被使喚到成了興趣嗎?」
盯著趙活,唐錚坐在榻上,薄薄單衣披著青衫、青絲鬆鬆綰起,準備睡下。坐在榻邊竹凳上的趙活一手托著唐錚洗淨的裸足,一手用棉籤蘸取新研發的舒痕膠,細心塗於紅痕斑駁的足底。
「都當過武林盟主了,鎮日就在大院裡外打轉,你就沒其他想做的事?」
「嗯?師兄怎地突然問這個?」趙活頭也不抬,專注於手上的工作:「新進的門人多了,總要有人教導他們庶務的規矩,鍛造技巧也要親自示範一遍才學得快。至於想做的事,我以前總想著哪天武功高強了,就要下山遊歷、任俠四方。卸下盟主職位後我就啟程了,結果閒晃沒多遠,大師兄就夜襲闖進我廂房、抓我隨他去剿千燈樓⋯⋯後來二師兄你都知道了。當時東奔西走,也算是體驗過一回。如今大院裡更需要我幫忙,我也覺得現在的日子挺好。」
確認兩隻玉涼的足上傷處都妥善敷上藥膏,趙活抬頭,就見二師兄眉頭微蹙,青黛雙眼望入虛空、不知正思量什麼,也不知有沒有聽見他剛才的一長串答覆。
抿了抿嘴,趙活收拾起棉籤和膏藥:「師兄若是嫌我煩,大可直說。」
「⋯⋯也不是那個意思。」唐錚聲音低低地,倒有點像自言自語。趙活等著他說下去,唐錚沉默一會兒,最終只是轉了轉足踝、掙脫師弟的掌握:「行了。江湖中人,誰身上沒點兒傷疤?」
趙活沒再貧嘴些什麼,手腳麻利地將物品歸位,踏出煉丹房大門前規規矩矩地道了晚安,關門的動作都比平時更輕一些。看著闔上的大門許久,唐錚躺下,側頭與主爐的火光相望。金燦燦的火苗綻放著,爐下的陰影、昏黃光線照不到的角落裡,那自幼熬過萬千苦痛才成人的青年從唐錚體內剝離出來,凝在黑暗中的眼睛冷冷注視著他,目光滿是譴責。
那一直隱隱約約、揮之不去的感受開始有了模糊的輪廓——
警惕、戒備、不安。
起初這些情緒只是不起眼的小點,壓在心底最深處。趙活愈是待他好,小點便開始抽芽、蠶食心頭軟肉。屍心蟲早已被他血中劇毒殺死,牠造就的刺客依然活著,依然伺機而動。
無論是極樂教總有一天會到來的滅口行動、或其他門派甚至朝廷的敵意,唐錚都不曾感到恐懼,他卻說不清、也不知道在這靜謐平和的夜裡,究竟需要防備什麼。
煉丹房的臥榻並不寬,此刻倒空蕩了點。若是下雨濕涼的夜晚,趙活會在睡下時依然緩緩推動真氣,將熱起來的手掌貼在唐錚後背。被窩裡暖烘烘地,從手指到腳趾尖都暖著,令他什麼都不想、只想蜷在對方身邊沉入夢鄉;接受師弟剖白的心跡那晚,擊敗東武林盟主、破西夏將士、於千燈樓殺出一條血路的雙手,第一次試探著擁他入懷,卻如雲紗輕攏,唯有臂膀隔著衣衫堪堪貼合身軀的溫度。唐錚只道是師弟又練了什麼來路不明的武功,手上沒有半分力道,竟使他無法動彈、不知所措,同時一股暖流充盈胸膛、近乎滿溢而出。
深沉夜裡,熒熒爐火邊或各據一方、或相互依偎,耳鬢廝磨、低語悄悄,溫熱得他暗暗期盼,同時又灼燙得令他想掙脫逃跑。
自相矛盾、折磨心智,又無法抑止,好似兩股相衝的毒性於血液中爭執不下,惹得唐錚煩躁不已。回想二十餘載的人生軌跡,終究是自己一步步行差踏錯,才落得如今自尋煩惱。
「你們吵架了?」
唐錚手裡一滑,藥草連莖帶葉地多扯下了一叢。他瞟了眼蹲在藥田籬笆尖兒上的唐布衣,繼續摘藥。
「是你把人家罵跑了,還是趙師弟惹你不高興?欸不對,這兩樁好像能是同一件事——」
「⋯⋯沒有吵架。」
「沒吵架?那就是二師弟你單方面鬧彆扭囉?」
有一剎那,唐錚真的想毒死這明明看出他狀態不佳、還硬要插手管閒事的傢伙。可他又想起自那晚的對話後,趙活的確不再那麼頻繁地造訪煉丹房了。明明過往也沒少耍嘴皮子惹他斥責,推打和麻毒都能笑笑帶過,怎這回偏偏就聽進了心裡去。指尖濕濕黏黏,唐錚才發覺方才採摘的葉片已經被搓揉成泥。他嘖了聲,鬆手讓揉爛的葉片落入土中。
見唐錚依舊陰沉著臉,拔藥葉的動作扯得小樹一晃一晃,卻遲遲沒使毒或出言驅趕,本已準備好逃跑的唐布衣放鬆下來,又瞧了瞧對方、想了想,而後無可奈何地勾起嘴角。
「二師弟,當初我死的時候,冥冥中不小心窺見天機,你想聽嗎?」
「不想。你憋不住要講的話滾遠點,被天打雷劈別想我會替你收屍。」
「你不會嗎?」唐布衣一雙桃花眼微瞇帶笑,目光倒晶亮而鋒利:「我真氣散盡時,你出於情勢考量把我留在原地。可你既試圖救我,如果可以,必不會讓我曝屍荒野。」
唐錚停下手上動作,不發一語。
「師弟呀,我知道你自小就與身邊的人保持距離,可緣分這東西很奇妙,一旦聯繫起來就不會斷絕,影響自己、也影響他人。就像我因為你和趙師弟才能撐過走火入魔、死而復生;也因為我和趙師弟,你成功殺死李仁友,又不必與他同歸於盡。這些都是重重緣法下的奇蹟。」
「雖然不知道你確切遇到什麼問題,但先別嫌它煩——我猜你只是不習慣而已。」
真是如此嗎?
捫心自問,千頭萬緒,唐錚對這陌生的問題一時沒有答案,只知道那些纖巧的連結確實纏人——打從拚命搶救唐布衣與趙活那晚,他就知道了。蛛絲般的細線不畏毒功,沿著經絡蔓生,密密麻麻、探入膏肓,又攀到了脈搏鼓動的柔軟脖頸上,輕輕搔刮著皮膚。
斜眼睨著一派悠閒佇於圍籬上的師兄,唐錚總覺得不甘心。活到了第二輩子,行過萬般花叢、風雨蕭瑟,唐布衣還是片葉不沾身的飛俠,而他當年對自己的期許現今看來,卻幾近落空。

數日後,當趙活獻寶似地向他展示新打造的臥榻,唐錚才終於明白師弟近來都在忙些什麼。趙活配合他坐上臥榻、伸手擺弄夾層機巧滔滔不絕地解說設計思路,唐錚卻沒怎麼聽進去。掌心的木材溫潤親膚、淺淺紋路起伏,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這幾日自己的心都懸著,直至此刻,終於安定下來——原來趙活不是為那晚的事情避不見面。
夜色濛濛,新的臥榻寬敞而牢固了許多。仙香裊裊、暖被翻浪,兩人雲雨迷離間初次繾綣深入、難分彼此。
唐錚花了比過往更長的時間整理自己,回到煉丹房,趙活已將榻上寢具換過新的,卻又將另一套床褥鋪於主爐前,就像最初被叫來煉丹房顧火那樣。不同的是,趙活只占據半邊褥子,褥子旁是與臥榻成套的小茶几,趙活正往上頭擺上兩碗冒著熱煙的夜宵。見唐錚來了,一張醜臉嘴角與眼角彎彎,如同先前的每一晚。
白玉紅豆薑湯。糯米彈牙、紅豆香濃而不膩,尾韻飄散微辛而暖熱的薑香,與爐火一同驅散了夜半淨身的寒意。主爐剛添的木柴噼啪清脆、蒸氣宛若輕奏竹笛。將喝得乾乾淨淨的空碗遞給趙活,唐錚往師弟的方向挪了挪身子、想讓師弟給自己梳頭髮。然而趙活將兩個空碗擱在一旁,回過身沒拿出篦子,反而輕輕拉起他的手。
「二師兄,我想了想,有些話⋯⋯還請師兄且先聽我說吧。」
「師兄前幾日的話,我有好好思考,畢竟師兄看上去真的很煩惱。」趙活沒有抬頭看著唐錚,反而是盯著他倆的手、斟酌字句:「師兄你瞧,我這長相,理所當然從沒有與人看對眼的經驗,遑論相守。就是想像,也只道是白日夢罷了。因此直到二師兄你⋯⋯你下山之後,我才弄明白自己的心意。當時局勢太混亂,我實在沒法捋清細節,所以發現你打算和李仁友那混帳同歸於盡時,我想到什麼就一股腦全說了,事後才愈想愈怕、怕是連師兄弟都做不成⋯⋯實在沒想過能有今日。
「我沒有與任何人這麼親暱的經驗,所以只知道死腦筋地對心上人好。細細想來,我可能只是在做我想做的、而不是師兄你真正需要的事。
「得知掌門那一輩的事情後,我才慢慢懂了二師兄你先前為何半點沒透露自己的計劃,雖然被蒙在鼓裡還是有一點點難過⋯⋯就一點點啦。以及師兄既然一直獨來獨往,突然有人加入原本的生活,不自在也是正常的。
「只是,二師兄,誠然江湖瞬息萬變,可今日魔教暫時又覆滅了、萬壽屍心丹的煉製也算穩定,我想應該暫且有一點點餘裕。我自不會、也無法逼迫你一定要事事坦承、要完全接受我⋯⋯應該說二師兄不需要做任何事,我只是想,我們可以用這段時間一起慢慢來。
「不知道怎麼辦也不要緊,只要師兄不嫌棄我,我一定不會主動放手。
「師兄覺得如何?」
低垂著眼、面無表情,唐錚不言不語,趙活卻耐心等著——手上唐錚回握他的力道緊得他指節都生疼,彷彿要將骨肉都揉碎了嵌進掌心。
火光微顫,丹爐沉吟。跨越時光、近趨於永恆的幽幽鳴響間,終於聽見細微地、小心翼翼地、簡短卻不帶任何猶疑的一聲好。

冷血無情、漂泊無依的刺客終究為緣分的絲線圈住要害,幽光一閃、身首分離。




※標題來自後宮甄嬛傳中寧嬪的「溫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私設:

[*]唐錚出生不久就被帶離生母身邊,由畫中仙教養。唐錚長大後,畫中仙繼續作為唐錚與泥教、極樂教之間的通訊管道兼監視人。兩人沒有特別親近,頂多畫中仙覺得這個從小看大的孩子挺有趣。想說我們仙兒姊姊這麼做自己(?)可能早就看破唐錚心向唐門,只是杏花林沒明令他抹殺唐錚,他就姑且看著,若真能破陣那也是唐錚自己的本事。後續千燈樓和人間道都沒了、按目前劇情推測說不定杏花仙後來也和趙活談好(?),那既然和這孩子有緣,心情好就放唐錚一條生路也未嘗不可。
[*]「錚」這個名字是掌門取的。一來想說跟「默鈴」有呼應,應該是同一人取名;二來遊戲文本中提及唐門內外姓制度起源時也有「一如當年,唐門祖宗為民怒犯天顏那般,不畏人言,毋忘錚錚傲骨」。如同大師兄名字可能是來自掌門的「我本山中布衣,不服王化,從來離經叛道」,取「錚」一字也隱含掌門對二師兄的愛和期許吧⋯⋯TT
[*](順帶一提兩位師兄的個性都好符合他們的個性,掌門好會取名字(?)
[*]唐錚體內的屍心蠱在毒功練起來後就被毒死了,他早早擺脫了千燈樓控制,卻隱而不發不讓千燈樓知道。這個推測和設定來自他自己說過的「若是遇著本門功力精純之人,如非性命垂危,被趁虛而入,否則這屍心蠱一入體就會被我們自身毒功給毒死。」但師娘身為唐門弟子當初也是中了屍心蠱受制於人,不知道師娘當時的詳細狀況以及回到唐門有沒有擺脫蠱蟲⋯⋯太多空白只能等鳥熊解藥所以看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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