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來說,是討厭公車上擁擠的人群。嘈雜的電子音響縈繞,伴隨著輪胎輾過水溝蓋發出重重的沈悶聲,淡淡的扶桿鐵鏽味,上頭不時剝落黃漆,以及崎嶇不平而不停晃動的車身。若是沒有位置,便只能站著,在這馬路上三寶橫行的時代總會突然來個急刹,像是想把乘客都一同帶往天國。
「叭!!」
這是個有路怒症的司機,每次有車稍微靠近或慢下來,他總會這樣鳴起刺耳的喇叭,再配上道地的口音狠狠地辱罵幾句,彷彿要殺了對方。
我最常搭的是七十四號,上車的站靠近起點,所以總是有空位,我喜歡坐在那個第二排靠窗的位置。看著車外交錯閃過的景物,總覺得在這時脫離了世界,而下車刷過卡後又像重回了人間。
靠著搭公車穿梭城市的燈海,在夜晚霓虹閃爍便如同搭乘輪迴的擺渡舟,隱入霧中又在某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驀然出現,路燈的暖黃燈光偶爾會照進來,把車內的事物照亮一些,明暗交錯。這樣的生活持續很久,並無任何改變。
直到那個女孩的出現。
她比我早一站上車,早一站下車,我猜她還是個學生,總是綁著一個高高的馬尾,帶著細框銀色眼鏡,就坐在我前面的位置,我撐著頰看她的後腦,馬尾不時搖晃著,我才意識到,這時已經是九月了。
是剛入學的新生?即使只是上車時匆匆一瞥,我仍記得了她的面容。那是一張略顯稚嫩的臉,氣色紅潤,眉清目秀,看上去像一路小跑過來的,她小口喘著氣,刷過卡後找了個位置坐下。
她穿著簡單的素色棉質上衣,配上深色的運動長褲,側邊褲縫有著細長的白色條紋,我認出那是我家附近那個高中的運動服,看來這是學妹。
就這樣過了幾次,我已經很習慣在那站看到熟悉的身影上車,不禁讓我對她有些好奇,對我來說她就是個熟悉的陌生人,不知道她是否也記得我?
日子就這樣過了三個月,每隔兩到三天便能看到她出現,秋葉染上蕭瑟的黃,隨著風飄落在地,輕輕一踩便發出像紙被揉爛的聲音,又帶點酥脆的感覺。
那天較晚下班,搭乘了最後一班車。
意外的是,我依舊在下一站看到那個人。
她換了冬天制服,一條黑色百褶裙正好齊膝,被外頭的風吹得搖晃裙擺,身著白色制服被熨得平整,包覆穠纖合度的身體,車上很吵很亂,但我卻和她明亮的眼眸撞了個正著。不知為什麼,她這次沒有坐在我前面的位置,而是選擇我身旁那個總是孤寂等待有緣人的皮椅。
我們都沒有講話。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以致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應對,只得撐頰繼續看向窗外。急速往後的車輛奔馳,告知乘客下車的電子音還在嘈雜地響,正如那些理不開的線頭一樣糾纏不清。
「叔叔為什麼每次都在看我?」她驀然開口,略顯清冷的嗓音彷彿透露來者不善,直球打得我猝不及防。
「⋯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我並沒有惡意。不過妳是復禮高中的嗎?」我小心翼翼地開口,試著打破原本在她心中好像不太好的印象。
「對,叔叔也是?」她挑了挑眉,似乎對我多了幾分興趣。
「畢業很久了,現在是上班族。」
「今天怎麼比較晚回家?」
「我去補習。叔叔呢?」
「加班,哈哈哈。」
我們聊了很多有關學校的事,路燈的光一亮一暗交錯著落入車內,不時將她清雋的側顏照映得明亮,暖黃的燈光將原本有些銳利的神情柔和幾分。
在偶爾談到有趣的話題時,她低低地笑,嘴角藏著自信又滿載得意。時間彷彿流逝得極慢,那個終於說上話的夜晚,星星悄悄地跳起舞,沐於清輝。
「叔叔,我要下車了。」她道。
「嗯,回家注意安全。」
「謝謝叔叔。」她站起來,馬尾輕輕搖曳,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飄散,我看著她俐落地刷卡下車,如風一般而去的背影。
是淡淡的櫻花的味道。
如沐三月春雨,惠風暢暢,百花盛綻,花香撲鼻而來。
好像也沒那麼討厭坐公車。
《公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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