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六兼元/女審神者
眼前的付喪神眼袋鮮明,營造出一種帶有淡淡倦意的氛圍,那對彷彿異國人種的藍色眼睛鮮明又明亮,比起海洋,更接近行星表面水氣與冰晶混合出的色彩,瞳孔又細又尖,像針的孔洞,被稍微淺一點的光線包圍,那些柔軟、吞噬光線的黑色髮絲散落在輪廓簡明的下顎兩側,帶有暗沉的光澤,這副面孔不知為何讓人不敢對上視線,但又忍不住想仔細打量一番
「若有人攻擊,那便以牙還牙,暗殺、血戰不過是家常便飯。武士、浪人或保鑣皆可當。名刀在手,斬殺是為了討生活,還是夢想?
我是人斬中的佼佼者,最上大業物,孫六兼元。」
看著眼前這副儀表堂堂的青年用這種方式說話,審神者忍不住開口:
「您還是先戒掉小說要緊。我擔心您上戰場後還沒來得及報完名號,就給人打死了。」
大概是因為聽聞此言後,對方的表情過於苦澀,審神者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
「不過,以付喪神來說您還年輕,現在開始貼近生活也不錯,甚至還會領先呢。」
如果是尋常武士、浪人或保鑣,大概會暴跳如雷,或是因無人能夠理解自己的遠大志向而鬱鬱寡歡,但被喚作孫六兼元的付喪神,只是捻了捻下巴,淺蔥色的眼睛瞇起,回答:
「有趣的意見,我會考慮的。」
倘若只是如此,倒也能稱得上是一個嶔崎磊落的男人。然而,當晚審神者卻在明月高懸的庭院撞見了蹲在花圃前方的孫六兼元
一襲黑衣的青年左手捏著一只皎白的雛菊花,那花梗還沒他的小指粗。只見他右手笨拙的摘取蜂翅大小的花瓣,數道:
「戒、不戒、戒、不戒⋯。」
那副憂愁的神色,便如懷春少女在揣摩心上人的心思似,粗眉輕蹙,漆黑的瀏海微遮歷經風霜的面容
審神者掩嘴而笑,走上前去,衣袖擦過木梁,沙沙作響,引得孫六兼元扭過頭去
待到看清審神者的臉,即便在不甚明亮的夜裡,也能瞧見他泛紅的耳根
「主上怎麼到這裡來了?」他清了清喉嚨,雙手連同那雛菊背在身後
「我要去給短刀說睡前故事。」審神者舉起手中的童話集,讓對方看清銀絲鑲嵌的蒼白封面
「明明白天才告誡過我。」孫六兼元勾起嘴角「主上,真是偏心哪。」
他小聲的說道,那是一句自己聽得清楚,審神者的距離卻會聽得不甚明白的話:
「也給我說說睡前故事吧。」
誰知,審神者像是會讀嘴型一般,說道:
「天黑之後,和成年男人共處一室這種事。」她微微搖晃手指「我才不要呢。我又不是山魯佐德,至於您,也不是山魯亞爾。」
孫六兼元居高臨下的俯瞰著他,審神者心想,要是忽略他手上的雛菊,看起來倒有幾分駭人
「山魯佐德和山魯亞爾是誰?」
他嘀咕道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暴虐的國王山魯亞爾,因為妻子背叛了自己,從此再也不相信全天下的女人,命令大臣每天為他尋一位新的妻子,再將她們處死,最後,大臣找不到新的少女了,大臣的女兒山魯佐德便進宮嫁給了國王,每晚給他說一個故事⋯」
結果最後,短刀們等了又等,也沒等來審神者。在這之前,她風雨無阻,從未失約
幾天後,審神者一如既往在睡前打開了新買的小說。雖然自己也嗜好閱讀,卻能夠若無其事的對孫六說出這種話,某種程度上,他的控訴也非空穴來風。她閱讀的速度很快,架勢俐落,就像經驗豐富的魚販刮除魚鱗,刷刷刷的便讀完了一個糖果晚宴的故事
突然,拉門打開,一身漆黑羽織的青年大步流星的走進。不知情的人,恐怕會以為他是上門討債的債主。大概是剛從戰場歸來,散發汗水與塵土的氣味,低低的喘著粗氣,黑髮散亂,腹部一道猙獰的傷口,皮開肉綻
「我們在外殺敵,您倒是挺悠哉。」
孫六兼元挖苦道,盤腿坐下,表情因為抽動傷口一陣扭曲。審神者放下書、點亮燈,捲起袖子去看他的傷勢。剛一湊近,孫六便抓起她的手,湊近他的傷口,只差些許就沾上溫熱的血
「您在做什麼?」審神者抗議道,如受驚的兔子般漲紅了臉「我沒戴手套,請不要這麼做。」
「主上覺得這很可怕嗎?」
孫六兼元微笑著,但眼睛中沒有笑意。他直視審神者有些被激怒的眼睛,鬆開手。審神者從懷中掏出手帕,擦拭被他捉住的那隻手
「粗魯的男人。」
這句話頓時使付喪神施力,將她一把推倒在榻榻米上。審神者仰起頸,昏暗的燈光下,孫六兼元那高大的身軀凌在她上方,投下森森陰翳,冰海色的眼珠幽幽閃爍著,猶如掠食者瞪視獵物
這個本丸的刀大部分都很有禮貌,也都懂得分寸。一直以來,審神者都和他們保持友善的距離。像這樣被年長男人體型的刀撲倒還是頭次,因為氣息過於濃厚,感覺好像置身火中,裸露在外的皮膚碰觸到對方衣服的布料,輕輕顫抖
「我就說,」審神者氣憤地說道「果然是粗魯的男人,太粗魯了,行事莽撞,頭腦簡單,還很壞心眼,真是的,實在是受不了您這種人——」
孫六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像有什麼話想說,但張開嘴,卻沒發出聲音。咚的一聲,孫六倒在了審神者身上
「孫六先生?」
感受箝制自己的力量變得微弱,審神者往下一摸,摸到一手黏糊糊的血。他雖然還睜著眼睛,但人失去了意識,竟是已經痛暈過去
「我從隊長那聽說,您在戰場上分心了,才受了這麼重的傷。」審神者捲起毛巾,敷在孫六額上「早知道那天夜晚就不和您說那麼多故事了。」
能夠如此獨斷的認定緣由,也是少女這種生物的權利之一
小几上的沙漏才漏了些許,由於換氣設備不斷運作著,沒有什麼消毒水的氣味。機器運轉著發出低鳴,像是窗外在下雨似
「主上和我說故事時,看起來其實很開心。也就是說,主上其實也很享受不是嗎?明明也樂在其中,害得我忍不住就聽得入迷了,現在卻反過來指責我,這都是因為主上太會說故事了。一般的說書,可沒有像主上那般活靈活現、生動賣力,仿佛要喚醒故事般。瞧您說起:『且說那被楓葉染紅的瀑布,便如和服的綢帶般傾瀉而下⋯』時的氣勢與神情,只差沒有拿起三味線隨之應和,我看主上要不去做個義太夫,唱淨琉璃罷!想必一定是叫好又叫座,待到那時,我去聽的話,想必就能夠心安理得的沈浸其中了吧。」
審神者放下毛巾,戴上手套。金屬盤上的手術刀、鑷子、止血鉗與剪刀微微閃爍利光
「傷成這樣,還有力氣說這麼多話,您真是好興致。」
她掃了眼付喪神的體型,拿起針筒,替他翻身,一臉嚴肅地說道:
「請您以後不要這樣說了。您這樣說,會使我驕矜自滿,把我給寵壞的。」
付喪神本打算趁勝追擊個幾句,卻戛然而止
「喂喂,您手上拿的是什麼?」
他不安地說,冷汗直流,聲音微顫。循著他的眼角餘光望去,審神者挑起眉
「您該不會害怕打麻醉針吧?」
「不,所有類型我都不擅長應對啊。說到底,付喪神為什麼要打針呢?這是畫蛇添足,浪費資材!」
「這麼做手入效率會變高的。」審神者沈吟「難道說,堂堂人斬中的佼佼者,最上大業物,孫六兼元,居然害怕打針嗎?」
「不,不是這個問題。」這下付喪神整張臉都紅了「所以說這種事情實在是不行啊,您是要吸乾我的血嗎?」
「都說了只是給藥而已。」
「喂——喂,誰來救救我?」
顧不得臉面,孫六兼元提起嗓子呼救,奈何不論怎麼叫喚,都沒有人應聲
「啊,啊,啊,我、我實在不擅長應對這個,請您高抬貴手,行行好放過我吧。」
看著孫六兼元一副急得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審神者思索了片刻,用哄孩子的語氣說道:
「我給您說個簡短的睡前故事吧。」
「什麼?」
「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瘦小又平庸相貌的男人,常常宴請各種訪客來家裡作客,還被人當成僕役,如果有人說:『沒有香菸了。』,就會一臉微笑的說我去買吧,就是這樣的男人。這個男人出身豪門,但老是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樣的生命,要是還能派上用場,儘管索取便是,他便是抱持著這種理念存活至今的。某天,他拜訪某位老是吹噓自己在片廠工作的訪客,觀摩其工作。誰能想到,那拍電影的女明星,居然是小時候他家裡的女傭。然後,他受邀拜訪了如今已是當紅女星的對方的家,對方因為近日要結婚了,希望他幫忙勸勸自己的弟弟。當他離開後,弟弟說道,姐姐,如果是這個人的話,妳就⋯。」
「妳就?」
還沒來得及聽到最後,付喪神便失去了意識。審神者放下針管,原來,早在故事開始時,她便已經下針,直到現在,藥效才完全發揮,使付喪神墜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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