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齡九旬的外婆看著鏡頭、卻又不知她是否真看得清,總之沒有看她女兒一眼、那個一直嚷著自己醜的女兒。
吃完飯後,我們用輪椅推著外婆至百貨閒逛。台北難得的乾冷深秋,戶外氣溫只有攝氏18度、百貨的空調也沒因此調高溫度。外婆堅持穿著針織外套、只遮到膝蓋的窄裙和薄薄的透明絲襪。她一邊發抖,一邊穿上舅舅遞給她的外套。阿姨勸她把外套披在腿上,外婆拒絕了、說:「莫(mài )」,塗著唇膏的嘴一開一闔。
九十歲了,都失智了,還是「愛媠毋驚流鼻水(Ài-suí m̄ kiann lâu phīnn-tsuí.)」,阿姨這樣調侃自己的母親。我把這句話翻譯給不諳台語的表弟夫妻聽。
外婆很愛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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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局結束,我把兩個孩子分別從安親班和幼兒園接回娘家。吃過晚餐後,母親說要出門倒垃圾。她指著身上再普通不過的背心和燈芯絨長褲,問:「我穿這樣會不會難看?」
我沒有回答,直接問她:「還是垃圾我來倒?這樣妳就不用出門。」
「不用,我自己倒。」母親拒絕了,身上的衣服一件未改,就這麼提著垃圾出門去。
倒完垃圾,母親和我帶兩個孩子出門散步。出門前她加了件棗紅色外套,照慣例又問「我穿這樣會不會很醜?這件好紅,會不會被人笑說這麼老了還穿這麼紅?」
我依舊沒回話。每次出門前她必問這句,這對母親而言相當於「我要出門了。」之類的日常用語。孫子孫女不會在乎她醜不醜,我也不在乎她醜不醜。但她還是這麼問。
但我能回答什麼呢?說美,母親不相信。說醜,母親不開心。所以我聳聳肩。
母親不愛美,但怕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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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祖孫三代出門,吹著微寒的晚風。我談起白日的飯局,「阿媽真是的,都冷成那樣,還是堅持穿短裙出門。」我忍不住對母親說。
「她就是這樣,比我跟你阿姨們還愛打扮,我們都習慣了。」母親説。
「阿媽今天一直問表弟有沒有要生第二個,他說沒有,阿媽就說他怎麼這麼自私。」我說,「後面這句我跟表弟説『我就不翻譯這句了,免得你們祖孫失和』。」
我和母親大笑。
「她就是這樣啦,逢人就問怎麼不結婚、怎麼不生小孩、怎麼不生第二個、怎麼不打扮。妳跟她生氣,她還覺得自己只是關心。」母親繼續説,「妳二阿姨小時候喔,她都罵阿姨『菱角嘴,糊瘰瘰(lîng-kak-tshuì, hôo-luì-luì),也在我起床時大罵我頭髮怎麼都沒梳。可是我才五歲,哪個剛起床的小孩子頭髮會整齊?妳小阿姨的襯衫沒洗乾淨就讓她穿去學校,小阿姨回來說被老師罵了、她還嫌妳小阿姨丟人現眼。問題是女兒的嘴也是她生出來的、女兒的衣服也是她洗的⋯⋯」
母親把外婆的話全記得清清楚楚,從五歲記到七十歲。愛美的外婆、生了四個孩子的外婆、不識字的外婆、一輩子都在煮飯做家事伺候外公的外婆,及膝窄裙、透明絲襪、玉觀音項鍊、紅唇膏、永遠燙過的髮型,只有她認定的這些美麗,是少數可以掌控的事物、值得她成就與驕傲。外婆也是絕對的,我的母親、那個不符合她心中美麗的女兒,被「關心」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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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了。母親脫下棗紅色的外套,掛進清一色是土黃色深灰色咖啡色橄欖綠,偶爾出現些許銘黃南瓜橘磚紅色的衣櫃,不管是在六十年前古樸的老街、或是現今五光十色的台北街頭,都是絕不會引人注目的顏色。她把棗紅色的外套掛進衣櫃,又說了一句,「唉,這件好紅,我這麼醜了還穿這麼紅。」
母親不是不愛美,而是相信自己醜。外婆讓她一輩子不相信自己美麗、但偏偏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平凡甚至醜陋,那麼乾脆隱身在眾人面前。沒人看她,就不會有人嫌棄她醜陋、但也不會有人稱讚她美麗。當了她三十多年女兒的我,早已學會對她的自厭冷眼旁觀。因為她要的肯定,我給不了、旁人給不了,我的外婆、她的母親更永遠不會給、也不理解為什麼要給。
愛美的外婆,終究是教導出了不相信自己美麗、卻懼怕自己醜陋的母親。
兩個孩子都洗好澡了。怕熱的兒子穿著幾個月前買的貓福珊迪短T,粉嫩的蘋果綠配上軟萌的貓咪、下身是帥氣的黑色運動長褲,兩件都是他自己挑的。女兒穿著哥哥傳下來的波力救援小英雄長袖上衣,說她喜歡上面的安寶與波力。
媽媽我很高興,孩子們喜歡自己的打扮。
寫於2024年12月3日
本文最後由 flysky2 於 2024-12-4 17:5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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