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前預警
一句話簡介：一個關於等待的故事
攻受：溫柔白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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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幹，好痛，好痛……」王宣威停好機車，一手按著臉頰、一手解鎖手機螢幕，打開地圖，迅速找到離自己最近的牙醫診所。
照理說非例假日下午兩點病患偏少，即使沒有預約也不至於等到天荒地老，這間診所卻像塞車一樣人潮滿滿，櫃檯還站著一個臭脾氣老阿伯，正在朝牙醫助理大呼小叫，門一開，王宣威就收回踏進門那隻腳，皺著眉頭嘖了一聲，重新打開地圖搜尋。
牙痛不是病，痛起來要人命。查到前方一百公尺處還有一間「桃香牙醫」，王宣威連機車都懶得騎，三步併作兩步衝到診所門口——裡面剛好沒有病人！他鬆了一口氣，心想終於可以解除痛苦了。
「喂，我要掛號。」
王宣威走進診所，和忙著處理雜務的櫃檯小姐搭話，順道打量內部環境，發現櫃檯和診療區中間隔著一道門，看不見裡面是什麼狀況。
「應該可以馬上看吧？」他連等一分鐘都嫌多。
「可以！你是初診嗎？來這邊填一下資料！」櫃檯小姐露出親切的笑容，立刻起身推開診療區的門，大喊：「萬醫師，有病人喔！」
王宣威火速填完基本資料卡，不等櫃檯招呼，主動走進診療區。大概是下午人潮不多的緣故，只有一名已經戴上口罩的牙醫在洗手消毒，王宣威隨意挑了一個治療台躺下，等醫師過來。
「哪裡不舒服？」
那醫師慢條斯理地洗好手，來到王宣威身旁，邊整理器械邊問診，表情冷漠，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就牙痛啊！」王宣威有點不爽。他來掛號當然是因為牙痛，應該沒有人特地找醫師聊天吧。「醫師你可不可以幫我把那顆蛀牙補起來？不行的話拔掉也可以，只要不會再痛，隨便你怎麼搞。」
萬醫師猛然抬頭，雙眼睜大，盯著王宣威的臉發愣，半晌，才想起面對病人要微笑，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瞇起。
「……我先幫你洗牙，好嗎？因為你是第一次來這裡看診，而且好像很久沒看過牙醫……」萬醫師解釋：「我先幫你把牙齒洗乾淨，這樣比較容易找到……」
「多少錢？」王宣威皺眉，不耐煩地打斷冗長的說明。聽說牙醫自費項目繁多，他可不想被當成盤子，做一些沒必要做的檢查。
「……呃，如果你沒洗過……」
「我來掛號是因為牙齒痛。不必幫我清潔，你直接把那顆牙齒拔掉吧？」
萬醫師呆了好幾秒才開口。
「牙痛不是拔掉就沒事了，有時候會影響周邊牙齒的健康……」大概知道王宣威在意花費，萬醫師安撫般說道：「你不必擔心，健保每半年可以免費洗牙一次。」
「免費喔？那好吧。」不愧是世界第一的健保。王宣威內心感嘆著，張大嘴巴，指著自己那口牙催促：「動作快點，我趕時間。」
「啊、好……」
萬醫師迅速挑選器械，聚精會神檢查王宣威的牙齒。
因為無聊，再加上躺下後視角有限，王宣威索性趁這個空檔端詳起萬醫師的打扮。
雖然半張臉被口罩遮住，但不難看出萬醫師與他年齡相仿。側分露眉短髮搭配圓框眼鏡，漂亮的內雙眼皮，眼神深邃，給人憂鬱兼具理智的知性感，一看就是學校裡的乖乖牌優等生，不會讓父母老師擔心的那一種。
「你的牙齦都腫起來了。平常會刷牙嗎？」萬醫師拿著口腔鏡在王宣威口中檢查。
「當然會啊。」
「記得每天用牙線，把齒縫清乾淨，才不會常常發炎。」
「我不會用。」王宣威回答。因為張大嘴，發音有些含糊，好在萬醫師也不會聽不懂。
「我教你，好不好？」
「不要。卡東西隨便拿根牙籤弄出來就好啦，幹嘛浪費時間浪費錢。」
萬醫師聞言輕輕嘆了一口氣，似乎已經習慣這樣的回答，沒有再勸說，而是繼續接下來的工作。
「好，那我要開始洗牙囉。可能會有一點痛或酸酸的感覺，會痛要跟我說，不要忍著。」
「唔嗯——」
王宣威動動鼻子，嗅到萬醫師身上的味道。他無法分辨那是花香還是果香，有點像是全身抹上沐浴乳、沖熱水後瞬間佔領鼻腔的清爽香氣，聞起來淡淡的，非常舒服。
「我一邊幫你洗牙一邊檢查，洗完牙以後再跟你討論治療方式。」
「好哦。」
感覺不錯嘛，王宣威配合萬醫師的手，張大嘴巴。他小時候看病的經驗不怎麼好，知道並不是所有醫師都會仔細說明病況，有些牙醫看見病人一口爛牙會開罵，也有不少牙醫被病人抱怨暴躁、拔牙很痛，但萬醫師溫柔體貼的語氣和乾淨整齊的外貌，讓這個職業在他心中的分數攀升不少。
才覺得這醫師值得五星評價，王宣威立刻感到左下智齒一陣劇痛，血味瞬間在口中擴散開來，他口齒不清低吼出聲。
「闇陰羊咧！」
「抱歉，那裡有結石。會痛是因為你的牙齦在發炎，牙縫裡也卡了很多髒東西，我幫你洗一洗，你回家以後應該會舒服很多。」萬醫師倒很鎮定，洗牙的同時專注檢視口中每顆牙齒的狀況，一一告知哪裡有問題。
王宣威皺著眉沒答話。
洗牙一下子就結束了，除了左下方智齒有點痛，其他牙齒只有酸酸的感覺，整體談不上舒服，卻也不特別難受。
「蛀牙的部分不難處理，有幾顆牙齒我覺得可以補……右邊的智齒已經崩了，看你要不要拔掉。」
「……你說崩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蛀到只剩下牙根，救不回來了。」
萬醫師讓王宣威漱口，說明接下來的療程。
「幸好是智齒，問題不大。平常吃東西不會不舒服的話，也可以暫時保留，等做好心理準備再拔掉……不過那個位置容易卡食物殘渣，不太容易清理，如果你狀況允許，下次約診我們可以先從拔牙開始，後續沒問題再——」
「等等，」王宣威聽到一半，舉手制止萬醫師繼續說下去，「我沒說我會來第二次吧？」
啊？萬醫師眨眨眼，整個人愣住了。
王宣威按著左臉，眉心皺成川字，「我的意思是叫你今天幫我弄好！不然我來這裡做什麼？」
「今天？」
「拔掉出問題的牙齒，順便補牙。不行嗎？」
「……我沒辦法一次處理這麼多……」
「為什麼？」趕時間加上牙齦腫痛，王宣威回話的態度有點衝。
「因為，因為是規定……不遵守的話，會被健保局約談……」萬醫師支吾：「而且我三點有約診，如果現在幫你做，會拖到約診的時間……」
「現在才兩點三十五分欸！」
「……不行。」萬醫師語氣堅定。「拔牙有可能會發生無法預期的狀況，說不定你那顆智齒很難處理。再說，要拔牙你得先照X光，一來一回確認，一定會超過三點。」
幹，他們在這裡講話的時間搞不好都可以拔完那顆牙！萬醫師理由一堆，翻成白話就是想賺掛號費嘛！
王宣威正要開駡，驀地想起自己好久以前就下定決心不再出口成髒，他趕緊閉上嘴，省得造孽。
萬醫師小心翼翼地安撫病人的情緒。
「……如果真的很不舒服，我破例加班幫你拔牙？看你要晚餐時間還是……」
「算了啦，我去約時間。」
「好。你想約一星期後或一個月後都可以，跟櫃檯說，你要約萬醫師。」萬醫師好像很開心，眼睛瞇成兩道縫，「現在還有一點時間。其實，我……」
王宣威納悶，自己都答應約診了，還有什麼事沒辦？這年頭兼職正夯，牙科的自費項目那麼多，難道萬醫師想跟他推銷產品？可惜話還沒說完，診療區的門再次打開，櫃檯小姐宏亮的嗓音從外面傳來。
「萬醫師，預約的病人到囉！」
「好，好。」萬醫師遲疑了下，起身。「我……抱歉，我得準備工作了……如果有機會，下次再說。」
王宣威揉揉臉頰，一頭霧水走出診療區。他原本想，反正沒什麼大問題，給哪個醫師看都一樣，但萬醫師都這麼說了，現在的時間也不方便再跑去更遠的醫院，況且洗完牙後，的確舒服許多……他只好摸摸鼻子認栽，同意「下次再來」。
本文最後由 Rann 於 2025-1-10 11:33 編輯
1-2
王宣威運氣不錯，萬醫師隔天早上十點剛好有空。他不喜歡等那麼久，便聽從櫃檯小姐的建議，提早到桃香診所照X光，免得拖到治療時間。診療區的門一打開，王宣威就驚呆了。
上午似乎是桃香診所約診的熱門時段，治療台躺滿病人，四名牙醫與他們的助手在不大的診療區忙碌走動，旁邊檯上井然有序地堆放著各種末端圓圓扁扁的器械。
視線掃過高速手機和鉗子，王宣威下意識摀住左臉頰，昨天洗牙後稍微舒服一點的智齒莫名開始抽痛。
他看見X光室有三個人在排隊，等待的時間閒得發慌，便在穿著深藍色工作服的人裡尋找眼熟的輪廓，看了一陣子，終於找到那只比他高幾公分的瘦削身影。
依舊是冷漠的眼神。依舊刻意避免與其他人視線交會。萬醫師手持器械，低頭在病人嘴裡鑽來戳去，好看的眉微微皺起，和位於口腔深處的大臼齒奮戰中。
為了聽清楚萬醫師在說什麼，王宣威走近治療台。
「……接下來可能會有一點點痛，請你忍耐一下。」
王宣威站在三步遠的地方呆呆觀摩手術。萬醫師速度不快，手部動作倒很細緻，一面操作器械，一面向病人說明治療流程，語氣和昨天一樣溫柔體貼，只有眼神透著一絲冷冽。
「後面牙齒的根管比較多，今天只能做到這裡。我先用臨時填充物把洞補起來，盡量不要咬硬的東西，如果填充物掉了要馬上回來補，不然細菌會跑進去，知道嗎？」
「嗚嗯嗯——」
「稍等幾分鐘……好，好了。」
結束惡戰，萬醫師輕輕吁了一口氣，放下器械起身。一轉頭，發現王宣威就站在旁邊，那雙眼睛立刻瞇成兩道彎月，似乎很高興能在工作時間看見他。
王宣威不懂了。萬醫師為什麼這麼開心？騙他兩百塊掛號費有必要爽成這樣？
「X光照了嗎？」萬醫師問。
「喔，正要去。」
「下一個就輪到你了。我先去洗手換手套，等我五分鐘。」
王宣威照完X光，剛回到治療台坐好，就瞥見萬醫師邊拉手套邊走過來。治療台前方的螢幕映著他的牙齒構造，黑白交錯好像遺照。
「這是你昨天說想補的那顆牙。」萬醫師指著螢幕。「你看這裡，這個空隙。」
「嗯？」
「有看見嗎？這裡被掏空了。現在會痛嗎？」
「呃，不會。」
「以前痛過，對不對？」
「唔嗯——」
昨天還很痛，今天突然不痛了。王宣威回憶。
「現在不會痛，是因為這顆牙齒的神經已經壞死了，裡面都是細菌。」
「哦？」
王宣威歪頭看著X光片，再次確認自己沒有成為牙醫的天份。
「昨天幫你洗牙的時候就發現……你這顆牙齒蛀太深，已經蛀進牙髓腔了。這個沒辦法補，要根管治療。」
「根啥……大根？」
「根管治療。」萬醫師複述。見王宣威不懂，便換了個比較通俗的說法：「抽神經。」
王宣威更困惑了。抽神經？牙齒裡有神經？為什麼要抽掉？
「可是我現在不痛了……不治療會怎麼樣？」
「不治療的話——」萬醫師略顯猶豫，最後含糊回應。「你回家想一下好了，要做再約診。」
王宣威揉著左頰，陷入沉思。
「……在想治療會不會痛？」
「在想你打算騙我多少掛號費。」
萬醫師笑了。
「我簡單評估，如果要做根管治療，你至少還要約診五次……」
「幹，那不就是一千塊！等等，不對，是一千四！」王宣威一聽差點跳起來。他沒忘記算昨天和今天的帳。「搶錢啊！隨便搞個治療就拿一千四喔？牙醫真好賺欸！」
現在他知道萬醫師為什麼這麼開心了。他活了三十年，就沒見過有誰賺到錢不開心的。
「不止。」萬醫師無意與王宣威爭辯，恢復平常的專業：「我今天先幫你拔智齒，好不好？拔掉以後，食物就不會卡在那裡了。」
「要拔牙？好啊。」
王宣威乖乖躺下。那顆崩掉的智齒的確常常卡食物，刷牙的時候超級麻煩，他早就想拔掉，現在處理好，以後就不必煩惱了。
不過萬醫師技術行不行啊？會痛的話，那個什麼巨根治療就去別的醫院做好了——
「噴麻藥囉。」
溫柔的低語打斷王宣威的思考。他沒來得及看清萬醫師回頭拿了什麼，麻藥已經噴進口中，剎那間口腔的麻脹感奪走他所有注意力。
王宣威有點訝異，原來現在拔牙齒不必打麻醉針？他心念一動，好想舔舔看那顆牙齒，不曉得能不能舔掉麻藥？
「這樣會痛嗎？」
冰冷的器械探進口中，夾住智齒。王宣威悶哼一聲，搖頭，或著說，試著搖頭。
「是不是有一種被用力壓的感覺？」
「啊嗯——」
「好。可能還是會有一點點不舒服。來，深呼吸。」
王宣威沒照做。倒不是他拒絕配合，而是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萬醫師的側臉實在很迷人。
盯著憂鬱知性的眼睛，王宣威想起前一位病人的治療過程。和其他醫師一樣，萬醫師也有自己的「營業用溫柔」，態度比現在冷淡，不太看病人的臉，語氣溫柔體貼，卻挾著一抹冷冽，不像在他面前，總是笑得和豔陽一樣燦爛。
為什麼呢？他臉上沒沾到奇怪的東西吧？
沒等王宣威想出個所以然來，萬醫師突然放下拔牙鉗，脫掉手套，擦去額頭的汗水。
「呼……果然有點難處理，試了好幾次才順利拔掉。」
「……拔完了？」居然一點都不痛？他開始相信萬醫師是個好醫師了。
「嗯，拔完了。」萬醫師眼角揚起，夾起一團紗布塞進王宣威嘴裡。「咬著，咬緊一點，對，一小時後拿下來。血水喝下去，這兩天禁止漱口和吸吮傷口，喝東西不要用吸管，還有——」
萬醫師語氣頓了頓，對上王宣威的目光。
「……你戒菸了沒？」
「戒了啦。」
「那我就放心了。」
上午的工作順利完成，萬醫師扯下口罩，用力吐氣。微笑的嘴角，勾起王宣威塵封已久的記憶。
「……記得我的名字嗎？」
王宣威呆怔數秒。這個人，這個人——
「你……啊、我記得你……」
這個人他認識——
「你說你姓萬——」過往的回憶模糊閃過腦海，王宣威咬緊紗布，抿唇想了一會兒，猛一拍手，喊出萬醫師的真名：「……翎。萬翎！」
「謝謝。」萬翎眼神飄移，不久重新直視王宣威：「我很高興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你居然在這裡當牙醫？你變了很多欸！」
「是啊。不像你，沒怎麼變，我馬上就認出來了。」
萬翎是王宣威國中的同班同學。
確切地說，是國三的同班同學。萬翎是轉學生，國三才轉進他們班，因為個性害羞又專注於升學考試，下課後總是形單影隻，不僅交不到朋友，還被低自己一屆的不良少年霸凌。
王宣威也是大人眼中的壞孩子，卻十分鄙視專挑軟柿子吃的行為。他不擅長讀書，只會打架，那段時間，他們每天一起上下學，只要他在，沒有人敢欺負萬翎；後來萬翎顯露出學霸特質，人又溫柔和善，順利融入同儕，而他因故休學，兩人從此斷了聯絡。
「我考上第一志願，然後唸了牙醫系。」萬翎淡淡一笑，說起畢業以後的事。「大部分醫師都必須看著病人的眼睛解釋病情，牙醫的話，可以選擇在治療牙齒的期間說明。」
所以那個時候，拚了命的想考上。萬翎靦腆說道。
「哦，還是不喜歡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嗎？」王宣威搔著下巴的鬍渣。他早該想到的，談話時迴避眼神交會是萬翎的習慣。
「現在漸漸不怕了……但是看著牙齒說話還是比較輕鬆。」說著，萬翎轉移話題，問了自己最在意的事：「你呢？怎麼會休學？」
王宣威不太提自己的事。既然萬翎問了，他也覺得沒有隱瞞的理由，便甩手答道：「我和我媽吵架啦。」
「……然後？」
「然後我就離家出走了啊！」
萬翎愣住了，有點難想像背後原因。
「哇，十一點了，不能再閒聊了。」手機鬧鐘響起，王宣威打了個響指，邀請萬翎：「超商或路邊攤，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你現在不能吃東西。」萬翎微笑。「我的話，要趕去杏香診所準備下午的治療……待會在那附近隨便買個便當就好。」
這麼辛苦？王宣威查地圖，發現杏香診所就在私立東皇國小旁邊。真巧，他剛好要去那裡。
「我載你吧，順便接小鬼放學。」
萬翎眨眼，臉上的笑容被預料外的詞彙吞噬。
「小鬼？」
「對，」王宣威揚眉，「小鬼。」
王宣威納悶，萬翎怎麼一副天崩地裂世界不如毀滅的絕望表情？
他都三十歲了，結過婚不奇怪吧。
本文最後由 Rann 於 2025-1-4 12:04 編輯
1-3
離開家的這些年，王宣威認識了不少人，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場面。他覺得自己的故事精彩得足以寫成一本書，但說到底，也就只是做了些不愛惜自己的事，如今回想起年少輕狂的日子，心裡多少有些後悔。季節會變，人也會變。自從有了兒子，王宣威就斷光那些不好的朋友，戒菸戒酒，出口成髒的習慣也改掉大半，努力扮演起社會賦予的「父親」角色。
回頭細數，國中生活竟然已經是十五年前的往事。
看著披上白袍的萬翎，王宣威再怎麼遲鈍也意識到兩人天差地遠的人生。他不好意思在這樣的萬翎面前說自己幹過哪些荒唐事，便由著對方聊保養牙齒的話題。
「抱歉啊，昨天對你大呼小叫的。」待話題告一段落，王宣威把安全帽遞給萬翎。「我只是覺得很不合理。我去醫院看感冒，馬上就拿得到感冒藥，吃兩天病就好了，為什麼看牙齒沒辦法馬上治療，還要等預約啊？」
而且一顆小小的牙齒居然得分次治療？真的不是在騙掛號費？王宣威質疑。
「昨天說過了，你的問題說不定很難處理。就算照過X光，常常也要真的挖進去才會知道狀況，如果沒有做好時間管理，一定會拖到後面預約的人。」
寧願提早結束也不要讓後面的病人等太久——萬翎戴好安全帽，坐上後座。
「而且你是不是很久沒看牙醫了？」
王宣威搔了搔下巴，對此毫不在意，「十幾年了吧。想說會痛再去看，結果隔天就不痛了，省錢。」
萬翎忍不住提醒：「以後記得半年看一次牙。」
「喔。」
王宣威點頭，抓起萬翎的手搭在自己腰際，明顯感到那隻手顫了一下，他沒多想，催動油門奔向目的地。
「……另、另一個原因是診所要分散風險。」為了掩飾不自然的動作，萬翎慌忙延續話題。
「分散風險？那又是什麼？」
「你要是預約了兩個小時，結果當天人沒到，也沒有取消預約，那兩個小時診所就沒收入了……除非確定你不會來，否則我只能坐在那裡等你。」
牙醫的治療時間都是半小時起跳，預約四點的人不可能三點到，所以沒辦法跳過。
「這麼慘。你等過病人喔？」
「昨天你掛號之前，我就在等病人。」萬翎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淡漠的語氣，似乎早就習慣等待。「他遲到了二十分鐘，電話也不接。因為多出空檔，我才有時間處理你的問題。」
「原來如此還真剛好。昨天那種情況如果要等，我可能就去別的診所看了。」王宣威皺眉。他沒耐心，等不了那麼久。「啊你昨天幹嘛不直接說你是萬翎。」
原本對答如流的萬翎，回話突然有所遲疑。
「……我不確定你還記不記得我，我自己也需要一點心理準備，所以……」
「喔——這倒是。不過你真的變了很多欸！以前那麼小一隻，現在都比我高了，表達能力也進步好多，不像以前畏畏縮縮的，一句話要說十分鐘。」
「從前丟臉的事就別提了。」萬翎低笑。
「哈，丟臉的事誰沒幹過？我跟你說，為了養兒子，我也幹過不少丟臉的事。」
「嗯？」
「幾年前不是很流行女僕嗎？」
萬翎沒應聲，王宣威順勢說下去。
「那個時候東區在辦一日女僕展。總之呢，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我被抓去當工作人員。」
王宣威是因為日薪夠高才同意的。一個大男人穿女裝真的超級丟臉，但這好歹是正經工作，他不怕別人笑話。
「 那天在現場被客人拉來拉去，拍了好多照片，他們還誇獎我是特殊系女僕。」
「因為你是男性嗎？」
「不是。因為我有刺青啦。」王宣威笑出聲。「不知道為什麼，我拿到的衣服布料超少，刺青都跑出來見人了，整個搭起來超奇怪！」
再加上身上有刀疤、一臉不好惹的兇狠模樣，客人沒被嚇走已是萬幸，王宣威沒想到自己的裝扮會成為全場焦點。
「刺青？在哪裡？」萬翎瞄了眼王宣威被長袖遮住的手。
「胸口和右肩，大腿也有。我怕兒子看到，夏天在家也穿長袖。」
「……他不會覺得奇怪嗎？」
「夏天開冷氣，還好啦，我可不希望我兒子未來和我一樣。」王宣威說到這裡，眉心又皺成川字。「在那問東問西，什麼都想知道。到時候跟我說要刺漫畫角色在身上，我可受不了。」
聽完王宣威的抱怨，萬翎也跟著嘆氣苦笑。
「跟他好好解釋不行嗎？小孩子都很聰明，應該聽得懂你的意思。再說，年輕的時候叛逆點也沒關係，刺青沒有不好……」
「就是因為沒有不好，才更不行啊！就算他成年了，我也不希望他跑去刺青打耳洞。男孩子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的最好，沒事幹嘛在身上多打個洞？」
「轉個方向想，也許他只是想跟爸爸親近一點？兩個人的耳朵都有耳洞，總比兩個人嘴裡有一樣的蛀牙好。」萬翎幽默回應。
「幹，到時候後悔死。」
王宣威回頭瞪了眼好友，嘴上罵著髒話，眼尾卻笑笑的。
萬皇國小就在附近，一下子就到了。機車剛拐過轉角，王宣威就瞧見兒子的身影，只是走路的樣子，和早上出門前不太一樣。他仔細一看，兒子的膝蓋被貼上紗布，不知道是去哪裡野留下來的傷口。
王宣威重重嘆了一口氣，暗想晚上又得打電話問候李老師。
「爸——」名牌車陣中，王宣威那輛上了年紀的機車格外引人注目。留著帥氣飛機頭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到機車旁，見旁邊多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男人，立刻躲到父親身後，只露出眼睛偷看。
「是怎樣，平常翹課、拉女生辮子都沒在怕，看見帥哥就害羞喔？」王宣威沒好氣地把兒子從身後硬拽出來，「這是你老爸的朋友啦。叫萬叔叔。」
「萬叔叔——」小男孩被父親唸了幾句，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一雙烏黑的眼故意注視相反的方向。
「唉，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我平常是怎麼教你的……抱歉啊，他以前不會這樣。」比起生氣，王宣威更多是無奈，卻沒有當眾發飆，只是寵溺地摸摸兒子的頭。
「沒關係。」萬翎微笑，蹲下身縮短自己與小男孩之間的距離。「你好。」
王宣威手一放，兒子就又躲回他身後，雙手拉著他的衣襬，眼神警惕地瞪著萬翎。
「他叫什麼名字？幾歲了？」見孩子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親近他，萬翎抬頭問王宣威。
「王君珩。」王宣威扳著手指算了算。「十歲了。」
「君子如珩，君珩是個不錯的名字。」
「一個算命的老爺爺取的，我才不懂這些。」王宣威擺手，驀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對了，他最近在換牙，下次帶去給你看。」
「不要，我不要看牙醫——」王君珩聽見關鍵字，用力拉扯父親的衣襬。
這個人居然是醫師，還是會拿可怕工具的牙醫！王君珩越喊越大聲，從頭到腳都在抗拒。
「好了別再亂拉了，衣服要壞了！」
「……你再幫他預約。」瞥見王君珩哀怨的眼神，萬翎知趣地提起包包，指著就在對面的杏香診所。「我得回診所準備下午的工作了。你剛拔完牙，吃飯的時候小心一點，如果有問題就打電話給我。」
「喔！對欸，還沒跟你要聯絡方式！」
兩人交換了Line和社群帳號，揮手暫別。萬翎剛踏出一步，就聽見身後父子的對話。
「爸，今天回家可不可以陪我讀英文？」
「英……啊不是有線上廣播，你聽那個就好啦？」
「別人的爸爸都會陪……」
「我很忙啦。」
「叫媽咪回家陪我——」
「她也很忙啦。」
「那我要爸爸陪我——」
「不行，我要工作。吼，又在撒嬌，不要撒嬌！」
兩人的吵鬧聲逐漸遠去。萬翎緩下腳步，直到再也聽不見王宣威的聲音，才穿越斑馬線，走進杏香診所。
■
「萬醫師，你的紅茶拿鐵仙草凍！」
離下午的診療時間還有半小時，萬翎在休息室邊翻醫學雜誌邊啃飯糰，負責採購的牙助桃子拿了一杯手搖過來，笑容滿面地坐在萬翎對面。
桃子是桃香診所院長的女兒，一頭俐落的短髮，年齡比萬翎小幾歲，因為人手吃緊，這兩天被調到杏香診所協助手術。
桃子消息靈通，診所內任何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幸好她不是口無遮攔的大嘴巴，如有餘力，還會幫忙解決問題，萬翎偶爾會向她傾訴煩惱。
「謝謝。」萬翎笑了笑，擦掉杯壁標籤的水珠，道謝的時候並未直視桃子。「飯後不要喝全糖比較好。」
可是仙草凍就是要全糖才好喝。萬翎稍後附註。依舊沒有看著桃子。
桃子敏銳地注意到萬翎今天和平常有那麼一點點不同。她推推眼鏡，睜大眼睛凝視萬翎的微笑，隨後開啟八卦模式，迅速把椅子搬到萬翎旁邊。
「今天怎麼笑得比全糖還甜啊？」桃子推了下萬翎的肩膀，刻意壓低說話的音量：「能比全糖更甜的只有戀愛吧！萬醫師你終於遇見喜歡的人了喔？」
否認也沒用。萬翎吸了一大口紅茶拿鐵仙草凍，以沉默回答桃子的問題。
「我們認識這麼久，我都不知道你喜歡的類型耶！能讓你動心，一定是很棒的人吧？」
「是我的國中同學。」
「哇——看來是暗戀十年終成眷屬的故事——」
萬翎偏頭，吞下仙草凍。
「妳高興得太早了，他不會喜歡我。」
「為什麼？你條件這麼好！」
「條件好還不是待在基層工作，然後每天被放鴿子。」萬翎嘲諷般笑了，視線落在已無心閱讀的雜誌上。「他不會喜歡我。他結婚了，孩子都十歲了。」
「怎麼會！」
萬翎放下手搖，隨便翻了幾頁雜誌，輕巧帶過話題。
「……不必安慰我，我已經習慣失戀的感覺了。」
萬翎回憶從前，王宣威騎腳踏車載他回家，總會繞路去飲料店買手搖，有時候錢不夠，他們還會一起喝一杯。
萬翎喜歡和朋友共享食物。他每年都轉學，交不到知心朋友，分享食物能給他一種有別於尋常交流的親密感，讓他覺得，這樣的關係好像可以維持一輩子。
可惜現實不如想像中美麗。漸漸地，他發現王宣威之所以繞路，是為了找那個在飲料店工作的大哥。
有時客人只有他們，王宣威就會故意捉弄那位大哥。偷偷打開冰櫃，把冰塊塞進對方衣服裡，或者用水噴濕對方的鞋……諸如此類幼稚的遊戲。
漸深的夕色下，少年與男人邊互相調侃邊往對方身上潑水，大手疊著小手，手指勾著手指，理所當然觸碰著彼此的身體。
——而他吸著飲料杯中的仙草凍旁觀這一幕。
狂放的，明豔的笑容。略顯粗獷的倒八字眉。半濕的制服緊貼胸膛，胸前兩點輪廓若隱若現。下襬被掀起，露出平坦的小腹。
細瘦的腰為了閃躲攻擊而左搖右擺，赤裸的，輕顫著，沾上淡紅色指印，那顏色害他渾身發燙，捨不得移開視線。
過了許久，他才釐清自己當下為什麼會起生理反應，並在同一時刻領悟什麼叫失戀的甜痛。
「哇……那你打算怎麼辦？要繼續當朋友，還是乾脆斷了，找新的對象？」
「妳說得真輕鬆。如果可以愛上別人，我早就愛上別人了，怎麼會過了十五年還在失戀。」
桃子一張嘴越張越大。她知道萬翎在工作期間心無旁鶩，沒想到感情同樣十分專一。單戀一個人十幾年沒有結果，是她早就放手，天涯何處無芳草嘛。
她想了想，決定鼓勵萬翎。
「我不是在詛咒你喜歡的人喔，現在離婚率這麼高，說不定他早就離婚了。」
告白啊。大膽地說喜歡他，和他在一起吧。桃子拍拍手，笑著這麼說。
萬翎嘆氣，仍舊一臉苦悶。
「我知道妳的意思。就算他離婚了，也要照顧小孩，我現在告白，只會讓他困擾。他的狀態不適合談感情，我不想成為他的負擔。」
「你都喜歡他十五年了，打算繼續單戀多久？」桃子輕輕踢了下萬翎的椅子，拋出淘氣的燦笑。「我以前也單戀過一個人，每天都在期待他發現我的心意，後來才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只是幻想。」
「只是幻想也沒關係。」
「可是、可是……」桃子沉吟，「你條件這麼好，你和他又是朋友，我覺得發展戀情的機會滿高的……你不把握機會試試看嗎？」
「……為什麼？」
「嗯，你想嘛，兩個人能夠走得長久，是因為價值觀相近吧？朋友就是一群和你價值觀相近的人啊。」她又推了推眼鏡，告訴萬翎：「如果他真的離婚了，還帶著一個孩子會很辛苦耶。不如先從幫他照顧孩子開始？他一定會感謝你的！」
萬翎心思縝密，人又溫柔沉穩，一定是個好爸爸！桃子開始想像，因為人生目標不同而分道揚鑣的兩個人，生疏的感情在照顧孩子下逐漸重合，最終開花結果的那一天……
啊，她一定要吃到萬翎和那個人的喜酒！
「謝謝妳的意見。之後有機會再說吧。」
以沉默的方式愛著對方，可以嗎？可以吧。大概知道桃子在想像什麼，萬翎揚起淺笑，啪一聲闔上雜誌。
「該準備工作了。」
本文最後由 Rann 於 2025-1-4 12:05 編輯
2-1
重新梳整齊凌亂的頭髮，撥了撥好久沒補染的前額髮梢，手指描畫眉毛，掌心搓磨下巴，面對鏡子確認造型完美。怎麼今天的自己和一個國中生沒兩樣？王宣威拉好掛在頸上的金項鍊，戴上平常習慣戴的銀色花朵耳釘，回頭抓起放在桌上的鑰匙，哼著流行歌，騎車來到桃香診所。
早上九點，桃香診所空蕩蕩的，只有一名牙助在櫃檯整理病歷。王宣威走過去，視線掃過她胸前寫上「桃子」的識別證。
「我要找……不是，我要那個，預……對，預約。」
臺灣到處都是小診所，王宣威習慣隨到隨看，生病了也只是小感冒而已，一想到要看病，身體很自然地動起來，直到站在櫃檯前生澀地表達需求，才猛然想起不必特地跑一趟。
「你好！你要預約哪位醫師？」桃子暫時放下手邊事務，端坐在座位上，笑容非常專業。
「萬，萬醫師。」王宣威差點說出萬翎的全名。「欸，可以預約今天下午嗎？現在也沒問題。」
「你想今天看？今天的預約應該滿了喔！」桃子操作滑鼠，打開班表：「啊，萬醫師今天不在這裡。我看看，你想預約的話……下星期四可以嗎？」
王宣威傻眼。他以為等到下午已經很久，桃子居然要他等到下星期四？不就幸好他的牙齦沒有腫起來？
他好想搶走預約簿，一一問候排在前面的那些人，不過他現在是善良守法好公民，溫良恭儉讓，不能罵髒話。
「這麼多人預約萬醫師啊？」
「當然啊，萬醫師人品技術都不錯，治療也很細心，很多病人指名找他看牙喔。」桃子誇完萬翎，不忘推薦其他醫師：「還是你要找今天看診的醫師？我們這裡的醫師都不錯，像是黃醫師和楊醫師……」
難怪萬翎說預約一星期後或者一個月後都可以。王宣威蹙眉，在心中狠狠吐槽，現在手機網路都升5G了，牙科的治療速度怎麼還在撥接。
「……不必了，就下星期四吧。」
「好！請給我你的姓名和電話——」
王宣威說完自己的個人資料，無意間瞥見電腦螢幕。令他錯愕的是，班表上密密麻麻，萬翎的值班時間幾乎佔據一半。
「我的天，他的班表怎麼這麼滿？」
「剛才不是說很多病人指名他嗎？萬醫師那麼受歡迎，時間段多不意外吧。」
——然後還得去另一間診所工作？王宣威無法想像從早上九點看診到晚上九點的生活。雖然要等到下星期四很不爽，但一想到萬翎說不定忙到連飯都隨便吃，他就覺得自己應該貢獻點什麼。
於是臨走前，他從口袋摸出一張千元鈔放在櫃檯。
「喂，你們平常工作很辛苦吧？我請你們吃飯。」
「你……等等，這樣不行啦！」桃子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拿起那張大鈔，追出門還給王宣威。
「小錢而已。能給的也就這麼多，我還怕不夠嘞。」
「不行啦——」
「那妳幫我多買幾杯仙草凍給萬醫師好了，他喜歡喝那個。」王宣威擺手。正要離開，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打了個響指囑咐。「喂，記得點全糖。仙草凍全糖才好喝。」
「啊？」
桃子拿著千元鈔，整個人像雕像原地靜止，緊接著張大嘴深吸一口氣，攔住王宣威。
「你、你你你！你認識萬醫師？」
「啊？我不認識他，怎麼會預約他？」
桃子拚命搖頭。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你是萬醫師的國中同學？」
「幹嘛？」
「你是不是……有一個孩子？」
「對。」王宣威眉間皺成川字。為什麼桃子知道他有兒子？說到這個，他還沒幫那小鬼預約過這裡的牙醫呢。
桃子臉上浮現意義不明的賊笑。
「……你想找萬醫師的話，他今天在杏香診所。」她眨眨眼，瘋狂暗示。「說不定他晚上有空幫你看……不然，等他結束上午的工作，你們一起吃個午餐也好呀。」
「謝啦，那我現在去杏香診所問問看。」
「欸欸，等一下！」桃子手一伸，死命抓住王宣威的風衣。
「幹嘛啦？」
王宣威回頭瞪了眼，差點飆出一句「衝三小」，不自覺露出的兇狠模樣，嚇得桃子肩膀一縮。
「就是，就是啊……你知道萬醫師很少在工作以外的時間笑嗎？」
很少笑？王宣威仔細回憶。萬翎小時候總是畏畏縮縮的，的確不太常笑，但那是從前，現在的萬翎，無論對誰都可以笑得很溫柔。不過他還真的沒怎麼見過萬翎休息的樣子，桃子不講，他根本不會想。
「他只在喜歡的人面前笑。」見王宣威半晌沒回應，桃子試探般說道。
王宣威是真的想說一句「干我屁事」。他插在口袋裡的手用力掐了下大腿，溫良恭儉讓，不能罵髒話。
「喜歡的人喔……他有交往對象？」
「唉唷，不是啦！」
「不然呢？」
王宣威挑眉，耐心一點一滴流逝。桃子到底想說什麼？幹嘛跟他說這些？萬翎喜歡誰，和他有關係嗎？
桃子欲言又止，不曉得在著急什麼。
「你……唉，我選擇放棄治療。反正你總有一天會知道……」桃子搖頭又嘆氣，斜睨王宣威。「對了，萬醫師怕黑，很嚴重的那種，你們出門玩的時候最好不要挑太暗的地方喔——」
怕黑？萬翎怎麼沒跟他說？只可惜現在不比從前，他們都忙，應該沒機會一起出門，桃子未免太多慮了。
王宣威舔舔虎牙，比了OK的手勢，大步走向自己的機車。
「妳放心，我不會約他出門。」
「啊！不是！我不是叫你不要約他出門——」
桃子看著王宣威的背影跺腳，真心覺得萬翎好可憐，單戀就算了，偏偏愛上一個遲鈍的笨蛋。
本文最後由 Rann 於 2025-1-10 02:19 編輯
2-2
想當然爾，萬翎今天的安排早就滿了，根本沒有時間替他治療。經過這次教訓，王宣威決定以後都要提早預約。萬翎中午會休息兩個小時。他們在診所附近找了間餐館，邊等麻醬麵邊聊天。
「以後不必等我吃飯，我這邊通常不會準時結束。」
萬翎斯文俊帥的臉滿是歉疚。說好十一點休息，但今天特別不順，完成治療是十一點四十分，再加上瑣事纏身，等他們拿到菜單，已經超過十二點了。
「沒關係沒關係——」
「……不，你討厭等人吧？我覺得有必要說清楚，下次才不會讓你一直等。」
「朋友嘛，稍微等一下無所謂。而且你都說了，會發生『不可預期的意外』，是我自己要等，不怪誰。」王宣威擺手，「要見面也只有現在有空啦，等上頭確定新的建案，我就不會三天兩頭跑來找你了。」
從王宣威的語氣聽起來，不像是待遇合理的正職。萬翎正在糾結要從哪個角度切入，忽然一抹銀光掠過視界，他追逐著那束光，視線停駐在王宣威的耳釘。
察覺萬翎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王宣威狀似隨意撥了下右耳垂。
「我媽的啦。當初跑出來的時候從她衣櫃裡偷的，本來想賣掉，結果根本不值錢。後來打了耳洞，我又不擅長收拾小飾品，就一直戴著。」
那是一枚設計簡約的銀色花朵耳釘，和王宣威的形象差異甚大，他也不怕別人看，出門時常戴著。
「怎麼只戴一邊？」
王宣威瞥了萬翎一眼，仍舊是隨性的態度：「我沒跟你說過吧，我媽是那個。這對耳釘是我老爸送的，後來他們分手，就一人留一邊當紀念。」
「『那個』是什麼？」秉持不懂就問的道理，萬翎傻傻開口。
「小三。」王宣威臉上笑嘻嘻的，語氣卻隱含憂傷。「我媽怕小孩子亂說，所以我跟她姓。我連我爸都沒見過嘞，只聽過聲音。」
小時候有個人常常打電話來，那個人應該就是我爸吧——王宣威猜測。
「我也是從母姓。」萬翎突然說。
「是喔？」王宣威訝異。「為什麼啊？」
「……不知道。我只聽舅舅說，她身上發生過一些不好的事。後來她告訴我，不知道爸爸是誰也沒關係。」
「怎麼可以。到時候在學校被同學欺負，這樣對小孩影響很大。」王宣威一時口快，慢半拍意識到萬翎正是從小被霸凌到大的孩子。「欸，對不起，我不是在說……」
萬翎不好意思地點頭。
「沒關係，我習慣了。我也不怪他們，我被欺負，是我自己的問題。」
「幹嘛自責。」
「是我的問題。因為我……我沒辦法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
這個習慣，王宣威是知道的，然而身為一個熱愛聊天互動的外向人，他很難想像有人會因為無法直視別人的雙眼而遭受霸凌。
「所以你才一直轉學？」
王宣威好奇。萬翎國三才轉到他們班，兩人成為朋友後，沒過兩三個月他就離家出走。萬翎話少、說話小聲，有時聽不清楚，他也不方便再問……也許萬翎說過轉學的原因，只是他忘了。
「嗯。家裡的人老是為了我的事，不顧一切和其他人吵架。只要覺得學校不好，老師不好，同學不好，我媽媽就會幫我轉學。」
提及家人，萬翎的表情冷漠了些。
——每年都在適應陌生的面孔。每年都在適應陌生的環境。心裡暗想「反正再過不久就會轉學」，對周圍的人總是淡淡的。每次出事，她都擋在他前面，吼得比那些男人還大聲，然後牽著他去醫院、去警察局。
萬翎對永無止盡的奔波感到疲憊。他成績優異、懂事得體，儘管從小到大稱讚不絕於耳，但那並不能改變他人為了揪出錯誤而投來的審視目光；每當某人盯著他，他就會想要迴避對方的眼神，他時常提醒自己這樣不禮貌，可是幼時養成的習慣很難說改就改。
「唉，你媽真的是超人。我好喜歡剛強的人，跌倒了就該自己爬起來，哭又不能解決問題。」聽完萬翎的描述，王宣威手撐頰，鞋尖輕輕踢蹬桌腳。「在外面混這麼久，我最討厭軟弱的廢物。你知道嗎，我爸媽分手以後，我媽還是每天傻傻地等那傢伙回頭，跟我說『有一天你會懂』，天天都哭，煩死了。」
萬翎聞言苦笑。
「也許她有無法告訴你的理由？」
「什麼理由都抵不過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吧。她這個樣子，別說工作了，整個人看起來死氣沉沉的，誰會喜歡。」
「感情事總是這樣的。不過你說得沒錯，跌倒了就該自己爬起來，所以……」萬翎說著，語氣遲疑了下，慢半拍才接話。「所以，我喜歡你，什麼都敢做。明明滿身泥濘，卻好像一團火焰在燃燒的樣子，讓我覺得無所不能。」
「你說我喔？我哪有那麼強。」難得被誇獎，還是萬翎的誇獎，王宣威揉揉鼻子，有點小得意。「也不是什麼都敢做。現在有小孩，不像以前那麼好鬥了。」
見王宣威沒有接收到話中隱含的訊息，萬翎放在桌上的手緩慢撤退到桌子底下，尷尬地延續話題。
「……是啊，你已經邁向人生的下個階段了。」
「三十歲差不多啦——」
於是在毫不起眼的麵館角落，王宣威興致高昂地談著之後的規劃。
說是規劃，仔細分析，大多是走一步算一步，那一、二十萬存款能把孩子養到成年已經很吃力，即使沒有孩子，也不可能買得起臺北的房子。
萬翎自己沒什麼規劃。和他條件相當的人，大多會追求更高的醫療技術，而他選擇留在臺灣，不過是因為這裡有讓他留戀的理由。
「你怎麼不替自己著想？」萬翎聽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錢都留給你兒子。二十年後，你沒體力了，要去哪裡找工作？」
王宣威笑著反擊：「你就不擔心自己二十年後視力衰退，怎麼幫人看牙齒？」
明明不能這樣比。但萬翎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你的妻子呢？」他表情沉著。「如果在乎你，就不會讓你一個人辛苦。」
也許他不該在對方開心的時候破壞氣氛。也許他不該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揭人瘡疤。王宣威明豔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飄移，撐頰的手遮住嘴，似乎不太願意細說。
「死了。」良久，王宣威才清清喉嚨答道：「不要告訴君珩。他問的話，就說他老媽工作忙，所以沒空回家。」
「為什麼？」
王宣威輕輕嘆了一口氣，雙手合十。
「我很難在這裡解釋清楚。總之你不要說出去，拜託。」
「……好。」
萬翎的思緒因為資訊過多而一片空白，在想清楚後果以前，就先答應對方保密。
其實從先前相處的細節，他大概推測得出王宣威的婚姻狀況，卻沒想到是一方死亡的分別形式。
他心中不禁湧現疑問，王宣威的妻子是怎麼死的呢？
本文最後由 Rann 於 2025-1-10 11:21 編輯
2-3
星期四一轉眼就到了，王宣威提早十分鐘到桃香診所照X光，不過今天的治療時間依然有延誤，多坐了一會兒才輪到他。「上次拔牙的感覺怎麼樣？回去會痛嗎？」萬翎換完手套出來，邊整理消毒完畢的器械邊問。
那雙迷人知性的眼睛微微瞇著，看起來心情相當不錯。
「呃，不會痛。」
「那今天根管治療不用麻醉可以嗎？」
「幹？不、不用麻醉？」
「根管的神經已經壞死了，你基本上不會有感覺。當然，會痛的話，你可以跟我說，我再噴麻藥。」
王宣威衷心希望萬翎不要拿著銼針說這句話，微微瞇起的眼睛已經很有殺傷力，再結合隔壁高速手機和病人的呻吟，害他頓時壓力山大。
「還是你怕痛？」
「誰、誰怕痛！既然你這麼有自信，那就不要麻醉啊！」
「嗯，好，那我們開始今天的治療吧。」
王宣威假裝不在意，吐掉漱口水直接躺下。
萬翎推開手術燈，將口腔鏡伸入王宣威口中。
王宣威很想看萬翎的側臉，可惜今天萬翎戴了放大鏡眼鏡，整張臉幾乎全遮起來，他什麼都看不到。無法分散注意力的結果，就是那些在口腔進行的細微動作變得更有感覺，雖然不會痛，但也絕對不算舒服。
他能夠感受到銼針的尖端在牙齒深處摳摳挖挖，細微的觸感，伴隨醫用手套特有的消毒味，讓他莫名緊張，擔心萬翎一個手殘戳到不該戳的地方，或者忍尿一抖，那麼小的針就直接掉進食道。
他像游泳一樣往旁邊撈，單手抱住萬翎的腿。
「對，會怕的話就抱緊我。」萬翎輕聲安撫。聲音低沉溫柔，不知道有沒有在偷笑。
王宣威試著哼了聲。難怪大家都說「你無法反駁牙醫」，嘴巴張開以後他只說得出「嗯嗯」、「啊啊」、「喔喔」，要是萬翎趁機提出過分的要求，他不就只能同意？
一個小時一下子就過去了。好不容易等到萬翎宣布今天的治療結束，王宣威掙扎著爬起來，皺眉舔了舔牙裡那塊突兀的臨時填充物。
「會不會不舒服？」萬翎貼心詢問。
「還真的不會痛，可是……」王宣威偷瞄放在桌上，專門清理根管的銼針。「幹……我現在整個嘴都是手套的味道，早知道以前就認真刷牙，不讓你塞那些奇怪的東西進我嘴裡。」
萬翎輕笑，起身整理工具，「今天有空一起吃午餐嗎？」
「好啊，我去外面等你。」
王宣威一面揉著臉頰一面回到候診區，和正在櫃檯工作的桃子打了照面。
桃子瞪了他一眼，用看笨蛋的眼神看著他。
是幹嘛？吃錯藥喔？王宣威懶得鳥她，正要找位置坐，突然被桃子叫住。
「王宣威先生，」桃子冷冷地喊著他的名字，「請過來簽你的牙套同意書。」
「喔。」
王宣威站在櫃檯前簽名。桃子注視那笨拙的字跡，又開口說道。
「王先生，你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我喜歡你』是什麼意思嗎？」
「什麼意思喔？不就是喜歡？」
桃子翻了個白眼。
「哼，你應該感謝萬醫師選擇留在臺灣。他這麼厲害，居然沒有跑去美國讀碩士，簡直是病人的福音。」
「美國？」
「對啊！他沒跟你說他的家人都在美國嗎？就他沒去，不知道留在這裡做什麼。」桃子雙手撐頰，一臉無奈地瞪著王宣威。
「啊他不是有喜歡的人？應該是為了那個人留下來吧。」
「對，那個人……」
簽完名，王宣威把牙套同意書拿遠，嗯，簽得很帥，那個「威」字一撇一劃特別好看。
「王先生你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桃子兀自講了一陣子，看見王宣威驕傲的小表情，發狠用力搶過同意書。
「兇屁啊，他沒去美國又不是我的錯。」他不是故意要講屁這個字，是桃子先吼他。
「你還敢說！不是你害的那是誰害的？就是你！」
「蛤？我害的？為什麼？」
桃子摀住嘴，大腦因為一時心直口快而當機。
王宣威也傻住了。後來他想，他的確有不對的地方，這兩週他一直佔用萬翎的休息時間，如果他們沒有一起吃飯，萬翎就可以約那個人了。
「喂，是我不對，不該浪費他的時間。他喜歡的人個性怎麼樣啊，不然我幫他追追看。」
桃子正為自己說話不經大腦的愚蠢行為自責，沒想到眼前的人和單細胞生物同等程度，她氣惱地瞪了王宣威一眼，假意想了一會兒。
「那個人……滿外向的。」
「嗯嗯。」
「看起來很兇，說話不太客氣，其實熟了以後人滿好相處。」
「嗯嗯。」
「給人率性感。乾脆直爽。自尊心有點高。對自己認定的目標很執著。啊，這些是萬醫師的誇誇，沒有科學根據。」
「幹，他喜歡這種喔？」
「還有——」說到最後，桃子以關愛可憐小動物的眼神看著王宣威，嘆了一口氣：「那傢伙是個笨蛋。」
「笨蛋？笨蛋最容易追了。」王宣威手肘撐在櫃檯上，開始下指導棋：「我跟妳說，笨蛋之所以叫苯蛋就是因為不懂暗示，與其送沒三小路用的禮物，不如直接說一句『欸我喜歡你喔』。」
這麼簡單都不會，虧他還是高材生。王宣威吐槽。
桃子啞口無言，覺得大腦被推土機碾過，思緒停止運轉五秒。
「對——欸——只要直接說就好了嘛！世紀大發現！這麼簡單的事，萬醫師怎麼不會！」
「對嘛對嘛。」王宣威沒注意到桃子臉上不自然的笑容，得意洋洋地繼續籌謀策劃：「趁情人節送巧克力過去啊。不是說什麼，抓住心之前要先抓住胃嗎，現在十二月，來得及準備啦！」
兩人話說到一半，走廊突然傳來溫柔的低笑。
「原來我選錯了，不該唸牙醫，應該唸肝膽腸胃科或心臟科，這樣就有機會『深入他的心』了。」萬翎換好衣服走出來，恰好聽見兩人的對話，打趣地回了一句。「請問現在哪裡有烘焙班的名額？」
「萬醫師！」桃子笑著打了招呼，一秒後變臉，怒視身旁不解風情的笨蛋。
「不用，我教你啦。」王宣威手搭上萬翎的肩膀，不理會身後擠眉弄眼的桃子，轉身就要離開診所。「走吧，今天想吃哪間？」
主動，主動啊！桃子在櫃檯後小聲嘶吼。
萬翎猶豫了，想要勾住王宣威的手腕，無奈對方動作太快，他鼓起勇氣伸手，只夠抓住袖口。
「怎麼了？你會冷？」
感覺手腕一沉，王宣威順勢抓住伸過來的手，果然好冰。他這才發現萬翎沒帶外套，上身只有一件薄薄的襯衫，嶄新的普魯士藍，顯得整個人沉穩又有格調。
他拍拍身上滿佈風霜的衣服。
「真沒辦法，先借你穿吧，過幾天再還我。」
他脫下風衣，以擁抱的方式披在萬翎身上，擺擺手，率先走出診所。
萬翎回頭，不知所措地看著雙手比讚的桃子。
——然後深深吸氣平定狂亂不已的心跳，追上那人的步伐。
本文最後由 Rann 於 2025-1-10 11:17 編輯
2-4
桃香診所旁邊就有一間便利超商。仔細尋找，這條街上到處都是類似的店家。在經濟高度發達的臺灣，尤其是臺北，每隔一小段路就有餐廳、小吃店、路邊攤……肚子餓的話，只要有足夠的錢，不需要等，隨時都能吃飽。王宣威卻不想隨便坐。他走上街，迎著冷風，心想萬翎幾乎每天上十二小時的班，做的是精細的手術，必須時時刻刻保持專注，他不應該一直叨擾人家。
可是前幾天他接到電話，工頭說接下來得去南部工作，只有週末能回家休息，兩個人碰面的時間其實不多。
年少輕狂的十五歲，總是要等事過境遷才開始後悔，總是要反覆撕開舊傷口，才明白什麼叫會痛。遠離無光的街頭，王宣威才發現身旁沒幾個值得深交的朋友；萬翎是個溫柔善良的人，他想珍惜好不容易延續的緣分，兩個人好好吃頓飯，聊天排解心情。
沿著騎樓走了一小段路，王宣威帶萬翎走進平價牛排館，兩個人分別點了牛排和雞排。
好久沒吃牛排了，料理端上桌以後，王宣威興致勃勃地切割食物，卻見萬翎叉了一塊雞肉遞來，泛紅的臉上是靦腆的淺笑。
「幹嘛？你不吃？」
「你剛才要我塞點正常的東西進你嘴裡。」
「喔，謝啦。」王宣威一口吃掉那塊肉。心滿意足的。「呃，抱歉，你要不要換餐具？」
「不用。以前也是這樣。」
幫忙吃對方討厭的青菜，把超商肉包剝成小塊分著吃，喝同一杯飲料，一起吃鹹酥雞。因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彼此都不在意過近的接觸。
「吶。」真是令人懷念的十五歲。王宣威也切了一小塊牛排給萬翎。「現在稍微有錢，不必吃同一份了，但還是可以交換吃。」
「你是不是覺得很划算，同樣的價格，兩種不同的味道。」
「某種意義上這也是省錢嘛。欸，下次我們去吃火鍋吧，我兒子超喜歡火鍋店的冰淇淋。」臭小鬼每天都吵著要吃呢。
「好。啊、你剛做完治療，盡量不要用那顆牙齒咬……我是不是太晚提醒了？」
「我記得啦。」王宣威小心舔舔那顆牙，嗯，很好，臨時填充物沒掉下來。「不過現在吃飯好麻煩……所以那個什麼根管要多久才會長好？」
「不會好了。」
「啊？」
王宣威差點咬到舌頭。不會好？那他幹嘛治療？
「根管治療不是治療根管嗎？啊然後、治療的意思不是治好嗎？你說不會好了是什麼意思？」
萬翎想了下要怎麼解釋。
「牙髓腔裡的血管和神經是牙齒的感覺和養分來源，被細菌感染以後，就不能再提供營養，也不會重新長回來。為了清理髒東西，必須做根管治療清創，否則牙齒越來越脆弱，斷掉就變成缺牙了。」
「唔嗯？那這樣其實不用治療吧，缺一顆牙齒也還好嘛。」
王宣威想起從前道上的兄弟，被打斷牙齒簡直家常便飯，痛只是暫時，事後還不是活蹦亂跳的？
萬翎搖頭。
「如果你用單側牙齒咀嚼就覺得費力，缺牙吃東西一定更難受。而且缺牙的話，也會影響周邊牙齒的健康。」
現代人可以活到八十歲甚至更久，可是牙齒的平均壽命只有六十五年，平時不認真保護，未來一定會後悔。
「缺牙就像失去重要的人，如果不想辦法填補空缺，兩側牙齒沒有依靠，這個時候齒列會移動，牙齒慢慢歪斜，導致臉型改變。」萬翎垂眸，慢條斯理地幫王宣威處理眼前那塊牛排。使用刀叉的動作，和拿著手術器械一樣小心謹慎。「根管治療無法復活已經死掉的牙髓，目的是讓牙齒的狀況不要往這個方向惡化。」
「是喔……」王宣威想像了下牙齒斷裂的疼痛程度。「好在臺灣的食物夠好吃，我的牙也夠貪吃，才沒有說斷就斷。」
「你的意思是，牙齒都在搖了，還是想咬冰塊和芭樂籽嗎？」
「我以後會注意啦。」
「別擔心。治療結束後，做個牙冠套上去就沒事了。」萬翎笑了笑，把切好的牛排還給王宣威。「雖然失去養分的牙齒很脆弱，但只要小心保護，用超過十年不是問題。」
以後，別一直咬那麼硬的東西就行了。話說至此，萬翎小聲叮嚀。
「……不過聽你這樣說，原本的牙齒更好。」
「當然。現在很多天生牙齒長歪的人，來牙科做牙齒矯正。」再怎麼難看，也是原本的牙齒嘛，長得好好的，不要輕易拔掉。萬翎淡淡回應：「速度快的話，一、兩年就有一口漂亮的牙齒了。」
「你說一、兩年叫快？」
王宣威震驚。稍後他想了想，光是一顆牙齒做根管治療，總共就得花上五、六個小時，如果是全口治療，一、兩年的確算快。
「那你每天搞這個治療，不會覺得悶嗎？」
「悶？」
「現在很多藥的藥效都超快的，牙科治療要等好久，搞不好還沒做完，病人就跑了，你怎麼有耐心啊。」王宣威埋怨。
萬翎邊咀嚼午餐邊思考這個問題。
「……也許就像藝術。第一次用肥皂雕出醜醜的牙齒模型，覺得做出作品很有成就感。做了幾年突然發現，和太陽一樣明豔的笑容真好看。想一直看見那樣的笑容，所以，等久一點也沒關係。」
「我是真沒想過牙醫會和藝術扯上關係。」
「你想看嗎？我以前的作品。」
萬翎放下刀叉，打開手機相簿，那裡面有他小時候畫的素描，從生活小物到人物速寫都有。
「備審要交作品集。其實大家都畫得很好，所以我只能一直畫，想辦法畫出和其他人不一樣的特色。」
「那你畫了什麼？」
「曇花。」萬翎不好意思地垂頭，「快速翻頁的話，可以看見曇花盛開。」
「你畫了多久啊，好辛苦……」
「我也忘記畫了多久。下次有機會的話，帶來給你看吧。」
手機響了，鈴聲兩短一長，王宣威皺起眉頭。他的手機習慣用靜音，這個鈴聲是他設定的專屬通知，代表他那個寶貝兒子又闖禍了。
他點開訊息，果然是李老師傳來的，照片是一張零分英文考卷，下方寫著「他說爸爸不會所以他也不會」。
「幹拎老師……好。」王宣威把額髮往上撥，在心底狠狠罵了一聲幹。
「……怎麼了？」
聽見髒話，萬翎不由自主盯著王宣威丟在桌上的手機。
「沒事，就是得去學校一趟處理麻煩的問題。」
「你說萬皇國小？」萬翎吃掉盤子裡的青花菜，稍微想了下接下來的行程。「我陪你。」
「不用啦。」
王宣威覺得自己就是過去被唸的，他不曉得怎麼跟李老師解釋兒子的行為，這件事過於丟臉，他不希望在萬翎面前出醜。
「我在萬皇國小也待過一陣子，一直想回去看看。而且我下午在杏香診所值班，剛好順路。」
「這樣啊。」
「……還是你不方便？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萬翎放下叉子，試探般望著王宣威。
「沒事啦，就是覺得那個老師很擊敗。我們在這裡聊得正開心，他偏要在這種時候傳訊息過來，害我心情不好。」
王宣威搔搔下巴，心裡暗想，丟臉是丟臉，可是萬翎這麼溫柔，應該不會笑他連基本英文都不會、不懂怎麼教孩子」。
「你想跟來的話，東西吃完我們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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