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還帶著冰冷的水氣,凝在面部的皮膚上同汗水混和、沿著眼鼻間的凹陷滑進寬大領口下的陰影裡。他抹去臉上的水珠,單手穩著腰間的刀具奔馳在一片狼藉之中,閃過崩塌的混凝土塊、躍上歪倒傾斜的電線桿,嵌進鞋底凹痕裡的泥是吸滿雨水的殘灰。天色未明,佈滿薄霧的清晨即使立於至高處仍然無法拓展視野,焦躁的情緒連帶影響奔騰跳動的心臟,疼地像是胸口被生生刨挖出一塊窟窿,鮮血淋漓。
他只是想找回他的日常。
『等很久嗎?謝謝你來接我,水心子。』
只是想再一次牽起搭上他的那隻手而已。
「放開、放開我!鶴丸國永!」
他被壓制得趴伏在地。掙扎與嘶吼令染上灰與紅的雪白太刀不得不加重手勁,按在肩後的力道讓人只能勉強抬起眼,帽沿掩去半邊的翠綠瞳眸中倒映著象徵絕望的烈焰,火舌拭去高聳的建物,吐出的黑煙直達天穹。
他必須過去。即使清楚不可能全身而退,他也必須——
「冷靜下來!水心子正秀!」鶴丸回以他音量數倍的吼聲,一把捉住水心子的衣領強迫性地與人對上眼:「你沒聽見源清麿說什麼嗎!」
不久前,分頭蒐集情報的源清麿透過通訊器傳來報告,這個世界的結構已經開始出現雜訊,火牆取代了橋梁,斷開兩側的道路。
「崩壞還在擴散!用不了多久這個世界就會消失、全部!」
所以源清麿判斷得馬上離開這裡。能撤退的人先走,越快越好。
「但是、清麿他——」
「你給我搞清楚狀況——」
『沒事的,水心子。』
電子裝置音量不大,卻清楚地傳進兩人耳中,消弭了爭執。手裡掙扎的力道不再,於是鶴丸鬆開箝制,轉而抬手按上水心子的軍帽,讓帽沿徹底遮去滿佈淚痕的臉龐。金色的瞳眸直勾勾地盯著熊熊烈火,但無論他再怎麼狠瞪,依舊無能為力。
是他不該讓所有人分散偵查,源清麿就不會單獨被分離。
『沒事的,先回去重整狀態吧。』
「等我。」水心子的聲音還帶著哭腔,語氣卻是堅定不移:「我會接你回家。」
『嗯,我會等你,水心子。』
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每一個轉角背後,他都幻視自己再次遇見熟悉的身影,大多是穿法豪放的軍裝、有時是寬鬆輕便的運動服,就連僅有一面之緣的和裝,他都能夠細細描繪出袖口與腰帶上的花紋。起初,投過來的視線帶著一如既往的暖意,是他幾日來日夜期盼的、春初的第一道清風。但下一個瞬間,脆弱的夢境龜裂破碎,變得憂傷、變得憤怒,濃稠的黑色液體從眼眶中溢出,沿著臉頰滑落,控訴著不甘與憎恨。水心子知道這些都是大腦擅自產生的幻象、是自己對自己的處罰,因為他沒能帶回他的摯友。
不對。
他拋下了他的摯友。
當他抵達那日分離地點的瞬間,嗡鳴的雜訊竄入腦海,尖銳得讓人想吐。但和思緒同樣亂成一團的胃裡空空如也,酸質的液體逆流倒灌、衝上口鼻前被生生嚥回,咽喉又燙又燥,少量嘔出的酸液帶著點點血絲。氣力過度消耗引來的暈眩讓伏下身喘息的身軀頓時重心不穩、踉蹌著步伐狠狠跌向一旁,所幸並無碰撞到尖銳或硬質物體,免去受到多餘傷害的可能性。
不過在這片只有斷垣殘壁的廢墟之中,有什麼能夠緩衝撞擊的東西?
以拇指端正擋住視線的帽沿,水心子還沒抬起頭,一片隨風揚起的布料闖入他的眼廉,是再熟悉不過的配色與質感。
霎那間,空氣像是凝結般靜止,耳邊的雜音也安靜下來,僅剩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聲,一下、又一下。他不曾有放棄的念頭,也想像過無數次重逢,但隨著踏過更多荒土焦地,越來越多時候盤踞在腦海中的場景轉變成無盡的茫然。如果清麿往另一個方向離開了呢?或者已經找到出口成功逃出?
——又或者,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怎麼辦?
他知道應該要抬起頭,用雙眼好好確認;也應該要伸出手,去悉心感受溫度。
但他動彈不得。
恐懼與期盼交錯攀上胸腹,像是節肢動物的指爪一點一點扎在皮膚上,刺痛又麻癢。
總之,先出聲再說。
「清麿……?」試探性地開口,水心子才發現自己喉嚨乾得發啞,燒灼感從喉口漫佈全身,彷彿置身於火海。
然後他聽見了聲音。
「水……心子……」
並非電子裝置重組後的訊號,而是真正位於他的身前。水心子雀躍地抬起頭。
「清麿!」
細小的、刀刃摩擦過鞘的聲響傳進耳裡。水心子頓時心中警鈴大作,反射性往斜後方跳開,一道劍鋒由下方劃過他身前,勁風帶起的揚塵中可以辨識出,軌跡徑直斬過了他原本心臟的位置。
還沒等他從怔愣中回神,下一波攻擊接連而至,俐落的刀法逼得他閃避不及,不得不舉刀格擋。不、不對,清麿不可能對他刀刃相向——水心子雖極力排斥,卻也只能承認這確實是源清麿慣用的刀法,藉由腳步與虛晃打亂敵方呼吸,再趁其不備補上致命的殺招。如果被帶進節奏裡,就算是他也只有三成的機率可以拉回平盤,所以現下理當得先拉開距離。旋身甩開寬大的面布,因視線受阻而短暫停頓的斬擊被帶鞘的刀以斜面接下、偏離軌道。在對方重新調整的短暫空檔裡,水心子果斷後撤,藉著晨霧的掩護藏身於倒塌的牆面之後,確認沒有追擊的腳步才大大緩出一口氣。
雖然呼吸得以平復,但劇烈跳動的心臟與過熱的大腦依舊一片混亂。
「他」確實是源清麿的模樣、也有著源清麿慣有的行動與姿態,甚至用源清麿的聲音喊了他的名字。
喊了他的名字,卻似乎沒有認出他。水心子不曉得該如何描述這副情感,只覺得胸前的窟窿像是接觸到腐蝕性物質,逐漸擴大、發爛。
原因是什麼,感官受損?溯行軍的手段?失憶?被扭曲過的空間裡發生什麼事都不奇怪,但他跳了好幾個座標才回到這個世界、才找到源清麿,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帶回去。
他答應過他。
水心子緊握雙拳,試圖放鬆過度緊繃的肌肉,待重新張開時,手上的顫抖緩和了許多。
慣用手再一次搭上刀柄,從部分出鞘的刀刃倒影中,他看見源清麿笑得瞇起的雙眼。
「清麿。」
水心子輕聲呼喚。粉色的雙瞳轉向他,投過來的視線毫無溫度,一片空茫。
「清麿,」不死心地屢次喊著對方的名,水心子放輕腳步,盡量以不驚擾人的方式緩慢拉近距離,「是我,水心子。」
「水心子……」
「對,水心子、水心子正秀。」剩不到兩米的間隔裡,水心子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對方的瞳膜中,顯得小心翼翼。「沒事了,我來接你了。」
「嗯……水心子會來接我……」
源清麿搖晃著身體,跨出一小步。水心子慎重地點頭,向前伸出手。
「我們走吧。」
「我要在這裡等他。」
在被斬斷前,水心子先一步縮回手臂。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源清麿雖保有記憶,但已然徹底失去了辨識的能力,若是想要帶他離開——
水心子拔刀出鞘,擺出劍指下盤的架勢並著步伐與之對峙。
只能憑藉武力了、嗎?
「但我不想跟你打啊,清麿!」側身避過直指咽喉的刺擊,水心子蹬步朝對方貼近,試圖把間隔縮短至無法揮刀的距離。源清麿的臉從面前消失了,視野裡剩下有著倒三角標記的軍帽,下一瞬,厚重的肩甲自下方往他的胸口一撞,蹬地的力道完整地灌進他的五臟六腑,震得人一口氣哽在胸前、眼前發白。憑藉著以往切磋的記憶,水心子在泛白的視野中勉強架刀置於身側,正好接下橫掃而至的刀刃,金屬碰撞的作響尖銳得引人耳鳴。
沒打算留下讓人喘息的空間,源清麿迅速重整姿態,提刀箭步上前。水心子只能被動地拆解一招一式,針對直面要害的攻擊做格擋與迴避,沒有餘裕去處理的佯攻則視若無睹。吸收血液的布料變得沉重,揚起的披風在空氣裡散佈鐵鏽的腥味。他知道自己再繼續維持守勢,肯定無法與時刻鞭策自己的親友匹敵,但他的身體經過連日奔波早就瀕臨極限,光是舉起刀刃已經耗盡全力。
兵刃相迎的角力比拚中,水心子幾乎是瞬間就判定自己會落於下風,於是他在力竭之前收回抵抗的力道、迴身閃躲,在對方失重而前傾的破綻裡抬腳往小腿側邊一踢,藉由打亂平衡的方式拉長重整架式所需的時間,得以趁機喘息。
不,就算他身強體壯,也下不了手的。
那可是他的摯友。
撕開薄霧的橫砍帶著破空的聲響,源清麿力道蠻橫地震開他的守備,收力後反手就是一個上挑——手腕麻得提不起刀,水心子拋棄已經無力驅使的武器,在千鈞一髮之際後撤半步,仰頭勉強躲開直取面部的斬擊,而沒能閃過的軍帽則被高高挑飛,墜落於地沾染塵土。
他低頭去看棄於腳邊的打刀,左眼頓時感受到一陣鹽水刺激般的疼痛,水心子才後知後覺發現沒能完全避過,眉上被劃出一道傷口,汩汩血流滲出,奪去他半邊視野。
到此為止了嗎?
源清麿的刀往身側拉開架式,發力的軌跡藏進他的死角。幾乎喪失抵抗能力的水心子縮起頸部,讓要害處能夠得到肩甲一點保護,但直擊護具的力道還是使整個人失去重心。踉蹌之中一道身影閃到他的背後,膝窩被狠狠一踩、直直往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跪,膝蓋骨炸裂似的疼痛衝上後腦。痛呼還來不及出聲,就被猛力向後扯的衣領扼在喉口,瞬間的缺氧使水心子完全脫了力,只能像提線木偶般任人擺布。
冰冷的涼意貼在頸動脈前的皮膚上,水心子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那是刀劍的刃鋒。
看來,是到此為止了。
「對不起,」意識漸漸變得迷茫,水心子在開不了口之前輕聲道歉,劃過臉側的血痕像一道淚,「沒能接你回家。」
「……回、家。」
咣哴一聲,是刀具落地的聲響。頸脖上的壓力驟然消失,水心子面露困惑的同時感受到揪住衣物的力道一鬆,他連忙支手撐地,才沒狼狽地向前撲。新鮮的氧氣順利輸進大腦,伴隨著體力恢復的還有全身上下撕裂似的疼痛,但水心子像是感覺不到似地強硬驅使受到重創的下肢,跪爬至他的親友身前。
「清麿……?」
同樣屈膝跪地的源清麿摀著面部,看不清表情。水心子連連呼喚了好幾聲,又伸手去撥源清麿擋在臉前的雙手,好半晌才等來粉色瞳孔回以視線看向他,帶著他日夜以來期盼的清風。
「水心子……」
「清麿、真的是清麿嗎?」顫抖的手貼上源清麿的臉龐,傷痕累累地被染上紅的白色手套包覆在掌心裡。水心子剩餘的半邊視野被淚水模糊得近乎失去作用,但他還是盡可能睜大眼,努力從一片朦朧中描繪出他熟知的模樣。
「嗯,對不起喔,水心子。」源清麿輕輕地說。聞言,水心子用力搖了搖頭,抹去滿臉淚水後堅毅地開口:「手入一下就解決的事情。能找到你就好了,清麿。」
「水心子。」
「座標設置確認,再來等能源補充結束就可以——」
「我沒辦法跟你回去,水心子。」
「——咦?」
從操作到一半的器械中抬起頭,水心子茫然地看向他的親友。源清麿的表情比起悲傷,更多的是惋惜。
水心子來了,但他的時間已經結束,連同那個世界一起。
「該怎麼說呢……我現在的狀態,大概只是一個靈體。」
如同報告所言,那個世界當時已經瀕臨毀滅,未能離開的他自然無法倖免。
水心子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得人心如刀割。源清麿只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握緊雙拳、而後放鬆。
「這裡只是不甘就此消失的我所創造出來的假象而已。」
為的是等到你。
「不、不可能。」空間傳送用的器械被扔至一旁,水心子伸手搭上源清麿的肩膀,用力得指節發疼。「我好不容易找到這個座標、好不容易找到你——」
「是我執念太深,才讓你這麼辛苦。」
過多的祈願化作詛咒,在靈力徹底消失前構築出了這個空間。而他的代價是失去理性,甚至連摯友也認不出。
「我懂了,意思是你沒辦法離開這裡。」大致能推斷出對方的處境,水心子垂眼思索片刻,很快地下了決定:「那我會常常過來,每天都來。」
他可以帶上很多書,或許還能找上其他夥伴們,讓源清麿不會感到無聊。內番他做兩人份沒關係、出陣累一點也沒問題。
只要他的親友能伴他身側,做什麼都願意。
似乎早已預料到水心子的反應,源清麿輕輕笑著搖頭,把水心子的手包進掌心。
這是行不通的。源清麿知道,水心子同樣也很清楚,不然緊握成拳的雙手也不會如此劇烈地顫抖著。
他不能把水心子困在什麼也做不了的他的身邊。
替動彈不得的摯友拾回軍帽,源清麿拍乾淨上頭的灰塵,捏著劃出傷痕的帽沿,好好戴回水心子頭上。
「我的時間已經結束了,但水心子還有該去的地方。」視線被阻撓,水心子無法辨識源清麿的表情,只覺得聲音聽起來非常滿足。
「謝謝你來接我,水心子。」
重新揭開視野時,他看見源清麿持刀平舉於胸前,狀似祈願。慎重地、穩穩地,刀背服貼手掌,刃鋒朝上迎著微微露臉的陽光。
青綠色的瞳孔猛然收束,他還沒出聲,話語便止於微啟的唇齒間。尖銳的刀鋒吻上源清麿白皙的頸側,橫向劃開皮膚的同時掌心發力把刀刃往內側送,果斷又決絕。鮮紅色的液體在空中拉出一道弧線,潑濺上水心子慘白的臉龐,溫熱黏膩。
水心子抬手去摸,手套上卻只有半乾的凝血,是他自己先前的傷口。
什麼都沒有。
茫然地眨了眨眼,水心子的四周空無一人。沒有倒下的身軀,也沒有割破頸動脈的大量血液。彷彿他尚未與源清麿相遇,與之大打出手只是錯覺,更不曾見著對方在他面前自刎。
對,說不定這只是他又一個幻覺而已。
搖晃地支起身,受到重創的膝蓋沒能穩定住自身的重量,步伐跨出便狼狽地摔回荒地。受到衝擊,軍帽再一次脫離,旋至崩塌的牆角一隅,從一陣揚起的塵土中,眼尾餘光似乎從中瞄見了什麼,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水心子瞇眼去看,得不出所以然,但心跳突兀地驟然加速,直覺告訴他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於是他匍匐在地,拖著身體一點一點靠近。
晨霧散去了,穿透雲層的曙光打亮陰暗的角落。看著眼前滿是燒痕的金屬碎片,水心子溼了眼眶。
「我找到你了,清麿。」
鶴丸國永循著信號來到時,看到的是水心子半跪的背影,大大的披風滿是傷痕與血漬,讓原本就算不上寬大的身軀顯得更加瘦小。他沒有直接叫喊,而是拖著步伐,以刻意製造出腳步聲的方式靠近。見水心子沒有阻止他,他便繞至身側,蹲在小小的夥伴旁邊。黑色手套置於一旁,水心子赤裸著雙手,一點一點將斷片殘燼拾進掌心裡。
鶴丸把手輕輕搭在水心子肩上,靜默不語。半晌,待翠綠色的雙瞳轉向他,鶴丸才啞著嗓啟齒。
「走吧?」
「嗯。」
走吧,我們回家。
2024.11.16
本文最後由 洛珏 於 2024-11-16 23:4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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