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短篇,五章完結鴻運當頭——楊鴻昌現在就只有這個想法。這應該是他二十四年以來的人生,最幸運的時候吧!
見他一臉飄飄然,坐在他對面的蕭文文不禁露出鄙夷的神色。她抿了口水,潤了潤喉後才開口:「楊鴻昌,收一收你淫蕩的表情。」
「淫蕩?這分明是幸福的表情。」
「幸福!」蕭文文面露譏諷之色。「你還真敢說,都不怕遭天譴啊。」
蕭文文認為自己說的沒錯,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會摸摸鼻子認了。然而楊鴻昌——這個名字有點老派的青年——竟然瞪大眼睛,傾身,好像對她說的話有多麼震驚一樣。
「我?我可是世界上最懂『幸福』這兩個字怎麼寫的人啊!」楊鴻昌吸了一口眼前的拿鐵,不過因為玻璃杯見底了,所以只發出了失禮的聲響,這就像是他的對她的抱怨。「我現在感到很幸福,我沒有煩惱,得到滿足,還充滿希望!我想圓圓學長也是這麼想的。」
來了。蕭文文打了一個響指。另一個主角出現了:圓圓學長,本名袁葉參。她的生活壓力也不小,沒有管他人閑事的習慣,可是這個圓圓學長——因臉蛋圓圓,而獲得這個暱稱的學長——他人真的很好。
「你……」蕭文文扶著額頭。「你真的跟圓圓學長在一起了?」
「對。」楊鴻昌露出微笑。幸福?蕭文文心想:那分明是貪婪的笑容。他說:「學長終於願意和我交往,我們還同居了。」
「呵,畢竟你追了他很久。」蕭文文掰著手指算:「早餐、午餐、晚餐,點心、宵夜,樣樣不少。你都不用上班嗎?」
「辭職自己接案之前,確實有點難度。」楊鴻昌聳肩。「我不過是善加利用我的優勢啊。」說完,他換上帥哥的嘴臉,那笑容不小心電到經過的高中生,惹出不小的騷動。
「他是不是……模特兒……網紅……」
「看起來……真的好帥……本人比照片還……」
高中生們嘰嘰喳喳,拿出手機翻著IG,頻頻低聲討論,最後戀戀不捨地離開。
「他們可以來找我拍照。」楊鴻昌咬著吸管含糊地說。「偷拍也可以。為什麼不來呢?」
「呃,偷拍也可以嗎?」
「醜照也沒差,反正也比一般人好看。」
「可能會拍到我啊?」
楊鴻昌雙手一攤。「那就沒辦法囉。」
「去死。」
蕭文文氣得想拿冰塊砸人。眼前的青年只有自己一個朋友,還是她這麼一個異性戀,只能說他做人失敗。
「你這個爛人。」蕭文文罵道:「你不要再玩圓圓學長了,真可憐。他是真的人很好啊。」
「玩?你的笑話也太難笑了,蕭文文!我怎麼可能玩弄圓圓學長?」楊鴻昌露出被冒犯的表情,手還非常誇張地揮舞,最後放在胸口。「我發自內心地尊重並且愛著圓圓學長。我絕對不可能玩弄他,我會愛他如愛我爺爺一樣。」
提到爺爺,蕭文文就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楊鴻昌是由爺爺親手帶大,老派的名字也是爺爺取的,他自然非常愛他的爺爺。楊鴻昌既然用了爺爺之名起誓,蕭文文無話可說,一時語塞。
「愛……」她鯁了一下:「你倒說說你愛圓圓學長哪裡?」
「嗯……溫柔的個性?」楊鴻昌用過於輕盈的口吻說:「還有心地善良?太過容易自卑的部分,有時候也很可愛啊。」
「心地善良。」蕭文文吐嘈:「連這個詞都用出來了。你也知道圓圓學長人真的很好啊?」
「當然了。」楊鴻昌忽視蕭文文的白眼說:「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圓圓學長家的錢錢。」
「你再給我疊字,我就尻你的頭。」
「誰不喜歡錢?」楊鴻昌說:「錢很重要,不是嗎?沒有錢你可能連電費、瓦斯費都繳不出來。真正的幸福只有錢。」
確實如楊鴻昌所言,沒有人不喜歡錢,但蕭文文還是對於楊鴻昌能毫不羞恥地高談闊論,而感到震驚。不過這也不能怪楊鴻昌,就蕭文文所知,楊鴻昌的爺爺並不富裕,楊鴻昌的童年可以說是非常貧苦,他對於錢的執著程度自然可想而知。然而——
「這對圓圓學長不公平吧?」蕭文文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地質疑。「他一定是真的喜歡你,才會跟你在一起,而你想的卻只有他的錢。況且,那並不是學長的,而是學長父親的錢吧。」
說到這個,楊鴻昌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你聽過圓圓學長父親開的那一間事務所嗎?那可是大型國際事務所,專打跨國專利,利潤頗豐。」說完,他又搖了搖手指。「另外再糾正你一點,我看的不是『只有』學長家的錢。」
「圓圓學長又不是律師——你也不是。」
「這不代表圓圓學長以後分不到啊。」
「哇,你真的超沒品的!」蕭文文抽搐著嘴角。「你以後一定會下地獄,楊鴻昌。」
「這個世界才沒有天堂和地獄。」楊鴻昌說:「沒有錢才是地獄。」
「……」
楊鴻昌從懷裡拿出一根菸,又摸出了打火機。他們位在咖啡廳外的露天吸菸區,楊鴻昌毫不客氣地大口抽了起來。他向蕭文文示意,後者接過,優雅地抽了兩口便置在桌上的煙灰缸。
「太浪費了。」楊鴻昌瞥了眼白吐著煙的香菸,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至少要抽到一半吧。」
蕭文文聳了聳肩。「我還你一根總行了吧。」
「就算是我,也不會對朋友這麼小氣。」
「你這傢伙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蕭文文又抽了兩口,楊鴻昌才甘願把眼神移開。她點了點香煙,把煙灰點落。「好好感謝我吧,我是唯一願意當你朋友的大善人。」
楊鴻昌換了一副真誠的臉孔:「人不需要太多朋友,只需要懂自己的就夠了。」
「如果這句話由圓圓學長說,肯定非常有說服力。至於你?呵。」蕭文文搖了搖頭。「你只不過是交不到朋友罷了。原因嘛,就是你的個性太爛了,楊鴻昌。大學時期還跟一堆女生糾纏不清。」
「你怎麼這麼聰明?」楊鴻昌以諷刺又溫和的口氣說:「你真的是直女嗎?蕭文文。很可惜,男人不會喜歡你這種的。他們只會挑比自己笨的女人。」
「你真的是同性戀嗎?」蕭文文也以類似的口吻回敬。「異男臭都飄過來了。嘔。」
「確切來說,我是雙性戀啦。你忘記我們怎麼認識的嗎?」
蕭文文翻了一個白眼。她怎麼可能會忘記?這也是這段奇異孽緣的開始。難以理解,他們的相遇是一場聯誼,還是紮實紮實的異性戀聯誼。男男女女各坐一邊,她來自理工科,同系的男同學都在對面,不安又期待地看著對面設計學院的女生。理工科不缺男生,輪不到她來湊數,她是以協辦的身分來的。
那天唯一的變數便是設計學院來了兩個男生,一個是圓圓學長,一個則是楊鴻昌。圓圓學長那時已經是研究所的學生,本輪不到他來協辦這類活動。可是看到圓圓學長的第一眼,蕭文文就知道為什麼了:這個學長不懂怎麼拒絕人。雖然不軟弱,但是溫和到容易吃虧的個性。
至於楊鴻昌,他則是鐵打的參加者。他的出現讓蕭文文同系的男同學臉都垮下來了,原因無他,楊鴻昌天生就長得好看,是PR前幾的好看。更重要的是,他不只整理得乾淨還很會打扮,他的出現自然讓其他男生相形見絀。
蕭文文不是遲鈍的類型,她很明顯知道楊鴻昌一直在對自己放電。那有著厚厚雙眼皮的大眼睛盯著自己,讓她好幾次漏聽了圓圓學長的話。即使她並不想和楊鴻昌交往,生理反應也不免出賣了理性的思緒:心跳加速,不知所措。
「當時的我果然還是太年輕了。」蕭文文自言自語道,然後點了點頭,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時她不過十八、十九歲,真是辛苦自己了啊。
更不幸的是,她就此和楊鴻昌結下了不解的孽緣。不來電的結果便是成為了對方唯一的損友,她真的太慘了。
「雖然你沒有說出口,但從你變化多端的表情,我可以聽見你的心聲。」楊鴻昌悠悠地提醒。「蕭文文,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但我還是很好奇,為什麼當初你沒有喜歡上我?」
呃。蕭文文差點連同口腔的煙,將午餐從胃裡吐出來。這傢伙真的非常有自信,而且沒有一絲盲目。他對自身的優勢有十足的理解。
「先不說個性,聯誼的時候能展現的真實太少了,所以我們只談外表——我很清楚自己長得又高又帥,還很會打扮。」他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一臉真誠。「況且那時我也盡量保持討人喜歡的個性。」
蕭文文發出呻吟,一口氣好像要喘不過來。她立刻把收中的香煙熄了,然後伸出了食指。
「第一,你太了解人心,讓我覺得很危險。第二,」緊接著她豎起了第二根手指,「我認為你之所以挑上我,正是因為知道我不會喜歡上你。」
聞言,楊鴻昌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最讓蕭文文覺得不舒服的,是她在那震驚之中看見一絲玩味。
半晌,他才開口:「你太聰明了,蕭文文。」楊鴻昌微笑。「直男不會喜歡你的——真可憐啊。你只能是異性戀嗎?要不要考慮轉換跑道。」
「講得我好像能選擇一樣。如果可以選,誰想要啊,對吧?」她故意用尖銳的口吻說話,這樣才能壓抑爆笑和暴怒的衝動。「總而言之,」蕭文文把最後一口美式乾了,「快跟圓圓學長分手吧——甩了他也好。你這個覬覦學長家財產的爛人!」
楊鴻昌不只沒有面露羞愧,反而是一臉的憐憫。
「你聽起來很像是BL漫畫裡最受唾棄的女配角,蕭文文。」
「呃,我要吐了。」蕭文文飛快地起身。「我絕對不會被牽扯進去你的爛事,即使圓圓學長人真的很好。」她將托特包揹在肩上。「你去死吧,楊鴻昌。下地獄去吧,楊鴻昌。掰。」
「謝謝你優美的祝福,我唯一的朋友。你要回去上班了?」
「對,午休結束了。誰像你一樣是自由之身,我上頭還有資本家盯著我。」
這就沒辦法了,楊鴻昌和蕭文文的背影道別。他感嘆自己轉為自由接案的選擇是正確的,至少還能把這根菸抽完。雖然現在經濟大致無虞、衣食不缺,但他養成了某種近乎病態的節儉:碗盤必須吃得乾乾淨淨,飲料必須一滴不剩,香煙也必須抽到菸屁股。
當最後一口菸抽完之後,他才慢悠悠地起身,準備回他與學長同居的公寓。
回去的路途並不遠,這也是為什麼他會挑這家咖啡廳的緣故,當然了,距離蕭文文的公司也很近,否則她絕對不會赴約。
途中他遇見幾個認出他的人。說是粉絲也不太準確,看起來只是認出臉的路人。那人拿出了手機,楊鴻昌不怎麼介意,但背影有什麼好拍的呢?可他也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夾緊臀部(因為這樣拍起來比較好看),然後加快腳步。
散步回到公寓後,楊鴻昌忍不住感嘆能和圓圓學長交往,果然是他鴻運當頭。這棟公寓是學長父親的,他與學長確認關係之後同居,自然也受惠其中,有夠賺。
正當他出了電梯,在門前慢條斯理地拿出鑰匙時,眼前的門卻自己打開了。
「咦?」
「你回來了,鴻昌。」打開門的,竟然是有一張圓圓臉的圓圓學長。
楊鴻昌自然是一愣。不過圓圓學長將他拉進屋,沒有讓他在門外乾站著。
回過神後,他問:「學長,你怎麼回來了?」
「今天身體不舒服,請了半天假。」
「哪裡不舒服?還好嗎?」
「沒事,睡一個午覺就好了。」
楊鴻昌露出笑容,張開雙手,將比自己矮許多的男人圈在懷裡。果不其然,他看見圓圓學長的雙頰泛起紅潤。楊鴻昌忍不住低頭親了親學長的頭頂。
「唔。」學長發出含糊的聲音:「那個,鴻昌。」
「怎麼了?怕傳染給我嗎?」
楊鴻昌故意將臉貼近學長,然後看見學長的臉意料之內的爆紅,像是一顆圓圓的小蘋果。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子,以及圓圓的嘴唇也都紅了起來。
「不、不是……」圓圓學長想說的是:我的心臟承受不住啊……
楊鴻昌最後還是鬆開了手,不過很快又在圓圓學長的嘴角親了一下,這換來圓圓學長不知所措,連退兩步。
「學長還是快去休息吧!看起來你的病還沒好呢。」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示意。
學長摸著自己發燙的臉,手足無措之下,他逃也似地回去自己的房間,留下嘴角還含著笑的楊鴻昌。
圓圓學長任職的公司在另一區,往常他都會在下班時間去接對方,誰知道今天學長早退了。
他想起蕭文文的警告:快跟圓圓學長分手吧。甩了他也好。你這個覬覦學長家財產的——
「——爛人。」喃喃後,他忍不住笑了。
瘋了吧,這怎麼可能?楊鴻昌心想:圓圓學長可是我的金雞母、搖錢樹呢。我愛死他了,怎麼可能會和學長分手,更遑論甩了他。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4-10-15 13:02 編輯
2.
楊鴻昌在一個同儕難以想像的貧困中長大的。小學的時候,他弄壞了隔壁桌同學的藍色原子筆,那著原子筆能劃出很漂亮的藍色。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如此惴惴不安直到放學。放學之前,他拉起隔壁桌同學的手,一臉真誠地說:「對不起,我弄壞了你的筆。」
那時年紀很小,根本不懂如何運用人際關係和他人的喜愛。他只知道這個女孩對自己有好感,是男生告訴他的,因為她總是和其他女生討論自己。他不懂「喜歡」,只是依循直覺,誰知竟然奏效了。
女孩羞紅了臉,非常大方地原諒了他,他很高興。回到家後,他先做了作業,看了一下子小說,最後才在半夜等到工作結束的爺爺。
他開開心心地告訴爺爺這件事,想要換得稱讚,但爺爺卻臉色一變,拉著他就要去文具店。
最後,爺爺買了一隻藍色原子筆讓他還給女孩。女孩很是不解,但還是在彆扭的請求中收下了。
對那個女孩而言,這是再普通不過的零點三八藍色原子筆,但卻不是楊鴻昌能恣意購買的東西。他用的是爺爺幫他削的鉛筆、爺爺從工廠辦公室帶回來的油性原子筆,以及幾乎要磨到指尖的橡皮擦。
爺爺沒有讓他餓著,他吃得飽穿得暖,身上是乾淨整潔的衣服,但其實就連最基本的電費和瓦斯費用,每個月都追著爺爺跑。
十六歲那年爺爺生病倒下,那時的他體驗到了地獄般的生活。即使就讀國立高中、擁有低收入戶補助,生活也從「還可以」的程度急轉直下。也正是那個時候,他不顧爺爺一直以來的反對,成為了模特兒。
他很清楚自己長得很好看。此外,國中三年他長高了二十公分,高一的時候就有一百八十公分,這讓他有了第一次模特兒的工作經驗。
第二次的時候,一個有錢的老男人摸了自己的大腿,手指非常不安份。他告訴他,他將會得到更多的工作經驗。他僵住,無法立刻逃走,甚由男人觸碰自己的大腿,反而如願得到了更多工作機會。幸好,那個老男人很快找到更溫順的男孩,他也聰明地遠離,跳到另一家經紀公司。
打從那個時候,他便知道自己的外貌是一種優勢,但也能成為一種危險。他開始學會善加利用。
爺爺在他上大學大年去世,他成為了孤身一人,這是他人生中運氣最差的時候。爺爺臨終前告訴他:「鴻昌,你一定要幸福快樂。」
於是楊鴻昌決定,他一定要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而這個夢想金錢無法缺席。
他半工半讀,靠著模特兒的薪水,去了最花錢也最需要天份的設計學院。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遇見了當時碩二的學長,袁葉參。
袁葉參的碩士硬生生念了四年,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之後還會有兩年的研究所生活吧。
大家都說大刀教授有一個佛心助教,只要你用心做作業,他都會在範圍之內給你最好的成績,也不吝於指導。這個助教就是袁葉參。因為有一張圓圓的臉、圓圓的鼻子、圓圓的嘴唇,惡意、無惡意、好意地,大家稱呼他為「圓圓學長」。
和助教打好關係沒有壞處,楊鴻昌自然和不少助教關係不錯。一是長得好看的人本就有優勢,二是他往往會投其所好,因此無往不利。
某一節下課他衝著袁葉參笑,還沒說什麼,圓圓學長就漲紅了臉。他好歹也在類似演藝圈的地方走跳,一瞬間就明瞭,這個學長是gay,還是鐵錚錚的那種。
他微微一笑,隨即明白自己勝券在握。「助教對不起,今天睡過頭沒趕上這堂課,設計理念沒交到——但我的作品完成了!」他雙手合十,對學長露出最誠懇的最好看的表情。「學長——圓圓學長,」他看見袁葉參的耳根子都紅了,「拜託,可不可以讓我補交?」
「原、原來是這樣啊。」袁葉參捏緊手中一疊的設計概念,眼神亂飄。「我、我知道了,請把你的設計理念給我吧。」
啊哈,果然——
「我、我會按照規定當做遲交,扣你十趴的成績。」
……蛤?
看見他不可置信的表情,袁葉參又連忙說明:「也、也就是說,如果你得到八十分,我會扣你八分,所以成績會是七十二分。」
這麼簡單的數學他當然會算,他感到吃驚的是,在這種腦袋當機的時候,眼前紅著圓臉的學長,竟然還記得遲交的規定?因為不可置相的情緒居多,楊鴻昌的臉並沒有垮下來。
圓圓臉的學長還安慰他:「我知道你作品一定做得很好,下禮拜教授評分就可以彌補回來。」
「……」
「那、那個……設計理念……」
「……在這裡……謝謝學長。」
「不、不客氣……」
「……」
袁葉參的眼神看左又看右,但就是不看眼前的自己。楊鴻昌拚命地思考:他也不是沒有被其他助教拒絕過,但大多都是因為遲了太久,饒是喜歡他的助教也愛莫能助,只能依照遲交的規定;可即使如此,也是最低限度的遲交懲罰。但他今天下課便立刻堵上學長,還是傳聞中好脾氣好心腸的圓圓學長;更別說學長還是gay(楊鴻昌的雷達狂響),他用最好看的臉、最親切的笑容、最可愛的姿態請求,學長怎麼有辦法拒絕?圓圓學長人不是很好嗎?
見他久久不語,袁葉參又道:「不要擔心,期中的佔比比較低,期末考還有機會扳回一成。」他還誇他:「我知道你成績很好,年年都是學卷,真的好厲害啊,鴻昌同學。下、下次期末考的deadline之前,我會再寄信提醒同學……」
「……學長你知道我的名字?」
「啊!」圓圓的臉徹底紅了,像熟透的蘋果。「我、我有記住全班同學的名字……」
學長扭扭捏捏,最後胡亂地告別,近乎落荒而逃。
「……」
真是奇怪的學長。這是楊鴻昌對袁葉參的第一印象。
大一下學期的時候,系上舉辦了與他系的聯誼。主角的女孩們興致缺缺,比起聯誼,大家更想要充足的睡眠。無奈他系的請求過於熱烈,系學會的學長姊也懶得回絕,最後竟把人太好的助教拖下了水。
「我知道了。」袁葉參摸了摸頭,溫和地說:「雖然我沒參加過聯誼,但是我會盡力幫忙的。」
這個圓臉學長真的很不會拒絕人啊。楊鴻昌想。也不想想學長已經碩二下學期了,睡覺的時間不只少得不像話,壓力肯定也很大,怎麼還會接下這份苦差事呢?
此外,上學期的補交事件之後,袁葉參也沒有主動和他說話。只是偶爾對上了眼睛,袁葉參會紅著臉別過頭。真奇怪,明明很喜歡不是嗎?喜歡就靠近一點看啊。他在心裡吐嘈。
當然了,沒有利益的事情他不幹,雖然圓圓臉是助教,但顯然不會因為私心而退讓,他也沒繼續靠近,保持距離。反正,學長那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還滿可愛的。
聯誼本來不關他的事,無奈想去的女生太少,他系的請求又過於熱烈,最後竟把苗頭指向他。
原本他應該會拒絕的。多年以後,楊鴻昌如此確定。如果不是圓圓學長邀請他,他一定不會去。
「那個……鴻昌,同學。」
「呼哈……圓圓學長。」下課後正在伸懶腰的他被嚇了一跳。抓了抓頭髮,楊鴻昌瞇起眼睛的模樣有些慵懶。即使是亂糟糟的頭髮,他的顏值反而讓這成為另一種美。「怎麼了嗎?我上課可沒有睡著喔。」楊鴻昌又笑著說:「這次的deadline還有一個月,學長太早提醒我了。」
「啊!不、不是……」看啊,那張圓圓的臉又紅了,真的像顆蘋果。袁葉參抿了抿唇說:「那、那個,系學會的同學想請我幫你轉達,詢問你願不願意參加這次的聯誼呢?」
「聯誼?」
「如果你沒空——」
「聽起來滿有趣的,好啊。」
「啊……」
他笑著說:「怎麼了,學長。你看起來沒有很高興耶。」
「啊!不是!不是!」圓圓學長幾乎要跳起來,忙和他道歉,並且說:「你能來真的太好了,因為人數一直不夠……總之,時間和地點我會再通知你……」
大概是圓圓學長的反應太有趣,方才上課半睡半醒的楊鴻昌支著腦袋,好整以暇地盯著眼前的男人。他現在的心情介於有趣和打發時間之間,倒沒有想主動投其所好。
「我答應了學長,沒有獎勵嗎?」
「呃……」
「一點點獎勵也可以嘛。」
「這……我請你吃午餐?」
對於他這種依靠半工半讀和獎學金過活的學生,白白一頓午餐的吸引力還是滿大的,這讓楊鴻昌不由得一愣。彼時的他還不知道袁葉參的家裡很有錢。
「午餐……學長零用錢很多嗎?」
聞言,袁葉參微微一笑。「助教有領薪水啊,鴻昌同學。」
最後,楊鴻昌接受了圓圓學長的提議,可能是因為圓圓學長的話很有道理吧,雖然他也算是有在打工。他點了碗滷肉飯,沒有加滷蛋。學長點了擔擔麵,還點了不少小菜,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雖然是免費的午餐,但代價是出席聯誼。也就是在那個聯誼,他遇見了蕭文文。他長得太好看,關係好的異性戀女同學自然一抓一大把。但因為有一層曖昧關係,他們通常不是單純的朋友關係,而設計學院的男生對他多少有點嫉妒,所以楊鴻昌一直沒什麼朋友。
聯誼時,旁邊的男生對他充滿敵意,對面來自他系的女生則各個亮起了眼睛。他是女生們主要的談話對象。
他瞥向一旁,看見圓圓學長冒著汗,好像正因為一些餐廳的預訂失誤而煩惱,正和同樣是協辦的蕭文文說話。
楊鴻昌時不時將眼神投過去,圓圓學長卻不是看著手機、就是看向蕭文文。太無趣了吧。他心想。圓圓學長不看他,他就對圓圓學長的說話對象拋媚眼——他還滿擅長的。久了,沒見過多少世面的蕭文文也楞住了,畢竟,他真的長得很好看啊。這場聯誼演變到最後,竟傳他對蕭文文有意思。只能說幸好蕭文文太聰明,並不會喜歡上他。
準備升大三上學期的時候,袁葉參終於口試,離畢業只剩最後一哩路。
「圓圓學長要畢業了。」
「這麼佛的助教,好可惜。」
「碩四再不畢業不行吧?」
「能念四年也很厲害耶。」
幾個人嘰嘰喳喳,有男有女,在學生餐廳閒聊著。楊鴻昌跟這些人都稱不上是朋友,但在大學沒有結伴而行的同學是不行的。
有一個大一的學妹問:「為什麼叫這個學長圓圓啊?」
「好像是因為他的臉很圓,學長姊替他取的。」
學妹點了點頭。「學長的眼睛也圓圓的,再加上嬰兒肥,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研究生耶。」
「除此之外,學長的鼻子也也圓圓的。」
「噗。」不知道誰笑了出來。
「臉圓圓、鼻子圓圓,肚子也圓圓的。」
「噗哈哈哈哈。」
有個學弟捏了自己的肚子一下,對學妹說:「圓圓學長畢業,你要不要取代他,成為『圓圓同學』啊。」
「幹。」
除了那個學妹和沒專心在聽的楊鴻昌,眾人哄堂大笑。不過眾人都沒注意到,圓圓學長此時經過那個學弟身後,和餐桌這排的他們對上了眼,雙方都有點尷尬。
「圓圓的臉、圓圓的鼻子、圓圓的眼睛。」突然楊鴻昌說:「還有圓圓的耳垂。」他衝著學弟妹身後的學長笑了笑。「這不是很可愛嗎?」
「唔!」學長的臉再次急速漲紅,大家這才注意到話題的主人在身後,那個學弟的臉都綠了。
不過因為學長落荒而逃,再加上學弟的轉移話題,這份尷尬沒有延續得太久。他看著學長的背影,只覺得又可憐又好笑,還有點可愛。
他隨口說:「不知圓圓道學長畢業要去哪。」
他的言下之意是問袁葉參會去哪裡就職,有個同學卻說:「不知道,但他去哪裡都沒差吧。」
他一愣。「什麼意思?」
「他家這麼有錢,去哪裡有差嗎?」同學不解地反問。「就算他只想當個沒有收入,整天吸毒跑趴的『藝術家』也沒什麼問題。」
就是在那個時候,楊鴻昌知道袁葉參家裡很有錢。袁葉參的父親開了一間大型國際事務所,享譽內外,年年利潤豐碩。學長不只雙親健在,上頭有兩個哥哥,下面還有一個弟弟。
真可惜。他心想:是不是應該趁著圓圓學長畢業之前,把他追到手啊?彼時同婚還沒有通過,他於是安慰自己:算了,這樣也分不到財產,不可惜、不可惜。
幾個月後同婚通過,而圓圓學長也畢業了。本以為他們會就此斷了聯絡,誰知道楊鴻昌畢業後兩年,他再次遇見圓圓學長。這一次他使出渾身解數,用出眾的外貌投其所好,勤奮地追在圓圓學長屁股後,把袁葉參迷得神魂顛倒。
那可是一場硬仗,因為圓圓學長比想像中還要難攻略。蕭文文還曾打賭以他這種來者不拒、去者不留的個性,楊鴻昌肯定很快就會失去興趣,更遑論圓臉學長不來也不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衝著她這句話,他真的和袁葉參在一起了。
早晨,楊鴻昌在他的房間睜開了眼睛。
雖然是同居,但他們各有各的房間。在這麼高檔的公寓住兩房兩廳、還有各自的浴室,這簡直是好運降臨,鴻運當頭,是幸運之神的眷顧啊。
難得起了個大早,楊鴻昌簡單地梳洗後便步出房間。果不其然,圓圓學長已經穿戴整齊,正在餐桌邊用早餐了。
「你醒了,鴻昌同學。」圓圓學長對他笑了笑。「早餐在電鍋保溫,你記得要吃。」
他向學長隨意地道謝,但沒有走進廚房,反而一屁股坐在學長旁邊。
袁葉參面露不解,正想要說點什麼,楊鴻昌卻冷不防地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耳朵。
「啊!」袁葉參忍不住叫了出來,隨即因為自己過度的敏感而紅了臉。當然了,在楊鴻昌手指下被反覆揉捏的軟肉,自然也變得萬分燙人。「鴻、鴻昌……同學……那個,你……」
「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子。」楊鴻昌漫不經心地說:「就連耳垂也圓圓的。學長,你知道嗎?我一直想要捏一捏你的耳垂。」
「唔……」袁葉參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用那雙圓滾滾的眼睛看著他。
楊鴻昌的下一句話,讓袁葉參幾乎傻住:「學長,你想不想要結婚?」在圓圓學長吃驚的眼神下,他聳了聳肩又補充:「跟我。」
3.
楊鴻昌活躍在網路上有了一定的年頭,主戰場IG更是在高中時就積極經營,到現在累積了不少粉絲。他有合作的經紀公司,但還算不上是頂頭上司,雙方更接近平等的互惠關係。一直以來他都用本名走跳,經紀公司還曾建議他改用別稱,普通的英文名字也可以,這樣更符合他的形象。可是他拒絕了,他想要用爺爺給他的老派名字,於是就這麼用了好幾年,直到現在依然是如此。
如今的他已經是粉絲好幾萬的網紅模特兒,這並非他的本業,只能算得上他的副業。他目前是自由接案的設計師,主要做平面設計。
畢業兩年後,他跳槽進入了一家大型廣告公司,也就是在那裡與學長意外重逢。彼時的學長竟自學程式,跨領域成了UI設計師。再次見面的時候,學長果不其然又漲紅了臉——然後竟然轉身往廁所裡躲!
當下楊鴻昌管不了身旁帶自己熟悉環境的女同事,一箭步跟進了廁所,在學長闔上隔間門扉前抓住了他。
「學長,你為什麼躲我?」楊鴻昌不讓學長有辯駁的機會:「我有長得這麼恐怖嗎?」
「不、不是……」
袁葉參有苦說不出,只能頂著漲紅的臉,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此後他又是上下班接送、又是在休息時間和學長「巧遇」,他們不是一起吃飯就是一起下班,再不濟也要一起加班。這圓圓學長真是不好追啊,甜言蜜語會臉紅得好像要暈倒,所以用了幾次楊鴻昌就不用了。肢體接觸學長會跟小學生一樣手足無措,但又一副很渴望的樣子,他總覺得自己是市井流氓在調戲良家婦女。
「學長。」有一次他忍不住問:「你之前……談戀愛也是這樣嗎?」他刻意迴避了男女,因為他很清楚學長是同性戀,但大概還沒出櫃。
誰知道學長說:「沒有。」
「沒有?」沒有什麼?沒有跟男人交往過?
「我沒有……跟任何人交往過。」
「……」
說完,學長轉身又逃之夭夭。
——這可是新發現。楊鴻昌將這個記在腦內的小本本,更新學長的個人資訊。
雖不致於是「他逃他追,他插翅難飛」的局面,但學長又是臉紅又是落荒而逃的反應,每每都讓他又氣又笑。況且他可是普通的授薪階級,連霸總的「霸」都沾不上。況且學長不只家世,那時就連薪水也比自己高。
「學長。」有一次他氣極反笑:「為什麼你要一直逃?我真的這麼可怕嗎?」
「不是……」
「還是我臉哪裡歪了,嘴哪裡長得不好看?」
「怎麼可能,你明明很清楚。」學長苦笑。「你怎麼可能會不好看?」
「那是怎麼回事?」
「那個……你為什麼要一直追著我跑呢,鴻昌同學。」
到現在袁葉參還改不了這個壞習慣,有時候還是會像個助教,稱他為鴻昌同學。
他笑了,反問道:「學長你認為呢?」
袁葉參顧左右而言他,可惜因為被困在公司的儲藏庫,午休的時候他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他的。早在被楊鴻昌困在臂彎之間時,楊鴻昌就已經先告知他這點了。袁葉參沒辦法敷衍過去,也無法施行三十六記走回上策之技,可謂山窮水盡,黔驢技窮。
掙扎了一下後,袁葉參好像放棄了,輕輕地嘆了一口。
「我……我是同性戀,鴻昌。」他抿了抿唇。「你、你這樣,會讓我很……很心動。」
楊鴻昌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我知道啊。」
「咦!」
這個學長到底要多遲鈍啊!楊鴻昌沒忍住翻了一個白眼。「不然我追你幹麼?」
「你、你在,追、追我?你也是……不對,你不是和女生交往過嗎?」
「學長,我是雙性戀。」
「啊……」
「這樣我可以追你了嗎?圓圓學長。」
也不知道這個對話起了多少作用,學長沒有之前這麼抗拒了,只是那張臉還是時常紅透。每次被袁葉參用那樣的表情盯著看,旁邊的人就算神經再大條,也該知道事情不單純。
可即使如此,圓圓學長還是沒有完全卸下「防禦」。說是抗拒也不完全正確,但偶爾能看見學長若有所思的模樣。早餐、午餐、晚餐、點心、宵夜,他樣樣不少,還把學長的臉養得更圓了。
他們就這麼拖了一年,直到最近楊鴻昌決定辭職,改以自由接案維生,圓圓學長才鬆口願意和他交往,甚至提議兩人可以合租。
交往和同居!楊鴻昌幾乎要跳起來,在腦內自動把「合租」改成「同居」。說是好運連連都不止,根本鴻運當頭啊!沒有比這更好運的事了!
他就此搬進這棟豪華公寓,可不知算不算得上是意料之外,學長說的合租還真的是正直的合租:兩間房間、兩間衛浴,只是他的房租少得絕對不是這座城市該有的價格。
事情進展到現在,楊鴻昌認為自己將要飛黃騰達,離從此「嫁入」富裕之家的夢想雖不近,但也不遠矣。
楊鴻昌居家辦公,兩人的早餐是前一天晚上他準備的,需要早起的袁葉參只要放進電鍋蒸就可以。偶爾他也會讓袁葉參帶「愛心便當」當做午餐,不過頻率極低,因為圓圓學長有一張薄到不行的臉皮。
晚餐自然也由他操刀,袁葉參喜愛美食,但不限於高級料理;楊鴻昌自小進出廚房,料理能力雖不比肩五星級主廚,但放在同儕之中絕對堪稱佼佼者。
週末大多是楊鴻昌從事模特兒拍攝的日子,這個時候袁葉參便會接手料理,兩人有時也會選擇在外用餐,生活滋潤和諧。
楊鴻昌捏了捏自己的精實的腹部,手臂也毫無贅肉。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很好,睡前的保養很有成效,他的臉依然很好看——這是客觀事實。
袁葉參已經出門了,出門前還在玄關跌了一跤,圓圓的臉頰腫了一塊。他忙過去扶,可是平時行動遲鈍的學長,竟然飛快地跳了起來,然後在他回過神之前飛也似地奔出家,好像身後不是兩人溫馨的小窩,而是危險的虎口。
他從窗戶望去,學長以極為緩慢的速度賣力奔跑,身旁一蹦一跳的小學生速度都比他快。幸好,袁葉參趕在公車開駛之前跳上車,楊鴻昌才把憋著的氣吐出來,心想有一天學長一定會遲到。絕對。
他想起今天是繳交房租的日子,連忙從皮夾抽出幾張小朋友壓在玄關旁的鞋櫃,這是兩人一直以來的默契。
對了,楊鴻昌靈光閃過,楊鴻昌看過袁葉參繳房租,明明這是袁葉參父親名下的不動產。那收款的戶頭似乎也只是個管理員,而非真正的房東。
想了一下,楊鴻昌傳了一個訊息給蕭文文,用難以拒絕的口吻訂下了兩人今天的午餐約訂。
幾分鐘後,蕭文文立刻致電過來,劈頭就說:「可以拒絕嗎?我今天遠程辦公,懶得出門。」
楊鴻昌的語氣堅定:「今天去你家附近新開的日式餐廳,我請客。」
蕭文文很沒骨氣:「……好。」
楊鴻昌今天早上過得心不在焉,一直在倒數午休的時刻,幸好這陣子接的工作也比較少。他瞄準時間,恰恰在約定的時間抵達,並且順利入座。
兩分鐘過後,他看見穿著居家服,頭髮盤在腦後的蕭文文。楊鴻昌立刻予以譴責:「你遲到了。」
「……」才兩分鐘而已。
蕭文文入座之後,楊鴻昌也不給她太多的思考空間,逼得她只花了兩分鐘考慮便倉促點餐。
「……可惡,我不該點醬油——今天我想吃的應該是豚骨啊!」
楊鴻昌當做耳邊風,逕自開啟話題:「我今天早上跟學長求婚了。」
「噗——」
「水從你鼻子噴出來了,蕭文文!」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你說什麼?」蕭文文用面紙擦臉,一邊嗆咳一邊尖聲問道:「你跟學長求婚?」她拍了拍桌子。「求婚!」
「對。」楊鴻昌雙手抱胸,好看的臉龐四十五度望著天花板。「今天早上我問他想不想結婚——跟我。」
「……蛤。」蕭文文又咳了兩聲。「學長怎麼說?」
「他沒有回答,只是趕著出門,出門前還摔了一跤。」楊鴻昌困惑地說:「他竟然沒有馬上答應我。」
「……」這傢伙絕對篤定學長會答應。她抹了抹嘴巴:「廢話,這麼突然……而且你們也才剛交往。」她瞪向他:「你也太急了,學長的爸爸還健在呢。況且他上頭還有兩個哥哥,覬覦他家的錢還為時尚早吧。」
「據說學長的爸爸一直有投資不動產,好幾間公寓、社區,甚至是商業大樓都有學長父親的足跡。」
「你調查得太仔細了,好恐怖。」
楊鴻昌又補充:「現在我們住的公寓應該也是學長家的。」
「……學長家有缺乾女兒嗎?」
楊鴻昌充耳不聞。他質疑道:「可是學長卻一直在付房租。」
「唔,這也不奇怪吧,有錢人也是有讓子女吃點苦頭,想訓練孩子們獨立的吧。」
「我還看過學長的匯款記錄,那是符合這個區域和這棟新公寓的金額。」楊鴻昌搖頭。「匯進的帳戶不是學長的家人。」
「……你真的好恐怖。」蕭文文拆開免洗餐具,心已經飄到吧臺後正在脫水的拉麵,口水都要流下來了。為了敷衍對面沉思的男人,她隨口道:「說不定他有八百個帳戶,每個帳戶至少有三千萬。」
「不,學長只有一個郵局帳戶跟一個銀行帳戶。兩個帳戶的餘額都沒這麼多,說不定還比不上身為工程師的你。」
「……你為什麼連這個也知道啊。」
楊鴻昌道出自己心中最大的疑問:「學長不是很有錢嗎?」
「我說過了,是學長的爸爸很有錢吧。啊,醬油的是對面的,對,我這邊是豚骨,謝謝。」
拉麵被神不知鬼不覺地掉包後,蕭文文正準備大啖美食,可是楊鴻昌又打岔:「學長的父親每年可是投資多個不動產,出入皆是豪車,就連學長的哥哥們也不例外。有一次我還看見學長的哥哥開勞斯萊斯送學長回家。」他再度陷入思考:「沒道理學長只能坐公車上下班,還需要煩惱房租啊。」
「哈呼哈呼、燙……我可以再點一份章魚燒嗎?不好意思——再來一份章魚燒。」
「就算有四個小孩,按照學長父親的富裕程度,再多一個乾女兒也絕對沒問題才是。對了,學長的弟弟最近想開咖啡廳,學長的父親已經承諾會全額資助。」
「唏哩呼嚕——唏哩呼嚕——」
楊鴻昌的思緒被蕭文文吸麵的干擾,因而短暫地中斷。他不滿地說:「吃得太大聲了吧。」
「拉麵就是要這樣吃——你的麵要涼掉了。」
楊鴻昌慢條斯理地把免洗筷撕開,慢慢地攪動拉麵,還把糖心蛋戳著稀巴爛,看得蕭文文很是心痛。
「我百思不得其解。」楊鴻昌坦承。
「呃,不是還有一種可能嗎?」一個顯而易見的可能。
「什麼可能?」
蕭文文緩慢地咀嚼,同時凝視著楊鴻昌。這個深知自己魅力、沒有道德可言的混帳。如果有天譴,第一道雷應該要落在他頭上才是。
楊鴻昌等了又等,直到他的表情開始變得不耐,她才嚥下口中的糖心蛋。
蕭文文淡淡地說:「不是還有一種可能嗎——學長的父親不接受他同志的身分。」
「啪」的一聲,楊鴻昌的免洗筷掉在地上,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氣。
「因為這樣,就不願意把三輩子都花不完的錢給自己的小孩?」他瞪大了眼。「難以置信!」
「拜託,同婚通過十年不到,學長芳齡三十歲,排行老三,他的父親傳統保守又固執也不奇怪吧。」
「……說不定只是為了……訓練自己的小孩獨立……」
「喂,不要用我剛才的話回我。」
楊鴻昌陷入震驚之中,蕭文文也沒有理他,唏哩呼嚕吃得很開心,還把兩人中間一半的章魚燒塞進嘴裡,吃得津津有味。
過了幾分鐘,楊鴻昌才好不容易回過神。他的眼神飄忽不定,一次也沒有定在眼前的人身上,思緒隨之發散。
「楊鴻昌?楊鴻昌?鴻昌同學——痛!」
「十六歲的時候……」楊鴻昌忽然開口,順便打掉蕭文文在自己臉上揮動的手。「十六歲的時候——我爺爺去世那年——我發誓要變得很有錢,無論是靠誰,因為爺爺告訴我要幸福快樂。」他的眼神慢慢地收回,以一種蕭文文沒看懂的冰冷回歸。「你或許會笑我,膚淺又庸俗,好像只有錢最重要。」
蕭文文很快地說:「我不會笑你。」
「……可是,我真的窮過,貧窮是很恐怖的——我指的是真正的貧窮,而不是無法出國旅行的那種。」
「……」
「我經歷過斷水斷電、經歷過銀行上門討債,也碰過黑道來討債——原來是我那個白痴老爸死前欠下的。」楊鴻昌慢慢地說:「原本我不會、也不該讀設計,因為這很花錢,很看天賦和運氣,一開始薪水也很難高到哪裡去——可是我還是選了,因為爺爺告訴我要活得幸福快樂。」
「……」
「錢太重要了,蕭文文。比一切都還要來得重要。」他笑了一下。「只要窮過一次——一次就好——真真正正地窮過,你就會明白,世界上錢擺第二,沒什麼能擺在第一。」
這不全然是蕭文文的價值觀,但她出身普通,家裡經濟條件甚至沒沾上「小康」的邊邊,所以也沒有反駁楊鴻昌的意思。
「如果有錢,我可以去補習、上更好的學校,甚至出國唸書。」他瞇起眼睛。「如果有錢,我爸媽或許不會離婚。如果有錢,」他的聲音變得很低,「我爺爺或許可以活得更久。錢、錢、錢……只要有錢——全部都是錢。」
蕭文文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吃麵,還把最後幾顆章魚燒也吃了。她認為現在的楊鴻昌一點也不在意,又或者根本不會注意到。
「如果沒有錢,那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我買不起房子,就算在這個城市不吃不喝八輩子,我也買不起一個房間。即使硬著頭皮買了,揹不了幾年房貸就會破產吧。我窮怕了,蕭文文——貧窮真的很恐怖。」
說完,楊鴻昌也低下頭,換了雙筷子默默地吸麵,發出了微弱的聲響,這讓拉麵聽起來一點也不好吃。
兩人就這麼默默無語的一段時間。
「謝謝招待。」
蕭文文擦了擦嘴巴,準備起身。午餐時間過了,剩下半個小時她要回去睡午覺,下午一點還有一個會要開。
離開之前,她對他說:「早點跟圓圓學長分手吧,甩了他也可以。」
可是楊鴻昌抬起眼皮,稍微有點冷淡的表情,搭配那張天妒人怨的臉,令蕭文文不由得頓了一下。
她輕輕地嘆氣。
「……又或者,找學長好好談談,二選一。雖然我強烈希望你選前者。」
楊鴻昌狠狠吸了一口麵,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唏哩呼嚕——蕭文文看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也無意探討。
拍了拍屁股,蕭文文瀟灑走人。
楊鴻昌一個人專注地吃麵。午餐時間人潮洶湧,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忽然覺得眼角閃了一下,他下意識望過去,發現一個國中生年紀的女孩捂著嘴巴尖叫地跑開,十足興奮的樣子,不難想像方才他噘著嘴巴吸麵的樣子被拍個正著。
吃飽後,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喝欠,又用舌頭吸了吸牙縫,木耳碎屑不知卡在哪顆牙齒,好難受。
4.
能和楊鴻昌在一起,袁葉參覺得是好運降臨的一件事。打從出生,他就是圓滾滾的模樣:圓滾滾的臉、圓滾滾的眼睛、圓滾滾的鼻子、圓滾滾的嘴唇,圓滾滾的肚子,圓滾滾的手掌。他長得像母親,家中四子除了他以外都長得像威嚴的父親,唯獨他像了母親,看起來福氣又和氣,這也造就了他的性格。
因為長得像母親,小的時候父親其實特別疼愛他,親戚朋友們曾笑著說,如果他是女孩,肯定就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父親對此不置可否。父親深愛著母親,即使是媒妁之言的年代,他們也選擇了彼此;什麼上輩子的情人,父親這輩子愛的就只有母親。
也因為如此,他對愛情一直有種嚮往。
他沒有大哥袁葉壹為了繼承家業的壓力,沒有二哥袁葉貳身為次子的瀟灑叛逆,也沒有弟弟袁葉末身為么子的天真爛漫。他性格溫順,顯然無法在法院中殺伐決斷,也無法像二哥那樣毅然決然地創業,冒險追尋現下最流行的科技。當然了,像弟弟一樣活得天真,一下子想要開遊樂園、一下子又想到國外追夢,現在又想要開一間咖啡廳,這些事他也辦不到。
袁葉參最大的叛逆,便是讀了設計。傳統的父親不理解設計,只覺得裡面都是稀奇奇怪的人,是母親替他擋了下來。父親也是疼他,不解歸不解,但仍替他付了高昂的學費,還給了不少他生活費。
此外,他對自己的外貌一直很自卑,儘管父親疼愛他、母親總是稱讚他「長得很有福氣」,他也知道圓圓的自己不在常人的審美裡面。在設計學院這種帥哥美女輩出的地方,他顯得又更平凡了。
大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告訴父母他想要讀研究所,父親並不是很開心。
「那裡都是一些變態。」父親的口吻聽起來更接近牢騷,但袁葉參卻覺得被刺了又刺。「穿著暴露、叛逆,甚至還有刺青。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糟糕,我們那個年代可不會有這種人。」他搖了搖頭。「更糟的是,裡面還可能會有真正的變態。」
弟弟恰巧在家,正含著母親剝皮削好還去籽的柳丁。聽見父親這麼說,他連忙試圖轉移話題:「爸,這次的期中考我排名有進步——」
「真正的變態!」父親拔高了音量,蓋過了袁葉末的努力。「喜歡男人的那種男人。他們會在浴室、廁所之類的場合……葉參,你要自己多注意。你個性太溫順,很容易被欺負——」
袁葉末還絞盡腦汁,想要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可袁葉參卻忽然說:「爸,你說的是同性戀。」
「三哥——」
「而我就是同性戀。」
不只是袁父傻住了,袁葉參自己也楞住了。他竟然無意識地反抗父親,甚至不小心出櫃了。這不是他的計畫。
按照他的計畫,他至少要先畢業,畢業後工作五年,直到工作穩定、存款足夠,還找到願意偕手一生的伴侶,才能從長計議。可能要先從母親那邊著手、倚靠貼心弟弟,又或者是瀟灑自由的二哥幫忙。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毫無準備,就這麼對武力強大的父親開火。
袁葉末當機立斷,跳起來奔向廚房找到母親,然後在母親哭著阻止父親爆打三哥時,躲進廁所打電話給大哥。畢竟葉慈心看見丈夫發了瘋似地毒打三子,她也哭得幾乎要暈厥。
如今回想,袁葉參覺得袁葉末才是最了解這個家的人。
大哥袁葉壹大了袁葉參足足十歲,完全是父親的翻版:嚴肅、克己,充滿責任感,寡言。當袁葉壹回到家的時候,袁葉參已經抱著頭瑟瑟縮在偌大客廳的角落。父親年紀不小了,拿著籐條、捂著胸口,好像就要氣得要倒下。
大哥先阻止了父親,幸好此時後者也沒了力氣,只是恨恨地啐了一口,這才拖著腳步隨發抖的母親回房。
大哥接著扶起了他,弟弟也拿著醫藥箱靠近,最後竟然是手拙的大哥替自己包紮。
包紮時,寡言大哥並沒有說得太多,只是簡單地道:「我一直都知道,葉參。」
袁葉末也小心地靠近,在他紅腫的手臂吹了吹。
還是高中生的弟弟說:「三哥,你不要傷心。」說完,輕輕地抱了抱他。
晚上的時候二哥也回到家。二哥還搞不清楚狀況,正喊著「小胖弟」,就看見袁葉參這副慘樣,手中袁葉參最喜歡的蛋塔掉在地上。他瞪大了眼睛,足足有兩分鐘說不出話來。
袁葉參的第一次出櫃非常失敗。
大哥看不出來支持不支持同性戀,也可能要不是二弟袁葉參是,他一輩子也不會在乎。
二哥相較大哥叛逆許多,國中血氣方剛的時期常和父親對著幹,對於被毒打一點也不陌生,那時父親更有體力哩。但他從沒想過這件事,會發生在溫柔又受寵的大弟身上。他抖著腳說:「老爸就是太傳統了,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袁葉末也在旁邊點頭,心有餘悸地說:「還以為這麼嚴重的恐同只會出現在八點檔,沒想到我們家就是這樣。」
袁葉參幾出了一個笑容,但扯到了傷口,眼淚就掉了下來。
深夜,母親在大家都睡著的時候偷偷來到他的房間。袁葉參的傷口很痛,翻來覆去都沒有睡著。正想著起來倒杯水喝,洽巧就和母親一頭撞上。
母親紅著眼眶,拿著醫護箱替他換藥,不小心又哭了。
「媽……不要哭了。」
「對不起,三寶。」母親喊他的小名,啜泣道:「媽媽沒有阻止爸爸。你不要怪他,他只是……他只是……你爸爸只是太驚訝了……」
袁葉參很清楚,父親眼中的失望更多,也最刺痛他。
「三寶……這個、這個……」母親吞吞吐吐:「小寶跟我說這個不能改、也改不了……二寶也說這是天生的——有人天生只喜歡男生或女生,也可能同時對兩個都感興趣。三寶啊,」母親的眼神抱持的一絲怯懦的希望,「你……你能喜歡女生嗎?」
袁葉參苦笑,摸了摸眼角母親替自己包紮的地方。
「媽,我只喜歡男生,我不喜歡女生。」頓了頓,他低聲地說:「對不起,媽。」說完,他哭了出來。
葉慈心當下有點慌,但還是緊緊抱住袁葉參。「三寶,沒事,不要哭,也不要道歉……這不是你的錯呀。」她安慰道:「這、這樣也很好啊……反正媽媽一直都想要一個女兒。」
袁葉參又笑又哭:「媽,同性戀跟跨性別不一樣。」
「啊……跨性別又是什麼?」
至此,只要父親在場,袁葉參在這個家就像是個透明人。葉慈心試著調解過幾次,但自從結婚之後她便辭職在家打理家庭;她很傳統,丈夫是天,孩子們的教育都是照著丈夫的教條執行的。所以即使她想要調解,袁父的堅持她也無法違逆,有一陣子她總是以淚洗面,可袁父一丁點也沒有動搖。
緊接著袁葉參發現學費沒了著落,父親給的信用卡被停了;即使他很少使用,但這代表的意義還是讓他很受傷。此外,幼時開給他的投資帳戶也被凍結,他只剩存下零用錢與紅包的郵局帳戶。
他開始打工,擔任低年級的助教。哥哥們曾想要幫助他,但袁葉參咬牙拒絕了。如果想要過真正的人生——幸福快樂的人生,袁葉參很清楚自己必須獨立。即使沒有父親的金源,他也得撐下去。
他如己所願地考上了研究所,父親完全不和他說話,吃飯時間也不在。研究所他讀得很苦,指導教授不只在系上是大刀,對下面的研究生更是嚴格,他竟硬生生讀了四年。這四年以來他省吃儉用,深夜時忍不住偷偷哭泣,但不敢讓兄弟和母親知道自己的處境。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遇見了楊鴻昌。楊鴻昌就像一顆閃耀的星星,在眾人中脫穎而出。光是這樣的外表,就足以讓一半的人陷入愛河。
袁葉參自然臉紅心跳,但憑他的外表,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吸引帥哥的目光,於是止步於外貌的欣賞,就當作保養眼睛。
楊鴻昌剛入學就有過不少風流的傳聞,說他和好幾個女孩曖昧,女孩們都喜歡他等等,還說助教會故意給他打高分。
袁葉參認識流言中的助教,她確實滿喜歡楊鴻昌的,但成績給的非常公正。他也跟著教授評圖,漸漸知道楊鴻昌並不是草包,他對於設計確實有自己的想法。楊鴻昌的成績也一直保持在前幾名,書卷獎和獎學金年年拿,是貨真價實的資優生。
之後的他們才有了第一次談話,袁葉參覺得自己當時的臉燙得可以煎蛋,落荒而逃後不由得在廁所待了近二十分鐘才出來。楊鴻昌主動和他說話,還用那種表情,他的心臟怎麼能安份?
不過袁葉參很清楚這不會是常態,楊鴻昌不可能會對他這種人有興趣。
意料之外的是大一下的聯誼,他已經過了聯誼的年紀,這種事本也輪不到他這個碩二生,但系學會的學弟妹一再拜託,他就心軟了接下了。小的時候二哥總是嘲笑他,說他是心腸太軟的小笨豬。
因為主辦學妹的拜託,他只得硬著頭皮邀請楊鴻昌。他帶著私心,不認為楊鴻昌會答應,畢竟楊鴻昌長得這麼好看,個性也很討女孩子喜歡,有人還傳他是網路模特兒,應該不缺桃花才是。
誰知道,楊鴻昌竟然一口答應,著實讓他嚇了一跳。大概是他的反應很好笑,鴻昌同學還小小地捉弄了他一番,這卻讓感到輕飄飄。
「我答應了學長,沒有獎勵嗎?」
「呃……」
「一點點獎勵也可以嘛。」
「這……」他想了一下後說:「我請你吃午餐?」
「午餐……學長零用錢很多嗎?」
聞言,袁葉參忍不住微笑。「助教有領薪水啊,鴻昌同學。」
為了能幸福快樂的生活,他會很努力很努力的。袁葉參心想。
他讓鴻昌同學挑,校外的也可以,身為學長他認為自己該請學弟妹吃飯,但鴻昌只挑了學生餐廳裡最便宜的一家,這讓袁葉參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家評價有好吃,非常經濟實惠。至今他仍記得楊鴻昌只點了碗滷肉飯,他則點了擔擔麵。為了怕高大的學弟餓著,他還點了不少小菜,期間傻呼呼的笑容沒停過。
聯誼的時候,他認識了蕭文文,鴻昌同學似乎很喜歡她,即使後者不是聯誼中的女孩子,只是他系的協辦,鴻昌同學也頻頻對對方放電。他不敢去看,只專注於解決餐廳訂位的問題。袁葉參很清楚,只要看見那雙充滿魅力的眼睛,他就會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最後他終於在碩四上學期畢業,帶著對大刀教授的陰影,袁葉參幾乎是連夜落荒而逃,就怕教授在午夜夢迴之時驚醒,決定收回他的碩士學位。
袁葉參畢業便在一家大型廣告公司就職。公司附近有父親買下的公寓,最近過戶給了繼承家業的大哥,大哥便讓他住進其中一間。他參考了網路資料和網友評價,也向隔壁鄰居打探,最後咬牙匯了自己估算後的房租。他知道不管是對父親還是大哥,這筆錢連零頭都稱不上,但幾次被退回之後,他還是執意匯款,最後乾脆匯到大哥秘書的戶頭,再由秘書轉交。
不能放棄。他心想。不能因為一時的誘惑而服從,否則他絕對無法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大哥似乎知道他的決心,也沒有再把錢退回去。當然,也可能只是懶了。
為了轉到自己理想的組,他自學程式,兩年後轉職成了UI設計師,升職也加薪了。他覺得離自己理想的生活又更進一步了——如果不算他一片空白的戀愛史的話。
誰知道兩年後,畢業一陣子的楊鴻昌,竟然跳槽到了這家公司。因為是不同組,第一次在公司碰面的時候,他竟然逃進了廁所,可惜在鎖上隔間門之前,楊鴻昌先抓住了他。
「學長,你為什麼躲我?我有長得這麼恐怖嗎?」
「不、不是……」
袁葉參有苦難言。怎麼可能會不好看,簡直太好看了,他心跳不止。如果楊鴻昌是個個性很差的帥哥就算了,偏偏儘管偶爾會有點壞心眼,但那樣也很可愛。他總愛追著他跑,還有一堆不該對同性戀有的肢體接觸,袁葉參幾乎要崩潰。
組內的設計師都對他的性向多少心照不宣,到最後甚至開始調侃他,說他逃、小鮮肉追,他根本插翅難飛,乾脆乖乖躺下享受吧。
有一次他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要一直追著我跑呢,鴻昌同學。」
到現在袁葉參還改不了這個壞習慣,有時候太認真了,還是稱自己的男友為「鴻昌同學」。
聞言,楊鴻昌竟然笑了,然後反問:「學長你認為呢?」
要出櫃嗎?不,在家裡出櫃都會被毒打了,在職場上隨便出櫃可不是個聰明的選擇。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楊鴻昌卻沒有給他任何這樣的恐懼。
掙扎了一下,袁葉參最後放棄,低低地嘆了一口。
他告訴他:「我是同性戀,鴻昌。」他還告訴他:「你這樣會讓我很心動。」
原以為會看見學弟錯愕,以及緊接而來的嫌惡,可沒想到鴻昌同學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我知道啊。」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鴻昌同學竟然還給自己一個大白眼!
「不然我追你幹麼?」
他、他在追他?不,確實是物理意義上的「追」,但……
「你、你不是和女生交往過嗎?」
楊鴻昌露出了有點壞的笑容。
「學長。」他輕鬆地出櫃了:「我是雙性戀。」
「啊……」
「這樣我可以追你了嗎?圓圓學長。」
圓圓學長,好久沒聽到這個暱稱。一開始他並不討厭這個暱稱,因為這是跟他很要好的高年級學妹取的,以表親近。可隨著傳播,「圓圓學長」開始變成一種調侃,說他圓圓的臉、圓圓的鼻子,甚至說他圓圓的肚子。
那一次他從學生餐廳經過,聽見「圓圓的肚子」時,一股羞恥油然而生。他一直都不喜歡自己的身材,甚至是討厭,從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他想要瘦,但怎麼樣都瘦不下來,即使身體檢查顯示他很健康。
可是楊鴻昌卻說:「還有圓圓的耳垂。」他對著他眨了眨眼。「這不是很可愛嗎?」
這不是很可愛嗎——他也能用「可愛」這個詞嗎?可愛這個詞,在他身上也是存在的嗎?
直到今天早上,楊鴻昌突然對自己說:「學長,你想不想要結婚?」剛睡醒的鴻昌聳了聳肩,用很隨意的口吻說:「跟我。」
那一刻他就知道,楊鴻昌是他想要偕手一生的人。
那天上班神遊到一半,他腦袋一熱便突然決定請半天假。接著他向大哥的秘書預約時間,跳上公車趕往父親事務所的總公司。
一進門,他便告訴大哥,楊鴻昌就是自己想要度過一生的「朋友」。大哥先是皺眉,接著把金框眼鏡拿了下來,揉了揉眉心。
「我知道你有交往對象。」大哥承認:「我調查過他。」
袁葉參很快地說:「我知道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父母的事、爺爺的事,還有他的生活曾經很艱難……他現在是接案設計師,兼職模特兒——」
「你有沒有想過,葉參。」大哥毫不猶豫地打斷他,口氣平靜的好像在背誦條文。「他為什麼這麼積極地,呃,追求你,想和你在一起?甚至在這麼短的時間跟你,呃,求婚。」
「我喜歡他,」袁葉參說,「他也喜歡我。」他的聲音發抖,好像在乞求:「就這麼簡單,大哥。」
袁葉壹當然看見二弟恍然大悟後的動搖,不由得又捏了捏鼻樑。
「葉參,你有告訴過他父親不會留任何東西給你嗎——沒有的話,試著告訴他父親是個非常厲害的律師,他能做到合法地不留一毛錢給你。」看著二弟蒼白的臉,袁葉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本不想說下去,可是一種使命感還是讓他開口。他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冷酷:「葉參,人類是非常現實而且複雜的動物。開始工作之後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替不少名聲響亮的公司打過官司,這讓我逐漸明白一個道理——」
袁葉參近乎絕望地看著袁葉壹,這個繼承家業、與父親如出一轍,萬分疼愛自己的優秀大哥。
「錢啊,葉參。」袁葉壹沉穩地說:「錢,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用的東西,任何人都無法反駁這點。你也很清楚這點,不是嗎?人們追求的幸福快樂,大抵與這脫不了干係。」
5.
袁葉參渾渾噩噩地離開大哥的辦公室、父親一生的心血,在街頭上慢慢地走回家。傍晚的時候楊鴻昌來電,他勉強鎮定下來,告訴對方自己的位置,幸好離公司並不遠,而離捷運站還有點距離。楊鴻昌有空的時候會這樣來接自己,袁葉參一直都很喜歡這樣。兩個人慢慢地走在街上,夕陽拉長了兩人的影子,並肩走在一起的影子好像牽手了。
他知道楊鴻昌是小有名氣的網路模特兒,IG追蹤數有好幾萬。有幾年和楊鴻昌斷了聯絡,他也偷偷開分身帳號去追蹤,還按了愛心。也因此,他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在路上和鴻昌同學牽手,但雀躍的心卻總是藏不住。
可惜,現在的他失魂落魄,一點雀躍的感覺都沒有。他沒注意到楊鴻昌也心不在焉,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回家。
途中,有個女孩舉著手機對著他們,擦身而時,他聽見她對身旁的朋友說:「拍到了……就是那個很有名的網紅模特兒啊!你不知道嗎?」
知道楊鴻昌的人越來越多了,這麼帥氣有魅力的人,總是值得被更多人喜愛。袁葉參分神地想。
當不小心走到楊鴻昌之前時,袁葉參才發現楊鴻昌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
「……鴻昌?」
楊鴻昌只是簡短地說了聲「學長,請你等我一下」,然後竟然掉頭,往方才向偷拍的女孩走去。有點距離的緣故,他聽不到楊鴻昌的話,但可以從女孩的反應推斷出,楊鴻昌請對方把偷拍的照片刪掉。
「不好意思,同學,如果是我誤會了,我會道歉——請問你剛剛是偷拍我和我的朋友嗎?」
女孩顯然嚇壞了,結結巴巴地道歉:「對、對不起……」
「可以請你刪掉嗎?」
「好……」
楊鴻昌的口吻很平靜,沒有一點動怒的意味。今天的他只稍微抓了個頭髮便出門,慵懶的姿態反而帶來一種難以言說的壓迫。
「刪、刪掉了……」
「方便讓我也看一下垃圾桶嗎?」
「啊!我也會刪除 ……」
確定被刪得乾乾淨淨後,楊鴻昌對女孩說:「抱歉,如果讓你覺得不舒服的話。」
「不、不……對不起……」女孩幾乎要哭出來。「我……我不是故意的……」
楊鴻昌也沒有糾結舉起手機偷拍要如何「不是故意的」,但他還是用和緩的口氣說:「如果只有我一個人,請愛怎麼拍就怎麼拍。但如果有我的朋友,請你不要這麼做。」
「我知道了……」
楊鴻昌也沒有多餘的道謝或致歉,只是轉頭又回到袁葉參身邊。
「走吧,學長。」
「……嗯。」
兩人再次邁開步伐。
「剛才那個女生……」
「他拍到我們,我已經請她刪除了。」
袁葉參也不知道能說什麼,只能回應:「喔……」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袁葉參竟忍不住在心裡想:我恨不得全世界知道我跟你的關係啊。可是他很快地在心裡打了自己一巴掌,暗罵自己自私自利。楊鴻昌從高中開始便步入模特兒的圈子,他怎麼會懂為了生活,楊鴻昌有多努力?他沒有真正貧困過,只是父親在大學時斷了自己的金源,就好像自己真正長大了一樣。
楊鴻昌的努力和掙扎,怎麼能是他這樣的人能懂的?袁葉參心想:他真的太自以為是了。
走回公寓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各自有各自的考量。
當站在公寓前時,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這棟公寓,父親過戶給大哥的公寓,大哥為了他趕走了那間的租客。他以為每個月咬牙匯款房租,自己就真的長大了。然而,地點這麼好,屋齡又不老的高級公寓,不是想租就能租到的。
袁葉參突然喚:「鴻昌。」他舔了舔嘴唇。「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楊鴻昌似乎也不驚訝,只是說:「要不要上樓再說?」
「……好。」
兩人默默乘上電梯,一路無語回到家。
進屋時,袁葉參看見了鞋櫃上來自楊鴻昌的部份房租,心情忍不住更加低落。這一切都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他的掙扎比不上楊鴻昌的萬分之一。與楊鴻昌相處的點滴,都是他鴻運當頭時從天而降的餡餅。
楊鴻昌讓袁葉參坐下,自己去沖了一壺茶,每次下班時,楊鴻昌都會這麼做,有時候還會準備點心給他。
當兩杯茶放到彼此面前時,楊鴻昌的表情看起來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他一直心不在焉,思緒轉變得很快,好像正在腦中解著數不盡的謎題。
袁葉參一開始覺得很難受,但啜飲了幾口茶,他反倒平靜了下來。他的好運要結束了,不過這也沒什麼好悲傷的,畢竟本來就是意外之喜,老天不過是要收回去罷了。
他緩緩地開口:「鴻昌,我想要跟你說一件事……我們家很富有,」他舔了舔嘴唇,「但是,那一切都不屬於我,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不會屬於我。」
楊鴻昌就這麼靜靜地聽著他說話。
說出口後,接下來的話也順暢許多:「我想你多少也知道,我父親很厲害,有一家很大的事務所,因此賺了不少錢。我的大哥繼承他的衣缽,他會是那家事務所未來的繼承人。二哥在我父親的資助下創業,開了一家新創科技公司。弟弟最近想要開咖啡廳,父親也決定全額幫助他。而我呢,」他笑了一下,「鴻昌,無論我想做什麼,父親都不會幫助我。因為……因為我父親不認同我的性向。我喜歡男人,鴻昌,我只喜歡男人。」他忍住沒說這句話:我喜歡你。「我的父親是個非常厲害的律師,我毫不意外他能合法地讓我一毛錢也拿不到——我也不想要父親的錢,那不是我的,那是屬於我父親的回報。對於他的精明能幹、眼光獨到的回報。他值得這一切,但不包括我。我不是律師,對法律也一竅不通。我喜歡設計,非常喜歡,而這點也不受父親青睞。」
他暫時停了下來,可楊鴻昌什麼也沒說,只是微微頷首。
袁葉參鼓起了勇氣:「如果我想要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和喜歡的男人在一起,我父親將會永遠看不起我,對我視若無睹。鴻昌,我不想為了扭曲的幸福去『導正』我的性向、我的渴望。」他說:「我的父親很富有,我的大哥將會繼承,我的二哥也會擁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至於我弟弟,即使他沒有一點生意頭腦,父親也會願意為了他投資,並且留給他一輩子不愁吃穿的財富。然而這一切都不會、也不可能在我的人生計畫內。」他喘了一口氣。「鴻昌,我……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些……告訴你……我——」
——我只是想告訴你,外貌不出眾的、個性沒有亮點的我,甚至也沒有家世背景這項優勢。認清這一點之後,或許我並不值得眾星拱月的你喜歡。
楊鴻昌並沒有馬上回應。他只是盯著袁葉參的臉,過了半晌才啟唇,可開口的問題卻讓袁葉參楞住:「學長向父親出櫃,是什麼時候的事?」
「……啊、啊……」袁葉參結巴地說:「大、大學的時候。」
「我還不認識學長?」
「你還……」袁葉參竟然被鯁了一下。「你還只是高中生。」
楊鴻昌瞇起眼睛。「這是他打的?」
「啊。」袁葉參連忙把頭髮撥了撥,遮住眼角淡淡的傷疤。「對……不過已經不痛了。」
楊鴻昌聳肩,表現得不置可否。
「當時很痛嗎?」
「我……我忘記了……」
「我不知道如果我爺爺還活著,他會不會也把我打一頓。」楊鴻昌好像在自言自語。「或許不知道反而比較好吧。」
「鴻昌……」
「學長,今天就先休息吧。」楊鴻昌用平穩的口吻說:「你今天看起來很累了,晚餐就點外送。」
「……我知道了。」
說罷,楊鴻昌俐落地點了兩人都很喜歡的泰式料理。吃飯期間誰也沒有說話,袁葉參低著頭默默地進食,也沒去看楊鴻昌沉思的表情。
簡單地收拾之後,楊鴻昌現進了自己的房間,袁葉參默默地看著闔上的房門,好一會後才緩緩走回自己的房間。
就像是魔法結束。他告訴自己。就像是童話故事的濾鏡被解除,他是被改出皇宮的圓圓王子。腳下沒有玻璃鞋,馬車變回南瓜,車夫只是老鼠。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感謝,又這麼恨他的家世背景。他優渥的家世背景不只讓他無憂無慮地成長,也讓楊鴻昌被他吸引。可正是因為如此,當失去了這項優勢,他便失去了楊鴻昌的喜愛。
袁葉參突然覺得自己很悲哀,他的努力似乎毫無用處。不像父親的投資、辯護、合作,有明確的利益作為回報。
不知不覺,他就在自憐自艾中睡著了。
夢裡,他似乎成為了男性版本的灰姑娘,穿著量身訂製的西裝,和帥氣逼人的王子跳舞,而王子正是楊鴻昌的臉。當十二點鐘敲響,舞廳裡面只剩下他們。正當他陶醉其中,甚至忘記魔法的失效的時限時,楊鴻昌卻突然鬆開手。夢中,袁葉參驚覺,可來不及挽留,楊鴻昌已經大步大步地離開。
等等——他在夢裡焦急地喊著:我沒有富裕的銀行帳戶、也沒有優渥的家庭可以依靠,但我很努力地生活、工作,我——他突然就停下了腳步。
如果努力代表什麼的話。他心想。如果他所做的一切,和其他在這個城市裡努力生活的人,有哪裡不一樣的話。
他伸長的手,慢慢地滑落,最後無力地垂在身邊。
他低著頭,卻忽然聽見楊鴻昌的聲音。
袁葉參倉皇地抬起頭,夢裡,匆匆離開的王子竟然回來了。正當他大喜之時,卻聽見楊鴻昌說——
「總有一天,學長上班一定會遲到。」王子認真地說:「絕對。」
……蛤?
然後夢就醒了。
袁葉參是被驚醒的。不過比起睡前自憐的心情,現在的感覺比較微妙。本以為是惆悵的夢境,誰知道最後卻這麼……出人意料。
在床了躺了一會,袁葉參才慢慢地起床了。他慢慢地走近浴室、慢慢地梳洗、慢慢地換衣服。他側耳傾聽,隔壁沒有任何聲響,外面的客廳也沒有。他今天起的很早,比往常上班前的時間還要早很多。
步出房間後,他注意到清晨的客廳一片寂靜,晨光從昨天沒有拉上窗簾的窗戶射了進來。他只有一個想法:楊鴻昌走了。
他去敲楊鴻昌的房間,最後扭開門把,裡面果然空無一人。即使東西還在,但手機和錢包肯定消失了。他悵然若失,但十分確定。
袁葉參替自己沖了一杯咖啡,然後坐在餐桌邊發呆。
當頭的鴻運離開,魔法消失了。袁葉參慢慢飲用咖啡,小口小口地啜飲。他睡得並不好,身體疲軟,但腦袋卻很清醒,思緒異常清晰。多虧如此,他沒有失去理智地大哭,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他張望著客廳,心想自己要和這裡道別。這是大哥的公寓,不是他的。他看著自己的房間、以及楊鴻昌的房間。不知道鴻昌同學會回來拿行李嗎?會的話,他們該怎麼對話?會很尷尬嗎?不會的話,這些東西又該怎麼辦呢?不,鴻昌同學不會這麼浪費吧……
思緒漸沉。喜歡金錢、崇尚富裕,何錯之有,他很清楚。他出身優渥,沒有體會過真正的貧困,也捨不得責備楊鴻昌。可是,他依然覺得難過,甚至還有一點自己發現後覺得可笑的委屈。
活到三十歲,他以為是真心和努力有了回報,卻沒發現他的家世背景才是讓好運從天而降的主因。
如果鴻昌同學可以先告訴他就好了。袁葉參心想。這樣的話——這樣的話,美夢不會開始,他也不用在美夢破碎之後暗自傷神。
他不禁喃喃:「如果沒有遇見鴻昌同學就好了……」
此時,公寓的大門卻忽然被打開,嚇了袁葉參好大一跳,差點要跳起來。
看清來人之後,他吃驚地嚅囁:「鴻昌……同學?」
「學長你醒了?好早。還不到上班時間吧?」
「你……」他打量著眼前一身黑色運動裝扮的青年。青年長腿上的壓力褲短了一截,露出了漂亮的腳踝。袁葉參吞吞吐吐:「你去……你去哪裡了?」
「慢跑。」
「慢跑……」
楊鴻昌替自己倒了杯水,然後坐在袁葉參的對面。
「以前有煩惱的時候,我都會清晨跑步。學長知道為什麼嗎?」
袁葉參摸不著頭緒,但還是小幅度地搖頭。
「因為清晨的空氣最好,而且離早自習還有一段時間。那個時候我爺爺已經出門了,所以也管不到我。」楊鴻昌喝了一大口水。今天的他沒有抓頭髮,看起來比往常都還要稚嫩。好看的臉上有幾分運動過後的疲軟,但戴著深色隱形眼鏡的雙眸炯炯有神。「跑步讓我能夠思考。而且,」他笑了一下,「跑步比較便宜。」
「便宜……」
「不用租場地、不用買球拍、籃球、排球、足球,只要一雙勉強能穿的鞋子。甚至也不用是慢跑鞋。」
「啊……」
楊鴻昌抹了抹臉。「學長,我家以前就是這麼窮,窮得連這些都要計較。即使現在經濟情況改善了,年輕的女孩願意追著我跑,甚至幻想我是什麼有錢的王子殿下,這點還是沒有改變。說難聽一點,貧窮的習慣深植我心。」他聳了聳肩。「我滿摳的。」
「是嗎?」興許是受到楊鴻昌的口吻影響,袁葉參也逐漸放鬆緊繃的身體。「我不覺得你摳啊,鴻昌同學。至少你對我不是如此。」
「因為那個時候在追學長嘛。」楊鴻昌歪著頭。「因為,對喜歡的人不能這樣啊。」
因為「喜歡的人」四字,袁葉參竟然在這個時候又漲紅了臉。他真的很討厭自己這張臉,沒有出眾的外貌就算了,長得圓圓的,還很容易臉紅。
楊鴻昌慢慢地微笑,伸手,竟然輕輕地捏著他的耳垂。「學長也有一雙圓圓的耳垂。」
袁葉參想要掙扎,但身體卻不聽使喚。「鴻昌……」
「學長,我去跑步的時候看見一個資源回收的老人,他的年紀可能跟我爺爺差不多。你知道嗎?我爺爺有時候也會撿資源回收,只因為這多少能補貼家用。他不讓我去打工,只要我好好生活。」他說:「學長,我非常討厭貧窮,但是我很喜歡爺爺。喜歡和他一起的生活,即使那是以貧困作為基底的生活。」
袁葉參點點頭。
「我很害怕。我想要幸福快樂,自由自在。儘管很俗氣,但這一切都需要錢。」
「當然。」袁葉參輕輕地說:「這很實際。」
楊鴻昌收回了手。「學長很聰明,一開始並不想和我在一起,不是嗎?」
袁葉參苦笑。「不是因為錢或者類似的理由……」
「那為什麼最後願意接受嗎?」
「因為……」袁葉參抿了抿,這是習慣動作。他的耳根子都紅了。「因為你說我有一雙圓圓的耳垂。我並不喜歡我自己,可是……你大概已經忘了,鴻昌同學,你……你說過很可愛……呃,當然是指耳垂,不是……唔……」
楊鴻昌突然湊過來,把吻落在袁葉參發燙的耳垂上。
「啊!」袁葉參身體都軟了。
「學長。」楊鴻昌貼著學長的耳朵低聲地說:「讓我們一起再努力試試看吧。」
袁葉參在楊鴻昌身體抽回時抓住他,睜著圓滾滾的眼睛說:「不富裕也沒關係嗎?」
「我們也不貧窮啊——至少目前為止是這樣。這就是好好生活的獎勵吧。」楊鴻昌露出淡淡的笑容。「況且,結婚誓詞不是這樣說的話嗎?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富裕或者貧窮……永遠愛著你、珍惜你,永永遠遠。」
袁葉參心臟狠狠地跳了一下。
「你還想要結婚嗎?」袁葉參楞楞地補充:「跟我。」
袁葉參也說不清自己想要什麼回答。毫不猶豫的「想」,他自己也不相信;但冷酷無情的「不想」,又會傷透他的心。他不由得盯著楊鴻昌。
「學長,你為什麼只問我想不想。你呢,你想嗎?」
「我……」
袁葉參發現自己答不上來,無法輕易地說「想」或者「不想」。
「我的父母也曾對著這個誓言回答:我願意,但最後還是因為貧窮分開了。所以我並不相信婚姻,某種程度上也不相信愛,但是……」楊鴻昌停了下來,陷入思考。「……但是,如果想要達成我一直以來追求的幸福快樂,不相信這愚蠢的誓詞,似乎就辦不到。這和法律定義的婚姻沒有關係,這和世人追求的愛情也沒關係。這是屬於我的幸福快樂。」
袁葉參搶道:「那麼——」他的嘴巴很乾,不由得嚥了好幾下唾液。「我、我們一起努力吧,鴻昌同學。就,試試看……」
楊鴻昌衝著袁葉參又是一笑。就是這個表情。袁葉參想。就是這個表情讓他沉淪,難以自拔。
「如果有一天貧困將我們分開也沒有關係。」袁葉參拚命地說:「我會努力阻止這種事發生的。」
「好浪漫啊,學長。好霸氣啊,圓圓學長。我好心動,噗通噗通。」楊鴻昌捧著胸口。「不過在那之前,學長是不是忘記時間了?學長會趕不上公車喔。」
「啊!」袁葉參跳起來,時間什麼時候走得這麼快的?
幸好楊鴻昌的動作俐落,走進廚房,從冰箱拿出前天剩下的晚餐。簡單地料理之後,又是一頓讓袁葉參元氣滿滿的愛心早餐。
看著袁葉參死命地提高用餐速度,楊鴻昌不禁感嘆:「有一天學長絕對會錯過公車然後遲到。」不等袁葉參含著早餐反駁,他緊接著又提議:「學長有想過搬家嗎?這裡雖然交通便利,房子又很新,但房租太貴了。」
袁葉參瞪大了眼睛。「唔。」
「搬到房租便宜的地方,老舊一點也沒關係,搭捷運也可以。」楊鴻昌挑眉。「這次房租得對半分了,學長。」
袁葉參將溫熱的炒蛋嚥下去,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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