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rafn 發表於 2024-4-14 22:23:30





01


例行訓練告一段落後,尊奈門在樹林裡四處張望。
「首領?首領?」
「別喊了。」高坂陣內左衛門從另一棵樹後探出臉來,「首領請了年假,接下來一週都不在。有什麼事的話,就去找我父親說吧。」
「請了年假?真是的,首領走前怎麼沒跟我說一聲?」尊奈門搖頭嘟囔,「沒有我跟著,誰來幫他準備三餐?換下來的衣服不也沒辦法馬上清洗了嗎?」
高坂聳了聳肩膀,並未指責對方這番話踰矩,更沒吐槽其越來越像老媽子的操心性格,畢竟,儘管雜渡的確本領高強,但他過去一度身受重傷且險些致死也是不容忽視的事實,偏偏本人對此渾不在意,讓欽慕他的眾下屬幾乎愁白了頭髮。
「高坂前輩。」
「嗯?」
「你說,首領會不會趁著休假又跑去忍術學園了?」
「可能吧。」
他一句『可能吧』聽在尊奈門耳裡,相當等同於一句肯定的答復了。尊奈門禁不住嘆口氣,側頭遙望忍術學園的方向。「那群笨手笨腳的忍蛋就這麼討首領喜歡嗎?都四年了還玩不膩?」
高坂沒答話,但順著後輩的話一想,除去受傷需要包紮等因素,雜渡每回一有空閒,十次有八次,倒是確實都專挑一個名叫伏木藏的孩子在保健委員會值班的時間去。即便由於後續的任務無法停留太久,只是說話逗弄小孩兒兩句,雜渡返回時看上去也挺開心的。
還有先前,忍術學園主辦的大運動會舉行的那幾日也是,雜渡對當時僅是一年級生的小忍蛋又摸頭又抓著手臂把他吊在半空中玩,之後觀看手裡劍射擊賽時,甚至更允許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可以說,打從跟隨雜渡以來,高坂真沒見過對方和哪個人那麼親近。該不會,他忽然尋思,他們家首領其實喜歡小孩吧?!
高坂平時並不是會太過涉入複雜思考的性格,因為那不是他的職責所在。身為黃昏時城的忍者,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完成自己被交付的任務。然而,雜渡這四年來的表現,不由他不去對以往有意忽略的種種蛛絲馬跡加以揣測及思量。
首領他,看來似乎也到了想結婚的時候啊…。

另一頭的雜渡昆奈門,休假申請一經批准,他帶上提前收拾好的東西,離開黃昏時城駐地,緩緩往忍術學園的方向前進。不過,就在隱約能看見忍術學園大門的屋簷時,他卻拐進另一側的樹林,並不如尊奈門猜測的逕直前往學園內。
但事實上,雜渡要見的人,和忍術學園之間也並非全無一絲關聯。
按照信上畫的地圖,他很快抵達林中一處稍顯破敗的房屋前。進入屋內前,他習慣性的打量了周遭環境一眼,目光又落回到面前的房子上。屋頂是以茅草一層一層的夯實疊加覆蓋而成,狀態還過得去,不會有漏雨塌陷的危險;外牆剝落的灰泥與腐朽的木頭窗框,倒因為長久的風吹日曬,需要盡快找工具補強一番…
雜渡盤算著,邊打招呼進了門。剛進屋,即有一股淡淡清香竄入他的鼻間,令他感覺彷彿再度踏入同樣散發滿滿藥草氣味的保健室裡頭。
屋內靜悄悄的,雜渡觸目所及之處,不同種類的大量藥草被均勻鋪開在地上晾乾;察覺屋中角落有個影子,他警惕的轉過臉,隨即和一副並不陌生的髑髏骨架打上了交道。
雜渡一愣,然後笑起來,拋開警戒,動作俐落地避開眼前讓人無處下腳的大量藥草,在房子正中的圍爐旁盤腿坐下閉上眼,靜待屋主回歸。至於他是什麼時候昏過去的,雜渡也不清楚,只感覺自己又恍然墜入當年的熊熊烈火之中,燒得他幾乎能聞到人體皮膚壞死時獨有的濃濃焦臭味。
他不該活下來的。
可他終究憑藉過人的意志活了下來,並替代亡故的父親接掌黃昏時城忍者隊。然而,這份反覆遭受烈焰燒灼的幻覺卻未隨時間消弭,而是不時的侵擾他,十三年來不曾間斷。
有時白天他痛得吃不下飯,有時夜間輾轉反側。他強自壓抑住這一切,從未將這份苦痛令旁人察覺,尤其是在眾多對他寄予深厚信任的下屬面前。
意識不清中,好似有人餵了他某種苦澀的液體吞下,又恍惚聽見什麼人在喃喃自語,隨後,他身上的衣物被盡速除去了,包裹住軀幹周身焚燒痕跡的繃帶也被一一撕開,塗抹上清涼的藥物。
勉力睜開僅存的右眼,溫暖的火光旁,雜渡看見伊作那張專注替傷處上藥的側臉,而外頭天色早已全暗了下來,夜幕低垂。他靜默的注視對方忙碌,直到伊作處理好絕大多數的傷勢,準備著手查看他臉上的燒傷時,才發現雜渡醒了。
「什麼時候醒的?嚇了我一跳。」語畢,伊作剛要用苦無劃開繃帶,就聽見平躺的男人沙啞開口,說出他們闊別五年之後的第一句話:「看來這下,我在你面前是再沒有任何秘密可言了,保健委員桑。」
想起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做出脫去雜渡衣物的決定,伊作難掩赧然,但很快的,隨著對方臉部纏繞的繃帶一層層脫落,他當即明白自己誤解了雜渡的話。
那是一張惡鬼面。
不,以惡鬼來指稱,或許尚不足以形容那副面貌的駭人程度;由這世間遊蕩的真正惡鬼看來,說不定一眼就會被如今的黃昏時忍者隊首領給嚇得落荒而逃。
雜渡臉上的傷,是伊作習醫多年來所見過的最為嚴重的燒傷,幾乎沒有用藥治癒的可能,他也難以想像這些年,雜渡究竟是抱持著多麼強烈的意志,才熬過了這漫長又艱鉅,足以輕易摧毀一個人心志的如同煉獄一般的劇烈痛苦。
「嚇壞了?」
「…沒有。」伊作手指慢慢摩娑過他頭髮大半燒光的頭皮,表皮乾硬枯黑焦灼的額際,扭曲沾黏成不規則形狀的外耳廓,缺乏內容物支撐的空洞眼窩,一側鼻樑上大塊的斑駁瘢痕,最後停在勉強得以倖存的嘴唇上,嗓音憂傷又懊惱,「只是在遺憾,我找不出辦法治好你了。」
「不害怕?」雜渡又問,溫暖的呼息噴灑在伊作指尖。
「你沒聽伏木藏說起過嗎?從忍術學園畢業後,我便以一名遊醫的身分在外頭四處旅行,去過很多地方,也曾接觸許多病人,早就不會因為傷者身上的疾患模樣而害怕了。」
見雜渡坐起,伊作取來一件羽織披上他傷痕累累的背脊,並不強迫目前低燒中的人一定得平躺休息。「這次寄信給你,除了想找個能夠遮風避雨的地方落腳,另一部分的原因,就是我想藉助這些年行醫的經歷,好好的為你治療身上的燒傷。只可惜…唉,總不會又是我倒霉大魔王的體質在作祟吧?」
伊作自嘲的苦笑。
「放心吧,我敢擔保我身上的病灶跟你無關。」雜渡答道,也不見外的接過伊作遞來的飯糰咬了一口,「你能有這份心,我就相當感激了。」
「對了,你說想找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難不成就是這裡?」
「嗯。我跟鎮上的人打聽過了,他們都說這裡是沒有主人的地方。再說了,忍術學園就在附近,我想拜訪老師們的話,從這裡過去也十分方便。」
雜渡沉默好一會,盯著手裡吃了一半的飯糰深深嘆口氣。
「你真是一點也不適合當忍者呢,伊作君。」
「啊?」伊作愣了一下,顯然不明白話題怎麼又拐到這裡來了。
「被賣了還替人數錢,說的大概就是你了。」雜渡吐槽完,接著語氣鄭重但不嚴厲的告訴他,「這一帶距離忍術學園雖然不遠,可畢竟仍處於深山當中,而所謂的深山,自然是會有野生動物出沒的,比如山裡常見的野豬,或是熊。無論這間房子一開始建來被當做何種用途,假如沒出問題,是絕不可能遭人無故棄置在這裡,連山賊都不敢隨意佔據的。鎮民們明明知道實情,卻沒人提醒你。」
聽他說完,伊作想了想,才想起不久前在採藥的途中,確實發現過沿路有動物啃食樹根及粗暴踐踏草叢的痕跡,只是沒遇上襲擊,也就順理成章忽視過去了。
不過,雜渡預期中的憂慮,只在伊作臉上存在了短短的一瞬,下一刻,他就看見這個自相識以來,經常為旁人著想更甚己身的人放下沒吃完的晚餐,轉頭去翻放置在旁邊的幾個背簍,嘴裡念念有詞,明顯在一樣一樣地確認藥材。
「你做什麼?」
「清點藥材啊。」對方理所當然的說,指著那幾樣剛剛挑出來放在地上的藥草給他看,「有了這些,配一些驅除獸類的藥粉絕對不成問題。」
足足有好幾秒的時間,雜渡凝視伊作那張和善的臉,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他本來以為,數年的遊歷,足夠讓對方看清這殘酷世道下的險惡人心,在遇事時多想想該如何保全自己,誰知道伊作還是那個五年前他在戰場上初識的善法寺伊作,一點也沒有變。
二十歲的人,眼神仍是像他十五歲時那般溫和乾淨。
若非親眼所見,雜渡這輩子恐怕都無法相信世上竟會有伊作這樣的人存在,幻夢一般的脆弱美好。
「雜渡桑?怎麼了?你怎麼都不說話?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他笑得眉眼彎彎。「只是突然想起,還有件事沒告訴你。」
伊作果然被引開了注意。「什麼事?」
「我請了一週的年假。既然你決定要住在這裡,那麼,趁著休假,我順便也替你把房子修繕一下吧。」
「咦,真的嗎?」
「是啊,就當作你為我照料傷勢的謝禮吧。只不過,這一週你方便讓我在這住下嗎?我想藉這個機會向你學習一點藥理,忍者在外工作,多一手準備總是沒有壞處的嘛。」雜渡振振有詞的表示,「別擔心,我會支付伙食費,也可以答應不會利用你傳授的知識去對付忍術學園的師生們。你覺得這提議怎麼樣?」
換作毒竹城的稗田八方齋,或者其他曾聽聞雜渡昆奈門此人大名的忍者們,甚至是身為直接受益者的忍術學園眾師生,大概沒一個人敢輕易相信這種乍聽之下毫無力度的承諾及保證;縱使雜渡昆奈門誠意十足,但有誰知道他不會在未來的某日出爾反爾,眼下看似慷慨友善的笑語背後,又潛藏著何等陰謀。
然而—
「好啊,我很樂意。」年輕男人露出相當吸引人的大大笑容,應承了下來。
可等到就寢時間,面對僅有一床的被褥,伊作尷尬的不知所措。
「雜渡桑,那個…」
「沒事,你睡吧。我帶了毯子。」雜渡說完,在對方詫異的注目下,抱著從駐地房間內收拾出來的毛毯跑去和髑髏小骨擠在一塊,竟是打算要靠牆坐著入睡。
「雜渡桑,你好不容易才退燒的,床還是…」
但身形高大的男人卻搖搖頭,指了指自己被繃帶包覆的左邊耳朵,逕自睡去。
伊作怔怔注視對方的睡臉好半晌,才發覺雜渡平時總是表現得波瀾不驚、游刃有餘,以至於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忘記了他左耳失聰,根本聽不見的事實。

雜渡昆奈門到訪的後半夜,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驟然激起的涼意驚醒了熟睡的伊作,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他裹在被子裡翻了個身,一瞥火爐只留有一點快燒完的餘燼,他趕忙抬頭去瞧睡在牆角的男人。但雜渡還是保持著入睡前的坐姿,整個人一動也不動,不曉得是否仍在睡夢當中,抑或其實他已經醒來,只是為避免打攪到同居人,才默默地忍耐著。
一邊懊惱白天忘了編個簾子擋住破舊的窗戶,伊作一邊迅速的重新生火,然後披著外衣走向雜渡,打算檢查一下他的身體情況,擔心他又會因此發燒。
可伊作剛一靠近,就被人反手限制行動,同時,一根千本也抵上他的脖頸,可怕的殺氣凶狠地鎖定住他的全身上下。只要他敢輕舉妄動,相信現在的雜渡會毫不猶豫的將他視為敵人殺了他。
於是他放緩呼吸,放開對四肢的控制,輕聲說,「雜渡桑,是我。善法寺伊作。」
一會後,雜渡對他的鉗制鬆開了,語調滿懷無奈。「你不該這麼大意,伊作君。」
「嗯,下次我會注意的。」伊作說,絲毫沒將雜渡方才下意識的警戒舉動放在心上,逕自把臉湊近,貼了貼雜渡的額頭,「太好了,你沒再發燒。不過睡在這裡一直有冷風吹進來呢,你還是到靠近火堆一些的地方睡吧,不想躺下來也沒有關係,至少避免讓身體像這樣一直受寒,否則上了年紀會很難受的…」
雜渡本想推卻,可聽著伊作關切的話語,溫暖的手拉著自己,拒絕的話忽然怎麼也說不出口了,帶著毯子默默的跟對方來到火堆前,他靠牆坐下,伊作則再一次鑽進被子中,背對爐火溫和的對他笑。「這樣感覺好多了吧?晚安,雜渡桑。」
「晚安,伊作君。」
話雖如此,忍者戒備的天性,並未能讓雜渡順利的再度入眠,可他感覺很好。他不在意自己的身體情況,但伊作在意。他不挑剔自己睡覺的地方,仍舊是伊作放心不下把他帶到火堆旁取暖,還低估了這麼做的危險,讓一個即便在睡夢中也能徒手奪走他性命的傢伙待在他的身邊…。
多傻氣又天真愚蠢的決定,還是,因為是他,伊作才這般毫不設防?

隔日一早放晴後,目送伊作前往鎮上,雜渡昆奈門言出必行,開始檢視屋子整體的毀損情形。儘管並非專門的工匠,不過,對於如何打理房屋,他也不是全然一無所知。
升起火,他先烤乾昨晚伊作躺過的被褥跟存放被子枕頭的壁櫥,驅走累積的沉悶濕氣。接著,他添了幾根木柴令火堆保持旺盛,好藉由高溫來延長房頂茅草的使用年限,並一一仔細探查過樑柱,確保它們不受白蟻的侵擾。
隨後,他拆掉了昨日前來時就留意到的腐朽窗框,用手掌丈量了一下長寬,雜渡走出門去,到附近的樹林轉一轉,沿路若看見什麼合適的材料,他便順手用苦無砍下,一併拿回到伊作的小屋裡來。
等伊作帶著午餐返回,發現他不但修好窗戶,掛上竹葉編的簾子,又補上屋內屋外牆壁多處剝落的灰泥,還不知道從哪弄到那麼多磚頭,在玄關左側的位置砌了個十分簡易的灶台。這麼一來,即便天候嚴寒,他也能在屋內燒熱水洗澡了。
伊作眼神晶亮的注視雜渡,「真是太感謝你了,雜渡桑!來,休息一會吧,這是午餐。對了對了,我還帶了茶粉回來,吃過飯以後,我們就沖一點來喝吧。」
雜渡也沒料到,他只是稍微收拾了一下房子,伊作就能這麼高興,直到飯後泡茶的時候,都還哼著那首繃帶之歌。
下午,趁著天空依舊晴朗,兩人一塊結伴出了門,一人帶著一個背簍,準備前往伊作物色過的幾處山坳位置摘取藥草。
由於雜渡昨夜說過想和他學習藥理的請求,伊作惦記著這件事,沿途只要看到一些常見的藥用植物,他都會停下腳步指給雜渡看,仔細向對方說明辨認方式以及用途。
而當事人自然也聽得相當認真,不時提出一兩個疑問請伊作解答,以行動來充分證明他的請求絕非只是單純搪塞的藉口。
一個說一個聽,直到摘取了足量的藥草踏上回程,雙方都意猶未盡。吃過雜渡設陷阱捕捉到的烤兔肉當晚餐,伊作就連泡在浴桶中洗澡時,嘴裡還不忘和他念叨各色藥草的保存方式,聽得雜渡啞然失笑。
「水都要涼了,你還是快出來吧,伊作君。」他這麼一說,伊作也覺得自己像個孩子,只要提及相關的話題,他總會手舞足蹈,不知不覺就說得太過興奮。
靦腆的笑了笑,伊作小心地爬出這個屋子裡原先就有的單人浴桶,匆匆在火堆旁擦乾身體套上衣物,回頭再用剩下來的溫水搓洗換下來的髒衣及兜檔布,最後把簡單清洗過的衣服以竹竿撐起,攤開在火爐旁烘烤。
「雜渡桑,你換下來的衣服呢?不介意的話,也拿過來一起洗吧。」伊作說。
「我的因為沾了灰泥,白天的時候就已經先洗好了哦。」雜渡指了指身上與平時別無二致的深色忍者服,如是對伊作解釋,「啊,雖然平常這些都是尊奈門的份內事,不過現在休假嘛。」
「嗯?尊奈門桑原來除了一般的任務,替前輩們洗衣服也是他的工作嗎?」閒聊間,伊作沖好一杯茶遞給對方,好奇的問道。
「不是這樣的。確切來說,他只需要照料我一個人的日常起居,洗衣做飯打掃房間等等,都是由他負責的。」
「原來如此。」沖好了自己的那杯茶,伊作不急著喝,顯然對他平日裡在黃昏時城的生活更有興趣,「那麼,想來你身上的傷勢,也是由他幫忙照顧的了。」
「不。儘管他的確表示過要幫忙,但我拒絕了。我這身傷…」雜渡一隻手輕輕按上胸口,不知道想到什麼,在伊作眼中,他少有的欲言又止。
「這身傷怎麼了?」伊作輕聲問。
「…沒什麼。」雜渡搖搖頭,放下茶杯起身,岔開了話題,「水好像涼了,我幫你一塊將木桶抬出去倒掉吧。」
對方既不願意說出來,伊作再疑惑,也不好繼續追問。將用過的洗澡水全倒乾淨以後,收拾好浴桶,就差不多到了該就寢的時間了。
不過,伊作因為打算要補充一些白天在鎮上賣掉的藥膏,倒還不急著睡覺,很快翻找出隨身攜帶的一套研磨工具後,他取出少量的不知名藥草,一點一點磨碎,將它們搗成深綠色的糊狀。
伊作忙著的時候,雜渡坐在一旁,安靜的注視他忙碌。伊作本以為對方會隨口閒聊兩句,但依舊一身俐落忍者裝束的雜渡,卻彷彿看他工作看出了神似的,什麼話都沒說,整個人周身的氛圍更是沉靜的不可思議。
單獨相處不過短短兩天,雜渡就顛覆了以往給人的高深莫測的印象。
或許是受制於戰場上初見的那一面所使然,伊作與生俱來的同理心,讓他一直很難對雜渡抱持過往潮江文次郎等人時刻存有的敵意及戒備;他總覺得,雜渡其實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幫助。不光生理方面的苦痛,雜渡的心可能也早已千瘡百孔。
為了成為令下屬們安心的存在,為了黃昏時城在這亂世能夠強悍的立足,伊作相信,雜渡肯定長年來都不斷壓抑著自我,老早過慣了把自身需求擺放到最後一位的日子。久而久之,連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麼,雜渡說不定也想不起來了。
鮮血,殺戮,死亡與犧牲,這雖是身為忍者必然經歷的一切,亦是種悲哀。
除強大之外,在這個男人的身上,伊作隱約看見了他有意埋藏的脆弱。

約好了等他從鎮上回來就到竹林挖竹筍之後,伊作便揹著藥箱出門去了。
閒下來的雜渡百無聊賴,先洗了吃早飯用過的碗盤,又拽著小骨的手自娛自樂一般的轉了幾圈跳舞,再躍上屋頂邊曬著太陽邊翻書…林林總總算下來,即使他自認做了不少事,可實際上卻只過去了一小段時間。
若非直接獵頭山豬回來兩個人吃不完,雜渡還認真的考慮過,要在附近這一帶設置幾個大型陷阱,縱使不為解決糧食跟伊作的安全問題,用來練練手也不錯。然而,無所事事的男人,最終仍是逮到了一頭偶然誤入他眼簾的山羌。
這頭母山羌,個頭儘管不大,雜渡卻也不打算浪費力氣把屍體拖回去,拿起苦無逕直就地支解。
劃開喉嚨把血放掉,再將剖腹取出體內的臟器,用附近找到的姑婆芋葉片嚴密的包裹起來,把割下的首級扔進放血的坑洞就地掩埋後,雜渡帶走了剩下所有能夠食用的部位。去到一條稍遠的溪流旁,清洗臟器及肉塊上頭殘留的血跡,再重新以同樣洗淨的姑婆芋葉片一一包起,他心情甚佳的踏上回程。
回到小屋的時間臨近中午,想著伊作晚一點就會回來,雜渡便不急著料理剛獵到的新鮮食材,從水缸舀了水裝滿茶壺,他生起火,開始慢慢燒水。但直到水燒開了,門口卻還不見伊作的人影。
猜測對方或許在鎮上遇到什麼麻煩,雜渡當即離開小屋,潛進位在反方向的金樂寺,悄悄偷了住持的袈裟與一頂斗笠,迅速換上後,他前往距寺廟有段路程的小鎮上。可是,在小鎮來回轉了幾圈,他也沒瞧見任何一個與伊作身形相仿的年輕人,不久前的好心情頃刻蕩然無存。
做好最壞打算,他走到小鎮出口,找了一位正擺攤賣白蘿蔔的鎮民打聽消息。
「遊醫打扮的青年?」對方想了想,恍然大悟,「啊,您說的是善法寺小哥吧。他的話,沒多久之前被一個小孩急急忙忙拉走了哦,說是有個人受了傷,叫什麼薪冶…哎,我也沒太注意,反正他似乎希望小哥能去幫忙醫治的樣子…」
雜渡謝過他,壓低斗笠,邁步離開這座城鎮。
知道伊作沒事,雜渡暫且放下胸中的憂慮,不過他記得,根據黃昏時城打探到的情報,在忍術學園的所有老師們當中,似乎就有一名叫新野的,還是保健委員會的顧問。假如是他受了傷,難怪會有忍蛋跑到鎮上,著急忙慌的找伊作回去。
他嘆口氣。「看來最近是沒辦法實現一起採竹筍的約定了呢,保健委員桑。」
本文最後由 Hrafn 於 2024-4-14 22:31 編輯

Hrafn 發表於 2024-4-14 22:35:31







02






當夜,在燃著燈油的保健室內,伊作獨自打著瞌睡,手裡還抓著一段捲了又散開的繃帶。而躺在他身前,即使昏睡中也緊皺眉頭的年長男性,正是新野洋一。
確認房間鄰近沒有其他人的氣息,雜渡從天花板無聲落下,趕在伊作身體歪倒撞上燈油架之前,一把拉過他,讓對方轉而靠在自己的胸膛上睡。伊作大概是累極了,嘟囔了幾個雜渡聽不清的詞,隨後呼吸一沉,人就徹底睡著了。
雜渡彎了彎眉眼,接著主動接手了他做到一半的捲繃帶工作。把妥善捲好的最後一個繃帶放進竹籃,雜渡偏頭吹熄了火,房間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不多時,屋外的月光映射進房間內,帶來幾許淡淡的光輝灑落。微光中,雜渡靜靜盤坐著守候屋內睡去的兩人,坐姿看似放鬆,實則並未放過周邊一絲一毫的動靜。
伊作這一覺睡得很熟,直到快要醒來之前,才在雜渡臂彎裡動了動身體,迷濛地睜開眼睛。「嗯?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雜渡桑?!」
「噓。」男人制止手忙腳亂想從他腿上離開的伊作,「新野老師需要休息。」
下意識摀住嘴,伊作回頭藉著月色查看新野洋一的情況。想起對方在昏過去前還勉力讓自己放寬心、不要過於擔憂的模樣,伊作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淚來。
放任伊作發洩了一會情緒,從帶來的包袱裡,雜渡取出用竹葉裹起的飯糰遞到他嘴邊,「從昨天中午開始就沒吃東西,你應該餓了吧。」
伊作卻搖搖頭,推開他的手,低聲說,「…吃不下。」
「那也得吃。」對方態度強硬的掐住伊作的下頷,語調倏地森冷起來,「就算你以不吃不喝來展現一定要治好他的決心,那又怎麼樣?死人會因此活過來嗎?還是他明天就能重新站起來,笑著告訴你沒事了?」
更多眼淚湧出伊作的眼眶。
打從得知新野洋一摔下山崖的消息之後,他其實一直很害怕,擔心自己無法治好對方,擔心總是和善對待自己的老師會就此死去,卻不能在年紀更小的其他忍蛋面前將這份恐懼及不自信給表現出來。
在數年的遊歷中,他已經看盡過多的生離死別,日復一日的深刻體認到身為人的渺小,以及面對死神嘲笑時自己的那份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寶貴的生命如細沙在指尖下悄然飛散。
他什麼都做不到。
先是治不好雜渡的一身痼疾,如今又沒能找到妥當的辦法挽回新野洋一逐漸流逝的性命,只能苦守在老師身邊,暗自乞求神靈賜予奇蹟發生。
「對不起。」他說,臉頰上都是未乾的斑斑淚痕,「但是我真的…」
雜渡凝視伊作溺水般狼狽的神情,慢慢鬆開挾制的手,沒再強迫他必須進食。
他不該訝異的,雜渡想。
五年前那個再平常不過的夏日,從他只是想和對方討要一點繃帶,伊作卻不分敵我,給了他完整治療的那一刻起,當時他就篤定,他眼前的這個人若不是在家閒得發慌,就是個同情心氾濫得一塌糊塗的笨蛋。
但伊作畢竟幫了他一回,因此他記住他的臉,心裡始終惦記著日後要償還伊作的這份人情。機會很快到來。在園田村的森林包圍戰中,他差一點就殺了對方;也是在那個當下,才發現他以為的鄉野游醫,實則只是個還沒從忍術學園畢業的忍蛋,何其諷刺。
忍者一途,無不以服從主君命令,理應作為看淡死生的存在。
而伊作呢?這麼心軟的一個人,到頭來竟是選了完全和他信念背道而馳的志業,眼下又為了他人的苦難反覆折磨自己,深深沉浸在痛苦中,無法自拔。
雜渡不用問也看得出來,新野洋一正緩步邁向死亡。他也知道,伊作現在的絕望與哀戚,是他已然窮盡一切堪用的治療手段,卻被殘酷的現實逼迫,不得不面對一次又一次的挫敗和打擊。本就焦灼不安的心志,這下更瀕臨潰散。
不過,對他而言,倘若伊作在這種時候還能保持絕對的理智和冷靜,那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對自己承認,他早已深受名為善法寺伊作的男人吸引的事實。
閉上眼,雜渡低下頭,將聽覺僅存的右耳湊往伊作胸口,聽他的心跳。這個意料之外的舉動,使情緒尚未平復的伊作吃了一驚,雙手更是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才好,只能輕輕搭在雜渡的肩上。
若非對對方十分信任,忍者是絕不能把要害之一的脖頸隨意暴露出來的。
「雜、渡…桑?」
「你真是讓人傷透腦筋哪,伊作君。可或許正因如此,你才這麼討人喜愛。」
什麼?這個男人在說什麼?為什麼他一句都沒聽懂?伊作盯著雜渡,無法置信。
「我呢,拖著這副殘破的軀體,一向是不在乎,也不願意去想還能活上多久的。但是,自從五年前那天遇見了你,這些年來,每當想起你的時候,我突然覺得…」
伊作不敢動了,生怕自己一出聲,雜渡會像昨晚一樣顧左右而言他,不肯將心中真實的想法說出來。但另一方面,他又有些矛盾的盼望不要聽到他接下來的話。他有預感,一旦雜渡把那句話說出口,他們兩人的關係便會就此徹底扭轉。
「—突然覺得,」在伊作如雷鼓動耳膜的心跳聲裡,雜渡輕輕開口,「繼續在這世上活下去,或許也沒我以為的那麼糟。是你的存在給了我希望,伊作君。」
一滴、兩滴、三滴…怔忡過後,伊作無法自抑的溫熱眼淚,接連不停砸在雜渡的脖頸上,一路從皮膚燙進對方的心尖。
伊作緊緊摟住身前這個與他相互依偎著的男人,情感沸騰如源源不斷的湧泉,一時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被他平靜敘述中的哪句話觸動而淚流不止,只知道,在雜渡隨後拉下面罩吻過來的時候,一部分的自我儘管慌張害臊,卻不想拒絕。
察覺伊作的默許,雜渡瞥了一眼生死未卜的新野洋一,淺嚐即止,放過了對方的嘴唇,轉而慢慢吻去他頰上一顆接一顆滾落的眼淚,不厭其煩地等到伊作情緒在他耐心的安撫下,終於趨近緩和為止。
「再睡一會?」他收緊手,把人困在臂膀間的方寸之地。「別哭了。」
伊作又是搖搖頭,靠著他的肩,眼眶通紅地注視昏迷的新野洋一,沒有說話也無應答。因為雜渡那番話給予的鼓舞,伊作整個人的狀態,即使比起先前情緒潰堤時要好些,但在平靜下來之後,他的心思明顯仍膠著在重傷的新野洋一身上,自是無暇顧及突然橫亙在他與雜渡之間的感情問題。
雜渡也不著急,就這麼陪伴伊作坐著,握著他的手,以實際行動來取代所有他想對伊作傳達的話語,成為支撐對方心靈的另一份力量。

承諾剩下的幾天晚上都會過來陪伴伊作之後,雜渡趁著天色尚未全亮起,留下事先準備好的包袱離開了。他走後,伊作將飯糰吃完,又喝了裝在竹筒裡的水,直到早飯後過來探視情形的亂太郎主動提出要和他換班。
「接下來就請交給我吧,伊作前輩。」亂太郎說,「一整晚沒睡,我看你的眼睛都腫起來了。新野老師要是知道你沒好好照顧自己,肯定也會擔心的。」
不自在的碰了碰哭太久紅腫的眼睛,伊作沒多說什麼,讓後輩答應一有情況就立刻通知他以後,抱起雜渡替他收拾的小包袱,伊作便往澡堂方向走去。好好的洗過澡,從澡堂出來後,伊作憑藉過去對忍術學園一景一物的熟稔,來到一個僻靜但日照充足的地方把洗淨的衣物攤開,一一晾在樹枝上。
這片能夠感受微風輕拂的山丘,是他還在忍術學園就讀時,心中最為偏愛的散步地點,幾乎稱得上是他一個人專屬的秘密基地,連當時的室友食滿留三郎都不知道。在等待衣物風乾的時間裡,他沿著樹木周邊的林地慢慢走著,思緒不知不覺又飛到了新野洋一的身上。
沒有直接墜入溪谷,對新野老師而言,雖是不幸中的大幸,沿路又有樹叢減緩下墜時的衝擊,免除了頭部遭受嚴重撞擊的危害,可他遍體鱗傷的雙腿還有多處骨折的身體,情況實在不樂觀。
縱使拚盡迄今為止的所知所學,伊作自問也沒有把握讓一個人變形的雙腿恢復如初。最好的結果,是他保住一命,後半生卻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跑跳走動。
而這些,擁有多年行醫經歷的新野洋一不可能不清楚,甚至在失足摔下山崖的那瞬間,也許他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沒說出來不過是不想讓他們更加難受。
經過昨夜的一通情緒宣洩之後,伊作思考問題變得冷靜許多,不再那麼容易鑽牛角尖,或是自怨自艾。想著想著,他又想到了昨夜陪伴他的雜渡,想起了他給自己的那個吻,那些撫慰,還有切實賦予他十足安全感的有力臂膀。
「雜渡…桑。」伊作下意識低喃。發覺臉上緩緩升騰起不自然的溫度,他趕忙拍了拍臉頰,又像小動物似的甩了甩頭,「不行不行,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為什麼?」後方忽然有人接話。
「當然是因為…等等,雜渡桑?!」
認出熟悉嗓音的青年回過身,表情滿滿都是驚詫,雜渡注視他紅暈未退的兩側臉頰,順勢隔著面罩在伊作額上親了親,又牽起他的手,心情明顯不錯。反觀被偷襲的伊作,回過神來,整個人幾乎是從頭紅到腳趾,窘迫不已。
「這麼容易就害羞,以後要是我想對你做什麼過份的事,你可怎麼辦啊?」
「什麼…過份的事?」某種程度上,想法仍相對單純的伊作低聲問。
於是雜渡湊近,在對方耳邊以僅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調笑了幾句,隨著他的話,只見伊作眼睛越瞪越大,整張臉也同時越來越紅,到了最後,聽不下去的他一把推開雜渡,脹紅著耳朵轉身快步走回大樹前,伸手就要取走晾在樹梢上的衣服,返回忍術學園。
什麼黃昏時城有史以來最強的忍者隊首領,什麼心思深沉又需要嚴加提防的可怕敵手…他們所有人根本都被他給騙了!伊作氣惱的想,枉費他昨晚還因為心疼雜渡的遭遇掉了那麼多眼淚,結果呢?結果這傢伙就是個色中餓鬼、假正經!
眼看一不小心逗弄過頭惹惱伊作,雜渡哎呀呀的笑著靠近,從背後抓住對方去取衣服的雙手,接著就這麼連著伊作的手臂一塊交叉在胸口前,摟住了他。
掙不開他的伊作很快放棄掙扎。「請你鬆手,我想回去了。」
「不要。」
「雜渡桑!」
但雜渡並未答話,反而仗著身形高大的優勢,仔細端詳了他一會,讓伊作感覺更加不自在了,「雜渡桑…」
「心情是不是沒這麼緊繃了?」
伊作一怔,片刻後,他抬眼注視雜渡的臉,很輕的點了點頭。後者鬆開了手。這時,一陣風吹來,令四周的樹木葉片不住晃動,發出沙沙沙的聲響。
「…真對不起。」
「為什麼?」
「因為擔心新野老師,昨天也沒和你說一聲,匆匆忙忙就跟著來找我的伏木藏從鎮上離開,肯定讓你覺得很困擾吧。」
雜渡卻不贊同,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這是人之常情,伊作君。換作是我,大概也會做出跟你一樣的選擇。為了家人朋友而痛苦,並不需要愧疚。」
「嗯…」伊作輕應,不一會又感覺自己被帶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雜渡像對待年幼孩子似的慢慢撫著他的後背,忍不住抗議。「雜渡桑,我不是小孩子了。」
對方只是笑,然後親伊作的耳朵,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他的話。伊作才發現雜渡似乎很迷戀肢體接觸的感受,倒不是說討厭對方碰他,就是真的沒想到在關係轉變後,雜渡私下裡居然這麼的黏人。
「雜渡桑。」
「嗯?」
「好久以前我就想問了,你是不是喜歡孩子?」
「是啊,尤其特別青睞一個已經二十歲的大男孩,他叫善法寺伊作。」
伊作的臉一下子又脹得通紅,「別岔開話題,我很認真的在問你。」
「我也很認真的在回答啊。」
「不管,反正我沒聽出來。」語畢,伊作埋首在雜渡的懷裡,不肯看他。然在片刻後,他又狀若無意的用剛洗好的頭髮蹭了蹭雜渡的下頷。
男人眼睛帶笑,親親他,毫不掩飾自身的愉快。「原諒我啦?」
「還沒。」伊作小聲地說,期期艾艾的,「可是我…」
「嗯?」
「我想…想知道…為什麼…你會…喜…喜歡…我呢?」終於將盤桓心頭的重要話語問出口,伊作鬆口氣之後,卻又畏懼聽見答案。
很奇怪,他的本意並非想要確認雜渡對他懷抱的感情是否純粹,也不是有意質疑對方那句『你的存在給了我希望』的話的真實性,更一刻也未曾懷疑過雜渡接近他或許別有所圖—
伊作無法不對自己承認,面對雜渡的心意,他到底仍是不安的。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從雜渡那裡聽見什麼樣的回答。甚至忍不住想,雜渡會不會只是因為獨自一人寂寞了太長太久,才在這短短的休假期間產生錯覺,從而誤判了自身情感的歸屬?比起自己,選擇一名能夠和他組建家庭的女忍不是更為恰當嗎?
雜渡昆奈門如此強大又優秀,傾慕他、崇拜他的男性女性肯定不知凡幾。
就算是敷衍的場面話也好,伊作想,從小到大,他一向都很擅於拿霉運來自我奚落與解嘲,藉此在同伴面前隱瞞自己的失落,這回一定也沒有問題。
如果雜渡厭煩了追問,對他失去探究的興趣也沒關係。
不過三天而已,就當作是做了一場夢,睡醒了,他還是能繼續向前邁進。
雜渡注視伊作顯然走神的臉,拿他沒輒似的嘆口氣。正要開口,敏銳的聽覺先一步捕捉到遠處隱約的動靜,雜渡當機立斷,抱起伊作轉身跳上樹,然後藏在巨大的樹冠後方,直到進行例行體能訓練的體育委員會成員喊著口號跑遠為止。
伊作坐在樹枝上,除了一開始被抱著快速移動的時候嚇了一跳,他似乎已打定主意,在對方予以回覆前絕不開口。瞧伊作這副模樣,雜渡總算對下屬經常埋怨他的『過份隨心所欲』、『不能老是心血來潮』、『一逮到機會就任性妄為』等評語深有體會,難得反省了一下自己。
只要能達到目的,他通常不認為心隨意動是壞事。
但畢竟,伊作實際和他相處的時日尚短,又如此年少,在感情方面更是一片空白懵懂,要他貿然接受一個年紀足以當他父親的男人的親近,心理上的衝擊與說不出口的不安,想來無論如何都不是他單單一句「我喜歡你」就能夠越過的吧。伊作心軟,卻非毫無原則。
簡短的幾秒鐘,雜渡腦海飛速掠過無數念頭,很快釐清自己該怎麼做。
「伊作君。」
伊作靜靜抬起目光,撞進眼簾的卻是雜渡那半毀的容貌。他不明就理的眨了眨眼睛,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厭惡或恐懼,一如三天前的那個晚上。
雜渡昆奈門笑了,跟著坐了下來。
「本來,我是一點也沒打算把昨晚那些話告訴你的。」雜渡坦言,「你還這麼年輕,在我看來和尊奈門差不了多少,理應擁有其他更多更好的選擇。而我嘛…」
「猜猜看,看見這張臉之後,有多少曾欽慕我的男人女人對我棄若敝屣、敬而遠之?再猜猜看,又曾有多少大夫和行腳藥商一見我身上的傷就跑,斷言我這輩子永遠也不可能接著再當忍者?那時的我,才二十七歲。」
想起對方身上那些可怖的斑駁傷疤,伊作聽得出神。
「剛開始的半年,我躺在床上,像一具只剩呼吸的腐屍。接下來的兩三年,我幾乎喪失行走的能力,好幾次都由於燒傷的後遺症險些死去。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終究還是活下來了,以這副不人不鬼的姿態。」
雜渡自嘲的說完,而後轉過頭來,以僅存的視線對上伊作的眼睛,終是向他敞開一直以來小心翼翼隱匿在暗處的真實自我。「現在我四十歲了,明知無法給你一個承諾,又拖著這副日漸腐朽的身軀,我卻仍舊存著不切實際的期盼,忝顏留在你的身邊,向你謀求一份或許不見容於世的陪伴。」
「在毫不知情的時候,你就已經接納了不再完整的我。你的存在即是我的希望,伊作君,不管要我說多少次,我的答案都不會改變。」
「我喜歡你。」
早在雜渡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前,伊作的臉就已經紅透了,還有隱隱的淚光在眼眶裡打轉,不過他盡力不讓自己又陷入到感性層面的漩渦裏頭去,把思緒攪成一團找不出線頭的亂麻。況且,他這兩天是哭太多也哭太久了,偏偏都還是在雜渡的面前。縱然如此,這個男人依舊毫不動搖,親自動手撕開了那層堅硬的外殼,捧出他炙熱的心給他看,多傻。
哪怕做夢,伊作也未曾設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受到另一個男人這麼熱烈的注視及喜愛,就彷彿…彷彿,雜渡認定了他這個人,不論他最終決定接受,或選擇漠視這份心意,雜渡這輩子都不會對其他人再多看上一眼。
只有他。
忍了許久的眼淚不聽話地劃落臉頰,伊作聽見對方很輕的嘆口氣,然後把手伸過來,打算為他擦去一顆又一顆冒出的淚珠;吸吸鼻子,他抓住了那隻手。
雜渡眼睛一亮,當下卻極力克制住聲音裡的情緒,「伊作君?」
「我…我也喜…」伊作小聲但鼻音濃厚的開口,「…喜歡你,雜渡桑。」
「不後悔?」雜渡一邊壓抑想立刻抱住伊作的衝動,一邊又覺得自己應該再給對方一次考慮清楚的機會,胸中的理智與情感因此開始相互用力拉扯,幾乎將他一分為二。「我幾乎能當你的父親了,伊作君,現在拒絕我,總好過—唔…」
藉著親吻,伊作大膽咬破對方的嘴角,往那張惡鬼面上增添了一道顯眼印記。
「…別想我會替你上藥,這是懲罰。」伊作眼神游移,左看右看就是沒好意思直視雜渡的目光,「你明明那麼好,為什麼老是要把自己說得不值一提?」
「如果你能看著我的眼睛,這句話想必會更有說服力,伊作君。」緩緩舔去嘴角滲出的血絲,雜渡眸光一暗。生平頭一回,他著迷於舌尖上這股流連不去的鐵鏽般的滋味,並且忍不住試圖從造就出這份感受的人身上得到更多。
而伊作,自是遲鈍的沒發現雜渡的渴望,一門心思就想著該如何閃躲對方有如實質的目光,甚至寧可翻來覆去研究另一個人的手掌,一條條的細數他皮膚上的紋路,無論雜渡說什麼,怎麼誘哄他,伊作都不肯把臉抬起來。
雜渡最後沒辦法,乾脆將他整個人直接拽進懷裡,低下頭,以吻封緘。

伊作推開保健室的兩側拉門,讓吹進來的微風帶走室內混濁的空氣,又清掃角落灰塵,擦拭桌子和櫥櫃,一一清點過繃帶與藥草的數量,好好做了一番整理。
房間內部的陳設位置,總體而言,和他臨走前沒什麼兩樣,若非亂太郎、伏木藏與左近三個人明顯成長了許多,學園裡也新添不少陌生的孩子面孔,伊作還著實缺乏自己已畢業五年之久的感受。
十天前,雜渡終究沒能順利休完他的年假,被一道由黃昏時城方向燃起的狼煙給召了回去,目的是為即將到來的戰事做準備,不得不離開伊作的身邊。
至於重傷的新野洋一,在昏迷不醒將近三天後,終究由於體內斷斷續續的出血與骨骼錯位,於前陣子去世了。他的死,令忍術學園上下的氣氛有好一陣子都相當低落。因為他沒有家人,召集老師們商議後,學園長便決定將他埋葬在學校後山的其中一處,視野開闊又能夠看見整個校地的位置。
這一次,伊作沒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太久,而是極力讓一切回歸到正軌,善盡己身職責,照看好忍術學園眾人的健康。話雖如此,只有熟悉伊作的人才知道,新野洋一的意外去世,其實同樣對他造成了難以磨滅的打擊。
「善法寺老師。」
他一愣,隨後面帶苦笑,放下手裡預備重新謄抄的幾本日誌,站了起來。「您還是像以前一樣喊我的名字吧,山田老師。這麼稱呼我實在不自在…」
「但我怎麼聽說,你在不久前剛剛答應學園長的邀請,正式成為我們教師群中的一份子了呢?既然都是同僚了,我總不好在學生們面前對你失禮吧?」山田傳藏笑道,「相信我,過陣子你就會習慣的,可千萬不能讓其他幾個老傢伙在稱呼上佔你的便宜。尤其在教務會議上,說話沒份量是大忌啊。」
明白對方提點是為他好,伊作點點頭,接受了這份善意。「是,謝謝您。」
「住處都安排妥當了嗎?」
「關於這個,學園長本來交代嘿姆嘿姆替我安排了,但經過再三考慮,除了值班留守的那幾天,平時我還是更想回去原本的住處,就推辭了學園長的好意。」
山田傳藏挑了挑眉毛,揶揄道,「怎麼,原來有對象了?」
若是土井半助,聽見這話肯定連連否認又討饒,即便真有那個人,他也不會坦白招認,然而,伊作卻出乎意料,直接大方坦承了自己的確心有所屬這回事,令山田傳藏心下不禁感慨他的顯著變化,跟在學時的青澀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山田傳藏這下是真的好奇伊作的心上人是誰了。渾然不覺,一旦他得知真相,恐怕不光驚掉眼珠子,脫臼的下巴大約也接不回去。
「是嗎?那我就等著聽你的好消息了,善法寺老師。」
簡短寒暄過後,山田傳藏便以授課為由先行離去。他走後,伊作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方才都承認了什麼,從脖子到臉頰,一整片慢慢燒紅了起來。
但他不後悔,一絲一毫都沒有。
如同雜渡認定了他,他也認定了對方。
等臉上的熱度稍稍退去,伊作來到迴廊。倚著門框,他眺望遠方屹立的山峰,誠心祈求黃昏時城的戰事能夠一切順遂,心上人平安歸來。




Fin.


本文最後由 Hrafn 於 2024-4-14 22: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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