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13 00:20:23



這是一個關於末日的故事。
也是被預言賦予重責大任的兩個人,在毀滅到來之前所開始的一場盛大旅程的紀錄。南十字座與花雀的世界末日紀行。



在從被稱為『毀滅日』的大型災難中拯救世界之後、被稱為『共馭主』的英雄及其十二個家臣建立了不敗的『王庭』,將世界大部分的版圖容納於掌心。他們將人類分為同族與不同族、可信與不可信,家族姓氏的聲名凌駕於個人的能力與靈魂;在森嚴的階級制度、掌握大部分土地與資源的情況下統治世界將近兩千年,直至某個能夠看破時間與天機、擁有天眼的青年,說出了王庭即將迎來末日的預言。

南十字座與花雀歷經困難終於來到了此處,出現在面前的卻是屬於黑錨與小玫瑰的往日——末日時代的少年少女唐突地與輝煌的舊日往事相遇,在末日的倒數中、一步一步地靠近從未想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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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13 00:22:34

旅程IV|第一章|餘燼復燃 01







Summary
https://emos.plurk.com/3d623297707e041968e781b22e81284c_w15_h15.png 中央軍部與卡麥爾付出了姑息與妥協的代價,瘋狂雪雀與極地火終是爆發了無人可阻的衝突,進而將一切帶往無法挽回的局面。





01

事情發生的那天早上一如既往,餐廳裡除了戴納米斯的成員之外無人內用,因為工作分配與執勤時間差的緣故只有焰與魚眼兩人在場。直到早餐供應時間快要結束,瑟菲婭·莫諾庫倫才幾乎是半閉著眼睛,端著早餐托盤坐到魚眼旁邊。
「妳要不要把眼睛睜開來吃?」魚眼看著瑟菲婭維持閉著眼睛的姿態往紅茶裡倒牛奶,忍不住有些擔心她等等會把叉子戳到臉上。「你覺得黎明號角要不要這麼早起床?」瑟菲婭卻沒頭沒腦地反問他。「耶?我想應該不用?」「好想跳槽哦。」瑟菲婭說,魚眼的湯匙掉在桌上,發出響亮的聲音。「……妳不要嚇我,這不好笑欸。」他抱怨道。「為了多睡五分鐘,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這我倒是不會懷疑。」
坐在魚眼旁邊的焰諷刺地說,瑟菲婭終於睜開眼睛,就為了瞪他一眼。
「你最好懷疑一下,如果我要拿誰開刀,你肯定是我的首選。」
魚眼連忙介入他們,轉移話題地問瑟菲婭是不是熬夜了。她昨晚的上床時間是清晨三點,魚眼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畢竟晨喚時間是早上七點半。「為什麼那麼晚睡啊?失眠嗎?」瑟菲婭發出一句含糊的回答,聽起來像是『打電動』。焰瞇起眼睛。「妳說什麼?」「拜託,今天晚上是路德盃的決賽,我們一定要在昨天把準決賽打完。」「路德盃是什麼東西?」
瑟菲婭耐心解釋,說路德盃是戴納米斯內部兩個月舉辦一次的電玩大賽。每一期選擇一款遊戲決勝負,採單數月積分、雙數月淘汰的方式進行,獲得冠軍的人可以將自己的名字懸掛在這個制度上、並且可以指定下一期的遊戲——路德似乎是戴納米斯裡面最擅長電玩遊戲的成員,長年盤據在王座上、權威不容挑戰,直到這一期他的不敗神話終於露出破綻。
這一期他們玩賽車遊戲,選擇的是知名系列『璀璨長征』中經典的第三作。璀璨長征以共世的地圖作為背景、分別製作了每個公國知名的城鎮與地形,好比上紅石公國的西部拓荒大道、中橙石公國的沙漠地景等。系列本身強調考據,忠實地呈現共世版圖豐富的地貌及風景;此外遊戲的自由度極高,除了競速模式之外、還有探索模式可以讓玩家自由地遊覽地圖,被盛讚兼具娛樂與知識性、在相同類型的遊戲裡始終地位崇高。
第三作以綠石公國為主題,對於地圖路況幾乎是不存在認知落差、純憑技術一決勝負——本來應該是這樣的,直到瘋狂雪雀加入賽局。
「為什麼?妳很擅長打電玩嗎?」「普普通通啦。」
瑟菲婭確實算不上有多喜歡玩遊戲,但是一來她天生的反應速度跟卓越的距離空間感使她在賽車跟生存類表現得特別強,二來是第三作的最終關卡正是怪物森林與芬布爾地區,一路到極綠車站就是整個遊戲的終點,一共有三條路線會採隨機的方式在遊戲開始的瞬間才能確定走的究竟是哪一條。在這一點上極北邊境出身的瑟菲婭佔了極大優勢,有非常大的機會可以終結路德的連勝。
「第二名要請全部的人吃星期天的午餐。」瑟菲婭補充道,重申這場比賽究竟有多麼重要。「為什麼是第二名來請?」「因為只差一步輸掉比一開始就輸掉更爛。」
魚眼覺得這句話實在不能算是很講理,但顯然參與路德盃的所有選手都認同比賽規則與勝負理念,他也就不再多說什麼。早餐時間很快結束了,他們站起來收拾托盤。
「你偶爾也該來跟我們一起玩啊。」瑟菲婭在餐廳門口這樣對魚眼說。「也許下次吧。」魚眼回答的很模糊,瑟菲婭聳了聳肩,互相道了聲好運、準備開始嶄新又漫長的一天。


從混沌中重新取回理智之後、作為戴納米斯的無頭獵犬,魚眼並沒有因此就名正言順地進入大眾的視野裡。畢竟他原先身份特殊、現在則是定位尷尬,綠石公親筆寫了一封信、建議卡麥爾應該繼續維持無頭獵犬原本的職責範圍:作為一名在暗影中潛伏的士兵。那說得好聽是建議、實際上便是命令,卡麥爾依言照做,無頭獵犬本人溫和而無害、令人難以理解的是採強硬姿態護在他前面的極地火與瘋狂雪雀,只能希望這樣的妥協能換來這兩個特殊士兵的安分守己。卡麥爾從來不是戀棧權力地位的人,他是最典型的維里克:凡事以綠石公國與共世子民的福祉為優先;只是就算是他,也不能否認那位在翡翠的城堡裡足不出戶的高貴先生,近半年已經數次大動作地越過他干涉戴納米斯。
卡麥爾將之視為綠石公對他能力的不信任。
無奈的是他越想盡快重新掌握局面、就越發現不受他控制的事物逐漸增多。整座刺塔裡其實只有極少數人真正掌握了戴納米斯成員的來歷,最初是來自藍石公國、有著不可思議高貴姓氏的捕夢人,再來就是從灰色機構特別借調過來協助計畫的極地火與無頭獵犬,他們平日隸屬戴納米斯,實際上大約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會用於執行灰色機構交付的工作——這個部分基於保密原則本就不會對卡麥爾透露細節,他原先並不真的在意,畢竟無頭獵犬的腦袋無法思考、極地火一舉一動都是共世最忠誠的士兵,直到瘋狂雪雀某一日破壞了一切的平衡,使他們兩人——軍人出身的卡麥爾實在不願意使用如此感性的描述,但布萊恩的說法可能最為貼切——使他們兩人都變得更像世俗定義的『人類』。
無頭獵犬跟極地火共同外出的時間變多了。
只要打著灰色機構的名義、卡麥爾就無法深入刺探他們確切的去向;倒也不是說他們的行跡有任何可疑之處,除了成天交頭接耳、天曉得他們哪來那麼多話可以講之外,無頭獵犬跟極地火的表現就如往日一樣堪稱模範。只是原先如機器一般只會按照指令行走的人形武器,忽然長出了腦袋、生出了情感,開始依照自己的想法跟意志行動,任誰都會感到不安的吧。
不過,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他將與那兩人一同前去的場合。

那是一架早上八點從翡翠城啟程的飛船,自軍部的飛行場直航飛往公國境內西南邊境的度假重鎮茶花城。茶花城以美麗花卉、溫泉與鳥類保護區而聞名,除了度假之外還設有幾座高級療養設施;不過此行當然不可能是假期、而是要去迎接非常貴重的客人,遠比四月的時候驟然到訪的客人更加令人渾身緊繃而坐立難安。
綠石公國的暖季向來在六月初開始,今年卻整整推遲了將近一個月。這彷彿是在反映整個共世版圖陷入了前所未見的隆冬,世界的局勢是如此地不穩定,就連以理性聞名的國度都開始私下出現了這類的推測與謠言。動亂的時代會出現帶著狂氣的政治強人、高壓的政策與隨之而來的好處與惡果、還有滲入每一絲躁動縫隙的宗教。
公國內的創生教會一反過去僅作為庇護機構與標準配備的用途,不只星期天、連平常的日子都擠滿了不安的群眾,想要傾聽神職者如何解析神話與經典、彷彿在那些古老的文書裡面藏有一絲天機,可以幫助他們看破縹緲的未來。諷刺的是前途越是晦澀不明、人們就越急著做出選擇,像是怕落後了就搭不上最後的方舟,年輕人分成兩派,從軍或革命;也有的不願意流血,發起較為和平的抗議遊行、或是加入類似信仰心的激進宗教分支,稱自己為『新派系』。
昆薩拜厄家族在重生節血濺莊園後的硬派作風並未維持很久就回到從前兼容並蓄的統治風格,不僅對抗議群眾極為寬容、還公開赦免了部分參與革命活動的共世子民。起初社會對此充滿質疑,認為綠石公是在向恐怖份子妥協,沒多久他們就發現這種以退為進的手段確實有效,既然硬碰硬不會有好下場、那就讓那些熱血的年輕人們的拳頭每一下都像打在棉花上那樣無力吧。沒有合適的舞台、那些慷慨激昂的血灑得再多,也不過像是小孩子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便無理取鬧的荒唐鬧劇罷了。
綠石公國表面上採取懷柔政策,私底下卻開始進行前所未有的言論控管。最初是最大的那幾間新聞社開始降低報導其他公國的動亂事件、再來幾個獨立媒體跟私人記者接連被邀請至軍部做客,慢慢地綠石公國的一般民眾就難以聽說其他國度真實的情況:所有可以獲得的消息僅包括了那些被篩選過的,說其他公國確實接連動亂、但也接連被平定;綠石公國仍舊敞開雙手擁抱願意皈依共世的任何人,因此唯有北方仍保持著極為穩定的和平,他們沒有告訴國民湖心堡的城民發起了叛亂、沒有告訴國民東方與南方邊境的不信者與叛亂份子越來越躁動。想想看光是閱讀這些被篩選過的資訊便能塞爆教堂、謠言四起,要是讓他們知道了外頭真正的狀況,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但是有管道的人仍然可以碰觸到真相。最有權勢的那些大姓家族成員跟往日一樣徜徉在舞會、商業午餐、高級俱樂部的晚間小酌,裝得好像一切安穩如昔;但當他們獨自一人在富麗堂皇的書房內來回踱步、透過落地窗看著在花園嬉戲的妻子與孩子的時候,都會不約而同想到昆薩拜厄莊園的大火。

卡麥爾瞄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極地火與無頭獵犬,他們好像在玩一個最近很流行的桌遊,不時會發出一些碰撞跟敲擊聲;卡麥爾雖覺得此舉作為士兵有些鬆懈,但在腹背受敵的此刻,他情願這兩人表現得像普通的少年勝過他們往日那種擺明就是灰色機構眼線的樣子。卡麥爾平日律己甚嚴、鮮少接觸娛樂,因此當然不會知道那款遊戲根本就不會發出額外的噪音,無頭獵犬跟極地火藉著遊戲的掩蓋,正飛快地對彼此打著手語。
『她從芬布爾回來之後就在擺爛,』焰把骰子扔在桌上,反手敲擊兩手的第一關節:『已經三個月了……不是值勤就是跟其他人鬼混,你有看她真的做些什麼有意義的事情嗎?我都要以爲她要皈依共世了。』『她也許只是想休息一下。』魚眼緩和地回應,移動了他的棋子。『我們在討論同一個人嗎?你別忘了她從爬出那張皮之後、短短四個月內到底做了多少事,我不相信一個沒有任何目的的人會自稱世界末日,還冒著巨大風險跑到北方邊境只為了調查一首童謠。』『你為什麼這麼相信她別有所圖?』魚眼反問,把輸掉的籌碼推過去,不過焰只拿了一半。『在昆薩拜厄莊園的時候,她跟陰冷霧說了幾句樊砂方言。』『解讀出來了?』『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畢竟那一位是按照我給的逐字稿做翻譯……他們在找東西,不過目前為止一無所獲。陰冷霧說他遇到了一個魔女,那個魔女告訴他,只要繼續前進就能有所收穫。』
魚眼要擲骰子的手頓了一下,他抬頭看焰、對方朝他揚起眉毛,似乎是想聽他的看法。魚眼的雙手舉了又放下,一時半刻之間竟也難以想到合適的措辭向摯友想法——南十字座和花雀、魚眼和焰,兩對朋友是多麼的相像啊。魚眼覺得自己能猜到瑟菲婭在找的東西,她在找尋她跟陰冷霧可以一起抵達的幸福快樂的故事結尾,而世界的盡頭恐怕已經宣告她的旅途抵達終點。沒有人說收穫一定是好的收穫。
焰見魚眼不回答,幫他扔出了一個六。
『——算了,回頭再說吧。我們還得先去收拾她的爛攤子。』

爛攤子在昨天深夜抵達茶花城,令城主焦慮得一夜未眠。掌握茶花城的家族名為杜普萊西,是以社交沙龍、高級俱樂部累積財富與名聲的家族;其近代家族成員雖然不善政治角力、也在理財上略為遜色,卻很有藝文氣息、幾乎都生得一副好看相貌,能勉強靠著觀光資源或與財力更加雄厚的家族聯姻來讓收支平衡。茶花城本身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條件定位都很無害、始終能遠離紛爭與風暴,萬萬沒想到來自白石公國的尊貴客人會捨棄對等地位的翡翠城、而指名只算是個地方衛星的此處作為落腳和接見軍部高層的地點。
抵達後卡麥爾先進了會客室,極地火跟瘋狂獵犬則守在門外。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即便當初竹節蟲是一意孤行、先斬後奏地對綠石公國與戴納米斯發動攻擊,但既然他帶著幽靈水晶的名號前來、那麼在當天眾多目擊者的認知裡當然是灰色機構在瘋狂雪雀面前毫無還手之力地慘敗。白石公國對於綠石公國提出的抗議回以相當正式的歉意,背地裡卻不可能毫無動作,盡失的顏面、開始了一切動盪的北方、無法控制的異端,房裡的客人想必就是為此而來。
只是他們兩個即便可以推想至此、也沒料到稍晚被卡麥爾叫進房間時將會看見什麼——將會看見什麼人。別說無頭獵犬了,就連極地火都感覺自己的雙腳像是被釘死在原地,從踏進房門的那一刻,寒顫就從腳尖一路竄到頭頂,那對他們來說是比在永夜城裡赤裸地曝曬在野獸的惡意裡、比看見世界的盡頭蠻不講理的黑暗都要更加抗拒的源自童年創傷的排斥感,使這對朋友要用全身的力氣抵抗、才能抑制握住彼此的手的衝動。
比起逐漸逼近的黑色邊境,焰和魚眼的時間恐怕會更早用完。沒有什麼比得而復失更恐怖,這使得焰在幾個小時後幾乎是殺氣騰騰地推開戴納米斯起居室的門,裡面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路德盃的決賽,大家都在,其中幾人在聽見開門聲後略帶不安地回頭查看、也有幾人絲毫不受影響,專注在進行中的比賽上,包括了正要決一高下的路德跟瑟菲婭。
不等焰伸手推開他們,漢斯跟艾蒙就識相地讓出一條路,讓焰可以站到瑟菲婭的身邊。
「——我需要跟妳談談。」「不是現在。」瑟菲婭說,眼睛沒有離開螢幕、遊戲裡他們已經快要離開翡翠平原,即將進入怪物的森林。「我能等。」「不曉得要多久,也許明天——或後天吧。」她含混回應。「……是急事。」焰耐著性子說。「那你在這裡講吧。」
瑟菲婭不用浪費時間轉頭看,也能知道焰露出了想把她燒死的表情。夏利洛娜跟艾瑪轉頭去看布萊恩,但布萊恩也不確定此刻應該站在哪一邊才對,因此暫且按兵不動。怪物森林裡大概有一半是因為製作者不了解森林裡的實際狀況、一半是為了營造恐怖的氣氛,這段路程的能見度特別低、幾乎只有車頭燈照到的部分能夠看見路況,非常考驗駕駛的控制力:就算只是一秒的分心都可能會撞上在黑暗中忽然出現的林木;配樂也緩慢而細微,房內只能聽見兩名玩家激烈操作搖桿的聲音,使得奧傑塔等人覺得氣氛越來越低迷而壓抑,卻誰也不敢出聲。
他們的對峙靜謐又火爆,使艾蒙有種山雨欲來的危機感,跟布萊恩交換了一個陰鬱的眼色。戴納米斯的成員跟極地火不熟、瑟菲婭也鮮少提及,不過他們知道數年前這兩個人似乎短暫地碰過面,也許曾經種下什麼嫌隙、雙方見面的時候總免不了有些硝煙氣味,但從來沒有像這樣當著大家的面衝突過。
「……妳知道我要找妳談什麼。」他咬牙說,在邊境看到的一切他們誰也沒說,把秘密留在雪原了。瑟菲婭算準了他要說的事絕對不可能當著所有人的面提起。「……不知道哎。」瑟菲婭說,車子終於離開了森林,進入了一望無際的白色雪原。「很急的話我接受棄權。」路德十分有勇氣地插嘴,他稍微領先一點點、不過瑟菲婭緊咬不放,他們的差距不到一個車身。「你想得美。」瑟菲婭說。
極地火的臉色看起來像瑟菲婭把賽車開到他的臉上。這三個月來他並不是沒有嘗試要找瑟菲婭談邊境的事情,但那個原先拼命往前跑的少女卻停下了腳步,逃避沉重的話題、開始懶散地過日子,可是他們明明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明明一切都還不到末日,為什麼比他有能力、比他更靠近末日核心的人可以兩手一攤地辭職不幹?
「難道妳就不在乎妳族人的死活了嗎?」
隨著螢幕裡的一聲爆響路德發出哀號,因為瑟菲婭把他的車撞毀在鐵軌上。他轉頭要跟對手理論,卻在看到瑟菲婭的表情之後立刻閉了嘴。
「你再說一次看看?」瑟菲婭站了起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威脅道。「我有說錯嗎?就算那些人有大半跟妳不親,妳弟弟呢?妳要看他一無所知地迎接什麼樣的末日?」見瑟菲婭沒說話,焰只覺得更火大:「——妳到底在怕什麼?」
起居室裡的體感溫度猛烈驟降,但漢斯等人卻感覺到腳踏之處越來越滾燙。熱空氣奔騰向上、而冷空氣急劇下降,在艾瑪等人的驚呼中,起居室裡有一半的牆面逐漸斑駁碎成粉末、另一半則從某張壁紙開始熊熊燃燒起來。在隨火焰而生的煙霧中瑟菲婭跟焰打了起來,不是平常體能訓練對練時可以比擬的、是真真切切地懷抱惡意要讓對方受傷。
事後卡爾回想起這件事,會難得慷慨地評價他們真的是天生好手。起居室裡堆積的雜物不管哪一樣只要摸到手上瞬間就都能擁有攻擊性,焰抓到了吉他、瑟菲婭抓起一盆假的琴葉榕,他們倆幾乎同時出手,瞄準對方腦袋揮擊的同時另一隻空手又抓住了對方的武器。瞬間抓住又瞬間放手,吉他應聲斷成兩截、盆栽也變成了一地的碎瓷。兩人拉開了一點距離,卻絲毫沒有要緩下手的意思。
焰離落地燈比較近,於是那甚至得過設計獎的可憐燈具就這樣變成了武器,焰不由分說地抄著落地燈往瑟菲婭揮,後者蹲低了身子,抓起地板上的豆袋椅當作防禦,砰的一聲落地燈割碎了椅套、煙花似地爆出了滿地泡綿、乳膠碎粒以及各種填充穀物。他們看也不看地把武器扔掉,一時之間抓不到其他東西了、乾脆直接扭打成一團。剛剛被焰翻倒的其中一座沙發讓瑟菲婭一腳踢到對面牆上,震得壁上掛著的幾幅相片都掉了下來,距離奧傑塔只有幾公分的距離。他們不是沒有看過瑟菲婭或焰發脾氣,但是打到這種程度卻是罕見的,再不介入恐怕會釀成更嚴重的災害,問題是異端能力在瑟菲婭身上根本不起作用、房裡又燒著大火,很快就要有人嗆傷。布萊恩只好摀著口鼻要求所有人立刻出去。
「怎麼辦?怎麼辦?」夏利洛娜推著艾瑪與漢斯往外跑,一面朝布萊恩喊。「去找無頭獵犬!還有滅火器!」
刺塔所有的房間都有裝煙霧偵測,不過恐怕在衝突的過程中就被焰或瑟菲婭其中一方打壞了。幸好無頭獵犬來得比滅火器還要快,並且起到了一樣的功效:魚眼簡直不敢相信他看到的畫面,他衝進火場裡面,像個英雄一樣把他那兩個像小孩子一樣扭打在一起的朋友用力地拉開。戴納米斯的起居室毀了,除了衝突當下有被路德等人抱出來的幾樣物品之外,其餘大部分不是燒壞了就是被摔爛。
這件事完全激怒了卡麥爾,他原先就對芬布爾的事相當不滿——瑟菲婭的假期有一整個星期,但他們才過了三天就提早歸隊,對於卡麥爾的追問,她只表示『邊境什麼都沒有,所以探完親就回來了』;而他寄予厚望的無頭獵犬與極地火則異口同聲地替她背書,什麼也問不出來的卡麥爾一是不相信、二是無法對上層交代,使他的忍耐力逐漸瀕臨極限:瘋狂雪雀遊走在規則邊緣、不把一切放在眼裡,而極地火數次拒絕回答他種種不自然的反應背後的原因,也再再顯示他已經放棄了去做將共世福祉擺在首位的士兵。卡麥爾的妥協與姑息沒有換來更好的結果。
他不顧布萊恩與安妮的攔阻,翻出那本從來不曾被動用的異端能力士兵特別約束條例,罰瘋狂雪雀跟極地火十指緊扣地牽手三個小時。

路德、漢斯與卡爾發誓,他們從來沒有用過這麼快的速度完成例行任務,就為了回刺塔看熱鬧。臉上、四肢與衣服遮蓋的地方都貼著紗布與繃帶的瑟菲婭跟焰臭著臉,看著布萊恩在他們面前翻轉沙漏、開始漫長的倒數計時。
「用一間起居室換這個畫面,超值得。」漢斯滿足地說。「而且遊戲卡帶有拿出來,存檔都在,讚。」路德也高興地說,艾蒙不確定該說他們的心理素質相當良好、還是總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綠妖這次真的很生氣喔,他說你們如果再不安分,下次就讓你們去翡翠車站門口牽手。」艾瑪警告他們。「求你們了,就當作我今年的生日禮物吧?」卡爾滿懷希望地說,瑟菲婭空著的另一隻手朝他比了一個難看的手勢。「好了,都出去,給他們一點空間。」布萊恩驅趕他們,但不忘在離去前再次叮嚀:「拜託,就三個小時,你們要乖一點喔?」

其他人都出去了,被獨留在空蕩會議室裡的瑟菲婭與焰反而覺得空氣安靜得像是隨時會讓他們窒息。瑟菲婭的體溫總是低平均值一點,焰則長年體溫偏高,他們的手握在一起,流失熱量、攫取溫度,彷彿連這點細節也要宣告他們截然不同。
「——妳是為了日蝕灣的事生我的氣吧。」不知道過了多久,焰忽然這樣說。瑟菲婭看他一眼,一時半刻沒有說話,她輕輕擺動雙腿,像是在釐清話題為什麼從這裡起頭。想了半晌,她不得不在心裡承認,也許焰的選擇是對的,從最開始的部分開始。
「有一點。」她說,「我覺得你做決定的太快了。」「他回來會變得更糟,妳看到他的手了,他以前可不長這樣。他被做過某些實驗,那些實驗是不能見光的,他不可能有機會接受公正的審判,要嘛被秘密處分、要嘛被帶回去做更惡毒的測試。」「所以你覺得他被燒死更輕鬆嗎?」「我是這樣想的。」焰說,「那個時候的妳又是怎麼想的?」「什麼意思?」「妳試圖拯救他,那絕對不是蘇菲·畢密帕會有的舉動,妳反抗了那件外套,才會在回來之後大病一場。」「是啊。」「為什麼?」「什麼為什麼?」「妳為什麼要試圖救他?」「我為——」瑟菲婭張著嘴,可能是太過錯愕,她沒有發怒、反而是笑出聲來:「因為他會淪落到日蝕灣都是我害的!用腦袋想也知道!要不是那一年我躲進搖籃,他搞不好到現在都還好好地活在索多瑪城——這樣的人搞不好還不止他一個!我不能什麼都不做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
「我以為妳會覺得是我害的,」出乎意料地、焰這樣說:「畢竟追著你們進了搖籃、最後殺了他的人都是我。」「當我們跟你們達成合作協議之後這件事就不能歸咎在其中一方身上了吧?我討厭你只是因為你總是很傲慢。」「而妳充滿偏見。」
瑟菲婭發出了笑聲,隨後陷入沉思。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你的想法,」她說:「我還以為你是不會有『是我的錯』這種想法的人呢。」「妳也沒有啊。」「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那我幹嘛講?我不懂的是你自己沒講的事情也很多,我們都有秘密、也都知道一個人沒有辦法對別人完全坦白是因為什麼,但你始終對我的防備心很重。」「我會開始試著相信妳,只要妳回答我一個問題。」「……好。」「在戴納米斯的成員都不相信妳的時候,為什麼妳還是願意維護他們?」「因為他們是所謂的好人,這沒這麼困難吧?我在蘇菲的皮裡可以很清楚地理解這一點。他們即便自己的處境尷尬、也會試圖對更弱勢的人伸出援手。」瑟菲婭對於焰的問題顯得不可置信,使她的語氣又銳利起來:「你看吧,你只是不相信世界上會有人無條件地維護好人,你超負面。」「不,我知道世界上確實有這種人存在,只是不相信那個人是妳。」「……握緊我的手,拜託。」瑟菲婭柔聲說:「因為儘管我可以理解你為什麼這樣想,我還是很想打你一巴掌。」
「我說了,我會試著開始相信妳,但我需要時間。」「為什麼你覺得我相信你就不需要時間?」瑟菲婭嘲諷地問,「承認吧,我對你坦白的比你對我說的多更多。」焰聳了聳肩:「我確定妳知道我的秘密之後會後悔。」「怎麼辦呀?我現在好像更好奇了喔?」瑟菲婭用天真爛漫的聲音說,焰不理她。
「魚眼告訴過我,他說妳跟陰冷霧正在試圖逃避惡劣的結局。怎麼,看過盡頭之後,妳放棄了嗎?」「你知道我家裡人的態度……只要族長一聲令下,他們就會去送死,有我講話的空間嗎?」瑟菲婭暴躁地說:「而且你也看到了,你覺得我們能拿那東西怎麼辦?蓋一道牆把它堵起來?」「邊境之後再說,關於你家人的事……」焰深吸一口氣:「我要向妳道歉,我不該說妳不顧家人的死活。」「哇噻,你真的會認錯喔?」
瑟菲婭非常失禮地露出了見鬼的表情,焰瞪她一眼,不過基於展現誠意沒有多說什麼。
「我那時候有點……我遇到了一點事,可以說是被逼急了——我會跟妳解釋,但要等魚眼回來。重點是,這不會是結局。」瑟菲婭瞇起眼睛打量焰,發覺他十分認真。看到那幾乎沒有挽回餘地的無盡黑暗之後還能用這樣的表情說話,令瑟菲婭懷疑他可能確實還有什麼手段。
「妳在跟陰冷霧比賽,對吧?你們比賽著看誰能先找到最後的答案。」「……是這樣沒錯。」「但是陰冷霧在黎明號角,不管怎麼想他絕對比被整個軍部監視著的妳更自由;而只要他願意相信他那三個隊友,就等於是獲得了妳絕對難以望其項背的資源跟條件,再加上他那顆腦袋——妳單打獨鬥不可能贏過他的。」「你到底想說什麼?」「花雀,妳還記得那一年在索多瑪城裡,妳對我說過什麼嗎?」「呃,你不會是要翻我罵你是個只有好看皮囊裡面塞的全是垃圾的低能稻草人的舊帳吧?」瑟菲婭懷疑地問,焰用力掐她的指關節、瑟菲婭踩了他一腳。「『我們要離開『搖籃』,如果你們也打算爭取自由,我們可以一起走。』」「哦……對,是有這件事……幹嘛突然提?」瑟菲婭語速越來越慢,因為她已經知道焰想說什麼了:「……你不會吧?」
焰點了點頭,證實她的猜測:「妳就當我是走投無路了吧。妳需要情報、而我需要武力,瑟菲婭,我有妳要的東西,跟我們結盟吧。」


-


魚眼不過是在茶花城後獨自去了一趟昆薩拜厄莊園,回來就發現他的朋友們不僅起了衝突、還把起居室燒成了灰。他雖然即時趕上、沒讓情況進一步惡化,但卡麥爾好像是嫌他還不夠忙似的,在一整晚的隔離反省後又罰他們牽手,讓魚眼膽戰心驚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綠石公卻不顧他的憂慮,在聽說了這件事之後把剛到莊園不久的他從莊園又趕了回去。
「我建議你務必拍張照,我相信帕瓦莉不會接受錯過這麼精彩的場面。」他說,把裝滿了炸雞漢堡與甜食點心,重得連魚眼接過都會踉蹌一下的保溫箱塞進他手裡:「照片不要忘記洗一張給我。」
深諳那位先生的個性不代表魚眼不會暗自腹誹,為什麼他身邊不是闖禍的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秉持和平主義的他此刻分外想念伊莎貝拉,要是她在這裡、絕對不可能放任情況失控至此;換句話說魚眼也會承認他沒有這樣的能力、並有些悲觀地搞不懂失去了異端契約的自己究竟還能做些什麼。儘管焰、帕瓦莉與瑟菲婭無數次告訴他,你只要在這裡就好了,你的存在本身就有意義。但這樣真的就夠了嗎?
他帶著不安回到刺塔,卻發現焰跟瑟菲婭的懲罰時間已經結束了,他們在走廊上相遇。出乎魚眼意料的他們竟然沒有立刻遠離彼此,對此焰簡潔有力地做出解釋。「和解,停戰,結盟。一起來吧,我要帶她下去見玩具商。」魚眼在不同的面向上顯得更困惑了,他轉而看向瑟菲婭,瑟菲婭正經地向他點了點頭證明焰所言不假。魚眼只好繼續提著那籃重得要命的食物,穿過重重防守、進入地下三層。
瑟菲婭雖然知道刺塔設有地下室,但從來不曾真的下來過,也沒有想到地下居然還藏著這樣的地方,她面色凝重地隨著魚眼與焰穿過一個又一個的透明隔間,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那些實驗體全都經歷過——可能現在仍舊在進行中——極不人道的惡劣對待,實驗體要不是有著非常罕見的血統、就是無法公之於眾的悖德科學產物。他們經過了其中一面窗,裡面關著的那個有粉紅色眼睛的女孩被他們的腳步聲嚇得瑟縮起來,卻又忍不住朝他們的方向看,與瑟菲婭一瞬間對上了眼神。
「不要東張西望。」焰低聲說,魚眼也推著瑟菲婭的背,她便繼續往前走。
目的地是樓層深處的一扇門,當焰把門打開的時候,瑟菲婭幾乎一眼就能看出這裡跟其他實驗體的居住條件相比、好得根本能算是高級套房,幾乎是外面三到四個玻璃隔間打通的大小只給一個人使用,足見住在裡面的人有多被看重。那個有著蜂蜜般肌膚的少女原先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翻報紙,抬頭看見瑟菲婭、忽然瞪大雙眼驚喜地爬了起來,踩著輕快的步伐往他們這邊過來。
「我一直都很想見妳。」她親切又自然地握住瑟菲婭的手,睫毛一搧一眨,瑟菲婭幾乎可以感覺到撲鼻的香氣。「這是帕瓦莉。」焰說,瑟菲婭問:「她是你們說過的朋友嗎?」魚眼似是有些意外:「妳還記得這件事?」「我沒有忘記過。」
瑟菲婭說,沒有說的則是幾年逃亡的過程中,她已經很習慣不主動去打探他人的生死,因為不要問就不會知道壞消息。
「路德盃後來怎麼樣了?你們會擇期再戰嗎?」帕瓦莉仍拉著瑟菲婭的手,不過見面五分鐘,她卻好似已經跟她相當要好一樣。「妳知道路德盃?」「地面上發生的事情我幾乎都知道。」帕瓦莉說,神情難掩一絲得意。「沒,我們暫時還沒時間討論。」瑟菲婭聳了聳肩,帕瓦莉轉向焰。「我覺得你得做點補償吧,那是難得的比賽耶。不如下一期你也加入怎麼樣?」「叫優等生打電動會不會太勉強?」瑟菲婭戲謔地問。「別看焰這樣,他很會打電動喔。」帕瓦莉愉快地說:「而且我房間裡就有璀璨長征。」瑟菲婭斜眼看向焰:「哦——那想必是不介意我們現在就來比試一下吧?」
二十分鐘後,瑟菲婭怒氣沖沖地把搖桿摔在她面前的軟墊上。
「你那個過彎是什麼鬼?!為什麼你的車子會噴出彩色火花!」焰睨了她一眼:「連死亡煙火甩尾都不會,你們的路德盃想必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不錯吧?焰連跳舞機都很厲害喔。」帕瓦莉插嘴,煽風點火的技巧堪稱典範。瑟菲婭吹了一聲諷刺的口哨,魚眼正打算緩頰,就聽見他的玩伴說:「三戰兩勝,可以吧?」
——我不要管了,魚眼這樣想。放棄永遠比努力容易。瑟菲婭憑藉天生體能優勢在跳舞機的回合成功扳回一城,比賽結束後她跟焰氣喘吁吁地躺在帕瓦莉房間的地板上,接過魚眼遞過來的瓶裝水。
「所以——」瑟菲婭一口氣喝掉半瓶,終於想到該辦正事:「為什麼我沒有在上面見過妳?」「我不能上去。」帕瓦莉溫和地說,瑟菲婭很難不注意到焰跟魚眼臉色頓時便陰鬱起來:「事實上,我只要離開地下三層的大門,就會立刻被視為對共世有敵意。」「為什麼?」「跟魚眼為什麼會弄丟腦袋的原因一樣。捕夢人的異端能力獨一無二,他預見了綠石公國擁有異端部隊的未來,而這對於共世來說是對抗末日至關重要的關鍵,所以灰色機構沒有辦法強硬地拒絕借調異端的請求,因此我跟魚眼的作用就是限制焰,我們是他在這個地方的人質。」
帕瓦莉越是解釋,瑟菲婭就越顯困惑。
「可是我不明白,」她說著轉向焰:「為什麼他們要這樣防著你?」「我想妳應該會生氣,所以我話說在前頭,當初萬不得已、情況也不允許,所以我沒有完全對妳說實話。」焰已經從原本的躺姿起來,雙腿一曲一伸地席地而坐。「灰色機構確實打壓我們、用傷害其他人作為對我們的懲罰,最後逼到魚眼精神崩潰。但這並不是因為在索多瑪城追丟你們,而是因為在那之後不久,我們在灰色機構裡面煽動叛亂。」「你們——什麼?!」「說是叛亂,但其實只是集體逃亡而已。」魚眼補充道。「那種地方想逃也很正常吧。」瑟菲婭說,但魚眼搖了搖頭。「不是的,瑟菲婭,以灰色機構的育成方式來說我們光是連想要逃跑的念頭都不應該產生,妳明白嗎?我們很多人是被像那些幻影一樣訓練長大的,就算被扭斷手腳,也會為了王庭繼續作戰。妳也知道在外面躲避獵狗的追殺就不容易了,被關在機構裡面的小孩子們要反抗肯定更加困難。光是在他們的眼皮底下發生集體逃亡這件事,就足夠讓灰色機構懷疑我們背後有大人在幫忙出主意。」「這太荒謬了,他們疑心病也太重了,這沒有證據吧?」「我們沒有笨到讓他們找到證據。」帕瓦莉柔聲說。
瑟菲婭噤聲了,看著眼前的三人。焰、魚眼與帕瓦莉,在灰色機構裡面相識、彼此扶持,熬過了艱苦的訓練,滿身傷痕、但仍舊倖存至今。她以為他們是受害者,但他們只是潛伏在地底、等待適當的時機降臨,等待機會再次出現在他們眼前。

她不得不謹慎地、再次向他們確認:「——你們為什麼會落到這個處境?」「我說過我有資源,我有人脈跟情報,不過不是來自灰色機構、不是來自中央軍部,當然也不是來自黎明號角,而是除此之外的第三勢力。」
焰說,瑟菲婭頓時感覺到心跳劇烈加速,幾乎可以確定她將會聽到什麼,同時又不敢置信。他們不是受害者、也不僅是倖存者,不是王庭的守護者、也不是高舉旗幟的革命者,他們恐怕就是所謂的革新主義者。
「我們是體制內的反抗者,認同王庭對世界的貢獻、也同意延續目前的制度,但是對現任的在位者有所不滿,我們的目標是把返航王從王座上拉下來、讓更適合的人上位,開始全新的時代。」


瑟菲婭發出了一聲破音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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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程IV|第一章|餘燼復燃 02




Summary
https://emos.plurk.com/3d623297707e041968e781b22e81284c_w15_h15.png 「當妳凝視黑暗的時候,妳看見什麼?」
https://emos.plurk.com/3d623297707e041968e781b22e81284c_w15_h15.png 「我。」瑟菲婭說。



02


儘管可以預期、瑟菲婭也仍舊不敢相信。
「見鬼了,卡麥爾花了那麼多心思在防我,結果一直都是你!這麼久以來你就在他眼皮底下搞革命——?!」「我說過了,我的信用比妳的好。」焰冷冷地說,「妳不是應該很清楚嗎?只要能被信任、就能在 這個世界橫行無阻。」瑟菲婭懶得理他,還在為了誤上賊船而震驚:「我三個小時前才在布萊恩跟卡麥爾面前發誓我會洗心革面,你現在就要約我跟你一起推翻王庭?」她哀叫道,「改邪歸正太難了吧?」「我說過了妳會後悔。」「我最好是還能後悔。」瑟菲婭瞪他一眼:「要是南十字座知道了他不知道會說什麼!」「他應該會覺得蠻好笑的。」
魚眼公正地說。帕瓦莉岔題問他的籃子裡裝了什麼東西,魚眼才想到還有這回事。箱子不是市面上常見的款式、大概是特別訂製的,裡頭被劃分成四格、全都擺放著滿到籃口的餐點跟飲料,格子裡的餐食明顯不同,顯見對於用餐人數與這些人的飲食習慣都有一定程度的掌握。瑟菲婭還來不及細看,就聽帕瓦莉說『這個一定是妳的』,指著其中一個格子裡裹著紅白格子防油紙的辣味蝦排三明治,墊在主餐下面的則是滿滿的烤馬鈴薯、溫沙拉跟色彩鮮豔的玻璃瓶裝果汁。
另外三個格子裡分別放了咖哩羊肉烤餅、蕈菇蛋捲跟炸雞漢堡,瑟菲婭看其他人都很自然地伸手取自己的那一份,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哪一件事開始訝異。
「你喜歡吃速食?」如果她的格子裡面擺的是她喜歡的食物,那其他人一定也是。「要妳管?」焰白她一眼。「妳知道嗎?酪梨日報有一次出了他的『獨家專訪』,說他喜歡的食物是菠菜跟橄欖,然後平常放假的時候都在做體能鍛鍊跟閱讀,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能在看那張剪報的時候不要笑到肚子痛。」帕瓦莉愉快地說:「我一直在想把他這些私人情報賣給媒體可以賺多少。」「賣完告訴妳,我們對半分。」瑟菲婭提議道,焰瞪了她一眼。
他們圍著帕瓦莉房內的矮桌坐下,一邊用餐一邊討論起正事。既然說好了要同盟、也就不需要像以前一樣保留手牌互相試探,反而該清楚了解雙方的籌碼與目的。焰釋出善意、從他們那邊先開始。那是許多不信者或革命份子都聽過的故事,大部分是父母拿來嚇唬不聽話的孩子、說灰色機構會在黑夜抓走小孩子,關在沒有人找得到的房子裡折磨他們、改造他們的身體、抽掉感情直到他們變成心甘情願為共世而死的士兵。瑟菲婭知道這個故事、冷霧也曾對她說過魚眼跟焰恐怕就是在那個設施裡長大的孩子,不過她今天才第一次聽到那個地方叫做蒼蠅屋。
「我們是在蒼蠅屋裡面認識的。」焰說,「大部分都跟妳知道的一樣,裡面的孩子被分門別類、接受不一樣的鍛鍊,我們幾個的情況比較好、能在那個地方保有理智,知道自己不能變成共世的武器,一直在尋找著逃跑的方法。」
他說得輕描淡寫,實際上在那裡的生活每一天都像踩在暮春的湖冰上一樣,算不準哪一刻冰面就會驟然破裂、使他們墜入無盡的深淵——算不準哪一刻機構裡的大人會對他們做出什麼事來。他們小心翼翼地過日子、裝作聽話的樣子緊緊牽住彼此的手,等待合適的機會降臨;直到有一天,那個給了他們這個籃子的人出現了。
「他需要可以替他做事的『手腳』,而我們想要自由跟保護彼此的能力。我們跟那個人達成共識——對那個人來說這是一場交易,不過對我們來說,如果沒有那個人的話,我們早就完蛋了。」焰淡淡地說,他們背後的這一位是城府與實力都深不見底的有力人士,多虧他居中斡旋、灰色機構才勉為其難地放人,將這三個有過不良紀錄的異端送到綠石公國來參加戴納米斯計劃,因此對他們來說,這更像是報恩。「所以你們其實也沒有想要推翻王庭?」瑟菲婭敏銳地問。「不能這樣說,待過蒼蠅屋的孩子只要有機會都會想要對王庭還以顏色……當然不算那些已經被洗腦洗到腦袋壞掉的。」魚眼說,「那個人既然想要扳倒現任的共馭主、我們就會全力提供他支援。」帕瓦莉補充道:「另外他還能幫我們達成最重要的目的。我們照著他的指示在蒼蠅屋裡策劃集體逃亡,除了重創灰色機構之外、還趁亂把伊莎貝拉藏起來。」
許久以前魚眼曾向瑟菲婭提過他跟焰在蒼蠅屋裡有兩個非常重要的朋友在等著他們回去,其中一個是現在在她面前的帕瓦莉,另一個肯定就是伊莎貝拉。
「為什麼要把她藏起來?」「她對我們來說很重要,我們願意做任何事來確保她的安全。」帕瓦莉輕柔地說,瑟菲婭聽懂了這就是那個人向他們提出的交易,幫助他們離開灰色機構、也會保護伊莎貝拉,交換條件是焰、魚眼與帕瓦莉將會成為他的武器。瑟菲婭隨後知道了更多的細節:他們以保護伊莎貝拉作為第一優先,所以當獵犬發現事態不對、以最高規格的警備力開始追殺孩子們的時候,留下來斷後的他們才會落到事後那樣進退不得的下場。一如焰早前所說,比較貴重的資產不至於直接遭到廢棄、但鬧事仍須付出代價。牧羊犬計畫開始了,美其名是末日對策、實際上就是讓孩子們知道反抗的後果,這件事最終逼瘋了魚眼、魚眼的崩潰又讓帕瓦莉跟著遭殃,他們一個失去了理智、另一個失去了雙眼,變成了身不由己的異教徒,是幽靈水晶用來牽制焰的脆弱人質。
幾年前在搖籃見面的時候,焰的一雙眼睛都還是完好的,現在想來他恐怕是將其中一邊給了帕瓦莉,才讓他們兩個有著完全相反的虹膜。雖然細節跟她之前知道的有所不同、但他們遭遇的苦難卻是千真萬確,使她忍不住對這個還未真正見面的幕後主使者有了壞印象:煽動孩子們在灰色機構裡面叛亂,想也知道不可能全員平安脫逃,儘管是談好了的交易,也不能改變他輕易決定犧牲其他無辜孩子們的事實;何況與他合作的焰等人成了共犯,孩子們不會知道背後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會把自己遭受的折磨、同伴的死亡全都怪罪到這三人頭上,就像日蝕灣裡野牛對焰的控訴一樣。
「……我瞭解了。」儘管現階段不能認同,瑟菲婭還是打算在真正見到這個人之前保留她的評語,因此只是這樣結論:「也就是說你們希望我跟你們結盟,希望我一樣可以成為這個人的武力、協助他推翻王庭,另外在必要的情況下保護你們的伊莎貝拉。」「保護伊莎貝拉為優先。」焰說,瑟菲婭聳了聳肩,表情是『你說了算』。「可以,沒問題。但我想知道一件事,我以為白石公國境內沒有不信者?」
「什麼意思?」魚眼錯愕地問。「她是白石公國的人,對吧?你們的伊莎貝拉。」「妳是怎麼?——」「是你告訴我的啊。」瑟菲婭看起來很得意,看到魚眼的表情後又補充:「好啦——不能這樣講,我們去芬布爾的時候,你不是要我唱<願共馭主予你安穩>嗎?」
是有這回事沒錯,魚眼點了點頭。「那是白石公國家家戶戶都會唱的讚美歌,我小的時候我媽媽也很常唱給我聽。當你要求我唱這首歌的時候,我就一直覺得很奇怪。唱這首歌給你聽的人就是伊莎貝拉對吧?」「你還說她不聰明!」帕瓦莉說,不過她的表情看起來對這個新同伴很滿意。「那是她自己講的。」焰辯駁道,魚眼顯得若有所思:「我覺得花雀說自己不聰明是跟南十字座相比的不聰明。」「沒錯,我其實花了一點時間才想到那首搖籃曲跟你們的朋友之間的關聯性,不過南十字座的話大概不用一天——也許聽到的當下他就想到了。」
「所以伊莎貝拉真的是白石公國的人嗎?」她環顧著另外三人,見沒有人接腔、忍不住翻了一個不算很明顯的白眼:「照我們的結盟條件,我搞不好有一天就得幫你們的伊莎貝拉擋子彈,我應該有足夠的資格了解一下她是個怎麼樣的人吧?」「這有點……」魚眼瞄了他的朋友們:「不是不想講啦,但我要想一下怎麼描述她……」「其實我覺得她跟妳有點像。」帕瓦莉輕快地說,焰立刻露出相當不認同的表情。「才不像。」魚眼倒是跟帕瓦莉意見一致:「妳這樣說確實——」「一點都不像。」焰重申道,不過魚眼和帕瓦莉假裝沒聽見。
白石公國是共世劃分出的十二個國度裡面地位最為崇高、國土範圍也最小的,其領域儼然就是世界上最核心的地帶,無論氣候、水文與地形都是最合適居住,四季如春、豐饒富庶,也因為其地理位置本身就是共馭主與其民族的原生領地,因此境內完全沒有不信者與反抗組織,是共世價值裡一致認定的理想樂園。
只不過白石公國並不是所有人的樂園。其境內並非沒有不信者,而是都被藏在不能見光的地方——光是蒼蠅屋裡面就有不少被綁架或交易來的各種罕見民族或奇異天賦的孩子們,用以訓練成為王庭的武器。蒼蠅屋裡面分為許多不同的層級,最平庸低下的孩子們像小白鼠那樣被用於實驗、做成了如幻影那樣的免洗士兵;也有來自位高權重家族的繼承者們,他們是來接受繼承家業的訓練——被訓練如何壓榨、命令、傷害不相信的人們。
唯一平等的是他們全都會被剝去感情、將共馭主與其家族擺在第一;他們有的將會為了共世面不改色的去死、也有的將會為了共世毫不猶豫屠殺異族甚至是同胞。
伊莎貝拉是那群繼承者裡的其中一個,不過她心地善良、聰明又勇敢,就算蒼蠅屋裡環境惡劣也半分不損她天生高尚的品格,比起自己總是無條件地優先保護別人。她以堅定的姿態擋在大人跟孩子們的中間,不顧自己的安危據理力爭,但更重要的是,她保住了大家的心。
魚眼說在蒼蠅屋裡搞不好沒了腦袋更輕鬆,畢竟只要抽離了感情、就不會害怕實驗與訓練,不會在與同伴生離死別的時候悲傷或是恐懼,不會對於傷害他人的自己感到厭惡;放棄是更簡單的,只要把一切都丟掉、只要能說服自己『不是人』而作為共世的武器活下去,那麼大概連死亡到來的時候都不會感到恐懼吧。
但伊莎貝拉不接受這件事,她不斷地告訴其他人蒼蠅屋是錯的、沒有人生來就該為了他人而死,她安慰受傷或恐懼的孩子們,教導他們在大人面前藏住情感、偽裝自己,又幫助他們在艱困的訓練之後不要丟失自己。
「要不是伊莎貝拉,魚眼根本不會注意自己的空間掌握力與建築方面的直覺,他從前一直覺得自己一點才華都沒有。」帕瓦莉說。「閣下她是帕瓦莉的道德與常識標準,帕瓦莉長大的環境比較特別……現在算是強力排毒過的版本。」焰說。「而伊莎貝拉告訴焰他絕對不能被自己出生的環境給影響。她總是強調要是弄丟了心、就算終有一天獲得自由,也再沒辦法過上正常的生活了。」魚眼說,大概始終把這段話放在心上,複述的時候神情顯得很溫柔。
「你們是真的很喜歡她,對吧?」瑟菲婭問,魚眼點了點頭。「不只我們,我不覺得蒼蠅屋裡有任何人會不喜歡伊莎貝拉……她是那個地方唯一讓人高興的存在,很多人都是因為有她在才能撐下去。她會唱搖籃曲,也會說故事,我們都是靠她才能好好地睡覺。」「大家都很聽她的話,女孩子會把她當榜樣,都想成為她。我敢說超過一半——不,絕大多數的男孩子都暗戀她。」帕瓦莉說到最後神色帶了一絲得意:「不過伊莎貝拉跟我們最要好。」魚眼點點頭:「因為我們被分類在同一組、年紀又一樣,所以關係非常的親近。」他想了想又說:「要不是伊莎貝拉,我們不可能那麼順利地在蒼蠅屋裡面煽動叛亂,只要她說話、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回應。」「哎,好希望她能幫我控制一下南十字座。」瑟菲婭說,焰露出一個彷彿生吃辣椒的表情。
「總之,我想妳一定也會喜歡她的。」帕瓦莉輕快地下了結論,焰哼了一聲:「不喜歡閣下的人沒有活著的價值。」「停,停下來,我今天不想再知道你更多不為人知的一面。」瑟菲婭瞪著焰,焰給了她一個『隨便妳』的白眼。「總之我們這邊的目標就是這兩個,保護伊莎貝拉、回報那個人的期待。」
聽他這樣說的瑟菲婭露出一個怪表情,魚眼知道那是她試圖不要太失禮地表達自己意見的時候會有的標準反應。
「我退一百萬步,假設哦,我們先假設最後我們確實推翻了返航王、入主王庭,改朝換代,這個世界還是會在一年半之後玩完,那我們何必在這段時間瞎忙?」「所以妳認為邊境的黑暗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嗎?」「不然那看起來像什麼?」焰沒有回答,反問道:「當妳凝視黑暗的時候,妳看見了什麼?」「我。」瑟菲婭說。
瑟菲婭認為那與黑暗——與解構的惡魔本質是完全相同的,也就是沒有轉圜餘地的崩壞。
她解釋道:「你們應該玩過開拓遊戲吧?如果不擴建、開墾的話,遊戲的最邊邊就會是沒有數據資料的一片黑暗。我想那跟我們看見的邊境是一樣的,被覆蓋在下面的原本的世界已經被解構了,就算我們能移除那團黑暗,被吃掉的部分也不會回來。」「嗯……如果『建構』呢?」魚眼提案,瑟菲亞給了他一個很勉強的表情。「我有想過……但是範圍真的太大了,就算南十字座把自己全部榨乾,也不見得可以把芬布爾完全恢復原狀,更不要提其他三方的邊境,我們沒有能力支付重現一切的代價。」「難道代價一定要由他來付嗎?也許——」
魚眼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來了,如果代價不由南十字座來付的話,誰來支付?瑟菲婭嗎?他嗎?還是焰或是帕瓦莉,甚至是戴納米斯的成員?他能理解瑟菲婭為什麼對於邊境的事守口如瓶,想必就算不說出口他們四個也會一致認同,只要方法可行、共世會很樂意犧牲大批的不信者來讓他們的不朽歷史得以延續下去。
「妳是為了這件事而感到絕望嗎?」他問,瑟菲婭聳了聳肩。「說絕望也太——」「別以為我們看不出來,妳這三個月完全就是在自暴自棄。」焰冷淡地打斷她的反駁,瑟菲婭並未如平常一樣尖銳地回擊,沉默了好半晌,她才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鄒智頡被認為是無所不知的天眼。
「聽說他說出來的未來都會成真不是嗎?」帕瓦莉眨眨眼睛,「我聽說他就是因為洩漏太多天機,才會被自己的故鄉給趕出來。」瑟菲婭點了點頭:「我總是會忍不住去想……我家裡的人到底知道多少。」
她似乎沒有意識到她正焦慮地揉著吃完的食物包裝紙,裹過炸物的紙片泛著油光,最後被她扯得稀爛。瑟菲婭小小聲地說,我不知道當我的家人要我去尋找答案的時候,他們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會找到什麼。
瑟菲婭·莫諾庫倫是在非常健全的家庭裡長大的孩子,她有一群才華洋溢的長輩、使她即便從未接受過正規教育也有水準之上的教養;她的家人給予了無條件的愛與支持、讓她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又在最後毀滅到來的時候給予了她一個活下去的目標:找到世界末日的真相。
那簡直像是童話故事裡才會有的劇情,幸福快樂的生活驟然崩解之後接受試煉與考驗,即便有苦難與折磨、最後終究能抵達幸福快樂的結局,是這樣的信念讓瑟菲婭一路來到了這裡,卻發現她跟最愛的人終將為敵,而即便能夠逃過最壞的命運,這個世界恐怕還是會迎來末日,他們不會得到一個好結局。
魚眼想起了瑟菲婭在永夜城裡質問莫諾庫倫家主,問她父親對於這一切到底掌握到什麼程度。他遲來地明白了這恐怕才是瑟菲婭放棄一切的根源:並不是受到全世界的追殺、不是與陰冷霧的爭執吵架、不是看似不會到來的風和日麗的明天,而是她深愛的家人讓她歷經千辛萬苦之後只看到了絕望。
無所不能的家人、袖手旁觀地任憑他們掙扎直至死亡。鄒智頡到底看到了多少?到底知不知道他們的旅途會得到什麼,亦或是這就是他們要的?在某個時間點迎接死亡、滿足某些不可說的條件之後未來遂能如願,親生的孩子們會成為末日與救世主、帶來期望中的新世界,而瑟菲婭·莫諾庫倫與陰冷霧在這趟旅程中會不會留下一生都無法抹除的傷害,並不是他們考慮的重點。
——這也未免太殘酷了。魚眼想安慰她、想要像瑟菲婭一樣在他最脆弱不安的時候伸手將她接住,卻苦思不著有力的論述來向瑟菲婭證明她惡劣的想像都不是真的。他看了焰一眼、對方也回以陰鬱的眼色。蒼蠅屋裡不乏被綁架或是誘拐來的孩子、但也有不少是跟他們一樣被自己的父母出賣,為了財富或是名聲地位而將孩子推入煉獄。自身的經歷使他們非常清楚,這個世界上確實有父母對自己的孩子不帶一絲的愛與責任感。他不知道自己能對瑟菲婭說些什麼。
不過在魚眼具體想出一個方法之前帕瓦莉就行動了起來。
「妳一定覺得很恐怖吧。」她說著傾身向前、握住了瑟菲婭的雙手,「原本妳愛著、也以為愛著妳的人,原先深信不移的事物建構起妳的世界,結果現在就像房子一夕之間崩塌了,而妳什麼也沒來得及拿,就站在那堆殘骸前面,想著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而不管怎麼想妳都毫無頭緒。」瑟菲婭半張著嘴,眨了眨眼睛:「……對,妳形容得好具體。」「因為個性跟回憶都不一樣,所以世界上大概不存在可以完全同理他人感受的人,不過這仍然不妨礙我們想像。」帕瓦莉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溫柔,幾乎要讓人相信她可以完全理解與接住所有的悲傷:「對我們來說又更容易一點,畢竟我們全都是被父母賣進蒼蠅屋的。」「抱歉、我不知道這件事——」「當然妳不會知道,我想表達的只是我們可能比妳以為的更加相似。」帕瓦莉安慰道:「我被親生父母當成獻給神的祭品,焰則被他那戀棧權力的父親當成了往上爬的籌碼,魚眼——他那又窮又不負責任的父母,只用了五十個金幣就把他賣掉——」「是一百個,妳幹嘛隨便幫我半價出清?」魚眼卻用非常無奈的口氣介入,「帕瓦莉,說過了瑟菲婭是朋友吧?不可以喔?」「哎呀、抱歉,職業病。」帕瓦莉頓時就收起了她情感豐富的神情,放開了瑟菲婭的手。她翻臉的速度堪比山嵐的暴風,使瑟菲婭完全反應不過來。
「來個人解釋一下剛剛發生的事?」「妳聽過海裡的賽倫嗎?」魚眼問,瑟菲婭點了點頭。「庫瑪莉呢?」「這個沒聽過,那是什麼呀?」
魚眼解釋庫瑪莉是遠橙石公國南方半島的原生信仰,傳說中相信女神會附身在初潮來臨前的女童身上,透過嚴格的遴選制度、那個地方會定期地出現幼小的女神成為當地民眾的信仰中心。
而成為女神之後的小女孩將被跟社會完全隔離、腳不能沾地,不能顯露生而為人的情緒反應,就連親生父母都會對自己下跪膜拜,使得這些女孩在將來的某一天卸下神職之後,幾乎都無法適應重新成為凡人的生活。曾經做為庫瑪莉的帕瓦莉似乎也是因為這樣的緣故養成了極為歪斜的價值觀,直到她進入蒼蠅屋、與伊莎貝拉相遇。
「那些考驗跟成為神之後的規矩真的蠻偏執的,所以如果能被選為活女神,大概本來就會有點脫離常人。不過如果妳問我,我覺得她更像怪物賽倫,天生就懂得如何掌握人心、她會迷惑跟她對話的人,而且通常都能如願。」
瑟菲婭揚起眉毛,不是因為聽到的奇異風俗、而是她有些意外魚眼會在當事人的面前說得如此直白。不過帕瓦莉看起來也並不在意,正反覆強調『一點也不辣』、試圖說服焰咬一口她的烤餅。
「這麼厲害喔? 」「妳只需要想一件事,這裡可是刺塔的地下實驗室,我們為什麼可以光明正大的在這裡討論叛亂?」焰皺著臉說,伸手去拿魚眼的柳橙汁,也不等瑟菲婭開口問就逕自解釋下去:「因為這裡大部分的研究員都在她的掌控中。」「我這三年總得找點事情做啊,總不能只是在下面看報紙跟打電動嘛。」
帕瓦莉替自己辯護,把自己的所作所為輕描淡寫說得像是不脫離善良範疇的休閒娛樂。刺塔的地下研究中心是法蘭根斯坦家族名下眾多的研究機構之一、交給親信皮薩斯家管理,帕瓦莉非常聰明、很清楚地分辨能滲透跟不能滲透的對象。美麗又脆弱的少女被關在看不到天空的地底下,加上沒有理智又總是為了艱苦任務遍體鱗傷的無頭獵犬、以及為了保護朋友不得不對灰色機構低聲下氣的極地火,他們的處境能夠很容易就搏得安妮和同樣比較善良敦厚的研究員的同情,進而得到許多方便,他們會很樂意替她關掉機器、造假監視紀錄給予一點隱私時間。
「只要她哭或是裝得很天真就會有人上當,才不會有人想到她可以邊哭邊打牌還讓我們輸到脫褲。妳剛剛有一瞬間也被她唬到了吧?就更不要提那些一輩子關在實驗室裡沒什麼交際經驗的研究員。」魚眼聳了聳肩:「她會看準目標狀態脆弱的時候下手。這傢伙從以前就總是有辦法得到她想要的東西。」「最好把她當成我們的南十字座。」焰補充道,眼神移向魚眼:「你回來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我真的不該丟你一個人,我保證這不會再發生了。」
「這麼糟喔?」瑟菲婭聽得一愣一愣,焰跟魚眼看起來就像是她在說冷霧壞話的時候一樣、帶著一種認識多年的不客氣;不過她總有一種感覺,他們大概跟她一樣即便對於冷霧抑或是帕瓦莉的性格缺陷與詭計知之甚詳,也總會因為感情的因素而妥協。他們是非常親密、如家人一般的摯友。
「但你們還是愛我,對吧?」帕瓦莉愉快地問,對於朋友給予的低道德評價似乎相當得意,這點也跟冷霧頗為相似。「當然,別問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可是我還是很好奇,」瑟菲婭插嘴,「妳怎麼會從神廟跑到蒼蠅屋裡面去?」「喔,那是因為帕瓦莉在所有的活女神裡面也是最特別的那個,她有非常具體的神蹟,能夠治好信徒所受的傷,如果把得了不治之症的病患放在她的房間裡面幾天,就連擴散到全身的腫瘤細胞都能消失不見。」「真的假的?」「因為她是一個異端,那是惡魔的力量。」焰冷冷地說,只差沒說瑟菲婭是個笨蛋:「她聲名遠播、信徒從四面八方來見她,最後這件事情終於傳進灰色機構耳裡。」瑟菲婭『啊』了一聲,像想通了什麼一樣左手拍了右手:「刺塔!」
當她剛來到刺塔不久的時候,布萊恩就曾神秘地告訴她『在這裡,什麼都不做傷口也會復原』,她觀察下來大抵也是如此——負傷歸來的戴納米斯成員大多都能比常理更快康復,瑟菲婭好奇問過一兩次,不過沒有人知道具體的原因、都認定這必定是刺塔研發的科技的一部分;他們沒有想到地下三層關著一個見不到太陽的異端,是她操縱著刺塔不可思議的治癒力、也是因為如此,瑟菲婭才破格地反覆在刺塔裡病得東倒西歪,因為他人的異端能力在她身上並不起作用。
焰點了點頭,又補充:「帕瓦莉是灰色機構的第一個異教徒。」「咦?我還以為是從布萊恩開始,王庭才開始招募異端士兵?」「以前確實都是直接殺掉比較多,不過大範圍的治癒能力很罕見,灰色機構當初應該是覺得殺掉她太可惜。」瑟菲婭『哦』了一聲,隨即發現焰說的話自相矛盾:「等等,可是你不是說帕瓦莉是因為你們叛亂才會失去眼睛嗎?」「對啊。」「可是這樣時間對不上,不是嗎?如果她早就是個異端——」瑟菲婭越說越小聲,看著那三人的表情,她瞪大了雙眼:「該不會——」
帕瓦莉——被取名為『玩具商』的這個少女是目前所知唯一的複數契約持有者,她首先是在童年時意外取得了生靈惡魔的契約,以不能曬太陽為代價、換來了能夠發散的治癒力;誰也沒想到過了幾年她竟然在蒼蠅屋第二次喊出了生靈的惡魔,使得被她觸碰的物體會劇烈變形——而且不限於無機物,瑟菲婭想到了野牛的雙手。
「所以就算灰色機構願意放妳自由,妳也很難離開地下對嗎?」她問,帕瓦莉點了點頭。「可以這樣說沒錯,我要是不把全身包得緊緊的,只要一點點的陽光我就會被嚴重灼傷。」「妳需要我解掉妳的契約嗎?」「不行,那樣太高調了,魚眼的事情還能勉強當作意外,但是如果我們再處理帕瓦莉的部分,絕對會被視為反抗。」焰立刻說,魚眼倒是注意到別的細節。「只要想要就能解得掉嗎?」「解約本身不是問題,問題是代價。」
換瑟菲婭開始解釋她可以說的部分:她與解構惡魔的契約相當特別,其能力包括了不可回復的完全崩解、拆卸他人的契約、不受其他異端的影響,她的力量深不見底、既無空間也無能量的限制,只要有足夠的認知,甚至可以破壞不在視線範圍的事物。
她不能提及自己用於交易的代價,但卻透露了一個非常重大的情報,讓魚眼他們了解為什麼擁有了如此絕對的力量、瑟菲婭不到最後關頭就不用異端能力,總是傾向靠莫諾庫倫的格鬥系統來解決問題,因為這麼絕對的力量不可能僅僅交給單一的存在,為了平衡這一切、一定會有所謂的保險措施。這份保險措施就是陰冷霧。
光明與黑暗、建構與解構,光是從名字來看就可以想見是完全相反的存在,他們是彼此的制衡力,當陰冷霧憑空創造某樣東西的時候、瑟菲婭便可以不須代價地抹除掉與之相同質量的事物;相反的當瑟菲婭破壞了某樣事物的時候,陰冷霧也可以無條件地復原她所造成的傷害。焰不由得想起昆薩拜厄莊園裡陰冷霧掀起的大水或颶風在瑟菲婭面前毫無作用,恐怕這才是他們之所以會成為世界末日與救世主的確切證據——無論是光明還黑暗決定要毀滅這個世界,其中一人製造的災難都可以透過另一個人取消。
也就是說瑟菲婭造成的破壞越大、陰冷霧能夠創造的東西就越多;濫用能力無疑是在增加對方的手牌,但更重要的是代價。
「我們兩個的契約是完全綁定的,不只能力相對、我們的代價還要共同承擔。」「什麼意思?」「你有去過里希坦柏百貨公司的特賣會對吧?第二件半價的時候會用比較貴的那個原價結帳,我們是一樣的道理,如果陰冷霧玩過頭、我就算沒有產生跟他一樣多的破壞,我也得承擔跟他一樣的後果。」「這也太不合理了!」「跟我們簽訂契約的細節有關,不可說。」瑟菲婭下了結論:「所以我們其實沒有你們想像中的那樣想幹嘛就可以幹嘛,除非我們對一切都徹底放棄、還想拖著對方下地獄。」魚眼忍不住皺起眉頭:「那當妳替我解掉契約的時候——」「你那個時候的情況比較特別,」瑟菲婭立刻說,聲音帶著明顯的安撫意味:「我說了吧?我們的一切都是相對的。我只躺了三天就能起來很可能是因為南十字座在這段時間內曾經動過別人的契約。」「——鳥居坂。」焰想起了那個與他們交手多次都不見端倪、卻在昆薩拜厄莊園忽然使出強大異端能力的東方少年。「妳說他把隊友變成了異端嗎?」魚眼錯愕地問。「不,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可以完全不付代價就解掉你的契約,我猜他頂多是幫鳥居坂做了一點微調之類的,比方說修改契約內容或是能力範圍。」
另外三人點了點頭,花了一點時間消化瑟菲婭提供的震撼資訊。瑟菲婭把沙拉吃完,精準地把塑膠叉子拋進離她有一段距離的垃圾桶裡。
「好啦,你們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儘管現階段黎明號角仍然在用預言之子的名號包裝他,但南十字座已經決定了要全力逃避命運,你看到他在莊園裡的表現了,」瑟菲婭這句話是對焰說的。「預言之子該是什麼樣子、他就會反其道而行。」「就算妳不成為世界末日也一樣?」「他覺得我們一起逃避的話勝算比較大,而且就算我不成為世界末日,那團黑暗遲早也會從芬布爾爬來吃了我們。」瑟菲婭說,但焰看起來並不覺得這是大問題:「我把邊境的事情告訴那一位之後,妳知道他說什麼嗎?」
綠石公告訴焰與魚眼,用一種接近自言自語的語氣說『跟我預測的速度相去不遠』,代表他對邊境的真相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那他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你們?」「他說『從我嘴裡聽到不如你們親眼去看』,當然,他的個性是有點古怪啦。」魚眼不自在地聳了聳肩,焰接著說:「他說這一切關鍵都在白色的城堡裡,這也是為什麼必須要推翻現任的共馭主。無論從任何面向來看改朝換代都極其必要。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來,他沒有一件事是說錯的,如果他說他對這件事情有把握,那一定就是這樣。」
瑟菲婭沒說話,心裡對於這個人的懷疑跟不信任感變得更加強烈,不過她同時也知道她是這個同盟裡唯一沒有真正接觸過對方的人。焰、魚眼跟帕瓦莉性格大不相同,經驗豐富的程度跟她不相上下,她一時之間很難決斷是自己疑心病太重、還是這三個人確實被對方施予的恩情蒙蔽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焰喊了她的名字。
「妳總不會覺得那團黑暗是在妳放棄不幹之後才憑空冒出來的吧?妳只需要想一件事,如果那團黑暗真的就是末日、如果不管怎麼樣世界都會毀滅,鄒智頡的預言不是很矛盾嗎?他說『當所有的水都退盡之際,這個世界會在新的名字中重獲新生』。」焰堅定地說,「妳比我還清楚神知說出來的話不會有錯,妳的家人未必是要讓妳去送死,現在就萬念俱灰還太早了,根本沒有人說妳已經抵達終點了。」
似乎是沒想到焰會這樣跟她說話,瑟菲婭蹙著眉頭,她不是性格天真樂觀的人、只是此刻她也會承認,她希望焰說的是真的。
「我不知道,也許你說得有道理——」「就算我們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肯定有人知道。」帕瓦莉溫和地插話。「誰?」「叫妳的族人死守芬布爾山的西蒙·奧帕利歐,他的後代一定知道某些秘密。妳想獲得答案、就得準備好跟共馭主為敵。」「基本上我活著就是在跟王庭為敵。」瑟菲婭聳了聳肩:「無論如何,說好了要結盟的這件事我不會反悔的。我的目標是世界末日的真相、我要贏過陰冷霧,還有我希望可以保護戴納米斯的其他人,他們跟我們不一樣,這一切從來不是他們選擇的。」「那我建議妳表面上最好繼續扮演預言裡的角色,不管妳真正的想法如何,最好都讓王庭相信末日與妳密不可分。」焰說。「我個人倒是很樂意成為你專屬的末日。」瑟菲婭哼了一聲,看了看房裡的時鐘:「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去工作。」

瑟菲婭要去歡樂城出差三天。帕瓦莉一聽眼睛便亮了起來,說城裡最近新開了一間相當受歡迎的巧克力店,在年輕女孩之間很有人氣;瑟菲婭一口應允要幫她帶布丁跟夾心餅乾回來、但因為她本人對甜點既沒有太大興趣也不甚瞭解,問帕瓦莉有沒有照片之類的可以給她帶著。那個蜂蜜般的少女歡呼一聲,半跑半跳地去房間的另外一頭拿剪報,還說要順便給瑟菲婭看她收藏的一些酪梨日報關於焰的偏頗報導,瑟菲婭跟著去了。等她們走到聽不見的距離,魚眼才把臉轉向焰。
「你是真的這樣想嗎?你告訴花雀的那些話。」「其實我當時心裡只是拼命地在想,如果閣下在這裡的話她會說什麼。」焰說,「你覺得她會這樣說嗎?」「會。」魚眼不假思索地說。「雖然我覺得她會用更溫柔的方式……不過確實很像她會說的話。」
「那我就真的是這樣想的。」








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14 23:51:51

旅程IV|第一章|餘燼復燃 03



Summary
https://emos.plurk.com/3d623297707e041968e781b22e81284c_w15_h15.png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姓名都有先後順序。
https://emos.plurk.com/3d623297707e041968e781b22e81284c_w15_h15.png 戴納米斯在茶花城裡,見到了共世版圖最為尊貴的存在。



03


「話說回來——」在離開之前瑟菲婭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我什麼時候才能跟你們的天眼通見到面?」
「很難給妳一個具體的答案。」焰說,把臉轉向帕瓦莉:「我們有麻煩了。」
「唉唷,不會是獵狗追來了吧?」
焰點了點頭,眼底有隱藏不住的鄙夷:「這次不是上次那種笑話,他們把札安瓦德派來了。」

雖然與帕瓦莉的認識還不深,不過瑟菲婭目前將她當成艾瑪與冷霧的綜合體,甜蜜又有點脫離常識規範,對一切都充滿正向的好奇心與危險的實驗精神,所以當帕瓦莉完全收起笑臉的時候,她似乎能窺探到帕瓦莉作為活神被人崇拜的往日。

「該不會就是那一個吧。」她瞇起眼睛,不過口氣聽起來已經很是篤定,魚眼點點頭。
「就是他。」
「那不會還要叫你們當護衛吧?」帕瓦莉嫌惡地問。
「我不覺得他願意把我們放在那麼近的位置。」焰說,又收拾起自己的神情;不知道這是不是屬於灰色機構帶給他的影響之一,就算做出了表情變化、也彷彿是反射動作一樣很快就會重新歸零:「風險太大了。把我們叫去茶花城大概只是想給我們下馬威罷了。」
「好吧,看來他們要把門鎖緊一點了,只要能從這個地方出去,我會親手扭斷他的脖子。」
「妳得跑得比我們快才行。」魚眼平靜地說,「我好想剝了他的皮。」
「你們好恐怖。」瑟菲婭說,小心翼翼地加入殺氣騰騰的對話裡:「灰色機構又派人來了?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一巴掌搧掉別人臉皮的人有資格講嗎?」焰翻了個白眼:「妳佔一半原因,還有一半大概是要防我們,魚眼取回理智的經過跟後續的影響對他們來說是很敏感的警訊。」
「畢竟就像我們告訴妳的,我們只是沒有被抓到決定性的證據,灰色機構不相信我們的程度跟不相信妳恐怕不相上下。在這個時間點隨便讓妳跟那個人見面,沒搞好會被當成叛亂的證據。」

魚眼說,焰則應允他們會盡快安排,說那個人也很想見她。瑟菲婭點了點頭,把帕瓦莉給她的點心剪報收在外套的暗袋裡面。戴納米斯的專車從刺塔出發,瑟菲婭只是搭順風車而已、她要去翡翠車站,那裡將有一班特急列車準備前往歡樂城;而與她同車的布萊恩、艾瑪、艾蒙與路德的目的地則是茶花城。綠石公國的軍政原則奉行效率與節約,傾向在原有的火車或大眾運輸班次上加掛車廂給差旅士兵使用,因此專車將一路送他們到達終點就顯得有些不尋常,艾瑪跟路德原先還有些興奮、對著窗外的景色指指點點,猜測著茶花城是不是像照片與傳聞裡提到的那樣美好,不過布萊恩在閒聊的過程中笑容始終帶著一絲憂慮,讓艾蒙忍不住問他是不是在擔心什麼事。



距離上一次驚天動地的造訪不過四個月、幽靈水晶又再次派了代表來到綠石公國。艾瑪等人聽了雖然略感不安卻也不算太意外,畢竟當初竹節蟲特務的官方說法是每個公國都有派代表去『協助穩定內政』,但如果連崇尚自由與公平機會的這個國度都開始進行言論與資訊控管,那布萊恩自然也不會對從上級那裡聽到的一切全盤盡信。何況此次到來的並不是一般特務,而是札安瓦德家族的核心成員。

札安瓦德與埃格蘭汀、帕柏力克齊名為共馭主的三大心腹,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尊貴的存在之一。與司掌這個世界的思維與記憶的另外兩個家族不同,札安瓦德的定位始終都是共馭主的『騎士』——札安瓦德不僅是白石公國軍務的負責人、家族成員也多擔當共馭主家族成員的貼身保鑣,類似維里克家族之於綠石公國,但只要事關共馭主,一切都會被無限上綱。

札安瓦德還有一點很特別:他們同時掌管著白石公國表面上與檯面下的安穩。家族裡有四分之三的成員在白日出勤、守護白石公國的和平美麗;剩下的四分之一則身穿灰衣,在暗地裡維持這個世界的秩序、安全與思想審查。札安瓦德是幽靈水晶的創立與掌控者。

「所以札安瓦德就是灰色機構的老大?」路德瞠目結舌地問,理解了布萊恩的憂慮:「他們直接把那麼大的弄來?」
布萊恩點點頭:「我相信重生節的事、還有四月的表演賽事件跟無頭獵犬的契約被廢,一定讓灰色機構感到非常強烈的危險性。」

雖然沒有說出口,不過布萊恩心裡覺得禍根恐怕是從更早的時候就已經種下:芬布爾邊境淪陷、日蝕灣意圖自治未遂、大學城的暴動。他們所處的國度不是沒有偏見與歧視,但在共世裡已經有著最兼容並蓄、不像其他公國以種族姓氏全盤論斷個人的開放風氣,其他大公並非對此沒有微詞,只是從前綠石公國是共馭主的親信,許多事情有關係就沒關係;但如今情勢大不相同、王庭疏遠昆薩拜厄家族已經是人盡皆知的公開秘密,這一連串的動盪對於王庭的忠實擁護派來說只是更加證實背離傳統作法會招致禍害,綠石公國的寬容並沒有獲得應有的回報。而既然昆薩拜厄家族沒有積極地要改變治理方針,那麼為了王庭的榮耀與共世的不朽統治、白石公國的獵犬就有義務要將獠牙與利爪伸往北方。

落入共世手裡的異教徒幾乎只會走向死亡,戴納米斯的成員已經比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異端更加幸運,但布萊恩對戴納米斯的成員始終有種無法言明的責任感,他們是依傍他的謊言而生的部隊、他總是認為自己有義務要護在隊友的前面,不願意徒增不必要的焦慮或煩惱;但眼下的嚴峻狀況已經不同於往日,知道詳細的情報好過在無知的狀況下驟然跟危機撞上。


接下來將成為綠石公國客人的柯西嘉.札安瓦德,是就連不信者也人盡皆知的第五十二代『護庭者』波拿巴.札安瓦德的嫡長子。『護庭者』是世代相傳給予札安瓦德當家的稱號,彰顯家族之於共世的地位;同時也是一份非常沉重的責任的枷鎖,現役『護庭者』波拿巴已經年近七十,仍驍勇地駐守在崗位上不願退開,人們將之傳為美談:波拿巴的年紀與返航王相近,在幼時曾一起接受過基礎教育、是感情融洽的玩伴,他無意先對方一步退休、總是說要跟返航王一起為這個世界奉獻到最後一刻。

而父親既然執意要做這個世界的『光明』,那他的長子自然也就成為了這個世界的『黑暗』。柯西嘉.札安瓦德被稱為『灰色將軍』,以近乎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年紀接掌了幽靈水晶,做事風格雷厲風行而毫不留情,是那種寧可錯殺一百也不願錯放一個的鐵血騎士。他是共世的善良子民絕不動搖的守護者、也是不信者們痛恨與恐懼的冷血刑官。

「⋯⋯綠妖有說為什麼是他來嗎?」艾瑪艱困地問:「我的意思是⋯⋯這麼重要的人應該有更要緊的工作吧?視察這種事情怎麼會是他親自來做呢?」
「我不知道,好像就連對卡麥爾也沒有提得很仔細。」布萊恩溫和地說,回想起幾年前在利德賀大宅的往事——收養他的家庭是藍石公國的古老航運名門,對於上流社會的內幕秘密自然有不少消息來源。他們說灰色將軍雖然做事果決、忠心耿耿,卻始終少了他父親的那一份敏感心眼,事前預知與亡羊補牢不用放上天秤也能分出優劣。柯西嘉是頂尖的士兵與守護者、但作為決策者的某些天份卻是不足的,當初追捕血盟的時候雖展現了有目共睹的決心、為此能幾年不踏進家門,與此相對的卻沒拿出像樣的戰果,血盟聲勢仍然如日中天、在共世嚴密的包圍網下來去自如。有人說這才是波拿巴·札安瓦德堅持不退休的原因:他認為繼承人還不成氣候。

無論背後真正的原因如何,都不會改變眼下的事實:柯西嘉.札安瓦德用來彌補短處的方式就是以錯殺取代錯放,而這個人與他的隨行團隊正在茶花城等待他們。戴納米斯的成員有三位被指名為護衛、將會陪同團隊接下來參訪綠石公國各大城鎮的行程。這使艾瑪他們原先的好心情散得一點也不剩:異端士兵做幽靈水晶的護衛與替一頭餓壞了的獅子梳毛簡直沒有兩樣。

「但我不懂,極地火跟無頭獵犬昨天不是已經去了一趟茶花城嗎?我還以為會由他們來進行護衛任務!你們想想看,他們兩個不是本來就是從灰色機構借調的異端嗎?讓他們來做再適合不過啊。」
路德忍不住這樣質疑,但是布萊恩搖了搖頭。
「札安瓦德本身就是這方面的專家,灰色將軍本人用不到我們。戴納米斯被要求護衛的是柯西嘉.札安瓦德的夫人與孩子們,他們許多時候都不會跟著流程走訪軍部或參加會議,才會特別提出這樣的要求。」

說實話,光就護衛這點札安瓦德自己的人手恐怕是更有默契且好用的,年輕的少爺與小姐們圖的當然是新鮮感,既然都來到了共世版圖裡唯一擁有異端部隊的綠石公國,不親眼見識一下未免太過可惜。在戴納米斯的成員裡面糖梅親切又活潑,出現在公眾視野的時候總是充滿跟年紀相符的健康與活力,小裁縫則有著刻意調整過的口音與教養儀態、處處都顯現他積極融入共世文化,因此這兩個成員都相當受到歡迎;雖然可以理解選人標準,艾蒙卻從細節聽出了不尋常的端倪。

「他把妻子跟孩子都帶來了?」他皺著眉頭問布萊恩。
「這是很明顯的證據,札安瓦德的拜訪將是長期的停留,否則不可能大費周章地把全家人都帶來。在茶花城的這段期間,你們一定要非常謹言慎行,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寧可沉默也好過說錯話。別讓灰色機構的人有藉口懷疑你們不可信。」布萊恩反覆叮嚀,想了想又補充一句:「盡量別提到瑟菲婭的事。」
「是因為她的立場問題嗎?」艾瑪好奇地問。
「不完全是這樣,」布萊恩委婉地說:「柯西嘉.札安瓦德除了身為現任護庭者的長子之外,還有一點非常特別,他的妻子正是共馭主家的小姐、返航王的女兒。」

艾瑪、艾蒙與路德齊齊瞪大了眼睛:「該不會就是……」
布萊恩點了點頭:「瑟菲婭的爸媽炸掉的就是他們的婚禮。」

那是共世子民如今回想起來都還心有餘悸的大事件,距今十四年前曾有一場百年來最盛大的婚禮、是返航王的女兒與護庭者的兒子即將共結連理。可能是為了安全考量、婚禮的消息拖得非常晚才正式由王之庭院發出公告,子民們第一時間雖然驚訝、不過很快的情緒就轉為興奮與祝福。他們一面回憶返航王當初結婚時的盛況、一面期待著即將到來的年輕新人的好日子;沒想到最後等到的是電視轉播裡的暴動與槍響、染滿鮮血的婚禮白紗,與宣告末日將至的災難預言。

名為血盟的革命組織闖進了從來沒有失守的白石公國、一路直搗王之庭院,他們焚燒了花園城堡、摧毀了返航王女兒的盛大婚禮,家族成員與遠道而來參與盛宴的世界各地的大姓只差一點就慘遭毒手。鄒智頡囂張地站在這個世界的頂端、宣布王庭的輝煌歷史將迎來黃昏,以此作為起點的是長達七年的動亂,世界各地都竄出叛亂勢力,軍隊傾盡全力也無法鎮壓,就在以為共世版圖將要瓦解的時候,和平驟然歸來。

那七年直到現在還令人心有餘悸,共世子民將那些悲傷的、不幸的、被偷走的年歲以『喪年』來代稱,將失去的和平戒慎地放在心上。重生節發生在昆薩拜厄莊園的事件之所以引起了如此巨大的後續效應,恐怕是許多看了轉播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回想起了當初的那場婚禮,對於共世來說無非是惡夢重演、對不信者而言卻是無與倫比的希望,也難怪整個世界會同時劇烈地震盪起來。


聽起來確實很尷尬,先不要提血盟意圖摧毀王庭的絕對統治、光是搗毀了婚禮這一點就夠共馭主家的小姐記恨一輩子了吧?艾瑪這樣想,不會有哪個女孩不期待穿上白紗的那一天。她雖能理解血盟僅是把握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但同時也在心裡小小地替返航王的女兒抱屈,昆薩拜厄的重生舞會辦得那麼華麗盛大,共馭主給寶貝女兒籌備的婚禮應該是更加不得了的大場面吧?沒想到瑟菲婭的母親、大名鼎鼎的『魔女』瑪莉璜娜在婚禮開始前混進了風琴室,在最重要的交換誓言的那一刻對著整個會場唱了一首滿是詛咒的輓歌。

不僅如此、還聽說有人看見當一切亂成一團之際共馭主的小姐短暫地落入了魔女的手中,要不是柯西嘉·札安瓦德奮勇迎敵、他當時的左右手為此犧牲性命,返航王的女兒恐怕就要遭到不測。雖然不知道對共馭主的小姐來說是恐懼多一些、還是憎惡多一些,都最好不要讓她聽見魔女的女兒瑟菲婭的名字。

艾瑪心裡一直想著這些布萊恩說給他們聽的往日故事,在抵達茶花城前已經對這位從來沒有見過面的高貴存在有了某些自己的想像;但是在親眼見到伊菲吉妮亞·奧帕利歐的瞬間,艾瑪想起的卻是他們姊弟倆的母親。將自己那精神異常、社會地位低下的母親跟眼前這位全世界最尊貴的女子相提並論未免太過僭越,就算只是心裡想想、艾瑪也有那麼幾秒的時間覺得自己過於魯莽——她們的相似並不是長相或是氣質,而是都散發著一種與環境不相符的氛圍,艾瑪的母親漂亮又受過教育、待在違章建築的畢密帕棚屋裡像是落入凡間的迷途天使;共馭主的小姐身處人間同樣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幾乎要讓在場的人都覺得以肉眼直視這位小姐實在是太無禮了。

她的個子就跟自己差不多高,骨架也纖細小巧,但渾身都散發著不可忽視的氣勢,生來便有王家的風範;已經是三十歲的最後尾、將將要邁入下一階段,伊菲吉妮亞殿下的臉蛋卻幾乎像是十多歲的少女,彷彿就連歲月也厚待共馭主的血脈、在她臉上不見一絲年齡的痕跡,親眼見過她之後艾瑪、艾蒙與路德在心裡一致認定,這個世界上恐怕不會有比她更美麗的人了,甚至連美麗這個詞用在她身上都顯得庸俗而失禮。伊菲吉妮亞的雙頰豐潤、如蛋白石般白裡透著光,眼睛大而深邃、鼻子小巧高挺,無論是臉型、手腿線條、身材比例全都令人驚嘆。艾瑪不敢多看,但有一定的把握她應該脂粉未施,雙頰與唇瓣卻帶著草莓般的紅潤色澤,是生來就如精雕細琢的藝術品那樣無可挑剔的細緻人兒。


居中主持會面的茶花城主相當客氣、但一點都沒有讓戴納米斯的少年少女覺得安心,畢竟布萊恩已經警告過伊菲吉妮亞殿下與她的父主一樣都是家族裡令人頭痛的爭議人物。不同的是大家提起返航王的時候語氣裡總會帶著一絲祝福,畢竟他願意從白色的王座走下人間、親自去了一趟帕拉汀,他理解追隨著他的子民、尊重與他有著不同信仰的不信者,所作所為令最頑劣的邊境民族都會客氣地願意說他是一個英明的人。

但他捧在掌心的女兒伊菲吉妮亞卻是最高級社交圈裡出了名的難搞,光是幼時換掉的褓姆人數就跟當初返航王換掉的家庭教師人數有得相比,當時還被家族成員笑說有其父必有其女;但隨著伊菲吉妮亞年紀漸長、逐漸不能再用年幼作為藉口開脫的時候,家族成員開始覺得情況棘手:返航王起碼開朗外向、總是逗得家人與僕役都心花怒放;但據傳根本沒人看伊菲吉妮亞笑過一次,她就連孩提時代都總是板著一張臉,對什麼都不滿意、對什麼都有意見。童年還沒過完便開始有人稱她為冰雪公主,冷若冰霜的伊菲吉妮亞、說哪天要是她登基了,怕是整個共世都要進入冰河時代。

她的叛逆期來得過早又漫長,不僅拒絕參加所有的社交場合、總是關在房間裡足不出戶,還在少女時期任性辭掉了埃格蘭汀家族為她精挑細選的伴讀(做為共馭主家的伴讀是歷史悠久的傳統,家族裡的女兒必須要通過重重考驗、才能在表親姊妹間的競爭中脫穎而出,是至高無上的榮耀)、使得時任的埃格蘭汀當家震驚之下病倒,幾年後就溘然長逝;連自小訂下婚約的藍石公拉席萊特家的繼承人都可以用一句『不要』就悔婚(共馭主家的婚約對象大多出自十二公的家族,通常都是選擇本家第一順位或是才華最為突出的子女),使得拉席萊特家的孩子被懷疑有某些遺傳性的隱疾、後來再尋婚約對象時處處碰壁。

光從這些往事就能窺探到共馭主家的小姐究竟有多麼恣意妄為,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裡。她凡事都以自己為優先、完全沒有想過自己的身份地位任意做出的決定會害對方遭逢什麼樣的命運;似乎從來就沒有將作為繼承人的責任看在眼裡,整個王之庭院裡祈禱返航王能長生不死的人有一半是基於對英明的王的尊敬、另一半就是對繼任者的憂慮。

除了性格上的缺陷外、據說共馭主家的小姐缺席社交場合的官方理由向來是身體狀況欠佳。返航王因為寶貝女兒天生體弱多病所以過度寵溺、因而養成了她恣意妄為的個性聽起來似乎相當合理,也能解釋為什麼札安瓦德的團隊會選擇以療養溫泉出名的茶花城作為他們落腳綠石公國的第一站。

她的到訪究竟讓杜普萊西家上下有多麼雞飛狗跳光從一件小事就可窺見:共馭主的小姐在抵達前就指定要喝一款產於芬布爾地區的漿果酒,從前這不算是太難取得的酒款、但在北方訣別的如今,要拿到一瓶跟從莫諾庫倫尾巴上拔下一簇毛同樣困難,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最後他們耗盡了人脈與手段,終是只能寫信去昆薩拜厄莊園求助,幸好綠石公的酒窖裡還能拿出兩瓶。也難怪茶花城主會在聽見要招待灰色將軍與冰雪公主之後憂慮得幾日內暴瘦到能看見他多年不見的脖子。

路德忍不住想著從各方面來看伊菲吉妮亞·奧帕利歐與柯西嘉·札安瓦德顯然是天作之合。在初來乍到的見面會上,伊菲吉妮亞小姐甚至在他們輪流行禮的時候只是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似乎不想在身份低下的人身上白費唇舌。她將臉轉向在場擁有最高貴姓氏的捕夢人。

「我是怎麼對你們指揮官說的,他告訴你了嗎?」她就連聲音也如風鈴般清脆,只是既無抑揚頓挫、也冰冷得聽不出一絲情緒。
「⋯⋯他說,請殿下給我們時間證明我們己身的價值。」

布萊恩兢兢業業地回應,但共馭主家的小姐似乎並不買帳。

「我問的是『他有沒有告訴你我說了什麼』而不是『他是怎麼回應我說的話』。」伊菲吉妮亞小姐將臉轉向艾蒙等人的方向、使那三個年輕的異端一瞬間渾身緊繃。

「派一群孩子來護衛孩子簡直可笑至極,發生在昆薩拜厄莊園的事情證明了綠石公國沒有能力使役所謂的異端士兵。掛著『實驗』兩字的名義任意揮霍預算、最終拿出的是這樣的結果嗎?說到底,黎明號角這種湊合起來的縫合民兵,有什麼好棘手的呢?」
「殿下,他們是與那個血盟並駕齊驅的的叛亂組織,希望您能——」
布萊恩試圖緩頰,不過伊菲吉妮亞小姐一個眼神就讓他把話吞了回去。

「——像你們這樣的小孩子根本沒有真正經歷過喪年,就不要把根本不了解的事物掛在嘴邊。黎明號角不過就是傻瓜建立起來的烏合之眾,真不敢相信雙方竟然勢均力敵、到現在還無法將他們徹底剷除。」


共馭主家的小姐說完就離開了。茶花城主雖然覺得氣氛尷尬至極、到底還是展現了地主的風範,戴納米斯在他的主持下聽取接下來的任務內容。現場除了城主與他們四個之外、還有幾名札安瓦德家的高級管家,最重要的大人物與孩子們一個不見,彷彿是在告訴戴納米斯他們的身份連跟要護衛的對象在正式的場合好好見上一面都不夠資格。

除了整個札安瓦德家都相當討人厭之外、工作的內容本身並不困難。他們會在茶花城多待兩天,接著自南向西開始沿線參觀路途中的大城市、直到抵達昆薩拜厄家替他們在翡翠城郊安排的居處為止。灰色將軍跟其眷屬的行程完全錯開,艾瑪等人只要擔任夫人與孩子們吃喝玩樂時的陪伴者,安然度過兩個星期之後、連柯西嘉·札安瓦德本人都不用見到一次,就可以回到刺塔。

兩個星期,那還真是一段說長不長、但說短也不短的折磨。路德下意識地蹙起眉頭被坐在對面的人看見了,隨後就聽到那幾個地位頗高的心腹之一發出一聲輕蔑的微笑。

「——無須擔心,札安瓦德家引以為傲的保鑣團隊也會跟著一起,你們只要努力地陪孩子們解解悶就好,他們太習慣白石公國的美景了,怕是到哪裡都會很無聊哪。」說話的那個女人年齡大約三十多歲,生得美艷、不過那是跟伊菲吉妮亞小姐完全相反的一種純然俗氣的美,穿著與化妝都追隨著最流行的趨勢而無個人特色;五官與比例全都踩在非常危險的邊界上、只要偏差一分就能讓她的臉看起來像隻濃妝豔抹的兀鷹,不過就算不要談到這麼細節的部分,她也看起來夠刻薄了。

「畢竟沒辦法解決昆薩拜厄的危機的你們、我們也不可能投以太多期待,真的將重要的孩子們交給你們,對不對呀?」母兀鷹這麼說,「這個世界上的姓名是有先後順序的呢。」


「那個女的怎麼會那麼討厭啊?」結束會議後路德忍不住氣憤地說,艾瑪在旁邊連連點頭。
「那是埃琳諾拉·崔梅恩,札安瓦德家的內務總管。崔梅恩家族似乎是白石公國裡相當有名的精神科權威⋯⋯不過這不是她能在札安瓦德家有這麼大發言權的原因。」布萊恩要他們三個發誓絕對不可以把他接下來講的話說出去:「崔梅恩夫人是柯西嘉.札安瓦德孩子們的生母。」

就連向來沉穩的艾蒙都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非常明顯的『啊?』

「可是、可是,」路德結結巴巴地問,一時連自己剛剛在生氣都忘記了:「他跟共馭主的女兒結婚耶!」
「我還以為創生教重視婚姻的忠貞!」艾瑪也震驚地追問:「返航王知道嗎?!」
「大姓人家有一兩個情婦並不奇怪,尤其是在正妻沒有生下繼承者的前提下。」只是這不會公諸於眾罷了,布萊恩說,使艾蒙真的很好奇利德賀家私底下到底有多八卦,可以讓他聽到這麼多內幕消息:「聽說伊菲吉妮亞殿下不能生育,而且這件事在結婚前並沒有讓札安瓦德家知道。」

布萊恩低聲說,略過不談的是這件事曾使護庭者心碎、差一點步上當初埃格蘭汀當家的後塵。當初伊菲吉妮亞小姐拒絕了拉席萊特家的兒子、卻選擇了自己的長子使波拿巴·札安瓦德狂喜,一心認定返航王是念及兩人幼時交情,將無法託付給他人的寶貝女兒獨獨交給了始終為王庭而戰的他們家。可想而知後來發現共馭主家的小姐將掐斷他們家代代相傳的命脈,護庭者遭受的背叛感會有多深。

「⋯⋯總之,這些事我們自己知道就好,只是讓你們做事跟說話之前能更仔細的判斷。拜託了,你們真的要萬事小心,離崔梅恩夫人跟伊菲吉妮亞殿下遠一點,沉默也好過說錯話——」
「——不要給他們機會指控我們『不相信』。」
另外三人齊齊地說,布萊恩對他們露出鼓勵的微笑。他說他差不多也該離開了。戴納米斯被指名作為護衛的人並不包含他、捕夢人純粹是擔心自己的隊友獨自會見如此重要的人物會因緊張而出差錯,因此特別向卡麥爾申請陪同前往;他接下來就要趕往歡樂城與瘋狂雪雀會合,還有其他的工作在等待著。



柯西嘉一共有七個孩子,最大的從十二歲開始往下計算。長女已經頗有大姓人家的淑女風範、次女羞怯怕人,長子似乎跟父親一樣正經,再往下還有兩對雙胞胎兄弟與姊妹,正處於最充滿好奇心又難以控制的年紀。伊菲吉妮亞殿下雖然是名義上的母親、不過似乎完全不予理會;孩子們在自負又勢利的崔梅恩夫人的薰陶下、小小年紀似乎就已經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之於這個世界的重要性。那個長女雖然談吐很有教養、但眼神中能夠看出對戴納米斯的輕蔑,雙胞胎們則直白說出『怎麼不是極地火』、『幹麻派沒人認識的小角色來啊』,失望的表情直白又殘酷地寫在臉上。

才過了兩天,路德覺得他彷彿已經被折磨了兩個月。雙胞胎兄弟在房間裡面玩棒球、不僅打破了窗戶,還頤指氣使地要他趕快去花園裡把球找回來。路德翻遍花叢,才好不容易在泥濘處找到那顆球,最好的一雙鞋與衣服都弄得滿是泥巴。他手握著那顆球、疲憊地站起身來,看往回看到城堡的那扇破窗,搞不好——不,等他回去的時候,雙胞胎八成已經找到新的東西玩,看都不會看他拼命撿回來的這顆球吧。但皈教徒小裁縫又能對此說些什麼呢?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姓名都有先後順序。

在戴納米斯裡面,路德很少抱怨現在的生活。當然他不是沒有面對過歧視、不是沒有直白地感受到差別待遇跟惡意,也不是從來沒有懷念過他被剝奪的原本的人生,只是就算他能回去,那裡也什麼都不剩了。現在的生活吃飽穿暖、公國裡部分民眾相當喜歡他們,戴納米斯裡的成員既像是他的朋友也像是他的家人,只要拼命地去想這些好事,路德就認為他能帶著這顆球回到那個沒有人重視他的房間裡。如果能保住現在的生活、那當共世的走狗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吧。

如果是如今的瑟菲婭、路德有一定程度的把握戴納米斯可以說服她不要成為世界末日。那樣的話末日根本不會到來啊。

他撥開花叢的那一刻,抬頭再次看了一眼破窗。那一瞬間路德以為自己眼花了,原本那扇破窗的下面,另一扇窗也破了。就在他困惑地想著『也太誇張了吧』的時候,從那扇窗裡猛然地冒出黑煙與火光。

路德還來不及大叫,就聽見了爆炸、尖叫與騷動的聲音從城堡裡外傳來,與此同時札安瓦德家配給他們的通訊用耳機裡傳來刺耳的警訊,說茶花城與這座城堡正遭受攻擊,請全員就戰鬥位置、以保護札安瓦德家族成員為第一優先,寧死不屈、再所不惜。

為了真正重要的名字,獻上自己微不足道的性命吧。耳機裡的那個聲音對路德說。






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16 14:28:59

旅程IV|第一章|餘燼復燃 04




Summary
這次不會再像重生節那樣幸運了,不會有電影裡英雄在最後一刻登場的奇蹟、不會有僥倖的時代洪流替他們護航脫險。

當城裡的每一朵白山茶花都被染成鮮血的紅色,糖梅、胡桃鉗與小裁縫就得為城堡裡的死者負起責任。





04




路德的腦海裡一片空白,札安瓦德的到訪是最高機密、為此才跳過了正式且對等的翡翠城與昆薩拜厄莊園,優先落腳沒有什麼戰略意義的度假勝地茶花城。到底是誰攻擊了杜普萊西城堡?是歪打正著、還是對方真的掌握了重點情報,衝著札安瓦德家族成員與共馭主家的小姐而來?


他聽見無線電公頻道裡不斷湧出可怕的消息,說城堡遭到黎明號角成員闖入、說長年安逸的杜普萊西家族幾乎沒有反擊能力、說城堡護衛的武器被奪,使敵人變得更加棘手;他聽見艾瑪在焦急地尋找艾蒙,出事的當下糖梅跟胡桃鉗沒有待在一起,也就是說艾蒙與艾瑪兩個都無力發揮,現在能夠立即投入戰場的末日對策只有異教徒小裁縫。

——但是他一個人又能做什麼啊?
在腦海裡首先浮現的是滿是烈焰、鮮血與尖叫的重生節,可是那個時候戴納米斯全員都在一起、身分不過是舞會的客人,跟眼下作為護衛、要保護身分地位如此崇高的人又同時孤立無援的處境根本無法相比。在這樣令人窒息的壓力下,路德接著反而想到了極地火與瘋狂雪雀,如果是那兩個人的話、大概早就已經想到該怎麼做並且行動起來了吧?對共世言聽計從、擁有常人不能理解的覺悟的極地火,強大得令人畏懼、有著足夠的籌碼依照自己想法行動的瘋狂雪雀。為什麼偏偏是他在茶花城啊。

這次不會再像昆薩拜厄莊園那樣幸運了,路德絕望地想,不會有電影裡英雄在最後一刻登場的奇蹟、不會有僥倖的時代洪流替他們護航脫險。當城裡的每一朵白山茶花都被染成鮮血的紅色,糖梅、胡桃鉗與小裁縫就得為城堡裡的死者負起責任。


如何降低傷害?誰為優先?共馭主家的小姐嗎?抑或是作為繼承人生母的崔梅恩夫人?還是那群自私任性、但總有一天要繼承札安瓦德名號的孩子們?路德的腦內一片混亂,但下一秒忽然無線電頻道裡不斷傳來的各種聲音不見了,像是誰忽然對他的感官按下靜音;路德才剛覺得不對勁,就聽見消息重新到來,不過這次的音訊相當乾淨、毫無任何雜訊,簡直像是直接在他耳邊說話一樣。

「——小裁縫,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對方直呼他的代號,顯然不是使用公頻道與他通訊。
「是誰?!」路德雖然覺得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耳熟、但一時之間並沒有絕對的把握。
「稱呼我為指揮官即可。」對方說,以現況緊急的程度而言,口氣出乎意料地相當心平氣和:「你要不要從花園上來我們這邊幫點忙?現在很需要人手。」
「啊、這,我是說、當然!」路德慌忙的邊說邊往城堡的方向看,不過他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影出現在可以清楚觀測到他的位置。「真的很抱歉,我剛剛在試圖釐清發生什麼事——」
「這是百分之百的意外,對每個人來說都一樣。不需要為此提出任何的辯護,因為這不是你該負起責任的事。」

耳機裡的聲音平靜地說,不可思議地讓路德原本焦躁的情緒緩和了大半。戴納米斯對共世而言是雙面刃般的人形武器、被要求的僅有『將共世子民擺在首位』與『讓自己可以被相信』——卡麥爾的訓練方針向來不重視自主思考,除了布萊恩有權力也有能力下令之外、路德等人更習慣有一個指揮官能夠聽命行事,因此耳機裡傳來的這個似乎頗為通情達理的聲音立刻成為了他眼下僅有的救命稻草。

「指揮官,請問您有掌握任何情報嗎?或有任何我現在可以採取的行動?」
「我們被攻擊了,我說的我們是指整個綠石公國,不單只有茶花城與杜普萊西城堡。」

三個月前黎明號角圍城湖心堡、迫使施維林家族開城投降,種下了這一次的禍根:湖心堡的居民埋怨施維林家族棄城投降、不顧當時還奮勇抵抗的他們,走上街頭遊行抗議;而施維林家族並沒有採納來自昆薩拜厄莊園、建議他們放低身段的策略,反而惱羞成怒地下令以鎮暴的規格來處理抗議民眾,甚至揚言將有異議的人全都打為『不信』——此舉徹底撕裂了貴族與平民,使得『黎明的使者』——那個從藍石公國遠道而來、摧毀了節日、敲響末日晨鐘的少年的計策得以生效:在路西的帶領之下、那些絕望的居民投靠黎明號角,佔領了湖心堡。

因為位置處於公國東部的地理樞紐,湖心堡的淪陷便癱瘓了東部的交通網絡。主掌公國軍務的奧托·札倫道夫一方面震怒於黎明號角的大膽妄為、一方面又忌憚著此刻正進行秘密視察的柯西嘉·札安瓦德,因此下令集結大量兵力往東,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收復湖心堡。

奧托當然也通知了刺塔——因此有幾名戴納米斯也趕往湖心堡支援。當大批的兵力聚集在公國的其中一端時就像將寶石全部都塞在天秤的其中一個秤盤裡,只要在臨界點施加一點外力,就會讓一切驟然崩潰:梅特林克兄妹看準這個時機,指揮黎明號角東南西北及中央五個重要據點在公國裡的各個大型城市發起暴動。

路德聽了瞠目結舌。

「那怎麼會選擇茶花城?!這裡根本不是什麼重要地點!果然是消息走漏了嗎?!」
「我也是這樣想的,你的判斷很正確。」

指揮官說可能是因為收到消息的人不處於高位、抑或是時間不夠調派人手,甚至是對於這個情報半信半疑,總而言之值得慶幸的是進入茶花城的黎明號角成員並不多。目前掌握到的是原先就在南方一帶活動的革命者、綽號『屠夫』的麻煩人物與他的團隊。

路德聽了忍不住發出小小的呻吟。屠夫人如其名出自一個力大無窮,能輕易地連皮肉帶骨剁斷生物、以經營肉舖維生的家族;他們原先在南方小有名氣、但卻沒有做生意的良心,在多次被發現販賣混有病死動物的肉品後家族被打為『不可信』,一部分淪落到了黑市繼續做肉販、另一部分就像屠夫一樣成為了憤世嫉俗的叛亂份子。

究竟是生來就沒有被教導良知?抑或是認為自己被家族的原罪拖累?無論如何屠夫加入黎明號角都不是為了創造更好的世界、僅僅是想找個可以合理地發洩與報復的地方,因此只要案件與屠夫扯上關係都會特別兇殘。路德從前也跟這個人碰過一兩次面,幾乎可以想像當聽聞茶花城裡很可能有共世最尊貴的人物可以虐殺時,屠夫那張臉如何因為興奮而扭曲。

「我要準備進入建築了。」路德回報,距離已經近得可以聽見城堡裡傳來的騷亂,尖叫聲、嘶吼聲使他拔高音量,不過不知為何,指揮官傳來的音訊還是非常乾淨清楚。「請問、請問一下,札安瓦德家人與共馭主家的小姐⋯⋯」
「都平安,不用擔心。」指揮官說:「我讓胡桃鉗去護衛他們,糖梅會去對付屠夫。」
「什——」路德又是慌張又是要選擇合適的措辭,幾乎無暇注意自己的口音:「指揮官、那個,對不起,可是——」
「你覺得應該要相反過來,是嗎?我倒不這樣想。」

指揮官並沒有針對這樣令人質疑的安排多作解釋,隨即岔開話題跟路德解釋城堡內的狀況。現況其實並不如路德從耳機裡聽到的那樣嚴峻,杜普萊西家固然多年安逸、對於驟然到來的危難無強大火力可供反擊,但起碼城堡的保全系統還是有用的:第一時間收到消息的札安瓦德與杜普萊西家族成員都躲入城堡內的避難房,那可不是初來乍到的叛亂份子隨隨便便就可以找到的機密地點。

「所以他們才會在城堡裡面到處破壞,想把人給揪出來呢。」
「那還講得那麼誇張,我還以為是跟重生節一樣根本來不及逃⋯⋯」
「是啊,畢竟所謂的大姓平時被保護得太好,讓人奉承得一出事就以為天空要塌下來了、急著要拉人墊背呢。其實他們根本沒有重要到需要有人為他們而死啊。」指揮官淡淡地說:「說到底,我不覺得這個世界上客觀存在著即使要犧牲他人的性命、也一定不能死去的人呢。」

路德稍微思索了一下對方說的話,忽然渾身冷汗直冒:他們剛剛好像進行了一段相當不得了的對話,讓布萊恩的叮嚀浮現在他的腦海裡。這段對話要是傳出去、他也好指揮官也好,就算被扣上叛亂或不可信的罪名都不奇怪。

指揮官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這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又接著提到了屠夫大概是想獨吞獵物、因此帶來的人手都是他的親信,全都是莽撞又不擅長思考的類型。

「儘管如此,放任他們在這裡作亂太久也不好,那些守衛真是倒霉啊⋯⋯雖然我也有點想知道崔梅恩夫人可以尖叫到什麼時候,她還真是都沒停下來過呢。」不管發生什麼事、說了什麼樣的話,指揮官的語氣始終平鋪直述、使路德很難判斷對方的情緒。「糖梅得拿出全部的精力來對付屠夫,我不希望她被打擾。在這段時間我需要你處理掉其他人。」

指揮官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使路德瞪大眼睛:「——對不起,可是我辦不到這種事。」
他想向這個不知何方神聖的陌生人解釋他能力複雜的規則與限制,不過指揮官並不認同,相當直接地對他說,你使用能力的方法太過粗淺直白了。

「重點不是你辦不辦得到,而是小裁縫的名號會讓對方以為你辦得到。在所有人的認知裡、你是一個能扭曲現實的特殊存在,只要稍微動些腦筋、用點技巧,你就能表現得比你以為的更厲害。路德維希,你要學會讓機智跟恐懼為你服務。」

在異端少年少女成為了戴納米斯的那個瞬間、他們就獲得了合法存在共世版圖的身份,同時作為代價失去的是過往的人生。因為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能以真名掌控他人的特異存在、所以他們的名字被奪走了,僅靠著與能力相關的代號、成為所謂的末日對策出現在共世子民的視野裡,沒有人知道他們從哪裡來、經歷過什麼、夜裡做什麼樣的夢、讀過什麼樣的書又愛過什麼樣的人。既沒有過去、可能亦沒有未來。

因為這樣實在太寂寞了,所以捕夢人偷偷地替他們取了只有彼此才知道的暱稱。路德本來就有些愛慕虛榮,因此向布萊恩要求了一個非常氣派的名字;沒想到大家嫌麻煩,路德維希很快就被簡稱為路德。他當然會想知道指揮官究竟從何得知這個應該不會被帶出刺塔的秘密,但此刻塞滿路德腦海的更多是當時取名的回憶,他如何喜歡這個新名字、如何喜歡自己的新身份,他是身懷特殊能力同時又被允許合法存在的特別的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沒有自信、安於現狀、得過且過地虛度每一天。

——也該到改變的時候了。指揮官這樣告訴路德。

「英雄不會趕到的話,你就自己成為英雄吧。」



屠夫的團隊成員如指揮官所推測,只是躲在革命旗幟底下的蟑螂罷了。他們虐殺杜普萊西的護衛與來不及逃跑的僕役,到處破壞他們看不懂的藝術品、搜刮值錢的東西,吆喝著找尋落單的女僕或大姓人家的女眷;大概也從廚房或餐廳偷來了酒,因此當看到異教徒小裁縫現身、勒令他們住手時,那些暴徒只是哈哈大笑,絲毫沒有將他放在心上。

「這不是王庭的看門狗嗎?」
「而且是不可怕的那一隻呢!你能做什麼?對我們吠叫或撒尿嗎?」
「準備好了要為根本不把你當一回事的飼主去死了嗎?聽說這邊有札安瓦德家的人呢!」
「是啊,我們為了逼問出他們在哪裡,費了好大的工夫,不過這裡的人口風緊得很哪!」路德認出說話的那個人很常跟屠夫一起行動,兩個都是價值觀偏激的瘋子。那人握緊的拳頭一鬆、掉出了一大把大小不一的牙齒,恐怕是那些忠心耿耿的僕役與護衛、堅決不肯背叛服侍的大姓而招致的殘忍對待。

「也許你會有答案?如果你能老實招來的話,我們會放過你跟你精心保養的牙齒——」
「我要是你就不會繼續站在那裡,我覺得那個吊燈馬上就會掉下來。」
路德打斷了他,不過那些人只是哈哈大笑。

「我們可是很清楚你的能力!異端小裁縫,你得在見到我們之後講的第七句話才有化為現實的能力!別以為我們很好唬弄——」
他們的話還沒講完,那懸在挑高天花板上、鑲滿了水晶與寶石的華麗吊燈就像被看不見的鐵鉗剪斷了支撐鏈一樣驟然下落,將其中一個暴徒砸得頭破血流,閃閃發亮的水鑽碎片灑落在粉紅色的腦漿上,當場就斷了氣息。

「請問你們有哪一位是異端契約專家嗎?」路德冷冷地說,讓那群暴徒錯愕地將目光從同伴的屍體轉到他的身上,眼神裡終於出現了不可置信與恐懼。「就連灰色機構都不敢保證自己全盤了解惡魔跟異端,不要把自己認知到的『常識』當成這個世界的『真理』。」

「怎麼可能?!那才第二、還是第三句吧?!」
「可是燈真的掉下來了啊!該不會是中央那些人根本沒搞懂規則吧?!」
「他原來有這麼強喔?!」

其實是指揮官告訴他那座吊燈不久前被艾瑪擊中過、因此很快就會因為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而落下,路德只是恰好把握住了時機、讓場面看起來像是『如他所說』。不過路德當然不會把這種事說出口。

「——你們說得沒錯,這裡確實有札安瓦德家的人、而我也是一隻準備好了要為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的飼主去死了的瘋狗。」路德舉起三隻手指,分出一點心思愉快地享受對方驚恐的表情:「我一個人是沒辦法保住全部人的,所以我在自己的身體裡面放了炸彈,三十秒後,我們就一起手牽手下地獄吧。」

「你瘋了!你這是何必?!」其中一個人咆哮道,但他的聲音在發抖。
「你們要賭看看嗎?賭我剛剛說的話會不會成真。」

他們雖然也懷疑路德是在虛張聲勢,但同伴的屍體、吊燈的碎片都還在腳邊,很可能就像小裁縫所說的、他們搞錯了規則,又或是刺塔真的找出方法強化了他的能力。他們有一半已經準備要逃,另一半人則猶豫不決、想賭二十秒後災難會不會真的發生,此時另一人衝了進來,大喊著屠夫被殺了。

那群暴徒立刻做出了決定,轉身就跑。一切全部都跟指揮官所預期的一樣,他們只是想從時代動盪的夾縫中獲取好處、絕對不可能有犧牲性命的覺悟。路德忍不住鬆了一口氣,他肚子裡怎麼可能有炸彈,要是一切不是算得這樣剛好——換句話說,只要一切都算得這樣剛好,異端小裁縫就有能力在不流一滴血的絕佳條件下達成他的目標。

「指揮官,您還在嗎?!」路德朝著耳機喊道,他原先是想請示有沒有追上去的必要,但對於指揮官來說、似乎有比追擊敵人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做得太好了,路德。你看吧,我就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那是像在唸課本一樣全無抑揚頓挫的口氣、路德卻覺得自己可以在其中聽出情緒,知道指揮官是真的——真的以他為榮。這幾乎哽住了他的喉嚨,奇怪了、這也不是第一次被稱讚不是嗎?那為什麼會覺得想哭呢?對路德來說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因此當下無法具體地理解原因:這是此生第一次,有一個人不是為了他的戰術價值、不是為了他保護了某些比他更重要的人,而是確實地為了路德維希這個人的成長而喝彩。

從那些暴徒逃走的方向傳來了尖叫聲以及鐵鉗開合的聲音,使路德猛然回過神來,肯定是艾蒙與艾瑪。他連忙飛奔出去,看見那對姊弟在大廳的另外一頭,暴徒已經全部都被制服,札安瓦德與杜普萊西家人毫髮無傷,他們竟然真的只靠三個人、擋下了差點無可挽回的慘劇。


「路德!你絕對不會相信我們剛剛做了什麼!」
艾瑪看到他了,朝著他一邊揮手一邊尖叫道。她的表情看起來又驚又喜、艾蒙也一樣,路德幾乎可以確信那個不知道何方神聖的指揮官肯定也透過耳機給予了他們特別的建議,連忙朝隊友跑過去。

「你們也聽到指揮官的聲音了對嗎?」他急急地問:「那到底是誰,你們知道嗎?!」
「你絕對會嚇一大跳的!」

看到跟在艾蒙與艾瑪背後的人影,路德果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映入眼簾的真相。



-



奧托·札倫道夫原先期待到來的會是極地火或瘋狂雪雀,沒想到被派去湖心堡的是紅鞋、吹笛人與無頭天鵝。以黎明使者為首的暴徒挾持了城堡裡的施維林家族意圖談判已經夠令他心慌意亂,沒想到特別請調過來的談判專家還沒抵達湖心堡就傳來緊急聯絡、說公國各地區都發生了嚴重的暴動,通訊與交通單位接連被佔領、恐怕沒有辦法趕到了。

漢斯、卡爾跟奧傑塔匆匆出發之後又發現自己沒有用武之處,他們原先會被緊急調派過來就是因為曾經有過在這裡迎戰晨星小隊的經驗,對於城裡的地形與巷戰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問題是現場的指揮官對於行動方針猶豫不決——拋棄大部分家族成員倉惶逃出的施維林當家正歇斯底里地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既要讓人質毫髮無傷全身而退、又要讓那群暴徒每一個都付出比死還慘的代價。

「這有可能嗎?」奧傑塔小小聲地問,他們正在作為臨時戰略中心的市政廳內的某間房裡待命、隔著湖水望著那座淪陷的城堡。
「要嘛就要像布萊恩一樣吧,他在日蝕灣的時候不是有過交換人質嗎?」漢斯說,卡爾冷哼一聲。
「你是說把不重要的人換進去,還是說拿我們來換?這次的對手又不是黑市那個精神不穩定的白痴,怎麼可能會答應。」
「那你說怎麼辦?」
「單兵突襲啊,來個夠強的人直接進去殺他們措手不及。」卡爾說得理所當然,不過隨即又補充:「但是現在沒有這麼強的人在就是了,極地火或瑟菲婭在的話搞不好還有戲唱。」
「他們跑哪裡去了啊?」漢斯皺著眉頭問,「我記得布萊恩跟瑟菲婭本來不是在歡樂城嗎?那邊要過來會比我們來更快欸!」
「聽說被叫回中央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下這個命令的人現在應該正得意洋洋地準備領獎吧,全國暴動的此刻起碼昆薩拜厄莊園會是安全的。」

卡爾蠻不在乎地說,漢斯仍然躊躇不安、認為與其在這邊浪費時間,他們三個不如立刻趕往其他城市鎮暴。

「但是交通癱瘓了,我們也動不了吧⋯⋯而且我覺得施維林不會讓我們走。」奧傑塔扯著衣襬,不安地時時望向門外。
「自己都拋下家人逃跑,現在還有臉一副多麼悲痛的樣子提一堆不合理的要求。」卡爾哼了一聲:「我們就等吧⋯⋯看他們浪費時間在吵架的時候黎明號角到底會不會殺掉那些人質。」
「消息來源也變得很不穩定。」漢斯繼續說,憂慮寫在臉上:「我真的很擔心!你們知道其他人都在哪嗎?路德他們好像在茶花城,那裡不太重要,應該不會被攻擊吧?」

「——不幸的是還真的被攻擊了呢。」艾瑪說。
「對啊,始料未及。」路德說,他們突然現身把另外三個人嚇了一大跳,漢斯連忙推開卡爾、過去擁抱他的好友。
「我也很高興看到你⋯⋯等等,等等,不要那樣用力,我可能會吐⋯⋯」路德虛弱地說,漢斯放開了他、這才看見包含路德在內,艾蒙與艾瑪的臉色都有點鐵青。「我們有點暈車⋯⋯」
「你們從茶花城趕過來的?!」奧傑塔不可思議地問,茶花城要來湖心堡路途雖然不算很遠、但鐵路跟巴士現在應該都無法正常運作才對。

在三人裡面又以艾蒙克服暈眩的身體素質最好、他很快地解釋茶花城因為招待重要的客人所以變成了攻擊目標,他們一制伏了那些暴徒就立刻搭車趕來湖心堡提供支援。

「札安瓦德?!灰色機構的老大?!等等,那你們離開茶花城沒有問題嗎?!」
「沒事啦,札安瓦德自己的護衛比我們有用呢。」路德諷刺地說,他從艾瑪那裡聽說警報響起的時候崔梅恩夫人非常堅持要自家的護衛隊全部跟著一起進入避難房保護他們,放任根本不可能打贏的杜普萊西城堡守衛獨自在外面奮戰至死。
「妳擊殺了屠夫?」卡爾問艾瑪,讓那個女孩露出頗為驕傲的表情:「一擊斃殺。但這個不重要!你們真的要聽聽路德跟艾蒙都做了些什麼——」

她比手畫腳地把事情的經過又再詳細說明,聽得另外三人一愣一愣。

「這種事真的辦得到嗎?!應該說,你們怎麼會想到要那樣做?!」
「其實不是我們自己想到的,有人幫我們的忙!真的超強的我不騙你們!她簡直就是無所不知——」

漢斯、卡爾與奧傑塔還來不及問『所以那個人是誰』,就有另一個人踏入他們所待的房間。她穿著看起來質料非常高級的高領貼身羊毛衫、洗了多次有點褪色的丹寧長褲跟一雙黑色的厚底機車靴,白金色的捲髮在腦後隨意地扎了一個低馬尾。撇除她那極為普通的穿搭打扮,走進房間裡的女子美得能讓人忘記呼吸,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年長者特有的經驗豐富的優雅餘裕,就連手搭在門框上都能看起來像幅畫;問題是她的臉蛋、身材與些微露出的肌膚又都像是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少女,彷彿歲月筆直穿過了她、只留下了成熟洗練的氣質,而不收取任何時間的代價。

「久等了,」她說,口氣雖然冷淡卻又不讓人覺得不愉快,大概生來就是感情波動比較不強烈的那種人:「我去打聽了一下現在的情況,還真的是不太妙呢。」
「這個就是你們說的幫手?」漢斯覺得自己講話的聲音幾乎是有點喘,他這輩子從來沒有看過如此美麗的人、就連美麗這個詞講出口他都覺得自己像個文盲,好看到這種程度的人真的有一個具體的形容詞可以描寫嗎?「我好像沒聽說過綠石公國軍部裡有這一位⋯⋯」

「不是國內的,是共馭主家的小姐。」路德說。
「返航王的女兒。」艾瑪補充。
「伊菲吉妮亞殿下。」艾蒙結尾。

奧傑塔發出一聲虛弱的慘叫,不敢相信剛剛他竟然用肉眼直視對方。伊菲吉妮亞殿下隨著札安瓦德的團隊秘密到訪綠石公國,在杜普萊西城堡被襲擊的第一時間做出反應、不僅指出了當家都不確定具體位置的避難房位在何處,還接手了反擊的指揮工作,帶著剛好在茶花城的三名戴納米斯解決了特別令國民害怕的叛亂暴徒『屠夫』與他的團隊。

「這個⋯⋯我聽說殿下相當體弱多病……」漢斯小心翼翼地問,路德聳了聳肩。
「這個傳聞很顯然是假的。」
「你們讓殿下開車載你們?」

卡爾不敢置信地問,艾蒙點點頭,出發前伊菲吉妮亞殿下堅持他們吃下兩份暈車藥的時候他還不知道殿下可以只花一百二十分鐘就抵達正常情況下要五個小時行駛的目的地。

「比起開車,我開飛船或輕型機會更穩一點,不過茶花城沒有。」
路德等人虛弱地請伊菲吉妮亞殿下不要放在心上,光是被共馭主家的小姐開車載過就已經可以成為向子孫吹噓的人生重大事件之一了。伊菲吉妮亞點點頭,環顧了在場的六個異端。

「那,我們差不多也該動起來了。」
「等等,啊、那個,殿下——」漢斯慌慌張張地加上稱謂:「動起來?我們要去哪嗎?」
「這個嘛,路德、艾瑪跟艾蒙從暴徒手中保護了茶花城與札安瓦德家人,所以他們事後理所當然會得到表彰。」另外三人聽到伊菲吉妮亞殿下直呼隊友的小名都感到非常震驚,「不過我們都覺得大家一起被表揚的話會更開心。」

伊菲吉妮亞殿下說明了現況,目前公國的五個暴動區域裡東邊有他們,中央有瘋狂雪雀、極地火、無頭獵犬與捕夢人,西邊有一地裂與柯西嘉·札安瓦德的團隊,只要他們能夠橫向組成中止線,那麼被斷開補給的南方與北方要收復也就只是遲早的事情;問題是目前湖心堡的負責人顯然很不可靠,在合理的戰術規劃與施維林不合理的要求間擺盪,才讓紅鞋他們浪費了許多時間在空等。

「與其繼續等下去,乾脆我們自己來吧。」伊菲吉妮亞殿下的口氣像是『現在去街上找間店喝杯茶吧』:「想把湖心堡搶回來嗎?」


卡爾等人面面相覷,他們對伊菲吉妮亞的了解還太少、有一半懷疑這是不諳世事的大小姐將事情想得太簡單才能說出的大話;但艾瑪等人拼命點頭,說『殿下說辦得到就是辦得到』,於是漢斯先針對人質的部分提出問題。

「作戰會在假設人質全部已經死了的前提下規劃。」出乎意料地伊菲吉妮亞殿下非常乾脆地說,那可是國內的大姓呀?戴納米斯的成員對此相當震驚。
「咦?!可、可是⋯⋯」
「施維林不可能又想把母牛賣了、又想天天喝到新鮮的牛奶。說到底,一個為了自己的性命拋棄家人的懦夫有資格要求別人犧牲性命去救他的家人嗎?」伊菲吉妮亞殿下平靜地說:「在所有相關的策略裡,首要目標都必須放在制服劫持者,人質只能救一個算一個。一但我們為了人質妥協一次,這種事就會不斷發生,不能談判、不能想著什麼都要。」

她說出口的話既嚴厲又冷酷,隨即又把目光投向明顯猶豫的漢斯跟艾瑪。

「——我知道對於沒有受過人質談判相關訓練的人來說,這樣的思考邏輯牴觸人類的善良天性;但因為時間有限,希望你們可以晚點再來對我的決策提出疑問。我會對你們接下來的行動負起全部的責任。」

問題是放眼整個共世地圖,誰敢跟共馭主家的小姐計較咎責?那四捨五入就是沒有責任了。

「真是太讓人安心了。」卡爾感嘆道:「那麼殿下,我們現在的計劃是?」

路德、艾瑪跟艾蒙非常滿意地看著漢斯、卡爾跟奧傑塔隨著殿下的說明、眼睛跟嘴巴都越張越大。

「我不⋯⋯等等、這種事情真的辦得到嗎?!」
「聽起來好像很合理可是⋯⋯艾瑪,妳說妳真的已經做過一次了?」
「沒錯,而且我還會再做一次給你看!」
「應該說我們以前怎麼沒有想過可以這樣做啊?」
「因為不知道吧?要不是在茶花城裡殿下給我建議,我還真沒想過要做這種事呢!」

「這樣的話,你們會不會覺得很奇怪呢?」伊菲吉妮亞加入他們的對話:「這裡可是整個共世版圖最注重思考與想像的國度,既然破例成立異端部隊,我不覺得他們會不想將你們的能力極限摸個徹底。」

她環顧了他們每一個人,像剛剛拋出令人驚訝的作戰計劃一樣投下她的下一個資訊炸彈:

「你們的能力,都是由刺塔研究之後告訴你們的吧?那麼問題來了,刺塔裡的研究員難道比我這個第一次見到你們的人還不如?抑或是他們是基於某些理由,被要求不能告訴你們能力完整的樣貌呢?」








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17 01:18:04

旅程IV|第一章|餘燼復燃 05






Summary
王庭以為那早已是沒有轉圜餘地的死灰,但實際上他們只是沉潛在暗處、屏氣凝神直到合適的時機降臨,餘燼將復燃成誰也沒有想像過的燎原大火。






05



「把答案留在心裡,不用說出來。」
伊菲吉妮亞自顧自地說完之後,轉而確認:「剛剛說的戰術都理解了嗎?」

殿下並沒有要求一定要聽到明確回答使戴納米斯鬆了一口氣。戰術在剛聽到的瞬間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不過那僅僅是因為『沒有這樣想過』罷了,實際執行的部分評估過後並不至於是天方夜譚——應該說他們自己也非常期待實驗成效。見他們躍躍欲試,殿下轉向漢斯:「漢斯,我要再次向你確認——畢竟這一次成功的關鍵是你——不過這個戰術有人權上的疑慮,所以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會再想別的辦法。」
「不、我們就這樣做吧。麻煩您了,殿下。」漢斯堅定地回應。

他們重新審視了一次現況:被佔領的城堡位於湖的中央、湖雖然面積不大,但也等於擁有一整圈的天然護城河,原本應該是相當的易守難攻、問題是這兩次的淪陷都是因為晨星小隊裡那個被稱為『混沌之海』的異教徒——萊赫擁有可以改變水的軌跡的異端能力,對他來說要帶人穿越那座湖如穿越無人之境。

伊菲吉妮亞將他們兩兩分組,如果一切順利將可以拯救人質、活捉大部分的革命成員,還不用跟晨星小隊正面交鋒。

「我們真的不用把攻擊主力放在他們身上嗎?」路德問,布萊恩總是這樣告誡他們:「是不是有句俗話說抓蛇要先打腦袋?」
「但是換句話說,沒有了四肢、只有腦袋同樣沒有意義啊。不,別道歉,提出問題是好事,永遠不要放棄思考跟提問。」她一面阻止路德一面說:「以我們現有的人力要贏過他們又要保住大部分人質、搶回城堡的話恐怕有人得受重傷,我不會往那個方向制定策略。麻煩你們量力而為,我最多只能保全我自己,沒辦法在緊要關頭拯救你們哦。」

伊菲吉妮亞張開雙手,戴納米斯的成員愣愣地看著她。

「怎麼,現在年輕人不這樣做了嗎?」

做是會做,只是沒想過這輩子會跟共馭主家的小姐一起做。但當艾瑪、漢斯跟路德接連踏出腳步,艾蒙、卡爾與奧傑塔就也跟上,他們圍成一個圈、拍著彼此的背,互相吆喝著加油打氣。殿下當然沒有跟著他們一起嘶吼,她只說注意安全、要平安地回來喔。


躲在城堡裡面的革命者們原以為挾持人質可以令軍方卻步、爭取更多時間,沒想到胡桃鉗出現在城堡門口、不僅在極短的時間內就破門入內,還嘶吼著將幾個來不及跑的倒楣鬼抓起來重重摔到旁邊牆上。

從胡桃鉗的背後探出頭來的是小裁縫,他朝著那些佔據城堡的革命者大喊:「把吊橋放下來!」
那些革命者通通都是長年盤據公國東方有經驗的老手、跟茶花城裡的屠夫團隊一樣很清楚小裁縫的能力發動有困難的條件;路德大概也很清楚這一點,下一句就扯著嗓子故意大聲地說:「坐下,胡桃鉗!」

在無線電的另一頭,艾瑪一聽到路德的聲音就立刻朝著麥克風下了相同指令,因此那些革命者們便錯愕地看著怪物胡桃鉗竟然真的隨著小裁縫的指令半跪下身,狀似馴獸;此舉完全顛覆了他們過往長期的認知,一時之間慌了手腳,路德便進一步威脅恐嚇,是要選擇放下吊橋?還是下一秒就五臟碎裂痛苦死去呢?

眼見第一階段成功,奧傑塔、漢斯與卡爾雖然立刻行動起來,內心卻不約而同地都感到動搖:糖梅竟然真的能無視物理距離對胡桃鉗下令,這點對於同為戴納米斯的他們來說一樣是個意外;在過去的訓練當中他們被告知糖梅只有待在胡桃鉗身邊的時候才能有作用,為了綁定姊弟兩人戰術也變得受限、尤其是緊要關頭難以變通,過去無數次他們就曾因此命懸一線。

而就如伊菲吉妮亞所說,連剛來到綠石公國的她都能想到的作戰方式,刺塔真的會想不到嗎?

城堡裡其他的革命成員收到消息立刻動身起來,首要目標是繼續把持人質、那大多是施維林家族的孩子們,公國不可能隨意地遺棄他們;所以當出現在眼前的是教徒無頭天鵝的時候,反而令人鬆了一口氣:無頭天鵝總是被戲稱為弱化版本的胡桃鉗,雖然自殺式的攻擊很棘手,但不僅精神不穩定、力量也不脫離常人範疇,一般情況下都需要同伴在旁邊拉著他了,更遑論這種有人質的狀況下獨自現身。要在不傷及人質的情況下制服所有敵人以無頭天鵝能力發揮時的認知能力來說根本辦不到。


雖然戴納米斯並不清楚他們的指揮者究竟藏身在何處,但是伊菲吉妮亞殿下的眼睛彷彿是神的眼睛,縱觀著整座湖心堡、無所不知,在適當的時機給予適當的指示。當艾瑪爬上高處、俯瞰著獨自一人面對敵人與人質的奧傑塔的時候,忽然有些卻步。

「殿下,我不確定……我想艾蒙另當別論,但奧傑塔……」
她囁嚅著說,萬一殿下搞錯了……萬一她根本辦不到,那別說這些人質、就連奧傑塔都會陷入永劫不復的處境。不過殿下似乎不太在意,她問艾瑪,妳想過為什麼只有妳能夠驅使艾蒙嗎?
「這種事情要是發生在童話故事裡、那大概就是『愛』吧。但這裡是現實世界,惡魔可不是這麼好商量的對象。」

艾蒙在那身沒有理智的鋼鐵鎧甲之下獨獨能夠聽見艾瑪的聲音,伊菲吉妮亞殿下提出兩種推測:
一種是艾瑪恐怕是被艾蒙的契約給影響、成為了不完全的異教徒,不過這種狀況過去幾乎沒有前例;另一種可能性較大,是艾瑪生來便擁有類似洗腦或催眠的特殊血統,這點因為生父不詳、生母的精神狀態不可靠,加上作為畢密帕獲得移民資格後就被抹去了原生家族的線索而難以求證。

「不管是哪種原因,有很大的機率妳不只可以控制艾蒙、也能控制奧傑塔。」
「可是萬一失敗了……」奧傑塔很有可能就會誤殺施維林家的人,一想到這點與隨之的後果艾瑪就覺得好可怕,但殿下似乎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焦慮的。
「不要擔心,艾瑪。失敗了的話,我會讓他們停下來。」
殿下的自信恐怕是來自於她的血統——也就是奧帕利歐家無所不能的真名詛咒。艾瑪回想起春天時的那場表演賽,當時他們第一次知道共馭主與其家族擁有多麼絕對的掌控力、並在最近的距離感受到了駭人的威力;艾瑪從未想到那時候令人害怕的真名制約、如今會變成如此令人安心的後盾。

「在失敗之前、妳就儘管嘗試吧,我會在妳背後的。」
殿下說,奧傑塔就在此刻抬頭往她藏身的位置看了一眼,下一秒他半邊鳥羽覆體、而耳機裡傳來艾瑪的聲音,要求雙頭天鵝擊殺視線左邊第三位穿著橘色衣服的革命者。殿下認為當目標對象處於精神無法自理的狀態下,艾瑪就能施以暗示。

當奧傑塔按照她的要求擊倒對方的時候艾瑪差點發出尖叫,但她忍住了、接連又操控著奧傑塔繼續迎戰那些錯愕的對手。黎明號角原先對於戴納米斯擁有縝密的對應計畫——但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這些應該要很熟悉的死敵一個接一個展現過往從來不曾展現的強大力量、使他們的精神壓力終於崩潰無法堅守指示與計畫,開始朝著大門的方向狂奔——他們當然不會知道那個衝進來大叫著『晨星小隊都被抓了!沒救了!快往吊橋跑!』的同伴是受到小裁縫所控制。

奧傑塔跟路德換班,由小裁縫來看守人質、雙頭天鵝則加入胡桃鉗,開始追擊還在城堡裡掙扎不願投降的革命者;其中當然也有幾人驍勇善戰、看到攻擊力不強的小裁縫獨自看守人質而想上前搶奪,全都被躲在絕佳位置的艾瑪一槍射穿腦袋。

要是晨星小隊其中一個人此刻現身大概就要前功盡棄,但是似乎就連時運也站在他們這邊,那四個人直到最後都不知道去了哪裡。革命者們衝出城堡越過吊橋,以為自己已經逃過一劫,沒想到胡桃鉗自最高處一躍而下,激起了護城河裡的水。那水裡面混了大量的紅鞋的血——為了不要讓漢斯太過辛苦,殿下還讓與他相同血型的卡爾與幾名士兵同步輸血給他——雖然濃度大量下降、不能起到跟平常一樣強力的效果,但只要能夠讓革命者們稍微四肢痙攣、阻礙行動,等候在湖畔的綠石軍隊就可以在幾乎無損失的情況下生擒大量的反亂份子。

戴那米斯奪回施維林的城堡了。

衝進城堡的漢斯與卡爾與另外四人碰面的時候簡直克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將自己受過的嚴格訓練拋在腦後,全都又叫又跳,期間也有不少士兵或是市民朝他們大叫『做得好』、『你們是這座城市的英雄』。

「我們辦到了!我們辦到了!」
「真的太強了!殿下說的全都是對的!」
「幹得好,天鵝,你這次沒受傷嘛!」
「天鵝有腦了!胡桃鉗也有腦了!」
「殿下在哪裡啊?」



伊菲吉妮亞殿下在十五分鐘後才匆匆現身,那時大家都忙著收拾善後,照顧傷者與關押囚犯,殿下嬌小的個子隱沒在人群中、當她終於從重重人牆中姿態優雅地冒出來的時候漢斯跟卡爾還有點貧血、艾蒙與奧傑塔因為疲勞、艾瑪和路德則是陪同著所有人都靠著牆壁半坐半躺。

他們雖然立刻就看到殿下的身影、卻因為疲累以及對殿下的信賴而大意了,沒有立刻站起身來、而是維持著原先的姿勢愉快地對伊菲吉妮亞打招呼、七嘴八舌地想問她有沒有看到剛剛的盛況。戴納米斯的少年少女們誰也沒有想到這種事竟然有可能會發生,因此當他們反應過來、伸手要攔的時候早已來不及。伊菲吉妮亞殿下毫不猶豫地雙膝碰地、跪坐下來與他們平視。

「都沒有受傷?都沒受傷嗎?」她如鷹一般的目光銳利掃過每張臉,確認所有人狀況都好:「做得太好了,我全部都有看見,你們的表現非常出色。」
路德跟艾蒙連忙喊著『失禮了』伸手去扶殿下、幸好當下現場人來人往,就算殿下本人不當一回事、這個畫面被人看到了肯定要有大麻煩。艾瑪扶著漢斯、奧傑塔扶著卡爾,他們站起身來將殿下圍在中間。

「都是多虧殿下的指揮!」
「您太厲害了吧!」
「從來沒想過可以這樣做!」
「我們搶回湖心堡了!我們搶回湖心堡了!」
「你們在說什麼啊,我只是提出建議而已。」伊菲吉妮亞說,就像剛剛自然地就放低身段一樣不覺得這是什麼需要大驚小怪的事情:「至於要不要參考我的建議並執行,這全部都是你們自己的判斷、你們自己的實力,如果你們要以誰為榮的話、就為了自己而感到驕傲吧。」

那瞬間艾蒙、艾瑪、漢斯與奧傑塔都在心裡忍不住叫了一聲『媽媽』。

伊菲吉妮亞殿下的表情絲毫未變,但是戴納米斯的少年少女全都覺得自己能夠在殿下的眼眸深處找到一絲與冰霜般的外表全然相反的、如火焰般熾熱的執念。

「但如果你們真的想要我表達感謝的話,那麼就答應我從今天以後,不要再當個聽話的乖孩子了、不管遇到什麼事,都用自己的腦袋思考吧。」



-



雖然有大批兵力集結到湖心堡,但真正突破僵局的是六個戴納米斯的異端士兵,搶回了施維林家族的城堡、擒獲了為數不少的革命成員,包括闖入茶花城的『屠夫』團隊在內有數名令公國頭疼已久的偏激叛亂分子落網。此舉不僅了卻長年的心頭大患、更重要的是黎明號角原先打算將此作為榜樣引導其他城市發起叛亂,因此湖心堡的收復並不只令其失去作戰基地、也打斷了對方原先勢如破竹的攻勢,讓軍方重取主導的節奏。

與此同時,人在西方的一地裂與札安瓦德的團隊鎮壓了在機械城作亂的黎明號角支部成員,該地擁有公國內規模前三的發電設施,通訊系統的修復並未即時讓趕路中的卡麥爾與安妮收到通知,因此當他們終於抵達湖心堡時施維林家族的當家正在大吼大叫,卡麥爾差一點被他拋擲過來的昂貴骨董花瓶砸中腦袋。

「你!」當家怒氣沖沖地咆哮道,他雙眼布滿血絲、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根本不記得卡麥爾的名字:「就是你!你該怎麼為這一切負起責任!」

卡麥爾跟安妮被這陣颶風掃得措手不及,在當家旁邊的則是看起來相當疲憊的湖心堡奪還任務負責人,低聲地向卡麥爾解釋他們原先正因為忌憚受困於城堡裡的人質而跟黎明號角僵持不下,但是戴納米斯卻越過指揮、擅自決定拒絕談判而突襲城堡——聽到這裡卡麥爾和安妮已經心頭一涼——結果雖然搶回了城堡、逮捕大批作亂份子、收復城市,人質卻沒有盡數獲救。施維林家族的少年們包含繼承人、也就是當家的親生子在內全被殺了。

「那些沒名沒姓的怪物憑什麼擅作主張!他們以為自己是誰,可以做如此重大的決定?!他們以為自己卑賤的性命可以跟施維林家族成員相提並論嗎?!就算一個人死上三次也不夠賠償!叫做決定的人出來!出來!」

卡麥爾回過頭去,看見戴納米斯的少年少女全都聚在門邊,正小心翼翼地向門內看。他頓時有種難以按耐的怒火,幾乎要跟施維林當家一樣憤怒:他是怎麼教育這支部隊的?凡事需以共世利益為優先、他們是共世的根基,光是能以不信者與異端的身份獲得合法的身份資格就該心懷感恩;如今卻衝動行事、害死了施維林寶貴的繼承人,在這個世界動盪的敏感時機輿論會如何反彈?卡麥爾的憤怒實際上不止是對於這六個闖下無法收拾的大禍的成員,還包含了一路堆疊至今的對瘋狂雪雀、極地火與無頭獵犬的不滿,情況越來越脫離自己的掌握,他偏執地相信戴納米斯會擅作主張跟受了那三人的影響脫不了關係。

但原先還顯得戰戰兢兢的成員們突然都回過頭去、朝著某個剛到的人說話。安妮好奇地傾身想看清楚一點、戴納米斯的成員們卻紛紛退開,在少年少女讓出的那條路上踏入房間的正是這個世界的公主。

殿下不是應該在茶花城裡跟崔梅恩夫人與孩子們一起接受庇護嗎?安妮與卡麥爾還沒想通她怎麼會在此刻出現在這裡,施維林家族的當家便尖叫道:「妳沒看見我們在開會嗎?!」
「你剛剛不是說要見做決定的人嗎?」伊菲吉妮亞冷冷地說,眼神幾乎帶著輕蔑:「是我指揮那些孩子的。」
「啊?!妳?!就是妳!妳是什麼人啊!」

雖說位於交通樞紐,但湖心堡到底算不上是綠石公國的重要都市,施維林家族鮮少受到邀請蒞臨昆薩拜厄城堡、連綠石公本人都不真正認識,更遑論見過共馭主家自少女時代就足不出戶的高貴小姐。施維林家族的當家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眼前站著什麼樣尊貴的人物,扯著嗓子便要繼續尖叫,不過伊菲吉妮亞的手指凌空劃過,他就像嘴巴被看不見的針線給縫上一樣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是第七十六代共馭主,俗世所知的返航王的女兒伊菲吉妮亞,從白石公國遠道而來觀摩綠石公國的內政與軍務。」

施維林當家的眼睛頓時瞪大、嘴巴掙扎蠕動,但伊菲吉妮亞大概是認定了他只會講些沒有意義的廢話來謝罪,因此並沒有鬆開真名限制。

「你難道沒有聽見驗屍報告嗎?在我們攻堅之前你的家人們老早就被殺了。這跟我們放棄談判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在臨時基地大吵大鬧的時候你的兒子們就被一個接一個地轟到腦袋開花了呢。」伊菲吉妮亞無視當家的慘白臉色,口氣雖然平靜、眼神卻相當嚴厲:「我不許你怪罪為了公國而戰的戴納米斯。說到底在你逃離家人的那瞬間,你就沒有資格以父親或族長的名義要求他人為你的懦弱而戰;在你逃離城堡的瞬間,你也沒有資格再做為這座城市的主人。我已經以共馭主家族的名義,向綠石公要求撤換湖心堡的負責人。」

這個消息是最後的鐵鎚、重重地擊倒了施維林當家,那個不值得可憐的人當場倒地昏死過去。幾個僕役衝了進來、有的蹲下來查看主人的狀況,有的叫嚷著要請醫生,也有的憂慮著到底要不要把更多的壞消息帶給已經因為兒子的死亡悲痛欲絕的施維林夫人。令人衝擊的事情接踵到來、使每個人都被時代洶湧的洪流沖溺得近乎無法呼吸;其中唯有伊菲吉妮亞不把混亂放在眼裡,她看也不看倒下的當家,轉頭面向卡麥爾。

「你應該還記得我在茶花城對你說過什麼吧。」伊菲吉妮亞冷淡地說,越過她的肩膀,可以看見她背後的戴納米斯成員正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發生在昆薩拜厄莊園的事情,證明了綠石公國沒有能力使役所謂的異端士兵;而發生在茶花城與湖心堡的事,證明了我比你還要適合當這支部隊的指揮官,所以你怎麼說呢?我看就把這些孩子們交給我吧。」



事情究竟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啊?
戴納米斯的少年少女們原先還沉浸在不可思議的勝利喜悅、以及殿下帶給他們的溫暖感受之中,但沒想到隨即就落入了彷彿父母離婚時被夾在其中要選一方作為監護人的艱困難題裡。因為其身份至高無上、伊菲吉妮亞殿下說出口的話可視同於綠石公批准的命令,但殿下隨即又告訴他們,即便她已經表達了自己的想法跟意願、會不會真正執行仍由戴納米斯自己決定。

「反正我們也沒那麼快要回翡翠城,你們就慢慢想吧。」伊菲吉妮亞殿下說,「要謹慎地用自己的腦袋思考喔。」


為了收拾殘局、他們後續還在湖心堡停留了三天。綠石公指派的負責人很快就來了,是司掌東方第一大城、也是東方軍部所在地『夜行城』的主掌家族采佩什、其現任當家的親表弟布蘭。布蘭·采佩什大約三十多歲、以臨危授命來說相當年經,不過似乎在故鄉很有人望,他要接管湖心堡的消息一傳出去就馬上有不少的家臣與專業知識份子願意隨他而來。布蘭·采佩什認為湖心堡剛經歷動亂、必定百廢待舉,還自掏腰包準備了不少急難物資、也廣發公告說會親自會面每一個被革命者引誘誤入歧途的善良城民,絕不會任意發下判決,讓他們的家人總算是放下心來——換做施維林的當家,就算孩子沒死應該也會殺光所有的叛亂者——也對這個接管者留下很好的第一印象。

布蘭略過了前任當家、反而是立刻就安排跟共馭主家的小姐見面要了解湖心堡的詳細狀況與未來的重建方針。當伊菲吉妮亞踏入會面室時,他立刻就單膝下跪,聽見頭頂處傳來一聲不屑的冷哼。

「你搞什麼啊。」
「畢竟身份跟從前大不相同了,我想還是該讓您了解到我具備足夠的禮儀與常識。」布蘭笑著說,還未等伊菲吉妮亞允許就站起身來:「看到您還是跟從前一樣,我真的非常高興。」
「客套話就免了吧,快點開始辦正事。」
「前輩,我一直都相信這一天終會到來。」
「我們還有一段路要走呢,」相比布蘭幾乎是眼眶泛淚、壓抑不住話聲裡的激動情緒,伊菲吉妮亞平淡如常:「我們要把湖心堡交給你了,沒問題吧?」
「在這具身體裡的血液流盡之前,我都會死守湖心堡。」

相比伊菲吉妮亞與布蘭·采佩什的堅定姿態,戴納米斯則顯得猶豫不決。他們以一種逃避的心態全力投入協助湖心堡建立新的秩序,直到第四天準備搭上開往翡翠城的火車前都沒有真正認真討論過殿下給他們提出的二選一。

「⋯⋯我覺得有那時候的感覺欸,被逼著決定要不要相信瑟菲婭的時候。」
坐在獨立的車廂內,漢斯最後終於打破了沉默,奧傑塔拼命點頭、卡爾卻不認同。
「我倒不覺得,我的意思是,你們有誰真的猶豫嗎?」
他一針見血地問,使奧傑塔跟漢斯露出了複雜的表情:到底誰會在這種狀況下不選殿下?
「我想問題不是我們選誰,」艾蒙緩頰:「而是我們沒選誰。」
「對啊,這很尷尬不是嗎?」艾瑪煩惱地說,「綠妖好歹帶了我們都快三年⋯⋯殿下才跟我們認識差不多三天。」
「殿下三天內為我們做的比綠妖三年還多。」路德插嘴。
「可是,」奧傑塔猶豫地說:「我也很喜歡殿下,她人真的好好⋯⋯但說真的,她為什麼想要接管戴納米斯?你們有想過嗎?」
「想也知道這當然是一次深思熟慮的報復啊,」卡爾尖酸地說,「鋪陳了十幾年終於可以在最近距離對炸掉她婚禮的罪魁禍首的女兒復仇,殿下一定一到翡翠城就會叫瑟菲婭去死。」
「閉嘴啦,卡爾。」漢斯說,因為奧傑塔又開始發抖了。卡爾哼了一聲:「她就不能單純是對這一切不爽嗎?搞不好就是因為施維林跟綠妖蠢到她看不下去,自己家的王朝要砸在這些白痴手上的話她不如自己來,她有才能多了。」
「而且返航王自己不也是這樣子嗎?積極入世、親力親為,我聽布萊恩說他很慈悲又善良,殿下是他的女兒、應該也會是同類型的人吧。」艾瑪回憶以前教導共世歷史的訓練課堂上提及過的內容,認為不需要懷疑殿下別有目的。
「可是布萊恩也說過殿下在高級社交圈的名聲非常不好不是嗎?」
「那是只有高級社交圈吧,」路德反駁:「難道更重要的是流言、而不是這個人真正相處起來是什麼模樣嗎?布萊恩也只是聽說的而已吧?」

安妮就在這時候進入了車廂。這幾天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他們幾乎沒跟安妮或卡麥爾碰到面。安妮先是用非常勉強的笑容提醒他們距離抵達翡翠城已經不遠了,得留意一下隨身行李與儀容,怎麼看都不只是為了提醒這點小事而來,卡爾乾脆建議她有話直說。

安妮仍有些欲言又止:「你們會選卡麥爾上校,對吧?」
戴納米斯根本不用回答也能從他們臉上看出答案。
「哦⋯⋯」安妮顯得大受打擊:「這實在是——怎麼會——殿下到底跟你們說了什麼?」
「殿下沒說什麼。」路德立刻說,神情豎起了明顯的防禦。
「但是上校帶了你們三年,他一直都非常盡心盡力——」
「非常盡心盡力地維護共世,我們都看在眼裡。」卡爾打斷她:「我就問一件事,如果殿下沒有跳出來,他會在施維林面前保住我們嗎?」
「對,你提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安妮激動地說:「要不是因為殿下,你們根本就不會攪和到那樣的處境裡——」
「要不是因為殿下,我們根本不會知道胡桃鉗不需要糖梅在他身邊下每一個命令。」漢斯有點不高興地說,「說真的,過去為了綁定他們兩個我們放棄了很多戰術,而那些戰術可以讓我們全都少受很多傷!還有我們能做到的,遠比刺塔提出的報告書更多!」
漢斯還算客氣了,卡爾接著把他沒說的話說完:「你們知道卻不告訴我們,是嗎?還是說為了管制情報、免得我們哪天決定造反,讓我們『受點小傷』無所謂?你們要求我們取得信任的同時,真的有打算要相信我們嗎?」

安妮一時語塞,她的停頓令奧傑塔跟艾瑪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這讓安妮感到驚慌、她並不清楚伊菲吉妮亞指揮戴納米斯的細節,原先還以為至少會有一半的人站在他們那邊,但現在看起來似乎所有人都做出了相同決定。這樣下去會變得如何呢?事態很快就會失控,維里克與皮薩斯能夠為此負起責任嗎?一想到這一點安妮就難以自持,以至於不小心脫口說出了不該說的話。

「你們得再好好想想!上校是很嚴格沒錯,但他也是為了讓你們在凶險的環境裡可以生存下去呀!」她急急地說,幾乎可說是哀求了:「你們對殿下的了解還不夠多!不能這麼快就決定要相信她呀!殿下很可能只是想利用你們來逃離王庭——」
「伊菲吉妮亞殿下為什麼需要逃離王庭?」路德大聲地問,安妮頓時打住、臉色蒼白,意識到自己已經說得太過頭了。

路德、漢斯與卡爾幾乎是逼問著要安妮說得清楚一點,而安妮搖了搖頭,看起來非常悲傷。

「如果你們已經做出決定了,那我也不能再說什麼;但我希望你們知道如果我跟伊菲吉妮亞殿下擁有相同的權力地位,我會為你們做一樣的事。」


她走了之後艾瑪顯得很難過。

「我們是不是對她太兇了?安妮說的是對的,殿下能為我們做這麼多是因為她是殿下。」
「但是她能這麼做不代表她願意這麼做啊,不能這樣就否定殿下吧?」路德說:「綠妖也有一定程度的權力,他有為我們做過什麼嗎?」
卡爾也同意路德的意見:「要是出事的話安妮最多就是目送我們下地獄,然後每年哭哭啼啼幫我們掃墓。那我們為什麼不選殿下?起碼殿下有能力讓事情往她要的方向走。」
「也許等回翡翠城吧,」漢斯緩頰:「又不是我們說了就算,還有其他人呢。」
「如果我們都選殿下的話那夏利洛娜跟布萊恩會跟我們一起吧,」奧傑塔扳著手指算剩下來的人:「瑟菲婭不喜歡綠妖,極地火跟無頭獵犬⋯⋯」
「隨便他們兩個怎麼決定,但極地火應該是上面說什麼就什麼吧,我不覺得指揮官是誰對他來說很重要。」

奧傑塔環顧了所有人一圈:「我知道大家應該心裡想的都一樣⋯⋯但安妮說的話也真的⋯⋯不是沒有道理,我們會太快做出決定嗎?」
「如果你真的很擔心,那就等跟布萊恩碰面之後再說吧,殿下應該會等我們。」路德說。
「要叫布萊恩決定嗎?」
「不,」路德堅決地表示,「布萊恩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嗎?應該再跟他確認一下他知道些什麼內幕,然後我們大家好好地討論。不自己想就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艾瑪雖然認同路德的意見,但她仍然很擔心安妮,因此她說她要去看一下對方現在如何。她跟艾蒙穿過整輛列車,發現安妮待在僅限女性乘客的車廂裡、大概是想要靜一靜。艾瑪獨自進去了,留艾蒙如守衛一樣站在車廂門口。

車廂的隔音很好,艾蒙從窗戶可以看見她們在談話、但是聽不清楚細節,他遂隨意晃了一下希望有助於釐清思緒,沒想到伊菲吉妮亞待的車廂竟然很近,殿下一刻沒閒地在桌面上攤著綠石公國的地圖和幾份不同的報紙,還有大概是布蘭·采佩什替她準備的大量資料檔案,顯而易見是為了一抵達翡翠城就參與作戰會議。

殿下看到艾蒙就招手要他進去,與安妮不同的是她並未試圖左右艾蒙的決定、甚至連提都沒提這件事,只是問了艾蒙一些對於綠石公國行政的想法或是面對革命者時的做法。艾蒙逐一回答了,很意外的是伊菲吉妮亞聽完竟然真的根據他的意見修改了某些行動方針。戴納米斯被教育不能對共世提出疑問、只要竭誠戰鬥即可,艾蒙更是少說多做的代表,不過他認為既然對方是殿下、又身處在做重大決定的關頭,比平常多說一兩句話應該非常合理。

「殿下,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嗯?說吧。」
「在茶花城的時候,您怎麼會那樣安排戰術呢?」
「啊,那時候沒有餘裕跟你們好好解釋,你們一定覺得很困惑吧。」伊菲吉妮亞頭也沒抬,繼續用鉛筆在地圖上作記號:「我相信對一般人來說合理的安排是讓糖梅護衛孩子們、胡桃鉗去對付屠夫,不過我希望你們都可以做一點平常不會做的事情。」

她把施政報告扔往旁邊,抬頭看著艾蒙。

「不是只有肉眼可見的才叫做創傷,這幾年對你們來說想必很難熬吧。你必須理解自己除了破壞之外、也有能力去保護;以及讓艾瑪認知到自身的強大,我覺得是更重要的事情。你們還在探索自我與成長的年紀,自信心與自我覺察是不可缺少的功課。」伊菲吉妮亞說:「比起一時的勝利,我更希望你們都能對自己有信心一點。」

艾蒙沒有想到自己會聽見這樣的回答,一時覺得自己的喉嚨哽住了、使他非常僭越地移開自己的目光,不敢看向那個說話與眼神都如此直接的公主殿下。他的視線目光落在書桌上,窺見攤開來的公國地圖畫了許多紅圈、都是伊菲吉妮亞認為不合格的城市主理人,更提出了替代人選的建議。聽說她自少女時代便足不出戶,關在美麗的城堡裡與世隔絕,可自殿下抵達綠石公國至今所展現出來的一切都是那麼——有備而來,在這不到一個星期內艾蒙已經很清楚她懂得談判技巧、懂得戰術安排,懂行政規劃與人力配置,她可以指揮一支她第一次見面的部隊、在她第一次親臨的城市獲得勝利。

「殿下這些都是跟返航王學習的嗎?」
艾蒙好奇地問,伊菲吉妮亞的戰術走向跟年輕時的返航王相當類似卻更加細膩,以人為本、訴求不要流血來達成目的,但必要的時候也有足夠的狠勁。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伊菲吉妮亞的才華如此出色、卻始終都待在札安瓦德的領地內而不能為共世所用未免太過可惜;但艾蒙也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任何人可以指點共馭主的家族成員如何選擇,他們是遠離塵囂的神的代言人後裔、光是願意短暫下至人間就該令凡人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感恩與慶幸。

「不是,是在帕拉汀的時候。」伊菲吉妮亞平淡地說,「劭諺有一陣子很迷一種戰略遊戲,拖著我們大家一起玩。璜娜總是說我個性好勝,雖然我不這樣覺得⋯⋯不過我也不喜歡輸的感覺,所以花了很多時間研究怎麼贏過他跟費茨傑拉德。到了最後,就連小頡開著天眼也未必能夠贏過我。」

艾蒙整整過了三秒才理解自己聽到了什麼,不由得感到雞皮疙瘩從腳底一路爬到了頭頂。殿下的自白像把石頭丟進他的腦袋裡、激起了無數問題如水漂般接連浮現,艾蒙幾乎可以聽到和平的假象如泡泡般一戳就破。為什麼?怎麼做到的?為什麼告訴他?為什麼是現在?現在離末日還有多久?這個人只是恰巧來到綠石公國嗎?她現在要做什麼、又會將一切導向什麼樣的未來?

「我比我的父親還要沉得住氣,認為既然要深入了解這個世界,那最好是化身其中的一員、不要讓別人知道我是誰。」想必是能猜到他的疑問,伊菲吉妮亞逕自繼續解釋:「所以寫入學申請書的時候我借用了當時在我家裡相當受歡迎的高級賣藝人薩默斯家的姓氏,再把我的名字稍微做了一點變化。」

然後那個應該誰也不會多看一眼的沒什麼特別的名字,在幾年之後混在朋友之中、把共世攪得天翻地覆。

「另外,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我的教女了。」吉妮·薩默斯——血盟的倖存者伊菲吉妮亞·奧帕利歐說,用一種討論天氣或是否外出用餐的口吻詢問:「你覺得什麼時候我可以跟瑟菲婭見到面?」



布萊恩對於隊友們一言難盡的現況一無所知,當動亂發生的時候戴納米斯都希望他可以儘快去到茶花城或湖心堡——歡樂城位在兩者的中間,無論去哪一邊都很快。但實際上他跟瘋狂雪雀在動亂發生的前一天深夜就被叫回翡翠城,剛好跟後續長達近一天的通訊與交通癱瘓完美錯開,簡直像是發出這個命令的人知道暴動什麼時候、會如何發生一樣。

他們被叫去昆薩拜厄莊園,等在那邊的是極地火與無頭獵犬,說綠石公將會親自會見他們。綠石公據說年事已高而健康欠佳,好幾年沒有公開露面、布萊恩抵達綠石公國以來一次也沒有親眼見過他,怎麼會選在此刻、人數如此不齊全、也沒有長官陪同的狀況下見面呢?布萊恩實在太認真地思考其中含意,並沒有注意到極地火與無頭獵犬的表情跟平常不同,他們眼裡燒著無法忽視的火光,因為等待了多年的機會終於降臨。

會面室裡的人非常少,只有綠石公本人及一位戴著單邊眼鏡的老管家。而綠石公本人跟布萊恩聽說的並不相同,有著綠檸檬皮顏色的頭髮、帶著一副多邊形的金屬眼鏡;雖然肉眼可見坐著輪椅的他身體有恙,但怎麼看都頂多是時值壯年的四十歲上下,離年邁還有一段相當大的距離。

他單膝下跪謁見綠石公國的主人。是在人們不曉得的時候換代了嗎?前任驟然過世、繼位者倉促補上,因為某些原因而沒有公開舉辦加冕儀式,也就能解釋為什麼綠石公近年誰也不見。布萊恩還來不及梳理推論的合理性,眼角餘光就捕捉到一件令他非常震驚的事:瑟菲婭沒有任何動作。

她不可能不懂這些禮儀,布萊恩錯愕地抬起頭,發現瑟菲婭不僅沒有行禮,還露出一個可以稱之為非常失禮的表情,像是正在觀賞什麼荒謬滑稽的喜劇。

「瘋狂雪雀……?」
「這是什麼整人遊戲嗎?我生日還沒到呢。」他一開口聲音就被瑟菲婭壓過,她的目光死死盯著綠石公,幾乎像是擔心他下一秒就會消失不見一樣:「你是什麼東西啊?你是鬼魂還是幻覺嗎?」
「瘋狂雪雀!」布萊恩幾乎顧不得身處何處,他低聲喊著站起來握住瑟菲婭的上臂,「妳清楚眼前的這一位是誰嗎?!」
「我非常清楚這個人是誰,因為我從還在爬的時候就認識他了啊。問題是我們上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在那場燒死了所有人的大火裡,就我所知在場的血盟成員,應該都沒有逃過『和平歸來之日』。」

她終於把目光挪開,轉向極地火與無頭獵犬。

「你們稱為綠石公的這個人在我的認知裡是費茨傑拉德·雷蒙·法蘭根斯坦,也就是是血盟的創始者之一。」

在布萊恩理解自己聽到了什麼之前,血盟的孩子就朝血盟的倖存者拋出了問題。

「你在這裡做什麼啊,雷蒙?」

而綠石公——血盟的『至高智慧』雷蒙·法蘭根斯坦並沒有因為身份被揭穿而有任何明顯的情緒波動,只是用一個以久別重逢來說有些過於冷靜的口氣,他說:「妳看起來精神不錯嘛,小玫瑰。」





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18 01:40:41

旅程IV|第一章|餘燼復燃 06



Summary
https://emos.plurk.com/3d623297707e041968e781b22e81284c_w15_h15.png 在最初重逢的喜悅慢慢消退之後,瑟菲婭想起了為什麼小的時候她始終跟雷蒙不親近。

https://emos.plurk.com/3d623297707e041968e781b22e81284c_w15_h15.png 法蘭根斯坦為達目的總是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必要的話連人性都能捨棄。



06



布萊恩設身處地去想,瑟菲婭現在正面對的應該是如他們半年前在這座莊園裡看著蘇菲.畢密帕驟然裂成兩半相同程度的精神衝擊;與原本以為死去的長輩戲劇性的重逢,瑟菲婭此刻竟然沒有撲上去擁抱對方簡直不合常理。她像一頭小心翼翼的野獸,正探看著眼前的是禮物還是陷阱。

「真的是你嗎?」她懷疑地問,「我請你證明一下自己的身分應該不會太過分吧?」

雷蒙挑起眉,說了一串聽不懂的外語——肯定就是樊砂方言,因為瑟菲婭隨即便笑了。雷蒙說完之後又翻譯成通用語再說了一遍,顯見是要給另外三人聽懂的。

「穿完那件騙人的外套之後就會開始覺得每個人都可能是冒充的了,對吧?被打碎的信任比被燒掉的花園還要難以復原,小玫瑰,動用怪物的東西代價可是很高的。」
「我有得選擇嗎?」瑟菲婭反唇相譏,不過表情終於不再緊繃,她動了動腳、像是在猶豫要不要走過去擁抱他。雷蒙不知道是不是把她的舉棋不定解讀為還在觀察,他說:「妳跟黑錨還沒和好啊?」

「哎呀,這個——」
「誰是黑錨?」

布萊恩好奇地問瑟菲婭,不過解釋的人是雷蒙:「冷霧。那孩子從小時候好奇心跟固執就比別人多一倍,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就會像個船錨似的緊黏著人不放。」

畢竟見過小時候的陰冷霧、魚眼跟焰幾乎是立刻就能想像他抱著某個看不見臉的大人的腿死都不肯放手的模樣。瑟菲婭看來已經完全不帶任何戒心了,她跨大步地跑到雷蒙的身邊——布萊恩很抽離地想這個畫面看起來真奇妙,他不是沒有想過世界末日總有一天會跟綠石公——會跟整個共世最為核心的高貴人物之一共處一室,但當這件事情實際發生的時候竟然可以稱之為溫馨。瑟菲婭像隻吵鬧的雪雀,嘰嘰喳喳地在雷蒙的身邊提問。

「我的天!我真的沒想到——你還活著!你竟然還活著!可是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我還以為——該不會——」
「我恐怕沒辦法說出妳想聽的話,所以妳別問。」雷蒙說,瑟菲婭的眼底一瞬間閃過一抹陰鬱的黑影,不過還是不影響她與家人重逢的雀躍。「我會跟妳解釋——不過午餐時間到了,也許我們邊吃邊聊吧。」


他們在溫室午餐,雖然雷蒙已經應允會全部告訴瑟菲婭,但是走過去的路上推著輪椅的瑟菲婭忍不住連跑帶跳,當她跟魚眼對上眼的時候還帶著玩笑意味地埋怨對方。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沒告訴我!」
「我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魚眼無奈地說,他和焰雖然經常出入昆薩拜厄與雷蒙的書房,但綠石公對於身分秘密的隱藏做得滴水不漏,連作為他眼線與手腳的這兩個人都瞞到最後一刻。「多少有點受傷喔,太見外了吧。」
他最後一句話是說給雷蒙聽的,即使已經知道了綠石公的秘密、但布萊恩還是不時會被他們直白的口氣跟姿態嚇到,雷蒙倒是不以為意。

「沒辦法,你們之前的處境跟我的處境差不多艱困,一步沒算好我們全都要遭殃,我得謹慎一點啊。」
「起碼比瑟菲婭早知道。」焰適時地幫雷蒙護航,還一個跳步躲過瑟菲婭伸過來要絆倒他的腳。
「你們幾歲了啊?」雷蒙的輪椅一個踉蹌,布萊恩以為自己的心跳會停止。
「十六——」
「十七歲又四個月。」
「呃,勉強可以算十七歲?」

布萊恩重複深呼吸又吐氣,告訴自己現況已經完全脫離他過去認知與理解的常識、最好不要再大驚小怪以免錯過許多艾瑪他們會非常樂於知道的內幕細節:極地火幼稚的一面、無頭獵犬嚴格又愛碎念的一面、瘋狂雪雀像個小女孩似的蹦蹦跳跳的一面。

抵達溫室的時候午餐已經備妥,瑟菲婭並不意外餐桌上擺滿了他們喜歡的餐點,甚至顧及沒有味覺的布萊恩、幾乎都選擇大量香料氣味濃郁的菜色,讓他至少能從嗅覺上多點參與感。擺在面前的舒芙蕾南瓜濃湯一將作為保溫用途的蛋奶酥推入湯裡後立刻湧上香氣十足的蒸氣,攪拌過程中還能窺見裡面放了烤過的南瓜子增添口感;但對瑟菲婭來說現在有比用餐更重要的事,一口也沒嚐就急著要問問題。

「所以為什麼?你不是個法蘭根斯坦嗎?為什麼會變成綠石公啊?你當綠石公多久了?」

雷蒙不急著回答問題,他好整以暇地在麵包上塗蘑菇白醬跟奶油乳酪抹醬,一左一右地遞給魚眼跟焰。魚眼低聲要布萊恩不用太拘謹,溫室是綠石公非常私人的空間、他們在這裡用餐的時候通常也不太在意嚴謹的禮儀;魚眼邊說邊示範,當著瞠目結舌的布萊恩的面直接把辣味番茄醬從桌子的一端滑到另一端給瑟菲婭。

而雷蒙的故事似乎要從很久以前說起,因此他示意瑟菲婭在食物冷掉之前趕緊舉起叉子。


前代的綠石公與他的伴侶始終膝下無子,最後便從親信法蘭根斯坦家領養了號稱是數代以內最天資聰明的孩子。對於用人唯才的昆薩拜厄家來說血統並不是首要考慮的條件,只要有才能,人性與道德都可以視若無睹。

「只要能夠展現匹配名號的才能,他們幾乎是用寵壞我的方式把我養大。我想要的東西永遠都能得手,就連我要一個玩伴,他們都能從索多瑪城裡給我弄來無名無姓的孩子,任我宰割。」
「可憐的雷克斯。」瑟菲婭同情地說。
「我倒不覺得他有什麼可憐的。」雷蒙顯得不以為然,在瑟菲婭的盤子裡添了一些色澤鮮豔的烤牛肉。

費茨傑拉德.法蘭根斯坦變成了雷蒙.昆薩拜厄,不過這一點大概不會有人比布萊恩更明白:一個人可以改名換姓、可以透過後天的調整擁有截然不同的口音與氣質,但本性卻潛沉在暴力調整的外表之下窺探著能夠重見天日的那一天。雷蒙仍然是個擁有瘋狂想像力與不計代價的執行力的法蘭根斯坦,十五歲一到就要求要去帕拉汀讀書。

後來的故事人盡皆知:雷蒙加入了以陰劭諺為首的小團體、在畢業之後向哺育他長大的共世宣戰;最後又因為不敵王庭的龐大勢力,在六年前的『和平歸來之日』全軍覆沒。雷蒙的故事在這裡開始跟瑟菲婭的認知產生歧異,他說他之所以能在那場戰爭倖存下來都得感謝昆薩拜厄的家族方針。

「前代領養我的時候已經不年輕了,在和平歸來之日的一年前左右因病過世。」雷蒙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教養方式的緣故而看不出他對道出養父之死有明顯的情緒波動:「昆薩拜厄努力過後發現我仍舊是無法捨棄的,因此拼了命從戰場上救下我。」


他也不顧在場的人還在吃飯,伸手就解開自己的襯衫——魚眼發出了一聲『拜託,雷蒙!』的哀號——他身上幾乎每一處的肌膚都佈滿傷疤,足見昆薩拜厄耗費多大力氣在極為惡劣的狀況下硬是把雷蒙從地獄門口給扯回來。這不僅解釋了他的健康不佳,也幾乎吻合布萊恩的推測:前代不為人知的死亡、繼位者倉促的登上大位,沒有舉辦公開儀式卻是因為現任的綠石公曾經反對王庭的絕對權力。

「難怪綠石公國近年不再是王庭的親信!」瑟菲婭說出了布萊恩正在想著的同一件事:「我還以為是因為莫諾庫倫或討伐革命不力,但原來是因為你啊!」
「我家裡的人拼命地向王庭保證,說我不過是因為一時昏頭才會誤入歧途,還列舉了不少證據證明我從以前就是會為了做實驗不知輕重的孩子。看吧,誰曉得做壞事會有好結果呢?」雷蒙說,因為表情起伏鮮少、布萊恩實在有些難以判斷他真實的情緒與想法,不過另外三個人似乎對此相當習慣。

「但是我必須非常非常安分,才能換來今天這場午餐的機會。王庭與灰色機構像盯著留校察看的學生一樣盯著我,這也是為什麼我過去幾年沒有辦法明目張膽地幫妳跟黑錨,只能透過一些迂迴的方式想辦法讓你們的旅途順利一點。」
雷蒙意有所指的語氣令瑟菲婭想到某些一直想不通的往事:「是你把皮行者的外套弄來給我們的?」
「可以這樣說。學生時代我出於好奇所以曾經跟梅菲要來一件,我認為那可以幫助你們躲避麻煩。還有舞會之後——我本來期待妳會要點誇張的東西,我就能藉機洩漏情報給妳,沒想到妳只想要黑錨的衣服——」
「衣服燒掉了該不會是騙我的?」
「當然了,妳後續那個還比較像話。」雷蒙的表情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惋惜,瑟菲婭瞇起眼睛看他。
「莫諾庫倫認為不該拿超過自己需求的東西,知足是種美德。」
「法蘭根斯坦家的家訓是不知足是進步的原動力。」
「把那件外套給我啦?」


那不過就是一件尋常的西裝外套罷了,雷蒙說午餐完就能拿給她。他還順道替他們導覽佔地廣大的昆薩拜厄莊園,家僕對於訪客任意走動毫不訝異,甚至不時還協助引路、詢問需不需要飲料跟點心。當初通知被要來昆薩拜厄莊園的時候預留了一整天的時間,但雷蒙似乎也沒有午餐之外的特別安排,就任憑他們隨意參觀。布萊恩知道他們應該需要私人時間,相當識趣地躲進藏書室裡面,不過傍晚的時候瑟菲婭就帶著一壺茶來找他了。

「這麼快?」布萊恩那時還沉浸在昆薩拜厄豐富的藏書之中——其中有大量明晃晃的都在禁書目錄上——正興味盎然地閱讀某本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哲學家語錄,見到瑟菲婭的時候揚起眉毛:「我還想著你們會有很多話要講。」
「啊——老實說我小時候跟雷蒙就不太親,」瑟菲婭老實地說:「很小的時候我甚至有點怕他呢,你會不會覺得他的情緒很難判斷?」
見布萊恩露出非常可以理解的表情,瑟菲婭發出野獸般的笑聲、伸手替他倒茶:「可能聰明到他那個程度在別人眼裡看來就會變得不太像人吧,冷霧很喜歡去他的實驗室就是了。」
「但對妳來說還是一件好事,對吧?」
「對你呢?」

瑟菲婭銳利地問,布萊恩嘆了口氣、接過她遞來的茶杯,樊砂十二號散發著熟悉的奶糖香氣,經莊園廚房沖出了更加甘甜清爽的味道、甚至略帶一絲花香。但與初嚐時相比,布萊恩這一次便顯得不太驚喜。

「瑟菲婭、別這樣,我習慣沒有味覺了,妳不需要為我這樣做。」
「我覺得有時候吃點好吃的東西會讓心情變得比較好。」瑟菲婭小心翼翼地說:「我只是稍微暫停了你身上的異端能力,所以連帶你可以擁有這段時間的味覺,跟午餐相比喝茶的時間太短了、根本不會影響到多少惡魔與你的契約,所以對我來說也沒什麼。」

布萊恩捧著茶杯,思考著她說的話。距離午餐已經幾個小時過去,他已經冷靜下來,可以思索更多在接受衝擊的資訊當下一時沒有想到的面向,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像隻被扔在溫水裡面烹煮的青蛙,在驚覺水溫過熱的那個瞬間才發現牆壁上掛著廚具、泡著水的容器是個湯鍋、站在他面前的人,戴著廚師的白色高帽子。雷蒙·法蘭根斯坦主導著綠石公國這件事遠比瑟菲婭·莫諾庫倫生活在刺塔裡面更加嚴重。

他抬頭看瑟菲婭。

「綠石——老天——妳的家人,他說他『非常小心地挽回王庭對他的信任』,總不會只是為了跟妳吃一場重逢的午餐吧?」布萊恩問:「他想做什麼?妳有頭緒嗎?」
「你不要問,我就不需要讓你知道。」瑟菲婭立刻說:「這件事跟戴納米斯沒有關係——好啦,別算我、極地火跟無頭獵犬——但你們其他人不用攪和進來,你們不會有事的。」

即便王庭接受了昆薩拜厄的說法、願意相信擁有極惡前科的雷蒙·法蘭根斯坦已經重新回歸正道、並將他的領土治理得井井有條,共馭主仍舊選擇疏遠綠石公國。如雷蒙親口所說,被打碎的信任是很難復原的,對於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陰冷霧與瑟菲婭.莫諾庫倫出現在哪裡都能算是意外,即便接壤芬布爾山區、也有輿論同情綠石公國不過是剛好落在風暴的中心;但對王庭來說卻不只如此,血盟的血脈出現在雷蒙.法蘭根斯坦的國度是叛亂再起的警訊,綠石公國是不能信任的、王庭採取了最高規格的對策,所以灰色的幽靈、擁有極大權限的札安瓦德才會接連被派到這裡。

王庭的不相信是一回事,但如果雷蒙真的心懷不軌——布萊恩想起因為不夠忠誠而被毀滅的索多瑪城,忍不住感到恐慌:如果那天到來,戴納米斯又會如何?他們會身處哪個位置,為了誰而作戰、與誰為敵?

「妳不是不小心剝掉無頭獵犬的契約的,對嗎?」他問瑟菲婭,這個問題乍看之下與前面的話題完全無關、換作是別人大概會想『怎麼在這個時候問這個』,但瑟菲婭似乎可以理解他的思考脈絡,看起來並不訝異。她沒有開口,表情則是顯而易見的默認。

「我曾經聽灰色機構……透漏一些關於這方面的消息,我聽說灰色機構光是解除一個異端的契約就賠上了不少人的性命,可是妳解掉無頭獵犬的契約卻不用付出沉重的代價。」
「——嗯。」
「妳能解掉所有人的異端契約嗎?」

這全部都是他的錯,現在卻想要別人來替他收拾善後。布萊恩忍不住對自己感到失望,此刻腦袋裡有很多假設與很多推測,那其中也不乏好的、或是沒那麼壞的,他卻很難不往最糟糕的方向想:雷蒙·法蘭根斯坦想要捲土重來,而極地火、無頭獵犬與瘋狂雪雀會成為他的手牌;公國裡的其他大姓或軍隊站不站在他那邊並不重要,因為對戴納米斯來說要不是跟那三人為敵、就是跟整個世界為敵,那其實也沒有太大不同。無論他怎麼試著要找出一條可以走的路,那些推測都會殊途同歸,像是壞掉的留聲機一樣對他重複相同的結論:要是你當初不要說那個謊話,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

「我會想辦法的。」瑟菲婭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他的身邊,手輕輕地放在他背上,再次重申:「你們不用攪和進來,不會有事的。」




雷蒙留他們在莊園過夜,雖然並沒有特意說明原因、招待也十分周到細膩,但這實在很難不讓人聯想到限制行動——畢竟異教徒捕夢人就這樣知道了綠石公的身份秘密,在不知道布萊恩本人如何看待這件事的情況下放他離開莊園太莽撞了。布萊恩倒也沒有特別想回到目前誰也不在的刺塔,昆薩拜厄給他安排了一間非常舒適氣派的客房,令他回想到藍石公國濱海的某個大城市裡有一間差不多富麗堂皇的臥室也曾像這樣困住了他;差異是那時候他的夢並不會預示未來,布萊恩入睡前盼望他的異端能力可以在這樣進退維谷的時刻派上用場。

他整夜惡夢,夢見了城市起火、公共運輸被劫,看不見臉、但從衣著可以判斷是大姓的人們被綑綁雙手跪成一排。他夢見了胡桃鉗獨自一人變形、眼前有著一批位高權重的重要人物,夢見了被血水染紅的湖泊,夢見了伊菲吉妮亞殿下面前站著全副武裝的黎明號角的成員。

自加入軍隊以來的第一次,布萊恩睡過頭了。昆薩拜厄莊園沒有晨喚,當他倉皇衝進餐廳的時候雷蒙、焰、魚眼與瑟菲婭已經差不多吃完早餐,布萊恩還來不及提到他的夢,就聽見收音機裡傳來新聞,在長達一個月的抗議活動之後,黎明號角率領對施維林家族失望的湖心堡居民佔領城堡、俘虜了施維林家族大部分的成員,要求談判。

「我能出發去湖心堡,」布萊恩立刻說,「先生,請您立刻向茶花城示警,我夢見——」
「沒事,湖心堡讓紅鞋、吹笛人與無頭天鵝去,茶花城不用擔心,那邊有人可以搞定。」雷蒙不慌不忙地說,轉向焰、魚眼跟瑟菲婭:「早餐吃完了嗎?我需要你們幫忙。」



漢斯、奧傑塔跟卡爾往東走,夏利洛娜去了西方,卡麥爾跟安妮事發當下人在北方,瑟菲婭、魚眼跟焰鎮守中央。布萊恩很快就知道為什麼這樣安排,主掌軍務與行政的札倫道夫家與威樂德家都認為湖心堡的動亂必須要立刻收復,為了國內的安穩,他們封鎖消息、讓大批軍力集結到東方,力求最速解決問題;沒想到包含機械城在內的公國許多重點城市接連斷聯,黎明號角趁著舉國的注意力都在湖心堡,率眾在國內各處引發大型動亂。

這場歷時十三天的綠石公國全境叛亂,被稱為『換血星期』。

在與隊友重逢之前布萊恩都被要求待在昆薩拜厄莊園,雖然他不解又焦躁、不過雷蒙似乎需要他的協助,也不阻止他接觸資訊,除了替雷蒙做事的時間之外布萊恩差不多算是住在電視機前面了,他死守螢幕、隨時留意最新消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期待還是不期待在畫面的角落看到熟悉的身影。湖心堡很快就被收復,新聞大大宣揚了戴納米斯在突襲任務裡扮演的重要角色,同時哀悼施維林家族年輕人的殞落,當家因為過於傷心而『宣布退居幕後』;似乎不只湖心堡的施維林,好幾個城市的主理人在換血星期過後被撤換,繼任者幾乎都如布蘭·采佩什是年輕又風評好的大姓家族旁系成員,甫上任就推行了許多為民考量的政策、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恢復到全境叛亂前的生活,獲得了民眾的好評。

看吧,這就是綠石公國,我們講求進步、講求和平與穩定,哪次不是這樣呢?與芬布爾訣別、機械城學生暴動、歡樂城貪腐事件、日蝕灣獨立爭議、血濺重生節、全境叛亂,每一次壞事都是驟然到來,但這個國度永遠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復和平。不要擔心,綠石公國對於末日或是災厄,向來都有對策。


收復湖心堡後第四天,戴納米斯其中一半的成員凱旋回到翡翠城。不等布萊恩開口,雷蒙就以慰勞與表彰的名義把他們全部叫來昆薩拜厄莊園,除了人還在西方協助重建的夏利洛娜之外他們全員到齊,布萊恩幾乎是三步併成兩步的下樓,見到精神不錯、還有心思對莊園內的裝潢嘰嘰喳喳討論個沒完的隊友之後終於放心不少。

僕役領他們進入一間談話室,焰、魚眼跟瑟菲婭已經在裡面了。他們愉快地打招呼、交換近況跟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也被告知綠石公很快就來,這令布萊恩感到困惑。

「卡麥爾跟安妮呢?」他問,部隊的成員幾乎到齊、卻獨漏了指揮官,這實在有些奇怪。沒想到他這樣一問,收復湖心堡的六人就面面相覷,推擠著『你解釋啦』、『不要,你來講』。
「這有點複雜⋯⋯其實我們現在也都還沒搞懂發生什麼事⋯⋯」
「我阿姨人呢?」瑟菲婭插嘴道,布萊恩一時很困惑這個問題從何而來、路德等人卻都露出相當髮指的表情。
「阿姨⋯⋯」對於親眼見過伊菲吉妮亞的幾個人來說不可置信:要知道那樣美麗又令人敬慕的存在就連稱其為『殿下』都覺得太過平庸了,瑟菲婭竟然敢把這種他們去麵包店或賣場會用上的稱謂套在那位高貴的小姐身上,這簡直比她作為世界末日這一點還要令人無法原諒。

「她去辦事情,晚點就來了。」
雷蒙推著輪椅進入房間,讓布萊恩有點後悔沒有先跟他們打預防針——綠石公這樣高貴的人物竟然跟血盟扯上關係誰都會大吃一驚,但沒想到雷蒙用稀鬆平常的口氣自我介紹完之後,那六人發出的『啊!』裡,恍然大悟的成分還更多一些,連奧傑塔都顯得非常冷靜。

「哦哦哦哦哦!這樣就能說通了!」艾瑪拍手驚呼。
「原來是這樣喔⋯⋯難怪跟我們說『答案會在莊園裡』。」卡爾聳了聳肩。
「我覺得現在起沒有任何事情能嚇到我了。」漢斯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路德很感認同。
「我懂我懂,精神上已經無堅不摧了。」
「你們在湖心堡到底發生什麼事?」

雷蒙並沒有留時間給他們講收復湖心堡的故事,他在大桌上攤開了一張大尺寸的公國地圖,上面用紅筆圈起了這次黎明號角選擇叛亂的城市、又用綠筆標出了被撤換的城市主理人及他們的繼任者。

「以結論來說,我們做得不錯。」他以一種公事公辦的客觀口氣說,但是整個房間裡能夠完全聽懂他意思的應該只有焰、魚眼跟瑟菲婭:「比我預期的還好,我本來還想著吉妮休息了這麼多年、可能沒辦法像以前那麼乾淨利落,不過她向來像夏季的午後驟雨,你還沒注意到就會全身濕透。」

布萊恩原先就已經嚴重懷疑雷蒙·法蘭根斯坦心裡有別的盤算,此刻他的口氣、說話的內容、攤在桌上的資料重點,還有這半年來數次越過卡麥爾干涉戴納米斯等等證據,使捕夢人終於不顧對方表面上的高貴身份拋出了他的質問。


「請恕我直言,該不會您——難道您有參與策畫全境叛亂——?!」
「不能這樣說,畢竟我不會冒著被王庭盯上的風險去跟黎明號角接觸,過去六年來我都在想辦法讓我的信任值回到一定的高度,好讓王庭放棄時刻盯緊北方。」雷蒙平淡地解釋:「不過樊砂有句方言說青出於藍,六年的模範統治也比不上瑟菲婭跟冷霧在重生節跳一支舞。」

「是因為札安瓦德嗎?我知道他有權限可以『宣告』一個人是不可信的並且發布通緝,但是這需要實質證據!」布萊恩不可置信地問:「而且陰冷霧跟瑟菲婭現在正處於對立的狀態!要說誰跟您勾結都嫌證據不足——」
「哦,你把王庭想得太簡單了,他們不會等到有證據才動手——事實上他們已經行動了。」
「是殿下對嗎?」艾蒙冷靜地問:「問題是札安瓦德帶來了伊菲吉妮亞殿下。」
布萊恩顯得很茫然:「殿下怎麼了?」
「沒錯,比起冷霧跟瑟菲婭,王庭要用吉妮來栽贓我會簡單的多,從她踏入這座城堡的那一刻起王庭就隨時可以用血盟餘黨再起的名義逮捕我們,把札安瓦德送來不過是便宜行事的作法。」

艾瑪很小聲地跟布萊恩補了一下進度,告訴他收復湖心堡的突襲任務指揮官到底是什麼來頭。漢斯跟奧傑塔拍拍他的肩膀,很能共感地告訴他『沒事,我們剛聽到的時候也是這個反應』。


「總之,我決定先下手為強。」

芬布爾地區獨產的酒、共馭主家任性的小姐、從昆薩拜厄莊園送來的禮物。只要有一個人想到——只要有一個人膽敢去檢查綠石公寄來的東西,會發現禮物的角落寫滿了暗號,憑藉學生時代至今的絕佳默契,吉妮跟雷蒙就能利用黎明號角掀起的全境叛亂換掉重點城市的主理人、安插進他們自己的人馬。

「這種人恐怕比你們想像的還多,他們從前不會出聲——因為時代的風不向著我們,不過一旦時機成熟就會知道帕拉汀的影響比想像中更大,劭諺就是人見人愛到連既得利益者都願意為他所用。」

綠石公國的換血星期,讓整個國度裡太老的、沒有實質建樹的、過時的全部都被淘汰,戴納米斯此刻才知道王庭為什麼要為了血盟關閉帕拉汀。因爲即便不是不信者、即便不是真正涉足革命,共世也一定程度存在著像布蘭·采佩什一樣低調的原既得利益者、從來沒有忘記在帕拉汀度過的歲月,受那個男人的思想影響,只要時機成熟就會加入征途。

雷蒙·法蘭根斯坦與吉妮·奧帕利歐已經做好準備再次跟王庭宣戰。


「所以我們可以這麼快搞定全境叛亂,該不會也是因為——?!」
「我在黎明號角裡有一兩個眼線,可以幫助我提早得知他們的計畫、甚至是對他們的行動方針施以影響。就算是我也會有點同情,畢竟他們得面對吉妮跟札安瓦德——好了,他起碼是個合格的笨蛋,蠢得不會提早想通我們在做什麼。」他這句話主要是對焰跟魚眼說的。

「可是你們這樣做,札安瓦德會如何反應?」布萊恩仍然很難接受,王庭也許是有要讓他們落入陷阱的想法,但雷蒙的做法無疑將風險提到最大:只要札安瓦德向白石公國通報,戰爭就會爆發。
「喔,那也要他有辦法活到那個時候啊。」
「說到這個,雷蒙——」魚眼滿懷希望的開口,雷蒙點了點頭。
「時機成熟就通知你們,答應我一人一半,我可不想當你們兩個搶玩具的裁判。」


「至於你們,我撤換掉了卡麥爾·維里克身為指揮官的職務,從此之後你們歸我指揮。」
「等等、雷蒙,」瑟菲婭介入對話,她看起來並不認同:「這跟戴納米斯無關!我們不需要——」
「我們需要。當我們在面對王庭的時候最好要有十足的戰力,」雷蒙打斷她:「他們牽扯太深了,不管再怎麼安分守己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們應該要能自己選擇!我們不能強迫他們為我們的目的而戰!這樣我們跟王庭就沒有不一樣了不是嗎?」
「哦,我並不覺得他們是為了王庭而戰,他們只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戰。」雷蒙冷淡地說:「何況妳應該很清楚,這怎麼會跟他們無關呢?繼續待在體制之中才會有危險,王庭為了躲避預言遲早會兔死狗烹,不管可能性多小、他們不會放過可能會成為末日的異教徒。」

「可是末日不就是瑟菲婭嗎?」路德困惑地問。
「瑟菲婭已經拒絕了她的命運、未來也會因此而改變,以現況來說有非常高的機率她不會變成世界末日。」雷蒙說,顯得若有所思:「奇怪了,我記得維里克告訴過我你們應該全部都有聽到預言啊。」

艾瑪他們都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彼時他們都還很習慣將一切需要動腦思考的事情都交給布萊恩,因此當布萊恩對預言提出自己的見解之後根本沒有人還會特意再去推敲那首令人費解的詩;瑟菲婭的臉色同樣不好,不過原因跟戴納米斯並不相同。

「雷蒙,我覺得——」
「妳對他們太保護了,瑟菲婭。他們最好要搞清楚自己到底陷在多麼危險的處境裡,無知並不是好事。」雷蒙強硬地表示,轉而解釋道:「如果是把冷霧跟瑟菲婭直接代回預言裡面去看當然會覺得很合理;但只要換一個方向就會發現預言的條件非常寬鬆,只要能夠符合條件,隨便也能舉出好幾組合適的候選人。」

神知的預言裡提及兩個存在,其中一個是無人知曉地誕生、將帶來大災難的『末日』,另外一個則是與其對立的『救世主』。預言之子是極端的完美融合,十二個惡魔裡面至少有一半以上聽命於他,這個人的選擇能夠改變因果、左右歷史,終結王庭漫長的歷史。只要瑟菲婭堅持她是世界末日,她與陰冷霧完全相反的存在就會很自然地讓人相信他們就是預言所指的對象,讓人不會聯想到擁有異端與士兵身份的戴納米斯其實也是極端的融合、帶著六種不同屬性的異端能力,本身就能變成一個合適的煉蠱場,孕育出符合條件的人選。

「王庭當初會同意戴納米斯計畫,大概只有三成是真的期待你們有能力跟預言之子或末日抗衡。」無視布萊恩慘白的臉色,雷蒙幾乎是冷酷地說出了真相:「但他們真正要做的,是煉出預言之子或災厄之後,把你們全部都殺掉。即使是這樣你們也覺得這一切跟你們無關嗎?」


「夠了,雷蒙!」瑟菲婭咆哮:「我可以拆掉他們的契約!我可以讓他們重新成為正常人!不要逼他們變成你的武器!」
「哦,那也是一個辦法。」對於瑟菲婭的獠牙雷蒙顯得不以為意,口氣甚是可以稱之為討論:「那妳自己又會發生什麼事?妳不會覺得魚眼那時的好事天天都會發生吧?」
「不試怎麼會知道?雷蒙,這件事情沒得談,」瑟菲婭強硬地說:「我不會讓你逼著戴納米斯跟我們一起對抗王庭!他們跟我你只能選一個!」

雷蒙看著瑟菲婭,瑟菲婭瞪著他。在最初重逢的喜悅慢慢消退之後,瑟菲婭慢慢想起了為什麼小的時候她始終跟雷蒙不親近,法蘭根斯坦為達目的總是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必要的話連人性都能捨棄,這點從她幼時進出雷蒙的實驗室時就覺得不舒服而恐懼。

她僅存的家人看著她,仍然跟平常一樣判斷不出情緒,他們沉默地等著彼此先妥協、室內的氣氛沉重到魚眼跟焰開口緩頰,他們一個向著瑟菲婭、一個向著雷蒙,低聲說這件事不用現在決定,等人到齊再說也不遲。

雷蒙沒有看焰,他對瑟菲婭說:「妳知道我向來比較喜歡冷霧吧。」
「人生怎麼可能事事順心,接受吧,你現在只有我。」瑟菲婭頑固地說。
「 好吧,我瞭解了。」雷蒙說,艾蒙才剛想著『他是這麼講理的人嗎』,法蘭根斯坦的眼底就閃過一抹不懷好意:「——妳對戴納米斯的百般維護,是出自於愧疚感嗎?」

「什麼?」瑟菲婭被問的措手不及,對於雷蒙在說什麼毫無頭緒。
「呃,是說皮行者外套的事情?」艾瑪勇敢地開口,試圖要緩和場面:「那個我們不在意,都過去很久了——」
「我不是說這件事,我是說妳跟小裁縫、雙頭天鵝、紅鞋與吹笛人的事。」

瑟菲婭轉頭去看那四人,發現他們同樣也都一臉茫然,唯一反應過來的是魚眼,大聲地說『這件事不要現在提』,就連焰都表情複雜、艾蒙懷疑他下一秒就會開口幫瑟菲婭說話,但他還來不及驗證這個推論,瑟菲婭就攔住那兩個人。


「不,讓他說。」她盯著雷蒙:「你到底想說什麼?」
「瑟菲婭,妳在扮演那個護士的時候難道沒想過,為什麼戴納米斯裡有人需要接受調查、有人不用嗎?」雷蒙問完之後又逕自解釋:「不用接受調查的異教徒,都是因為他們結成契約的過程被王庭親眼見證。」
「你該不會是要說『牧羊犬計畫』?」

「啊,妳知道,那就好解釋多了。」儘管這樣說,雷蒙還是簡單地告訴了其他人這跟戴納米斯計畫本身一樣,都是為了讓王庭在最近的距離裡掌握異教徒。「一百個裡面頂多能成功一個,小裁縫、紅鞋、雙頭天鵝與吹笛人,為了誕生這四個人造異端,犧牲了五百個以上的孩子。這可不是什麼小數目,就算是灰色機構也很難為了投資報酬率這麼低的實驗投入大量可以另作他途的實驗體。」

「但如果就這麼剛好,灰色機構某天忽然憑空得到了一千個無父無母又沒有姓名的孩子,那一切當然另當別論。」

瑟菲婭的臉色隨著雷蒙的說話聲變得越來越鐵青,她幾乎是顫抖著問那四個人:「你們是什麼時候成為異端的?」

路德他們仍然不知道雷蒙說的話為什麼會讓瑟菲婭這麼大反應,他們面面相覷、看起來都很困惑。

「大概三年半之前吧?」
「沒錯,小裁縫、雙頭天鵝、紅鞋與吹笛人,他們是索多瑪城的搖籃裡的孩子。在那座樂園被強制關閉之後裡面的流浪孩童全部都進了蒼蠅屋,如妳所知除了他們四個之外其他全部都在計畫裡面慘死;至於倖存下來的,現在正面臨兩個選擇,與王庭為敵、或與我為敵。」


而這些來自搖籃裡的孩子無父無母、不知來歷與真名,即便擁有黑暗的惡魔獨一無二的契約,瑟菲婭也無法集齊解約必要的條件。在成為異端的那一刻、就註定無法獲救。


「——小玫瑰,要不是因為妳跟黑錨跑進了搖籃裡,妳的朋友們根本不必面對這麼殘酷的命運。」





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19 01:05:16

旅程IV|第一章|餘燼復燃 07(完)




Summary
https://emos.plurk.com/3d623297707e041968e781b22e81284c_w15_h15.png 當他們終於出於自身的意志做出某些選擇的那一刻,一切就從餘燼變成蓄勢待發的火種。


07



從前從前,有一個繁華又強盛的國度。

這個國度因為太過先進、太過文明、太過富麗,以至於失去了對創世神的敬仰,為了懲罰這些自以為勝過了信仰與自然的驕傲之徒,毀滅驟然到來。一夕之間王國裡所有的人無一倖免——雖然傳說是這樣記載,城市裡卻留下了明顯是人為爭戰的痕跡;那段歷史早就被王庭給銷毀,如今人們已經忘記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第十三個國家,不知道他們曾經提供了王庭大量的財務後援來重建這個世界、也不知道他們是因為反對王庭越趨霸道的獨裁,意圖揭露『毀滅日』發生的真正原因與始末才會被王庭給徹底摧毀。

很久很久之後某些盜賊與無家可歸的流浪者進入這座死城,逐漸讓這裡成為有名的罪惡之都,成為無人也無法可管的灰色地帶,惡名昭彰、令人聞之色變。在罪惡都市的邊境有一座廢棄的遊樂園,樂園裡全部都是小孩子,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國度,沒有不得不上床的時間、沒有正餐之間不能吃零食的規定,沒有大人會追在孩子的背後,就這樣遺世獨立地過了百年。

直到毀滅再次驟然到來。

在那一天,應該是屬於孩子們的理想國度的『搖籃』被宣判『侵害兒童正常生活的權利』、返航王以自身名義親自發佈命令強制解散,所有的孩子們都被送往不同的教養機構,樂園本身也被永遠封閉,派駐警衛鎮守出入口。

對共世的人民來說這不過是『早該發生的事』、對不信者與革命組織來說則是王庭不講道理暴政的全新一筆紀錄,前者並不關心、後者則沒有管道,他們不會知道那群孩子真正的命運——變成了王庭研究如何對應末日的小白鼠,甚至就連那些孩子們本人都沒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就稀里糊塗地被用過於殘忍的方式奪走性命。而死掉恐怕還是好事,倒楣的是那些沒能死去的。


戴納米斯的成員深諳『不要問』的好處——沒有好奇心的貓就不會被殺死,為了保住自己、為了保住彼此,學會了不去深究『不合理』,何況淪落至此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傷心往事,就算上頭沒有規定、他們也不會想要互揭傷疤,因此從未想過要去探查刺塔不可思議的治癒力的源頭、不曾想過刺塔鬼魂的真面目,沒有問過瑟菲婭是怎麼在和平歸來之日後、在灰色的幽靈近乎鋪天蓋地的追殺下存活至今。

雷蒙把他們丟在那間會客室裡,魚眼幾乎是立刻就站起來摟住臉色慘白的瑟菲婭、握住她溫度盡失的手。他跟焰交換了一個非常陰鬱的眼色,而瑟菲婭開口說她的故事。

和平歸來之日——六年前的夏末,在長達多年的纏鬥後王庭終於將血盟逼上絕路。那場大火不僅將近橙石公國西方的一座大城燒成灰燼,也燒死了瑟菲婭與冷霧的家人,而血盟在帕拉汀時代留下的人脈極廣、其中有許多人自願接力藏起這兩個孩子。僥倖生還的零星成員、成員的遺族、曾受過血盟幫助的不信者甚至是共世子民,他們沒有一個躲得過獵犬的追殺,有的時候是連逃都來不及逃的絕對鎮壓、也有的時候,大概是為了摧毀瑟菲婭跟冷霧的心靈,他們的保護者被用毫無道理的折磨緩緩殺死,終於讓這兩個孩子的承受力瀕臨極限。

自『不要再有人因為我們而死了』這樣的念頭得出的結論是『躲到一個沒有人能夠找到的地方吧』。冷霧回想起很久以前雷克斯.洛奇特曾經跟他們說過的床邊故事,提及一個只有孩童而沒有大人的遊樂園;於是搖籃成為了絕佳的保護色,一度完全甩開灰色機構而過了一小段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們在嚴苛的環境裡被迫急速成長、才兩三年過去就成為了經驗老道的生存者,即便幽靈水晶量身打造的士兵追入其中、瑟菲婭跟冷霧也能全身而退,代價卻是由他人來支付。

他們的人生在搖籃關閉的那一刻與路德、漢斯、卡爾與奧傑塔的人生,誰也不知道地產生交叉:搖籃裡的孩子們又與蒼蠅屋的孩子們命運大不相同,幾乎都已經過了可以自小培養、灌注致命的忠誠心的黃金年紀,因此大多被投入了各式各樣的實驗中。瑟菲婭此刻才知道魚眼和焰對她保留了多少,牧羊犬計畫比她以為得更加詳盡也更加冷酷,灰色機構創造了各種變因與情境來驗證他們提出的異端挑選理論,包括被注射了病毒而瀕死的路德及被要求照顧逐漸衰弱的路德而崩潰的漢斯,他們是對一切所知最少、在極偶然的情況下成為異端的兩個案例;也有明確地被告知『只要能夠引來惡魔、成為異教徒就不必死』的卡爾與奧傑塔,他們其中一個在數十小時的拷問中倖存、另一個則因為被迫目睹無數同伴的死亡而永遠留下精神上的後遺症。

這四個異端在漫長的檢查之後被告知自己擁有的能力、合法活下去的交換條件後被送來綠石公國,成為因為布萊恩的謊言而建立戴納米斯的一員。

「各位,我——」
在漫長的沉默後瑟菲婭艱困地開口,沒想到漢斯正好也打算說話:「瑟菲婭,妳確定那個人真的是妳的家人嗎?有沒有可能是冒充的啊?」
瑟菲婭眨了眨眼:「我還蠻確定就是本人的。」
「可是他,我不想太失禮,可是妳不覺得他對妳有點無情嗎?」漢斯說,同樣在布萊恩身邊支撐著他的艾瑪則毫不留情地說『不是有點,是超級』。
「我們家所有的長輩都起碼有一個差點被雷蒙弄死的故事可以講,光是我爸,」瑟菲婭豎起手指:「——就講過三個。他可不是愛記仇跟講人閒話的個性。要是換雷克斯來講,一天一個他能講上一個月都不會重複。雷蒙就是這種人,他沒有正常的道德跟常識。比起這個,你們聽我說——」
「不,妳才聽我們說,」路德打斷她:「妳不覺得那傢伙擺明就是因為妳不照著他的計畫走,所以拿這件事打擊妳嗎?他明知道——他擺明就是知道這會讓妳難過。」

「不得不承認他很有一套,但我不喜歡。」卡爾平靜的說,「如果還要長久合作下去,我可不能忍受他每次都用這一招。」
「什麼?」瑟菲婭愕然地問:「可是你們不必,我的意思是你們不需要——天啊,我已經不知道該從哪裡講這件事,都是因為我——」
「都是因為灰色機構追殺你們。」奧傑塔說,儘管能看見他的指尖顫抖、也仍堅定地闡述自己的想法:「妳不需要再提出更多證據,我們一直都知道妳很保護我們,妳不要覺得這些事都是因為妳才發生。」
「說得好,新用腦運動進行得很順利。」路德讚賞地對奧傑塔說:「我們才不會蠢到落入綠石公或隨便什麼人的陷阱,起內鬨或跟不該為敵的人為敵!」

「對啊,所以把頭抬起來啦,」漢斯這句話是對著布萊恩說的:「你別這麼難過——停下來,你該不會也打算說『要不是因為我』?」
「要是沒有你的謊言的話,我們早就都死了。」艾蒙説,這句話由差一點被廢棄的胡桃鉗來講顯得更有說服力:「別忘了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異端都是格殺勿論。」
「布萊恩,你救了我弟弟。」艾瑪輕聲說:「謝謝你。」

布萊恩隱忍至今的壓力終於爆發,他將臉埋進雙手中、發出了嗚咽聲。艾瑪安撫地拍著他的背,跟弟弟交換了一個溫柔的眼神。


「聽著,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但我覺得過去我們——至少我真的太依賴布萊恩跟瑟菲婭了,有些責任跟壓力本來是我應該要自己承擔的。」路德環顧與他一起從湖心堡歸來的五人:「我們得承認綠石公是對的,只要是異端就有成為預言之子的可能,誰都一樣,王庭不過是『今天不對付我們』罷了。」
「如果綠石公要推翻現在的王庭,如果他想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那我會幫忙。可是這不是因為我接受他的安排,而是因為我也需要他提供的機會——活下去的機會,我想活下去,這是我用自己的腦袋得出來的結論。」
「我也打算加入,不過理由跟你不同,既然都要跟王庭開戰,那就代表有機會向把我們害得這麼慘的人直接報復吧?」卡爾說,他轉向跟他一樣曾受過灰色機構折磨的奧傑塔:「你來不來?」
「來,但我不想報復人,我也沒有很想推翻王庭⋯⋯」奧傑塔囁嚅著說:「可是我想跟你們待在一起,這也算是我自己的想法,對吧?」
「當然啦,」漢斯揉了揉奧傑塔的頭髮,「我的看法比較接近路德,但我們要強調這是合作,綠石公不能再因為有任何事不合他的心意就欺負我們的人,這一點要先說清楚。」

「你們是認真的嗎?你們看到雷蒙的德性了,他會把你們榨出超越極限的價值,我可不敢保證他會比灰色機構有人性。」瑟菲婭看起來還是很難接受:「你們真的不要再想想嗎?我可以跟我阿姨談談,起碼艾蒙他們的契約我能處理掉——」
「可是有代價,對吧?」艾蒙說,跟艾瑪對看一眼:「姊姊跟我已經討論過了,我們也有自己想知道的事,我們會加入。」
「我不介意保留異端的身份,」卡爾瞇起眼睛說:「我們才剛開始搞懂要怎麼玩這個遊戲呢,如果要報復一切的始作俑者,我需要這份力量。」

瑟菲婭把頭轉向布萊恩,他已經抬起臉來、正好擤完鼻子,臉上有著大雨過後滿地泥濘般的憔悴感,但起碼雨已經過了。

「即便你們這麼說,我還是很願意繼續做我一直都在做的事——為你們護航。只要你們還想作戰、我就會繼續觀測未來。」

他們似乎就這樣——達成了某種共識,瑟菲婭張著嘴欲言又止、看了魚眼又看了焰。

「妳幹嘛一臉不可置信?」卡爾看著她,似乎是覺得很好笑:「難道我們對著妳說『這一切都是妳的錯』、『對我們的人生負責啊』之類的妳會比較高興嗎?」
「閉嘴啦,卡爾。」漢斯說:「聽著,瑟菲婭,我們不是以前的我們了,不是別人說什麼我們就會相信什麼!」
「對!我們現在會批判跟思考!會用腦!」
「新用腦運動!咿哈!」
「所以你們在湖心堡到底發生什麼事?」

「結論上來說,」艾蒙冷靜地說,並不隨其他人起舞,瑟菲婭注意到他今天主動開口說話的頻率比平常更高:「瑟菲婭跟漢斯他們發生的事不能算是因果關係,他們都是灰色機構的受害者;而我、姊姊與夏利洛娜都是因為布萊恩的謊言才沒有被處決掉。我們不是彼此的敵人,這件事是最重要的。」
「所以這會導向最後一個問題,」卡爾尖銳地說,目光朝向焰:「——你呢?」
「你想問什麼?」焰倒是心平氣和,瑟菲婭不會將他的反應解讀為不在乎、而是他應該跟自己一樣,始終都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在拆卸魚眼的契約那一天,在惡魔量身打造的幻覺地獄裡他們都反覆地被不同人咎責,當野牛的幻影對著焰說『要是沒有你我也不會變成這樣』,她就知道焰只是做出了選擇,他會不擇手段地前進。

即便要犧牲灰色機構裡所有命運跟他們相同的孩子們、即便要除掉為了公國與世界的未來汲汲營營的正直軍人、即便要殺害所有無辜的,只是在錯誤的時間點出現在錯誤的地方的普通人,焰都要繼續前進。但這並不代表他沒有罪惡感。他跟她一樣都會被亡靈折磨。

「瑟菲婭是一回事,被灰色機構拔過腦袋的無頭獵犬也是一回事,那你呢?」
「卡爾,極地火當然是為了無頭獵犬啊,」艾瑪翻了一個白眼說:「他們剛剛都說了!他又不是自願當灰色機構的爪牙!他們一直以來都在幫綠石公做事耶!」
對艾瑪來說為了無頭獵犬拼上一切的極地火跟為了艾蒙拼上一切的自己無異,不過這聽在卡爾耳裡並沒有太多正面的效果。
「是啊,但這又不影響我們過往相處的經驗,他就是對我們漠不關心啊。」
「不幸的是被我關心的人通常都很倒霉,我被說過很多次是個帶來厄運的掃把星。」焰冷淡地說,魚眼握住了他的手臂。「離我遠一點比較好。」
「對啊,我才跟他混了幾天,你看我頭髮就都快沒了。」瑟菲婭緩頰道,卡爾沒有買帳,他說如果大家以後要真正變成一個團隊,那極地火起碼要展現足夠的誠意。

「所以你希望我怎麼做?」
「還沒想到。不過我倒是好奇一點,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的夢想很無聊。」
「那就是有的意思吧,說來聽聽?」

焰握著魚眼的手,直視卡爾的雙眼。他似乎並不是不想回答、也不是覺得這樣的問答沒有意義,而是正思考著該怎麼樣才能讓其他人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不要調鬧鐘睡到自然醒。」
「⋯⋯」
「⋯⋯」
「⋯⋯」
「你好可憐喔。」瑟菲婭同情的說。
「妳閉嘴。」

瑟菲婭威脅要出賣焰的私人資訊,使漢斯、路德跟卡爾鼓譟起來,奧傑塔有點擔心他們這樣在昆薩拜厄莊園裡大聲吵鬧是否妥當;魚眼倒是露出了微笑,見他鬆懈下來、艾瑪便趁機提問。

「我們能用名字稱呼你們嗎?你們有名字對不對?我好像有聽瑟菲婭叫過一兩次。」
「那其實不是名字。」魚眼溫和解釋,就跟戴納米斯相同、蒼蠅屋裡的小孩也都會被收走真名,因此焰也好、魚眼也好,都是機構裡的朋友偷偷替他們取的綽號。而布萊恩則好奇其他事情。

「你們都住過那個樂園,那小時候沒有見過面嗎?」
「搖籃很大,而且每一區又彼此仇視,不同區的話基本上是連面都見不到。」正在跟焰推擠的瑟菲婭說,況且以他們當時的狀況就連自己區內的同伴都不一定會積極認識:「我們四個都在蒸氣城,你們在哪一區啊?」
「我是海盜,漢斯是角鬥士。」路德說,看向他的朋友:「我們以前很常打照面,對吧?」
「我們很常打起來,」漢斯糾正道,露出不勝懷念的表情:「我那時候超討厭你,但誰想得到當我們……當我在這裡遇到你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很安心。」
「我是森林……」奧傑塔說,卡爾則是在全部人的逼問下,才不甘不願地吐出一句『城堡』。



魚眼跟瑟菲婭非常失禮地同時大叫『一點也不像』,他們叫得太大聲了,使推門進來的吉妮揚了揚眉毛。

「我現在進來合適嗎?」
她說,漢斯、卡爾與奧傑塔原先還想著可以收獲還沒有見過殿下的那四人吃驚的表情,沒想到焰跟魚眼幾乎是跟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向著那位公主單膝下跪,吉妮的表情沒有明顯變化,她只是跟著跪坐在他們面前、伸手擁抱他們。

「讓你們等這麼久真是對不起,現在開始不用擔心了。」
聽她這樣說,焰跟魚眼發出了類似心臟被掐住的氣若游絲的哽咽聲。
「殿下,伊莎貝拉她⋯⋯」
「你們盡力了,做得好。你們跟帕瓦莉的事都交給我吧。」

吉妮說著摸了摸他們的頭,使得剛剛氣氛還頗為融洽的搖籃四人組在心裡不約而同地覺得極地火還是去死吧。殿下說完就站了起來轉向瑟菲婭。瑟菲婭露出帶著猶豫的微笑,不過當吉妮張開雙臂、她就立刻撲進對方懷裡。

「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妳才這麼點大。」吉妮說著用手指點了兩下瑟菲婭的大腿,讓她懷裡的少女發出咯咯笑聲。「我不知道璜娜有沒有告訴過妳,妳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妳取的,不多,大概就講了幾百次。」提到母親,瑟菲婭就笑得更燦爛:「她常常說到妳。」
「你們出生的那一天整座城都起大霧,璜娜卻偏偏說她看見星星,所以本來要給妳起一個跟星星有關的名字。」
「後來沒取嗎?」艾瑪好奇地問。
「取了喔,本來拜託吉妮阿姨起的是我的中間名,結果聽說我只對『瑟菲婭』有反應,結果那就變成我的名字了。」瑟菲婭做了一個交換的手勢。
「我還有很多話想跟妳說,」吉妮稍微鬆開了手,不過還是環著瑟菲婭的肩膀:「但我注意到維里克好像不在這裡,你們做出決定了嗎?」


在魚眼看來其他人根本可以說是爭先恐後地要跟吉妮告雷蒙的狀,從『威脅恐嚇』、『獨裁暴政』一路講到『沒有社會化的臭檸檬皮』跟『我一個星期前還在為了跟他重逢而喜悅,結果現在就想親手送他上路』。

「原來如此。」吉妮點了點頭表示她理解了,朝著戴納米斯說:「不想做的話就拒絕吧。」
「咦?!殿下,我們還以為您想接管戴納米斯——」
「我會那樣說,最初的本意是希望可以把你們從體系中拉出來。」吉妮平靜地說,她的想法介於瑟菲婭與雷蒙的中間,認為戴納米斯沒有義務要為了他們的戰爭出力、但同時吉妮也會剷除所有擋在面前的阻礙,因此戴納米斯必須要先脫離目前被綠石軍部掌握的狀況、才能去談個人的選擇。

「可是綠石公說——」
「他不過是個綠石公。」吉妮輕蔑地說,「奧帕利歐家在任何地方都擁有絕對權力,我說你們不用就是不用。」
「沒關係,我們已經決定好了。」漢斯立刻說,其他人也紛紛表達意願:「我們要繼續戰鬥。」
「但我們還是比較希望您當指揮官。」路德補充,吉妮點了點頭。
「這不成問題,反正雷蒙那副破爛身體、也別期待他可以跟著你們上山下海。無論如何,你們有我的承諾,跟維里克最大的不同是我沒有會把你們推去送死的盲目的忠誠。如果你們要跟著我、我會把你們的安全放在優先。」

在場與伊菲吉妮亞接觸最少的要屬布萊恩,他對共馭主家小姐的印象還停留在氣氛緊繃的茶花城,因此很訝異地看著隊友親暱地圍在吉妮身邊說話。

「您剛剛都去哪裡了?」
「哦,我跟夏利洛娜在一起,她情緒有點低落。」
「噢不,」艾瑪聽了就著急:「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想還是讓她自己說,她應該很快——啊,進來了。」

作為在前陣子的風波中唯一一個沒有團體行動的戴納米斯成員,夏利洛娜走進房間的時候眉頭緊蹙、眼角泛紅,伸手就抱住了瑟菲婭。瑟菲婭一個猝不及防,只能錯愕地拍著夏利洛娜的背;她原先以為自己會得到某些解釋,不過當夏利洛娜終於抬起頭,說話的時候是朝著焰的方向。

「我見到蘇靖暮了,他在這裡⋯⋯他加入了灰色機構、現在直屬札安瓦德手下。我想這是蘇家的安排。」

瑟菲婭跟魚眼同時罵了一句非常難聽的髒話,錯愕地看向彼此。焰雖然一瞬間瞪大眼睛,不過馬上就恢復成平常的表情。

「我不會假裝我不意外,不過好像也沒有太意外。他有跟妳說話嗎?」
「有,他來找我⋯⋯是殿下幫我解圍的。」
「我們還有很多事要說明跟討論,不過我看差不多是晚餐時間了,也許我們可以邊吃邊談,應該不至於到食不下嚥、消化不良才對。」吉妮說。


魚眼跟焰被遣去通知雷蒙一起吃飯,雷蒙正待在書房裡翻著一本大尺寸的厚重精裝書,見他們進來就稀鬆平常地問是不是已經得出結論了。

焰原先想回答問題,但停頓幾秒後他反而是問:「能不能別對瑟菲婭那麼嚴苛?」
「啊,該不會是這段時間的朝夕相處,你總算是喜歡上那孩子了?」

焰立刻露出了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的表情,魚眼拍了拍他的背。

「瑟菲婭幫了我們——幫了我很多忙,而且她是你朋友的女兒,不是嗎?」魚眼皺著眉頭說。
「你說到了一個重點,她既不是我的女兒、也不是我的朋友,老實說朋友的女兒這層關係實在是有點遠了吧?」
「雷蒙——」
「這樣好嗎?光要保護伊莎貝拉就不容易了,你想連瑟菲婭都一起保護,三心兩意的話可能會落得兩頭空的下場。」
「我以為對法蘭根斯坦來說不知足是進步的原動力。」
雷蒙似乎有點意外魚眼會拿自己說過的話來反擊:「好吧,那瑟菲婭跟伊莎貝拉一起掉進水裡的話你要救哪個?」
「瑟菲婭,」魚眼毫不猶豫地說,「焰會去救伊莎貝拉。」
「聽起來蠻合理的,你有想過我會問你這個問題嗎?」
「帕瓦莉說您遲早會做這件事。」
「那個女孩真的是人類的希望。」雷蒙感嘆,又猝不及防地說:「我跟小玫瑰已經六年沒見了,而青春期可是人格發展的關鍵時刻,瑟菲婭既然有著『要保護戴納米斯』這種難如登天的目標,我總得確定一下她有足夠的意志力跟抗壓性,困難的事情還多著呢。」
「什麼?你該不會——?」魚眼愕然地問:「你是為了要試試看她能不能承受打擊?」
「她遲早會知道搖籃的事,從我這裡聽來也好過從灰色機構、或是其他不懷好意的人那裡聽到,根據情境與精神狀況的不同,戴納米斯很有可能真的會跟她反目。」
「但是——我的天啊——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說嗎?」
「那不符合我平日的作風,我也是有個人堅持的啊。」
「雷蒙,如果哪天花雀要揍你,我們不會幫你喔?」
「那可不行,我太虛弱了,那頭小野獸會把我撕成碎片的。」

啞口無言的魚眼看向焰,焰朝他聳了聳肩。



吉妮做主選擇在一間以橙石公國風格裝潢的房間用餐,房裡滿是橘色與深藍色的刺繡掛幔、還有圓拱天窗能夠看見夜色,一盞又一盞高低錯落的彩色玻璃拼貼吊燈則提供充足光源;房內散著巨大的鬆軟流蘇靠枕,需要席地而坐、搭配矮桌用餐,因此並沒有明顯的主客席次。

魚眼跟焰推著雷蒙的輪椅進入房間的時候,戴納米斯過了幾秒才想通自己見證了歷史性的一刻:這是自那場婚禮以來、雷蒙與吉妮這兩個血盟成員闊別了十三年的重逢,不過他們兩人並沒有激動地擁抱,反而表現得像是前一天才剛見過面一樣。

「妳今天打算幾點睡?我有個東西想讓妳看一下。」
「再給我一杯咖啡我就可以熬到一點,那是極限,我們也不年輕了。」
雷蒙點了點頭,看向坐在吉妮旁邊的瑟菲婭。
「所以妳覺得如何?一開始看我覺得她像璜娜,不過等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又比較像亞契。」
「我跟你相反,第一眼覺得她像亞契,不過多看幾眼之後,我覺得她就是瑟菲婭。」
「吉妮阿姨——雷蒙對我超過份的!」瑟菲婭對吉妮撒嬌道,焰差點打翻他的茶杯。

「為什麼殿下有稱謂,綠石公沒有?」奧傑塔問。
「雷蒙不肯讓我們叫啊,除了他以外還有雷克斯跟蘭琪,梅菲看情況。」
「我不是很能理解為什麼我要因為朋友結婚生小孩就被叫老。」

雷蒙說著就宣佈開飯。在用餐的過程中雷蒙跟吉妮繼續補充公國的現況及未來的計畫:雷蒙掌握的部分包括昆薩拜厄家族本身——畢竟他們跟法蘭根斯坦相同,只要能達成己身的目的、對於血統或是對王庭的敬重都不是最優先的事情;公國本身卻不全部屬於他們,許多老派家族如札倫道夫、威樂德、維里克等還是信仰虔誠、汲汲營營地想要取回綠石公國往日在共馭主心中的地位,因此吉妮才會急著從軍部體制裡把戴納米斯扯出來,以免他們最終為了共世而死;同時在換血星期裡吉妮跟雷蒙在公國全境都安排了自己的人手,接下來要進一步地滲透這個國度,將之作為跟王庭開戰的據點。

「我預估大概給我們半年時間吧,這不難。」
「可是王庭會給我們這麼多時間嗎?他們本來不就是為了嫁禍給您,才把殿下送來這裡?」布萊恩憂心忡忡地問。
「王庭如果在跟我們交手的過程中確實有學到什麼,那應該就是不要試圖挑戰小頡說過的話。他們太早鏟除血盟,結果換來了什麼?異端四起跟黎明號角。我相信這一次他們會到最後一刻再動手。」雷蒙說。
「既然說到這個——黎明號角怎麼辦?」路德問,「既然目標相同,要不乾脆就吸收他們?」
「不行,那個先放著,這一切還是要在檯面下進行——如果我們太明目張膽,王庭可能就不會給我們時間了,還是必須讓其他國家認為綠石公國還是在掃蕩革命、為了傳統信仰而戰。」吉妮說到最尾哼了一聲:「傻瓜建立起來的組織,發揮這樣的功用也就差不多了。」

用完餐後侍者又送來果仁蜜餅與加了香料的熱牛奶,路德他們終於得到了舞台來重現在湖心堡的壯闊戰役,聽得夏利洛娜與布萊恩一愣一愣;夏利洛娜則說了機械城的戰況,並在艾瑪與瑟菲婭的鼓勵下說了一些她當年在無上宮經歷的傷心往事,讓其他人發出憤慨的怒罵。吉妮跟雷蒙聊了一些從前故事,有些瑟菲婭知道、有些令她雙眼一亮,魚眼則震驚得知自己竟然有洛奇特的血緣,可以非常勉強地被算成血盟遺族,這點讓瑟菲婭非常高興,抱著魚眼的手臂挑釁地告訴焰『魚眼跟我是一國的』,讓焰在其他人的鼓譟跟喝采中,咬牙切齒地問魚眼『我跟瑟菲婭你比較喜歡誰』。

他們幾乎要忘記時間已經很晚了,直到奧傑塔壓住一聲呵欠。

「都去睡覺,」吉妮立刻說,「你們還在發育期,不要熬夜。」
「那我可以留下來嗎?我發育期應該過完了,兩年沒長身高了耶。」瑟菲婭撒嬌道。
「去睡覺,小姑娘,我十五分鐘後要看見妳躺平在床上。」

瑟菲婭尖叫著跑開了,不過她臉上帶著笑,大概只是很想要再次重溫這種像小孩子一樣被長輩關心的感覺。戴納米斯的少年少女站起來伸懶腰、三兩成群地往雷蒙安排好的客房移動,焰跟魚眼協助雷蒙坐上輪椅,聽見布萊恩跟吉妮道謝。

「殿下⋯⋯您為他們做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感謝——」
「那就不要說。話說回來,你也別太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責任。」吉妮淡淡地說:「你也沒比他們大多少啊,從前維里克把照顧他們的工作扔給你,那是他的不對。」
「不要緊,我樂意做,畢竟他本職是指揮官,除了作戰之外、實在沒義務照顧我們。」
「這件事直到現在都讓我很難理解,施維林也好、維里克也好,他們並沒有因為自己是父親或因為自己是大人就覺得該多做一點。」
「殿下是認為他們應該要愛屋及烏嗎?」
「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光看到你們跟我的孩子差不多大、我就會想著你們的父母的心情。不過話說回來這就是人類的天性裡不好的部分吧,如果每個人都能打從心底為他人著想,這個世界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了。」


雷蒙安排的客房非常舒服,少年少女一開始都還有些興奮而睡不著——那是電影裡才看過的巨大又鬆軟的床墊、絲滑卻又保暖的枕頭棉被、還有大大的簾幔可以放下來遮光,不過等到路德、漢斯、奧傑塔與卡爾全部都鑽進被子裡的時候睡意又鋪天蓋地的襲來。路德墜入夢鄉前的最後一個想法,是想著殿下真是個善良的人、就連那些頑劣的孩子都能視如己出。

焰和魚眼有自己來昆薩拜厄時過夜的房間,他們熄燈後還在說話、卻聽見走廊傳來腳步聲,下一秒房門就被打開。吉妮走進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把眼睛閉上了,意識到來人是誰、焰跟魚眼原先都想起身,卻覺得自己動彈不得——並不是不舒服的那種,而是全身都非常的放鬆,好像連日的緊繃都不存在,意識輕飄飄的隨時都會入夢。

吉妮彎下身幫魚眼把被子蓋緊,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又越過去看了看焰,確定他們都沒問題了之後才走出房門。她接著又去看了每一個人,雷蒙在走廊上等她。

「妳是太久沒當媽媽了,現在一發不可收拾嗎?」
「他們也沒當過幾天正常孩子,我就查個寢而已不過份吧。」
吉妮說,跟雷蒙一邊鬥嘴一邊往書房的方向走。

「話說,真不敢相信有人會放他進來,你大門口的守衛是裝飾用的嗎?」
「想也知道一定是他用姓氏威脅我的人啊,真是下流的手段啊。」

他們完全無視來者鐵青的臉色,雷蒙接著還評論了唐突出現在面前的柯西嘉·札安瓦德表情看起來像當年他們把婚禮炸掉的時候一樣愚蠢。

「很難想像一個人可以過了十三年沒有任何長進。」
「所以麻煩你同情一下我這些年的處境。」

柯西嘉是一個人高馬大、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不過此刻他臉上沒有鬍子的地方漲成了紫色。灰色的將軍肩負重任、來到動盪的北方要為鞏固王庭的統治盡心盡力,沒想到立刻就碰上了百年未見的大型動亂,好不容易協助平定西方叛亂,一回到茶花城就被告知伊菲吉妮亞擅自行動、現在人在翡翠城裡。

這完全令他回想起十三年前的恐怖往事——而比這更駭人的,是吉妮與雷蒙正準備開啟的明天。

「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為什麼?我不明白您到底想跟什麼對抗!陰劭諺已經死了,王庭是無敵的!您難道就不能回歸家族,好好過日子嗎?您什麼都有了,何苦執著於那個亡靈——」
「不幸的是,你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我也還沒得手。」伊菲吉妮亞看著她名義上的丈夫,「我不會高高興興地接受透過奴役跟自己不同的人而得來的王冠。」
「您有想過戴納米斯——您有想過伊莎貝拉會怎麼樣嗎?她可是——」
「——這麼多年來,你有想起過哈澤嗎?」伊菲吉妮亞平靜地打斷他,「我好像沒告訴過你他是怎麼死的,對吧?」

柯西嘉頓時變了臉,他做出了一個怪表情、四肢略為痙攣,像是想要移動身體、開口說話,卻被一隻看不見的巨大手掌給掐住了一樣。

「他真的是好——想在你面前好好表現呢,但他就不該想要從背後偷襲璜娜,我氣瘋了,當場叫他自盡。我讓他自己折斷自己的手腳骨頭,能折幾根就折幾根,結果他最後變得超好笑的,像是某種做工很差的關節人偶,還被斷骨扎到內出血,你有看到他的死狀吧?我想他一定死得很痛苦,而且過程中表情也非常有趣,真可惜這個你看不到。不過那可真是一身折磨人的好功夫啊,他在折斷反抗者的骨頭時應該沒有想過有一天這些技術會拿來對付自己吧?」

柯西嘉臉上的血色退盡,吉妮手一揮他就被壓著跪倒在地,名義上的妻子扯著他的頭髮,眼神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

「你還真是好大的膽子,敢在我面前提到伊莎貝拉的名字?」
「是不是我這幾年太安分了,讓你忘記我是什麼人?每年在我面前慶祝和平歸來之日,你真的以為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你根本不在乎我會怎樣、你也不在乎戴納米斯會怎樣,你在乎的只有你們札安瓦德家的權力地位,還有會不會讓你親愛的爸爸失望——我的天啊,你都當父親了,有點為人父的樣子吧?」

「你要是敢對這些孩子出手、或是敢妨礙我們,我就會一個又一個殺掉你的孩子們,哦,但是我不會殺崔梅恩夫人,反正你也不愛她。要是得來不易的寶貴的繼承人全部都死了,你的父親會怎麼想呢?」

她嫌惡地說完,把他甩倒在地,又轉向雷蒙:「把他塞進地牢裡可以嗎?」
「可以不要往我的地牢裡放奇怪的東西嗎?」雷蒙說,「我的人可以處理,軟禁札安瓦德全家不是太困難的事情。」
幾乎是他一說完,那名戴著單邊眼鏡的老管家就從暗處現身、朝著他們欠了欠身。吉妮跟雷蒙也懶得再多看他一眼,被耽誤的時間太多了。

「都快午夜了,我已經開始想睡覺。」吉妮說,「他除了麻煩之外真的什麼也沒給過我。」
「我還記得妳以前很討厭動用這份力量。」雷蒙說,吉妮停頓了一下。
「——是啊,因為這會提醒我我跟你們並不一樣。老實說婚禮的時候我嚇到璜娜了,讓我偶爾會有點懊悔沒用俐落一點的方式處理掉他,我不希望璜娜難過。」
「但是大部分時間妳應該都覺得『幸好我這麼幹了吧』。」
「要是可以,我會用一樣的方法殺了他。每年⋯⋯每年當全世界都在慶祝和平歸來之日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沒辦法呼吸,我恨死那一天了。」

「我跟妳有相同的看法。」雷蒙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很快又轉換了話題:「不要太寵瑟菲婭。」
吉妮揚起眉毛:「別在這一點上對我指手畫腳的,你連他們的尿布都沒換過一次。」
「妳是不是忘記他們的尿布是我做的啦?跟妳保證市面上絕對沒有我做得那麼吸水又無臭。璜娜跟愛珂說過好幾次我是個天才。」雷蒙先是捍衛自己的名譽,「妳知道最後會發生什麼事,妳現在對她越好,她最後就是越難過。」

「這就是為什麼你對她那麼疏離?怕她最後心碎?」
「大火的那天、還有這幾年發生的事沒敲碎她不代表她敲不碎,得而復失是很恐怖的,她跟冷霧不一定能承受這樣的結果。」
「我跟你的想法不同,我覺得瑟菲婭跟冷霧沒長歪都是因為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人類必須體驗過愛、才能知道愛為何物,就算失去了,這份溫柔的記憶也能讓他們堅定地成為理想的自己。」

雷蒙顯得若有所思:「我們還真是從以前就不對盤啊。」
「往後也是這樣吧。」吉妮哼了一聲:「我不會干涉你要怎麼跟那群孩子相處,不過我也不會改變我的作法。」
「哎,好吧,誰曉得呢,我以前也不認同劭諺,現在還不是拼盡全力地在追著那群鬼魂。」


雷蒙與吉妮說著終於到了書房,那本厚重的精裝相簿攤在書桌上,恰好翻到了畢業那一年他們站在帕拉汀校門口拍的合照。在那張照片裡他們笑得多麼開心啊、無論這些年來經歷了多少苦難與低潮,只要看到那張照片、想起當下的回憶,餘燼就會復燃、永遠不會煙滅。




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19 22:48:53

旅程IV|第二章|無人知曉的輝煌 01




Summary
詳細縝密的計畫、精挑細選的人力配置、絕佳的時機與一開始盡如想像的勝利氣勢,都讓最後的結局更加令人難以相信。
黎明號角不得不往最壞的方向猜測:他們在換血星期的慘敗,源於組織裡有內鬼。






共馭主拯救世界後一九九八年,在新年降臨的同時、發生在綠石公國昆薩拜厄莊園裡,被後來的歷史稱為『心碎舞會』的事件讓整個共世版圖瀕臨全面失控。自血盟闖入白石公國、搗毀共馭主女兒的婚禮之後,再也沒有任何狂徒能夠觸及十二公國的心臟;如今『末日號角』的獨生子身處黎明號角、又在舞會中戲劇性地現身,無疑是讓全世界的革命組織與不信者都看見了無與倫比的希望。

幾乎所有的公國都發生了暴動與攻擊事件,有些是終於受不了壓迫的不信者與姓氏差劣的共世子民長年隱忍之後的反撲、也有些是黎明號角的支部引發的有計畫性的叛亂。其中人們取得勝利的包括隔了一座大海、原生民族極為崇尚自由而不斷與王庭角力的上下紅石公國,其中血盟成員『無形』梅菲斯特出身自上紅石、『陽羽蛇』察爾科瓦·利維坦出身自下紅石公國,他們殉道的形象成了革命的哨聲,下紅石公國有許多行政區都被佔領、以一種不信者的傳統方式將那些原先掌權的大姓家族活活挖出心臟獻祭,戰火持續向上紅石公國的方向延燒;如今半年過去、據傳來的可信消息是兩位紅石公都仍在奮勇抵抗,但淪陷只是遲早的問題。

有勝利、也有落敗。作風向來鐵腕的近、中、遠橙石公國採取了不計代價的血腥鎮壓——高喊『和平不會自然降臨』、『所有人都必需負重前行』,在初春公開處決了大量的叛亂份子之後開始實施嚴格的宵禁與維安制度,就連絕大部分的共世子民都必須比照這樣的標準過生活。在新制度下娛樂與教育並未被嚴格禁止,但為此成立的宗教警察——當地人稱為揚善抑惡局——卻會出現在學校、電影院或是賣場等地方隨機攔查他們認為可疑的民眾,於是失蹤、意外過世、親朋好友都不相信會走上絕路的自殺者開始出現,當局稱這是為了抵禦末日必要的代價。

紫石公國維持其神祕性、難以打聽其中消息;靛石公國因為處在世界以南,領地大半是海、島與島之間距離遙遠,始終在統治與反抗上因地理條件而顯得鬆散。黃石公國則始終是共世文化裡的外人,除卻因為地形破碎、原生民族眾多而鞭長莫及的部分原因之外,黃石公家族原先就不熱衷於散播共世信仰,以自己的方式統治世界東方的遼闊領土;動亂卻從大陸的另一端瘟疫般地蔓延過來,而玉家漫長的統治中出了許多迂腐弊病,像是房子裡的蛀蟲、在世界風向的加成之下終於讓華麗的宮殿開始搖晃,人們一反過往百年但求歲月靜好的消極態度,越來越多人加入抗議的群眾、與統治階層叫板。

所有能接收到的消息都顯示白石公國一切安穩如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忙於指揮與統籌其他國度裡的革命活動,黎明號角大本營『地平線』所在的藍石公國也沒有傳出捷報。作為一切動盪的起點,綠石公國裡的黎明號角第一要務是掃蕩自家浮動的人心、其後才是投入行動。

綠石公國內的營運核心仰仗分別司掌行政與軍務的威樂德家與札倫道夫家,更上一層是一人之下的法蘭根斯坦,在年初的處刑過後回到早前兼容並蓄的統治風格,不僅對抗議群眾極為寬容、還公開赦免了部分參與革命活動的共世子民。人們過了好段時間才明白這種以退為進的手段有何好處:如果綠石公國對待異己如此寬容、那何必一定要流血革命?如果可以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誰要冒著失去一切的風險挺身成為英雄?公國意欲影響的是那些舉棋不定的中間分子,透過給予更好的生活條件,來換取他們打消參與叛亂的念頭,削弱黎明號角繼續壯大的可能。

不過既然有政策就會有對策,如果沒有合適的情景,那創造一個不就好了嗎?提出這個想法的是自藍石公國而來、被稱為『黎明使者』的年輕革命者路西,不過十九歲就讓立於組織頂點的黎明號角總指揮在介紹信裡讚譽有加,說他膽大又心細,深謀遠慮又勇於冒險,將手下的三個異端管得服服貼貼。而那三人來頭也不小,莫斯提馬與阿薩佐分別擁有思維與記憶的契約,阿薩佐能在受到攻擊的瞬間修改這個『事實』,將傷害轉移到他人身上、使他既是矛也是盾;莫斯提馬的契約更為詭異,當他注視著某人並提問的時候能從對方的腦袋裡提取情報,有的時候連本人都不記得、甚至是尚未卻即將發生的事情也能窺探。若要說他們兩個是路西的盾牌與腦袋,那萊赫就是路西的槍,他能控制周遭的水的軌跡,而這並不僅限於字面上的意思——人體有六成以上的成分都是水,只要不是面對同樣擁有遠距離攻擊契約的異教徒,萊赫幾乎是所向無敵。

『替罪羊』、『混沌之海』與『告密者』,隨便哪個都有一人軍隊的能力與氣勢,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們對路西如此言聽計從。

梅特林克兄妹的領導風格比起正面衝突、原先就更加擅長見縫插針,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利益;因此當喪鐘小隊與晨星小隊自那座海上監獄歸來,合作無間的勝利、被救回來的老朋友與新面孔加入,使組織內的團結氣氛被凝聚到最高點的時候便開始推動下一階段的計畫:他們要創造讓現況崩潰的場面。

這該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境呢?有需要守護的重要事物的人、才會想要尋求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生活中的一切美好都被奪走的人、才能令其成為沒有後路而義無反顧的戰士;原先深信不移的世界崩塌之際,一定會有人想要討回某些公道、質疑某些存在,從而跟著黎明號角一起向共世宣戰。

他們將目標擺在湖心堡。這是蓋瑞的建議,他說自己原先就是在公國東方的養育機構長大、後來又在故鄉受訓與取得教師資格,因此對於湖心堡的施維林家族非常熟悉。這個家族自大傲慢、刻薄又勢利,過去百年不過是因為城市本身的攻略成本高、又有觀光收入支撐財政才能過著悠哉又滋潤的生活,施維林還真以為是自己領導有方、是最為重要的城市主理人之一——黎明號角預計利用的正是這份劣根性。

在真正進入湖心堡前黎明號角早就開始了認知作戰,最早可以回推至三月——這個部分有大半來自路西與索琪兒的設計,活用她在灰色機構與桑格莉黑市的經驗在城市裡低調散播施維林家族的負評與陰謀推測,說末日將至、繼續待在這個城市裡真的好嗎?如果是施維林家族的話,大難臨頭拋下城市自己逃跑也是可能的吧?自家的統治者是什麼德性湖心堡的居民怎麼可能不知道,雖然表面上平穩如昔、私下卻家家戶戶都在討論城裡的流言,大人們關起門,憂心忡忡想著自家一無所知而酣然入眠的孩子們,如果災難到來,施維林會像保護自己的孩子一樣保護我們的孩子嗎?

五月黎明號角闖入湖心堡掀起了大型暴動,施維林家族被孤立在湖中央長達三天之後不得不開啟城門宣佈投降。在軍方看來這無疑是相當羞辱人的挑釁:黎明號角在展現其有能力攻下城堡同時也有能力在想撤退的時候撤退;但他們等待的實際上是更大的利益:施維林家族無視城裡的居民仍在奮勇抵抗、因為己身被困選擇投降讓黎明號角早先播下的種子成熟發酵,即便沒有真正造成嚴重傷害、居民對於施維林的信賴也已經根本性地動搖了。

越是危急的時刻、越能看出人類的真面目。施維林家族原先就不是那種仁民愛物的主理人、對自己的城民不甚關心,才會沒有在第一時間注意到城裡流竄的謠言;而後又在事件過後,居民群起遊行抗議、其他家族的責難中羞憤交加,選擇了最為錯誤的對策——下令鎮暴,揚言將有異議的人全都打為不信。

事態在這個時候正式走向失控:那些原本只是失望的居民情緒演變為憤怒、怨恨與失望,如果在上位者不打算保護我們、那我們也只好自己保護自己。黎明號角收穫了大批投靠而來的新血,在對城市暸若指掌的居民幫助下,輕易佔領了城市與施維林的城堡,扣押了大批的人質、要求公國派人談判。

湖心堡的淪陷癱瘓了東部的交通網絡。彷彿就連時運也站在他們這邊、黎明號角雖然對灰色將軍的到訪一無所知,卻間接收穫了好處:奧托·札倫道夫忌憚於柯西嘉·札安瓦德會如何看待這件事並向王庭報告,比正常程序更倉促地決策集結大量兵力往東,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收復湖心堡。

當大批的兵力聚集在公國的其中一端時就像將寶石全部都塞在天秤的其中一個秤盤裡,只要在臨界點施加一點外力,就會讓一切驟然崩潰;梅特林克兄妹的計畫環環相扣,終於在此刻抵達最理想的狀況:黎明號角東南西北及中央五個重要據點看準此刻公國裡原本完美配置的軍力失衡,在各大城市發起暴動。

這些城市都經過精挑細選、大抵是像湖心堡一樣居民對主理人有所不滿,曾有過孩子失蹤與死去的歡樂城、學生運動演變成流血衝突的機械城等,黎明號角在湖心堡事件後散播恐懼、助長憤怒,你們真的覺得自己不會變得跟湖心堡的居民一樣嗎?如果上次黎明號角沒有主動撤退,湖心堡現在該成什麼樣的煉獄?社會原先就在重生節後籠罩在末日將至的動盪氣氛中,只要一點點的星火就能引起巨大的連環爆炸。這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長年安穩的北方暴動四起、黎明號角已經準備好要長期作戰,直到時代的風驟然轉向。

梅特林克兄妹並沒有低估佔領湖心堡的風險,最為理想的狀況是從此讓湖心堡成為反抗之城、這將是一個大且明確的成功樣本,令其他城市群起傚仿;而如果這個目的無法達成、至少也能起到足夠的作用——做為誘餌集結公國的目光,使其他城市的暴動更為順利。這個任務裡除了大批人手之外、還有曾經在此取得過一次勝利的晨星小隊,以及克利德·戴斯奈爾。

讓報喪者出現在湖心堡、甚至特意讓外界知道這個消息無疑是要營造出『喪鐘小隊也在這裡』的假象,軍方忌憚共世噩夢、會更加重視攻堅與收復,使得城裡的夥伴暴露於更大的危險中——然而索琪兒、千重與冷霧人根本不在湖心堡,就如過往黎明號角將其包裝為預言之子一樣,克利德向來樂意成為誘餌、替同伴背負風險。

自佔領湖心堡起已經過了將將要一天,外頭兵力雖然持續集結、卻絲毫沒有要談判的跡象,搜集情報的隊友回報說這似乎是因為獨自逃脫的施維林當家正在大吵大鬧地干涉作戰方針,派來的戴納米斯也是沒什麼好擔心的幾個,現場成員將軍方的混亂視為好消息,克利德卻聳了聳肩不以為然,挾持人質這種事拖得越久越是不利,他站起身來離開原本的房間,在半途遇見路西。

「你要去哪?」
「廚房,」克利德說,「施維林的人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人質死了就沒什麼好談的了,對吧?」
「你說的有道理。」
路西說他要跟克利德一起去。城堡裡除了施維林家族被以年齡與性別分開關押之外、還有許多僕役也被限制行動,分別將廚師與家僕關在廚房內、洗衣女傭與掃除女傭關在洗衣房裡,黎明號角的成員則在走廊與出入口巡邏看守,路西指揮下方的人很有一套、沒讓逾矩的事情發生。

「嗨,抱歉、別緊張,」克利德踏進廚房的時候裡面的人都反射性地瑟縮了一下,使他露出笑容、平舉雙手來表達自己的無害:「我能不能拿點麵包?你們家的主人很久沒吃東西了,我怕他們會餓死。」

身材矮胖的廚房女傭總管聽了就說她可以準備一些簡單的食物,請兩位先生稍等。等待的過程中克利德注意到有半截腦袋自大木桌的另一端露出來盯著他瞧,從年紀與長相來看可能是女傭總管的兒子、年紀不會超過十歲,克利德朝他微笑,他也很不怕生地露出整張臉,好奇地稍微靠近了一點。克利德蹲了下來、雙手蓋著他臉上觸目驚心的傷疤,只露出兩隻英氣逼人的眼睛:「抱歉喔,你別擔心,不會有人受傷的,很快就會結束。」

那小男孩眨了兩下眼睛,語出驚人:「你們會幫我們趕走主人嗎?」
「——羅貝特!」他母親驚叫:「你在胡說些什麼?!」
羅貝特被母親一罵顯得很委屈,一張嘴就哇哇大叫:「我才沒有胡說!你們明明也都覺得老爺跟夫人、少爺跟小姐都很壞!就請這些哥哥把他們趕走不是很好嗎!就沒有人會再欺負我們了啊!」
女傭總管氣急敗壞地越過桌子去拉她的兒子,克利德才剛張嘴另一名男家廚就捧著食物快速地走了過來,把食物塞進克利德懷裡:「先生,在這裡,麻煩你們了,那孩子還小,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先生,拜託,他剛剛說的話,你們千萬不要——」女傭總管的口氣幾乎是懇求,路西連忙伸手接過另一半的東西:「沒事,不要擔心,我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這樣比較好,」在前往關押人質的房間路上,路西淡淡地說:「施維林越惹人厭,我們成功的機會就越大。」
「但是看了幾次都覺得很不舒服,那種把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都當成垃圾的人。」
「所以才需要我們的存在啊。」

他們走進施維林長子的臥室,雖然是單給一人使用的睡房、卻幾乎是比在場任何一個革命成員的老家都還大,就算將與他年齡相近的堂表兄弟姐妹全都關在這裡也看沒有半點擁擠的樣子。看守這間房的是莫斯提馬,一見路西進來就跳起來、搭著他的肩膀想看他手裡有什麼。

「沒有你會喜歡的東西啦,你最挑嘴了。」路西說,撥開莫斯提馬的手。
「咦——不要這樣說啦,我快餓死了耶?現在連阿薩佐煎的肚破腸流的荷包蛋我都能吃下去喔?」
路西不吃這一套:「那我等等叫他去給你煎個蛋。」
「不——要——這——樣——嘛你忍心看這麼可愛的我受苦?」

莫斯提馬可憐兮兮地抱著路西,他的隊長不予理會,跟克利德一起打開廚房女傭總管準備的食物遞給那些年輕人。施維林家族的少爺與小姐剛被俘虜的時候都還氣焰囂張、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不過他們一生從未挨餓,所以此刻雖然表情憤恨不甘、手還是老實地伸手抓取食物。

「我等等再去幫你弄點東西。」路西說,讓莫斯提馬發出一聲極逼真的歡喜的狗吠聲,「老天,注意你的儀態!」
「是的老闆,」莫斯提馬眨眨眼,「話說,聯絡還沒來嗎?我快無聊死了,他們到底要談不談啊?」
「哈、他們怎麼可能會談!」突然說話的是施維林的長子,他看起來怒氣沖沖、滿臉藐視:「等到極地火或瘋狂雪雀來你們就死定了!你們全都會付出代價!寄生共世的蟑螂還敢這麼囂張啊!」

他不屑地說『而且這種垃圾誰咽得下去啊』將只完全沒動過的三明治往地上扔,也么喝著要求他的兄弟姊妹不要為了這種餿水作賤自己。廚房女傭仔細夾入新鮮的乳酪、火腿與生菜的烤貝果與可頌散落在地,令克利德想起羅貝特天真卻直白的請求。

「外面很多人連這些垃圾都沒得吃,」路西冷靜地告訴他,「你父親就是因為忽視這一點,才會讓整座城市與他為敵,你的風骨也不該用在這種地方。」
「誰管他們啊!說到底姓氏低劣的人為什麼會覺得自己有資格抗議啊!他們要什麼我們就得給他們什麼嗎!不要開玩笑了,我們可是大姓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飢餓與恐懼,還是真的覺得自己的姓氏是無所不能的護身符,施維林家的繼承人咆哮著:「等我們被救出去,我馬上就會要我父親槍斃那些忘恩負義的牲畜!你們也一樣!我會叫我父親宰了你們跟你們的家人!那群戴納米斯要是這麼沒用,乾脆也全殺了好了!什麼爛末日對策啊,你們全部人都不配出生!」

施維林長子往路西臉上吐了一口口水,張嘴還想繼續怒罵,但莫斯提馬一槍射穿了他的腦袋。那個原先還盛氣凌人的繼承者就這樣倒在昂貴的地毯上,腦漿流了滿地。他的兄弟姐妹發出尖叫,哀嚎著『快叫醫生來』。

「不要叫了,看就知道沒救了吧。」莫斯提馬平靜的說,跟平常輕浮的模樣不同、毫無情緒的表情更像是被怒火抽乾了所有他能說服自己不取人性命的理由:「一槍給他痛快,我算是有良心了。」
「等等,莫斯提馬——」克利德喊道,路西掏出手帕擦了擦臉,冷淡地指示:「檢查其他人的腦袋,跟他有一樣想法的全部處理掉。」
「謹遵吩咐。」

莫斯提馬說,路西轉身走出房間,克利德追上去握住他的肩膀。在這段時間的相處以來,他已經很清楚晨星只聽路西的判斷。

「我們談判還需要人質。」克利德說,房內傳來更多的槍響與尖叫。
「不是還有夫人跟當家的父母嗎?我們的籌碼還夠。」路西不以為然地說,但是看了看克利德的表情,他便停下腳步:「我不是不把別人的性命當成一回事的人,可是克利德,他不是小孩了,他跟你差不多——可能比你還大,但你看看當你在為了更好的世界而戰的時候他在做什麼?」
路西搖了搖頭,臉上是對剛剛發生的事赤裸的嫌惡。
「這就是我的意思,我們在尋求的是更好的世界,以暴制暴會讓我們純粹變成下一個暴政,我們如果在這裡殺了他們,會平白地留下話柄——」
「——十八歲的人格已經幾乎定型了,施維林是著名的只在乎自己、就連同樣信仰,不過是姓氏比較不好的都能視為劣等。你看到他的繼承人們受到這樣的教育、耳濡目染地擁有相同的價值觀,如果他們倖存了、勢必會受到綠石公國其他大姓的保護,等到他們終有一天回來主掌這座城,會變成什麼樣的領導者?」

「對我來說沒有慈悲心的上位者,跟穿著人類衣服的野獸沒有不同。」路西強硬地說:「抱歉,這件事不能妥協,責任我來承擔就好。我知道你有你的價值觀,你為了守護重要的人而變好、而我為了守護重要的人而變得殘忍,不過是手段不同罷了。」

如今距離那場舞會已經半年過去,克利德已經不再是重生節時對路西所知甚少、防備心最重的那個時候,他當然也認為施維林家的年輕人令人難以忍受、眼下忽然想起的卻是重生節後的某一天,他們竊聽晨星小隊的那一夜,聽見路西執著的『正確的末日』。

「我不會說你錯,但我也不會認為我就是不對的。對於這件事我只想知道,」克利德盯著路西的眼睛,不放過他任何表情的變化:「你為什麼會踏上革命的道路?即使要變得殘忍也要保護的人是誰?是莫斯提馬他們嗎?」

路西似乎沒想到克利德會這樣問,一瞬間瞪大眼睛,不過隨後就說他有一個由不同的父親生下的弟弟。弟弟的生父有著一個不會被共世待見的姓氏,他們從很小就被分開來,不能接受相同的教育、不能住在一起、不能過上相同水準的生活。弟弟是所謂的姓氏差劣的人,路西從小至今接觸到的所有的常識與偏見都反覆地告訴他,他們並不一樣、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姓名都有先後順序。

「但即便如此,對我來說他就是我的弟弟。」
這個世界現行的運轉方式、對弟弟來說並不有利。所以路西想到的方式就是改變這個世界。
「只要是為了我弟的幸福,我什麼都願意做。」
「為了別人做到這種程度嗎?」克利德問,路西聽了就微笑:「我弟沒有拜託我這樣做,他連我在做這些事都不知道呢。一切都是我一意孤行,我還覺得我挺自我中心的呢。」

「你們在吵架嗎?」
冷霧的聲音冷不防地從旁傳來,克利德跟路西回過頭,發現牆上一面有著華麗金邊浮雕裝飾的鏡子裡冒出了冷霧的身影,正好奇地往他們這邊打量。
「沒有。」路西說,「怎麼回事?你不是應該在歡樂城嗎?」
「契爾說換手,他跟蓋瑞都覺得軍方不會談了,你們再待下去可能就是開戰。」冷霧很快地說,可能他那邊的情況也不算太有餘裕:「如果兵力繼續集結到湖心堡,就準備棄城、把力氣放在更有可能成功的城市,災壺很快就到,修會協助分批讓大家撤離。」
「我可以留下來幫他。」克利德提議,但冷霧搖了搖頭:「不行,你先走,你不走我就不協助撤退了。」
冷霧的態度讓克利德感覺不對:「怎麼回事?情況不妙嗎?」
「沒有,目前都還在掌控中,但是——好吧,是我自己心裡不踏實而已,整個公國已經亂成一團了,但是到現在都沒聽到有人撞上瑟菲婭或極地火,我總覺得還有事要發生。」他的口氣跟姿態都跟平常一樣輕鬆愜意,只有眼神稍微洩漏了一點情緒:「我要我們四個待在一起。」
「——我知道了。」

「路西,莫斯提馬在哪?你們兩個也來。」冷霧說,莫斯提馬恰巧在這時候從那間房裡走出來,將擦過血的手帕塞進口袋裡。
冷霧等現場交接完之後稍微側了側身,讓克利德、路西與莫斯提馬爬進那面鏡子裡——那是冷霧以異端能力做出的瞬間移動通道,他使用契約的方式向來充滿創意。喪鐘與晨星的成員離開城堡、將人質與後續任務交給還留在現場的夥伴。兩個小時後,糖梅、胡桃鉗與小裁縫抵達湖心堡。

後來回想起來,一切似乎就是從湖心堡被收復開始風向轉彎。戴納米斯展現出了超乎過往認知的作戰能力、還待在城堡裡的革命夥伴幾乎不是死就是被抓,後續又接連掃蕩了東方幾處暴動地點;西方除了一地裂之外、還出現一支沒見過的身穿灰衣的特殊部隊,以絕對實力展開血腥鎮壓,殺死了大量分部成員;中央則有極地火與瘋狂雪雀,三點連成的橫向戰線截斷南北的補給。不管軍部派出誰來當迎戰黎明號角的最高負責人,這個人都料事如神、簡直像是用神的眼睛俯瞰整個公國,對於各處的動向、可能應變的方式、調派人手與戰術全都正中痛點,即時戰況傳回中央的時候梅特林克兄妹幾乎沒有應變的時間、北東西南蜂擁傳來的壞消息就要將他們淹沒;但最出乎預料的是昆薩拜厄的介入——綠石公以極為果決的姿態一一撤換掉他們出擊的那些城市裡原本不得民心的主理人,換上大姓家族裡風評向來頗好的旁系成員,而這些接班人明明就是在極短時間內臨危授命,卻全都在上線的同時就祭出極為有效的對策,甚至連方針都頗為相同:安撫民心為第一要務、接著是賑災與重建。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黎明號角煽動的是共世居民的不滿,如今劣根被拔除、換上了茁壯新芽,他們自然就倒回了原本的生活。

梅特林克兄妹預計要花上好幾個月的長期抗戰,只花了不到兩個星期就被剷平了。

軍方並未緊咬他們不放,可能一方面是因為綠石公下令以重建為優先,將公國人民擺在首位,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黎明號角綠石據點現在幾乎不能稱上是威脅。包含西方分部在內的西北、西南三個據點全部都被灰色部隊找了出來,倖存成員不是流亡至北方或南方分部、就是至今仍行蹤不明;東南分部在去年被破獲,原先就讓東方勢力變得單薄,後來又為了佔領湖心堡的聚集大量人力,那些人幾乎都被戴納米斯生擒。

詳細縝密的計畫、精挑細選的人力配置、絕佳的時機與一開始盡如想像的勝利氣勢,都讓最後的結局更加令人難以相信。梅特林克兄妹不得不往最壞的方向猜測:他們在換血星期的慘敗,源於組織裡有內鬼。

幸虧中央分部還十分安全,只是收容了西方與東方的夥伴之後空間變得擁擠許多;幹部會議上也是一片低迷的氣氛,沒有人說出口、但每個人心裡想的恐怕是同一件事:在末日到來之前,他們可能無法再取得與共世一戰的資本。

「話說,我們寶貴的預言之子去哪裡了?現在是不是要以保護他為第一優先?」原西北分部的戰略組長約爾根問。

梅兒搖了搖頭,換血星期作為共世抵禦末日的極大勝利、在各大公國都上了頭版新聞,因此地平線的總指揮親自來了信,詢問是否需要提供預言之子庇護。軍方隨時會回過頭來對付他們,綠石公國裡的黎明號角也許可以潰敗,但預言之子要是出了個萬一、影響的將是全共世版圖的革命活動,因此梅特林克兄妹與喪鐘小隊商量,要他們先去藍石公國待一陣子、等待局勢穩定,作為地主晨星小隊會護送他們平安抵達。

「這是權宜之計,」蓋瑞安慰與會的人們,「樊砂有句方言說留得青山在,活著就有機會再見面。」
「說真的,要不是因為我們沒有保護好革命象徵——」醫務處的薇碧可聳了聳肩,老實說出了許多人的真心話:「我會很高興跟晨星還有某些反社會的青少年告別。」
「別這樣說,」梅兒警告道,契爾則希望大家把注意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各位,我們得討論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
「你是要說內鬼的事吧。」修說,身上的傷又多了好幾處,是他拼死從湖心堡救出少數成員的勳章:「怎麼樣,是誰?你有頭緒了嗎?」
「我實在不願這樣猜測同伴,但我們真的——輸得太不合理。」契爾說,「總之,在這間房裡的人都沒問題,我們用天秤問過了,只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中央情報組長柯溫就開門闖了進來,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雙眼慌亂地掃視房內都坐了那些人:「冷、冷霧在哪——?!克利德、千重,喪鐘小隊在哪裡——?!」
「天啊、柯溫!」薇碧可尖叫著過去扶他:「你還好嗎?先喝口水吧?」
柯溫一口氣喝下半瓶礦泉水,仍不忘追問:「他們人呢?!」

「走了,天剛亮就出發,跟晨星小隊一起。」
「快派人,在來不及之前快派人去追他們!」
「怎麼了,怎麼回事?你發現什麼消息嗎?」

柯溫大概是從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就儘速趕回基地,因此說話聲不時被喘息打斷、思緒也還很混亂,其他人從略有些破碎的言語裡理解情報組長這幾天都在外奔走釐清現況,包括為什麼會落敗、軍方什麼時候會找上門來,就在今天早上他遇見了藍石公國黎明號角的成員,他們是聽說了換血星期的慘況、趁亂混過邊界幫助流落在外躲避追殺的革命同志。

聽對方這樣說柯溫當然大受感動,更不要提他們當下正庇護著幾位事發後就聯絡不上的南方夥伴,柯溫報上對方的名字、讓會議中的幾個人驚呼起來:那是原先就在藍石與綠石邊界活動的資深夥伴,還曾跟綠石公國這邊的成員合作過幾次,絕對是可以信賴的。聽到他們這麼講義氣無疑是在艱困此刻的一劑強心針,但是成員們還不及高興、柯溫就拋出了令他如此驚慌失措的原因。
他說他向對方提到了晨星小隊很快就會護送喪鐘小隊去往藍石公國。

「——但是他們說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他們說組織裡沒有這支隊伍。路西、莫斯提馬、阿薩佐跟萊赫,沒有人認識他們、沒有人聽過他們、他們不是黎明號角的成員!」

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21 13:19:50

旅程IV|第二章|無人知曉的輝煌 02




Summary
心懷鬼胎的人、別有目的的人、有願望與執著的人,在邊境交鋒。
喪鐘小隊在可能永遠回不了綠石公國的絕境中,抵達了藍石公國的首都。





藍石公國、大本營『地平線』派來的晨星小隊的隊長路西,有著『黎明使者』這樣的外號。

他渾身散發一種與革命不相符的高貴氣質,說話文雅、聰明靈活,受過良好的教育、懂得進退與取捨,很快就擄獲了基地內年輕成員們的心。這些年輕人有的是因為共世而家破人亡、有的是因為不信者的身份、也有的是因為仰慕血盟或更單純地只是混雜在大時代的漩渦之中,他們不像索琪兒受過嚴格的鍛鍊,不像冷霧、千重與克利德遭遇過灰色機構那樣極端的惡意,因此便難以分辨路西輕巧精緻的謊言與表演。當路西將藍石公國內的革命活動細節,草草凝結成幾句『基本上都在分頭協助其他國度,像我們現在做的一樣』,將話題轉往關心對方的生平背景、想法與願望的時候,那些年輕人也不會想到他在避而不答、模糊其詞,反倒只覺得他真是謙遜、都能被總指揮信賴並親自指派,還願意花時間一一傾聽他們這種小人物的煩惱與瑣事。

他們很輕易就敞開了自己的心,把自己的想法、回憶,所有能傾倒出來的東西無一保留。路西伸手接下,再從其中挑出自己要的情報與可以利用的部分、剩下的棄置在地,直到這些堆積起來的東西鞏固了一座他在綠石公國黎明號角裡堅定不移的堡壘。當重生節後那些原本只將他當成一個懂事又無害的客人的大人們知道他到底有多少能耐的時候,一切早就都來不及了。

黎明號角裡的年輕人擁戴他,在重生節後將對陰冷霧的失望轉化為對路西近乎盲目的崇拜。這個人多麼有能力、多麼有遠見,是他敲響的末日晨鐘、是他總是願意傾聽他人的悲傷與願望,他才該是被稱為英雄的那個人——如果這個人是真正的預言之子,想必誰也不會有異議吧?即便喪鐘小隊與晨星小隊看似和解、基地重新團結,也仍有一派為數不少的成員在暗地裡將路西稱為『真正的救世主』,甚至不避諱地告訴本人——而路西一如既往,優雅的微笑中看不出真實情緒,只是用一種謙遜得逼近偏執的姿態溫和地說,誰做救世主不到末日誰也不知道,不過只要有需要他便會赴湯蹈火、他會拼盡全力,他樂意坐在這個位置上。

——就讓他來成為救世主吧。

晨星小隊跟喪鐘小隊偽裝成晨間送貨的牛奶公司員工,由萊赫駕車、藉著日出前的微弱暮光作為掩護朝著東南方的邊境『街燈鎮』前進,那邊除了與藍石公國接攘之外、還能避開西方——雖然換血星期至今已經過了好幾天,公國上下將力氣全部用於重建,暫時沒有多餘的注意力留給黎明號角——換句話說只剩一口氣的革命組織也因此得到續命的機會——但令喪鐘小隊接受地平線邀請的根本原因卻是西方的潰敗。即便只是從死裡逃生的成員嘴裡聽到轉述也可以聯想到那支僅靠少數精銳就接連擊潰西方三個支部的灰衣部隊絕對就是幽靈水晶,而喪鐘小隊不僅有三個血盟遺族、還有一個出自灰色機構的逃兵,如此一來暫時離開綠石公國可能是一個比較好的做法,不僅是為了不要正面與對方衝突、也是為了轉移灰色機構的注意力,避免黎明號角再受傷害。

「我能做出幾個替身,讓他們以為我們是往橙石公國那個方向走。」冷霧說,「我以前就有躲在索多瑪城的前科,他們會聯想到的。」
「可是難道不會因為你曾經躲在那裡,灰色機構就認為你不會再藏身在同一個地方?」阿薩佐問。
「你的這個想法只要換句話說,就會變成『因為常理來說不會這樣做,所以更該這樣做』,畢竟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啊。」冷霧愉快地說,「我有足夠的信心灰色機構不會低估我的狡猾程度。只要有目擊情報他們就得搜,以橙石公國的面積來說夠那群笨狗忙到末日來臨了。」

千重注意到索琪兒的目光一直看向窗外,伸手捏了捏她的掌心。

「不會是永久的,」他低聲說道,口氣溫和而頗有一種安撫的意味:「只是暫時罷了,我們總有一天會回來。」
索琪兒轉過頭來,很勉強地扯開一個微笑:「我知道,我只是……很難相信這陣子發生了這麼多事。我不會說那是萬無一失的計畫,但昆薩拜厄會這麼快狠準的介入,實在讓我很難不多想……」
「是啊是啊,」莫斯提馬也幫腔,「我們利用的可是共世長久以來只看姓氏的超級劣根文化耶!這些大姓平常殺人放火也能擺平當成沒這回事,不就是因為『某些姓氏優先』的原則嗎?結果綠石公居然說拔就拔,那些家族很多都已經統治城市幾百、幾千年了欸!」
「也許是因為重生節,」克利德聳聳肩說,「當自己家被闖了的時候才終於認清那些大姓一點用也沒有,趁這個機會把他們拔掉,我還覺得綠石公挺聰明的呢。」
「是不是我們當初有哪裡沒有考慮清楚?」索琪兒問,路西搖了搖頭。
「只要沒了花剪、再厲害的園丁也沒有用武之地。」他說,「當綠石公決定要拔除公國裡的毒瘤那刻就等於摧毀了這個計畫的核心,我們當初也是因為覺得這件事不可能發生、才會決定如此行動。」
萊赫的車速忽然緩了下來,使後座的幾人都伸長脖子想看看前面發生什麼事。莫斯提馬回過頭來、表情不自在地表達街燈鎮的駐紮士兵看起來比往常還要多,遠超預期——可能是有某些原因,與他們無關最好——但無論如何,最好棄車、徒步穿過整個城鎮再進入藍石公國。

「我們可以趁萊赫做入鎮檢查的時候從後車門溜掉。」冷霧提議。
「那萊赫怎麼辦?」阿薩佐問。
「你很笨欸,檢查完跟哨站說一聲要借廁所然後溜掉啊。」莫斯提馬發出訕笑。
「那你覺得哨站會花多少時間發現這個牛奶司機一直沒回來呢?」阿薩佐瞪他一眼。
「他可能有嚴重的便秘或腸躁問題——哎唷!路西!阿薩佐打我!」
「來看看徒步穿過街燈鎮要花多少時間。」路西不理會他們的爭執,從冷霧那裡接過地圖。

冷霧輕快地掌握與路西的談話節奏,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使得晨星小隊一時沒有注意到索琪兒與克利德飛快交換一個眼神。梅特林克兄妹知道陰冷霧不會出手收拾他們一敗塗地的戰役,但也不致於什麼忙都不幫——黎明號角尚未徹底敗北,而再站起來之前需要先找出拖後腿的內鬼。

對於軍方來說可以掌握的情報應該只有湖心堡暴動、施維林家族遭到挾持,以此要求談判——包含釋放過去被抓的同伴、以及要求武器等條件——接著就是全國暴動,黎明號角將一切都安排得極為緊湊、使得綠石公能迅速想通他們是利用某些迂腐大姓來令人民動搖並作出對策這點太不合理。洩漏情報的人一定是處在全境叛亂計畫裡最核心的位置,要嘛是洩漏設定好的細節、要嘛是巧妙地影響規劃的方向,而誰能從中得利?地平線派來的那封邀請函不是正吻合了路西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情,將喪鐘小隊帶去藍石公國嗎?

當梅特林克兄妹將這個推測告訴喪鐘小隊時,他們的不敢置信能被克利德的一個問題概括:「我們都知道路西是個做事偏激的神經病,但把我們帶去藍石公國到底對他有什麼好處?」
「如果是地平線想要親自掌控預言之子,那讓總指揮來提出要求不就好了嗎?」千重問。
「也許是已經聽到風聲,知道這傢伙用常理的方式沒辦法說得動,乾脆把情況弄到我們沒得選擇。如果這一切都是他搞出來的,我不會懷疑,他有這個能力。」索琪兒聳了聳肩說。
「我相信不管我們來軟的還是來硬的,路西都不會說實話。」契爾看了一眼他的妹妹,「所以不如就順著他的心意,你們可以在路上觀察看看能不能察覺一些蛛絲馬跡——最後要不要真的去藍石公國,你們就自己決定吧。記得注意到不對勁的話就在街燈鎮脫隊回來。冷霧,你能把他們三個平安的帶回來吧?」
「別擔心,這是小事。」冷霧愉快地回應。

雖然喪鐘小隊是在有所準備的情況下跟著晨星小隊一起出發,但他們被迫在街燈鎮徒步的時候卻沒想到鎮上不尋常的軍力確實就是為了他們而來——當柯溫帶著消息趕回地平線時,蓋瑞當機立斷決定匿名通報軍部、說在街燈鎮周邊看見了革命要員的身影,這會大幅拖慢跨越邊境的速度、讓黎明號角的人能夠趕到現場。

他們八人兩兩成組,約定好了見面地點後分別從街燈鎮內迂迴前行。冷霧跟路西一組,取道城市西邊。
「真的太多了……我聽說這裡往年根本不會配兵,頂多是最靠近邊境的地方會有檢查站。」路西皺著眉頭說,看著清晨就在街道上來回巡邏的士兵。
「有沒有可能是換血星期的後續影響?」冷霧猜測:「搞不好是覺得我們還有埋伏。」
「希望是如此。」
路西話沒說完,就聽見士兵騷動起來,好像被傳達了『每條巷子都要搜』的命令。
「不會吧……難道真的有內鬼?」路西喃喃地說,冷霧斜著眼觀察他的表情。
「徒步穿過街燈鎮大概要花一個小時,現在外面守備重重、他們也很可能知道我們在這裡,最好加快腳步,別讓他們增加兵力。」
路西點點頭,他一轉身、冷霧就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在巷子的另一頭,站著一個身穿灰衣的士兵。

「這不是黑森林牛奶公司的送貨路線,請出示你們的證件。」
「這下中大獎了。」冷霧微笑著說,不過他的眼神沒有笑意:「不曉得來了幾個。」
「請在三秒內出示你們的證件,否則我將判定你們有反抗意圖,後果自負。」
「你覺得要大聲一點,讓其他人知道我們有麻煩了,然後快溜?還是我們安靜地處理掉他?」冷霧問,路西一瞬間選擇困難,那個灰衣士兵見他們沒有要依命令行動的樣子,便提起槍來。
「我判定你們有反抗意圖,後果自負。」

那個士兵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包含衣服與槍就唐突地散成碎片,站在他後方的人吹了一口氣,原本是腦袋的一大團碎屑就像蒲公英似地被吹得四散在空氣中。

「——我要是哪天被軍法審判了,肯定是你害的。」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瑟菲婭·莫諾庫倫說,朝著冷霧微笑:「闖禍精,你跑到這個小鎮來幹嘛?」

路西立刻說他去聯絡其他人,稍微走得遠了一些。冷霧起初還踩著輕快的腳步,而後每一步都踩得更快,直到他將瑟菲婭擁進懷裡。他感覺到對方也緊緊抱住他,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微嘆息。
「妳又在這裡幹嘛?」
「工作啊,提醒你,我是要打卡的合法公民,跟你這種成天瞎晃的社會毒瘤不一樣。」
冷霧忍不住笑了,揉了揉她蓬鬆的頭髮:「妳最近都還好嗎?」
他一問出口,就感覺瑟菲婭抱著他的手收得更緊了:「爛死了,越來越爛。我討厭這個世界。」
「噢,」他安慰似地拍了拍瑟菲婭的背:「關於這一點,我想我還是覺得我們得與別人產生聯繫。」
「就是因為我現在不只喜歡你了,才會活得這麼痛苦。」瑟菲婭怏怏不樂地說,「你又改變心意啦?」
「裝了個人工心臟,現在覺得自己好像重新學會呼吸。」冷霧愉快地說,「我也覺得我們愛得越多、負擔就越重。但我們總不能放棄去愛吧,對嗎?」

瑟菲婭放開他,仔細地端詳了一下冷霧的臉。

「你好像長大了。」
「哪個部分?」
「長高了。」
「原來妳不是要說肉眼不可見的部分啊?」
「說真的,你來這裡幹嘛呀?」
「在考慮要不要離開這裡,我們盤算著要去一趟藍石公國。妳覺得我該去嗎?」
「幹嘛問我?」瑟菲婭顯得莫名其妙。
「我是有點想去,畢竟我的遊戲進度膠著了,需要來點新素材——但是,我後面那個,妳覺得如何?」

瑟菲婭絲毫沒將冷霧的隱晦放在心上,大方地探出頭去、正好與路西四目相接。那個彬彬有禮的少年似乎目光始終朝向這裡,朝瑟菲婭揮了揮手,瑟菲婭也露出禮貌的微笑。

「——我覺得他不像壞人。」
「是嗎?」
「是啊。」
冷霧顯得若有所思:「璜娜阿姨的直覺一直都非常準確。」
「而我比較像爸爸,別忘記這一點。但反正我是覺得那傢伙應該不危險啦。」
「妳要跟我一起去嗎?」
「啊——我的朋友都在這裡,所以我想我不能走。」瑟菲婭說,「我叫你留下來的話你會留下來嗎?」
「不能,跟妳一樣的理由,」冷霧微笑:「顯然最佳拍檔還得再分開行動一陣子。妳不祝我路上小心?」
「遇到你的人才該小心,」瑟菲婭尖銳地說,不過又緊緊地抱了一下冷霧:「不要玩瘋了,好嗎?」
「妳也是,我下次回來的時候妳搞不好已經控制了整個軍部。」
「你想太多了,我會想辦法把巡邏的兵力集中到城鎮前方,你們快點離開,別害我回去被雷——反正我不想起沒有意義的衝突。」


雖然想要低調行事,不過與幾個軍人正面撞上的千重與莫斯提馬就不是那麼好運。他們不得不與對方開戰——暴露了自己在城鎮中的位置,大批兵力可能會趕往那裡。
「你去幫千重!」跟克利德一組的索琪兒立刻說,趕在克利德提出抗議前解釋她的計畫:「莫斯提馬不是戰鬥型的,千重一個人會很吃力,除非阿薩佐跟萊赫過得去,我們這邊比較近!我會再往前走一點、也許丟一顆手榴彈,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好,別偏離預定的道路,我們會回來找妳。」

克利德轉身奔往衝突的方向,索琪兒則慢慢推進,找尋著適合聲東擊西的地點——不過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其他東西奪去,一個灰色士兵正在街道的另一端漫步,這一點冷霧跟瑟菲婭都看不出來、不過索琪兒能從制服上的細節處判斷這個士兵並沒有被分到真名掌控的能力,他隸屬於札安瓦德的部隊。

憤怒與恐慌一時之間令她亂了呼吸,灰色機構!而且是札安瓦德直屬的部隊!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重生節?因為換血星期?因為預言與末日?索琪兒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臟越跳越大聲,那是某種源自於創傷後的壓力反應,殺了他、然後離開這個國度!她感覺自己體溫明顯地上升,幾乎開始影響她的判斷力。索琪兒壓低身子、盤算著距離,太遠了,最好是把對方吸引過來再殺,她像隻捕蟬的螳螂,被後方而來的黃雀摀住了嘴巴,推進最近的一扇門裡面。

那似乎是間普通人家的倉庫,裡面雖然暗但乾爽,堆滿了還沒拆封的掃除用品一類。索琪兒雖然被人摀住了嘴、抓住雙臂,仍然瞬間就讓毒藤爬滿對方全身,不過在她勒死對方之前、聽見了對方在她耳邊低語。

「是我,妳別動,我不該出現在這裡,要是被知道了我會惹上麻煩的。」
一聽見那聲音,索琪兒幾乎是立刻就停了動作,是焰,輕一側身就跟索琪兒換了位置,他把她往內推、一隻手抵在牆上,另一隻手則護住她的後腦,目光向後地觀測外面的動靜。原先還砰砰作響的兩顆心臟頓時就慢了下來,是來自蒼蠅屋的刻在骨頭上的訓練。

外面仍能聽見交鋒的聲音,焰卻彷彿對衝突置若罔聞,他一確定沒有人往這裡靠近,就回過頭來。

「妳在這裡做什麼?」
「……跟你沒關係。」索琪兒冷淡地說。
「這裡很靠近邊境,再往前走一點就是藍石公國的範圍。」他對索琪兒的避而不答不以為意:「你們要離開這個國家嗎?」
「如果我說是的話,你要怎麼做?」
焰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一公里外有一間療養院,給我五分鐘的時間,我會燒掉它。」

索琪兒發出一個非常錯愕的『啊?』

「那棟是危樓,已經宣布年底要拆了,燒了也無所謂。」焰冷靜地說,不過說話的速度很快,顯然不是很有時間:「建築物正好跟邊境反方向,可以爭取一點時間。但是叫妳的朋友們離遠一點,只要見了面,我就有義務得跟他們開戰。」
索琪兒張著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到底想怎樣?」
「我要妳平安,好嗎?」焰說,「我知道我沒資格過問妳要做什麼,可是我沒辦法時時刻刻都這樣幫妳開路,妳的朋友到底可不可靠?」
「輪不到你來質疑他們,」索琪兒的口氣又變得很冷漠,「你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那個士官長後來怎麼了?」
焰頓了一下,似乎覺得自己說錯話:「……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少來,我們在芬布爾的時候,他看見我、看見千重,看見冷霧!但是關於歡樂城的貪腐事件,從頭到尾沒有出現我們的名字!就連他在審判上的指控,最後也被人蓋掉了!你們處理掉他了,對吧?」
見焰不說話,索琪兒喊道:「你不能老是這樣!你不能把擋在路上的每個人都除掉!」
「那妳能不能不要每一次都往最危險的地方跑?」焰也拔高音量:「桑格莉黑市、芬布爾、昆薩拜厄莊園!看見妳出現在那些地方,妳覺得我還能怎麼做?算我求妳——」
「——那我求你的時候呢?你難道就有聽進去嗎?!」索琪兒的雙掌拍在焰的胸膛上:「連魚眼和帕瓦莉都能犧牲,你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這樣你跟你父親有什麼不一樣!」

焰退後一步,表情顯而易見地被她刺傷了。索琪兒整個人都在顫抖,她很輕很輕的說,直到今天你也不曾後悔你做出的事情,對吧?

「……不管妳問幾次,我的答案都一樣。」

在漫長的沉默中,焰最後這麼說,轉身離開倉庫。索琪兒瞪著他離去的方向,止不住顫抖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蹲坐在地,直到千重伸手擁抱她。

「……你都聽見了?」
「當你們開始控制不住自己音量的時候。」千重語帶保留地說,「冷霧跟克利德現在在搜索外面,確保沒有人聽見你們兩個說了什麼。」
「我只是希望他不要走火入魔,當一個人為了某種目的、不斷地放棄原則跟底線,最後一定會變成怪物……可是他又很溫柔,他會害死他自己……」
「妳說過他有優先順序,他選擇了——」
索琪兒『哈』地笑了出來:「選了一個沒有能力回應別人期待的廢物,選了一個腦袋裡都是不切實際幻想的連自己在幹嘛都不知道的溫室裡的小公主!我真的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而即便如此,妳還是喜歡他。」克利德說,他跟冷霧推門進來,同樣圍在索琪兒的身邊。
「……」
「既然喜歡他的話,又為什麼要一直傷害他呢?在我看來刺傷他的時候,妳簡直比他還要傷心。」冷霧問。
「我只是覺得如果我不原諒他,他就得一直面對愧疚感……我希望他能意識到自己的做法不對,我並不希望他那樣做,但這個人就是很偏執……啊啊,我看起來一定很愚蠢吧。」
索琪兒苦惱地說,冷霧拍了拍她的手臂。
「戀愛都很蠢啦,誰談戀愛不蠢?」克利德感性地說,「妳記得我七月的時候想爬到懸崖下面去摘一朵金色的花,結果差點摔斷自己的脖子?」
「能不能別再提這件事?」千重說。
「還有去年克利德生日的時候,他跟千重喝掉兩瓶琴酒,結果我們兩個只好去睡餐廳,記得吧?」冷霧補充。
「能不能別再提那件事?」千重說。

「所以現在怎麼辦?」克利德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妳是要我們幫妳追極地火?還是我們殺了他?」
索琪兒愕然地被千重跟冷霧半摟半拉著站起來:「為什麼是這兩個選項?」
克利德聳了聳肩:「他要嘛跟妳在一起要嘛去死,不喜歡妳的人何必活著?」
千重則顯得猶豫:「但如果他真的跟妳在一起我可能還是有點……」
「千重?!」

「晚點再聊戀愛話題,晚點一定要聊!」冷霧說:「但我們先想辦法閃人,不然在我們決定好怎麼處理極地火以前,瑟菲婭會先殺了我。」

冷霧帶著索琪兒走在前面,千重跟克利德則跟在後方。在前行的過程中,千重看著索琪兒飄揚的紅髮,顯得若有所思。

「當我自己喜歡別人的時候,心裡想的只有該怎麼做那個人才會一樣喜歡我。」他說,「我還想著等到她戀愛的時候也要給予無條件的支持……結果等到索琪兒真的談戀愛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卻是怎麼樣她才不會受傷。」
「可能因為你的對象是個好對象吧,」克利德眨了眨眼睛,見對方沒有接話、又兀自笑起來:「千重,你這邊不反駁的話我會很尷尬喔?」
「嗯,因為我不覺得你有說什麼需要我反駁的話。」

克利德差點絆了一腳。他們順利地跟晨星小隊會合、鄰近邊境處卻集結了大批士兵,是被灰色士兵集合過來的,眼看只能開戰、流血成一條離開公國的路了,視線的盡頭卻在這時出現黎明號角的成員。

「老天!來得真是時候!」莫斯提馬大叫:「掩護一下!」
那個成員的槍卻直指莫斯提馬的眉間,幸好阿薩佐動作夠快,那枚子彈被送回的開槍的人腦袋裡。

「啊?剛剛那是怎麼回事?!」
「你們到底是什麼來頭!」另一個資深成員大吼道,「我們已經聽說了!你們根本不是黎明號角的成員!」
「——哎呀。」莫斯提馬那輕浮的表情一下就收了回去:「這種話不該大聲地說給本人聽吧?」

跟著一起前來指認冒充者的藍石公國成員正從士兵中殺出重圍,他看見阿薩佐的時候十分不敢置信:「什麼?!怎麼可能?!你不是——」
「他們是誰!你認得嗎!」在他身邊的柯溫大喊,不過他永遠聽不到回答了,萊赫瞬間抽出了他體內所有的水份,讓那人變成一具萎縮的人乾。
「確定了!確定了!晨星小隊是敵人!快回來啊!」
「千重!克利德!不要過去!」

其中一個成員眼看就要抓到索琪兒的手,不過下一秒那人的雙腿就瓦解、摔倒在地。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的瘋狂雪雀。

「妳不是戴納米斯嗎?!妳怎麼會?!妳這是在幫助——?!」
「你腦袋顯然不太好,既然我是戴納米斯,修理你們不正是我該做的事嗎?」把索琪兒擋在背後的瑟菲婭客氣地說,朝著冷霧大喊:「不要增加我的工作!」
「來了來了!」

冷霧說,一把摟住索琪兒的肩膀。大火在戰場的範圍熊熊燃燒,吞噬了許多黎明號角的成員、還混雜著一兩個穿灰衣的士兵。很快的喪鐘小隊與晨星小隊就跟戰場拉出明顯距離,很快就能跨過邊界。

「這下我們八成回不來了。」克利德感嘆地說。
索琪兒回過頭,看見焰跟瑟菲婭並肩站在一起。她搖了搖頭,幾乎要張嘴對焰說些什麼,但冷霧推著她走,於是他們跨越了邊境。
柯溫整個人被嚴重燒傷,被緊急派來追回喪鐘小隊的特別隊伍幾近全滅,他拉住蓋瑞的手,拼盡最後的力氣喊道:「藍石公國的人說我們以為是晨星小隊的那幾個人是王庭的走狗!快回去啊!快告訴梅特林克兄妹!快告訴他們,預言之子身處危險!」

小小的街燈鎮在清晨燃燒,那一片的瘡痍裡焰瞪視著索琪兒離去的方向,直到瑟菲婭刻意的清了清喉嚨。

「——不是你自己跟我說為了伊莎貝拉的安全,你什麼都能做嗎?你既然做了選擇,就有人得要傷心。」她說,隨即又放軟語氣:「如果有所有人都不用難過的方式,我們早就那麼做了不是嗎?」
「妳又是怎麼想的?」
「當然是想把他留在我的視線範圍裡,我現在超脆弱,有夠不想跟他分開。」瑟菲婭坦然地說,「但吉妮阿姨覺得這樣是最好的安排,而我相信她。」

焰沒有正面回應她說的話,又過了良久,只是說:「我們回家吧,帕瓦莉跟魚眼一定很擔心。」

-

跟翡翠城位於綠石公國的正中心不同、地平線所在的藍石公國首都霧都的位置在公國的北方靠上,對於南下的他們相當有利,不需要太冒險犯難、在晨星小隊的帶領下只要低調取道鄉間應該就能安全抵達。藍石公國的東北部依山傍河、在充足日照等條件下形成一個又一個栽種葡萄的釀酒小鎮,能串成一條在旅遊手冊上舉世聞名的酒鄉之路。不知道是配合觀光政策、還是藍石公國一直以來都給人以傳統與歷史為傲的印象,這裡的建築物大多都是樓層不高的半木造木筋屋,淺色牆面搭上無數裝飾木條、深木色尖頂,家家戶戶栽滿花卉,讓城鎮彷彿像是從翻開的童話故事裡躍然而出一樣。

「該走囉。」千重推了推看得目不轉睛的冷霧。
「等等,再一眼就好,我覺得我看過那間房子——」
「你是要說那個會吃掉心臟的魔法師的故事吧?」路西微笑著接腔,「確實是在這棟烘焙人小屋取景的,你想靠近點看嗎?」
「不行啦,」莫斯提馬傻眼地說:「你看到那一排帶相機的觀光團沒有!這棟屋子是熱門景點耶,被拍到怎麼辦?」
「我們身分敏感,是該小心沒錯,但你們會不會太誇張?」

克利德打量了晨星小隊,雖然他們也做了簡單的喬裝,但晨星小隊簡直是神經質地把每根頭髮都包進帽子裡、還配上墨鏡與口罩。

「拜託,你們也不會隨便走在綠石公國的大街上吧?」莫斯提馬揮舞雙手道:「這裡可是我們的地盤欸!」

晨星小隊的謹慎雖然情有可原、奇怪的是雖然讓喪鐘小隊走這一趟是地平線本身的意思,大本營卻沒有派出任何隊員來替他們護航。路線由路西作主選擇,繞過幾座風景如畫的小鎮、包括以栽種與釀造聞名的專門學校——跟綠石公國不同,藍石公國的學院設施散佈於整個城鎮中,路西向冷霧解釋帕拉汀也是如此,在那座離這裡並不遠的島上、所見與所觸及之處全部都是學校。

約莫花了兩天時間,在路西堅持維持、冷霧喜聞樂見的最低限度的觀光行程中他們終於抵達了藍石公國的首都。城市本身有著一個相當古老的名字,如今只會出現在非常正式的官方文件裡:似乎是第一任藍石公在毀滅日後抵達這個城市,第一眼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藍色滿月,便將此作為首都的名字——不過千年後的如今,人們更加習慣霧都這個暱稱。

房屋按照街區的不同是或深或淺的亞麻色系、配以飽和的紅色或藍色的屋頂、遮雨棚與招牌,既整齊又明亮;跟講求效率的綠石公國不同,幾乎每條街道都能看見花屋或咖啡廳,在忙碌生活中保有優雅午茶的習慣是藍石公國的特色與驕傲。與名字不同的是這裡氣候較偏乾燥,雖然夏季同綠石公國一樣不長、但一年裡起霧的次數並不多。

進入霧都之後晨星小隊似乎變得有些鬆懈——可能是因為終於回到了闊別將近一年的故鄉,他們時不時會推擠彼此、互相提醒,路西仍抽空低聲向冷霧解釋街上行人的行為代表什麼樣的文化、街道與商店的設計又是源自於什麼樣的概念。他們轉進了一條相當氣派的大路上,緊鄰河岸的是一幢巨大的砂金色城堡,有著典型的尖頂、柳葉刀窗與水滴型的裝飾。

「那是藍石公的住處嗎?」冷霧好奇地問。
「噢,不是。像這樣的城堡在霧都裡至少有二十五座,藍石公與他的家族成員分別居住在不同的城堡裡,有的時候也會互相交換。」
「是為了安全上的考量?」
「可以這樣說,不過不包含這一座。」
「這座是幹嘛的呀?」
「你看那邊就知道了。」

路西笑著說,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可以看見面對街道的古老牆面上以巧妙的方式鑲嵌上了現代的大螢幕電視,正播映著一個氣質高貴的中年男子演講的畫面。他有一頭散發光澤的淡金髮,以深藍色的絲帶紮成低馬尾優雅地披掛在肩上,無論是體格或是外貌、以他的年紀來說都保養得極好,令人聯想到佩爾什馬般的不容輕視的氣質,索琪兒低聲解釋那是時任的藍石公、聽說頗受公國人民愛戴,卻有一個與外貌不相符的『倒楣的威爾』的外號。

威爾漢.拉席萊特出生的時候在家裡排行第二,上有一個無論學業體育都出類拔萃的哥哥,不僅多才多藝、思路敏捷,更是一個慈悲善良的好孩子,無論是對弟弟、家裡的僕傭、平民甚至是窮困的不信者都多有照顧,是全共世版圖的大姓家庭都夢寐以求的優秀繼承人。威爾漢雖然同樣表現不俗,在哥哥的光輝之下卻處處都顯得短了一截;幸好他本人並不介意、開心地享受哥哥的蔭蔽,藍石公的位置怎麼看都是由哥哥來繼承,那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過想過的生活了。

十歲那年哥哥在白石公國舉辦的高級社交茶會上展現超齡的成熟談吐與智慧,讓返航王當即決定要將寶貝女兒的婚約許給這個前途大有可期的孩子,使拉席萊特一家上下陷入狂喜;威爾漢並不介意哥哥又多了新的標籤吸引大家目光,畢竟所有重擔都讓哥哥背負了,他便可以大膽地提出想跟青梅竹馬、同樣是國內大姓的奧蘭治家族的么女訂婚。

對於藍石公這樣高貴的家族來說,有時候身為次子、作為旁系才是最幸福的。威爾漢的運氣很好,有一個做為榜樣的兄長在前頭為他避開所有重擔,兩情相悅的少女門當戶對,眼看就要衣食無虞、幸福快樂地度過一生;他那時候還太小了,小得不會知道一路順遂的時候更該注意腳下。

威爾漢十二歲那年,哥哥在夏季安排了一場公國南部的探訪與遊覽之旅、原意是深入民間了解人們真實生活的樣貌,卻在途中染上腹膜炎、又疏忽誤判為一般腸胃型感冒,導致他還來不及回到霧都便死於途中。這件事令整個藍石公國都陷入悲痛,拉席萊特家的人更是大亂,其中受害最深的卻是威爾漢,他不僅要梳理兄長死亡的悲痛、還得面對兄長遺留給他的沉重遺產——終有一日要繼承這個國度的責任。

與奧蘭治小姐的婚約當然是不算數了,威爾漢得埋頭於他從前不需要的成為統治者的準備,雖然以同齡人的標準來說同樣是個優秀的孩子,但哥哥的鬼魂卻存在於城堡中的每個角落、處處能令威爾漢感覺到所有人對他的評價都是『相較起來還是差了一點』。像是嫌這些還不夠糟似的,十八歲那年共馭主家的小姐提出退婚,返航王雖然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尊貴的存在、到底還是拿任性的女兒一點辦法也沒有,轉而替他介紹了帕柏力克家的女兒、這件事兩年後也宣告作廢,使威爾漢在高級社交圈裡被懷疑有不可告人的隱疾,一直遲到三十多歲才好不容易談到了一門勉強讓家裡長輩滿意的婚事。這個差強人意的妻子過了好幾年,才勉為其難地產下一個體弱多病的兒子。

這些在藍石公國裡都不是秘密,人們當然也會猜測威爾漢的心情與想法,但無論如何這個被迫上位的繼承人出現在大眾面前的時候都是一慣地超齡成熟、表現得體,恰好合乎了他父親治理國度的精神——『保持冷靜,持續前進』——令再八卦嗜血的人性都不忍太深究他的創傷。似乎命運給他的考驗越嚴苛、威爾漢就越不願意投降,奧帕利歐不要他、帕柏力克不要他,但這不會成為定義他這個人的關鍵,威爾漢永遠是屬於藍石公國的拉席萊特,生來就擁有這個世界上最為尊貴的姓氏之一,他的目光向著的不是那些眼界短淺的聯姻、而始終都是這個國家。

這令威爾漢不管長到幾歲、公國裡的人們始終惦念他幼時跟在哥哥屁股後面那種天真無邪的模樣,從而生出了無限憐愛,親暱地稱呼他為『倒楣的威爾』、『時運不濟的孩子』、『不屈的威爾』,那些女孩子不懂他的好,但我們藍石公國會把他當成寶貝,信仰、追隨、效忠。

電視牆上正重播著前陣子和平歸來之日的演講,一反其他公國歡喜紀念勝利的姿態,藍石公選擇用一種相對嚴肅的方式來面對這個節日。

『……不能忘記的是我們在戰爭中的失去,眼裡只有勝利的人會忘記失敗、而忘記失敗的人便會重蹈覆徹。我們真的只有歡慶一途、來面對每年必將到來的今天嗎?我選擇了緬懷死者,緬懷為了和平、為了進步、為了更好的世界獻上生命的堅定的信仰者……』

千重注意到晨星小隊的人都很專注地在看演講的轉播,不由得也回過頭去、想看看能不能從藍石公的神情、語氣與用詞間窺探到藍石公國抵禦末日的進度與戰果;不過隨後街道另一邊傳來的爭執便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我受夠你啦!真是沒辦法跟你說話!」那個大聲說話的人穿著拼接縫補的西裝,與家境不好這一點同樣肉眼可見的是他怎麼看都是一個不信者,有著少數民族的顯見外觀與略帶腔調的通用語,好似遲到了的樣子正一邊看著懷錶一邊跨著大步朝這邊走來;與他爭執的那人則處處相反,雖然也正壓著高禮帽、以幾乎要跑起來的速度快走著,但著裝衣料高級、胸前別著閃閃發亮的家徽,連反唇相譏的口音都很悅耳,帶著出身名門的笑裡藏刀的銳利:「我不是很意外,畢竟要不是有脖子的話,恐怕你連頭都不會帶出門哩。」

不信者在大街上與大姓的共世子民起衝突,這在共世版圖上的任何一個國家都代表執法人員即將趕到。藍石公國的禁衛軍隨時都會出現、他們該要離開這裡嗎?不過莫斯提馬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因為隨後那兩個人就一邊吵架一邊走往砂金色城堡的入口。一個帶槍的年輕警衛上前、攔住了他們。

「先生,麻煩您的證件。」他堅定地說,讓那大姓家族的男子揚起下巴。
「不必,他是跟我一起的。」
「您好像誤會了,」那年輕人微微一笑:「他的證件就掛在胸口,我要看的是您的。」

不信者發出狂野的笑聲,貴族則理了理自己的衣領、輕咳兩聲掩飾尷尬並掏出證件。警衛放行後兩人又爭執著一起走了進去,過了不久那播放著藍石公演講的大型螢幕忽然被切斷,隨著莊嚴音樂重新亮了起來的時候、畫面裡是一間將金碧輝煌這個詞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大廳,彷彿是不知道人只有兩隻眼睛似的、設計這個房間的人將肉眼可見的每個角落都塞滿了細節:桃花心木牆面上佈滿整齊細膩的浮雕、挑高處除了一扇扇飾著彩繪玻璃拱型窗之外,還有無數出自名家的壁畫,在藍水晶吊燈的光輝下閃耀著藍石公國歷史上的輝煌時刻。

位在大廳深處中央的金色王座當然很引人注目,但更令人好奇的是中央那兩只面對著面的獨角獸與獅子等比雕像、以及雕像身後各四排對開的座位,獨角獸背後是綠色、獅子背後是紅色,彷彿分屬於兩個陣營的兩支隊伍一樣;再仔細看可以發現獅子那側坐滿了打扮高貴、一看就出自大姓家庭的紳士與淑女,獨角獸那側則是相貌、年紀都差異極大的平民與不信者的群集。剛剛爭執著進場的那兩人一個站在獨角獸、另外一個站在獅子那側的發表席上,儼然就是雙方派系的代表人物。

室內目測多達千人,他們全部都起立、等待最後一個進入會場的藍石公踏進金色王座,那位如蛇一般高貴的先生右手一揮,所有人便朗聲發誓。我們保持冷靜、持續前進,為的並非對立,而是面對、商議、解決問題;因為期待雋永的歷史和平,故我們身在此處。接著司儀朗聲宣告,每個星期三舉行的元老院與平民院會議正式開始。

喪鐘小隊回過頭去,看見得意洋洋的晨星小隊。

「那是什麼地方?他們正在幹嘛?」
「各位先生女士,雖然我們一路上已經看盡了驚為天人的美景、建築、歷史與文化,但此刻還是讓我榮幸地為你們介紹,這才是整個藍石公國最重要的寶藏——」莫斯提馬以歌劇開場般的氣勢誇張地鞠了一個躬:「——為您呈現藍石公國的議會制度。」

「什麼意思?」

共世統治的原則講求姓氏與出身,如救世者拯救世界後將世界分封給自己的家臣、十二位大公也將國度內的城市一一交予自己的親信來管理,其統治權世代相承——也就是所謂的『城市主理人』制度;其中每個國家都會有一兩個家族來決定施政方針,比方說綠石公國就是法蘭根斯坦家會向昆薩拜厄確認其意願後敲定執政方向並執行,同時委由威樂德家來監管各城市的主掌家族是否都有確實地遵照方針執行。

由於昆薩拜厄處理北方的重點政策向來是用人唯才——從那些家族裡挑出最可用的成員,因此這個制度實際上會產生的弊病在綠石公國裡並不算是非常明顯;但對於其他國度、可想而知的衍生問題包含了極大權力掌握在少數人的手裡,真理與正義的實踐全憑當權者的喜好,平民跟不信者的權益總是會為了大姓家族的輝煌而優先犧牲——綠石公國的國民向來以己身的進步為傲,但沒想到比他們更加堅定守護信仰與傳統的藍石公國,竟然選擇讓公民參政。

綠色椅子、以獨角獸作為代表的是五百六十席的『平民院』,來自不信者跟姓氏沒那麼好的平民、只要通過官方設立的教育訓練與考試方能入選;紅色椅子、以獅子為代表的則是六百四十席的『元老院』,由傳統大姓推薦家族成員擔任,不過仍須每年接受評鑑考核,如果無法通過的話就必須重新推派代表。每個星期三會像這樣全部聚集在一起開會、討論公國內的行政,彼此監督與質詢;藍石公雖然擁有議會長的身份,出席會議、同樣可以提出議案,卻沒有投票表決的權利。

「我們架空了藍石公大部分的行政權力,比較像是議會的精神領袖——實際上國家裡的一切,由生活在這個國家的人們來做決定。」阿薩佐解釋道。
「這件事多久了?」克利德吃驚地問,電視牆仍轉播著會議進行的過程,一切看起來都如此的制度成熟、秩序有條不紊。
「才剛慶祝完十六週年呢。」連萊赫也忍不住咧開嘴笑:「很酷吧?」
「超酷的,你們怎麼從來沒有說過還有這種事!我好像從來沒在任何地方看過議會制度的報導——」
「不能提,」路西淡淡地說,「議會制度從根本上背離共世本身想傳達的姓氏先後理論,他們先是隔絕了共世子民與不信者、再來是把共世子民拆成貴族與平民,將權力世代掌握在所謂的大姓手裡。可是藍石公國十六年的議會制度正是一種再明顯不過的證明,當我們能夠提供合理的教育、平等的機會,就會發現『信』與『不信』之間,根本沒有那麼大的差距。」

大概是能預想到喪鐘小隊想問什麼,路西接著說:「藍石公國必須非常低調,表面上一直都堅守共世信仰、也常保和平,沒有發生過什麼重大動亂,並且對制度本身守口如瓶,因此王庭也就沒有堅決要拉席萊特家撤銷這個制度。」
「可是這樣做的好處是什麼?」冷霧問,「藍石公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勢的既得利益者之一!拉席萊特家不需要做這些事就可以一輩子高枕無憂,為什麼要冒險做這種可能會得罪王庭的事情?」

在斗篷與圍巾的層層包裹之下,冷霧只能看見路西的雙眼。那是一雙始終游刃有餘的眼睛,但是如果處處謹慎留意,會像此刻一樣看見路西眼裡閃爍著原因不明的熱切,他似是要開口,下一秒卻猛然扯住冷霧的肩膀,將他往旁用力一甩。

對於當時在街道上的路人而言,幾乎是在腦袋可以理解眼睛所見的事物之前,一切就已經發生完了:光天化日竟然有人在議會城堡前對人開槍,那個身穿灰衣的槍手隨後又像被看不見的刀刃一樣整個人被割得皮開肉綻,破布似地倒在地上。那怎麼看都是灰色機構的士兵,是巧合嗎?還是那人真的從綠石公國一路跟蹤他們來到這裡?克利德還想上前逼供,阿薩佐就推著他跟千重,叫他們快跑。

「啊!啊!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看到了嗎!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老天爺!快叫禁衛軍!快啊!」
在路人的尖叫聲中,萊赫一把抱起中槍的路西,衝進最近的地下鐵入口。冷霧回頭做了一個開槍的手勢,徹底讓那隻獵狗沒了氣息、永遠不會再追上來,然後他被莫斯提馬推著一起跑進了其中一個隧道裡。
地下鐵的牆壁上被噴滿塗鴉,曾經色彩鮮豔的舊圖案在褪色之後又被新的圖樣覆蓋,不僅是時代的交替、可能也隱藏著暗號。以晨星小隊穿梭得如此輕駕就熟來看霧都的地下鐵線路恐怕就是黎明號角在這裡移動的主要方式,雖然鳴笛與鐵軌隆隆的聲音不絕於耳,萊赫卻永遠都能轉進正確的軌道裡。他們最終抵達了位於地下的某個堡壘般的空間,大概不是黎明號角的據點、以設備與規格來說更像是防空洞,可能是像這種情況下暫時的藏身處。

「你們在這裡待著,別亂跑——血袋只能放三十五天!」阿薩佐把喪鐘小隊留在其中一個房間裡,還一邊朝莫斯提馬大吼:「不要給路西亂打東西!我馬上回來,不要亂來!」
「我能處理好,馬上就可以,這簡單得很——」冷霧說,但阿薩佐搖了搖頭。
「我不能作主欠你這個人情,拜託了,你們能幫最大的忙就是給我們一點時間,待在這裡別動!」

他說著就跑了出去,把喪鐘小隊留在那間簡陋的避難房裡。

「路西才剛幫我挨了一槍,他現在說不要欠我人情是什麼意思?」冷霧回過頭去,不解地看著自己的隊友。
「可能想把欠你的這一次用在更有用的地方。我看到了,沒打到要害,而且萊赫馬上就幫他止血了,路西不會有事。」索琪兒說。
「好吧,一如既往,我說不上原因,但他們真的很怪。」克利德説,千重則顯得若有所思。
「被擊中的那瞬間,路西的斗篷帽子掀開了……我想對他們來說,可能被認出來更為嚴重。這裡是他們的地盤,我想認得他們的臉的人一定很多……冷霧,你在幹嘛?」
「我覺得我們至少值得一個解釋,如果他們不說,我們就自己找。」冷霧開始在房間裡到處敲敲打打,「在他們處理路西的時候,我們也想辦法打發時間吧。」
「贊成。」

克利德說著跳了起來,還真的被他們在房間裡找到一扇藏在書櫃後方的暗門。索琪兒拋了東西進去,發現雖然坡度不抖,不過暗門應該是一路向上、很可能直通地面,這座避難所的上方會是什麼建築物呢?喪鐘小隊互看一眼,決定上去看看。

以體感來說大概向上爬升了三層樓左右的高度就碰觸到出口。出口處是一幅油畫、推開畫框以後下方是一張擺著骨瓷花瓶的裝飾矮桌,他們小心翼翼地踏著桌子無聲落地,附近傳來說話的聲音,使他們貼著牆壁小心移動,想從對話聲中嘗試判斷自己身在何處。
出口好像是位在建築物的二樓,才繞了一個轉角,眼前就出現了巨大的迎賓大廳,他們正處於對開的樓梯中間,既可往上也可往下;大廳本身的裝飾風格以浮雕為主、所以雖然圖騰相當細膩,也仍很低調,彷彿是為了不要搶走中央大牆的風采一樣。

冷霧的目光被懸掛在大牆上的裝飾吸引,那是以銀色、藍色為主體製作的大型月亮模型,彎彎的弦月有著魔幻的藍色光澤、周圍漂浮著擬真的霧灰色雲朵及無數的銀色星星,還有一架小小的舊式雙翼飛機,正航向比例嚴重扭曲的巨大月亮。

在那幅模型的下方有一行標語,寫著『我們選擇登月』。

「各位,你們知道那玩意是什麼嗎?我總覺得我好像看——」
冷霧話沒說完,索琪兒卻冷不防地抓著他的手往後退,一退後冷霧才看清模型後方的那面大理石牆上、以隱晦的浮雕塑著一面紋章,盾形錦旗為主體、左右分別是戴著王冠的獅子與戴著后冠的獨角獸,邊緣飾以鳶尾花環。

「——鳶尾花、獅子、獨角獸!」索琪兒低吼:「我們不該來這裡的!」

克利德還來不及問她原因,他們的背後便傳來一陣驚叫。回過頭去看到的是一個穿著黑色長裙與白色圍裙、標準家廚總管打扮的矮胖年邁女子,她張著嘴、指著他們顫抖得說不出完整的話,整個大廳裡的人都看往這個方向,顯得索琪兒勉強說完的下半句話事態更加嚴重。

「——那是藍石公的家徽!我們闖進拉席萊特的領地了!」

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22 00:02:08

旅程IV|第二章|無人知曉的輝煌 03




Summary
無人知曉的制度、無人知曉的實驗。無人知曉的孩子們的誕生。
關於藍石公國裡,不為人知的輝煌的過去與現在。




萊赫回到治療室的時候發現路西已經醒了,被槍手襲擊的當下他人就在路西背後、瞬間止血加上沒有打中要害,經過妥善的處理後受到的驚嚇遠大於實質傷害;更嚴重的應該是那個一路自街燈鎮尾隨他們的灰色幽魂,他肯定擁有相當特殊的能力、才能在這麼長時間的跟蹤中完全屏除自己的氣息與足跡,瞞過八個如此老練且易感的生存者。而這中間從他們的對話中洩漏了多少情報?這些情報又有多少已經被傳遞出去?萊赫顯得心煩意亂,看著從毛毯中露出一雙眼睛、小心翼翼看向他方向的路西,不由得想起抱著對方衝進地下鐵時緊緊攫住他的恐懼感,黏膩的鮮血、因疼痛而發出的細微呻吟,路西蒼白的臉色拉扯著他最深沉的恐懼,都令萊赫感到怒火中燒。

「你跟上面說了?」阿薩佐問。
「避重就輕的講,」萊赫不看路西,用最後的努力試圖壓抑自己的情緒:「埃利歐說他去街上探聽看看,希望沒人看到我們,我想他已經出發了。如果有目擊者,馬爾索那裡一定會收到通知,人們會想求證……但我們最好別拖時間,他們想知道路西的狀況,我們搞砸了。」
聽出他最後一句話中略帶的惱怒,阿薩佐緩頰:「不能這樣講,如果我們八個都沒注意到,那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誰可以事先發現那條獵狗。無論如何,我們都回來了。」
「這就是重點!我們可能帶了麻煩回來,如果那個渾蛋已經把我們的行蹤回報給灰色機構、如果他們意識到我們的身份、如果他們意識到他是誰——」
「我不覺得有,」莫斯提馬說,口氣裡安撫的意味很明顯:「如果獵狗從街燈鎮追我們過來,代表有整整兩天的時間讓他聯絡同伴、夾擊我們,可是最後現身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已,不是嗎?」

萊赫沒有說話,表情半是在評估莫斯提馬推論的可能性、半是還想繼續闡述現況潛在的風險,不過最終打破他沉默的是路西,那聲可憐的道歉徹底地引爆了萊赫從不知道多久之前就隱忍堆積至今的某些不滿。

「你到底在想什麼?竟然去幫陰冷霧擋子彈!」看到萊赫發火,莫斯提馬立刻往後縮。「就算有人把槍抵著他的心窩開,我看他也不會流半滴血!你腦子到底有什麼問題!」
「不能因為他打不死,就讓每一發子彈都打在他身上。」儘管知道自己理虧在先,路西的立場仍舊沒有動搖:「這個世界上只有要他死跟覺得他反正死不了的人!那他變成一個反社會又不顧別人死活的人還令人意外嗎?每個人都對他太嚴格了——」
「去鳥居坂跟戴斯奈爾面前再講一次,看他們能不能接受這個說法!你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關心冷霧死活的人!」萊赫低吼:「出發前你就承諾過會以自己的性命為優先!但看看你都在綠石公國做了什麼?處心積慮地把辛苦的事情往身上攬,幫那些沒用的蠢蛋搞革命活動、為了拉高或拉低冷霧的評價隨時貶低或吹噓自己,如果那傢伙不想幹了,你是不是還打算代替他成為預言之子?」
「有些事總得要有人去做!」路西也跟著大聲起來:「可是我們不能因此逼不想做的人背負重擔!預言的條件不只適用在冷霧身上!」
「那也不該是你!這跟說好的不一樣,你有你自己的責任跟義務!只要搞砸了,就有幾千幾萬的人要陪我們一起付出代價!我們不是為了要陪你一步一步逼死自己,才跟著一起去綠石公國的!」
「我說過了你們不必跟我一起去!那是我堅持要做的事,跟你們沒有關——」
路西沒把那句話講完,因為萊赫露出了被他刺傷的表情。而他還來不及為自己衝動說出口的話做出彌補,萊赫的臉色就由熱轉冷,在擔憂與恐懼交織的怒火褪去之後留下的是幾乎可說是冰冷的心碎。

「——跟我們沒關。當然,您說出來也無所謂,是我自己太僭越了,忘記這條命是您撿回來的。不過幾年的相處時間,就以為自己可以跟您平起平坐,我確實沒有資格干涉您的選擇。」
路西一張嘴就被疼得皺起臉來,大概是急躁扯到了傷口、令他說話的時候眼睛裡幾乎是帶著淚水,半是疼痛、半是情緒激動。
「我沒有那樣講!你能不能別這樣?你明明就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我一直都把你們當成親生兄弟——」
「是嗎?你這輩子有哪怕一分鐘,把我們看得比你的救世主弟弟跟末日妹妹更重要過嗎?」

「——好了,停下來,超過正常宣洩情緒的範疇了。」阿薩佐平靜地介入他們,「坐下來,萊赫,不要對病患大吼大叫,如果路西傷口裂開的話全部都是你的錯。坐下,不要讓我講第三次,裁判時間開始了。」

裁判時間是他們長年相處的諸多默契之一,萊赫坐下了。莫斯提馬先是向著路西。

「——路西,你不該有那樣的念頭。我們都很擔心你總是很偏執地在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對,你是正確的,別試著打斷我,好嗎?重點是我們幹嘛放棄舒舒服服的生活,跟你一起去北方睡地底啊?還不是因為我們愛你?我們擔心你會一個不小心做出什麼害自己受傷的事情——噓噓噓,你已經做了,你現在沒資格講話。我們也把你當成自己的弟弟看待啊,所以即便是世界的盡頭、我們也會很樂意陪你一起去——但是當然,不包括你耍笨害自己受傷的部分——你要是說出『我們不跟你一起也無所謂』這種話,那我也要哭了喔?」
路西看起來十分愧疚:「……對不起。我只是……我也會害怕你們受傷,也覺得很抱歉你們必須要放下一切陪著我,這一切真的太危險了——」
「我有好幾次很想打暈你,然後把你塞進隨便一個布袋裡面帶回家。」阿薩佐聳了聳肩,露出鼓勵的微笑:「可是這件事對你來說既然很重要,那我們就會陪著你。你總是把辛苦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攬,從以前到現在都讓我們很擔心。」
「對不起,真的,沒有下次了——」

「我才不相信哩,」莫斯提馬說,傾身向前看了看路西的傷口:「所以醜話說在前面,你再幹一次這種事、阿薩佐就會吃下你受的傷喔。」
「什麼?!不行,我們說好的——」
「你還說得真輕鬆啊,痛的會是我耶?」阿薩佐白了莫斯提馬一眼:「但是沒錯,路西,打破約定這種事可不是只有你能做。你下次再敢不經大腦幫人挨槍,受傷的就會是我。」
路西委屈極了,但此刻他是站不住腳的那個人,沒有討價還價的籌碼。阿薩佐又轉向萊赫。

「萊赫,我知道你很氣他,我有時候也真的覺得他太超過了——尤其是重生節,就算我們帶著面具也很有可能從身形或聲音露餡,到今天都還沒被揭發算我們運氣好。」他說,「但是表達關心有更適合的方法,這是你的老壞毛病了,平常都不講、積到最後一刻大爆發,讓全部人都痛不欲生,這不是良性的溝通,只會讓大家都受傷而已。」

萊赫點了點頭,他的憤怒原先就是來自於擔心,又在看見路西的眼淚那一刻全都沒了。他單膝在路西面前跪下、低聲為他衝動又殘酷的氣話道歉。路西連忙掀開毯子、慌亂中差點絆著了腳,但是擁抱萊赫的雙手如此堅定,就像很久以前、他也是以一樣堅定的口氣跟姿態,將萊赫、阿薩佐與莫斯提馬,從深淵般的絕望處境中拉了起來。

「——我從來沒有想要利用那些往事來向你們要求任何東西,但你們一直都……非常支持我,我把你們當成自己的兄弟,我一直覺得如果我開口向你們要求,這一切就會變質……」
「我們都很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仁慈、勇敢,對公平與正義的執著超乎常人。」萊赫拍著路西的背,輕聲說:「而你也清楚我們的個性,如果有個能讓我們回報你的機會,我們不會錯過……我情願聽見你說你要我陪你到世界的盡頭,我情願你要我成為你的末日。」
「我不要回報,沒有兄弟在講求回報——」
「可惜的是這件事我們都很難退讓,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放棄自己的想法。」路西感覺到阿薩佐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肩膀:「收養而成的兄弟關係就是這麼麻煩,不可能會有一個我們都能接受的答案,乾脆從今天起封印這個關鍵字好了。」
「對啊,我們只要知道我們愛著彼此就好了啦。」莫斯提馬整個人掛在萊赫的背上,「好耶,本日裁判也完美落幕!」
「不,還有最後一點,」萊赫說,口氣很堅定:「你得告訴冷霧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路西頓了一下,顯得很猶豫:「我覺得沒必要,反正他不記得——」
「這件事我贊成,」莫斯提馬說:「想想看,為什麼冷霧之前會突然疏遠我們?他一定有注意到你別有目的、但又猜不到是什麼——不要委屈好嗎?他要是神經大條、迷糊散漫的話早就害死自己了。喪鐘全部都一樣疑心病很重,我們要是堅持不說遲早會出事。」
「……好吧,我想你們說得對。反正我們到家了,一切都會簡單得多。」

「真心話時間!」莫斯提馬跳起來:「搞不好講完剛好趕上下午茶,我真的是想死鵠絲太太的小黃瓜鮪魚三明治跟果醬司康——他們人呢?」

房內的廣播器在那個瞬間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音,是警報,宣告城堡裡有未經確認的訪客正在逃竄。晨星小隊互看一眼,齊齊發出慘叫。


老婦人就站在那幅油畫的旁邊,克利德他們便無法順著原路回到地下;而她的叫聲驚動了其他的僕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什麼事發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光天化日之下議會城堡前發生槍擊——大廳裡的人還不少,正一個又一個地將目光轉向他們所處的方向,接連發出驚呼。

冷霧拉著他們拔腿就跑,如果動用跟記憶惡魔有關的能力、要抓出一條逃生的路線並不困難。樓梯、拐彎、迴廊、再拐彎,克利德留意到建築物本身的基底是相當柔和的奶油色,經過的每個房間則有不同的主題:有的四面牆面被漆成鮮紅、再搭配金色的華麗鑲邊裝飾與水晶藝術燈,描述藍石公在毀滅日戰爭中的傑出表現;也有的房間以大理石為主體、鍍金壁爐上有某任藍石公的浮雕塑像,其功力細膩得令成品有著如鮮奶油般柔滑細緻的質感,四周還繞著立體的金色迷你天使雕像,記錄歷史上某段特別和平的歲月。一切是如此的富麗堂皇、精雕細琢,但冷霧帶他們繞進的那個地方太特別了,就顯得那些房間庸俗——一個狹長的空間,既像房間、又像走廊,第一眼有種闖進某種巨大動物的骨架裡的錯覺、細看才發現是因為牆面被左右兩側各十七座延伸至屋頂的落地窗給切開,而每座落地窗上又都鑲嵌上了幾乎等大的鏡子,使闖入其中的訪客頓失空間感:鏡面反射出了無數的自己、倒影的身後又有另一面鏡子與另一個倒影,不僅會讓人誤判距離的遠近與房間的大小,大腦更是冒出了暈眩的警訊。千重腦袋裡的第一個想法,是覺得冷霧拐錯了彎。

「這個房間很不妙!」索琪兒大概也有著一樣的想法,她抓著冷霧的肩膀:「我們得從這裡離開!」
「等等、等等!我記得是在這裡——」冷霧卻壓低了身子,像是在找什麼的樣子。那些鏡窗與窗之間都有黃金做的藝術燈架,是天使模樣的人型舉著金盤子、上面再擺上水晶燭台的精緻藝術品;唯有其中一座不一樣,燈架做成街燈的造型、有兩男兩女的小孩子圍繞著街燈嘻笑。冷霧用力拍打那座金燈旁邊的鏡窗——絕對是拍得太大力了,因為下一秒他就滑進了猛然開啟的暗門之中。

千重、索琪兒與克利德想都沒想,立刻就跟著跳了進去。跳進去才想到那個古老的童話故事,關於少女如何在漫長的墜落之後抵達了常識與知識都不適用的奇幻國度;而與最壞的想像不同、他們很快就到達一處相當明亮的房間。索琪兒環顧了一圈、覺得這很像照顧新生兒的起居室,一樣是奶油白的牆面、搭配淺青色的壁紙,上面畫著綠葉與淺粉紅的玫瑰花苞,畫著同樣花紋的玻璃儲物櫃裡收滿小孩子的玩具,恰好應證了她的猜想。

房間約莫是兩間打通的大小,三人找到了正在房內一角看著什麼的冷霧。克利德還沒把任何玩笑話說出口,就順著冷霧的目光而瞪大眼睛。

他們所站的空間是被雕花拱門隔開來的獨立區塊、如收藏室般整整齊齊地擺了許多物品。這件事本身並不稀奇、收藏與展示向來是大姓家族最傳統的愛好之一,如果特別專精於某種主題甚至能因此在社交圈裡受到更多歡迎。從前利德賀家族能在經商中致富、也是因為他們時常從航海中帶回許多極富價值的收藏品,瓷器、絲綢、異國風情的繪畫與樂器,多得是有錢人家捧著大把鈔票爭相搶購;出現在這個房間裡的東西卻都是些相當普通的生活用品,本身並不值錢、真正賦予其意義的,是曾經使用過它們的人。

千重一眼就看出了那件吊掛起來的千草色羽織上畫著鳥居坂的家徽,而克利德認出那組以白鐵與原木製成的啤酒杯是他故鄉維京島的傳統工藝。他們兩個固然很震驚,錯愕程度卻恐怕遠不及冷霧,成長過程中與來自各種文化信仰的長輩相處令他輕易就能辨識出利維坦的獸羽披肩、霍內家女孩都有的扶桑花髮飾,一塊他母親小時候無數次告誡他連摸都不准摸的通靈板,還有幾副奇形怪狀的眼鏡,是他走遍半個世界、此生唯獨在法蘭根斯坦與洛奇特的發明桌上才看過的設計。
這個展示間裡收藏的所有東西,恐怕都曾經屬於某個血盟的成員。

這樣說起來,鳥居坂晴生的刀一度也曾作為某種戰勝的象徵在無數豪華宅邸中流轉,殺了一個又一個不知情的收藏者。對於共世來說有一處收藏敗亡敵人遺物的展覽館是獵奇卻合乎人類惡劣天性的,只是無論如何、對遺族來說這種收藏都太過殘忍了,索琪兒艱困地開口:「冷霧,這——」
「——我看過那個月亮。」冷霧卻猛然說道,「絕對是我很小時候的事情,因為今天之前我幾乎沒有想起來過!可是看到的那個瞬間有某些模糊的記憶浮了起來,好像……好像我曾經來過這裡。」
「這是為什麼你帶著我們來到這裡嗎?」克利德的目光還盯著玻璃櫃,說出來的話卻很敏銳:「我聽見你在找入口的時候,說的是『我記得在這裡』——」

「——噢,你還記得嗎?」
他們實在是看得太專心了,以至於聽見聲音、轉過頭去,才發現來人近得伸手可及、無聲宣告喪鐘小隊有多麼輕忽大意。出現在背後的是活生生的威爾漢.拉席萊特,與電視上相比本人比較瘦,近距離才注意到讓他的頭髮閃閃發光的實際上是混雜其中的無數自然白髮。威爾漢的身旁站著一位同樣外表可見出身高貴的女子,不僅年紀、就連個子也幾乎跟威爾漢一般高,一頭長髮先是編成辮子之後又在後腦繞了一個高雅的髮髻,在幹練的姿態裡展現出一種纖美的溫柔。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索琪兒,採取一種相當保守的應對方式:姿勢標準的屈膝禮與點到為止的問候,表明她知道眼前站著的是藍石公國——是全共世最為尊貴的人物之一,她並輕聲問道,旁邊站的是您的夫人嗎?

「你們知道我是誰!叫我威爾就可以了。」威爾漢愉快地說,那高貴的外表不說話時看起來非常嚴肅冷淡、卻在開口時展現了與身份不相符的親切,就連措辭也輕鬆而隨意:「很可惜,我沒有足夠的幸運擁有這位女士做我的法定妻子。這位是我的——嗯,你們會聽到人們說她是我的秘書、也有人說她是我的副手,靈感女神、智囊、加速器與煞車,真難定義,不過我最喜歡的詞是『合夥人』。」
相較於威爾漢毫不吝嗇的華麗介紹詞,那女子只是露出相當謙和又友善的笑容:「我是瑪德琳.奧蘭治,不過大家一般叫我瑪琳。」
「來吧,過來坐,別一直站著。」藍石公殷切地招呼他們、率先回到原本的起居室裡,喪鐘小隊面面相覷。
「……他好像沒叫守衛。」克利德小心翼翼地說,看著其他人:「我們該把握這個機會嗎?」
「不、能等一下嗎?」冷霧說:「我有問題想問他,我們再觀察一下吧。」

威爾漢的聲音又從另外一頭傳來,在看起來非常鬆軟舒適的沙發與扶手椅之間、他與瑪德琳已經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了一整桌子的食物,各種新鮮的麵包、乳酪、火腿,還有幾乎是帶著露水的葡萄、紅醋栗與鵝莓。威爾漢再次親切地邀請他們坐下,瑪德琳正準備替他們泡茶,而克利德、千重、冷霧與索琪兒每個動作都很慢,目光直視前方,生怕一瞬間的輕忽大意。

「你們知道自己在哪嗎?」威爾漢彷彿沒看到他們如此明顯的戒備,一邊做三明治一邊輕鬆地問道。
在緊繃的氣氛下保持輕鬆又冷靜的態度向來是冷霧的長處:「是您的二十五座城堡之一嗎?」
「我最喜歡的一座。以前的人管這裡叫做濕地城堡,因為以前這邊到處都是水草甸——那是一種透過控制灌溉以提高農業生產率的草地,不過隨著開發當然都沒有了。現在這裡通常被稱為『行政堡』,就像西教會城堡現在都被叫做『議會堡』一樣。」

這裡是藍石公主要居住及辦公處,議會架空了他大部分的行政干涉權力、但威爾漢仍舊是備受國民愛戴的精神領袖,議會也仍須向他回報議案的處理與施政進度,更別提他熱心於慈善與公益,花了許多力氣研磨著如何能讓他的國民過上更舒適的日子。

「你們從哪裡進來的?不,不是城堡,我是指進到這個國家——噢、酒鄉之路,你們感覺如何?」千重一邊想著『他好能講』一邊從威爾手裡接過乳酪火腿三明治,大概是為了讓他們對手裡的食物放心,藍石公自己先帶頭咬了一大口:「葡萄的收穫季節才剛開始,真可惜,如果再晚一點去會有很多的慶祝活動,你們會發現要清醒地走完那條路很困難——我個人覺得那是整個國家裡最熱情的地區,可能從事農業的人們都有這樣的特質,經常需要幫助彼此、所以養成了他們親切待人的做事風格。還有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嗎?」

瑪琳把其中一小籃新鮮的水果推到索琪兒面前,親切地幫克利德的杯子裡注滿散發柑橘香氣的紅茶。

「學校的部分很有趣,我的意思是這裡的學校都是這樣嗎?散佈在整座城鎮裡?」冷霧問。
「噢!對的,我們覺得求學實在不能關在圍牆裡面,必須要與真實的世界接觸、學習的東西才不會與時代脫軌;另外就是實務操作了,如果沒有輸出而一昧地輸入,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座會走路的書櫃。」
千重想像那個畫面,忍不住微笑起來,發現瑪琳正看著他、連忙說:「我覺得很有道理。」
「是吧?」威爾說,朝瑪琳眨了眨眼睛:「那霧都呢?你們喜歡這座城市嗎?你們有看到鐘塔與景觀摩天輪嗎?」
「有遠遠地看到,不過還沒真的靠近看過——」
威爾點了點頭:「我們會找到時間去看的,反正摩天輪跟鐘塔也不會跑掉。但更重要的是議會制度呢?我們剛好今天開會!你們有看到嗎?」
「有,那真的太酷了,」克利德誠心地說,「我到現在都還在想這真的是很不可思議又令人驚奇。」
「是啊,很棒吧?」威爾熱切地說,顯見地對此引以為傲:「當然啦,我可不敢說一切都沒問題,畢竟這世界上沒有絕對完美的制度——像是我們一直都會抓到有人賄賂考官作弊,或是威脅貧窮卻又才華的考生不能發揮實力——所以我們也持續地修改作法,希望能越來越好。」
「您的國家很美好,我的意思是人民的素質、大家都能接受這樣的制度存在。」索琪兒說得很慢,大概是想精準地斟酌自己的用詞:「即便是綠石公國、也頂多是從大姓裡挑好的——但實際上除了被稱為戴納米斯的異教士兵之外,不會給予不信者這麼公平的機會,真正地與共世貴族並列在議會之中。」
「噢,這是循序漸進的。一剛開始一千兩百席的議會名額裡只有兩百席是給不信者與平民,才兩百!壓倒性的劣勢,可是光是這樣公國裡的大姓就差點暴動啦。」

威爾漢說,他們在設計與推行這個制度的時候非常的小心,不能讓既得利益者的被剝奪感太強烈、也不能讓從來不曾掌握權力的不信者因為一時獲得太多而失控。威爾漢一面要頂住來自上層大姓的壓力——其中甚至有大半是他自己的家人——另一面要說服公國裡的百姓這樣的制度有利無弊,還得面對某些不信者的質疑,認為遞到手中的橄欖枝別有居心;但他挺過了這一切的風暴,即便成果必須要小心翼翼地向全世界隱瞞,藍石公國仍舊達成了共世歷史上從來不曾有過的創舉。

「我想這個問題可能會有些失禮,」冷霧開口,他的眼睛裡有著直白的光芒,是當他在認同與質疑的邊緣猶豫不決的時候不自覺的習慣動作:「但我很好奇,是什麼令您決定要放棄與生俱來的權利與地位,讓藍石公國成為這樣的國家?」
人家說一句他能回五句的威爾漢一瞬間靜默了,他環顧了坐在面前的少年少女,最終將目光定在瑪琳的身上。
「——時間過得真快,對不對?」他沒頭沒腦地這樣說,瑪琳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我經常想像這一天的到來。」
「總會到來的。」威爾說:「你們上來這裡之前,有看到大廳裡的裝飾嗎?」
「您是說那個月亮模型嗎?」冷霧立刻問,顯見地相當在意。

威爾漢點了點頭。每一任的藍石公在上任的時候都有責任與義務去修改行政堡入口大廳的裝飾與標語,那不僅是一種新氣象的表現、也代表了時任藍石公領導公國的方針,是克盡一生必須遵守與實現的諾言。

「『我們選擇登月』,登月是一個困難的概念,因為我不想走舒服的、別人安排好的、簡單的道路。」威爾漢.拉席萊特說:「共世的文化裡將人們的姓氏訂下優先順序,給每個人制定了生來的角色——但是如果姓氏下位的人有臣服與忠誠的義務,難道上位者就沒有相應的責任嗎?我們坐擁權力、資源與知識而什麼都不做,那就只是寄生於國家與人民的吸血蟲罷了。我們做困難的事情,個人才能成長、國家才會進步、世界才能變得更美好。」

有好半晌他們只是安靜地消化自己聽到的莊重宣誓。就像共世對不信者帶有偏見、不信者也會對所謂的大姓有著既有解釋,拉席萊特在十二公裡名列前茅、是既得利益者裡歷史最悠久、地位最尊貴,以跟凡人不同的目光詮釋生來就擁有的地位與國度的至高無上的存在。對於克利德或千重這種光是因為『不信』就差點喪命的受害者而言,藍石公國的議會和威爾本人的信念無疑是一種強烈的觀念衝擊。

「一般的大姓家庭不會這樣想,他們大多將自己擁有的權利與地位、他人遭受的苦難視為理所當然。」索琪兒輕聲說:「您的童年想必過得很辛苦。」
「不知道該說幸運還是不幸運,我也不是生來就這樣想。我的家庭確實是依妳知道的那種思想來教育我。」威爾漢說:「我的想法、世界觀與生存哲學,是在長大的過程中透過朋友的影響慢慢建立起來的。」

離沙發不遠的門忽然被猛然推開,似乎除了他們滑下來的暗門之外、房間仍有正常的出入口。

「威爾先生!您有沒有聽到外面的騷動呀?唉呀、啊!」
進門的是那個最初發現他們的年長女士,有著母鵝一般慈祥的外表,急匆匆地推開門之後又被房內的冷霧他們嚇到發出尖叫。
「鵠絲太太!妳看看誰在這裡!」
相較於威爾的愉快口氣,鵠絲太太幾乎是跳腳著腳,說話聲音飄搖、彷彿下一秒就會激動落淚:「您真是的,也不說一聲!我們外面滿屋子地在找哪!少爺都快嚇死了!我最好是趕快去跟男孩們說一聲……」
「真不好意思,我忘記了——那麼就麻煩妳啦。」
鵠絲太太關上門前,又看了他們一眼,笑得心滿意足,嘴裡唸著『長這麼大了』、『真是太好了』。

「鵠絲太太從我剛出生就在拉席萊特家裏工作了,從我、我的堂兄弟姊妹到我的孩子們全都受她照顧,對我們來說她幾乎就是家人,當然啦、是有點容易受到驚嚇。」威爾朝著他們眨了眨眼睛,忽然口氣變得很認真:「我想既然說完了我的想法、接著你們可能就會想知道想法是如何具型為現實,而我可不能把不屬於我的功勞攬到身上——議會制度本身並不是我的主意,而是我的朋友在學生時代的畢業自由研究中設計的實驗性企劃。我不過是作為出資者,提供了合適的場合與環境,並且在朋友們都離開之後,拼盡全力維持制度的運轉。」
「什麼?」千重錯愕地問:「所以您的朋友並沒有留下來參與議會嗎?」
「就連名字也沒有留在議會建立的歷史之中。他將一切的功勞都推到我的頭上,僅僅只要求了一樣回報。」

瑪琳將她一直放在手邊的檔案夾推到冷霧的面前,以文件的年代感來看應該就是最初的草案、封面寫著『理想世界計畫』。

「他說,這座城市、藍石公國的首都,能不能以他獨生子的名字來命名。」
霧都。那份企劃書的首頁以囂張又端正的字體,寫著陰劭諺的名字。
冷霧抬起頭來,震驚的同時也馬上想通某些細節:「——您在帕拉汀讀過書。」
「只算是短期留學而已,畢竟沒有任何大姓願意將孩子送進那裡——當然不包括我。我非常喜歡那個地方,那是我求學生涯裡最美好的兩年——這個故事要從有點久以前說起了,首先必須要老實承認,我並不是生來就要作為繼承者、而是因為一些意外而不得不戴上王冠。」
威爾環顧喪鐘小隊、從表情確定了他們對他的生平應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可以省略一些不甚愉快的回憶。對拉席萊特家而言當時所受的重大打擊首先是繼承人倉促過世、再來就是奧帕利歐家的退婚,返航王搞不定難搞的寶貝女兒,但起碼試圖做出補償,轉而介紹了帕柏力克家一個聰明優秀的女孩。

「你猜得到那位小姐是誰嗎?」
「……不會吧?」與說出口的話相反,冷霧的表情看起來超級期待。
「是你的母親。」
克利德吹了一聲超大的口哨,千重跟索琪兒往他左右肩膀各捶一拳。冷霧急切地追問:「可是這事最後沒成,對不對?不然我也不會在這裡,但我媽是怎麼——抱歉,無意冒犯——怎麼拒絕你的?」
「愛珂起初無法強硬抵抗家裡的安排,這點我也一樣。就只差一點點——人都已經坐在訂婚茶會的現場,儀式即將開始的那種唷——下一秒所有的鮮花裡都鑽出蟲子,蛋糕不但融化還散發出惡臭,不用說,所有人都在尖叫跟逃竄。在那一團混亂裡劭諺直接跳上了我們所在的加高舞台,當著所有人的面握著愛珂的手,對著她說『我們一起逃跑吧』。」

克利德跟冷霧發出尖叫。

比起戒備森嚴的會場怎麼會這麼輕易地被十一個學生滲透、闖入,拉席萊特家更震驚的是帕柏力克家的小姐竟然與無姓的東方少年混在一起、有著不乾淨的感情關係。這場婚事為此告吹——原先應該是帕柏力克家會捲入醜聞、一切卻被力壓下來,外界僅僅知道的是威爾漢·拉席萊特的婚約又失敗了。作為其中最無辜的被牽連者,威爾並不介意,一來是因為本來就不想結這門親事,二來是因為注意力全都被那群出現在訂婚花園裡的學生吸引。跟他差不多年紀、卻有著瘋狂的勇氣與能將一切想像化為現實的知識與執行力,有的出身大姓、有的出身低微,他們信與不信,卻稱彼此為朋友,像是獨立於共世所有既成的價值觀之外。

「烏合之眾、狐群狗黨,挑您喜歡的稱呼吧,我不會覺得冒犯,他們自己也時常這樣開玩笑。」
冷霧打趣道,但威爾卻認為他那天看見的是世界地圖的縮影,是漫長歷史盡頭最理想的社會樣子。他在那個瞬間,忽然理解了帕拉汀本身的價值。
「而且在跟著你父親一起跑到現場的朋友裡,有一個人讓我非常在意。」
「誰啊?」
「返航王的女兒,伊菲吉妮亞殿下。」
「什麼?」索琪兒顯得很錯愕,千重則問:「是那個拒絕了您婚約的人?」
「嚴格來說,那是我哥哥的婚約,所以人家要拒絕我實在情有可原。只是在最頂層的社交圈裡吉妮的名譽始終很糟糕,她被描述成一個自視甚高、任性妄為,對其他人事物都不屑一顧的麻煩人物,所以你們可以想像我們看到她混在那群人裡面有多麼驚訝。」
「等等,您剛剛是不是稱她為——」

威爾露出了狡詐的微笑,點了點頭。返航王的女兒拒絕了埃格蘭汀的伴讀、拒絕了拉席萊特的婚約,隱姓埋名地跑去帕拉汀讀書,不看姓氏地跟陰劭諺等人廝混在一起,還動用自己的影響力、讓他們擅闖訂婚茶會的這件事可以順利落幕,無人為此受到牽連。這幾乎讓威爾完全相信那些關於她的流言都不是真實的,愛嚼舌根的人捕風捉影、試圖從傳聞的迷霧中拼湊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公主殿下的真實樣貌,但真相恐怕只存在在那所大姓人家全都避恐為之不及的學院裡。

「這令我堅信她退婚是因為愛上了某個人,那時候瑪琳還不相信我說的話呢。」
「你有時候太浪漫主義了。」

威爾對於那間身處於自己將要繼承的國度中的學校非常的好奇,在漫長的抗戰與高昂的交換條件之後,他父親答應讓他短期地去那裏讀兩年的書。那一年陰劭諺二十一歲,與他的朋友們是帕拉汀裡的領頭群體,熱情地向威爾介紹他們在學校裡面轟轟烈烈做出的大事——帕拉汀校園獨立於海島之上、又因為其創立的根本理念而擁有相當自由的辦學制度,返航王在學期間就已經做了一定程度的改革、又被他的女兒與朋友們進一步地發揚光大:原先由教授指名的高年級學生會改為選舉制,誇張的競選方式讓威爾和大開眼界;每個星期都有不同的座談會與展覽、介紹從未聽說的民族傳統與壯麗風景;而因為整座海島都屬於帕拉汀,他們還在校園外的地方模擬城鎮的營造與規劃,複製學生故鄉的街道、研究畢業歸鄉之後該如何運用所學。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陰劭諺與他分享的彼時才剛有雛型的畢業自由研究計畫,據說是從舊世界實際存在的制度獲得的靈感、設計出的非常理想化的社會:就像他們投票遴選學生會的成員、各公國也應該採用一樣的制度,依靠考試或是推選的方式來選別真正合適掌權的人。劭諺在計畫理念裡指出與生俱來的權利與不會被汰換的繼承最終只會導向迂腐,他否定了共世將近兩千年的運行方式。

「這樣沒問題嗎?」
「哦,當然有大問題,不過當年幫他簽核研究主題的教授……嗯,我不會說索多瑪教授是壞人,不過許多時候他忽視既成規則的程度會讓我們都捏一把冷汗,更不要提發表會的時候……我現在想到還是會覺得很恐怖,帕拉汀裡的同溫層太強烈了、經常會忘記外面的世界裡我們才是少數。」
「有人將他們的行為視為叛逆與反亂,對吧?」
威爾點了點頭:「要不是團隊裡有吉妮,情況可能會變得很糟……但是最後劭諺得到了非常有力的後援,對方不僅支持這個構想、甚至希望他能夠實際進行社會實驗。」
「那個人是誰?」
「返航王。」

主導計劃的人是陰劭諺與吉妮·奧帕利歐,他們在畢業後以藍石公國作為模型——半是因為他們跟威爾漢的交情、半是因為這裡算是除了白石公國之外共世版圖內不信者最稀少的地區——既然要執行實驗性極為強烈的新制度,那最好是越單純的環境越好。

光是從威爾的表情喪鐘小隊就能明白他有多麼懷念那段時光。朋友們搬進了他的城堡裡面、每天都在為了更理想的新世界而奔走,他們白天彼此質疑、互相爭執執行方式與配套措施,必要的時候還能毫無道理地詆毀對方;工作結束後的晚上又融洽地聚在一吃飯,從來不曾將怒氣帶至隔日。在這段時間裡愛珂與璜娜的肚子裡先後有了動靜,解答了冷霧面對藍色月亮模型和這座城堡時為什麼會有熟悉的感覺。

「——冷霧,你跟瑟菲婭是在這座城堡裡出生的。」
砰的一聲門又再次被推開,喪鐘小隊沒有見過如此慌張失措的路西,連房內的狀況都沒細看就喊:「爸,你有看見冷霧嗎?我們到處找不到他——」
瑪琳伸手掩住她的笑聲,喪鐘小隊齊聲大喊『你剛剛叫他什麼?!』,而路西看起來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吞進肚子裡。威爾發出一個很明顯是在憋笑的聲音。
「嗯,鵠絲太太說她會告訴你冷霧他們在我這裡,但顯然你沒遇見她。」
路西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囁嚅著說:「……我去阻止阿薩佐跟莫斯提馬,他們剛剛說要把噴水池的水放空來找人。」
「快去阻止你的兄弟們吧,兒子。」

路西連看都不看他們,轉身就落荒而逃。

「那是怎麼回事!」
「唉呀,這可不是什麼好榜樣,不過我會對你們說實話。」
威爾雖然將其稱為不光采的家事、是他父親命懸一線時最為記掛的家醜,不過從表情來看並不是真的這樣想。如冷霧等人所知,在接連被奧帕利歐與帕柏力克拒絕之後拉席萊特忽然變成相親市場上的過街老鼠,每對父母見了都急著要將自己的女兒往家門內拉;家族花了許多時間,終於談好一門勉為其難能接受的婚事。他將迎娶的是當時公國內首富烏比諾的長女,烏比諾不過是經商致富、姓氏本身算不上好聽,但妻子一脈卻混了包含利德賀在內許多知名的家族,勉強能配上這個被退婚了兩次的年輕人。老烏比諾雖然費盡心機地擠進了上流社交圈、女兒卻很不爭氣,過了好幾年才生下一個病懨懨的兒子,無論年紀還是長相都與路西完全對不上。

「我本身絕對不鼓勵這樣的行為,雖然就算時間此刻倒流,我也會再做一次——路西法是我跟心愛的人生下的非婚生的長子。」

這在藍石公國同樣是公開的秘密,威爾的倒霉事跡之一——這個沒有繼承權的孩子舉手投足都令人想到拉席萊特家當年那個因病早逝的長子:相貌堂堂、氣質高貴,頭腦聰明、彬彬有禮,不僅止於對家裡的僕役、還經常被目睹輕裝進出貧民窟與公益醫院,數次投書給報社與議會談論如何完善社會福利,舉國上下根本懶得管他的出生合不合法,路西跟他的父親一樣受歡迎。路西尤其對犯罪者的遺族、尤其是家裡有人涉足革命而被連帶追究的孩子非常關心。

這令克利德想起某些事。

「路西告訴過我,他參與革命都是為了異父弟弟!」他看了看威爾漢、又轉向冷霧:「他說為了能讓弟弟過上幸福的生活,他會賭上一切改變這個世界既成的運轉規矩!」

威爾漢點了點頭:「你們出生那一年,路西剛好三歲。我告訴他『從今以後你就是哥哥了,要做弟弟妹妹的保護者』——哎,做父親的一直誇兒子實在不像話,但那孩子從小個性就很認真,雖然你們只在這裡住了短短三年,他卻始終都惦念著、一直問我你們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直到——」
「和平歸來之日。」冷霧輕聲說,威爾漢皺起眉頭,做了一個很嫌惡的鬼臉: 「我好討厭那個名字。在這個家裡,我們叫那一天『壞日子』。」

路西本來就是個早熟的孩子,但在壞日子之後完全沉靜下來——那一年他不過十三歲,卻從此確立了一生的目標,公國民眾知道路西法·拉席萊特的慈悲善良、對公平正義與理想世界的執著與努力,卻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他始終心繫著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妹妹。和平歸來之日後王庭大肆追捕革命者的遺族,路西不顧危險地數次在緊要關頭出手庇護那些孩子——其中有三個因為擁有異端身份,威爾與瑪琳商量之後由奧蘭治出面收養了他們以躲過灰色機構的槍口。


「這解釋了他們為什麼那麼愛路西,簡直再合理不過。」克利德說。「而且也能解釋他為什麼一直想說服我們來這裡。」
「我想那孩子是覺得在這裡要保護你們更容易,」瑪琳點了點頭:「藍石公國長年和平、很少受到王庭干涉,何況誰能比我們更有餘裕把人給藏起來?」
「但我不懂,他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冷霧顯得很不解:「他大可以全部說出來,對吧?」
「那孩子有時候會有些奇怪的偏執,我想其中一點是因為你不記得他。」瑪琳溫和的補充:「再來是因為這個國度——堅持運行議會某種程度上也代表我們拒絕的共世的傳統,他必須非常小心地保守關於藍石公國、還有他自己身份的秘密,以免王庭將砲口轉向我們。」
「他想必非常在意你跟瑟菲婭,他冒了很巨大的風險只為了去綠石公國見你。」千重對冷霧說,威爾點了點頭:「萊赫他們一直勸路西不要衝動行事,他的身份不是一般人,他一開始也能接受——直到梅特林克將你人在綠石公國黎明號角的消息傳回我們這裡,那孩子終於再也忍不住。」
「因為過了這麼多年終於有我的消息?」
「是因為瑟菲婭不在你的身邊。」瑪琳說:「弟弟一個人獨自出現在革命組織、妹妹卻下落不明,這件事令路西坐立難安,他不斷地向我們要求、最後我們終於同意讓他以革命者的身份進入翡翠城。」

冷霧陷入了漫長的沉默,都還沒到下午茶的時間、接受的資訊量就已經要超過負荷。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從根本否定王庭的制度、其設計者甚至是他的父親;他有一個惦念他惦念到可以為了他反抗這個世界的哥哥,還有一個房間裡十足珍重而小心地收藏著他兒時的玩具與甫出生時的紀錄。最後他終於抬起頭。

「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照你們的說法,我爸跟他的朋友,後來成為血盟的這些人都曾經是返航王的幕僚,一切曾經都往好的方向在前進,為什麼最後會變成這樣?」

威爾與瑪琳交換了一個非常陰鬱的眼神。事情發生的那一天是個極為普通的午後,當時議會制度已經在藍石公國運行了好幾個月,已經差不多該開始討論下一步——他們預計將實驗成果在一周年的時候將之公諸於世,這時候吉妮卻忽然收到來自父親的緊急聯絡,隻身回到了白石公國。這一去就是十多天,連一點聯絡都沒有,這不像她平日的作風;當每個人都感到不安、開始想要做點什麼的時候,消息終於來了。

「但我們收到的卻是共馭主的女兒即將結婚的消息,距離婚禮日只剩兩個星期。」威爾說:「比倉促的婚禮更令我們措手不及的是,那時候吉妮的女兒已經四歲了。」

冷霧、千重與克利德一起發出一聲超大的『啊?』

「就像冷霧與瑟菲婭一樣,我們那段時間就是過得⋯⋯比較自由一點,吉妮的孩子來得比她的婚姻更早——當然,我指的絕對不是跟札安瓦德的婚禮——發現懷孕的時候我們一來正忙著籌備議會、二來吉妮向來是個完美主義者,婚禮這種大事她不可能倉促屈就、一切就一拖再拖,但這個部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吉妮愛著她的孩子與孩子的父親,這場婚禮絕對有問題。」

「我們當然急著弄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但不管怎麼試圖聯繫白石公國一切都石沉大海,最後劭諺決定要親自走一趟。冷霧跟瑟菲婭跟我們一起待在城堡裡,伊莎貝拉則被她父親帶著一起去了。我不知道在那場婚禮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劭諺回來帶走你們的時候我問過,但他始終不願意告訴我。我們只知道那天之後喪年因為小頡的預言開始了,我的朋友們變成了這個世界的敵人、而我唯一能做的,是用盡全力守住他們留下來的這個制度。」

瑪琳輕輕拍了拍威爾的肩膀,而冷霧說,謝謝您告訴我這一切。

威爾打起精神,扯開一個微笑:「我真希望能給你更多——在別的方面也確實是這樣。來吧,想不想看你小時候的照片?」

克利德立刻大喊『我要看』而跳了起來,索琪兒傾身向前、在瑪琳耳邊講了幾句話,瑪琳『哎呀』地喊了一聲,面對威爾詢問的目光,她揮了揮手。

「女孩子的事情啦、你幫不上忙的,我帶她去我房間。」
「要陪妳去嗎?」冷霧問,索琪兒拍了拍他的手:「就說了是女孩子的事情了,我馬上就回來啦。」

冷霧點了點頭,威爾漢正從書櫃裡拿出一本又一本的相簿,疊在最上面的是兩本證書夾,威爾示意冷霧先看它們:一本是深海的藍、另一本是星空的紫,都是明信片的尺寸,翻看來看只薄薄地分別夾著兩張紙,是嬰兒的足印、以及寫有姓名的出生證明。

「你們的父母沒有正式登記婚姻……一半是跟吉妮一樣的原因,孩子到的比較早、另一半是家庭因素,但無論如何,你跟瑟菲婭的出生確實被記錄在我的國家裡。」他溫柔地說:「我希望你知道這個世界上仍有一個地方是你們的家,你們的出生與存在都是合法的。」
冷霧摸著瑟菲婭的足印,抬起頭說:「謝謝,這對我們來說意義重大。」
「同時我也⋯⋯必須向你道歉,在壞日子之後我出於許多考量,沒有及時地向你們伸出援手——」威爾還沒說完,冷霧立刻搖了搖頭:「請不要這樣說,幫我們的人真的已經夠多了⋯⋯我跟瑟菲婭很早就決定好不能再有人為了保護我們而受傷。您甚至還有整個公國要仰仗著您,我敢肯定這也為甚麼我爸不願意告訴您發生在婚禮上的事情。光是保留議會制度這一點就已經很清楚顯示了您有多麼看重跟我父親之間的友情。」

威爾眼眶頓時就紅了,他也毫不避諱地伸手抹了抹眼角。

「無論如何,現在的情況跟當初大有不同,你們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他說,「對了,這個房間你想要什麼就儘管拿吧,他們都屬於你。」
「咦?不好吧、我想這些東西放在這裡挺安全的——」
「是這樣沒錯,不過這裡可不是什麼收藏室,我通常說這裡是我朋友的倉庫——總有一天,等到真正的和平降臨,就有機會把它們歸還到合適的人手上。」

冷霧一邊思考著『真正的和平』這個詞,一邊開始翻那些堆積如山的相簿,有帕拉汀時代的照片、也有冷霧與瑟菲婭出生後在城堡裡生活的點滴,裡面還拍進了不少小時候的路西,在城堡裡野餐、讀書、嬉笑與玩鬧。克利德跟千重起先跟著他一起看,直到威爾呼喚他們。

「克利德?千重?你們願意過來一下嗎?」
威爾已經從收藏間裡取了幾樣東西出來,他先將一個帆布包交給克利德。
「這是你父親寄放在我這邊的,奧庫爾做事很仔細,他說如果他有個萬一⋯⋯希望有一天能把一些有紀念性的東西交給你跟赫爾薇兒。」
克利德懸在半空的手頓時停了:「啊⋯⋯」
「你姊姊的事情我真的很遺憾,如果你想看的話我有一些跟蘿塔的書信,她寫了很多對你們的愛——」
「等等、你也認識我媽媽?」
聽見克利德這樣問,威爾挑起眉:「當然,你爸媽沒有告訴過你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他說是夏日戀情,發生在假期的那種⋯⋯」克利德越說越小聲,因為威爾看起來快要繃不住自己的表情:「難道不是嗎?」
「奧庫爾這樣告訴你?夏日戀情?」
「不是嗎?」
「我的天——蘿塔是我們的老師!」威爾大笑:「教授城鎮營造與規劃的課程,他一直都很迷戀她,上課的時候特別殷勤——好吧,我覺得奧庫爾算是技巧性地掩蓋了部分事實,他自願在暑假的時候去幫蘿塔送她忘在學校裡的重要物品,然後跟她過了整個夏天,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克利德也笑了起來:「我媽幹嘛不告訴我?」
「我想是因為年紀差距,蘿塔一直有點介意她以老師的身份跟學生戀愛,但我們根本就不在乎,我們只覺得奧庫爾心機超重,他本人還堅稱那是非常正直的追求!」

威爾答應晚點會去翻出他能翻出的所有細節,不過某些往事可能要跟瑪琳交叉求證一下。他又轉向千重。

「至於千重——晴生有一些私人物品,我想交給你應該合適。」
「嗯……」千重遲疑地開口:「如果他沒有指名交給我的話……我不確定真的合適,不知道您清不清楚,不過我從來沒有跟他見過面。」
「你看看再決定吧。」
威爾溫和地說,交給千重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鐵盒,打開來是收得整齊的大量信件,千重只看了一眼就瞪大眼睛,那是從遙遠山和寄來的家書,是他父親的筆跡、一直寫到喪年的婚禮前不久,理所當然地也包含了無數照片,堆疊在最上方的是鳥居坂悠生的全家福,包含了他的父親與妻子,長女與長子、時年四歲的千重與剛滿一歲的雙胞胎。

「晴生很寶貝這些,他當初非常猶豫要帶走還是要放在我這裡。我想對他來說哥哥寄來的書信是他很大的精神支持,既想帶在身上、又怕接下來的生活不穩定,真的是到了最後一刻才決定。」
千重把鐵盒抱在懷裡,仔細地再次端詳那張照片。他對拍這張照片的那天不太有印象了,但是照片裡的他笑得多麼愉快啊,當時一切都還平凡而幸福,鳥居坂家當時並不知道幾年之後將有什麼樣的災厄降臨在他們的神社裡。千重才剛覺得悵惘,就感覺到克利德側過頭來。

「⋯⋯怎麼了?」
「我在想你以前真的跟你叔叔長得很像耶。」
威爾已經又鑽回收藏室裡不知道要找什麼給他們看了,於是千重一挑眉:「你比較喜歡那張臉?還是這張臉?」
克利德『哈』地笑了,笑得很囂張也很肯定:「我喜歡的才不是臉呢。」
「——兩位,過來看看這個!」


冷霧卻在這時候打斷他們的談話,他手裡捧著的相簿裡是帕拉汀時代的年輕照片,是某場舞會的隨性抓拍,裡面有他們的父母、還有想必是學校裡的其他學生跟老師們。其中幾張都拍到一個黑頭髮的男孩,他有著黃石公國標誌性的黃眼睛、以照片裡的距離感來看,可能曾經跟陰劭諺他們相當親近。他在照片裡總是笑著,讓生來就端正英俊的臉顯得更有魅力;但如果稍微想像一下那張臉冷下來、不帶一絲情緒的模樣時,就會覺得似乎曾經在哪裡見過。

「你們不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像——」

門第三次被打開,冷霧原先以為是索琪兒回來了,正想找她求證。但進門的是鵠絲太太,威爾從收藏間探出頭來,愉快地揮手。

「妳好像跟路西法擦身而過,他已經——怎麼回事?妳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呢?」
「先生……先生,白石公國的人在大門口,好多人⋯⋯都穿著灰衣服,手上拿著搜捕令。我實在是不知道他們怎麼會知道……但我想他們是在找這些孩子。」


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22 23:23:57

旅程IV|第二章|無人知曉的輝煌 04




Summary
平凡無奇的日常、得來不易的幸福,破碎的時候都是這麼突來乍到、蠻不講理,令人覺得『這不公平吧』。
可是千重啊,這種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04



鵠絲太太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留著山羊鬍的中年男子,滿臉憂慮地說霧都裡正流竄著王子在街上遇襲、身受重傷的傳聞,還有人說襲擊王子的惡徒已經藏身於二十五座城堡的其中之一,虎視眈眈地準備直取拉席萊特的心臟,令首都陷入一陣恐慌。詭異的是那群灰衣士兵竟比公國的禁衛軍更早知道消息、正以緝拿兇手、保護藍石公與其家人的名義要求進入行政堡。


「——待在這裡,」威爾漢說,一旦他收起笑容、輕蹙眉頭,那個在轉播畫面裡憂國憂民、姿態冷寂的統治者便躍然於眼前:「你們不要出去,我下去打發他們。」
「索琪兒還沒回來。」冷霧立刻說,威爾搖了搖頭:「她跟瑪琳在一起,不會有事的,別擔心、別從這裡出去,這個房間是特別的,那群灰狗不會嗅到你們的味道。」

他說著就隨家僕離開房間。不過三十秒,冷霧立刻說:「我去看一下。」

而威爾大概早就想到會發生這種事,門已經從外面上鎖了。千重想著這恐怕是因為冷霧的某些劣根性從小就鮮明顯露,不過藍石公即便能想到冷霧將採取的舉動、也無法預期分別的這十多年裡曾在他家寄住的小男孩已經成長成多麼棘手的少年。冷霧腳邊的地板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泡、下一秒就像流沙般地將他整個人吞入其中,克利德話都還沒說出口、他八成就已經到了門的另一邊。

「怎麼辦?」他轉向千重問。
「我不確定,」千重猶豫地說,「很難說哪一個選擇是正確的。」
「啊——我的意思是我們要怎麼樣才能從這間房出去啦。」
「你真的要這樣做?我們可能會變成彼此的絆腳石,我想路西跟他父親有能力可以完美地處理這件事。」
「我也相信他們肯定可以阻止幽靈進入城堡,但那些獵狗不會善罷干休,我擔心的是更長遠的影響……」克利德的眼色陰沉了幾分:「王庭絕對知道威爾跟血盟的關係密切,他們一直都活得很低調、這裡一直都很和平虔誠,因此王庭過去十六年才沒有對他們動手,不是嗎?」
千重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沉重:「我們會變成他們的藉口。」
克利德點了點頭:「最壞的狀況是王庭會質疑拉席萊特的忠誠,最後威爾與瑪琳會不得不關閉議會、回到大姓掌權的傳統運作模式來保護這個國家。」

千重沒說話,克利德便繼續說:先做最糟的假設,那個偷襲他們的獵犬為了使毫無破綻的藍石公國出現裂痕,是刻意獨自一人在大街上襲擊他們、使得目睹民眾將恐慌如瘟疫般在街道上散開,一旦這裡不再和平,灰色機構就能以協助防禦的名義干涉藍石公國的內政。

「威爾跟上一代的交情未必會延伸到我們這一輩,我們現在最該做的是撇清路西跟我們之間的關係,最好是讓人看見我們雙方對立,這樣可以洗清拉席萊特家的嫌疑、反正我們名聲本來就很差——千重,你還好嗎?」

打斷克利德洶湧如激流一般思緒的是千重蒼白的臉色,露出了一種彷彿是在隱忍劇烈疼痛、緊繃著全身肌肉般的表情,但當克利德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的時候千重又搖了搖頭,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乾啞。

「……為什麼他們總是不願意放過跟自己不一樣的人?」
他問克利德,腦海裡想著的卻是自己的家人。因為他的父親深愛自己的兄弟,所以千重不曾想過要怨恨自己的叔叔;因為他也深愛他的手足,所以對於壞日子之後遭逢的所有苦難他也不曾有過一句怨言。去年六月去了一趟芬布爾,千重至今都還記得當時沉重的困惑,以及蓋瑞叮嚀他『不要再讓別人替你做如此重大的決定』;而後他們唐突捲入時代的風暴激烈的中心,冷霧、索琪兒、千重與克利德都急著想把彼此護在自己背後,他也就至今都還沒有時間真正梳理過自己對這一切的看法:血盟、王庭、不信者與預言,他在其中擁有的身分、以及要用什麼樣的立場去面對即將到來的末日。

鳥居坂千重是神社長大的孩子,性格慈悲、討厭爭鬥與破壞;他所有的不恨源於愛、以及能夠同理自己的叔叔挑起的龐大戰事也令許多共世家庭一夕崩毀以至於想連遺族都趕盡殺絕。可是他原本所認知的一切都在這座城堡裡被推翻,威爾提及的往事、那方鐵盒裡父親與叔叔的親筆通信,都顯示了鳥居坂晴生曾與王庭關係密切,曾經想消弭信與不信之間的差距、為了讓這個世界變好而努力著。晴生期待著新的世界、還在信上對著哥哥說『等你看到了一定會大吃一驚』——對著明天懷抱期待的年輕人怎麼可能會主動挑起爭端?威爾雖然沒有明白說出口,但恐怕那張午茶桌上所有人都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那場婚禮是個陷阱、等待獵物上門的計畫周全的栽贓。

克利德蹙起眉頭,並非是因為千重唐突的問句、而是能聽懂那個隱晦的問題裡背後的含義是他父親的死、他母親與他姊姊的死都並非是世代動盪無可避免的悲劇,而是真真切切的謀殺:陰劭諺與他的朋友們受人陷害、前途光明的年輕人一夕墮為共世的敵人,連帶家人也都被冠以『惡魔的信徒』罪名,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避風處。

「我想我們正在逐漸靠近答案,」克利德柔聲說,手掌安撫意味地碰過千重的後腦、耳際,最後停在臉頰上,拇指摩挲著他的眼角:「但是得先通過眼前的難關,我們才有餘裕去找那些藏在過去的真相。」

千重點了點頭,下一秒門被推開,進來的是瑪琳、她獨自一人,能從表情理解她已經知道了灰色機構驟然到訪。

「——我肯定是跟威爾錯過了,」她只看一眼就立刻明白了現況:「冷霧人呢?」
「去找妳跟索琪兒了。」
「噢,真傷腦筋!」瑪琳說,眼底閃過一抹憂慮:「希望他能先遇到路西——你們待在這裡不要動!」
她說話的模樣簡直跟威爾漢一模一樣,克利德連忙在她奔出房間前攔阻:「等等,索琪兒沒有跟您在一起嗎?」
「我請她在我房間裡等,別擔心,她在那裡會很安全。」

千重跟克利德對看一眼。

「您不了解他們兩個人,冷霧跟索琪兒對於保護身邊的人是非常偏激的,她不可能乖乖待在您的房間裡,不能讓他們獨自行動。」千重解釋道,克利德也幫腔。
「是啊,三十秒內沒見到對方,我看我們就準備聽見哪裡傳出爆炸聲之類的。」
「我知道了,我會馬上把他們兩個都帶回這個房間。」
「不、請聽我們說——」

克利德用最快的速度解釋完他的看法,瑪琳雖然不能認同要將他們置於對立——將千重他們置於危險處境中——的做法,但她也覺得灰色機構是想干涉藍石公國的內政,因此勉強同意帶他們同行。

「我先帶你們回到我房間,希望索琪兒還在那裡,先讓你們四個待在一起,剩下威爾跟我會有辦法的。」

他們離開了育兒室,千重往回看了一眼,發現通往外面的門幾乎與壁紙融為一體,難怪起先威爾會說『獵狗不會發現這個房間』,恐怕這裡本來就是作為特殊情況的避難空間。瑪琳在路上很快地把她知道的現況告訴千重與克利德。

首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雖然議會制度僅限於藍石公國的境內、血盟與議會的關聯性也從沒有被公開過,但自從那場染血的婚禮揭開喪年的序幕之後,威爾與瑪琳為了保住議會、不得不在表面與故友做出切割:遣散了當時家裡許多的家僕與侍衛以令王庭相信拉席萊特的忠誠;因此城堡裡除了鵠絲太太在內的少數資深工作者之外,大部分的新進人員對這段往事一無所知,不能期待整座城堡上下能一齊在灰色機構面前做好完整的掩護。

再來,瑪琳雖然想將孩子們完全排除在事件之外,卻對灰色機構將事情掌握到何種程度沒有把握而不敢貿然行動:聲稱行政堡裡沒有任何入侵者而拒絕讓幽靈水晶進入是不自然的,開放他們進入城堡隨意檢查是消除懷疑更好的做法,但萬一灰色機構指控她的孩子們與血盟遺族同時身處於議會堡前的大路上,別說來不來得及造假不在場證明,最起碼路西身上的槍傷是無法掩瞞的證據。

「冷霧可以消除路西身上的傷口,」克利德立刻說,跟千重交換了一個眼神:路西沒有受到致命傷,這不會使冷霧付出龐大代價:「他可以讓他毫髮無傷地接受檢查!」
「是嗎?」瑪琳眼神一亮:「那我們得先找到那兩個孩子!希望威爾拖得夠久,我剛剛從窗戶看到他在大門口——」

瑪琳忽然噤聲了,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小群藍石公國引以為傲的禁衛兵,以整齊的步伐吆喝著狂徒放下武器、遠離奧蘭治夫人,以上膛的槍械瞄準千重與克利德的腦袋。


最早發現灰色機構的是人在花園裡的莫斯提馬跟阿薩佐,本來還一邊奚落路西身份被揭發的好笑場面、一邊幫忙復原剛剛找人時弄的一地混亂,灰色機構卻打亂了他們原先預計在花園來場團圓晚餐的好計畫。他們飛奔去找路西,讓那個還在跟廚房總管力爭『可是我弟不喜歡吃這個』的拉席萊特家少爺覺得他的傷口好像真的要裂開了。

「他們在哪裡?已經在正門了嗎?」
「快了,我拜託埃利歐去擋,但我不覺得他擋得下來,我們時間不多了,先做哪件事?」
「鵠絲太太,請妳趕快通知我爸,馬爾索,通知報社記者,讓他們越快來越好。」路西立刻下令,兩位家僕點了點頭就出發,再看向自己的兄弟:「兩位,發出緊急通知、疏散整座城堡,不對、來不及,直接全部帶進避難房!」
「那不就昭告天下我們真的被入侵了?」阿薩佐問,莫斯提馬推著他的背:「那代表我們在這裡把灰色機構的人全宰了也不會有人知道是誰幹的!我們現在就去!」

路西又轉頭向萊赫,令那個忠誠的騎士立刻開口表明立場:「我不能離開你身邊。」
「不幸的是,你得這樣做。」路西堅定地說:「我現在不能讓人看到我身上有傷,而現在情況緊急,我很需要值得信賴的人手幫我做事,好嗎?」
萊赫很勉強地問:「做完就能回來?」
「做完就能回來。」路西說,「我要你去確認城堡的各個出入口,我才不相信灰色機構不會繞旁門偏道。」

廣播的聲音在此刻響起,透過喇叭裡莫斯提馬的聲音宣告了行政堡內部有潛在的危險,請各工作人員照安全演練時的模式儘速進行堡內避難、禁衛隊請留在原地等候下一步指示,在沒有獲得允許的情況下,不能放任何人進入行政堡。萊赫把他的外套脫下來往路西身上披。

「藏好你的傷口,不要輕舉妄動,我馬上回來。」萊赫說。

在被瑪琳收養之前,萊赫的原姓是加爾高伊——居住於藍石公國與近橙石公國邊界的不信者,其家族被認為與莫諾庫倫的來歷類似、意即人類與野獸的混血,擁有這樣的特質使萊赫擁有極強的體力與視力,能在最短時間內完成路西交付的任務;但當他想趕赴回路西身邊時,卻在走廊上遇見了冷霧。對方一看見他就大力揮手、朝他飛奔過來。

「萊赫!我需要你幫忙!」
「你在這裡幹嘛?!你為什麼沒有跟其他人待在一起?」他邊問邊走,絲毫沒有打算慢下來。
「我本來是出來找索琪兒,」冷霧很快地說了一下育兒房的現況,萊赫越聽越覺得心情沉重:灰色機構隨時會闖進來,他們的人卻分散於城堡的各處、不清楚彼此的狀況,冷霧卻急著要抓回他的注意力:「但我想到有件事情更重要,我需要你幫忙!」
「你要幫手就回去育兒房找戴斯奈爾跟鳥居坂,我現在得去找路西——」
「這跟路西也有關!你確定你真的不要聽?」

萊赫終於真正停下腳步:「你想說什麼?」
「我曾經以為我爸留下來的東西就只有我的基因,但是我爸最重要的遺產始終都在這裡!議會、進步的思想,真正為了更好的世界而努力的精神,全部都在這個公國跟你們的家裡!我也想保住這一切,我有辦法可以讓我們從這件事裡全身而退,但我需要你的能力。」
「我倒是聽說你的能力代價會依據事情的難易度而有變化,」萊赫盯著冷霧:「我可不是那種會叫你量力而為的人,如果你要我現在放棄路西而去支援你,你要有心理準備我會榨出你全部的價值來保護我們的國家。」
「太棒了,總算有人願意對我說這種話——我的意思是,我不在乎的人老是想叫我做這做那、我想保護的人永遠不許我動手,這實在讓人很痛苦。」冷霧輕快地說:「不過你要陪我一起挨罵喔?」

他說著拉住萊赫的手,往相反的地方跑。



「——您的要求恐怕有困難。」威爾漢口氣溫和、態度卻很堅定,他身後站著幾名禁衛兵,親自在門口面對灰色機構的特務。對於善良的共世子民來說幽靈水晶的存在停留在口耳相傳的層級,其本身擁有的特務身份也讓他們習慣維持一定程度的神祕性,路西下令叫來的大批新聞記者對獵狗而言很棘手。

「遣散記者、遣散禁衛軍,這兩個要求哪一邊都不合理,雖然您強調這是因為行政堡裡『可能』躲了叛亂的重點人物、還強調我兒子『似乎』遇襲,但一來國民心繫我的家人與自身安全,記者保障的是他們『知』的權益;另外既然本國的禁衛軍尚未崩潰,就沒有道理要棄他們而選擇對本國及這座城堡不甚了解的各位來擔當我的保鑣。」

「殿下,我們理解您的顧慮,不過這是非常時期,藍石公國又是僅次於白石公國、這個世界上最靠近王庭的核心地帶,一但有預想之外的狀況發生,其代價經常超過我們能支付的範圍。」那個幽靈水晶的代表不像之前被派去綠石公國、也不像這次在議會堡前遭遇的那種沒有腦袋的幻影,是屬於更高的階層、威爾覺得他的長相有點克雷布斯家的特徵——也就是札安瓦德的附庸、生來就等著為灰色機構鞠躬盡瘁的邪惡暴政的幫兇。

「您說得有道理,所以您身後這些就是來自幽靈水晶的特殊士兵嗎?這恐怕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很好奇他們跟本國的禁衛軍有何不同呢?」
「恐怕我們不能透露太多,畢竟重要的手牌、情報當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長得像隻食蟻獸的克雷布斯並不讓威爾順利轉移話題,他的微笑也掩蓋不了施壓的意圖,重新提出要求:「藍石公向來以仁民愛物著稱,相信您也不會希望自己國度裡的百姓遭遇什麼意外才對。先有世界、再有我們,個人的意志不該凌駕於群體的福祉。」

威爾斟酌著對方話中的話——即便是藍石公的意志,也不能擺在全共世的存亡之前,恐怕他們已經有十足把握是誰在他的城堡裡,再拖下去的話恐怕不是好現象——馬爾索卻在這時候飛奔過來,威爾一回頭,看見莫斯提馬的身影出現在藍色月亮擺飾的附近,那裡正好是食蟻獸的視線死角、他跳上跳下做出『準備好了』的姿勢,隨即就消失在往三樓的樓梯上。

「馬爾索!瞧你跑得這麼急!發生什麼事啦?」威爾故意大聲地問他,馬爾索的回答卻出乎意料:「奧蘭治夫人被挾持了!」

食蟻獸臉上的笑意立刻散去,換上了非常專業的姿態。他一面指揮手下的其中一人留下來保護藍石公、一面帶著其他下屬趕往事發地點。

「請您不要擔心,交由我們來處理,請您務必以自身安全為優先。」他對著威爾漢說,不過食蟻獸等人一消失在轉角,那個被留下來的幻影就立刻被潛伏在暗處的阿薩佐給制服,交代門口的衛兵先將他囚禁在地牢。
「發生什麼事了?」威爾立刻詢問他的養子:「你們都沒受傷吧?瑪琳那是怎麼——」
「那個不要管,姑且是一切順利,不過——」阿薩佐飛快地解釋了一下現況,威爾越聽越震驚:「什麼?我真不敢相信!你們真的要——」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已經進到避難房了,現在除了那支反應速度太快的護衛隊以外城堡裡沒有我們的人,不過那個部分路西會處理。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屍體不可能回王庭去告我們的狀。」阿薩佐說得很決斷:「跟馬爾索待在一起,好嗎?我們能搞定的,您可以趁現在想一下我們要怎麼對外面的記者胡說八道。」

他說完就跨大步衝上樓梯,顯見是要去跟莫斯提馬會合。馬爾索——他是藍石公不克出面時的代理發言人,與報社媒體的關係相當良好——煩惱了好一陣子,認為還是要先給外面的記者一些階段性的情報,越早給大眾植入某些印象、越有利之後將事情導向有利局面——比起事後公布的完整故事,群眾對於從零碎的情報、最終串起的合理解釋更會有種『原來如此』的自然反應,從而更令他們深信自己所知的就是真相。

他抬頭想與藍石公確認哪些情報可以公開,卻發現威爾漢已經不見人影,不由得發出與紳士形象不符的失措哀嚎。


阿薩佐嘴裡所說的護衛隊原先就是專職保護瑪琳的人身安全,因此在聽聞城堡可能躲了老鼠的時候第一時間就立刻動身確認奧蘭治夫人的安危;沒想到夫人真的落入了入侵者的手裡,是兩個雖然年輕、卻不可輕視的異端,護衛隊忌憚著瑪琳的安危而不敢輕舉妄動,根本不曉得那個臉上有著猙獰傷疤、看起來凶神惡煞的年輕人正急促地向夫人謝罪。

「萊赫媽媽——我是說奧蘭治夫人,我真的很抱歉,情急之下就——」克利德低聲解釋,在遭遇護衛隊的第一時間克利德就立刻臨機應變地挾持了瑪琳,讓他跟千重不至於挨上子彈。
「沒事的,你反應很快,做得很好。」瑪琳安慰他:「而且我很中意萊赫媽媽這個稱呼。」
「謝謝您,您真是心胸寬大——我準備對他們提出一些要求,您看合適嗎?」
「照你的想法做吧。」

他們已經僵持了一陣子,克利德腦袋裡思緒一片混亂,不能傷害瑪琳、也不能傷害護衛隊,又要從這個局面裡盡快脫逃還真是困難啊?城堡裡還有隨時可能現身的灰色機構,讓克利德一時不知道該怎麼下手突破,這令護衛隊躁動起來:除了最初劈裂地板、作為威嚇的幾道隱形斬擊之外這兩個惡徒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也許並沒有想像中的棘手。

「萊赫媽媽,真的很不好意思對您提這種要求,」意識到他們大概在想些什麼的千重低聲說,「但您可以尖叫嗎?」
「沒問題的,交給我吧。」

千重抽出刀,作勢將那把閃著危險黑光的兇器架在奧蘭治夫人的脖子上,撕心裂肺的叫聲令護衛隊更加慌張,幸好路西法少爺很快就趕到了,因為奔跑而臉色蒼白、略有些氣喘,不過仍給護衛隊打了一劑強心針。

「殿下⋯⋯!」
「真是對不起,明明有我們在,竟然還讓夫人陷於這樣的危險中⋯⋯」
「沒關係,發生這種事情誰也不願意,」路西安慰他們,並站到隊伍的首位:「如果你們還有一點生而為人、作為某人兒子或兄弟的基本尊嚴的話,就放開那個可憐的女士!」
「哦?你說放我就放,那我身為恐怖份子的尊嚴又要往哪裡擺啊?你倒是說看看啊?」克利德發出狂妄的笑聲,千重與瑪琳不由得在心裡想『他好擅長這種角色』。

「說出你的要求!你進入行政堡有何目的!」路西大聲的說。
「哈,別緊張,我不過是無意間路過,誤闖罷了,現在需要這位女士送我一程、帶我出去呢!」
「是嗎?既然如此的話,就讓我與她交換吧,我是藍石公國的路西法·拉席萊特,我的名字應該有這種程度的價值!」

「殿下!」
士兵們聽他這樣說連忙想要勸阻,但那個尊貴的少爺頭也不回地將手往後一揮,阻止其他士兵上前。城堡裡的工作人員平常就對路西的親切高尚讚譽有加、此刻更加佩服他緊要關頭的決心與勇氣,看啊,我們家的殿下就是連面對惡徒也不會有半分落於氣勢下風,他那抬頭挺胸交換奧蘭治夫人的姿態是多麼像他的父親那般令人敬佩。士兵們不會知道路西連一個最後的眼神都不與他們交換,是因為生怕自己臉上露出心虛的表情。


「——請帶著護衛隊去避難房,我們會處理好一切。」
交換人質的時候路西低聲說,與瑪琳擦身而過。一當瑪琳回到護衛隊的身邊就立刻下達命令、雖然隊員對於現在換路西陷入險境這件事有點遲疑,不過在瑪琳的重複要求下、仍然聽令護衛著她離去。路西望著奧蘭治夫人遠走的背影,忘不了她在耳邊輕聲對他說『我真以你為榮』。

「幹得好,」克利德讚許地說,他剛剛真的只差一點就會笑場:「冷霧在哪裡?」
「什麼?他沒跟你們在一起嗎?」路西一愣:「那你們有遇到萊赫嗎?」
「沒有,老天!希望他們跟索琪兒在一起。」
「莫斯提馬跟阿薩佐呢?」千重問。
「正在想辦法除掉城堡裡的獵狗。」路西很快地跟他們解釋了目前的作戰計劃:現在城堡的外牆聚集的大批關心拉席萊特家的記者與民眾,威爾漢假裝應允灰色機構的保密要求、讓禁衛軍與記者不得進入城堡,工作人員幾乎都已經被疏散了、等到瑪琳帶著護衛隊進入避難房,城堡裡發生的一切就無從外洩。

「可是灰色機構在這裡被我們全殺了,王庭不會開始懷疑你們嗎?」
「就算懷疑他們也拿不出證據,我們得先跨過眼前的難關、再想怎麼收拾善後。以你們的安全為優先。」

路西說,莫斯提馬趁著威爾在大門口拖住食蟻獸的時候掃描了他的腦袋,確定不包含在大街上被他們擊殺的那個偷襲者,行政堡裡現在一共有七個來自幽靈水晶的特殊士兵,一個已經被阿薩佐在大門口解決掉、還有六個現在不知道身在城堡裡的何處。

在他們討論的時候,人在另一樓層的莫斯提馬與阿薩佐又接連放倒兩個。莫斯提馬蹲下去確認過對方確實斷氣之後,歡呼一聲拉著阿薩佐跑了起來。被他們兩個遇到的都是幻影——也就是灰色機構裡面單純只有身體優勢而被拔去了腦袋、變成只會聽令行事的低階士兵,所以棘手的對象恐怕都會被其他人遇到,阿薩佐跟莫斯提馬擔心路西,正急著與對方會合。

「上樓——不,我覺得要下樓!」
「馬爾索通報的地點是在四樓,路西應該去克利德跟千重那邊了。」阿薩佐提醒他。
「是啊,大天才,那隻食蟻獸也會往那邊走!」莫斯提馬翻了個白眼:「路西如果跟他們會合,一定會馬上遠離那個地方,以免跟對方正面撞上,我們絕對該下樓——」
「——兩位奧蘭治先生,可否請稍微留步呢?」

莫斯提馬以為自己的心跳會當場停止,感覺到阿薩佐跟自己一樣以很慢的速度轉頭,見到了食蟻獸克雷布斯。莫斯提馬與阿薩佐心裡飛快閃過無數問題,包含了他到底有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還有他從背後而來,該不會見到了下屬的屍體?更重要的是,他的手裡為什麼抓著鵠絲太太?

「兩位先生好,我是這支特別偵查隊的副指揮官克雷布斯。」
「而您抓著的是我們家的老管家,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可以請您放開她嗎?」阿薩佐小心翼翼地說。
「這恐怕很困難。」食蟻獸不懷好意地微笑:「這也是為什麼我要打擾兩位先生,遺憾的是我在來的路上向這位女士問路,她卻刻意地向我隱瞞重要情報,無疑拖累了我們援救奧蘭治夫人的進度,這是對拉席萊特與奧蘭治嚴重的背叛哪。」
莫斯提馬立刻說:「鵠絲太太在拉席萊特已經服務了四十年以上!她的工作就是照顧年幼的家庭成員跟廚房雜物,根本不可能知道什麼重要的情報,她很可能只是搞錯了——」
「這位女士斬釘截鐵地告訴我,說這座城堡裡沒有任何入侵者,那麼又何必避難疏散呢?」阿薩佐總有種感覺,認為食蟻獸不是偶然地遇上他們:「而且這會導向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因疏散而無人的城堡裡我的兩名部下腦袋開花地死了,這難道不是在指控兩位少爺可能殺害了共世重要的守護者嗎?」

「您想說什麼?」阿薩佐問。
「我想徵得兩位先生的同意,就地處決這名陷自己的主人、陷這個世界於危險中的失職管家。」
「不!」莫斯提馬大吼:「你腦子壞掉了?她不過是個老婦人!她年紀大了,也許不確定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沒有人會需要為此付出死的代價!」
「我個人倒是覺得談話的時候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倒是您應該注意一下自己的立場,莫斯提馬·瓦倫丁先生。」

雖然莫斯提馬從未提過,但阿薩佐瞬間意識到那是他的舊姓——是他被奧蘭治夫人收養之前擁有的原生姓氏。

「瓦倫丁牧師夫婦就是因為盲目相信人性本善、不分是非對錯地救助不信者,結果那些忘恩負義的惡徒給共世善良家庭帶來大災難才會被處分掉。作為兒子的你非但沒有記取教訓、還想繼續給對自己有大恩大德的拉席萊特與奧蘭治家帶來災厄與麻煩嗎?」

莫斯提馬閉嘴了,腦袋裡飛快地打轉著該怎麼樣脫離這個險境,食蟻獸絕對是故意的、他在挖陷阱給他們跳,這個惡劣的人渣一定有十足的把握莫斯提馬等人涉入了非法活動,恐怕連向鵠絲太太詢問城堡的事情都是計謀的一部分,用這件事來測驗他們的反應——如果他傷害鵠絲太太、那麼阿薩佐確實可以瞬間轉移這份傷害,但萬一食蟻獸已經留了一手,比方說告訴部下萬一他死於非命、就要以他是被奧蘭治家的人殺害來定論那該怎麼辦?議會、藍石公國、路西、他的養父養母,他的兄弟們又該怎麼麼辦?

他還沒想出一個具體結論,就看到鵠絲太太輕輕動了動嘴角,她說『沒關係』。剎那間衝擊阿薩佐與莫斯提馬的並非是老家僕赴死的覺悟,而是在這座城堡裡度過的幸福的時光,他們都曾家庭破碎、也曾在在瑪琳、威爾與路西的幫助下拼回本來已經覺得永遠不可能復原的自己。莫斯提馬因為原生家庭十分幸福、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釋懷獨活與擁有新家人的罪惡感;阿薩佐則在兒童綁架犯與沉迷黑彌撒儀式的邪教教團中受盡折磨、歷經千辛萬苦才能擺脫大量的創傷與惡夢,對他們來說奧蘭治與拉席萊特既是恩人也是家人,鵠絲太太更像是他們的祖母一樣,永遠都給予最不求回報的愛與關心。

『為拉席萊特與奧蘭治服務是我一生的榮幸。』

鵠絲太太帶著皺紋的嘴角扯開一抹微笑,在感受到太陽穴被槍抵住的那個瞬間閉上了眼睛。


-


「跟灰色機構成員交手過沒有?」路西邊帶路邊問。
「有。」克利德說,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憶,千重則搖了搖頭。
「我爸說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則,絕對不要正面跟他們交戰。」

大部分的情況幻影都能處理,但王庭要最好的人才來保護這個不朽王朝的安危,一但情況的危險等級提升、就會有更高層的角色被派出來:那些被允許保留自己心智的,通常都帶有棘手的特殊能力。

「比方說像精神控制、讀取真實的情緒或真心話,我爸說有這種能力的都能在灰色機構裡面爬得很高。這次有兩三個都是這種類型,如果真的不幸正面碰上,從對到眼的那個瞬間、不要全盤相信自己的感官,能夠從背後偷襲是最好的,你們兩個都有辦法展開遠距離的攻擊,這應該不是問——」路西的話說到一半就被克利德扣住脖子、還感覺到克利德把兩隻手指塞進他的嘴裡掰開他上下排牙齒,大概是怕急剎會害他咬到舌頭。

千重已經拔刀了,面向前面的灰色機構士兵。他跟大門口那兩個剃平頭、長得一模一樣的幻影士兵不同,是路西所說的保有自身意志的棘手特務,那人的下巴很短、使過長的鼻子令他的比例看起來像隻不懷好意的山貘。

因為克利德架著路西、千重便一揮刀向前,一路保護著他的暴風卻在半途就憑空消散、千重錯愕地舉起刀,看見志那大人在他眼前一截一截斷成碎片。他回過頭,看見走廊還是原先的走廊、城堡也還是原先的城堡,路西跟克利德卻已經不見蹤影,他模糊地好像能聽見克利德在喊他的名字,這恐怕是山貘的能力,引發某種幻覺、將他們隔絕開來。


「鳥居坂千重,我對你的事情挺有興趣的。」山貘開口攀談,見千重沒有答話、又逕自說下去:「幾年前我們曾經收過山和的一條彙報,說抓到了一個血盟的遺族。不過一來是照片看起來根本不像、再者是囚車在半路被劫,幽靈水晶傾向認為這是誤報——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們時不時就會接到謊稱是逮到血盟遺族、想要領取高額賞金的騙徒,還有些賞金獵人更加可笑、以為這樣可以換來加入幽靈水晶的資格。」

山貘輕蔑地哼了一聲,過長的鼻子跟著抖動了一下。

「去年的重生節,證明這件事不是單純的誤報,可是我們對你的情報仍然所知甚少、在那一天之前沒有任何一個成員遭遇過你,你是個擁有血盟血脈的異教徒卻是個不爭的事實,於是我們開始調查你的事情。」
「⋯⋯你們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走了一趟山和、想一想那把早就變成大姓獎品的凶刀是怎麼落進你的手裡。有趣的是那些原本說『什麼也不知道的居民』,臨死之前話都會變得很多,雖然大部分的情報都沒什麼用就是了。」
「即便是這樣也要殺了他們嗎?」
「錯殺好過錯放哪,要保護這個世界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擅長破壞的你們怎麼會懂創造與維護有多麼辛苦呢?」

千重輕蹙了一下眉頭,山貘將此解讀為他對居民殞命的不忍心。

「你何必介意呢?雖說是為你而死,那些居民還是拼命地想要找出可用的情報來保住他們低賤的小命哪,何況鳥居坂家不也是在故里處處受人背棄,你才會流落到這樣遙遠的西方嗎?」山貘說:「你真可憐、也真可悲啊,這世界上沒有人愛你,你竟然還會想要活下去。」
「⋯⋯我不覺得你了解我。」千重轉了轉手上的刀,試圖感知刀的其他部分,耳邊除了克利德的聲音、好像也依稀能聽見路西的聲音。

「我怎麼不會呢?你看看山和怎麼對待鳥居坂家!你的家人怎麼對待你!」
「他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他們其實——」
「其實怎樣?其實很愧疚?其實很想念你?其實天天以淚洗面,期待你有一天推開家門出現在他們面前?你親眼看見的嗎?不然你怎麼會如此深信呢?如此深信陰冷霧對你說的話?」

山貘越說越喜悅,像是正在觀賞什麼正中笑點的絕佳喜劇:「陰冷霧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能在幽靈水晶、在史上最精銳的秘密機構手裡逃生那麼多年,他早就不是正常人了!他的價值觀跟生而為人最基本的絲微善良都已經崩壞,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什麼都做得出來,為了讓你拿起那把刀,說幾個小謊又怎麼樣呢?」

「山和憎恨鳥居坂家、你的兄弟姐妹厭惡你帶來的滿身厄運!你當成朋友的陰冷霧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讓你被刀與惡魔詛咒!你身邊沒有人愛你啊!我要是你的話,早就自盡了吧!」
「閉嘴!」

千重朝他大吼,山貘越發喜悅,到了這個階段、所有的敵人都不可能敵過幻覺、創傷與精神壓力。

「對了,你有沒有注意到,好像很久沒有聽到另外兩人的聲音了?」

克利德與路西血肉模糊、死相猙獰的腦袋滾到了千重的腳邊,將他的鞋尖沾上一大片血跡。山貘高興地準備補上最後一擊,認為已經獲得勝利——只要在對著已經沒有反抗能力的敵人頭部開一槍,就能結束工作——不過當他舉起手的時候,發現右手並沒有槍,再仔細一看,他連手都沒了。

山貘大吃一驚,連忙東張西望、發現他還握著槍的殘肢落在地上,連忙伸出剩餘的另一隻手去撿。

「——志那大人就是這樣的刀,妖刀在劈砍的時候幾乎都不會發出聲音。」
他聽見鳥居坂千重這麼說,慌慌張張地抬起頭來,發現千重仍然握著那把只剩刀柄的刀,卻不知何時砍下了他的右手。

不對、怎麼砍下的不是重點,他怎麼還能動呢?山貘感到不可置信,他蒐集到的所有情報、都顯示鳥居坂千重有著致命的優柔寡斷,他並不戀戰,重生節的時候沒殺戴納米斯、闖進孤島監獄的時候沒殺獄卒,而後的湖心堡、綠石公國全境叛亂,都顯示了他是一個不喜歡無謂殺生的和平主義者,將大部分的殺戮交給其他同伴、又從來沒有與灰色機構的特殊士兵交手過的經驗,怎麼能夠抵得過他的精神污染呢?

「你選錯素材了,」彷彿是知道山貘在困惑什麼一樣,千重冷漠地說、看著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麼骯髒穢物:「在陰冷霧帶著那把刀來找我以前,我經常會夢到憎恨我的故鄉跟家人;在陰冷霧加入我的生活之後,我就變得常常會做他們全部都死了的惡夢,拿我習慣的事情來嚇唬我沒有什麼意義。」

他舉起刀、雖然不見刀刃,山貘卻能感受到冷兵器森冷的氣息徘徊在脖子附近,頓時令他生出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想法:自己正在面對的並不是普通的血盟遺族、不是普通的異教徒,而是一個終於受夠了的人蛻變為怪物的過程。

——由灰色機構親手創造的倖存的怪物。


「陰冷霧是個混蛋這件事不用你來告訴我,他再混蛋,我也要保他一路平安到他要的終點。」千重惡狠狠地說:「跟你們相比,陰冷霧起碼還是個人呢!」


砍下山貘的頭的瞬間千重聽見了彷彿鏡子破裂般的聲音,他連忙低頭看、發現志那大人已經恢復原狀。頭首分離的山貘不遠處躺著一個與他非常相似的五馬分屍的屍塊,他們八成是擁有同樣能力的雙胞胎,這樣看來當山貘出現在眼前的那個瞬間、他與克利德大概就雙雙中招了。

「千重!」
他聽見克利德的聲音,看見他跟自己一樣渾身大汗、但是毫髮無傷,剛剛經歷的事情應該大同小異。千重有一半還陷在剛剛的幻覺令人不舒服的暈眩裡,不過他抬起腳、奔跑過去緊緊地抱住克利德,力道之重讓對方被撞得後退了兩步。

「沒事了,沒事。」他聽見克利德一邊摸他的頭一邊說:「真是有夠不舒服,對吧?不過這種精神污染系的通常本體實力都不怎樣,以第一次面對灰色機構來說,你做得太——」
「不會沒事,不可能沒事。」千重卻猛然打斷他的話,令克利德眨了眨眼,不過他停下來,聽千重要說什麼。

「我終於知道你跟冷霧都面對過什麼,我終於知道他們本來想把索琪兒變成什麼樣子!」克利德半張著嘴,好像沒看過千重這麼怒不可抑的模樣,「他們還敢說冷霧腦袋不正常,再正常的人被這種精神攻擊洗個幾次都會瘋掉!他還沒用他的契約炸掉這個世界,我都想誇獎他了!」
「好,好,要不我們晚點頒個獎給他?」克利德愣愣地提議。
「我受夠了,我受夠這些自說自話、隨隨便便干涉別人要怎麼過日子的人,如果他們堅持不接受『不相信』的人,那就讓他們自己從這個世界消失吧!」

克利德並沒有要他冷靜、也沒有說『我們晚點再談這件事』,只是很仔細地端詳千重的臉,端詳他的眼神與表情,最後問,這是你自己的決定嗎?

「對,是我自己做的決定。」
克利德確認了,咧開一抹笑容:「那就來個世界大掃除吧。」


路西看著他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又看了看那兩個特務殘破的屍首。
「這樣就至少三個處理掉了,來吧,我們趕快去跟莫斯提馬他們會合,希望他們那邊也有好消息。」

他說著靠近過去、拍了拍千重與克利德的肩膀,但透過他倆之間的縫隙,路西忽然臉色一瞬間蒼白。他完全忘了應該要在灰色機構面前假裝人質。

「千重!克利德!快跑啊!」
他喊著拉住那兩個才剛從可怕幻覺中倖存的少年,拼命地要將他們往反方向推,千重跟克利德回頭,發現道路盡頭站了一個新來的幻影,他跟山貘兄弟一樣體格並不特別突出,大概也是跟精神操縱相關的能力。

「不要看了!快點跑!快跑啊!」


「克利德·戴斯奈爾與鳥居坂千重。」

但是太遲了,那個幻影已經張開了嘴,說出了那無人能抵禦的真名詛咒。


「——你們就掐住彼此的脖子,直到其中一方的頸椎斷裂為止吧。」






astoria1891 發表於 2024-4-23 23:52:22

旅程IV|第二章|無人知曉的輝煌 05




Summary
要迴避真名詛咒只有兩個方法,其一、小心地藏起自己的名字,最好一生都不要向他人透露;其二、對共馭主的家族宣示永久的忠誠,以自由換取呼吸。
除此之外,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第三種方法迴避奧帕利歐毫無轉圜餘地的絕對掌控。




05



「不可以!」
威爾強硬地說,試圖將索琪兒推進其中一間房間裡:「妳現在不能出去!」
而那個女孩並沒有將他的擔憂放在心上,拼命地想往外跑:「讓我過去!他們可能遇到危險了!我知道灰色機構在這座城堡裡!」
「那妳更不能去!想想他們萬一看見妳會發生什麼事!」威爾說,選擇性地忽視了繞過下屬的目光深入危險之處尋找孩子們的自己行為其實半斤八兩:「待在這裡,我們會搞定一切的!」
「我相信過上一個對我說這句話的人,最後我的朋友都死了!我不要再待在安全的地方等了!」

索琪兒態度堅持,威爾也半分沒有要退讓的意思。

「如果我現在讓妳出去,而妳陷入了危險怎麼辦呢?現在狀況混亂,我不能冒險讓妳去找其他人!老天,我連克利德他們是不是安然無恙都不曉得!可是至少妳必須要是安全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不能死!我不要拿別人的死換來的平安!」索琪兒喊道:「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王朝的根本是人民!王冠應該是責任,而不是換命的護身符!」
威爾的雙手仍握著索琪兒的肩膀,原先焦躁的神態卻冷靜了下來,他端詳索琪兒的臉、連帶讓那個女孩也跟著停下動作,但仍倨傲且不畏地直視藍石公國統治者的目光。然後,出乎索琪兒意料、威爾說:「妳母親一定會非常以妳為榮。」
索琪兒的表情很輕微地動搖了一下:「……我一直努力不要偏離她叮嚀我的道路。」
「我確信她會。」威爾說,口氣比剛剛多了一絲肯定:「我可以從妳說的話裡面理解到妳這幾年想必有過不愉快的經驗……但妳可能誤會了,在外面戰鬥的是我的兒子們還有我朋友的孩子,我不可能犧牲其中任何一個,保護你們是我的責任。想想看,你們要是在來我家玩的過程中受了什麼傷,我要拿什麼臉去面對妳母親呢?」
「對不起……」索琪兒輕聲說,她的口氣變得溫和、眼神卻一樣堅定:「我能理解您的想法跟立場,可是我真的不能待在這裡,我不想再做出會讓我自己後悔的事,我要跟他們一起戰到最後。」
「妳這脾氣簡直跟妳爸爸一模一樣,我想我是沒辦法阻止妳了。」威爾輕嘆一口氣,神情幾乎是帶著一絲懷念,隨即又嚴肅起來:「在我讓妳離開之前,有一件事妳務必要記住。」


「——不要忘記妳是誰、不要忘記妳在做什麼,又是為了什麼站在那裡。權力使人腐化,出於其對自身無所不能的認知與無人可以干涉的慾望,當妳為了別人而許願的時候更要小心,想想妳個性裡的缺陷,做最合適的選擇。」

行政堡很大,但索琪兒仍有一些判斷方法來決定該怎麼行動:全部都來自於幽靈水晶的教導,讓她知道這種情況下灰色獵狗會怎麼圍捕他們的受害者、人類出於本能又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抗舉動。她越想越生氣,每當這些被植入腦海深處的手段派上用場的時候都像這樣怒不可抑,一部分的自己會因為用灰色機構的招數讓對方栽了個跟頭而感到病態的喜悅,一部分又會因為自己竟然仍依賴這些技術存活而感到自我厭惡。她很快就找到了人。

隔著一小段距離,索琪兒仍認出了克雷布斯,那個噁心的傢伙從以前就樂於所謂的『人性實驗』,設計了許多道德困境以孩子們的掙扎與精神崩潰取樂;又從他挾持著鵠絲太太而莫斯提馬與阿薩佐鐵青臉色、半步無法移動的模樣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她感覺自己跟身在街燈鎮的時候一樣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不過跟當時源自創傷後的壓力反應不同,還混雜著恐懼與憤怒:對於即將有人死去的恐懼、還有蠻橫奪走他人性命的兇手的憤怒促使她奔入莫斯提馬與阿薩佐的中間,將那兩人往自己的身後推。

「放!開!她!」
她朝著克雷布斯咆哮道,原先僵持不下的對峙忽然被打破、克雷布斯張著嘴、訝異與想要說話的表情凝結在臉上,伸手就放開了鵠絲太太,阿薩佐立刻衝上前去將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拉回到他們這一邊。
「你這個——你這個惡毒、卑鄙又無恥的人渣——」

索琪兒伸長的雙手直指克雷布斯的咽喉、卻沒有半點植物藤蔓從她不離身的瓶罐裡蔓生出來;即便隔著完全觸碰不到彼此的距離,索琪兒也幾乎能感覺到自己掐住了克雷布斯的咽喉。對方的生命握在掌心、像是一具毫無反抗能力的懸絲傀儡,她必須非常努力才能抑止說出『去死吧』的衝動;腦內的混亂讓她連感覺都開始有點模糊,不確定自己究竟是站得直挺還是全身發抖,是憤怒還是冷靜、恐懼還是嫌惡,她拼命地想要抓住自己的理智、控制自己的呼吸,回想起來的卻全部都是灰色機構的事情,關於他們如何教會她這一切、如何在她面前輕易地殺害她拼命想保護的人,使索琪兒的呼吸越發急促、幾乎要過度換氣,只能靠反覆地想著威爾的叮嚀才能穩住心智。

不要忘記妳是誰。
不要忘記妳在做什麼。
不要忘記妳為了什麼站在那裡。
權力使人腐化,出於其對自身無所不能的認知與無人可以干涉的慾望,當妳為了別人而許願的時候更要小心,想想妳個性裡的缺陷,做最合適的選擇。

然後索琪兒聽見了,是焰的聲音,對著她說『不要忘記妳期待過妳長大會變成的那個模樣』。
她睜開眼睛,神色乾淨不帶一絲泥濘,如她母親一樣有著不屬於人間的懾人氣勢。

「我要你對我據實以告,進到城堡裡的七個人就是全部了嗎?沒有別的人了?」
克雷布斯面部扭曲,像是神經失調一般:「還有一個隊長在外面。」
「聯絡他,告訴他闖進城堡的跟革命無關、而是武裝強盜,挾持了城堡裡面的人往橙石公國的方向逃跑,你率隊追了上去。然後你走後門離開,找一個你能力所及最難被發現的地方、用一種最不可能會有人注意到的方式自殺。在這個過程中我不許你跟任何人說話,不許你留下任何文字或是暗號洩漏跟藍石公國、黎明號角還有血盟有關的任何事情,用最短的時間去死,你聽懂了嗎?」
克雷布斯的眼神閃爍了兩下,似乎試著做最後的掙扎,但很快他就放棄,轉而拿起無線電、一字不漏地轉達索琪兒要他說的每一句話。他對索琪兒鞠了一個躬,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這個特務。索琪兒感覺到自己額際佈滿了汗水,像是剛打了一場無人能夠理解的勝仗,她轉過頭想看另外三人是否還好。

「你們都沒——」她話說到一半就打住了,因為莫斯提馬臉上的表情非常清楚地表示,他覺得她是個怪物。
「兩位少爺!天啊,鵠絲太太!」打破僵局的是一個從走廊另一端奔來的青年,他很年輕、又高又瘦,是城堡裡深受信賴的特別助理,專門替拉席萊特家的核心成員跑腿或辦些雜事。「我的老天!你們沒受傷吧?」
「埃利歐!」阿薩佐喊道,隨即跟他解釋狀況:「我們讓克雷布斯那個傻子發出誤報,城堡裡有革命者這件事算是解決了,等我們殺光剩下的獵狗再來想要怎麼把這件事圓回來——」
「那個不是現在的重點!先快來看這個!」

有什麼能比自己家裡有三個荷槍實彈的灰衣特務、準備好摧毀他們更加重要?阿薩佐他們顯得茫然,被埃利歐推進了最近的房間裡、打開了電視。

似乎現在所有的電視台都在播報同一件事,因為埃利歐連連按了幾下遙控器、畫面都是沙土色的近橙石公國風景,但他還是照習慣轉到了最熟悉的藍石公國廣播公司的頻道。大字報映入眼簾的同時索琪兒、莫斯提馬與阿薩佐都能瞬間理解為什麼這是現下最重要的事、藍石公國可說是完全脫離了危機。

在近橙石公國裡出現了與血盟有關的革命者。
首先當然是冷霧的身影、十之八九是本尊,他身邊的克利德與千重應該是以能力做出來的替身,還有幾個曾在檔案資料上看過的橙石公國黎明號角重點成員,不知是真是假;但這一切不會比上那個摟著冷霧的男人,他們長得很像、都有著一頭凌亂的黑髮,乾淨無辜中帶著一絲瘋狂失序的神色,唯一的不同是冷霧有著從母親身上得來的大海般湛藍的眼睛、那個男人的眼睛是夜的漆黑。

那是末日號角——是血盟總長陰劭諺。

自綠石公國的重生節舞會後整個共世版圖陷入了末世不可避免的劇烈動盪中,其中又以橙石公國採取的鐵腕政策最為高壓;如今陰劭諺在這個國度現身、說自己躲過了和平歸來之日,在漫長的潛伏後終於等到合適的機會與黎明號角合流,公開發表演說希望大家揭竿起義、為了更美好的世界而戰,無疑是在離共世核心不遠處引爆了一枚巨大炸彈,灰色機構不可能再浪費心力於最和平又穩定的藍石公國,肯定正被下令集中火力、盡快查明血盟現身的真相。

索琪兒早就知道冷霧有造假替身、誘導灰色機構追查方向的打算,也知道這傢伙性格誇張、有一定程度的演技細胞,從前在宿舍就常跟克利德一搭一唱地即興演出;但是她不管怎麼看都覺得冷霧注視著他父親的眼神太過真實了,思念、眷戀、崇拜與不可置信全部融在一起、那種久別重逢,想相信又不敢相信,害怕對方下一秒就會消失、希望時間能夠停在此刻的神情能夠對自己製造出來的替身、如此真實地演繹出來嗎?

彷彿是知道索琪兒在想什麼似的,裹著毯子跟他們一起看電視轉播的鵠絲太太發出了一聲感嘆:「是真的啊……劭諺講話的時候都會有那個動作,口氣、用詞……跟以前一模一樣啊。」


冷霧從原先那幅可以通往地下碉堡的油畫裡面鑽出來,又伸手拉萊赫;萊赫體格高大、得要拼命地把自己縮小才能越過尺寸不大的畫框。
「下次出口開大點行不行?」
「抱歉抱歉、跟城堡不熟嘛。」
「希望我們沒有離開太久……」萊赫稍微伸展了一下筋骨,城堡裡現在十分安靜,一時之間難以判斷狀況:「不知道狀況如何了……路西!路西!」

他像隻神經緊張的看門狗、跳起來朝著走廊另一端的路西喊道。路西遠遠地看見萊赫與冷霧,忍不住加快了腳步、又在越來越接近的時候遲疑了;但因為冷霧毫不猶豫地張開了雙手,路西便重重踏出下一步,他們接住了彼此,時隔十多年在這座城堡裡緊緊擁抱。意識到這個事實使路西發出一聲按耐不住的嗚咽,令冷霧鬆了手。

「抱歉、抱歉,該不會壓到你的傷口了?」
路西搖了搖頭,伸手去攏冷霧因為奔跑而比平常更亂的一頭黑髮:「——我想這樣做好久了。」
「去年第一次見到面的時候你就該做了。」冷霧說,咧開嘴笑道:「克利德跟千重呢?」
「在這。」克利德說,從路西背後探出頭來,打趣說這應該是這輩子唯一一次他會跑輸路西:「我們看見了!你們還真是搞出一件大事!」
「啊哈哈,我想說要轉移王庭的注意力,那就得把場面搞得越誇張越好,啊、千重——」

那個向來謙和內斂的黑髮美人猛然雙手捧住冷霧的臉,與平常總是微蹙眉頭的神情不同、非常直接地端詳著冷霧的眼睛,使天不怕地不怕的共世噩夢生出一種『咦?我該不會是因為鬧太大了而要被罵了?』的警訊。

「你要是再這樣盯著我看我可能會喜歡上你喔?克利德會為此殺了我——你還好嗎?千重?」
千重伸手擁抱冷霧,冷霧略顯困惑、但自然而然地就抬手回抱了。過了好一會千重才放開他。
「他不會為了這種事殺你啦。」他說。
「我現在真的有不好的預感喔,還是有發生什麼別的會讓你們想殺我的事——」
「——你說什麼?」

萊赫的聲音打斷他們的談話,冷霧轉過頭去、看見萊赫臉色鐵青,向路西重複確認他是否聽錯;而路西雖然背對他們,卻能感受到他面對萊赫質問的無力與沉重,他點了點頭。

那位守在門外的灰色機構隊長其姓為格萊姆,與克雷布斯同屬札安瓦德的附庸。索琪兒與冷霧的絕佳默契讓副隊長的報告與血盟再現事件重疊,令格萊姆不疑有他應允了克雷布斯的行動,根本沒有想到此刻藍石公國行政堡地牢裡藏著六個灰色特務的屍體,轉而向威爾與瑪琳表達他真正的來意。

「你說共馭主要見威爾是什麼意思?」

歷任共馭主都與十二公關係密切,一年至少會有兩次齊聚一堂、被暱稱為『白色邀請函』的茶會,威爾的哥哥當初也是因為在茶會上談吐表現不俗才會被指為返航王未來的女婿;但是自喪年以來、王庭便以維安因素暫停各國進入白石公國的批准,且各大公須將精力擺於穩定國內和平為由暫停了聚會,至今都沒有再發出過純白信箋、也因此威爾已經數年沒有見過返航王。

「可是怎麼會在這個時間點……這難道不是陷阱嗎?」
不知道。但至少說明了格萊姆的到訪原先就與那個在街上襲擊他們的特務無關,如今城堡裡的嫌疑洗清、灰色機構聚焦的重點也被轉移,危機能說是解除了;可是即便這一切可以用誤會來帶過、格萊姆手上那張來自高地上白色城堡的茶會邀請函也是千真萬確的,幽靈的屍體與繼承了不受歡迎血緣的孩子們都可以藏起來、不過白石公國若是沒有盼到他們的客人,那則是另外一回事。

近橙石公國的動亂使格萊姆擔憂公國間移動的危險性升高,要求即刻出發。威爾幾乎沒有時間打包行李就匆匆地上了敞篷汽車;馬爾索對此感到憂心、大動作通知了所有的媒體,消息傳遍整個霧都,說王子遇襲只是誤報、白石公國的使者來臨只是為了茶會而特別派遣的護衛。

那封信上還備註一點,如果藍石公認為有必要的話瑪德琳·奧蘭治女士可以陪同一起前往。瑪琳在最後一刻上車,她與威爾同樣雙手空空,唯獨帶著好消息。

「冷霧跟萊赫回來了,孩子們都平安。」
她說,格萊姆的座車就在他們前不遠處,因為不知道對方的耳力如何,瑪琳的聲音細如蚊鳴、雙眼直視前方。
「那太好了。」
「你兒子能處理一切的,不用擔心。」
「畢竟他有一個很優秀的母親啊。」
「剩下的就交給他吧,他會照顧孩子們的。」
「瑪德琳,還是妳留下來吧?」威爾側過頭去,「我不擔心孩子們……路西法從來不需要我操心,何況他跟他的兄弟們在一起。但我不知道有什麼在白石公國等著……甚至不知道要去多久,如果——」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瑪琳說,終於也回過頭來,目光如炬、語氣堅定像那一年堅持要生下那個孩子一樣。
「這句話說過太多次,再說下去恐怕流於濫情;但我永遠會遵守我的諾言,在漫長的一生裡只要你需要,我就會反覆地向你發誓。」她說:「我是你人生的合夥人,會陪你到這趟旅途的盡頭。」

座車在這時駛出了城堡的大門,原先因為擔憂路西而聚集的民眾都已經聽說了藍石公接到白色的邀請函,正喊著威爾與瑪琳的名字。喪年之後共馭主就再也沒有見過十二公,在動盪如今召見拉席萊特、不正是代表了藍石公國在王庭中的尊貴地位嗎?民眾又是歡呼又是鼓掌,目送著他們引以為傲的統治者踏上光榮的遠行,並不知道此刻他們背後的城堡裡氣氛沉重,既無榮耀亦無驕傲,只有倉惶與恐懼。

行政堡某座高塔的某間房裡透過窗戶能清楚看見威爾與瑪琳越過長長的花園大道、離開這座城堡的身影。索琪兒、冷霧、千重與克利德腦海裡都閃過『現在還來得及』的念頭,但同時他們也能理解威爾與瑪琳毅然去赴那場茶會為的是什麼;比他們更加痛苦的是路西、萊赫、阿薩佐與莫斯提馬,眼睜睜地看著那輛漂亮的敞篷車像無頭騎士的馬車,帶著他們的父母邁向白色的國度,蒼白美麗如教堂、莊嚴冷寂如死亡。

過了晌久,冷霧艱困地開口:「路西,我——」
「這天遲早會到來,跟你們來到藍石公國一點關係都沒有。」雖然眼睛還瞪視著窗外,路西話卻回得非常快:「堅持維持議會制度本身就是很大的挑釁,王庭也對我們父母間的關係非常清楚,躲不掉的。何況獵狗一隻不剩,隨行護衛現在全部都是我們的禁衛軍、在馬爾索的大肆宣揚下全國都知道他們要去返航王那裡,要是出了什麼事的話白石公國、王庭與灰色機構的面子都掛不住,不會有事的。」
路西說得非常肯定,與其是為了讓其他人、更像是為了穩住他自己。

「但是他們這樣帶走威爾跟瑪琳……公國的運行不會有問題嗎?」
「如果灰色機構帶走約克或蘭開斯特,那大概真的會有點麻煩,」莫斯提馬在旁補充那兩個姓氏就是議會中所見的平民院與貴族院的代表,「但藍石公本身沒有行政實權,他是這個國家的精神領袖、但卻不是精神本身。這也是議會的價值,存亡並不繫在某個特定的人身上,我們建造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也能安然存續的國家。」

他回過頭來看冷霧。

「雖然從來沒有說出口,但我知道我爸很介意沒有為劭諺叔叔做更多。他一直想著如果他當初、或是壞日子之後更努力,也許叔叔還活著、也許你與瑟菲婭就不需要有那麼多傷心的回憶。此刻他終於能真正做某些事來保護你們,我相信他可以為此跟某些他無法原諒的自己和解,這對他很重要。」
冷霧安撫似地拍了拍路西的手臂:「我爸一定很看重你爸這個朋友,什麼都不說一定是為了保護他、你們跟這個國家,我很清楚他的為人。」
路西搖了搖頭,不算完全接受:「但就跟你說你不介意、我還是會介意一樣,這麼多年我都過著安全的生活,而你們兩個始終都在為了能不能活過今天而膽顫心驚……」
「以前日子過得很糟的時候,我跟瑟菲婭會玩一種打氣遊戲,輪流說一件彼此懷念的往事,好讓我們心裡不要一直都是壞念頭。她很常講到野餐。」

四歲以前的事情老實說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冷霧坦承道,但因為後來的日子都在東躲西藏、四處搬家,對於沐浴在陽光與美麗花園裡的野餐特別印象深刻,現在回想起來就是這座城堡吧,點心、音樂、故事與笑聲,雖然對於當時一起玩的哥哥姊姊印象很模糊了,但瑟菲婭千真萬確地記得當時非常的開心。對於忘記了路西的臉這件事冷霧感到抱歉。

「別這樣說,」路西立刻說:「三歲前的事情本來就不容易記得,每個小孩都是這樣。」
「你應該要告訴我的,你有很多方法可以向我證明你的身份。」
「我不能,如果我要提出任何證據的話、就必須向你透露這個國家真正的狀況,這違背了我當初去綠石公國前發過的誓言——但這並不影響我願意為你們兩個做任何事。」
「那也不該是你來成為預言之子。」
路西頓了一下,不過並沒有浪費時間去問冷霧怎麼猜到他的想法。根據莫斯提馬多年對路西的了解,會將那個表情解讀為『我弟弟真的好聰明』。
「有些事情總得有人來做,但我不希望你去做不想做的事情,何況預言可能讓你跟瑟菲婭為敵,這太可怕了——」
「萊赫是對的,預言有很多方式可以迴避,不一定要選擇『把你塞進這個框框裡』這麼極端的作法。」萊赫露出一個非常贊同冷霧的表情,「而且你要想想威爾為什麼堅持要在這麼危險的狀況下運行議會啊。」
「對,這就是我的意思!他會為了守護他朋友的心血冒險,這點我也一樣——」
「哥,對你自己的事情上心一點啦。你忽略了除此之外,這是唯一的方式讓威爾可以把這個國家合法的交到你的手裡。」冷霧戳了戳路西的心窩,不過動作很溫和:「路西,你會是個很棒的領導人,這個國家才是你的職責,為了外面所有的人、你要好好保護自己。」
路西一時之間語塞,伸手就抱住了冷霧,冷霧拍了拍他哥哥的背、路西便感覺到身體一輕,連忙推開他的弟弟。

「你,你——」路西慌慌張張地摸了自己的腹部:「——你補好了我的傷口!」
「是啊,還順便消除了你最近的疲勞跟補充缺乏的維他命。」冷霧咧嘴微笑:「你再幫我挨子彈,就等著看我會為你做出什麼事。」
「歡迎來到我們的世界。」克利德拍了拍路西的肩膀。
「——講到這個,」千重抓住了某些關鍵字:「你跟萊赫在橙石公國做了什麼好事?」
冷霧立刻馬上躲到萊赫的旁邊,堅持要萊赫遵守一起挨罵的約定。就如千重他們所能猜想、冷霧在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更加長遠的問題:也就是即便可以殺光獵狗、如何圓謊與撇清拉席萊特與革命的關係?這一切催生了後續他所有的行動,不過令人困惑的是為什麼會選萊赫同行。

「我知道我每次使用能力都會讓你們很緊張,但我總不能拿著這麼好用的契約然後什麼都不做吧。」冷霧說,就像千重他們會想保護冷霧免於使用自己的契約、冷霧也無法放任其他人為他冒險。
冷霧的代價依達成事物的難易度而定,而這份難易度並非是固定的、而是隨著現況改變——以他在湖心堡建造的臨時通道為例、平常時候要自由的穿越公國對革命者而言肯定是不容易的,但在全國暴動、黎明號角癱瘓公國運作的當下前者就變得不那麼困難,代價自然也會下降——相同道理來說如果是讓萊赫操控真實存在的人、再由冷霧將外表投影在那些人身上來造假不在場證明,代價一定會比憑空變出所有的人更低。
「這就是我能做的,我會盡量想辦法降低我必須付出的代價,但不可能全不去使用,就像我也沒辦法說服你們不要護在我面前一樣,各退一步啦、各退一步。」冷霧說,在任何人開口前轉移話題:「你們呢?城堡裡發生了什麼事,也讓我跟萊赫知道吧。」
「宰了三頭獵犬,處理掉克雷布斯。」阿薩佐說,語速比平常更快、將細節含混帶過:「另外三個是你們處理掉的嗎?」
他問路西,路西點了點頭。

「基本上是千重跟克利德,我沒做什麼。他們處理掉那對會用洗腦幻覺的兄弟,還有那個會使用真名操控幻影——」
莫斯提馬發出了一聲呻吟:「我的天!真是萬幸,幸好你們先發現他——」
「我們沒有。他就接在那對兄弟之後出現,我們根本來不及反應,他就叫克利德跟千重掐斷對方的脖子。」
阿薩佐、莫斯提馬跟萊赫一瞬間變了臉色。
「那為什麼他們兩個的頭還在呢?」
「所以真名掌控到底是什麼東西?」

克利德插嘴問道,無法理解路西當下的過度反應。隨著解釋冷霧、克利德與千重越聽越訝異,對第一次聽說的奧帕利歐家族所擁有的特殊能力感到震驚。
「可是,」冷霧眨了眨眼,他原先就對名字的力量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其他事情:「如果有這麼好用的士兵為什麼我跟瑟菲婭以前沒遇過?而且為什麼王庭不量產這種士兵呢?」
路西搖了搖頭:「因為沒辦法。奧帕利歐要將力量分給他人其實就等同於分裂自己的一部分,我爸說每一個奧帕利歐成員底線是製造三個真名能力者,要是做到第四個或是更多、很可能會衰弱致死。」
「那個幻影喊你們的名字,你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萊赫問,克利德與千重對看一眼、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方才陷於多麼千鈞一髮的險境裡,不由得生出一種遲來的驚恐。
「他叫我的名字的時候,確實有一瞬間覺得很像整個人被浸到冰桶裡面……非常的冷,完全動彈不得,不過就真的只有一瞬間而已。」
克利德說,向千重拋去確認的眼神、千重也點了點頭。他們在那一瞬間的冰冷過去之後就殺了那個幻影,還在心裡想著『真是個怪人』。
「你會不會搞錯了,那個幻影根本就不會真名掌控?」
「如果他真的不會,那幹嘛浪費時間喊你們的名字?」路西說:「而且莫斯提馬掃過那隻食蟻獸的腦袋,確定他帶了一個會用真名的士兵在身邊。」
「有任何可能可以解釋克利德跟千重為什麼躲得過真名的制約嗎?」冷霧問,一想到差點發生的慘劇就臉色鐵青。

「有兩種解釋,第一種是灰色機構知道的不是你們的真名。」
克利德看著千重:「你有沒有偷偷藏起什麼秘密名字沒告訴我呀?」
千重沒有理他:「如果我們兩個都是用本名的話,另一個可能是什麼?」
「對奧帕利歐的家族成員宣示忠誠、獲得對方的庇護。」
因為奧帕利歐的真名掌控太過強大、所以通常會將這份能力分給幻影——畢竟濫用能力的可能性最低,而這又分成兩個階段:宣誓與授勳。宣誓亦即表達對奧帕利歐家族成員的忠誠,會獲得『不受真名控制影響』的保護、接著是授勳,獲得來自該家族成員的靈魂碎片,從此只要知道目標對象的真名,就能同樣施以掌控。這比前一個解釋更加令人難以接受。

「不可能吧?」
「有做過這種事的話我們不可能會不知道啊。」
「大部分的情況下會有一個公開的儀式,不過那個純粹是象徵性的意義,實際上不用做非常正式的流程或誓言,只要雙方的意願一致就能完成宣誓。」路西耐性地問道:「你們有沒有在某個情境下對著某人表達過自己的意願、做過某種承諾,講了類似『唯一』、『永遠』、『相信』或是『保護』之類的話?」
「停下來,我不喜歡這樣。」一直都很安靜的索琪兒平靜地開口:「你想說什麼,不如就直接說出來。」

「我不想誤會任何人,」路西小心翼翼地說,他跟索琪兒之間山雨欲來的對峙讓另外六人的目光投了過來,一半是好奇,另一半則是警戒:「也許過去有某些其他的情況,讓他們兩個一起受過保護——」
「少來了,都已經講到這樣就不要再對我說謊!」索琪兒猛然拔高音量,讓原先想要緩頰的千重、克利德跟冷霧馬上閉嘴:「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拉席萊特!你一直都知道——」
大概是因為情緒激動、索琪兒反射性地抬起了手,此舉卻被莫斯提馬解讀為攻擊,讓他猛然護到路西面前,雖然路西立刻拉住他、傷害卻已經造成,索琪兒看起來幾乎是要哭了。
「我什麼都沒對他做!我不會對你們任何人做這種事!」她喊道,「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想講!一但你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做這種事,我從今以後說的每句話都會被懷疑——」
千重想要安撫她,索琪兒卻連連退後,拒絕所有人的碰觸。她半摀住臉,眼淚從指縫湧了出來。
「是我做的,是我在你們身上下了真名的契約,我不是故意的——」她哭著說,「我被契爾嚇壞了——重生節之後他一直暗示我以前的事情會再發生,我很害怕你們會死、或是發生比死更糟的事情,像今天這樣,所以我才——我才會——」
「——救了我們的命,拜託,小琪,妳自己都說了,想想妳要是沒做這件事,我跟千重現在會變成什麼樣子?」克利德說,跨大步過去擁抱她,完全不讓她閃躲或拒絕。
「說真的,今後我也不會懷疑妳,想想看這樣說來過去有多少次妳都忍住了沒控制我們——比方說我們堅持要去鬧鬼的廢棄醫院探險而且還真的遇到沒辦法解釋的不可思議體驗那次?妳還不是只有尖叫跟生氣而已?」

「對啊,」冷霧也湊過去補充:「還有我們堅持要對萊比錫家惡作劇那次,就是我們把他們家的結婚午宴菜色全部換成毒蜘蛛、毒蠍跟蚯蚓,記得吧?結果害我們被軍隊追著跑半個城市,妳也就跟我們一起跑而已啊。」
萊赫終於聽不下去:「請問你們平常到底都在幹嘛?」
「而且妳也沒洗腦我們啊,」千重下了結論:「洗腦我們的是冷霧,妳看我們有生氣嗎?」
猛一被戳的冷霧發出尖叫:「幹嘛這樣!」

「我真的不是故意指控妳,」路西看起來很懊悔自己剛剛沒有想到更好的方式:「我只是覺得如果妳想保守妳的秘密,我最好不要直接把妳的身份說出來——」
「快點道歉啦,」阿薩佐推了推莫斯提馬,又幫忙解釋道:「他不是故意的,灰色機構那些人渣就是用真名殺了他的爸媽,所以扯到這件事他都會過度反應。」
「對不起,」莫斯提馬可憐兮兮的道歉:「我沒有惡意⋯⋯我知道妳跟那些人不一樣,我真的不該因為跨不過自己的創傷而讓妳難過。」

索琪兒接受了,但仍看起來怏怏不樂,很傷心地搖頭:「你們永遠不會把我當成從前的我了。」
「好了啦,妳看我們有兩個血盟異端欸,還有一個辭職不幹的救世主,再加藍石公的私生子,跟——」克利德瞥了一眼奧蘭治家的三個人:「抱歉,你們三位有什麼人生註解嗎?」
莫斯提馬提議道:「罕見的長角的白痴?」
「你才白痴。」阿薩佐立刻說。
「我是普通人。」萊赫說。
「——所以再加一個奧帕利歐小公主也沒什麼,對吧?不要愁眉苦臉了啦,」克利德輕快下了結論,「我們會跟以前一樣愛妳。」

「但我很好奇妳怎麼都沒被發現?我的意思是妳是奧帕利歐家的人欸!」冷霧追問。
「幫我逃離灰色機構的人用了一點小手段幫我的忙,」索琪兒抽了抽鼻子,情緒看起來和緩了一些:「而且我又不會用本名到處跑!哎,給我一點時間,等我冷靜一點就會把所有事情告訴你們。」
「真心話時間!」莫斯提馬高興地說,「我們以後還有很長的征途要一起奮鬥呢!」

「我們好像那個童話故事喔。」冷霧環顧他們所有人:「你們聽過嗎?有一個公主,還有七個小矮人——」
「索琪兒在野餐的時候說過這個故事,」路西說:「就是瑟菲婭記得的野餐。」
「我不記得了。」索琪兒小小聲地說:「我抵掉了五歲前所有的記憶來換我的能力。」
「啊——那也沒關係啦,我們有照片,如果妳想要的話晚點可以看。」
「所以妳的本名叫什麼?」冷霧鍥而不捨地繼續問。
「不用改口沒關係,我習慣這個名字了,這本來就是我的中間名。」


索琪兒說,儘管房間很大、他們八個還是緊緊地擠在一起,像是怕會遺落了誰一樣。喪鐘——屬於血盟的安全鈴被敲響之後,看見的是晨星的光輝,所有人都沒有秘密、所有人都被命運緊密地連繫在一起,在這樣的氣氛下、克利德提議大家應該再好好地重新彼此認識一下。

他環顧所有人、起頭道:「維京島的克利德·戴斯奈爾,竭誠地為各位服務。」
「鳥居坂千重。」千重溫和地跟上。
「威爾與瑪琳的兒子路西法·拉席萊特,雖然不合法。」路西接腔、再來是他的三個收養兄弟。
「莫斯提馬·奧蘭治,原姓是瓦倫丁。」莫斯提馬做了一個鞠躬的手勢。
「阿薩佐·奧蘭治,抱歉,我不記得自己的姓。」阿薩佐說,萊赫拍了拍他的背。
「那也沒關係吧。加爾高伊的萊赫,現在姓奧蘭治。」

「有樊砂血統但根本沒住過樊砂的陰冷霧。」冷霧輕快說道:「公主殿下,請問我們是否有這個榮幸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呢?」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把這個名字跟別人說了,說真的,繼續叫我索琪兒我會比較高興,但我很樂意讓你們知道我是誰。」索琪兒坦承道,「我是伊莎貝拉。伊莎貝拉·奧帕利歐。」


astoria1891 發表於 7 天前

旅程IV|第二章|無人知曉的輝煌 06





Summary
失去主人的藍石公國動盪的落幕,和解、全新關係,與一些發生在往日的小事。



06





「我能說的就是豈有此理!如此離經叛道、背離傳統的——」

——如此離經叛道、背離傳統的什麼東西,會讓人氣到這個程度呢?千重想,不過那個人的話並沒有說完就唐突地消失了。他睜開眼睛、看到睡在他旁邊的索琪兒與克利德也正睡眼惺忪地搜尋聲音來源,而闖了禍的冷霧把那台款式相當復古的收音機抱在懷裡,用最無辜的表情眨了眨眼,說他只是想試試看這個東西是不是真的能用。

「你就連讓我睡飽都不肯嗎?」索琪兒倒回鬆軟的枕頭上,兩隻手臂交疊著蓋住眼睛、發出類似她清晨低血壓時慣有的抱怨語調。
「人家不是故意的嘛!」

千重倒無所謂,畢竟在冷霧打開收音機前他就已經轉醒許久,單純是因為不想吵醒其他人而繼續躺著;他整晚的睡眠都有些斷續,大概是不習慣鬆軟如棉花糖的床墊與過分絲滑的寢具,不由得在心裡對路西多一分好感:習慣了節儉的人進到華麗的城堡裡會感到手足無措、同樣的習慣了高品質生活的人要刻苦克難的過日子也不容易吧,溫柔又瘋狂的藍石公國的王子、像童話故事裡一樣踏上不求回報的征途,為的全都是一份原先甚至沒打算說出口的愛。

他回過頭去對上的是克利德的目光,喪鐘小隊的隊長像隻大貓一樣伸展了一下筋骨、一隻手撐著腦袋側躺著也看向他,露出了慵懶的笑容。

「感覺很不真實,對吧?」

是啊。兩個星期前他們才在綠石公國破釜沉舟地掀起大型動亂、縝密的計畫卻被人像拿針精準挑斷核心一樣四分五裂,散成一盤無計可施的線屑。喪鐘小隊抱著遠離風波順便探察內鬼的心態來到藍石公國,卻發現這個國家的運轉制度、晨星小隊的真實身分、藍石公的理念核心,無論哪一件事都超乎預期。他們抵達了一座有著藍色月亮、執著於困難卻理想的未來的城堡,並殷切地期盼他們可以將這裡看做安全的歸處。

千重點了點頭,終於坐起身來。他們身處於行政堡裡的其中一間房、是昨天就寢時間路西毫不猶豫地領他們過來的(阿薩佐很小聲地爆料,說路西堅信他的弟弟妹妹終有一天會回到這座城堡,對於怎麼招待他們早就有詳細的規劃與安排,還會逐年修改調整)——房間本身只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打通兩層的挑高設計正中央是古銅金的旋轉樓梯,隨著大玻璃落地窗映入的日光、一天裡便有好幾種不同的光影可以欣賞;牆面貼滿大小不一的原石、搭配所有的出入口與窗框都做橢圓形的設計,使整間房間彷彿海裡岩洞;大概是為了呼應這一點、照明也選擇同樣不規則大小的圓形棉球黃燈,布置在房間的各處甚至藏於牆壁的石頭之間;不過一切都比不上地板,整片的防刮透明玻璃下是真正的水族箱,可以清楚窺見其中的游魚與海生物,讓昨天踏進房間裡面的他們都發出驚呼,點點如螢的圓形黃色燈光、襯著深濃夜色在眼前展開的海藍地板,每踏一步都像是走在有魚游過的星河上。

多年前當威爾繼承了藍石公的名號、翻新行政堡與理念造景的同時議會實驗也正開始籌備,因此他非常慷慨地讓準備搬進來的朋友們在自家裡隨意規劃布置;根據路西所言與一些舊照片為證,這間房間的設計正是出於陰劭諺的想法、輔以蘭琪·霍內給予的海洋造景建議而成,讓幼時的冷霧與父母同住在這間房裡。

他們一度全部都擠在那張超大的家庭尺寸訂製床墊上、正中央的是久別重逢的兄弟兩人,路西懷裡捧著一本巨大的皮面精裝相簿,他右邊是冷霧、左邊則是索琪兒,畢竟在那些童年回憶裡數張都拍進了她年幼時的模樣,令已經抵押了那幾年記憶、什麼都不記得了的少女越看越生出一種彆扭的感受。大概是她的表情太複雜了,千重伸手攬住她的肩膀、跟克利德一起給予無聲的支持。冷霧的另一側是萊赫,阿薩佐坐在床緣、莫斯提馬則在床尾或躺或趴地不時變換姿勢,他們似乎都對那本相簿裡收藏的照片很熟悉,就算沒有看到、也能從路西的描述中聯想,參與對話。

千重能肯定他們一定是在路西的往日故事中不知何時因為疲累而入睡,相簿就擺在不遠處的茶几上、還有一只別緻的由黑膠唱片剪裁而成的時鐘告訴他們已經將要正午。

「我們也真是睡蠻久的。」
「好久沒睡這麼久哦。」

房間裡面就有盥洗間,他們一邊稱讚房間在白天展現出與夜晚截然不同的氛圍、一邊稍作洗漱。沒有人記得昨夜或今早、晨星小隊是在何時又如何離開房間,還想著該怎麼在巨大的城堡找到他們;沒想到一推開房間的門就看到走廊對面站了一個制服筆挺、執事打扮的僕役,一見到他們就露出禮貌的微笑。他看起來並非剛剛出現、很可能已經花上不少時間維持著挺拔的站姿等待他們起床,使喪鐘的四人頓生一種驚慌的歉意。

「我的天——不好意思,該不會讓你等了很久?」
聽克利德這樣說,那位先生的笑容就變得更意味深長:「這是我的職責,請先生小姐們無須介意。」
「我們聽起來是不是很像鄉巴佬?」冷霧打趣道,對方搖了搖頭。
「我是絕對不會這麼想的,先生。」他說,「只是覺得即便素不相識、也能從反射性的舉動裡了解一個人的家教與品德,這點始終令我感到有趣。」

僕役把他們領進一間色調明亮溫暖的起居室裡,整個房間的主調是嬰兒藍搭配鵝黃色、看起來相當令人放鬆;千重遲來地想行政堡裡風格迥異的房間們一定程度反應了作為主人的威爾某些信念。原先正在沙發上跟阿薩佐爭論某件事的莫斯提馬一看見他們就跳了起來。

「終於出現了!」他高興地說:「我們還想著再半個小時沒看到人就要去叫你們起床!」

路西的身邊圍著許多穿高級定製西裝、看起來身分顯赫的人在與他討論事情,不過他還是抽空探出頭來對他們微笑。

「早安,昨天睡得好嗎?」
「在你弟玩收音機把我們吵醒之前都很好。」克利德說,路西半張臉埋回文件裡:「——很高興聽到你有睡好。早餐時間已經過很久了,午餐我有特別交代廚師做得豐盛一點,要不要先來杯茶或其他東西墊墊肚子?」
克利德不可置信地轉頭看萊赫:「他剛剛是假裝沒聽見我說他弟的壞話?」
「歡迎來到我們的世界。」

與重視效率、喜歡咖啡的綠石公國相比,藍石公國更推崇優雅喝一杯茶的時間,地方特產的奶油茶以深濃的茶葉色澤呈裝在骨瓷杯具裡,飲用的時候卻如加了牛奶一樣濃郁而令人驚奇。冷霧他們喝茶的時候聽見房裡的電視機裡傳出一聲熟悉的『豈有此理』——雖然與從收音機裡的聲音略有些因為媒介不同而產生的差異,但那氣急敗壞的語氣實在很難錯判——是一個長得像哈巴狗的中年男子正在激動地對著鏡頭陳述意見,與在場的那些紳士不同、哈巴狗的身份顯赫是來自於毫不客氣地在門面上大肆裝點:夾鼻眼鏡、禮帽、三件式西裝、領帶與領帶夾、腕錶,像是怕人不知道似的全部都選用了高價精品帶有商標的最經典設計;單就鏡頭能拍到的地方(也就是他的上半身)千重隨便一估也夠他全家豐衣足食地過上大半年。

哈巴狗不曉得是過於憤怒、還是不知道該怎麼拿捏文雅修辭與精確陳述之間的平衡,克利德他們所能見的是他不停重複類似『任何人都無法接受』、『這是對高貴傳統令人不安的挑釁』這類不著邊際的詞彙,聽了半天也搞不懂他究竟被什麼激怒、又想爭取什麼。莫斯提馬倒是發出一聲冷笑。

「繼續啊,說得越多就失去越多,這個新聞就該重播個一百次吧。」

阿薩佐解釋電視上的這隻哈巴狗就是老羅倫佐·烏比諾——藍石公國國內最大的銀行創辦人。烏比諾家族原先是經商起家、累積了資本之後涉足金融,因為操作得當而急速暴富後便將目標擺往大姓人家的旁系——這類子女與繼承基本無關,想要維持甚至是擁有更好的物質生活就只能靠婚姻翻身;等到路西出生前的幾十年,烏比諾已經完全抹除了原先『民營銀行』的稱號而以貴族自居,人們也開始逐漸習慣這個家族出現在重要場合,只是當烏比諾與利德賀等老牌商業名門站在一起的時候會在背後笑語幾句,說錢總歸是買不到生來的氣質與教養。

哈巴狗出生、成為烏比諾新一代的繼承人時家族已經非常富有,但他卻不滿足與此——他的自大源於自卑,知道旁人在背後如何譏笑他們家族是所謂的『天降』、『地位不靠天生的恩賜、全靠錢買』,因此處心積慮地讓家族血統更加高貴。他娶來他所能接觸到姓氏最好聽的女子、又投注了大把心血把女兒們養成溫柔婉約、才色兼備的交易籌碼,最後他最自傲的長女梅蒂西絲不負他的期望、拿到了拉席萊特家的白紗。(至於談了這門親事的威爾漢的父母、前代藍石公與夫人有多麼的『開明理智、深思熟慮、令人深感認同與佩服』,莫斯提馬說至少要留給他三天三夜才能講完。)

老烏比諾彼時當然也聽過沸沸揚揚關於威爾漢被退婚兩次的各種猜測與流言,但一想到一生汲營的地位和名聲就覺得犧牲女兒一生的幸福簡直太划算了;原先也沒把瑪德琳與路西法當一回事,覺得高大又為了收養來路不明的孩子而與家裡鬧翻的瑪德琳跟嬌小又正值青春年華的梅蒂西絲根本沒得比,連帶將路西法也當成是瑪德琳道德綁假威爾漢的手段;直到新婚不久梅蒂西絲哭哭啼啼地回家訴苦,威爾漢是多麼的重視瑪德琳的每一句話、又是多麼愛著路西法,一切都跟爸爸說的不一樣呀!

哈巴狗安慰女兒這是大姓人家的正常現象,越尊貴的名號越得確保繼承無虞——想想從前發生在拉席萊特家的傷心往事,威爾漢想先保有一個兒子也是情理之中——他想著無論如何嫡長子的繼承順位都更有優勢,但隨著梅蒂西絲始終沒有回報好消息他開始變得驚慌、與他人言談之間便會透漏對女兒的不平與心疼——更多是對他自己的心疼就是了。哈巴狗開始頻繁與女兒書信往來、下一些偏激的指導棋,最後終於在和平歸來之際、藍石公國擁有了第一位合法的王子。

他原先以為這是一劑強心針,能使公國、使女兒夫婦倆更加緊密連結,鞏固他與他家族的地位;沒想到路易斯的誕生讓威爾漢與梅蒂西絲的關係降至冰點,藍石公從孕期就指了一座城堡與僕役安置夫人與孩子、表面上說是嚴加保護、實際上就是隔絕,這讓梅蒂西絲患上了強烈的產期憂鬱,連帶路易斯也生來就病懨懨的。哈巴狗沒時間搭理女兒的憂傷、更重要的是路易斯擁有的繼承權,他只要渲染威爾漢待女兒如何絕情、對親生與私生子如何差別待遇,重視傳統與歷史價值的藍石公國上下,肯定會像威爾漢的母親一樣無條件地支持明媒正娶的大公夫人。

但他卻忽略了上流社會的運作模式不是商場,並非是話術與利益可以永占上風,這些生來就比一般人更高貴的大姓更看重歷史的堆疊。他們冷眼看老烏比諾說得越多,就越加覺得他庸俗市儈、不守本分,威爾漢人前從來不提一句家務事,只盡力地將公國治理的井井有條;他們也從城堡僕役的八卦裡看出裝得純潔善良的梅蒂西絲有多少城府與心計、對比瑪德琳頂著輿論惡名始終寡言地站在第一線服務;更重要的是未來的繼承人,路易斯每次被他外祖父帶著出席公共場合時看起來都瘦小、畏縮又不健康,讓人更懶於計較路西法於法律上的尷尬處境。這個年輕人就先不要提外表、不要提他的聰明腦袋與優雅儀態,最重要的是他多恪守本分啊,就算得到父親偏愛、也從不以拉席萊特的名義出現在家族場合中,每當烏比諾家在重大節慶高調現身大姓聚會與公開活動,他都與奧蘭治家的男孩們一同在公益醫院、教會的育幼機構等地方服務,就算被蜂湧而上的記者包圍採訪也絕口不談自己的私事,而請大眾將目光擺在因傷退役的禁衛軍或流離失所的孩童身上。

雖然哈巴狗恨瑪德琳、恨路西法、恨奧蘭治家的男孩們恨得牙癢,但他仍舊堅信女兒與外孫的正統身分肯定會獲得最大程度的利益與支持。王庭邀請瑪德琳而不是梅蒂西絲前往白石公國當然讓他憤恨不平,但公國目前沒有主人、肯定會需要有人擔負起威爾漢的職務;他的美夢甚至還沒做上半天,傍晚時分便由藍石公的首席秘書、約克與蘭開斯特家的代表等重要人物在議會堡召開緊急宣讀會,拆緘一封威爾漢早就在合法見證下寫好的臨時狀況處理準則。其中分別將自己的職務交由蘭開斯特與約克家負責,交代議會如常運作、以公國人民的福祉為優先,慈善活動可以聯絡奧蘭治家、需要大公家族成員蒞臨的開幕或紀念活動則由威爾漢的堂兄弟代勞,而最重要的每星期二面向藍石公本人的國務報告、星期三的議會精神領袖,秘書清楚讀出了路西法.拉席萊特的名字。

藍石公並未對他的選擇做出解釋——作為與生俱來的公國主人、原先就擁有不對任何決定提出解釋的權力——但所有人都看見聲明裡完全隔絕了烏比諾,不將其視為大公家族的一部份。哈巴狗一整晚越想越氣、差一點跟前代藍石公一樣因為壓力而生的動脈瘤破裂而猝死,身邊的人又不停阿諛奉承、搧風點火,說藍石公此舉太過分、民眾肯定會有大半同情夫人與路易斯王子,讓哈巴狗又燃起希望:主人不在與有爭議的決策正是帶風向的大好時機,最後就變成了把喪鐘小隊吵醒的那聲『豈有此理』:老烏比諾還未到早餐時間就聚集了大批記者,振振有詞地發表女兒與外孫受到了多大的矮化與委屈、還暗諷有些人終於露出真面目,根本不是過往展現的那麼有禮數、懂進退。

「要不要拔了他的舌頭?」冷霧提議,雖然口氣輕鬆愉快、卻能從眼神清楚看出他已經把晨星小隊也劃進自己的保護網裡,萊赫露出了非常贊同的表情,克利德則問對於這樣公開的挑釁與詆毀他們需不需要做出回應。
「要,不過不是對烏比諾,而是對公國本身。」

老烏比諾要是夠聰明的話就會知道要保持沉默,輿論向來會同情受害者、威爾不留情面的作風會讓人傾向支持夫人與王子;但威爾此舉的考量恐怕也算進了對哈巴狗的了解,他一跳出來吵鬧人們就想起了這個人過往的作風與德性,只要行政堡與路西的聲明夠得體,輿論根本不可能傾向對方。

「那個渴望權力到有病、找到機會就想作秀的老人渣,真是活該被威爾修理!他如果還要臉,就不會做出開早餐記者會這種白癡事情——」
「別這樣說,」路西身邊圍繞著的肯定都是藍石公的幕僚團隊,正與他討論該怎麼發表聲明最為適當,他抽空插進談話:「他的被剝奪感一定很嚴重,想想看放著合法的夫人跟兒子不管、卻把大權交給私生子,這對烏比諾來說跟公開羞辱沒有兩樣。」
「你講這句話對得起阿薩佐嗎?」莫斯提馬給他一個白眼:「我們是在講烏比諾欸!要不是有阿薩佐,你今天能不能站在這裡都還不知道——」
阿薩佐還來不及叫莫斯提馬閉嘴,索琪兒就錯愕地問:「什麼?他暗殺路西嗎?」
「豈止路西,他連瑪琳都想殺。」莫斯提馬嫌惡地說:「不然為什麼威爾對烏比諾這麼不留情面?他以前起碼還會定期跟路易斯那個小白痴見面,因為威爾也是大好人,覺得小孩子是無辜的——現在最好全都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為什麼不處理掉他們啊?這很嚴重欸,就算有正室的身份也不代表可以犯罪吧——」
「因為沒證據,烏比諾什麼沒有、錢最多了,他雇了真正的專家,可惜我們更厲害。」阿薩佐冷淡地說,絕口不提他為此做出的犧牲:「總之、殺手被我們當場解決,路西跟瑪琳也沒事,可是真的滴水不漏、威爾花了很長時間調查,但就是沒有足夠證據讓法院與群眾信服烏比諾涉及謀殺,可以讓我們合理提出罷黜大公夫人。」
「那你們是怎麼確定就是他們的?」
「唉唷對!這件事忘記講!」莫斯提馬一拍額頭,附在千重耳邊竊竊私語,讓他們把話傳下去。

奧蘭治家的三個養子擁有異端身分的事情是完全的秘密,因此莫斯提馬假裝情緒失控、對著虛情假意來探望的老烏比諾咆哮『是你做的對不對』;那頭哈巴狗還裝得很同情的樣子,說莫斯提馬肯定是被擔心沖昏頭才會指控既無道理也無證據的事情——他根本不曉得那個瞬間他的大腦就已經出賣了他,像一本攤平的書把所有細節都赤裸地任憑莫斯提馬觀看。

「困難的不是搞懂是誰做的,是搞懂之後還不能打歪他的鼻子。」萊赫哼了一聲。
「再說得詳細一點嘛?」冷霧央求。
「不行,這個也要三天三夜,之後再說。」莫斯提馬當機立斷地說:「路西,時間是不是差不多了!」
「其實也可以晚點再做出回應吧。」阿薩佐擔心道,路西搖了搖頭:「最好不要等到午餐後,我還是空腹上吧,免得我緊張得想吐。」

雖然這樣說,路西的表情卻顯得冷靜又游刃有餘,他拍了拍萊赫的肩膀,準備要往外走。

「——等等。」索琪兒忽然說,路西回過頭來、那女孩什麼也沒講,只是眼明手快地伸手調整他略微往左偏的衣領、重新束好波洛領帶,從父親那裡得來的青金石領帶在索琪兒手裡發散著深邃的藍光。
「去給他們好看。」她只是淡淡地這樣說。
「完蛋了,我看路西要跌倒了。」莫斯提馬喃喃地說,面露憂慮。


路西沒有跌倒,當他現身在行政堡對外的大陽台上時,台下爆出如雷的歡呼——霧都居民在親眼見到王子之前都還在討論著關於槍擊的傳聞。路西揮了揮手、耐心地等待群眾安心下來,如他所述聲明主要圍繞於臨危授命,還替烏比諾找了台階、說藍石公恐怕是擔心大公夫人與路易斯平日鮮少接觸公務才會做此決策。

喪鐘小隊原先就知道路西善於掌控大局、操縱人心,但是此刻才理解他對人性的掌控是生長環境的複雜、以及他總是時常想像並試圖同理他人的想法與感受。路西強調藍石公的缺席將是暫時的、公國的一切都將保持如昔,無論是什麼樣的變化驟然來臨、維持著一直以來的優雅姿態正是這個國度最自傲的精神。

「哎喲,你看有人昏倒了。」克利德打趣地說,指著廣場上的一個角落以及往那裡飛奔而去的醫療人員:「路西可真是太受歡迎了。」

索琪兒注意到的卻是萊赫與阿薩佐站在路西的左右後方,神情緊繃、全神貫注,暗殺的事情給他們留下了不可抹除的陰影,此刻也正聚精會神、深怕漏掉一點危機的預示;莫斯提馬則藏在隱蔽卻視線開闊的狙擊角度一一掃視現場民眾的腦袋、連眼睛都不敢眨,用只有他能做到的方式守護路西。喪鐘小隊的男孩們可以同理他們的感受,索琪兒想到的卻是路西,身邊的人為了保護自己不擇手段、甚至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這在大姓人家的子女身上可謂稀鬆平常;但如果身邊的人同時也是深愛的人,一切就頓時變得非常可怕。

「——為了進步,為了變得更好,藍石公開啟了議會的時代。為了全公國民眾的福祉,我們必須持續演進並運行這些新制度。我們做出的創新、為此犧牲的某些傳統,正如歷史上其他一切改變一樣,本身並無對錯可言,是好是壞,全由身於其中的我們、以及觀測這段歷史的後代決定。」

「我不能說全新的、以前從來沒人做過的事,會比保護高貴的傳統與美好的歷史來得要重要;但我可以說、相信你們也會同意,藍石公與他的家族成員、與他的至親朋友始終惦記著這個國度與國度裡的人們。每一個艱困的決定、每一個沉重的改變,都是因為他相信這一切堆積起來,可以帶我們通往更好的未來。」

路西轉了頭,公眾人物都會像這樣服務位在各個角度的觀看者與攝影機;所以路西便可以很合理地看向冷霧,他弟弟會心一笑、朝他比了一個和平的手勢,晃了晃手指。

「眼下這個國度幸運地遠離了動盪與戰火,但我們所有人終將要面對全新的時代。有人會問,『保持冷靜、持續前進』,難道不是一個更好的作法嗎?為什麼選擇登月?為什麼把這個當成目標?藍石公選擇登月、我們選擇登月……我們所有的選擇都不該是因爲簡單、因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而是因為困難。我們做困難的事情,個人才能成長、國家才會進步、世界才能變得更美好。」



就如先前所說、目前城堡裡絕大多數的工作人員並不了解威爾與血盟的往事,喪鐘小隊要在這裡暫居一陣子就必須熟悉某些規則以避開那些僕役、維持一定程度走動的自由;因此公開演說結束後阿薩佐跟莫斯提馬就帶喪鐘小隊熟悉行政堡的內部構造。路西待在他父親的書房裡翻看威爾留下的筆記,離第一次的國務報告其實也不過剩下幾天時間,他還有許多的準備功課要做。

他聽見腳步聲,八成是萊赫,便頭也不抬地說:「你能幫我帶個口信給埃利歐嗎?我想知道輿論現在怎麼看待爸的公告,還有烏比諾有沒有再做出什麼新反應。」
「我很樂意幫你的忙,但你得先告訴我誰是埃利歐,還有我去哪裡可以找到他?」

路西手裡的超厚檔案夾掉到地上,只差一點就會砸中他的腳。他立刻欠身去撿,抬起頭時對上了索琪兒的目光。

「——抱歉,我以為是萊赫。」
索琪兒無所謂地笑了一下,路西清了清喉嚨、朝他身旁的位置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妳想聊聊嗎?」
她很自然地落座了,開門見山地說:「我想為了昨天的事情跟你道歉,我實在不該對你大吼——」
「不要這樣說。」路西連忙道:「我也有很多沒處理好的地方,都是資訊不對等造成的誤會,妳不需要特地為了這件事來找我——」
「不管什麼原因,我覺得做不對的事情就要承認,我也這樣跟莫斯提馬說了。他說的話套在我身上也適用,我不該因為自己的創傷就變得神經質,無論如何——」她深吸一口氣:「——只要我控制不好自己,就很可能會有人受傷。我責無旁貸。」

路西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很猶豫地開口:「如果這讓妳不高興,我先道歉——」
「我已經很習慣你總是會讓我不高興。」索琪兒用一種試圖緩和氣氛的玩笑語調說,路西接受了。
「我只是想說創傷並不只會留下傷疤,同時也會令倖存的我們變成更好的人——那段悲傷的記憶會讓妳變得更溫柔與強大,想想看奧帕利歐、想想看那些一輩子活在高塔裡的大姓,他們就算手握無上的權力也絕對不會試著去保護別人,妳跟那些人是不一樣的。」
「這一點你也一樣啊。」索琪兒釋出善意,但路西搖了搖頭。
「我對他人的痛苦經歷全部都是出自想像,我幾乎沒有真的吃過苦。」他說:「但妳不一樣,妳知道那一切——妳知道最糟糕的世界裡人們在遭受什麼樣的苦難,所以是妳把冷霧拉起來而不是我。」

索琪兒眨了眨眼睛,似乎沒有想到路西會這樣想,她張著嘴、與路西慣常所做的一樣試圖想像他的感受,意外地並不困難。

「我不會硬說我們是一樣的,但苦難這種事情不需要放上天秤去做比較。我的意思是,那不好受,對吧?」她溫和地說:「所有人都想著要保護你、所有人都以你為優先,可是他們愛你跟你愛他們一樣多,當他們為了你、即便只是擦破一塊皮,你也會想著『全部都是我的錯』。」
看著路西訝異的表情,索琪兒就知道自己完全說對了:「然後你也對你自己的身份存疑,你知道父母對你的愛是真實的、同時你又很惶恐,覺得自己像個小偷、得來不光明正大,世界上正有其他人因為你擁有的幸福而相對地在受苦,於是當對方對你投以惡意,你就難免會覺得『這也沒辦法』。」

「——在妳面前假裝一點意義也沒有。」路西說,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伸了伸自己的雙腳——並不是喪氣,而是終於放鬆了一些。
「不是自誇,但你要知道我可能是這個地方最能理解你感受的人。」
「我不會懷疑這一點,這一點跟妳跟吉妮老師簡直是一模一樣——」
「你跟我母親是——?」索琪兒驚奇地探詢,路西點了點頭。
「小的時候、當時你們都還住在這裡的時候,我父親拜託她做我的啟蒙老師。」

吉妮·奧帕利歐作為老師相當嚴格,數次令當時還很年幼的路西大受打擊;可是等到長大之後路西逐漸明白吉妮從未將他看作不諳世事的孩童,而是傾盡全力給予他正確的觀念與教育,即便當時他們都不確定路西是否會繼承威爾的位置,但吉妮給予他的磨練完完全全是將他看作一個未來會有一番成就的人物來教導。吉妮影響了路西的一生、形成他如今的價值觀與待人處事的基本原則。

「到了現在她還是每一年都還是會寄生日禮物來給我,通常是書、裡面會有信,大概是怕檢查吧,沒講什麼重要的事情。只是很神奇的,她寄來的書或是信裡面不經意的問候常常會切中我當下最煩心的事情。妳會不會覺得有時候吉妮老師她——」
「——像是會讀心術一樣?」提到母親,索琪兒不自覺地笑了:「就算我不說,她也是總是知道我在想什麼。」
「去年也是,七月的時候我真的很猶豫要不要去綠石公國,沒想到吉妮老師的包裹整整提早三個月寄來,我就徹底下定決心了。妳想看看嗎?」

考量到路西的隱私索琪兒原先婉拒了,不過路西很堅持。他拿來的那個包裹很薄、裡面裝著的是一本童書繪本。

「啊⋯⋯黃金公主與忠實騎士的故事。」索琪兒露出懷念不已的表情:「我以前好喜歡這個故事喔,尤其是最後、當國王跟王后下定決心殺掉自己的孩子來救騎士,最後大家全部都活了下來,變得皆大歡喜的那個結局!我拜託媽媽說了好多次給我聽,雖然她一直說自己不擅長讀故事,但我就是好喜歡聽她講。」

她翻著繪本、從其中掉出了一封信。路西對她露出鼓勵的表情,索琪兒便如他所願地讀了,許久未見的母親筆跡令她情緒激動,微笑著讀吉妮於信中叮嚀路西遵從心之所向,懷著高尚品德、從一而終、彼此友愛,在艱難時刻即便失去言語的能力、也絕對不要忘記愛著彼此的那份感情,如此一來就一定能跨越猜忌與誤會、能如國王與騎士那樣抵達幸福的結局。奇怪的是為了路西而寫的這封信,其中許多句子卻同時觸動了索琪兒最敏感脆弱的神經,使她逐漸撐不住微笑的嘴角、肩膀顫抖起來,必須將書拿得遠一些、以免眼淚落在珍貴的紙頁上。

路西並未伸手擁抱她、連輕觸她的手或是肩膀做為安慰都沒有,他只是從口袋裡掏出手帕、輕輕地放在索琪兒的面前,目光避開她的臉,給予她足夠程度的隱私處理自己的情緒。

過了好一陣子,索琪兒平緩了一些,用路西的手帕抹了抹臉。

「⋯⋯抱歉,我只是⋯⋯這麼多年⋯⋯我很想念她。」
「我也是,會再見面的。」路西安慰道。
「我從沒想過能跟人談論我媽媽的事情,還是一個認識她的人。」索琪兒說,「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我們可以再去找,」路西允諾道:「這座城堡裡有非常多你們生活過的痕跡與紀錄,在跟吉妮老師重逢之前、我們可以先這樣打發一下時間,我相信不遠了。」
「我會記得你的保證喔,拉席萊特家的路西法先生。」
「當然,殿下,我絕對不可能對您說謊。」


他們裝模作樣地說完了、又相視而笑。莫斯提馬、阿薩佐與萊赫出現在書房門邊,說黎明號角的人來了——路西原先就說好會向喪鐘解釋他們為什麼能帶著總指揮的親筆信、以組織內部成員的名義前往綠石公國。

「你們先去,我收一下這邊的資料、馬上就下去了。」路西說,索琪兒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手帕我洗完再還你。」
「不用,妳留著就好。」
「再怎麼說,我都是在白石公國長大的喔?我看得出這是什麼。」她揮了揮那方白色繡有花邊的手帕,顯見是做給小女孩的款式:「未滿十二歲時訂下的婚約,會以交換彼此信物暫時代替正式的儀式。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我不恰當吧?」
「是這樣沒錯,不過那只是小孩子的玩笑話而已,長大就不了了之了,所以不會是問題。」
「是嗎?那真可惜。」索琪兒想了想,對路西嫣然一笑:「因為——很明顯不是嗎?這是對方的損失。」

她隨即跟在阿薩佐背後,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盡頭。莫斯提馬幾乎是一看不見他們就嚷了起來。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沒有告訴她!」他大驚小怪地嚷道,不理會萊赫要他小聲一點:「你們剛剛的氣氛超好!你竟然沒有把握!要知道你可能很快就會想到新的方法惹毛她——」

「不是你們一直告訴我不要耽溺在過去裡嗎?」路西不以為然地說,好整以暇地收拾他要用的資料:「已經遺忘了的事情再提也沒有意義。重要的是現在,我們得要往前看,未來的征途還很長呢。」

astoria1891 發表於 7 天前

旅程IV|第二章|無人知曉的輝煌 07(完)



Summary
救世主後1997年6月至1998年8月,陰冷霧的遊戲進度報告。



07




路西已經告訴喪鐘小隊他們是透過人脈拿到總指揮的介紹信並偽裝成革命成員前往綠石公國,關於背後的藏鏡者他們只是神秘兮兮地說『等人到了就會知道』;但是當全部人都在起居室集合時路西與莫斯提馬反而感到困惑。剛抵達不久的客人確實是黎明號角的成員,不過是從綠石公國來的。

「——蓋瑞?」
「嗨,看到你們都平安無事,真是令人高興。」

坐在沙發上的年輕教師神色謙和地打了招呼,萊赫似乎並不感到驚奇:「你順利抵達真是太好了,我跟冷霧剛剛還在說你不知道有沒有遇上什麼麻煩。」

他旋即對其他人解釋當行政堡因為灰色幽靈的到訪而陷入一片混亂之際、他跟冷霧為了更長遠的考慮而奔往橙石公國,在那裡見到了蓋瑞。橙石公國在重生節後如新聞報導開始了全新的高壓統治——現在媒體似乎有了一個新名詞來描述世界上動盪的現況,稱為『後喪年時代』——與蓋瑞一同迎接他們的是當地的黎明號角,花了半年與抑惡揚善局周旋後終於重振旗鼓到可以反擊的程度,準備好進行一場互利的表演:由冷霧將血盟成員的模樣投影在黎明號角成員身上,輔以萊赫的控制讓藍石公國擺脫嫌疑的同時又讓橙石公國陷入一片混亂。土壤、氣候與水文條件都極為嚴苛的橙色大陸之上、當地的革命者們已經準備好要跟即將抵達的灰色幽靈與祕密警察機構展開長期的生存競賽。

「其他人都還好嗎?」
「運氣好的是灰色機構跟沙塵暴一起抵達,這給蘇賽跟蒙瑟夫爭取了更多時間。嗯,當然獵犬全都是受訓精良的生存專家、但要贏過大自然需要的更多恐怕是經驗,原生住民在漫長演化後具有的特殊體質也是一大優勢——我有考慮過留在那裡幫忙,不過我比較擔心你們,所以就還是回來了。」蓋瑞解釋道,並轉向路西: 「我想現在你是城堡的主人,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很想留下來,繼續在各方面助你們一臂之力。」

路西並未立刻回應,他輕蹙的眉頭裡更多是猶豫,腦袋裡飛快地想著不合理之處、以及如何該使之合理;阿薩佐的聲音卻比他的思考速度更快,問了那個其實所有人心底都一閃而過、卻遲疑著該不該深究的問題:「你怎麼會出現在橙石公國?又是怎麼到這裡的?現在在公國間來去自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萊赫跟冷霧遇見我只不過是巧合,我們原先就有計畫要跟橙石公國的革命者合作、在他們與抑惡揚善局開戰的同時讓灰色機構把目光從綠石公國移開,否則黎明號角恐怕很難在換血星期後存活下來。」
「如果冷霧跟萊赫不在那裡,你們本來打算怎麼做?你們搞出來的事沒有冷霧根本就不可能辦到。」路西冷靜地說,蓋瑞好像不覺得這是什麼嚴重問題,輕鬆地回應說原本另有計畫、不過當然比不上有冷霧跟萊赫幫忙而達到的成果。

「你覺得呢?」萊赫瞥了一眼克利德,喪鐘小隊的隊長眉頭緊蹙,雖然懷疑、卻又想保持謹慎:「太快了⋯⋯從換血星期到現在也還沒七天,我們那時候根本就是被打到只剩一口氣了,真的還有餘力跟其他公國聯絡、策定這麼重要的計畫並付諸行動嗎?」
「有沒有可能更早以前就在籌備這件事?抑惡揚善局已經運行了好一段時間,我們也是從重生節後就被盯得很緊。」千重加入討論。
「話說,你沒打算幫你自己辯護嗎?契爾跟梅兒在我們離開綠石公國之前還在找內鬼呢,我要是那個鬼,也會想趁亂換個地方躲起來。」阿薩佐看著維持一樣姿勢坐在沙發上的蓋瑞,臉色半點沒變、維持著跟一開始一樣輕鬆的姿態。
「你們已經在懷疑我了,既然如此我為自己辯護你們又會相信多少呢?」他說,「我可以等你們討論出結論。」

路西跟索琪兒對看一眼,一時都有點不確定是不是該這樣順著對方的節奏;冷霧倒是興味盎然,千重與克利德並不意外,他向來喜歡推理與遊戲。

「現在就是沒有決定性的證據,但又很奇怪——嚴格來說蓋瑞甚至沒有名列幹部,卻知道高層的許多計畫細節,確實最近很常看到他跟契爾還有梅兒討論事情?在我們不曉得的時候升官了嗎?但這樣一來,他這麼輕易離開綠石公國就更奇怪了吧?」
他看向喪鐘的三人想徵詢他們的意見,這令克利德想到某件事:「這樣說起來——你們從芬布爾回來之後,他就像變了個人一樣。」
千重顯得若有所思:「當初重生節後,全部人都覺得冷霧有問題⋯⋯是他提出策略讓契爾跟梅兒用天秤檢測。」
「啊⋯⋯這倒是讓我想起來,你們在契爾面前堅決挺我的事情就是蓋瑞跟我說的哦。」冷霧補充。
「他也有接觸我們,向我們提出一點建議⋯⋯」路西瞇起眼睛:「瀕死體驗給人帶來巨大的改變時有耳聞,不過真的能這樣徹底改頭換面嗎?」
索琪兒雖然覺得當著本人的面討論這些事情實在有些奇怪,不過仍提出務實的觀點:「但那個時候蓋瑞有接受完整的治療,如果有問題的話薇畢可一定會注意到——我知道你不喜歡她,」這句話她是對冷霧說的:「但她做事非常仔細,血型、醫療紀錄,只要稍有差池她都會有所警覺。」

「未必是被冒充吧,也可能是倒戈,你們去芬布爾追的不就是個內鬼嗎?」阿薩佐憶起曾聽過冷霧他們談及在邊境發生的歷險記,「我們在軍方有眼線、他們在我們這邊沒道理沒有啊。」
「他是個超級死忠的血盟信徒耶,雖然是教會養大的孤兒沒錯啦。」克利德說,「你們只要看過一次他怎麼宣揚血盟有多好,就絕對不會相信他會為了利益之類的因素出賣革命。」
「⋯⋯連我們在橙石公國的時候,都是由他來扮演陰劭諺。」萊赫說,冷霧輕快接口。
「——事實上,我覺得扮得有點太像了。」

「這樣太沒效率了吧,我們就不能直接知道謎底嗎?」沒有耐性的莫斯提馬張口就想截斷遊戲,朝著蓋瑞懶洋洋地發動他那超強的情報搜集能力:「喂,你是不是內鬼啊?你有出賣我們嗎?」
「怎麼樣?」千重蹙著眉頭追問。
「——我讀不到欸?」出乎意料地莫斯提馬這樣說,連他本人看起來都很不可置信:「他腦袋裡什麼也沒有!」

路西跟索琪兒立刻伸手擋在冷霧前面,明明無所不能還被保護著的冷霧彎起了掌心,在索琪兒耳邊說了幾句話,令那個女孩幾乎是跳了起來。

「你說什麼?」她瞪大眼睛,向冷霧確認她沒有聽錯;冷霧並沒有重複剛剛說了些什麼,只是眨了眨眼睛:「拜託?」
索琪兒張著嘴、話到了嘴邊卻又吞了回去,她轉頭看向蓋瑞:「把你沒講的話全部說出來!」

而蓋瑞仍巍然不動,惡魔的契約無效、奧帕利歐的命令也動不了他,情況頓時變得更加難以理解。

「⋯⋯不是本名?」克利德問,目光死死盯著蓋瑞,不過說話的對象是路西。
「只有被『授勳』分得力量的『眷族』才會需要以真名啟動力量,奧帕利歐操縱的是存在本身,在索琪兒面前用假名也沒有意義。這個人受到其他的奧帕利歐家族成員庇護。」
路西說,那一瞬間所有人的腦海裡閃過許多可能,像是教會是否強迫宣誓、宣誓的對象是誰、這是敵意抑或是善意,唯有冷霧開口了:「好,我想我知道他是誰⋯⋯應該啦。」

「什麼?你知道了?」
「可是醫療紀錄——」
「路西!收起你那個『我弟真的好棒棒』的表情!現在情況很緊急!」
「要不要先把他綁起來?」
「所以他不是蓋瑞?」
「我覺得可能這樣說比較恰當——他不只是蓋瑞。他是穿著蓋瑞的皮的皮行者。」面對那些不斷冒出的問題,冷霧的眼睛也只看著蓋瑞,但與其他人的警戒相比他的謹慎中帶著一絲極其微弱的盼望:「是你嗎?梅菲叔叔。」

蓋瑞——披著蓋瑞的皮的梅菲斯特露出了一個異於皮的主人、恐怕更多是屬於他本人的笑容,像是繪本上那些擬人的野獸,能清楚感受到異於人類的不協調感,但意外的是並不令人感到不舒服。

「以一個成年的皮行者來說,身份被識破的瞬間通常象徵失格與死亡;但如果你到最後都沒認出我,我也會蠻難過的。」他說,「做得好,黑錨。」


雖然自己也隱藏了真實身份許久、直到最近才戲劇性地揭開真面目,路西仍一時被發生在面前的震撼真相懾住而無暇注意時間——他原先就向冷霧等人預告過幫助他們取得黎明號角通行證的人即將到來,因此除了梅菲斯特之外的八個人就在連呼吸都差點忘記的此刻、看著那個人推開起居室的門走了進來。

喪鐘小隊裡面克利德跟冷霧都很戲劇化,興致一來時常在寢室裡一個冒出話劇台詞、另一個就流暢地接了下去,還能分飾好幾個角色一搭一唱、男女老幼都能演繹;可是千重從來沒有聽過冷霧發出這種孩子般的尖叫聲,比志那大人的風暴還要更快地從他們身邊竄過去、撲上去抱住那個人。

那人發出非常豪爽的笑聲,手臂一舉就把冷霧整個人拉離地面:他非常高大魁武、目測超過兩百公分,就連個子相對挺拔的克利德、萊赫與阿薩佐站到他身邊都要顯得小了一圈。那個人裸露在外的雙臂與臉龐都帶有勳章般的無數傷疤,痕跡避開了要害之處、顯然驍勇善戰;他有著如祖母綠明艷的眼瞳、還有著獅子鬃毛似的紅髮,顯然全都遺傳給了他的女兒。

「——什麼東西啦?為什麼啊?」冷霧喊著,看著察爾科瓦·利維坦,又回頭看梅菲斯特,再說出口的話就已經變成一團混亂的樊砂方言。
「我看見表演了,」單手抱著冷霧的察爾科瓦愉快地向梅菲斯特搭話,似乎外表的改變並不影響他辨識老友:「王庭肯定會以為劭諺從地獄的盡頭爬回來了。」
「我有想過演得太像會讓黑錨起疑,可是王庭很了解我們,只有做到這個程度他們才會拿出最高警戒的態度來面對。」梅菲斯特說,「是這件事讓你懷疑我的,對吧?」

「如果認真追究、用刪去法的話最後大概也會猜到你,但確實是真的太像了啦,單純粉絲沒有辦法做到那個程度。」冷霧拍了拍察爾科瓦的肩膀,跳了下來。
「蓋瑞死了?」千重愕然地向梅菲斯特問道。
「在那樣近的距離往要害挨槍,就算立即給予妥善的醫療也不能保證能活命,更遑論當時的危急狀況。」梅菲斯特解釋,口氣也逐漸回復到他自己的說話風格,聽他頂著蓋瑞的臉報喪實在很詭異:「幸好劫後餘生、性格大變不算是什麼罕見的現象,所以我就能不要那麼認真地扮演他——老實說以他的真實個性,我大概很難幫上你們的忙。」
「所以這一年我們以為是性格大變的蓋瑞,實際上是真實的你?」
「非常接近了,當然表情跟說話習慣之類的我還是得試圖控制一下啦。」
「你會脫皮嗎?像瑟菲婭在昆薩拜厄那樣?」
「哦,我沒辦法,小玫瑰有自己的臉、但我們真正的皮行者就完全是依靠他人的外皮而活,你們不會想看到我把皮脫下來的樣子。」
「這我可以保證。」

察爾科瓦插嘴道,冷霧不屈不撓的追問:「可是察科!你是怎麼——梅菲叔叔又是怎麼?」
「要不你先開始吧,兄弟。」察科坐到梅菲身邊,孩子們則坐在另外兩張長沙發上。
「好啊。」梅菲從善如流地說:「就像你們看到的,我活了下來;這麼多年沒跟你聯絡,則是因為我沒辦法——我不想讓你擔心,這都是我的錯,當年我們還跟王庭非常親近的時候、年輕的我基於表達善意一類的因素,不小心說了太多關於皮行者的私人資訊。」
「他們知道怎麼對付皮行者!」夾在索琪兒與路西中間的冷霧臉色一變,梅菲點了點頭。
「——他們剝掉我的皮。」

其他人雖然有點想追問細節,卻能從冷霧的表情判斷那肯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外力的介入、蠻橫地卸除與瑟菲婭在莊園裡撕開自己的偽裝並不是同一回事。

「我傷得很重,能活下來全靠運氣——有一部分是因為血統、另一部分則是感謝法蘭根斯坦家,他們發現了我、帶走我並治療我,做為跟雷蒙交易的籌碼。」
「雷蒙?等等,你的意思是——」
「昆薩拜厄家需要繼承人,所以雷蒙被他的家人千方百計從戰場上帶了回來,而後成為了綠石公國的領導人,在背地裡影響著戴納米斯。而我則躲在芬布爾地區慢慢療傷、等待下一件可以借的皮——我就躲在那座森林裡,看著你們在森林裡翻車。當我看見你跟伊莎貝拉從車廂裡出來、立刻就跟了上去。」
「那個人跟血盟有關?」索琪兒錯愕地問,冷霧則想到另一件事:「難怪以前住在永夜城的時候有幾次我都覺得——等等!我的天!瑟菲婭!」
「我想小玫瑰已經知道了,她跟極地火出現在街燈鎮並不是偶然,是我通知雷蒙需要有人送你們一程。」

梅菲溫和地說。中央高層原先就對晨星小隊存有懷疑與偏見,一聽柯溫回報他們是冒牌貨、便立刻派人想要追回喪鐘小隊;這牴觸雷蒙的計畫:他在操控綠石公國的換血的過程中利用了黎明號角、將他們重傷至暫時無法反擊的程度;同時因為雙方的利害其實一致而不趕盡殺絕,只是萬一黎明號角集結剩餘的人力背水一戰——喪鐘小隊跟戴納米斯的衝突是最沒有意義的無謂的流血,因此雷蒙與吉妮才會想把他們送來安全的藍石公國。

「我真不敢相信那傢伙竟然就連一點點暗示都沒有告訴我!」冷霧露出受傷的表情,大概有一半是誇大的。
「等等,你剛剛是說我媽媽也在綠石公國?!」索琪兒急促地問:「她是什麼時候——天啊,一定是札安瓦德,我才想說他的部隊怎麼會出現在那裡,我真不敢相信那傢伙竟然就連一點點暗示都沒有告訴我!」
「因為小玫瑰跟極地火就是要把你們弄出去, 如果他們暗示了關於雷蒙與吉妮的事情,你們就不可能會走了。另外關於內鬼這件事,我恐怕還是得澄清一下——」

梅菲解釋他並沒有將計畫全盤告訴雷蒙,梅兒跟契爾在這件事上非常的謹慎、即便是高層幹部每個人知道的資訊都並不全面,洩漏得太多恐怕會使梅菲自己暴露身份;他只透露了一些類似事發時機、大致的作戰方針等模糊輪廓,這些情報又被雷蒙透過酒水禮物交給了人在茶花城的吉妮,最後就是全境叛亂。

「可是我們是真的輸得超慘欸?」莫斯提馬不解地問,「如果對方不是徹頭徹尾了解這一切,他們怎麼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做出反應?」

梅菲先看了察科一眼——後者朝他擠眉弄眼,使梅菲露出略帶氣惱的笑容。察科隨即對看起來很困惑的孩子們解釋,說從前在帕拉汀有一年他們非常熱衷於一款戰略遊戲,那是多年前一屆學生的畢業製作——也是校史上第一次真正共世與不信者的合作開發,以世界地圖與十二公國作為背景設計而成的保衛遊戲。以綠石公國舉例、玩家可能會身處於昆薩拜厄莊園,再以抽牌或擲骰的方式隨機地面對天災或人禍,這些關卡都特別經過設計、符合該地的風土民情或地理條件,許多細節不仰賴不信者提供的幫助就難以完成。陰劭諺也真不知道從哪裡撈出了這套遊戲,興沖沖地拉著大家一起玩。

因為朋友們天賦異稟、遊戲又不算是非常的完美,他們很快就破了關還感到意猶未盡,於是進一步動手升級,包含關卡難易、地圖寫實,甚至搞出了對戰系統、把原先的單向保衛做成了雙向戰爭遊戲。

「你們一群不信者在在帕拉汀裡面玩共世戰爭遊戲?」阿薩佐不敢相信地問。
「公國內鬥還只是一開始,我們後面還有國與國互鬥的版本呢。」

這個遊戲很快在宿舍寢室間一炮而紅,最後還舉辦了校內大賽。作為大賽主辦者的他們的學長拉爾夫.勞森還因為太喜歡這套遊戲,便用其中的地圖與部分關卡元素做出了一套至今大賣的知名經典賽車遊戲。

而就是這段遊戲的經歷,讓吉妮·奧帕利歐對於梅菲斯特的戰術風格與佈戰模式暸若指掌,因為計畫有一大部分仰賴梅菲——殘留在腦海裡的蓋瑞對於東部的認知與記憶——因此當吉妮辨識出這一切由她的故友操盤,原則上就勝負已定。

「我很想說『對,我就是告密者』,因為這比『我過了二十年還是會被吉妮痛宰』聽起來更帥氣一些,不過我會對你們坦白,有的時候——不,基本上是隨時——要贏過那個女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索琪兒與路西露出了相當高興的表情。

「那你呢?察科,你又是怎麼回事?」冷霧追問。
「身體強壯,加上運氣好。」他一瞬間眼神陰鬱,與梅菲對看一眼,「就只是這樣,我活下來沒有更多的戲劇化背景了。人不在現場的吉妮、家裡有王位要繼承的雷蒙、被拿來當籌碼的梅菲,運氣好的我,就剩下我們四個而已。」
「但你還是籌組了黎明號角啊,要不是你,我們現在哪有基礎來對抗王庭!」莫斯提馬鼓勵地說,環顧喪鐘的四人:「就是他!他就是黎明號角的總指揮!」
「難怪你們可以拿到總指揮的介紹信!還用地平線的名義過來!」克利德恍然大悟:「靠爸爸的人脈!」
「你可以不要那樣講話嗎?」萊赫嚴正提出抗議。

「吉妮覺得妳來我這裡會比較好,不過路西也告訴過我妳已經不記得五歲前發生的所有事情。」察科對索琪兒說,讓那女孩擠出一個試圖緩和氣氛的笑容。從路西拿來的那些相簿裡也有吉妮、察科與索琪兒無數的家庭照,能看見她幼時與父親多麼親暱,總是相擁著開懷大笑。
「路西有給我看了一些照片⋯⋯因為都不記得了,確實感覺有點奇怪,不過我想血緣這種事實不會被記得或不記得改變。」她說:「現在開始培養感情應該還不遲。」
「我欠妳一個解釋,還有一個道歉——妳比較像我,我有想過札安瓦德不會對妳太好,但我沒想到他竟然會那樣對妳。」察科的眼裡閃過一抹陰鬱的黑光:「如果讓我遇見他⋯⋯」
「宰了他!」冷霧大叫。
「剝了他的皮——對不起,不是針對你!」莫斯提馬說,梅菲好脾氣地揮了揮手表示不介意。
「你不可能知道我在灰色機構,我敢說連媽媽也不知道。」索琪兒說,「何況我有媽媽跟朋友的保護,不可能真的發生什麼很壞的事⋯⋯而且要不是你組建了黎明號角,我逃出來之後也無處可去——還有千重跟克利德!」
「是啊,我們兩個可能已經橫死街頭了。」克利德幫腔,千重也點了點頭。

察科似是想說什麼、不過他很快決定還是敞開雙手就好。索琪兒感覺到冷霧拍了拍她的背,不過即便沒有人鼓勵、她也仍邁開腳步,落入了遺忘多年久違的父親的懷抱中。

「晴生的家人與奧庫爾的孩子該要同樣都是我的家人,但我還是選擇以革命為先⋯⋯這一點實在不能坦然地接受你們這樣說。不過我保證從今以後你們都安全了,再也沒什麼好煩惱的。」
「什麼意思?」他懷裡的索琪兒不解地抬起頭來:「我們不是還要對付王庭嗎?」
「說實話幾年前是因為我們自顧不遐,才會讓你們必須為了生存奮鬥。」梅菲說:「如今吉妮重獲自由、雷蒙掌控了綠石公國,你們也在安全的地方了,現在我們只剩下把威爾跟瑪琳帶回來。你們不用再冒險犯難。」

「可是⋯⋯」克利德遲疑地開口,看了千重又看了冷霧,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搞錯對方的意思:「我們都是異端,我們可以幫上很多忙——」
「那不代表你們需要賭命涉險,」察科說,證實了克利德的疑惑:「跟路西一起待在這裡,剩下的我們會處理。」
「那預言呢?所有的異端都與預言有關,話說回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索琪兒急急地問:「預言之子到底是誰?你們看到了什麼樣的末日?」
「抱歉,寶貝,這件事我不會告訴妳,因為我就是要你們遠離所有的危險。」察科強硬地說,後半句又放軟而帶著安撫的意味:「我跟妳媽媽會處理好的。」

「你能接受嗎?」莫斯提馬不敢置信地對冷霧大叫,沒想到那個執著於預言與末日真相的少年竟然點了點頭:「我不接受也沒辦法,這件事也是老規矩,對不對?」
「你是說遊戲——?」千重問:「可是他們人就在這裡,不能遊戲結束、然後對答案嗎?」
「哎呀,規則不是這樣運作的,畢竟根本上是為了讓我們——好啦,為了讓我閉嘴而設計出的打發時間的遊戲,如果我們提早投降,那照規則我們就得做個聽話的乖孩子,一直到下個遊戲開始之前。」冷霧解釋道:「我爸死了,這代表再也沒有下一個遊戲。如果我投降了,察科跟梅菲也不會告訴我真相,因為他們兩個的訴求就是『要我們遠離這一切』。」

「不愧是愛珂的孩子,思路清晰又邏輯清楚。」察科稱讚道。
「那瑟菲婭呢?你怎麼確定雷蒙就不會告訴她答案?」
「瑟菲婭跟雷蒙不對盤,所以不管交換條件是什麼,很高機率都不是瑟菲婭會想聽話照做的。我百分之百確定她會繼續玩下去。」冷霧看向梅菲:「如果我選擇繼續玩,你們不會阻止我,對吧?」

「那是劭諺留給你的,我們當然不會阻止。」梅菲說,千重、克利德與索琪兒雖然還看起來不太服氣,鵠絲太太卻在這時候敲門進來告訴他們晚餐很快就準備好了。

「這件事慢慢討論也不遲,反正橫豎都會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路西緩頰道,率先站起身來:「先為重逢慶祝一下如何?我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聊呢。」
「拜託了我期待這麼久的花園晚餐這次真的是不能再有任何差錯了吧!」莫斯提馬嚷道,催促著大家都站起來往外移動。

晨星小隊的人走在最前面、與梅菲談論著關於橙石公國的現況,察科向克利德提起了某件往事、兩人一發不可收拾地熱烈討論起來。索琪兒、冷霧與千重落在隊伍的最後,他們互看一眼。

「現在想想,覺得去芬布爾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但其實就是去年而已耶。」
「真沒想到現在會變成這樣⋯⋯這一年也發生太多事情了吧。」
「今年剩下幾個月可以平安度過就好了。」
「真的!」
「真的⋯⋯我不想再被嚇了⋯⋯」

他們相視一笑,覺得世事總是很難料。當命運把他們牽引在一起的時候,在那輛火車上沒有人想到那個披著任性外皮的少女面試官有著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姓氏,沒有人想到那個逃避自己出身的少年會坦然繼承那把家族的刀,沒有人想到已經一無所有的預言裡的救世主選擇逃避自己的天命以後,還能再重新生出一顆會為了他人而跳動的心臟。



-



星期三的早上路西出發去議會,奧蘭治家的男孩們當然如保鑣似的隨行了。克利德與千重在下午茶之前推開了書房的門,看見冷霧一個人站在滿桌凌亂的資料前。

「埃利歐說你在找我們?」
「對啊,我有事想跟你們談。」冷霧說,面前堆滿了許多厚重、看起來多年沒有人翻閱的書籍與陳年報章雜誌:「我在整理我的遊戲進度,包含威爾、梅菲叔叔跟察科給的線索,我還挖了圖書館裡的舊報紙跟路西能告訴我的所有事情——」
「說真的,冷霧,你有沒有想過乾脆停下來?」千重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讓你徹底跟預言斷絕關係,你不是一直很擔心預言會讓你跟瑟菲婭最後成為彼此的敵人嗎?」
「是這樣沒錯,但這世界上還有我親愛的哥哥那種人——萬一我不幹了,很可能是另一個異端要來做這件事,我不想就此抽身。」
「你該不會——?」
「不一定啦、真的不一定,而且反正瑟菲婭也會逃避末日的職責啊,所以我再稍微靠近事情的核心一點點也沒關係吧?」冷霧說,還岔開話題:「我們總得防患未然吧?想想看萬一是極地火變成救世主或末日,索琪兒會有多傷心啊——」
「既然你提到這個,」克利德左顧右盼,發現少了什麼:「索琪兒呢?」
「跟她爸待在一起,我們就不要打擾他們天倫之樂的時光了吧——」
千重打斷他:「你打算跟我們談的事情你會再找時間告訴她,對嗎?」
「⋯⋯我還希望你們聽完之後再告訴我該不該跟她說呢。」

克利德與千重反射性地對看一眼。

「怎麼回事?」

冷霧咧開嘴笑,眼神裡卻不帶一絲笑意。剛認識冷霧的時候他經常會這樣,微笑似乎是他腦海裡冒出壞念頭的時候習慣的動作,這半年來卻逐漸改變,若要千重來說、他感覺冷霧的眼睛變得越來越像人類的眼睛;當發現了什麼新奇有趣、發現了什麼可能會左右他與瑟菲婭的遊戲——可能會左右他與他身邊的人的命運時,會有某些抑止力抓住他的好奇心,讓他停下腳步。

「先講這件事好了,關於奧帕利歐的能力。我剛聽的時候就一直覺得有些不對勁,後來感覺問題在於路西說的『宣誓』與『授勳』——這件事情的判定條件實在太寬鬆了,不是嗎?只要達成某種共識,既無明確的誓詞、也沒有完整的說明,就能達成的契約,你們不覺得聽起來很耳熟嗎?」
「你幹嘛逼我想這件事⋯⋯」克利德喃喃地說,恐怕早也覺得哪裡不對。冷霧點了點頭。
「奧帕利歐結成契約的方式,跟惡魔令人成為異端的過程幾乎是一樣的。」

「你是說奧帕利歐⋯⋯」千重艱困地問:「⋯⋯可能是惡魔?」
「老實說『惡魔』是一個相當模糊的詞,如果讀舊世界的文獻紀錄、當時世界上還有數百個國家,有不少都有這類的傳說與記載——雙方交戰之後站勝方將戰敗方醜化為惡,畢竟活下來的贏家才能書寫歷史,對吧?惡魔並非是真正的惡魔,而是輸給了奧帕利歐家的舊世界的主人⋯⋯這樣的可能性確實是存在著的,不管怎麼說,奧帕利歐與惡魔系出同源的可能性都很大。」

「你覺得索琪兒自己有沒有想過這件事?」
「我不確定⋯⋯可是如果她還不知道的話,那我不希望她知道。」冷霧輕聲說,「異端是一回事,但是惡魔⋯⋯發現『只有我是怪物中的怪物』的感覺,我一點都不想讓她體驗。」

克利德跟千重沉默了一陣子,才問冷霧是不是還有其他事情要說。

「再來就是我自己的遊戲進度⋯⋯我一直在想威爾講給我們聽的事情,總覺得返航王在最後一刻忽然背叛他們很奇怪。」
「我也覺得奇怪,我的意思是,這一切不就是他支持而生的嗎?」克利德皺著眉頭說:「還是他只是一開始覺得這可以,後來發現察科他們所做的已經超過可以控制的範圍了?」
「我本來也想不通這一點,直到莫斯提馬講了烏比諾的故事——家族裡的毒瘤跟不願意放棄既得利益的掌權者。」

恐怕是奧帕利歐家裡有人——甚至可能是絕大多數的成員都反對吉妮與他的朋友們的實驗。

「為什麼要以藍石公國作為模型?為什麼要在試行成功之後向全世界宣告?這一切只能導向一個結論——作為王儲的吉妮阿姨認為這是她對於繼位的答案。」冷霧說,雖然他反覆強調是猜測、不過以他的表情來看,大概已經是這樣認定了:「她跟我爸意圖要將整個共世從王庭集權走向共和。」

「這會擋到很多既得利益者的路,可不只是烏比諾那種等級。」千重低聲說。
「返航王恐怕無法對抗他家族裡龐大的音量,他已經不年輕了,不是嗎?我認為那時候將吉妮阿姨叫回白石公國的另有其人,是一個在往日故事裡我們不認識的角色,他才是幕後黑手、很可能已經控制了返航王的行動,才會讓吉妮阿姨這幾年沒辦法輕易地出手。」

「這個人創造出婚禮作為陷阱、栽贓血盟,讓他們成為帶頭叛亂的惡黨?」克利德不敢置信地說:「就因為擋到了他們的利益,因為他們拒絕進步?」
「這裡還有一個很小的問題,也是我最主要想要聽你們想法的部分,」冷霧小心翼翼地說:「就是我覺得我們的爸媽可能也不能說是絕對的受害者。」
「什麼意思?」

「這個嘛,在王庭兩千年的歷史中也不是沒有過反抗,」冷霧攤在桌上的包含一張超長羊皮紙捲的年表,詳細列出了許多共世歷史上的大型動盪案件。「但是為什麼血盟的事情最嚴重?因為鄒智頡說出了預言?然後他們就要把這個世界上跟血盟有關的人全部殺光?連在邊陲小島上的你們都不放過?」

「他們害怕父死子繼,不是嗎?」千重看了看克利德:「害怕活下來的孩子會繼承死去父母的遺志。」
「對,不過這一點也可以延伸到革命思想之外的部分,活下來的孩子會繼承死去父母的記憶、知識與願望。」

——他們害怕我們傳承的,恐怕並不只是意志。

「我認為王庭忌憚血盟並不是因為他們窺探了『未來』,而是因為他們窺探到『過去』——我爸是從芬布爾留存的古文獻中得到共和制的靈感、所以當他為了實驗議會而做準備,一定會去深究所有能碰觸到的知識,我想在這個過程中他恐怕是摸到了比毀滅日更早的舊世界的真相。如果以這個方向來推測,先說喔,我證據不足、只是先提出假說——當王庭栽贓到他頭上的時候,血盟當場就做出了反擊。」

「什麼樣的反擊?」
「你們,」出乎意料地,冷霧這樣說:「跟我。」


「如果他們碰觸到了舊世界的真相、如果奧帕利歐跟惡魔真的系出同源,曾經與王庭往來非常密切的我們的爸媽,很可能知道奧帕利歐是如何封印他們所謂的惡魔。因此我認為異端誕生於血盟之後並不是巧合,這個世界的裂縫、那些讓惡魔得以在千年之後重新碰觸人類的契機,應該就是我們的爸媽做的。」

astoria1891 發表於 3 天前

旅程IV|第三章|渡鴉的謊言 01



Summary
https://emos.plurk.com/3d623297707e041968e781b22e81284c_w15_h15.png 他原先以為等待著他的是灰色的地獄。
https://emos.plurk.com/3d623297707e041968e781b22e81284c_w15_h15.png 但那其中竟然有光,有人說要做他的朋友,有天國的幻象。


01


位於黃石公國主大陸的南方有幾處半島,形狀像那些專賣舶來甜點的櫥窗裡展示的奶蓋蛋糕沿著糕體邊緣掛著的水滴狀的奶霜,要是沒有這個設計的話就不能被稱為奶蓋蛋糕,但與此同時、看到蛋糕的人在驚呼於表面的美麗翻糖與華麗裝飾之際也不會去多加注意側邊就是了。儘管每一座島都有自己的各色文化、自己的風俗與神話,在過去和平的年代能給黃石公賺進大量觀光財富,仍沒有辦法改變根深柢固的傲慢偏見:這幾座半島在玉家的眼裡不過是眾多資產的一部分,到底比不上京城本身的歷史悠久、人文薈萃。

在這幾座島裡有一座特別小,小得要拿放大鏡看、小得其實被稱為半島有些勉強,這座迷你半島的南方還有一座更小的島,實在很難想像這是當初利德賀商隊抵達東方時第一個、也是後來每次商航都會停泊的港口,是與西方世界接壤的第一把交椅。航運與貿易的歷史令港島上寸土寸金、以如蜂巢網格般整齊窄小的公共房舍聞名——土地太少、人又太多,房屋只好蓋得小又蓋得高,與天空爭地,每當深秋降臨之際原先溫暖潮濕的西南海風被乾燥的東北風所取代,吹過市街裡的時候便時常被高樓大廈給截斷。

而如果風選對路徑,就能順著島上某條特別寬敞平直的路抵達島的核心,在那裡有一處豪華的傳統合院。在土地如此寶貴的港島上光是平房建設、佔地遼闊就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徵,當地人卻總是避開這裡,連途經也不願意、總寧可花時間繞道,使得古宅更加獨立於港島的快節奏之外,兀自發散著一種不合時宜的傳統價值。當地人不會搞錯、不過島之外的人就經常忘記甚至從未聽聞,在京城如日中天數百年的蘇家是在這樣小的島上發家致富。

儘管當地人不與蘇家接觸,說閒話與探人私事倒是沒有姓氏或種族之分。城裡大街小巷近日都私下在流傳棺材舖很快要接到一筆大的生意,蘇家裡的某個夫人八成是沒多少日子了。


實在記不清那一年自己是幾歲了,三歲還是四歲?家族裡人口眾多又不興過壽,他到了十多歲才從檔案資料上第一次確定了自己的生辰;卻直到今天都還記得深秋清晨刺骨的寒風,早起的習慣好像從那時候就埋下了,畢竟等到日上三竿、所有人都起床,他根本不能繞過家裡那麼多人的耳目去見自己的母親。

在幽微的天光裡他躡手躡腳地下床,溜出小孩子們住的西廂、往後罩走去。穿過庭院時冷風呼嘯著讓畫在門板上那隻有九條尾巴的黑豹家徽更添一種猙獰詭譎的氛圍,他看也不看就跨過門檻,大概是從懂得『邪惡』這個詞開始他就非常確定自己對家徽的厭惡來自何處。

母親根本不該再次懷孕。生他的時候已經是鬼門關前走一遭、勉強撿回一命,家族給媳婦的規矩卻是開枝散葉、母親也就只得逼著自己再度犯險;她唯一的反抗舉動是拒絕那些盡會對她說些『您身體一切無恙』、『肯定會母子均安』的謊言的家醫,每個星期從娘家請來自小到大問診的老醫生。那人年紀很大了,要說醫術未必有蘇家的醫生高明,唯一的優點是不會說謊,每一次來都連連搖頭、問蘇夫人有沒有什麼事要交代。

他踏進母親的安胎房裡的那刻正巧老人又說了一次,蘇夫人若有事要交代、可要趁早啊。老人跟他一樣,總是趁著大宅還沒轉醒的時候來了又走,見他進來就準備提包離開。向大夫打招呼呀,母親說,他便吶吶地叫人了,老先生捻著鬍子看著他,又嘆了口氣。

「不好啊,跟你哥哥姊姊一樣。生在蘇家裡還帶了一顆心臟,不好。」
「我覺得很好。」

母親說,氣若游絲、口氣卻很肯定。老醫生離開之後母親把他叫到床邊,他喊了一聲娘便沒下文,下文該是什麼?您好嗎?一個自懷孕五個月起就得躺著安胎直到生產,生下妹妹的那一刻恐怕就會喪命的人,還有必要問好不好嗎?母親可能看透了他的想法,摸了摸他的頭。

「就算這棟宅邸裡的人都沒有心,那也不要緊,因為你這輩子又不會只住在這裡不出去,對吧?」母親說,你要很小心地把自己的心給藏著喲,不要讓別人發現你有,他們會來搶的。
「搶我的心臟做什麼?」
「因為他們沒有呀,所以也不許別人有。好嗎?我們約定了,你不要把心給丟了,你要小心地收著。」
「收到什麼時候?」
「收到哪一天你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願意把他的心拿出來給你看的時候,你就也可以給他看了。」
「什麼時候會遇到?」
「不知道,但是一定會遇到的,你相信娘的話不是嗎?娘可不曾騙過你,你要答應呀。」

「⋯⋯娘,」他終於開口,說出來的話對不上母親的問句:「您能不能不要死?」
聽他這樣說,母親先是瞪大眼睛、又微笑起來,她笑得如此高興、不像是一個常人被問這個問題時該有的反應。
「說是存活率還有三成,沒准不會死呢,你可要來替我加油啊。」
「⋯⋯他們都說我出現就沒好事,掃把星命格。」
「這不一定嘛,興許從前只是剛好倒霉罷了。預產期說是後天呢,你得來看看新妹妹呀。」


這就是他對母親最後的記憶——如果不算產檯上被打了藥物而精神錯亂的母親的話,那是最後一次與清醒且神智正常的母親對話的記憶。接生才開始沒多久母親立刻陷入危急的狀況,而蘇家向來是保嬰不保母,屋裡大人來來去去、他在門邊驚恐看著母親揮舞雙手又被壓制、發出淒厲的尖叫。折騰好久之後才聽到另一聲新的啼哭,幾乎是在妹妹的臍帶被剪斷的那一刻就被家裡的其他女眷接了過去、抱出房裡,連一眼都沒讓母親瞧見。

不知道是生存抑或是母性的本能,氣力耗盡的母親又喊了起來、喊著孕期給妹妹取的小名,喊著讓我看看我的孩子、乞求著這棟無情的宅邸不要把她四個孩子都奪走,但已經沒有大人將目光擺在她身上:他們已經拿到他們要的了。

母親的眼球因為藥物的作用軲轆轆地轉、最後終於定在他的身上,他蜷在門邊不知道應該是要離開還是要過去,只死死盯著母親指著自己的手指,反覆地喊著『不要讓他們奪走了』、『你答應我的』、『不可以給他們啊』,直到母親安靜下來好一陣子、他連連喊了幾聲娘,才理解到母親瞪著雙眼死去了。

這件事大概只花了半天就傳遍整個港島,大家表面上正常地過日子、私下感嘆幾句,『可憐的女人』抑或是『腦子進水才會想把女兒嫁進蘇家』,小孩子口無遮攔地問了句『可蘇夫人難道不是過幾天就會從墳裡爬出來嗎』差點沒挨母親的打。公共房舍牆壁很薄,大人要壓很低的音量才敢跟小孩子解釋,蘇家的女眷是沒辦法從墳裡爬出來的,只有男人才行,所以他們才一直生一直生呀。


而他的父親得了第四個孩子、死了妻子,卻遲到幾個月後才踏進家門。蘇家的人口多如石榴的籽,港島上的祖宅長年只有老人、女眷與孩童,青壯年都往北走、上京城的人最多,為了家族的榮耀與事業打拼,死了一個延續香火的外姓媳婦這種事情根本不會勞師動眾地舉辦葬禮——用一句港島上的人都聽過的話來說,沒能力從墳裡爬出來的蘇家不會當人來看。

那麼能被當人看的就會過得比較好嗎?那也未必,拿他哥哥來說就知道了。長他三歲的哥哥有書生的儒雅氣質、抓周時一把便摸到詩經,六歲的時候已經沒有生字可言、開口就能談詩詞曲賦;久未歸家的父親卻一眼沒看他的功課,只扔下一句『今天開始讓他們兄弟倆習武』。

無上宮裡的禁衛軍、遍佈於大陸各地的黃石軍隊裡蘇家佔了極高的地位,畢竟他們是家族裡男丁每隔十年就會多出一條命的奇異血脈,最先就是以武受到重用;後來延伸出文官、經商與行醫等社會地位高又收入豐厚的行業,累積了雄厚的家底——作為在京城橫行無阻的交換,除非是有極為突出的才能、否則家族裡所有的男性成員都有二十年兵役的義務。哥哥顯然並沒有達到免役的條件。

平心而論兄長的才能不差、槍刀劍砲稍一鍛鍊便有模有樣;問題是哥哥生得比他更加心軟、對於他人受傷流血總是於心不忍而悲傷難停,使他被同齡堂表兄弟排擠、老師也不滿意他的表現——不知道是不是隨著特別的天賦血統而來的詛咒,蘇家大部分人都欠缺同理能力、每死一次再復生都會再減幾分人性,又在刻意的教育下養成了冷酷且服從的性格,一切都以家族期待與榮耀為優先;偏偏他們這一房的孩子生來帶有母親那方的劣根性,老師也就只能用更極端的手段去訓練他的哥哥。

首先是觀測被下了毒藥的狗跟貓,必須詳實地記錄服毒後的反應、花多少時間死去、死狀。
再來是毆打家裡的僕傭、老人或女眷。
然後是殺害犯錯或不服從的堂兄弟。

儘管哭泣、嘔吐、夜裡發燒或惡夢連連,他哥哥總歸是完成了前兩項,第三件卻牴觸到心裡的某些底線,使哥哥堅決反抗——反抗是在蘇家絕對不被允許的事。哥哥與老師抗爭、在庭院裡連跪幾個日夜,幾乎要丟掉自己的命,最後是他看不下去拿了一把菜刀劃開那個因為哥哥不肯執行命令、一同被綁在某棵樹上只剩最後一口氣的堂兄弟的喉嚨。

哥哥質問他的選擇時他只覺得煩。

「——他過幾天就會活過來了不是嗎?你覺得是你一刀把他動脈劃開痛苦?還是你吊著他那一口氣讓他淋雨挨餓痛苦?你連這種事情都不會想嗎?」

哥哥瞪著他的表情像看一頭沒有心臟卻仍會活動的怪物,老師看他的表情像撿到了只要稍微打磨就能散發出耀眼光輝的礦物。他的才能比他哥哥更好、重要的是喜怒不形於色,他是這一房裡唯一一個沒有心的合格又典型的蘇家人。老師高興地把這件事報告給他的父親,這給他或他關心的人帶來好運了嗎?沒有。


父親沒多久又回來了,幾日內便同母親過世的那年一樣、輕易地就決定了兒女的命運:把不成氣候的長子送往京城裡、讓家族其他成年男性時刻盯著他直到可以進入禁衛軍為止;與母親出落得一樣美麗的長姐則是一併帶著送入無上宮裡,想來是要作為黃石公身邊的眼線。而他,四個兄弟姊妹裡才能最突出的他,父親要他收拾行囊、與他一起前往西方。

從前他一直認為自己的父親應該與家族裡的大人無異,官武商醫總有一條是父親所選擇的道路,但直到他來到西方、第一次親眼見到家塾老師提及的『共世』,才發現父親有何等令人驚駭的野心、又憑著謀略與才華爬到了多麼不可思議的高位。

他抵達的是共世的核心、王庭所在的白石公國,在美麗的白色街道與城堡的反面是灰色的秘密特務機構,幽靈水晶掌握整個世界的和平與穩定、以剷除共世的敵人為己責。靠著出發前父親向他惡補的知識,他認出了克雷布斯、格萊姆等機構裡的重要人物,對他露出虛假而諂媚的笑容;也認出了灰色機構的掌權者科西嘉·札安瓦德,對方客氣卻冷淡地稱讚他通用語說得很好。

日後他聽聞了很多關於札安瓦德的流言蜚語,包含如何時運不濟、如何用努力掩蓋才華就是差了一截的事實,如何努力地想要達成自己父親的期待,卻仍因為錯誤的決策、手腕與功績的差距,讓來自遙遠東方一座迷你小島上的蘇趁虛而入、籠絡了共馭主,在對方的支持下成了灰色機構名義上的二把手、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擁有比札安瓦德層級更高的決策權力。

他也懂了父親為什麼要把他帶來這裡,父親的豐功偉業將會需要一個繼承者。他劃開堂兄弟喉嚨的那一刀、決定了這個位置不屬於他那總是對著別人的痛苦共情與悲傷的哥哥。

格萊姆拍了拍他的肩膀,諂笑著說你與父親長得多像呀、將來一定是個俊俏又有才能的領導者。對方說這話時表情很不真誠、畢竟是所謂的『札安瓦德派系』,帶著相當傳統的傲慢與偏見、看不起生著一張東方面孔的他父親一路爬到了機構頂端,笑容裡帶著討好、輕蔑、譏諷與厭惡,令人困惑格萊姆在一個表情裡到底能帶多少情緒;此後每當有人稱讚他的長相,他就會想起他與他的父親很像、被期待過會變得一模一樣,想起有人竊笑著期待他的失敗,便始終厭惡著自己的臉、厭惡著所有因為他的長相而受到吸引靠近的人。

他告訴自己,這裡並不是『外面的世界』。他只是從蘇家的牢籠裡搬到了另外一個灰色的牢籠,母親臨死的模樣還印在腦海裡絕對不會模糊的某處,家裡的人以為她的遺言是在說那個嬰兒、只有他知道母親掛念的是那個約定,要把自己的心藏好呀,不要給人看到;等到合適的那一天、等到他終於在自由的天空下掏出了心,他的母親就不算是被殺死在那個深深深深的庭院裡。


但是這不是一個容易的約定。
他被取走了名字、取而代之是九八一零一這個代號,住進了機構裡專收未成年者的蒼蠅屋。蒼蠅屋是蘇家家塾的進階版,家塾取走了他們生而為人的良心與同情、教導基本的軍事技巧,蒼蠅屋則訓練他們如何用這些技巧來達成目的。屋裡的孩子來自世界各地、有跟他一樣的繼承者,也有死了也沒所謂的資質平庸的實驗體,跟蘇家一樣採有系統的策略訓練孩子們的忠誠、諜報與特務能力,唯一的不同是這裡的孩子死了沒辦法再活一次,每個星期都有人消失。

在這樣嚴酷的環境裡放棄情感、不要反抗是最容易的,想盡辦法把功課達成吧、如此一來便能活下去,即便活不下去了、死掉也挺輕鬆的。九八一零一原本就很擅長隱藏自己的情感,對他人的哭聲視而不見、對嚴酷的命令不皺一下眉頭,被稱讚了也不露喜色,其他小孩子知道他姓蘇、又看他總是冷著一張臉,便誰也沒敢親近他。從來沒有朋友的他對於這一點沒有意見,唯獨恐懼著情感一點一點離他太遠,偶爾在夢裡見到母親了就會抱怨,說恐怕在等到那個命中註定的日子之前、他的心就會被蒼蠅屋裡的幽靈一點一點地啃噬、到最後什麼也沒了。

蒼蠅屋裡有一間滿是軟墊的醫療房,傷得不太嚴重或是趨近沒救的兩種極端傷患會往那個地方裡送。九八一零一技術好、因此是進了蒼蠅屋一個月後才第一次在帶刀格鬥演練中掛了彩,不太嚴重、被打發自己進醫療房裡休息兩小時。他被告知只要待在房裡就好、就算什麼都不做傷口也能復原,房裡當時有幾個人在,他獨自挑了一個角落坐下、準備趁隙打個盹。

「——所以你就是那個新來的東方人?我聽說你是蘇先生的兒子,那是真的嗎?」

那時候他的臭名聲已經在孩子們之間傳開來,因此也很意外醫療房裡有人會跟他攀談。九八一零一睜開眼睛,見到說話的是坐在房間深處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女,白金色的頭髮襯著蜂蜜色的肌膚,正興味盎然地瞧著他。

「——嗯。」
「撐了一個月才進醫療房,好厲害耶。」無視於他冷淡的反應,那個女孩自顧自地說起來:「唉呀,你長得真好看,是像爸爸還是像媽媽呀?」
「——能不能不要盯著我看?」這個女孩不但聒噪、還專挑別人的痛處踩,九八一零一皺起眉頭:「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自己的臉。」
「哦——那你為什麼討厭自己的臉?」

九八一零一沒有說話,閉上眼睛不再與那個女孩交談。第一個月的觀察期過去、他與同梯進入蒼蠅屋的孩子們又被依照數據與展現出的資質類型做了第一次分類,不意外的訓練變得更加嚴苛、讓他進出醫療房的次數不停上升。奇怪的是每一次他進醫療房都會遇到那女孩,連帶遭受精神轟炸:她似乎一點也不因為九八一零一的冷淡而氣餒,問問題不回答、她就轉而說自己的,也不知道哪裡來那麼多的八卦與小道消息,能從孩子們講到訓練教官、講到共世的上流社會或底層不信者,九八一零一默默聽著,倒也累積不少某天可能就會派上用場的情報。

他某次終於忍不住,開口回話:「⋯⋯妳要是精神這麼好,乾脆從醫療房出去?」
這句話顯然是說到某個點上了,那女孩看起來非常喜悅:「我要是出去了,這間房就報廢啦。」
「什麼意思?」
「你要不要坐得近一點?你就信我一次嘛,你靠近了馬上就知道為什麼哦。」

九八一零一很慢很慢地移動到離那個女孩兩只手臂遠的距離,女孩對他的刻意疏離並不介意、只問他的傷口在哪,九八一零一才剛抬起手,就錯愕地看見他的傷口以幾乎是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修復。

「跟距離有關、還有我自身的狀態。在我健康的狀況下你離我越近就好得越快。」那女孩愉快地解釋道:「你該不會第一次親眼看到『異教徒』吧?」

那是第一次他認真聽她說的每一句話。包含她所擁有的能力、如何被灰色機構找到,活神崇拜的信仰與被包裝成神蹟的惡魔力量。

「⋯⋯妳又是怎麼從神變成異端?我聽說那會有某些條件——瀕死或是精神崩潰——這種事情有可能發生在活女神身上嗎?」
「唉呀,這個故事可就精彩了喔?這可是最骯髒又真實的人性,帶有諷刺與天道好輪迴的惆悵與訓誡意味——」
「妳幹嘛那麼興奮地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
「我是退休女神耶,我對悲歡人間煙火有一定程度的免疫力啦。」

某一日,活女神的神廟裡來了一個新來的侍女,手腳勤快、動作俐落,幾乎不用教就知道該做什麼,應對進退也都很得體,廟方對她很滿意、隨著日子過去一天天加重她的權責,最後將她升為女神身邊最貼身的照顧者。

「但是你知道嗎?其實這個女孩子不是一個普通人,她是退役的活女神哦!想不到吧!」
「然後你們村裡沒一個人認得出來?」
「因為她當活女神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嘛,小孩子跟長大後的臉有時候會有天翻地覆的改變呀。」

這倒是給了九八一零一微小的期盼。總之這個女孩是從制度中誕生的黑暗面,那些擔任活女神的少女在初潮來臨後就必須退位,受宗教規定限制既無法接受教育也無法結婚、領著微薄的津貼度過與社會脫節的一生——這與先前作為活女神被萬人捧在掌心的生活簡直是天國墮入地獄的差別,許多退役的女神都無法接受從不朽落回平凡的過程,只是沒有一個人採取如此極端的對策:這個女孩溺於往日的榮光中、不願意面對如今落魄的現實、嫉妒還坐在神壇上的新任女神,當她一取得首席貼身侍女的位置,就教唆現任女神自傷。

——如果是真正的女神的話,就算用銀刀劃傷自己的手指也不會流半滴血吧?
——讓我看看嘛,我好想親眼見證神蹟呀。
——要是看不到的話,我一定會懷疑女神與信仰的喔。

活女神是絕對不會受傷的,起初嚴格的遴選條件也包含了從未流過血或生過病、身上沒有斑點胎記一類,完美是嚴苛且必要的條件,所以當她用紡針劃開自己的指尖、流出鮮血的那一刻,就失去了繼續擔任女神的資格。當那個侍女扯開嗓子大喊『活女神流血啦』的那一刻、在門外的正是她的父母,父親衝了進來、一把掐住侍女的脖子,生生地掐死了對方;母親則發出了淒厲的哭嚎,不敢相信他們的女兒竟然弄傷了手、尖叫著一切都搞錯了。信任的對象陷害她跌落神壇、總是強調神的恩惠與寬恕的父親手裡癱軟的屍體、信仰虔誠的母親用粗鄙的詞彙咒罵死去的女子,她正是在那個極端混亂的狀況下被惡魔給抓住的。

「——因為妳想著『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之類的?」
「與其說是那樣,不如說是覺得『受夠了』吧?好想讓大家都閉嘴呀、好想結束這一切呀。」
「⋯⋯妳是在知道後果的狀況下弄傷自己的?」
「我不懂他們為什麼要把這件事情看得這麼重要,我的父母、卸任的前輩,建立的諸多規矩的神廟、對著一個根本就是凡人的小女孩膜拜的信眾——我的意思是,活女神根本就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嘛。」
他哼了一聲:「以一個當局者來說,妳倒是看得很清。」
「我想不透為什麼看不清,畢竟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真正全知全能且慈愛的神,我們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九八一零一第一次主動迎上對方的目光,見到那雙帶著透明感的淡橙色眼底、躲藏在多話又古怪的表象下澄澈的思維。她恐怕不是對蒼蠅屋裡的環境沒有感覺、而是太超然了,七情六慾已經不停留在與年紀相符的範疇中。

「妳叫什麼名字?」
他終於問,那個女孩微微一笑,帶著往日女神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姿態回應:「我是八八零五七。」


後來九八一零一每回去醫療房都會跟八八零五七聊上幾句,那個女孩不能離開醫療房、因此九八一零一偶爾會技巧性地弄傷自己,去見那個在蒼蠅屋裡唯一能說話的對象。醫療房裡幾乎隨時都有人,其他人將他們的互動看在眼裡,很訝異九八一零一真的有跟人進行非必要交流的能力;不過因為八八零五七也是孩子們之間有名的怪人,所以暫時還是沒有更多人向九八一零一攀談。

在蒼蠅屋的日子裡很快幾個月過去,與他同梯的孩子被遴選到只剩十二個,開始分批進行實戰演練。雖然九八一零一很早就被評價為『更適合單打獨鬥』,不過潛能必須被開發到極限,因此他們還是不停被分組、測驗彼此之間的協調程度。到了這個階段原先熄燈之後還會偷偷啜泣的孩子們都已經不會哭了,生存的本能令他們優先拋下了感情——只要對一切都麻木、大腦就不會再發散致命的負面訊號。在蒼蠅屋裡能生存又同時能擁有自己的感情的要嘛是條件優渥的繼承者、其中有不少人以他人的痛苦來累積優越感與取樂;還有就是天資聰穎到可以輕易地達成被規定的考核與條件,過關斬將的速度快到沒有時間面對道德難題的二選一,三八一三四就是這種類型。

因為只剩下十二人、九八一零一自然會記得另外幾個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但是三八一三四是好幾輪之前他就有印象的特例。他會第一個記起對方純屬不可抗力:因為這個人真的太常挨罵了。

——三八一三四,今天是雨林潛行你穿雪地靴來幹嘛!
——三八一三四,你什麼時候手臂有那個傷口?昨天?還不滾去醫療房你是打算破傷風死掉?
——三八一三四,那是手榴彈你竟然把它撿起來!你小子不要命了快扔掉!

曾與三八一三四訓練過的每一個人、都在心裡想過『這傢伙肯定要短命早死』,問題每一次結訓之後他都還直挺挺地站著、身上哪裡也沒少。他能穿著不合適的裝備完成克難的演習、他強壯到連細菌都要對他投降、他雖然傻,反射神經卻快到聽到指令後不用一秒能把那顆手榴彈丟回去,從引爆的燃風中毫髮無傷地撤退。

三八一三四就是這種天選之人,連自己怎麼晉級的都未必搞得清楚、就這樣留到了最後的關卡。雖然他不需要擔心弄掉自己的小命、上級也對他的身體素質抱持正面讚譽,卻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同儕難關:有不少人——多為那些繼承者——看不慣他憑著好運輕易獲得與他們相同的地位,於是三八一三四的東西開始莫名失蹤、常常被通知錯誤的集合地點,更過分的是在演習訓練中誘導他走入陷阱,使得他老是因為遲到、裝備不到位而帶著那些本來不該受的傷進行額外的勞動懲罰。

九八一零一本身不齒這種行為,三八一三四有時候確實一派天真到令人生氣、但所有能夠存活到此刻的人都不該被單純的歸咎於『幸運』,更不要提要因此嫉妒而做手腳惡整對方——只顯得自己沒有做管理者的氣量與資質罷了。問題他也不想惹事,因此就是偷偷地往三八一三四的櫃子或枕套裡放紙條,告訴他正確的集合地點、或指出他的東西被藏在哪裡,如果演習時狀況許可就拉他一把。


三八一三四還有個問題:儘管自身難保、還總是想幫助處境比他更加困難的人。他會偷偷地把食物分給年紀較小的孩子、幫忙揹負承重訓練時身體比較虛弱的孩子的負重物,會阻止孩子們之間的爭執打架、或是在勞動懲罰時幫其他小孩子做完他們的份,讓他們早點回去睡覺。

某一次『清醒演習』的時候他也向九八一零一這樣提議了——清醒演習是一個超級變態的實驗、令小孩子長時間不睡覺,觀測他們在長期任務中的續航力、研究要每個個體要多久時間才會出現注意力不集中、幻聽和錯覺等負面症狀——當時他們正在一個監視器觀測不到的壕溝裡面,三八一三四提議他睡一下,有任何動靜絕對會叫醒九八一零一。

「我還不睏。」
「你打靶的準頭已經在偏移了,最好休息一下。」三八一三四說。
「那你呢?」
「我還不睏啊。」

即便跟他說了一模一樣的話、九八一零一也知道他們兩方的餘裕天差地別。三八一三四是真的不睏,以過去清醒演習的紀錄他至少可以五天在完全沒有睡眠的情況下保持最佳狀態、活蹦亂跳;而九八一零一如對方所說已經開始受到疲勞的影響,不只體力、瞄準能力,就連心理狀態都不像平常繃得那樣謹慎,使他開口問:「你在這個地方互助合作,想得到什麼?」

「我沒有想得到什麼,」三八一三四好像也沒有被他嚇到,露出跟平常一樣像大型犬般靦腆的微笑:他是蒼蠅屋裡少數還能露出這種笑容的孩子:「我只是覺得你需要休息。」
「你何必掩護我休息?要是被發現了你也要被記上一筆,如果放著我狀態變差,你還能拿到好評價。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優先考慮保住自己吧。」
「哦⋯⋯你這樣說也沒錯啦,那你幹嘛往我枕套或櫃子裡塞那些紙條?」

九八一零一頓了一下,認為此刻辯駁也沒有意義,只是說看不慣那些人搞小動作的嘴臉罷了。

「大家都說你很冷漠、說你是蘇先生的兒子,最好不要靠近你;但我看到那些紙條,心裡就想著你跟你的父親應該不一樣吧?」
「幾張紙條可以讓你看破那麼多?」
「我還問了醫療房裡那個女生的意見,她也覺得我是對的。」

三八一三四說,他是被自己的父母賣進蒼蠅屋的。自己的父母是那種只活在當下、只想考慮自己,在社會福利完善的地區肯定會被兒童關懷機構約談的那種不及格的監護人。成天醉醺醺的、在孩子面前交媾,家裡缺了食物或酒水就把兒女趕到街上乞討,討得少或沒討到他們要的就會挨揍,三八一三四在手足裡生得最高大、因此時常試圖保護其他人。

「我身上唯一一個傷疤就是我爸打的喔。」擁有鋼鐵般的體格、無論怎麼受傷都能在醫療房裡完全康復的三八一三四這麼說。
「即便你的父母那樣對你、即便你這個地方這樣對你,還是想要做個好人嗎?」
「我想我只是永遠不明白為什麼要傷害他人,然後,不想變得跟父母一樣吧。」

雖然沒有父母就不會有孩子,但並不代表孩子就是父母的一部分,在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應該是兩個不一樣的個體了吧。儘管外表種族、遺傳基因一類的不可免受到對方的影響,但孩子不因此就該要繼承一切、活成父母的樣子。

「——如果能夠變成跟他們完全相反的人那就好了,我總是這樣子想。」

往我的枕套裡放紙條的你也是一樣吧?那是你不想與邪惡同化的反抗。
三八一三四說,在那不願與人爭執、好脾氣得近乎可以說是傻的笑容裡,有著絕對不與殘酷現實妥協的堅定。


隨著日夜與季節更迭,九八一零一成為了蒼蠅屋裡資深的、地位較高的那一群。札安瓦德也好、蘇也好,兩者都不常過來,大概是有更重要也更邪惡的事情要做吧。隨著日夜與季節更迭,他也越來越感覺不到情緒的起伏,與八八零五七、三八一三四相處的時候是他少數還能感受到死寂的左胸深處傳來心臟微弱的鼓動的時候。每當演習訓練沒有跟三八一三四分在同一組,他會想著對方現在人在何處、是否受傷,結束練習後總會旁敲側擊確認他的狀態;而要是訓練裡發生了不尋常的事,他也會想著八八零五七肯定不能接受錯過這麼有趣的資訊而盤算著下次要告訴她。

但他仍不敢把這兩人稱為朋友。不想靠近他們、害怕他們被拖累,因為被他關心的人總是沒什麼好下場,他的母親、哥哥與姐妹。三八一三四與八八零五七不知道他的心思,仍鍥而不捨地與他對話、談一些無關殺戮或滅口的無聊小事,有的時候如果閉上眼睛不要去看他們身處的環境,單純聆聽談話內容會讓他以為自己身在某間寄宿學校之類的地方,直到八八零五七又愉快提起她以前的噁心見聞、或是精準踩在他們的創傷與痛處上,三八一三四的那聲『拜託!』會讓他回到現實。


那一天九八一零一推門進去醫療房,發現三八一三四躺在八八零五七的腿上,雙手都有傷疤待癒、依他跟八八零五七的距離還有他眼周那一圈淚痕消退的程度來說,原先肯定傷得頗為嚴重。

「怎麼回事?」他靠過去坐了下來,三八一三四那句『沒什麼啦』還沒講一半,八八零五七就用一種宣佈獨家喜訊的口氣插嘴:「又是克雷布斯啦,那個白癡——話說你們有沒有覺得他長的很像某種動物?」
九八一零一皺了一下眉頭,回想了對方的臉部特徵:「食蟻獸?」
「對對、就是食蟻獸!」
「所以他幹嘛了?」
「又是那一套——新人的精神鍛鍊——你知道他這次幹嘛嗎?你知道每一批小孩送進來不是都會先淘汰掉一批不良品嗎?他逼這一次的不良品們投票選出一個,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他炸死,還一個一個公佈每個人的得票跟被投票的原因。」
九八一零一眉頭皺得更深、不過一下就恢復平常的面無表情,轉向那個因此受傷的大男孩:「那你又是怎麼攪和進去的?你可不是新來的。」
「我們的好好先生當然是看不下去啊——你們上個星期不是有練習拆除炸彈跟爆裂物嗎?克雷布斯就是拿演習剩下的來玩,他引開克雷布斯的注意力、想要把綁在那個倒霉鬼脖子上的炸彈拆掉。」

他得很努力控制自己,才不會對三八一三四露出『你為什麼老要幹這種蠢事』的表情。

「後來呢?」
「拆了、爆炸了、你看他把手都炸爛了!」
「那個小孩呢?」
「死了,畢竟他沒有特殊體質啊。」八八零五七愉快地說,面對三八一三四的抗議『妳的良心哪去了』回以:「唉呀,不要緊張,你連疤都不會留呢!要不是知道這件事我肯定很傷心啊,說不定會哭呢。」

三八一三四嘟囔道『我才不相信妳有眼淚』,八八零五七則愉快地岔開話題,她說她聽到了一個獨家消息。

「妳為什麼老是有獨家消息?」
「我神通廣大嘛——」
「我半小時後就要回去。」九八一零一提醒道。
「什麼?那我長話短說——我們好像又要來新同伴哦。」

九八一零一與三八一三四互看一眼,新的孩子通常是一批一批地被送進來,前一批正是被裝了炸彈的那群倒霉鬼、進到蒼蠅屋不過是兩個星期前的事情,這也未免太快了。

「聽說只有一個而已、是特別安插進來的唷。」
「——繼承者?格萊姆或克雷布斯家族裡的人?」
光看八八零五七的表情,九八一零一就知道自己猜對方向了,但當那個女孩揭曉答案、他還是跟三八一三四一起瞪大眼睛。

「是札安瓦德的女兒哦。」
「但我記得他不是——」三八一三四猶豫地開口。
「沒錯,他的妻子就是共馭主家的小姐!所以這恐怕是幽靈水晶創建以來第一個有奧帕利歐血統的新人耶!聽起來超厲害的吧?」

九八一零一壓根不覺得這件事情有什麼好興奮,共馭的血脈主親臨人間跟天有異象沒什麼不同、通常是他們這些不信者或社會底層的災難;那些歷史悠久的灰色機構相關大姓更是沒一個好東西,成天想著暗算別人的格萊姆、以他人的痛苦取樂的克雷布斯、能殺害所有無辜與不無辜的人有著盲目可怕忠誠的札安瓦德之類。他打算維持原先的處世原則,除了三八一三四與八八零五七之外不跟任何人多說一句話。

他的決定很快就被宣布事與願違,格萊姆隔天就找他過去、又一臉壞笑著說有重要的工作要交給蘇先生的兒子——擔任奧帕利歐小姐的護衛。他還追加補充說蘇先生雖然現在人不在機構裡、但已經聽聞此事,非常期待兒子的表現。

「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嘛,對不對呀?」格萊姆擠眉弄眼地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聽聞這件事的八八零五七笑到過度換氣,三八一三四則顯得很憂慮。

「幹嘛找你去?我的意思是,這不合理吧,為什麼是你?以前沒有這樣的前例啊。」
「唉唷,上面要嫁禍給他啦,想想看奧帕利歐家的小公主要是在這裡擦破了一塊皮,蘇家拿什麼負責?你就是他們扳倒你爸的祭品!」
「妳不要這麼幸災樂禍好不好?」三八一三四罵她。
「我哪裡幸災樂禍,我是對他有信心呀!想想他老爸當初是怎麼得勢的?就是因為跟奧帕利歐家打好關係,所以九八一零一這件事要是處理得好,我看他就可以在這裡橫著走路了。」八八零五七說,不忘損三八一三四:「這件事要是交給你我肯定會嚇死,交給他沒問題啦。」
「有考慮過我的意願嗎?」九八一零一陰鬱地瞥了他們一眼。
「你有意願喔?」
「我當然不想幹。」

三八一三四與八八零五七對看一眼,似乎很驚訝九八一零一會在他們面前坦白地說出真正的想法,又從那份震驚裡生出了感動、令八八零五七難得顯得溫柔。

「辦不好了你會有事,辦得好了就是給你爸抬轎,很兩難吧。」她同情地說,「先不要提你自己能接受哪一種,這件事你是推不掉的,你得小心喔,這個女孩子恐怕不好搞。」
「怎麼說?」
「我聽說她會被家裡送來灰色機構是因為她把自己的祖母、札安瓦德的老媽從三層樓高的陽台推下去。」
三八一三四瞪大眼睛,他則很冷靜地問:「死了?」
「沒有,但是癱瘓了,下半身不遂,我覺得比死還糟糕。」八八零五七擺了一個鬼臉:「公主的母親是大名鼎鼎的冰雪公主,從年輕的時候名聲就很壞,女兒聽說養得跟她一樣沒有規矩,經常任性妄為、你可別跟她硬碰硬哦。」
「我看起來像會跟人硬碰硬的人嗎?」
他問,沒想到八八零五七答得順口:「像啊。」

他又轉向三八一三四,讓那個好脾氣的大男孩別開了臉:「哎,你有些時候就真的很固執啊。」
「什麼時候你們這麼了解我了?」
「這不是當然的嗎?」八八零五七愉快地說:「我們是朋友耶。」


儘管深受動搖,九八一零一到底沒有接那個女孩的話。與其說是不想要朋友、更多的是不敢要,有著澄澈目光與清楚思維的八八零五七、有著與他類似的出身與信念的三八一三四,他害怕自己把手伸進胸膛,卻沒有東西掏出來給他們。母親已經很久不曾出現在他的夢裡了。

幸好眼下他有更加值得煩惱的事情:奧帕利歐小姐。他在幾天後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孩,錯愕地理解到為什麼格萊姆會訕笑著不將她稱為札安瓦德小姐——那個女孩有一頭深珊瑚色的紅髮與祖母綠般的雙眼,不屬於札安瓦德也不屬於奧帕利歐的家族特徵。他表面上沒有任何情緒、腦海裡卻飛快閃過許多推測:私生女,哪一方的?應該不是札安瓦德,他對王庭的忠誠不可能……共馭主家的小姐?跟一個不信者生下孩子?那怎麼看都是紅石公國境內的原生人種特徵,所以這是怎樣?找到了一個藉口與場所安置不能見光的私生女?

他聽到格萊姆介紹他是灰色機構未來的領導者候選人之一、王庭守護者裡的明日之星,說他成為公主殿下最忠誠的騎士,就算要拼上性命也再所不惜。

「我不要,」他聽見那個女孩嫌惡地說,「我能照顧好自己。」
有一瞬間,九八一零一的心裡想的跟格萊姆說出來的相當類似:「公主殿下,這裡可不是上面的世界呀、您一個人是很難生活的,如果您是不喜歡東方面孔,也有別的可以換——」
「——格萊姆,你把我當什麼人?」

伊莎貝拉.奧帕利歐冷淡地打斷格萊姆,九八一零一的目光重新聚焦,第一次認真地望向公主。她看起來怒不可抑、卻又保持著冷靜優雅的姿態,她應該與他差不多大,卻散發一種生於王家的天生的氣勢——她繼承的肯定是奧帕利歐的血緣。

「你認為我是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我被自己名義上的父親送進了什麼樣的地方?還是你認為我是對種族有偏見或喜好,才會拒絕有要人為我送命這種荒謬的承諾?」公主冷漠地質問,「格萊姆,你在侮辱返航王世界大同的家訓、或是我母親的家教嗎?」


九八一零一半字不漏地轉述給另外兩人聽,包含格萊姆有口難辨的困窘模樣與公主殿下一路給那些想討好她的大人難堪,令那兩人覺得想當有趣;不過九八一零一倒是開心不起來,公主殿下不給好臉色的人裡面也包含了他。

「我真的不需要你照顧。」第二天的早上、見到他的第一秒公主就冷漠地說。
「如果我讓您隨便閒晃,我會惹上麻煩的。」
「……好吧,」公主猶豫了一下,妥協了:「你叫什麼名字?」
「九八一零一。」
「那不是名字。」
「這裡的孩子沒有名字。」

公主可能知道自己抵達了什麼地方、但對於在溫室花園裡長大的大姓人家小姐來說,蒼蠅屋的細節並不存在於過往的認知之中。伊莎貝拉公主也許是在家裡犯了錯才被札安瓦德找到藉口往蒼蠅屋裡面送,不過不難看出札安瓦德不敢真正得罪共馭主家的小姐,除了參觀、讓她了解蒼蠅屋的運作方式之外沒有更過分的要求;公主殿下有一處特別打造的居所,除了被軟禁在蒼蠅屋裡與這個世界上最不堪的孩子們共處之外平日仍能維持高水準的生活與教育。馬屁精格萊姆甚至毛遂自薦了自己家的家庭教師來幫公主維持學習水準。那個可憐的傢伙一生歌頌王庭與共世,從來不知道美麗白色國度的地底下藏著如此骯髒駭人的人類墳場,又明白要是膽敢提出辭職一家老小都要性命不保,沒幾天就白了整頭頭髮。

第一個星期,九八一零一帶著公主殿下參觀環境,用平板的聲音一一介紹蒼蠅屋裡起居與日程,他們該接受什麼樣的訓練、為了什麼目的而持續前進。公主的臉色越來越差,起初他以為是被嚴苛的訓練與怵目驚心的傷口嚇壞了,但那又不只是驚懼,他到了入睡之前,忽然想通了她是在憤怒,她因為某些原因感到很生氣。

隔天早上,八八零五七用一種夾雜著敬佩與不敢相信的口氣,告訴他公主說想要加入那些訓練。

「格萊姆答應了嗎?」
「他不答應也不行,公主都拿姓氏出來壓他了。」

蘇與札安瓦德都不在機構裡,格萊姆把責任往九八一零一頭上丟:警告他公主要是少了幾根頭髮都是他的問題。

九八一零一找更多藉口去醫療房,要求八八零五七治好他堅持存在、即將發作的躁鬱症。

「那女的到底想要我怎樣?」
他抱怨,八八零五七和三八一三四都露出類似於長輩的慈祥表情,互相交換了一個『他的情緒越來越多囉』的喜聞樂見的眼神。

「我覺得公主人很好啊。」三八一三四公平地說,他上一回跟公主殿下一起參加建築迷宮演習,公主拼命誇他方向感好、空間推算能力很強,還特別去跟訓練教官再三誇獎他的優點。
「我也喜歡她耶,那個女人好恐怖哦,感覺只要跟她待在一起三十分鐘、就會覺得為她而死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八八零五七也說,公主殿下有一次在雪地演練裡感冒,走進醫療房裡聽完八八零五七的故事眼眶頓時就紅了,出去之後找上層吵架,讓八八零五七每天至少有一個小時的放風時間,可以離開滿是傷口、疾病與死亡氣味的軟墊房裡。

平心而論,公主殿下不是嘴巴說說,她很能吃苦,所有的訓練咬著牙全部做完了。她不是九八一零一或三八一三四這種天才,但確實有著水平之上的體能與過人的膽識,善於協調與合作,領導與輔助都很有一套。

她受傷跟低潮的時候不會哭,卻很常共情他人的苦難。公主殿下跟每個人都處得不錯,唯獨一個人。

「感覺只有你不喜歡她而已。」三八一三四如此結論。
「她也不喜歡我好嗎?我覺得她從第一天就不喜歡我,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
「會不會是因為你每次都在她面前板著一張臉?優等生,她要是以為你跟你爸是同一類人也不能怪她啊。」
「其實蒼蠅屋裡很多人都這樣想,我的意思是你何必把自己繃得這麼緊?你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這裡到處都是我爸的眼線,不然我們何必每次都在停屍間裡聚會?」
「注意禮貌喔?你說誰的房間是停屍間?」
「妳沒資格跟人談禮貌好不好?」三八一三四主持公道。
「重點是,我爸動不了你們,你們的價值太高了,懂我意思嗎?其他人呢?看到我在這種地方交一堆朋友,他會高興嗎?這裡又不是夏令營。」

「照你的邏輯,他也動不了公主殿下啊。」三八一三四說,九八一零一顯得很憂鬱。
「你們幹嘛那麼希望我跟她和睦相處?」
「因為每次你跟她說完話、都會再像人類一點點。」


他覺得八八零五七只是單純喜歡看他發脾氣的樣子而已。

九八一零一維持慣例、站在公主身後五步。公主殿下不跟他說話他樂得輕鬆,冷眼旁觀這個聰明美麗、勇敢又善良的女孩跟所有的孩子們打好關係,公主殿下不跟他說話是她自己的損失,只要她開口問、他就必須回答,告訴公主她目前所見的不過是灰色機構最上層的部分,格萊姆小心翼翼掌控著公主能接觸到的層面停留在極端嚴格的軍校的範疇裡。

但她遲早會知道。
每一批被送進來的孩子會進行最初的汰選,那些身體素質不合格、有疾病或殘缺的可能會被塞入炸彈,變成灰色機構嫁禍給不信者或政治犯的工具。接著可以塑造的孩子被分門別類,最差的就洗腦做成甘願為王庭而死的士兵;好一點的灌輸信仰優越與種族差異論,讓他們去迫害其他不信者甚至是自己的同族;更加特別的被訓練成管理者,思考、命令、指揮灰色的幽靈,用壓榨、恐怖統治與鎮壓來維持奧帕利歐不朽的名號。

光明磊落的公主殿下能接受自己家裡的王朝是用無數的屍體堆積起來的嗎?

在奧帕利歐小姐住進灰色機構的第三個月,比她早兩個星期進入蒼蠅屋的那一梯孩子完成了最後的分類。克雷布斯開始了他最喜歡的活動:破壞小孩子的心靈與情感。那是從古文本中道德難題所衍生的實境實驗,電車該撞死最愛的人還是其他五個無辜的人?羈押了放置定時炸彈的犯罪者、如果無論如何不肯招供,能不能對他的家人或無辜親友用刑?

蒼蠅屋的歷史上有成千上萬的小孩子熬過了挨餓、受凍、炎熱或暴雨的特務訓練,卻捱不過內心良知與道德的折磨,被克雷布斯擺布成自願放棄思考能力的傀儡士兵。九八一零一還來不及阻止、就眼睜睜看著公主衝過去,擋在布雷克斯與那些孩子之間。

「——住手。」
「公主,這是訓練的一環。」克雷布斯客氣說道,他手裡有一只玩具般的按鈕開關,只要輕輕一按、特別設計過的列車就會不偏不移碾爆她昨天還照顧著的孩子們的頭。「您不會覺得和平會自然地降臨吧?」
「碾破別人的頭就能換來和平嗎?」伊莎貝拉的話聲一拔高、就能聽出她尾音在顫抖。
「我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做的,過去千年、奠定王庭不朽的基石。」克雷布斯說。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各司其職,畢竟先有世界、再有我們,個人的意志不該凌駕於群體的福祉。公主殿下,有些人生來的職責是為了他人犧牲自己呀、比方雞鴨牛羊之類的牲畜,不也是養殖出來吃掉的嗎?不要否定這方面的價值嘛,所有人都過著平等生活的理想國、僅僅只是理想而已。

「用別的方法訓練他們的忠誠難道不行嗎?灰色機構如此優秀、應該做得到吧?」
「人道主義⋯⋯那多溫和呀,我們面對末日沒有這麼多時間,亂世要用猛藥啊,小姐。」
「讓我來試,給我時間試。」面對公主鍥而不捨的要求,克雷布斯開始失去耐性。
「公主殿下,您可能搞錯一件事了、這裡不是您母親的城堡,我們有我們的規矩。讓您參加訓練、讓醫療房裡的那女孩出來透透氣,這點小事不過是因為沒什麼所以才會答應、您該不會以為您所有的無理要求我們都要照單全收吧?恕我提醒,您的母親對於您在這裡發生的事情,不也是不知情嗎?」

「——所以同理,我們在這裡殺了你,也不會有人知情吧?」

克雷布斯轉過頭,不敢置信地對上九八一零一的槍口。
說實話,他理智咆哮著叫他不要動起來。這是奧帕利歐小姐在挑戰灰色機構的傳統流程,無論她贏還是輸都輪不到他來負責,閉上嘴巴看著就好了,識時務者為俊傑、他不是向來懂得在正確的場合做正確的事情嗎?

——但是這就是正確的事情。他沒有辦法放任那個指尖發抖的少女獨自一個人去對付如此泥濘且污濁的惡意,她是奧帕利歐家的女孩、同時是個被名義上的父親憎恨的私生女,札安瓦德即便保障她的身體安全、難道就沒有一點點想摧毀她的靈魂的意思嗎?

想摧毀伊莎貝拉·奧帕利歐是多麼可恥的一件事。在漫長的統治裡生出的腐敗、令這些口口聲聲喊著令王庭永垂不朽的大人齷齪的害人;不曾用過姓氏傷害他人的私生女則堅守詩歌裡傳送的英雄的美德,時刻想著要為弱者而戰。

想摧毀伊莎貝拉·奧帕利歐是多麼可恥的一件事啊,如果此刻他袖手旁觀,將與他的父親有何不同呢?

「我想搞錯的人是你,這位小姐只是在給你台階下而已,共馭主家的公主殿下只要開口、就算她要你躺到鐵軌上你也不能反抗,你該不會忘記這件事了吧?對著神的血脈叫囂,我現在一槍把你的腦袋打開花,你也只是死得罪有應得。不要忘記了,我們都願能成為世界的根基。」
「⋯⋯你想怎樣?」
「滾出這間房,然後照公主殿下的要求做安排。」

克雷布斯原先還想反抗,眼角餘光卻瞥到九八一零一打開了房間裡所有的攝影鏡頭,恐怕已經掌握了他對共馭主家的小姐出言不遜、以及蘇家的兒子冠冕堂皇的發言的證據。他知道這一仗是自己大意了、灰頭土臉地離開了房間。

公主殿下一直撐著確保所有的孩子都沒事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才終於在沒有人經過的走廊角落雙腿一軟地坐下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會呼吸一樣;九八一零一等她情緒稍微恢復一點以後才提議說也送她回房間吧。他以為公主會說不要他管、但沒想到公主朝他伸出了手,他拉著伊莎貝拉站了起來。


「⋯⋯我得跟你道謝。我沒有想到你會幫我。」
「您還記得我的工作是守護您的安全吧?」
「只是為了這一點嗎?」
「——當然。」
「不要對我說謊,你剛剛明明也很緊張!」
「我沒有。」

你有,他聽見公主殿下這樣說,當你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明明聽見你的心臟跳得好大聲。九八一零一瞪大眼睛。

「您是說⋯⋯您說聽見了我的心跳聲嗎?」
「對呀?」

您真的聽見了嗎?他又問,她眨了眨眼睛說對,我是真的真的聽見了呀。
見他沒有回話,公主殿下以為他是感到難為情,便說:「我只跟你說哦……我剛剛真的快要嚇壞了。」
「⋯⋯因為克雷布斯做的事?」
「不,我光是想到這些人只有一條命、我只有一次機會而已,我要怎麼讓他住手?我就整個人都在發抖。」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九八一零一感到一陣焦躁、但同時想起了八八零五七怎麼評論這件事。她說你對公主的不喜歡、是不是因為覺得難以理解呢?你不能理解世界上有人為什麼能如此無條件地維護他人。如此的正直善良、不被身處的混亂環境影響,抬頭挺胸地宣揚正確的價值,伊莎貝拉是你放棄了的理想的自己,在你與現實妥協之際理所當然地現身,令你懷疑自己過去的妥協、令你感到不真實——但是這樣的人確實是存在著的,被你遇見了。

「講真的,妳用真名命令他就好了吧?何必跟他據理力爭。」為了抵抗內心澎湃的感受,九八一零一勉強地扯開話題。
「我不喜歡使用這份力量。我母親總是告誡我是這份力量把奧帕利歐與人類區隔開來,如果我太習慣用真名達成目的,總有一天我會忘記做為人類的感受。」
「做為人類的感受比安全之類的更加重要嗎?」
「我不想放棄自己的心啊。」伊莎貝拉如此理所當然地說,「不要放棄自己的心,不然有一天我們去了外面的世界,你就沒有辦法過上正常的生活了。」

她並不知道那句話他已經等了好久好久。

「公主殿下——」
「哎、你也差不多不要叫我公主殿下了。」
「殿下。」
「叫我伊莎貝拉就好了。」
「那太僭越了,我最多只能接受到閣下。」
「勉強及格吧。」
「您可真是寬宏大量啊。」
「你如果逮到機會就要挖苦我,何必計較稱謂這種事情?」伊莎貝拉噘起嘴說:「你跟你父親沒有我以為的那麼像呀。」
「我的人生目標是絕對不要變得跟他一樣。」

公主殿下聽了大笑起來,她一笑,他就好像又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伊莎貝拉央求道。
「可以,」他應允了,在伊莎貝拉的掌心寫下了他的名字與讀音:「但在這裡不能叫。」
「但我也不喜歡九八一零一,我覺得用數字來代表一個人太……太冷漠了。」公主蹙著眉頭、她兀自煩惱了一下,又眼睛一亮地轉過頭來,她說:「還是你有沒有什麼小名呀?綽號之類的,能讓我偷偷地叫,我保證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才叫。」

「也沒有,」他說,但又不想看伊莎貝拉失望的表情:「如果閣下願意的話,名字這種事您來取也行。」
「可以嗎?!」那個女孩驚喜地說:「那你準備好要聽了嗎?」
「閣下已經想好了?」
「在你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發現你的體溫好像比一般人高。」
「是嗎?」
「你很少碰觸他人、也很少被他人碰觸吧?」

公主頑皮地說,朝著他展開手掌、他在僭越與臣服的拉扯間隙中,憑著本能也伸出了手。他的掌心貼著伊莎貝拉的掌心。

「閣下,您的手很冷。」
「不是我的手冷啦,是你的體溫比較高。」
「抱歉、」他說著就想抽回手,但伊莎貝拉指節一彎、輕輕柔柔地虛闔上貼著他的手背,他便動也不能動了。
「不要抱歉,我覺得很溫暖。是我在這裡碰觸到的最溫暖的事物,所以——」


「——我要叫你焰。」


astoria1891 發表於 3 天前

旅程IV|第三章|渡鴉的謊言 02




Summary
他曾經一度覺得如果日子一直都是這樣的話,那也沒什麼不好。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幾年後自己會在另一個國度裡搜查一個偽裝者的房間、看見她在日記上如此點評,説如果如果災難與悲劇肯放過他們、就沒有人會淪落至此。




02





蒼蠅屋裡的規則是服從與忠誠,為了讚美王庭與維護共世的存續能夠捨棄一切,生命、理智、道德、靈魂。他陪著公主殿下頂撞了一次克雷布斯,倒是什麼後續也沒發生,日子沒有變得更糟、但也沒有變得更好。

孩子們被隔絕了外界的消息、僅以訓練的時程安排來感受時間與年月的流逝,焰與同梯的人陸續結訓、開始『實習』——在這麼漫長且嚴格的鍛鍊之後終於能夠重新接觸人類、土地與天空,在月色的掩護下謀殺、栽贓、竊取、打著正義的旗幟掠奪,稱不上是跟這個世界愉快重逢的方式。

重逢是哀求、是尖叫,是惡火中燒灼的氣味、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之際的嚎哭與詛咒。不只站在第一線的他們、就連那些繼承者也在實習開始之後有了更明顯的改變:變得沉默或變得多話都是一種面對恐懼的方式,用假裝不在乎來讓自己好過一些、到了最後就真的什麼也不在乎了。有的時候焰看著那些逐漸告別童稚、望向成年的孩子們時會忽然在他們臉上看見克雷布斯、格萊姆或其他大人的臉:他們也都曾是一模一樣眼裡有光的孩子吧,直到這個地方把他們的靈魂一點不剩的取走、留下的軀殼就變成王庭忠誠的獵犬。

伊莎貝拉一直在與他們談話。


公主殿下不能外出,卻比要在外冒險犯難的他們更加憂慮而謹慎地處理每次他們的負傷歸來。與一般共世軍隊配備心理輔導機制不同,灰色機構要的就是心死與習慣,這些幽靈沒有回歸社會的需求、自然也就不必照顧他們心靈的健康;不過八八零五七告訴焰,當他與三八一三四在陰暗處潛行、當她榨取自己的精力來替他人療傷的時候,伊莎貝拉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戰鬥。

八八零五七說公主纏上了格萊姆,好說歹說、威脅利誘地想要讓他下放一些實質的權力給她:伊莎貝拉認為蒼蠅屋的忠誠系統不能全靠恐懼來養成,過度的身心損耗儘管能有效率地篩選最好的人才、但眼下既然沒有王國存亡的急迫性,又為什麼不好好地培養每一個收進來的成員?

焰能理解公主殿下是想爭取拉長汰選的過程、用更溫和且不易折損的訓練方式來盡量保全被帶進蒼蠅屋裡的孩子們,只是理想與現實通常都有距離。他問抗爭的結果如何。

「克雷布斯跟格萊姆當然不願意,他們害怕改變嘛⋯⋯哦不,與其説是害怕改變,應該説是害怕萬一帶來不好的成果。」她說:「但蘇先生說『讓她去試試看』,所以我想新制度大概很快會開始哦?」
「⋯⋯札安瓦德又怎麼說?」
「他好像沒意見的樣子⋯⋯但這對他來說是好事吧,這樣既能把伊莎貝拉關在這裡、他自己的孩子也不需要往機構裡面送。」

焰如今不需要亦步亦趨地跟在公主殿下背後了,畢竟那可是心地善良、聰明又勇敢的伊莎貝拉,就算是這樣的惡劣環境也半分不損她天生高尚的品格,比起自己總是無條件地優先保護別人。她以堅定的姿態擋在大人跟孩子們的中間,據理力爭、幾乎是不顧自己的安危,她創造出忠誠的另外一種培育方式:令人喜歡上共世與奧帕利歐。

她會在熄燈之前說故事,精挑細選的共世童話、美麗街景,勾勒出的是令人不敢置信的夢幻一樣的美好世界;伊莎貝拉同時向孩子們承諾她會極力地爭取讓灰色機構變得如正常兵役一樣有其年限、滿了之後就能重獲自由親自去見識那樣的美景,交換條件則是孩子們絕對不可以丟失自己的情感。她總是強調要是弄丟了心、就算終有一天獲得自由,也再沒辦法過上正常的生活了。

而像年紀比較大的、已經逐漸與這個世界的黑暗融為一體的他們,伊莎貝拉也有對策。她不說輕飄飄而不切實際的童話故事,轉而關注他們本身的特質,比方說從三八一三四的空間掌控力延伸而出對建築的興趣、配上他一雙意外的巧手,伊莎貝拉篤定他會成為很棒的建築師,給予了對於未來非常明確且實際的藍圖。

這是伊莎貝拉的魔法:對人生的想像與期待會令孩子們不至於將一切都放棄,對公主本身的喜歡又暈染成對奧帕利歐、對王庭與共世的喜歡;伊莎貝拉才來不到一年,許多孩子就從『為了活下去』消極地熬過訓練變成了積極發展專長與能力,只為了換得公主的一句讚美。

——有伊莎貝拉殿下在,保護共世變成多麼光榮的一件事啊。

有時候焰看著她會感到困惑,幾難相信她只比他大了幾個月而已;轉念又覺得這恐怕是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如三八一三四的超人體質、如八八零五七的絕妙直覺,伊莎貝拉是天生的領導者、有著模仿不來的偶像氣質,她懂得如何保護與善待身邊的人、卻老是忽略自己而往最危險的地方闖去。她應該是生來要受人愛戴的才對吧,怎麼會跟他們一起待在深淵之中呢?某天忽然驚覺自己對札安瓦德的厭惡已經直逼自己的父親,焰還花上幾天說服自己這份厭惡不過是來自於對好人受難的惋惜。


除了心靈健康的層面、伊莎貝拉也致力於改善蒼蠅屋的條件,一反原本的絕對行軍風格、說著『鍛鍊心智與環境惡劣不要混為一談!我們王庭難道很窮嗎?沒有好的日常生活、緊要關頭士兵該怎麼拿出好的狀態』——在這樣的理念下受惠最深的要屬八八零五七,公主殿下讓醫療房變成一天開放八小時,畢竟八八零五七能力發散的範圍實際上並不小、只要願意投入更多醫療後援,根本不需要她成天困在那間瀰漫傷口與血腥氣息的軟墊房裡。

這讓八八零五七徹底變成公主的信徒,甚至願意稍微控制她那瘋狂又危險的思想只為了搏得公主的稱讚。她搬出醫療房之後高興地擠進焰與三八一三四的新房間裡,一起來的還有伊莎貝拉,輕描淡寫地說畢竟蒼蠅屋裡同年齡的不多、又不喜歡那群繼承者的嘴臉,想來想去好像還是來這裡最合適。

「妳會不會不習慣呀?」八八零五七開心地提議要將單人床全併在一起、說這樣熱鬧有趣,但轉而又這樣問。發現她竟然能展現『興奮雀躍的同時又因為擔心對方的感受而不安』如此接近人類的情緒,三八一三四顯得很驚訝。
伊莎貝拉把懷裡抱著的幾個枕頭全部往床上扔:「沒關係,其實我從來沒有一個人睡過哎!這裡的大房間住起來真的不習慣呀。」
「真的嗎?我聽說大姓的貴族好像是從三歲開始就會自己住一間房間了,然後日常生活都由保姆或傭人之類的來打理?」
「噢,正常狀況是這樣沒錯啦。」伊莎貝拉說著爬上了八八零五七旁邊的空位,讓三八一三四當機立斷地佔據了八八零五七的另一邊,焰進退維谷、最後小心翼翼地坐到伊莎貝拉的身邊,公主殿下一面與另外兩個人解釋她以前的生活狀況,一面很自然地替他拉開棉被。

「不過我一直以來都是住在邊間——就是比較大的房子裡面一間房間還會隔成比方說浴室、更衣空間之類的,我大概到六歲為止都是跟我媽一起睡,後來才搬去我媽房裡的邊間。」
「札安瓦德也太小氣了吧,連一間房間都不願意給妳嗎?」
「不,是我媽自己不放心⋯⋯連幫傭呀僕役呀之類的我們用的人也都跟宅邸本身分開,雖然大部分的事情我媽都是自己做就是了。」
「伊莎貝拉,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嗯?好呀。」
三八一三四還來不及摀住她的嘴,那個口無遮攔、無所禁忌的前女神便說:「妳真的把札安瓦德夫人從陽台上推下去呀?」
「噢⋯⋯嗯。」伊莎貝拉的眼底閃過一陣陰霾,不過她似乎並沒有要避談這件事。

她說讓老夫人半身不遂、剩餘的年歲都只能在床上度過並不是她的本意,卻無庸置疑是她的責任。札安瓦德一家都不喜歡她——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伊菲吉妮亞殿下以婚事中斷、雙方並未發誓為由拒絕履行所有的夫妻義務,使尊貴的札安瓦德家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借用老夫人最信任的貼身侍女——也就是後來的崔梅恩夫人——而伊莎貝拉的頭髮是華麗宅邸裡最刺眼的紅字,提醒共馭主是用何等羞辱的信任來回報千年忠誠的札安瓦德家族。

札安瓦德家裡尤以老夫人、也就是科西嘉·札安瓦德的母親對家族榮譽與傳統最為看重,對家裡的僕傭也是出名的苛刻;她動不了伊莎貝拉母女、便總拿下人出氣,伊菲吉妮亞殿下堅持分開用人有一部分便是為了保護身邊的人。

伊莎貝拉說那天完全是陰錯陽差,母親身邊的人不多、每一個都被反覆叮嚀不可以遠離母女倆居住的城堡西側,那個新來的小女僕可能是走錯了方向、在複雜龐大的屋子裡倒霉地闖到了老夫人的眼前。後來那個少女抽抽噎噎地解釋老夫人用很失禮的詞彙諷刺伊菲吉妮亞殿下與伊莎貝拉小姐,她儘管忍著沒有回嘴,老夫人還是藉口覺得她的眼神沒有分寸;等到留意到她去了太久的伊莎貝拉趕到,小女僕已經被老夫人的幾個貼身侍女打了好幾個巴掌、鼻子與嘴角都有血跡,頭髮也被剪得亂七八糟。伊莎貝拉氣得與老夫人理論,因為老夫人分明是看她們母女不順眼而藉機令人難堪罷了,換作是其他人、一個新來的女僕挨打不算是太嚴重的事情,但伊莎貝拉向來是身邊的人受傷會更加生氣。

「妳用真名的力量對付她嗎?」
「我氣昏頭了⋯⋯」伊莎貝拉小聲地說,她一向看不慣老夫人的勢利與刻薄,身邊的人因為自己的存在而被欺負就成了最後一條引線:「我媽媽萬般叮嚀我『這份力量如果濫用的話就會變成大災難』,我如果控制不住自己,壞事就會發生。」
「妳叫她跳樓?」
伊莎貝拉搖了搖頭,她說當下她腦海裡想得更接近於『要讓老夫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給他人帶來多大的痛苦』,因此她下的命令是『妳想對那個女孩做什麼、不如就對妳自己做吧』,伊莎貝拉並沒有想到老夫人會推開陽台的窗戶、從三樓跳下去。

自己的母親被原先就已經恨之入骨的私生女給重傷,札安瓦德想必恨不得把伊莎貝拉處理掉吧。但他忌憚伊菲吉妮亞,因此是以伊莎貝拉需要接觸社會、練習與他人相處為由,藉口將伊莎貝拉送進寄宿學校。

「但我實際上來的是這裡。」
伊莎貝拉說,這令八八零五七與三八一三四都感到憤恨不平,認為老夫人咎由自取、還敢怪到如此有正義感的公主殿下身上;但焰想明白的卻更深層,明白公主為什麼對札安瓦德安排她的命運默不作聲:她認為離開那個家會讓一切都變好。他想通了、也同時感到很困惑,覺得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存在。焰並不確定自己沉浸於思緒中多久,只知道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另外三個人都看著他。

「⋯⋯為什麼要看著我?」
「因為我覺得你好像有什麼話想說的樣子啊。」八八零五七訕笑著道。
公主殿下眨了眨眼,也問他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
「那是她活該,跟您沒有什麼關係。」他說。
「但我確實做得過頭——」
「您沒忘記您下的命令吧,如果是那個女僕被推下去會發生什麼事呢?那個老女人今天肯定也是在漂亮的房間裡對別人呼來喚去吧,如此一來坐著、站著與躺著真的有區別嗎?」
「唉呀,我——」
「說真的,您如果真的要花時間擔心什麼,與其擔心那個老女人,不如——」
「我不是會花時間擔心自己的人哦。」
「我知道,所以你可以擔心——」

八八零五七與三八一三四露出了彷彿長輩一般的笑容,要不是伊莎貝拉躺在他的身邊,焰會敲他們的頭。

「——擔心他們兩個。」焰咬牙說完。
「或是擔心你。」伊莎貝拉善意提醒。
「⋯⋯」
「對嗎?我可以擔心你嗎?」

過了好一會,焰終於從喉嚨擠出了一個音,勉強充作應允。八八零五七翻了一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裡,免得發出歡欣的尖叫。


公主維持她的承諾只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呼喚他的小名;不過在房間裡的時間長了她就免不了大意,這件事最後還是被八八零五七跟三八一三四知道了。他們央著也想從公主那裡得到名字。伊莎貝拉苦思了一陣子,給三八一三四提議、說要不就叫做魚眼吧。

「魚眼?」
「哎呀,因為你不是好幾天不睡覺也仍然可以精神很好嗎?魚睡覺不會閉眼睛嘛,所以在其他生物看來、就會像是不用睡覺一樣?很厲害的感覺!」
「我呢?」八八零五七插嘴。
「沒心肝?」三八一三四——魚眼提議道。
「咦,我不要喔?雖然是事實但我不要!」
「怪物賽倫。」焰說。
「拜託啦,給我取個可愛的名字?」
「我想就叫『帕瓦莉』吧。」

那是從遠橙石公國神話裡的某個女神得到靈感而生的名字,八八零五七高興地接受了。伊莎貝拉與帕瓦莉長年留守於基地中,相處的時間最長、生日不差一個月、又都是女孩子,很快就變得關係緊密;魚眼則因為出身低微、連三餐溫飽都曾是大問題,根本沒心思去留意社會上諸多與姓氏或身份地位相關的規矩,因此沒有太多不必要的包袱,兩人都對於直呼伊莎貝拉的名字、與她毫無芥蒂的相處沒有任何問題。

焰就不一樣了,在蒼蠅屋變得更有活力的現在仍然習慣於板著一張臉、有其他大人在的時候一絲不苟,盡量不與魚眼或其他小孩有太多互動,與在房間裡的他相比彷彿有兩張臉一樣,使大部分人都還是將他看作蘇先生的兒子,是那些討厭的繼承者裡的其中一個。伊莎貝拉對此感到困惑,旁敲側擊地向帕瓦莉和魚眼打聽。

「童年創傷吧,」帕瓦莉說,「妳也知道他老爸⋯⋯」
「我媽說過蘇家是一個很詭異的家族,」伊莎貝拉遲疑地說,「但也沒有說得很詳細,只是我感覺她並不喜歡蘇家,還告訴我要是遇上了、就盡量離蘇家遠一點。」
「妳不會遠離焰吧?」魚眼擔憂地問,伊莎貝拉搖了搖頭。
「當然不會啦,我覺得他就像蘇家裡的異數,像待在札安瓦德家裡的我一樣。」
「我聽他說過一點點⋯⋯說他父親把孩子全部都看成工具。」魚眼說了關於焰的兄姐的事,伊莎貝拉越聽臉色越凝重。「他把焰帶來這裡也是為了更鞏固自己在灰色機構裡建立的地位吧,所以他會盯緊焰的一舉一動不要偏離他理想的樣子。這也是為什麼他一直都不太願意表現太多的自己,一但他父親發現他喜歡什麼,很可能就會從他手裡奪走。」
「蘇先生很邪惡哦,我聽過克雷布斯跟格萊姆談他。」帕瓦莉插嘴:「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冷血、利用所有能夠利用的東西,想想克雷布斯跟格萊姆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有淵遠的家底⋯⋯他們都動不了蘇先生,想必他手段跟城府絕對很有一套。」
「他的目的是什麼?當上灰色機構的老大?讓蘇家在白石公國擁有勢力版圖?」
「可能吧,但我總覺得他是那種不會把真正的目的顯露出來的恐怖角色。」

帕瓦莉與魚眼探究著蘇先生的真實野心,而伊莎貝拉還糾結於他的兒子。

「所以他是那種沒有被人愛過,所以不懂得愛的人?」
「與其說不懂,我覺得像不敢。」帕瓦莉說:「當整個家裡面的人都無心無情,為了保護自己也就只能向內縮、縮久了就開始自我懷疑,覺得自己不懂得愛、也不會被愛。」
「從現在開始的話還來得及嗎?我的意思是如果現在開始有人愛他?」
「感覺好難,他有時候超級固執——」魚眼思量著,但看到伊莎貝拉的表情又立刻改口:「有試有機會!」
「妳來的話可能會有效果吧。」帕瓦莉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伊莎貝拉輕蹙眉頭:「妳真的這樣覺得嗎?」
「當——然——啦——妳可是百年以來唯一一個把蒼蠅屋裡的烏雲吹散的人,像太陽一樣唷。」
「妳不要把童年創傷講得這麼簡單好不好?」魚眼白帕瓦莉一眼:「他從出生就生活在蘇家那種壞環境裡,要給他一點時間啊——」
「所以如果我永遠都喜歡他,那沒問題了,對吧?」

伊莎貝拉說,魚眼跟帕瓦莉對看一眼。

「永遠是一個很沉重的承諾哦,」雖然一直都在鼓噪與等著看好戲,前女神此刻還是稍微理性開示:「在我的故鄉我們將永遠稱為永劫,劫就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一劫過後宇宙就毀滅再重新開始,所以永劫就是周而復始的毀滅與重生。永遠的時間跟永遠的劫難根本就沒有兩樣嘛。」
「可以啦,沒問題的。」伊莎貝拉笑著說:「如果是為了他的幸福,我一定做得到。」

她說著站了起來,說焰應該快要回來了。帕瓦莉看著伊莎貝拉離去的背影,顯得若有所思。

「——他如果讓伊莎貝拉哭的話我一定會扁他。」
「他不會的啦。」魚眼說。


伊莎貝拉一直持續與蒼蠅屋裡的孩子們談話,以求保住他們的心靈;但其實伊莎貝拉花最多時間說話的對象是焰。她總是他回到蒼蠅屋裡見到的第一個人,直面他滿身的骯髒與血污,用溫柔的笑容對著他說,歡迎回來。

「妳其實不用每次都等我。」他說,許多次實在太晚、他們不想進房吵醒另外兩人,便只好隨便找空房待著。
「那怎麼行呀,想到你一個人在外面坐到早上,我也睡不著呀。」
伊莎貝拉說,總用這些機會旁敲側擊焰的事情,蘇家、他的童年,現況、他對未來是否有任何想像。

「你又不一定會變成跟你爸一樣,」她說:「光是你有這樣的想法,不就代表你們不一樣嗎?」
「很難想到我們不一樣,每次看鏡子的時候都會被提醒這份血緣。」
「那就拿他的臉幹一大堆壞事——哎呀,應該要是好事?做很多跟他不一樣的事情,變成一個知名的人,讓大家想到這張臉就只會想到你,不會想到他——是個很棒的主意吧?」
「妳自己的創傷呢?」焰答非所問,讓伊莎貝拉噘起嘴來:「我得要是一個沒有創傷的人才能關心你嗎?」
「我又沒這樣說,」焰淡淡地說,不過嘴角有一抹很淺的微笑:「反正妳也不關心自己,我就順便關心一下啊。」
「好吧,如果你真的要我回答的話——我覺得不用這份能力才是面對創傷的方式。」
「沒聽懂。」
「唉呀、我想把自己維持在一般人的範疇嘛,你想想萬一習慣這麼方便的能力、人怎麼還可能是人?那些關在白色城堡裡的奧帕利歐,就是因為能力跟思維都脫離人類,才會放任世界維持這麼壞的制度——」
「妳又不一定會變成那種人,」焰說:「光是妳有這樣的想法,不就代表你們不一樣嗎?」

伊莎貝拉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焰,她鼓起臉頰、輕一揮手指,焰的右手就不由自主地高舉起來。

「你覺得這樣能稱得上是一般人嗎?」
「妳怎麼知道我不過是剛好想要舉手?」

公主殿下雙手交叉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妳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沒有啊,」伊莎貝拉神色自若,眼角餘光觀察著他的反應:「——只是在想你會不會也剛好想親我。」

焰的表情絲毫不變,但他的耳根是紅色的。

「這種話妳別掛在嘴邊好嗎?別人聽了肯定會誤會。」
「你又不是別人,」伊莎貝拉得意地說,對他的反應竊喜:「我只跟你說哦,真的。」
花了好一會時間,焰才說:「請您就這樣繼續天真下去吧,我會保護您想維持的模樣。」
「我不想要這樣子,我喜歡一起面對。」伊莎貝拉說,在逐漸天亮的清晨時分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你不要弄丟你的心、我不要放棄作為人類的那一面,我們不會有事的。」

他曾經一度覺得如果蒼蠅屋一直都是這樣的話,那也沒什麼不好。父親出現在這裡的頻率越來越長、因為伊莎貝拉的規則行得通,孩子們的表現令格萊姆與克雷布斯挑不出明顯毛病,也懶於干涉他們。

他曾經一度覺得如果日子一直都是這樣的話,那也沒什麼不好。因為那些痛苦的事情都有魚眼與他共同面對、因為所有的糾結情緒都會被帕瓦莉乾淨地剖析與道破;因為伊莎貝拉聽見了他心跳的聲音;如果是伊莎貝拉的話,焰就能相信當他親手剖開自己的胸膛時、能夠捧出殷紅跳動的心臟給她。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幾年後自己會在另一個國度裡搜查一個偽裝者的房間、看見她在日記上如此點評,説如果如果災難與悲劇肯放過他們、就沒有人會淪落至此。後來想想日常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崩壞,只是那時候伊莎貝拉為他們建構起的保護網是如此的安全溫暖、令他們溺在其中,對微小的徵兆視而不見。

最初是一個很罕見的日子,整個機構裡似乎只剩下他們四個——如今回想,製造出那樣的情境對那個人來說並非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自稱伊莎貝拉母親的朋友的代理人,戴著單邊眼鏡身穿管家服裝的年長紳士。他說是奉命要來帶伊莎貝拉小姐離開蒼蠅屋。

「誰的命令?我母親嗎?她知道我在這裡嗎?」
「殿下就算不知道您在這裡,也知道札安瓦德不可能善待您。我們時間不多,希望您能盡快和我一起離開。」紳士這樣說,那三人還不及說些什麼,伊莎貝拉便立刻拒絕了:「我不會跟你走。」
「小姐,您若是一直在札安瓦德的手裡、只怕殿下得看著札安瓦德的臉色過日子啊,您可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的事物了,您不會不知道吧。」
想到母親的臉、伊莎貝拉的眼底閃過一絲猶豫,不過她很快地就抹除了那若有似無的不堅定。

「如果您能打聽到我在這裡,想必也能打聽到現在蒼蠅屋裡的孩子是生活在我建立的秩序裡。我母親不可能會樂見我獨自一個人逃離這裡,只要我的朋友們不走、我就不走。您請回吧。」

管家先生一消失在視線盡頭、帕瓦莉就立刻抱住伊莎貝拉的脖子。

「真的不走嗎?」
「當然是真的,」伊莎貝拉拍了拍她的背,輕聲安撫道:「你們不走,我就絕對不走。」

魚眼與焰交換了一個很陰鬱的眼神,總覺得事情並不會就這樣輕易地結束。他們向伊莎貝拉打聽那位『母親的朋友』可能的人選、但伊莎貝拉自己也沒有把握。幾個星期後魚眼和焰兩個人外出工作、深入某個被革命者佔據的村莊擊殺首腦,另外兩個同行隊友卻因為對方意料之外的反擊,一個當場斃命、另一個昏了過去,讓那位老管家得以與他們單獨相處。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魚眼問,與焰不約而同地想到方才的反擊恐怕事有蹊蹺。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伊莎貝拉小姐的處境很危險。」老管家說,對他眼前的兩個少年立刻豎起非常防禦的神色並無特別反應:「我想你們應該是小姐的朋友吧。」
「是的話又如何?」
「小姐的脾氣跟她父親一模一樣、絕對不會拋下朋友獨自一人獲得保護。想必你們也很清楚、札安瓦德把小姐當成眼中釘,她的出生是札安瓦德與奧帕利歐都不樂見的;而伊菲吉妮亞殿下自己的處境也很危險,一旦殿下出了意外、他們就會馬上對付伊莎貝拉小姐,不能長久讓她待在札安瓦德的勢力下。」
「我們又為什麼要相信你說的話?」
「你們不相信我,這很合理;不過我倒是相信你們跟我一樣擔心伊莎貝拉小姐的安危。」老管家微微一笑:「我代理的那一位料事如神、可以說是無所不知,我會給予你們一些建議、讓你們知道那位先生的能耐,以令你們評估與我們結盟是不是更好的選擇。」


老管家一共說了三件事,都是接下來他們會進行的任務:包括護衛一位權貴人士跨越邊境,屆時灰色機構預先收到的攻擊警訊將會是誤報、暗殺會從另外一個方向以另一種形式進行;再來則是偽裝成流離失所的教會孩童、混入黑市竊取與革命相關的情報,只要找對人選、就可以用原定計劃時間的一半就達成目標。如果兩樣任務都完美達成,他們就會被賦予長期的臥底任務,去執行蒼蠅屋裡的孩子們百年以來所能被派赴最大的重任、甚至能攸關世界的存亡。

「前兩個任務要不要採用我們的建議你們可以自行決定、相信任務本身對你們而言不難;但如果情況按照預期來到第三個任務,請你們務必小心,你們很有可能會回不了蒼蠅屋。」
「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裡臥底嗎?」魚眼遲疑地問。
「罪惡的都市索多瑪裡有一座只有小孩子生活的樂園,你們的目標在那裡,有兩個人。」說到這裡,老管家的眼神終於變得比較謹慎而嚴肅:「不要跟那兩個人槓上。他們跟你們過去面對過的目標不同。」
「儘管你知道我們受過蒼蠅屋的訓練,還是這樣想嗎?」
「他們已經靠著許多人的大意輕敵生存下來、不是普通的倖存者,手上沾的血恐怕比你們還要多。」老管家警告道:「任務失敗也沒關係,不要試著攻擊他們。」
「你知道任務失敗對我們來說代表什麼嗎?」焰的口氣有點諷刺。
「代表我們會有藉口說服伊莎貝拉小姐離開蒼蠅屋。」管家微笑:「她不會為了自己的安全逃跑,但如果是你們任務失敗、身陷危險,我想她會願意採取所有可以保護你們的行動。」

焰跟魚眼互看一眼。

「——另外,試試看有沒有機會跟那兩個人打好關係。不要選那個男孩,他雖然健談、總是笑著而看起來很友善,但他好惡分明,會輕易放棄所有跟他的人生沒有太大關係的人;最好是那個女孩,她的本質不像外表顯露的那麼尖酸刻薄,如果能跟她當上朋友,一定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收穫好結果。」


他們半信半疑地回到蒼蠅屋,在接連的任務中擁有超乎預期的表現:老先生說的每一句話都成真了,幾乎令焰與魚眼懷疑這一切都是出自那個人的一手安排;又知道不可能情況被設計得如此一絲不錯,只能說對方確實料事如神——畢竟世界上有神知那樣的人存在,預料未來不是不可能的事。

與焰相比、魚眼更有交朋友的能力與說服力,雖然上面的指示是『盯緊那兩個人,用什麼手段都行,直到適合的時機來臨』,魚眼還是決定要跟那個剪著一頭小男孩般短髮的女孩做朋友。她的長相與檔案資料上有一定程度的落差、性格卻和老先生說的一樣,魚眼花了幾個星期在守夜的時間與她對談。

「你別放太多感情喔,那可是我們的目標。」焰叮嚀他,魚眼倒不覺得哪裡有問題:「哎喲,又不是第一次臥底,不要這麼擔心嘛。而且她人真的不錯啊。」
「你還說你沒放感情?」
「她又不一定又把我當朋友。」魚眼說,很快地岔開話題:「你呢?白天的時候你跟那個男的有沒有什麼進展?」
「他超怪,」焰皺起眉頭,「好吧⋯⋯不能說怪,說詭異好了,我會想到帕瓦莉。他對人心有某種程度的觀察力,可以很自然地搏得他人的好感,也很擅長把想刺探的事情融在日常對話裡面,很難相信他們沒受過訓練。」
「他在刺探你?」魚眼不可置信地問。
「我覺得有一點⋯⋯不確定是不是我想太多,但我覺得他一直想打探我們從哪裡來,又是怎麼抵達這裡。」
「明天開始我也一起觀察他好了。」

魚眼這樣說,不過過了幾天只感覺到對方喜歡亂說話、性格不正經的一面;比方說那個女孩偽裝著躲在男孩子們的搖籃裡,時常要找藉口躲起來更衣或療傷,那男孩就喜歡在這種場合幫忙岔開話題轉移注意力,用得卻是一些令人困惑的方式,比如『最好別偷看喔,他身上缺了很大的一塊,要是看到了的話你們肯定會嚇死』。

知道缺了哪塊的魚眼十分尷尬,那女孩給了他一拳。他們在搖籃裡玩了幾個月的扮家家酒,越加覺得那個老先生的話是對的:這兩個人沒有破綻,在武力與腦袋上分工合作,在搖籃與城市來去自如、稍有蹊蹺就會準備逃跑,與他們槓上是不合理也沒有意義的,恐怕只會落得重傷的下場。

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魚眼與焰談論蒼蠅屋、談論搖籃,也談論那個人的提議。他們權衡分析所有的利弊、可能會造成的後果與是否能夠承擔,最重要的是他們惦念伊莎貝拉的安危。是在熟悉的機構裡面,抑或是那個神秘陌生卻料事如神、自稱是伊莎貝拉母親的朋友的人更能保護對於他們來說如此重要的公主殿下?

最後當機構裡的聯絡到來、告訴他們時機成熟,要他們盯緊那兩個人直到包圍作戰開始的那一天,焰終於下定決心。


「——魚眼。」
「嗯?」
「我想好了,我們接受那個人的提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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