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下那一口麵包
兩個人趴在媽媽的大腿後面，看著眼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傢伙，聽著各自母親介紹──「Ivan。」
「Till。」然後異口同聲地說：「要好好相處喔。」這般的期許伴隨他們近乎十幾年。從幼稚園他使壞搶了Till採到的紅花、Till揍了他好幾拳，他也回揍……他喜歡Till的臉，所以只打肚子。
老師奮力拉開他們，沒有點心吃、沒有午休，罰站半小時再向對方道歉，當他知道那朵紅花的用意，站完兩人面對面，他又忍不住嗤笑一次，又打了起來。搞到最後是各自的父親帶他們回家。
他的爸爸開著車，Till的爸爸坐在副駕，先看Google地圖確認點心店的位置，還時不時轉身回望他們的狀況，而打架後的勸導、責罵都沒有，只是聽Till爸爸溫柔地講左轉、右，對這個巷口執行。
他也學那位爸爸側著臉看向Till，當Till用那張臉表達剛學會的髒話，他戳了戳紅起來的臉頰。Till痛到直抖，趁拳頭揮過來的同時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小小的拳頭落在椅墊上，用慢慢往前伸抓緊他的褲子，比方才打架還要興奮的情緒卡在喉嚨，Ivan努力吞嚥回去。眼睛捨不得眨一秒，他見Till低著頭，紅著耳小小說聲：「對不起。」Ivan完完全全止不住笑意。要是讓Till看到可能是一頓揍。
兩個小鬼的自省跟道歉讓兩位爸爸開心到不行，到了點心店，抱他們下車，走到店內挑好幾樣香甜可口的蛋糕與餅乾。
而Ivan在這時記下Till愛吃的口味。再未來Till生日的時候運用零用錢買來。
一天才經過二十四小時，但慢慢累加、幾百、幾千，國小、國中都在同一間，父母忙的時候，總要他們手牽手渡過幾個晚上。他有個習慣，喜歡黏著Till睡覺。當他們坐在客廳看轉到述說恐怖故事的節目，掌握遙控器的Ivan會停下轉頻道的手。
見Till將每個故事聽進心裡。深夜後，他抱著枕頭、拖著棉被敲開客房，說是客房也算是Till的小房間。等對方開門說：「要不要一起睡？」Till的身後，黏在牆壁上的黑暗逐漸擴大，大到他們的腳邊、也大到快把Till吞下去。他知道，Till會因為害怕而答應。
「好。」 養成了這個壞習慣。直到今天，父母不必擔心她們一人留在家裡會發生什麼事情。沒了睡在一起的理由，但Ivan卻找到一個──
「伯母，Till起床了嗎？」
「啊，Ivan，幫我叫醒他，叫他快一點，要遲到了。」
「──好。」他不太禮貌地邊走邊回答，時間快跑完一個小時，這個不禮貌是被允許的。
Till不愛鎖門，他總能轉開門把進來，見到睡姿極差的人抓著棉被，一半躺在床內、一半露在床外，一個翻身那張臉就能吻到地板。Ivan為了不要悲劇發生，他抱起Till，低頭看著那柔軟的臉頰貼緊胸膛，頭慢慢低下，低到要吻上額頭時，再把Till丟回床上。
「嗚哇！」
「早安。Till。」Ivan笑到虎牙都露出。
「……就說不要這樣叫醒我！」
「你很難叫。」
「……囉嗦。」他很愛Till的一點，情緒上來，頭髮像隻貓快炸出來，卻在緊繃的時刻還能察覺人情世故。把他推出門喊不用多管閒事，或者鎖上門了事都能解決。
偏偏Till難叫的程度是晃他的床數十遍還是無果。與其把時間耗在這，Ivan大可自行走人不必管，不過下學期能見到Till領著掃具去消過。與其如此好好叫醒，好好上學來的輕鬆。
Till知道Ivan與媽媽的心意。所以用什麼方式叫醒，都會罵幾句乖乖爬起來。而Ivan想，真的什麼都試過，只差沒有捧著Till的臉，當睡美人一樣直接親下去。老實說他很想，真的很想──人叫醒，任務完成，Ivan站在門口等人。
聽到開門聲，穿著相同制服的Till站在旁邊，不知為何，湧出微妙的情感，在之前的Till總是髒得像隻小貓，現在倒是可以人模人樣地站好，遞給他麵包。「你沒吃，對吧。」說著關心的話。
「嗯，謝謝。」
「你到教室後要吃完啊，別給我放到中午。」兩掌一壓，把袋子的空氣一下子擠到外頭，伴隨強大的聲響，嚇得電線杆上的麻雀全數飛走。
他咬下那一口盡情咀嚼，絲毫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也勾起Ivan的好奇心，如果現在咬下Till給的麵包，第一口會是什麼滋味。走到公車亭，Till捏好一團垃圾放進書包。同一時間兩位女生正往這裡走來，當她們踏上第三個紅磚，可以在完美的角度、位置、距離見到Til的嘴角，掛著紅醬。
Ivan基於送麵包的情誼，把人拽過來，用拇指撫過嘴角，抹得太認真都沒聽到四周像海浪一樣傳來各種驚呼聲。Till慌得打掉他的手，並聽到一聲早安，Till。整理瀏海、衣襬，轉過去認真打招呼。「早、早安，Mizi，Sua。」
Ivan跟Sua對望，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神裡抓住這句話──又結巴了。
今天乘客挺多，擠來擠去的結果是他們分開了，現在的組合是Till與Mizi，他和Sua，幸運的是都有位子可以坐。
坐在後面更能見到Till紅到可以割下來的耳朵。「你要我跟Till交換位置嗎？」他聽著Sua的建議。「我要的話會直接過去，不用妳提。」
「我去的話，Till不會反感。」不會反感卻會傷心，Till也早早看出Sua對Mizi的態度與常人不同。
「謝謝妳的體貼。」他知道跟Sua的對話十有八九都是反諷，在不適邊緣游走。「雖然看你不爽。說到底也是同類。」
「妳以為在寫小說？」
「喜歡同性的同類。」再小聲總歸在公共場合，他和Sua不在乎被誰聽了進去，他卻不喜歡在這裡討論這些。
「所以？」
「你不擔心他被人搶走？」被誰？被Mizi還是未來某個不識相的混帳？如果能搶走也好，至少證明他是有機會，而不是明知Mizi喜歡這傢伙，還傻傻得跟在後頭，捧著那朵快垂死的小花，遞到她的面前，希求Mizi永遠健康快樂。
「我時間多的是，比他晚死葬在旁邊就好。」
「嗚哇──」來自Sua真心誠意的評價。
「妳也是， 沒有誰是應得、沒有誰是要犧牲，收起愛當悲劇英雄的念頭，別搞到後面讓Mizi恨妳。」Ivan說的是前幾天發生的事情，其結果而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讓她們感情更深、也沒對家庭造成更大的傷害。或許跟Sua說的一樣，他們是同類──不錯的結局還想要得更多。
如果家長都同意呢？如果能攜手走下去呢？要犧牲一點東西也是可以的吧。Sua會花大半輩子的力氣去完成……牽著Mizi走向未來。而他則站在起跑點上，等著Till回頭看他。
高中到了，Ivan先起身拍拍Till的頭，走下車。往前走幾步故意停下來，聽Till喊聲待回見，轉身見對方跟了上來。「腳程真快。我以為你要跟Mizi回教室。」
「不同年級、不同教室要怎麼跟。」
「也是。」裝著無聊的傻，Ivan很清楚少了這些規矩再發誓十萬遍、千億次，能無欲無求地陪在Till身邊直到最後，遇上了──他大概會把Till的腳砍斷，一面哭著說抱歉一面把Till拖進屋內，鎖上大門，讓Till永遠寄生在自己身上──
要是腦內能影像化，放映在Till的面前，準會哭吧。Ivan抑制快無法控制的念頭，耍著寶：「我應該拿出麵包，學你剛剛的樣子在校門口吃起來。」
「哈？噗，哈哈，別啊，那老頭會發瘋。」
「你也想看不是。」
「啊──那混帳昨天還說我跟你走很近，還不學學你的積極，白癡，就你鬼點子最多，學個屁……不過我很想看老頭的反應。」
「對吧。」Ivan真的從包包裡拿出麵包。
「白癡！別用啊！」Till阻止人很常用書包重擊，書包啪得一下打在背上，麵包依著掌心的弧度噴射出去，有包裝袋掉在地上也不好。
兩雙手臂出動一下又一下上拋、下街，讓那條滑溜的長型食物安然地躺在Ivan的掌心，一切都太過滑稽，搞得其他同學、學長姐、後輩們全施以好奇的目光。Till受不住，摀著臉哀號：「救命……」
「我吃掉好了。」
「走了啦！」Till推著他進校門，等值班老師也就是學生們口中的老頭憑恐怖的記憶力，喊出他們的學號、名字，到前檢查。背後的力道消失了，他往後一伸想抓住，速度卻不夠快，Till已經檢查完畢要準備進到教室。
聽著老頭的叫喚，他真的無比後悔沒有吃下它，表演一場滑稽的喜劇，哄的Till停下來看他，捧著肚子大笑。當他出現這樣的想法也表示完了──他的一生或許會為了博得一笑，而做出這麼瘋的舉動。
要如何停止呢，就祈求對方能看一眼，乞求對方能分點心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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