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清 發表於 2024-4-1 20:00:30

預警:
黑名視角看凱撒與潔黑名⭢⭢潔(⭢)(⭠)凱撒有血腥、性等元素,請自行避雷


  𝟎𝟏.

  那是黑名第一次見到潔世一。
  那正是整個海港最美的時分,夕陽落在了海平面,天空暈開了灼目的橘紅色,倒有些像莫內筆下的黃昏了。濃郁、飽滿、鮮明、強烈,畫筆恣意且粗魯的塗抹拉扯著,那樣豔麗,卻又是那樣模糊。
  唯一格格不入的便是那飛濺四周的血跡。
  然而來人的優雅卻使得那些斑駁看起來不過是不經意灑上畫布的紅酒。
  潔世一踏著光而來,好似那為罪人降下神罰的天使。斑斑血跡在他臉上並不像罪惡,反而像是一種加冕。
  不過在黑名的印象裡,天使大抵是溫柔而聖嚴的,然而潔世一的眼裡並無情感,渾身都是冷冽的藍,以致他光是看了一眼便又抖著縮了回去。

  他捂著嘴,肘上流淌著黏膩的汁液,狹小的空間使他肩背酸脹,惡臭燻也得他發昏——然而他必須靜靜地藏在這裡,否則便會和外頭倒地的那些人、以及他的父親落得相同的下場。
  他還不想死,他還不能死。

  啪嗒、啪嗒。
  那個人還是來了,或許注意到他了,又或許沒有。黑名將呼吸又放的更輕了,他想,這就好似不知道何時會落下來的斷頭刀,即使只是短短幾秒,卻煎熬到讓人以為等了幾個世紀。

  「砰!」

  一顆子彈擦著自己的臉頰飛過,右側臉頰上一股腥熱湧出,黑名心臟也跟著驟停了一瞬。身旁的塑料袋爆了開來,濺得他一身狼狽,還未體會到劫後餘生的喜悅,他便聽得那罪魁禍首的聲音。

  「還不快出來?是希望我再開一槍嗎。」

  於是黑名,別無選擇,手腳並用地從垃圾桶裡那狹小的縫隙裡鑽了出來,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就那樣直直地站在潔世一面前。
  他比潔世一還矮上了一顆頭,畢竟才剛過12歲生日呢,相較於已經長開的青年著實小了一圈。這幾日的動盪與折磨讓他消瘦不少,渾身都是瘀青與擦傷,亂糟糟的紅髮與沾滿污泥的臉龐更使他看起來狼狽不已。
  潔世一抬手,槍管托著對方的下巴,逼著對方與自己直視——他的眸光是仿若烈火與鮮血的紅,渲染上了無處可去的憤怒與絕望。

  「你的眼神還不錯,」潔世一淡淡道,「你想報仇嗎?」

  黑名瞪大了雙眼。

  「你是黑名家的幼子吧。」他接著道,「明明是國內排行第三的殺手家族,也並無根基不穩的問題,卻在一夕之間被滅了滿門,若非今日我親眼所見,大抵也是不信的。」

  黑名被扯著領子帶到了父親的遺體旁,遺體旁零零散散地撒了些玫瑰花瓣,片片靛藍在嫣紅中更為顯目——讓這兒比起命案現場更像副藝術品——卻又像種挑釁,揭示持刀者是多麽的游刃有餘。

  前幾日分明還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活閻王,這會兒卻直直地倒在暈染開的血泊中。
  可誰讓人類的生命是那樣的脆弱?
  一顆子彈、一把刀⋯⋯只要用對了地方,即使是一朵藍玫瑰也能讓一個人丟了性命。

  「你可以選擇留在這裡,以你的能力討個生計絕對沒有什麼問題。」潔世一在這時開口,「或者你跟著我,走上你原本該走的道路,有朝一日或許還報得了家仇。」

  答案不言而喻。

  潔世一側過了身,讓光線盡數落在了黑名的身上。
  他堅定地握上了潔世一的手,長年握槍的掌心帶了一層薄繭,倒是帶來了不少安全感。
  夕陽下拖著一大一小兩個影子,拉長了黃昏的距離。

  他在霞光裡重獲新生。

  𝟎𝟐.

  子彈該打在哪裡,是潔世一教給黑名的第一堂課。

  「通常我們會認為子彈該打在心臟,但事實上,打在心臟並不會馬上死亡,反而會給對方反擊的機會。」潔世一拿著槍在一旁的假人身上演示,「子彈要打在T形區,直直的穿透腦幹,才會造成立即性的死亡。」

  生命是很矛盾的。
  你說它堅強吧,他能抵禦千萬種折磨而強撐著不死,卻也能衰敗於穿透要害的一顆頑石。
  你說他高貴吧,他能流傳著生生不息的頌歌,卻總在凋亡以後隨時間腐敗,成為連畜生都不如的一坨爛泥。

  潔世一雖年不過二十,卻已是一名出色的殺手以及老師。不僅實戰能力驚人,已然有好幾單完美完成的委託,理論方面也毫不遜色,將畢生所知所學的都手把手的傳授給黑名。
  反觀黑名,雖出生在殺手世家,然而歲數未到,家族也就沒有加以訓練,畢竟沒人能料到這一肚子技術會在某天毫無徵兆的一股腦全滾墳墓裡去。

  黑名偶爾會想,潔為何對他那麼好呢?
  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多好的苗子,也沒認為自己有何種利用價值——唯一能依靠的家族都倒台了,他可以說是一無所有。
  但是潔依然那樣有耐心,即使他總是的準頭總是會歪上幾分,浪費了好幾發價格昂貴的子彈,潔也依舊沒有發怒。
  不止這些,潔連生活起居都會替他打點好。在前幾週黑名還不適應時,潔總會在他的床旁邊待到他睡著,或者拍著他的背給他說床邊故事(雖然不怎麼有趣);在黑名感到不安時,也不會推開對方蹭過來的動作,反而會溫柔的揉著他的腦袋——雖然黑名不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但他必須承認他貪戀著這樣的時光。
  就連三餐、甜點⋯⋯好吧,坦白說潔並不是一個好廚師,做出來的吃食只能說是勉強能下嚥,加之好幾次都差點把房子燒了,但那是潔親手做的,意義總歸不同。
  這種種跡象就好像⋯⋯好像給了他一個新的家。
  家。他反覆品嚐著這個字的意味,發覺有些鹹澀,卻又是那樣溫暖的。

  所以,他會拼盡全力去維護這個家的。
  他會拼盡全力好好陪著潔的。

  𝟎𝟑.

  做這一行的,總不免要認識形形色色的人——至少委託人、中間人、目標以及同行的臉可不能錯認。
  通常承接委託會在地下酒吧進行,酒保即是接線人,道出暗號後即可進到後頭專門為殺手們隔出來的酒場。那位置離潔世一的住所不遠,乘著馬車不過十來分鐘就到了。直到黑名伴著潔學了三年,他才第一次被領到這兒,也才知道以往夜不歸宿的人究竟是在哪兒流連。
  後來頻率更是多了許多,三天兩頭便要帶著他往那兒跑,說是讓他提前見見世面。
  ……雖然是這麼說,但黑名想,事實應該也不完全是這樣。
  到酒吧的夜晚,他通常會被潔放在吧檯。
  前幾次潔還會陪著他坐一會兒,離開前也會好生叮囑他一番,現在黑名倒學會看臉色了,不用潔說便自己跑去一旁坐,順便為自己點個幾杯橙汁或汽水……順帶一提,這些潔會替他買單。
  而再見到潔總是要等到幾個小時後,有幾次甚至天都破了曉才見到人影,唯一不變的是他那沾染上身的淫靡與酒氣。

  黑名在這明白的第一個道理是:酒吧並不只做調酒的生意。

  ——比如今天。
  不過這次情況好一些,他遇到了蜂樂。那是潔的舊識,總愛開玩笑逗他玩,還會帶著他認識各種的人。這時黑名總會放心一些,畢竟蜂樂能替他擋去不少發酒瘋的人。
  「小黑名不是殺手嗎?」蜂樂笑笑地道,「你可以選擇把他們的手砍掉呀?」
  ⋯⋯倒也是不敢的。
  今日的酒保是一位面容姣好的紫髮青年,據說和潔的關係也不差。黑名聽見旁人都喚他「玲王」。
  玲王是個很厲害的人,能言善道、不論與何種人都能應對自如,對於情報掌握更是一流,小至街坊間的家事、大至上流社會的緋聞……與他交談必然不會覺得無聊。
  有關潔的故事,也都是從他那兒聽來的。

  「畢竟他真的是個很特別的人。」玲王道,「厲害的人處處皆是,但特別的人⋯⋯這世界上或許就那麼一兩個,不對他產生好奇也是難事。」

  黑名也才知道,潔其實還未成年。

  殺手主要分為兩類,第一種以折磨人為樂,刀鋒與子彈絕不往要害去,反而落在無關緊要之處,藉此蠶食被害人的恐懼與絕望。就目前來說,榜上有名的大多是這一類,畢竟這總能引起話題性跟關注度,也方便他們拓展客源。
  第二種則相反,他們追求速戰速決,以此減少風險、杜絕後患。他們更像是死神般的存在,總是悄聲無息帶走人的靈魂——潔世一便是這一類的。

  「不過潔又更特別,」玲王熟練的調了一杯無酒精調酒,往黑名這裡遞了過來,「他接單從不考慮獎金,只看有不有趣。」

  「有趣?」

  「我也不是很明白他評估的標準,不過戒備森嚴、武力高強的似乎特別吸引他吧。」

  「這應該叫慕強吧?」蜂樂吐著舌頭,「靠著接單來挑戰自己的極限,而發現這些對手不夠格就一刀把他們解決掉……唔,這是藍莓口味的嗎?」

  冰塊隨著攪動的玻璃棒轉動,不時打在杯壁上,弄出清亮的聲響;與此同時,沉在杯底的果醬將透明的氣泡飲染上了淡淡的藍紫色。酸甜的口感一瞬間俘虜了黑名的味覺,他忍不住吞了好幾口下肚。

  「不錯吧?這可是玲王大人的特調哦?」玲王得意地笑了,給自己也調了一杯,「不過話說回來,潔總是跟人保持著一段距離呢,不管跟誰都是。」

  「是啊是啊,雖然對誰都溫柔,但總是很有分寸——不過被灌醉的時候例外哦?潔意外的是個小酒鬼,我們告訴你的這些,也都是他喝醉時自己吐出來的。」蜂樂笑道,「我們就幫你到這裡啦,小黑名。」

  黑名倏地紅了臉,眼睛也因為驚訝而睜大了。他睜大眼睛時的瞳孔彷彿會發光一般,垂下時則像是要落不落的流星。
  似是羞赧於心思被戳破,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好舉杯又灌了幾口氣泡酒下肚。
  好甜。

  𝟎𝟒.

  潔世一確實喜歡強者,但也不是所有的強者。
  米歇爾凱撒是敵人、是混蛋、是招搖的花孔雀⋯⋯這便是黑名明白的第二個道理了。

  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是在醉酒的潔口中。
  起初黑名沒聽清,還道是什麼夢囈,直至他聽見「殺了你」三個字。
  潔世一向來是脾氣溫馴的——雖然這個詞用在殺手身上稍稍有些矛盾了,然而他在不舞刀弄槍時確實是溫柔的,就像個鄰家大哥哥一樣——這樣的面孔總在聽見米歇爾凱撒五個字時崩裂殆盡。
  雖然是殺手,然而真正能讓潔起殺意的人不多,畢竟大多時候他只是視之為工作,或者一場遊戲。
  而米歇爾凱撒則是那個例外。

  黑名雖也好奇,卻也不敢在這時多嘴,只好輾轉到玲王那兒打聽。
  不問還好,一問不得了。對方只道這米歇爾凱撒也是榜上有名的殺手之一,並且和潔世一師出同門。
  凱撒似乎大了潔幾歲,早就開始在這行走動了,兩人拜師學習的時間正巧錯開,因此凱撒知道自己有這麼個師弟,潔卻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師兄。
  而凱撒,利用這一點資訊量差讓潔吃了不少悶虧。在一次凱撒搶了潔的目標後,潔直接發怒了。這放一般人眼裡看來就是工作給別人做了自己還能領到薪水,那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嗎?在殺手眼裡卻是赤裸裸的羞辱了。
  更別提對方後來還寄了封手寫信,裡頭只洋洋灑灑地寫了幾個字:技不如人。
  血海深仇可就此結下了。

  「啊,倒還有一個說法。」玲王這會兒倒是放低了聲量,「據說他們倆睡過了。」

  「⋯⋯欸?」

  「具體怎麼回事我們也不太清楚,畢竟你見過潔生氣起來的樣子,我們多少還是會怕人頭落地的——扯回來,據說他們是在海邊那座廢棄教堂第一次見面的,所以潔每次經過那兒都會繞著走。」

  一口深紫色的液體下肚,黑名只覺得彷彿一束火苗順著咽喉一路燒到了胃裡。好痛。他只得皺著眉咽下去。
  忽然覺著以往甘美的瓊漿有些苦、讓他有些暈乎乎的——玲王在裡頭加了酒嗎?這便是酒的滋味嗎?
  黑名只好沉默著,不知道該做何反應。這會兒大概又到了流星雨的時節。

  「⋯⋯不過,我想你對這個人也不陌生?」

  手上的杯子掉落,一下子在黑名的視野裡碎開。

  他聽見玲王的聲音,講述著米歇爾凱撒的殺人手法也是數一數二的特別。
  而他最為獨特的代表物是——藍玫瑰。

  𝟎𝟓.

  今日的夜較以往來說稍稍有些昏暗。
  現在的酒吧裡沒一個熟人,潔方才同一個看起來頗為輕佻的男人上了樓,一時半會也下不來,因此黑名只是沈默地窩在角落,啜飲著手邊的橙汁。
  先前玲王給了他一些資料——當然是經過潔授意的。為了讓黑名在第一次出任務時不出什麼意外,他必須先學習相應的知識、更熟悉這個行業以及潛規則;此外,他也想更明白那位米歇爾凱撒,雖然基於保密問題,玲王無法給他過多的資訊,他依然拿到了厚厚的一疊卷宗。

  「凡是經過這間酒吧進行的委託,我們都會將委託者、承接人、案發現場等資訊紀錄在冊。」玲王從厚厚一疊資料裡隨機抽了幾份出來,在黑名面前展示著,「當然照慣例是不可以向外人公開的,因此我只有挑幾卷無傷大雅的給你參閱而已⋯⋯哦,還有跟潔有關的,他說那些都能給你參考。另外,他們倆產生紛爭的幾件委託,我也都挑出來了,幫你放在最上面。」

  時間回到現在。
  東西這麼多,黑名一瞬間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只好隨意拿了幾卷來看。
  第一卷的委託日期是五年前,任務目標是教堂裡的神父,以凱撒搶了潔的工作收場;再來是四年前,連續發生了四五起,雙方各有輸贏;然後是三年前——黑名老家的案子。
  這起案子原先是潔所承接,不過就如同以往的許多次一樣,被凱撒搶先了一步,卻不知為何獨獨漏掉了黑名,還陰錯陽差的成了他死對頭的小徒弟。
  黑名反覆地觀看了記述,希望從裡頭再找出一些資訊,卻以失敗告終。
  他嘆了口氣,隨手又抽了一份,才剛攤開,背後突然搭上來一個人。黑名一個激靈便想抽出藏在腰間的匕首,卻在聽到來人的聲音後鬆懈下來,手轉而貼上對方的額頭。
  「潔今天好早,沒喝醉嗎、沒喝醉嗎?」黑名轉頭看著他,「體溫好像沒有特別高。」
  「嗯⋯⋯微醺而已,想說來看看你進展到哪兒了。」他看了一下桌面,「啊,你在看那該死的藍玫瑰嗎?」
  黑名哪想得到隨便一抽都能剛好踩到潔的地雷區,腦子一片空白,只好硬著頭皮答道,「⋯⋯嗯。」
  即使喝醉了,潔也自帶著一股威壓,更別提他現在整個人倒在黑名身上,讓黑名不管他也不是、推開他也不是。
  深呼吸個幾口氣,他將心思放回文字上,「內斯」這個姓氏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記著這是地方的名門貴族。
  「凱撒身邊也有個徒弟,叫做亞歷克西斯,或許以後你有機會遇到。」潔突然開口,溫熱的吐息打在黑名耳畔,「就是這家的孩子。」
  「⋯⋯潔,真的會有人想跟自己的滅門仇人共處一室嗎?」黑名下意識地蹭了蹭靠在自己肩上的腦袋,「如果是我,應該會忍不住殺了他,會殺了他的。」

  沒有回應。
  潔世一只是輕笑,藉著黑名的肩膀撐起了身,揉了揉他的腦袋,示意他該回去了。
  轉身之際,幾瓣藍玫瑰從他袖間掉落,落入黑名的眼裡。門外的風溜了進來,撲面而來的清香混著酒氣熏得他發暈,墨色的夜濃得彷彿能滴出血般。

  黑名抬頭看了下天空,夜色仍如來時一般昏暗。

  𝟎𝟔.

  廢棄教堂。
  約莫四五年前,這兒還是小鎮上最主要的教堂,每個週末也都有自各地區慕名而來的信眾前來。哥德式的建築風格、手繪的穹頂、大片的彩繪玻璃⋯⋯無不讓這座教堂更為出眾。
  要不是有當初那件聳人聽聞的慘案,至今也不會乏人問津。

  據說是一位趁著晨光微亮時出來禱告的年長信徒發現的。自譽虔誠與慈祥的神父與牧師面露猙獰與驚恐,動作卻仍如往常,只不過用了些旁的東西支撐住了身子;位高權重的主教犧牲了自我,代替耶穌被送上了十字架,而心口的破洞則湧出被染上暗紅色的花瓣;玻璃碎片與破皺的紙幣散得四處都是,遍地的血跡則好似通往天堂的紅地毯,地毯的末端是聖潔的祭壇,中央的聖桌擺放著剛收割下來的新鮮聖餐⋯⋯

  從那之後,這兒便成了被詛咒的教堂,再未有人踏入,而酒吧後的交易場所裡,「藍玫瑰」的名聲也就此傳開。

  此時夜空仍是黑濛濛的,黑名左看右看,挑了個比較低矮的窗戶,翻身躍了進去。
  將潔帶回家後,也顧不得會不會被抓到,他偷偷地溜了出來。
  實在是心煩意亂,他甚至有一股衝動想回到酒吧,讓玲王再調一杯藍莓味的調酒給他。他迫切地想靠著熟悉的甜味來讓自己冷靜下來。

  誰知剛進了教堂,黑名便察覺到有哪兒不對,只好暫時壓下了心中的煩躁。默默在心裡複誦著潔傳授的口訣:檢查陷阱埋伏、檢查暗處、預備攻擊。
  ——不過這個時間、這種地點為什麼會有其他人?
  不過他很快找到他的目標,對方靜靜的立在另一側的窗前,略長的金絲束在腦後,還有幾縷藍飄在空中。這會兒月亮倒是探出了雲層為他加冕,好似他生來就應當是是尊貴的、俾倪萬物的。
  黑名不知道用天使來形容他妥不妥當,因為他是那樣的像潔,卻又是截然不同的。
  對方推了推眼鏡,側過身來看著他,而黑名在這一剎那便認出了他。

  他是披著天使皮囊的惡魔。

  凱撒手中拿著本書冊,輕笑道,「喲,這不是世一養的小狗嗎?」

  黑名瞇起了眼,他總覺得自己這樣看起來兇狠一些。一邊與凱撒抱持著安全的距離,一邊遲疑著該不該把袖子裡的匕首現出,然而這一瞬間的猶豫被對方看破,於是看向黑名的眼神從不以為然轉為玩味。

  「你現在殺不了我的,如果你有點腦袋,你也不會想殺我。」他嗤笑著,邊晃了晃手上的酒杯,「我倒是不介意和世一家的小狗聊聊天,坐吧。」

  黑名環顧四周,教堂裡的長椅早就破敗不堪,且長年積了厚厚的塵土,因此他只是隨意找了個柱子靠著。
  啊,而且坐著的話身體的反應速度會變慢,這才是主要原因,嗯。

  也不知道聊些什麼好,他想,況且對方也不是真心想和他聊天。然而剛被壓下的絮亂又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像是拼命要浮出水面的泡泡般不受控。

  「人如果死了,如果死了⋯⋯就真的死了嗎?」

  「不然呢?你還希望他起來給你傳福音?」凱撒似是有些意外,「都走上這條路了,別告訴我你信奉什麼基督教義,需要我替你審判死後的命運嗎?」[1]

  這不是黑名想聽到的答案,或者說,還不足夠。因此他只是皺眉,「不明白,不明白。難道你沒有遇過什麼下不了手的目標嗎?」

  情感是一個殺手最不需要的東西。

  「果然世一這種母狗也只能養出這種廢物小狗啊。」凱撒隨手將書一丟,邁步朝門外走去,「你肯定沒見過吧?世一在床上那種淫蕩的樣子。跟了他三年卻沒睡過一次,不甘心吧?」

  回過神來時,他只聽見「喀啦」一聲,隨後是一陣劇痛。往對方刺過去的刀鋒錯開了方向,往一旁的木椅上刺去,留下一道抹滅不去的刻痕。
  不知道是脫臼還是折了手,黑名痛得哼出了聲,心裡卻只是想著,這下想不被抓到也難了。

  𝟎𝟕.

  黑名第一次見潔發那樣大的火。
  雖然並沒有直接的對著他發怒,但是晚餐多了好幾種他不愛的青菜,家裡的音樂也都換成他欣賞不來的變奏曲——最重要的是,潔除了必要的話以外再也不肯對他多說一句。

  他似乎一瞬間被丟下了。
  而他赫然發現,他根本沒有任何方法能夠挽留對方。
  為此掉眼淚未免太脆弱,然而酸澀的情緒卻不停的累積,他有好幾次想直接拉住潔的手,卻又被理智壓了下去。

  黑名其實知道的,自己過於依賴潔了,因此即使明白割捨是必須的,他卻依然遲疑著。
  他開始想不起沒有遇到潔之前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了。
  明明都是看書寫字、舞刀弄劍,明明現在的房子小了些、飯菜也不甚美味,他卻更喜歡現在的日子。
  或許自從夕陽下的那一瞥,他便再也移不開目光,從此晚霞與黑夜都印上了對方的身影。懸於空中的明月、昏暗燈光裡的調酒,少年的情思與鎖鏈纏繞著,最後卻搭起了一座找不著方向的迷宮。

  他下意識的想求助潔,正如過去三年來他一直在做的一樣。
  但是這次不行,他可以向蜂樂求助、向玲王求助,甚至向凱撒求助,卻萬萬不能對潔吐露任何一個字。

  -

  那一天稍微有些不同,縱使天空中依然不見月亮的蹤影。
  潔今晚進酒吧時又帶上了黑名——順帶一提,這是這個月以來的第一次,長時間的禁足大概是黑名上次亂跑的懲罰吧——而今晚,潔不再沉醉於歡縱之中,而是領著黑名進了酒吧後段。

  黑名第一次感到這裡是如此的寒涼,彷彿含冤而死的幽魂全聚集在此處一樣。
  他看向潔,卻突然覺得對方有些陌生。就好像那日他們初見那樣的凜冽,披戴的溫柔被全數褪下。

  嚴肅。親切。輕蔑。寵溺。偽裝。
  哪個都是他,卻又不是他。
  黑名一直不曾了解真正的潔世一。

  「手上的傷都好了?」

  「嗯、嗯,上次只是脫臼而已,現在已經能正常工作了。」

  黑名雖然察覺到潔的態度軟化了,但也不敢立馬將喜悅之情顯露於面,而他也確實沒功夫開心,只因潔順手丟給他的一份資料。那是一份委託單,裡頭還夾著一個染血的家徽,上頭的字則因髒污而看得不甚清楚。

  「那你的第一份委託,我替你找好了。」他說。

  黑名低頭一看。
  目標是米歇爾凱撒,委託人是⋯⋯潔世一。

  𝟎𝟖.

  黑名是他手中最好用的一枚棋。
  殺手不能為情感所困,卻可以以其為陷阱,將獵物誘入圈套。足夠的忠誠與愛戀在無意中成了套在黑名脖頸上的一個項圈,讓他難以察覺、更難以割捨。
  潔世一哪能不明白少年的情思,倒底還是他帶大的⋯⋯雖然說明白了也就三年,但也夠他摸清一個人了。
  讓他暗殺凱撒只是個幌子,這無疑是以卵擊石的行為——並不是瞧不起黑名的意思,但要是連新手都能摘下那朵藍玫瑰,這紮人的玩意兒就不會困擾他這麼久了。
  黑名心裡也清楚這點,卻還是應下了,正如潔世一所料。不論是多麼荒誕的要求,黑名都會替他達成。

  所以,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錯呢?

  他知道米歇爾凱撒每週六都會在廢棄教堂裡待上一整日,尤其是黃昏時分——說起來還要感謝黑名替他確定了這項猜測。不過有一說一,被折了一隻手屬實在他的意料之外,畢竟在他的認知裡,凱撒應該對黑名沒什麼敵意,也能說他多少有些瞧不起對方;而黑名脾氣一直很溫馴,並不是容易被激怒的類型。

  總而言之,照理來說他不應該撲空的,更不應該被對方反將一軍,還斷了一隻手。

  在米歇爾凱撒手裡只斷了一隻臂膀,換作旁人肯定是開心的,畢竟下次丟的可能就是命了。潔世一卻開心不起來,因為他知道這次的交鋒不是他贏了,而是米歇爾凱撒輸了。

  米歇爾凱撒⋯⋯不應該犯那樣的錯誤。

  槍不應該瞄準於心臟——這是所有殺手的必備常識。不僅如此,甚至還被潔世一僥倖閃過以致於只廢了一隻右手。
  難不成他在扣下板機時猶豫了?

  潔世一拖著廢掉的臂膀在教堂裡來回穿梭,多虧幾年前的記憶還未淡去,他對這兒只能說是瞭若指掌。但很不幸,這樣是逃不開的。先不論米歇爾凱撒對教堂的了解程度與他相差不多,剛剛的傷口更使他的速度減緩不少,再加之他的血正像水龍頭似的溢個不停,只要長點眼睛的都能循著痕跡找到他。

  黑名⋯⋯黑名在哪?
  要是黑名在的話,或許還能用自己的這殘破的身軀來做餌,換個魚死網破。

  「潔、潔!」

  一旁的祈禱室裡傳來聲響,潔眼裡微不可及的一亮,摀著傷口往那邊奔去。
  大片的霞光從落地窗灑了進來,他恍然覺得這裡同舊日並無甚差別,只有厚厚的灰塵暗示著時間的流逝。

  「快過來,快過來。」黑名小跑過來抓著他的衣襬,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他的傷口,「先坐下休息,我幫你止血。」

  嘶啦——。
  血還是滾燙的,潔卻忽然明白了什麼,眼神冷了下來。
  他還是大意了。

  「⋯⋯沒這個必要了吧?」

  「欸?」黑名撕開繃帶的手頓了一下,「可是潔受傷了,受傷了。」

  「但你等等都要殺了我的。」

  黑名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只是沉默著,也沒有否認。
  他低著頭,因此潔難以對上他的視線——掉著眼淚的黑名他也見過不少次了,但這是第一次,黑名躲開了他。
  最後他只聽見對方哽咽著、像是喃喃自語般吐出一句:「原來這麼明顯嗎?」

  𝟎𝟗.

  勝與敗在此時便定下了。

  他的青春、他的宿敵,是五年前教堂裡的一眼,讓荊棘仿若毒蛇一般纏上了身,刺出了汩汩紅流——看著怵目驚心,險些讓他忘了殺手生來就是伴著鮮血的。
  自從他走上這條路起,他便注定與這個人糾纏不清。

  只有朋友才道別,只有愛人才落淚,而他們什麼都不是,因此一個眼神便足矣。
  今夜之後,將會有一雙藍眸就此失去神采。

  即使是那個從小沐浴在鮮血中的少年,即使是自諭死神的他,生命也仍然是那樣脆弱,動動手指便能劃下句點。

  這次他的心臟是徹徹底底被射穿了,他卻好似鬆了一口氣——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的人生終於在此刻結束,況且是死在他所認可的敵人手裡。
  他恍惚地想,黑名還是了解他的,或者說那項圈在最後發揮了作用,讓黑名只捨得奪去他的行動能力,把最後的時間留給了凱撒。
  所以他咧開嘴笑了。

  「要是下輩子⋯⋯能繼續和你拼比就好了。」

  視線已然模糊,他忽然有些分不清那樣絢麗的金色是那人的髮頂,抑或是天邊初升的曦陽。也辨不明白落在臉龐的水珠是否為天降的甘霖。

  啊,不過要是有來生,我希望代價⋯⋯

  我希望代價不要是生命。

  這樣或許我能在比賽結束後和你喝上一杯,或者一同到食堂續上一碗飯。或許你其實脾氣很差,會在心情不好時將杯裡的飲料通通灑到別人臉上;或許你其實有一些很反差的小習慣⋯⋯
  或許我們每次見面不需要再提心吊膽。

  我好奇你那張臉龐在殺戮、調笑與欺騙以外的一切表情——那是我不曾接觸過的你。

  我們或許會成為知己——不,你令人火大的性格到那時候也不會變吧,或許我每天生氣都來不及了,更別提對你敞開心胸——不過,我們會成為彼此的勁敵,這倒是絕對的。或許你在一開始會小瞧我,但我會讓你明白我是不得不防備的存在。

  或許⋯⋯

  ⋯⋯

  ⋯⋯

  ⋯⋯或許太陽還會重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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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不快出來?」

  直到潔完全失去了氣息,他才朝某個看似無人的方向喊著。不多時便鑽出一個紅髮的少年,面上還留有未乾的血跡。

  「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嗯,嗯。」少年緩緩坐到潔的身旁,「哪有行星不跟著太陽轉的道理呢。」

  是啊,小狗哪有那麼多複雜的心思呢?
  認定了一個人,那就會一輩子跟著他啦。他的一腔赤誠與戀心早都交予了潔,要收也收不回來了。
  黑名只是想,他們若在差不多的時間身殞,那轉世的時間大概也不會相差多少。況且,這一世的仇也報了,下一世便能毫無顧忌的跟隨他了吧。
  他這輩子所欠的忠誠,下一世會全數還回去的。

  黑名側頭看出去,天邊的夕陽渲染著溫柔的橘色。同那年遇見潔一樣的時分,只不過彼時是生,此時是死。
  所以子彈穿過了黑名的額前,劃下了黃昏的休止符,拉下了夜晚的帷幕。

  獨留一朵藍玫瑰在夜晚中綻放。

  𝟏𝟎.

  「喂,世一,你就只有這點能耐?」

  「混帳皇帝閉嘴,射不進門的沒資格叫囂。」

  剛踢完一場練習賽,空氣熱得彷彿要融了所及之物,但這不是最為惱人的,潔世一心想。
  藍色監獄的午後總是吵雜,德國棟更是劍拔弩張,潔世一煩躁的扯下了頭上的毛巾,製造噪音的人先一步去了飯堂,他卻有些躊躇。
  鬱悶盤繞於心,他卻在看見來人後舒展了眉頭。
  黑名早已收拾妥當,穿好了外套坐在一旁玩自己的小辮子,在與潔對上目光後立馬笑開了眼。

  「潔,去吃飯,去吃飯。」

  「嗯,走吧。不知道今天有什麼菜色啊。」

  太陽有落下之時,卻總會探出頭來。
  週而復始。

  End.





  註:

  [1]聖經記載,耶穌復活後的四十日皆在傳上帝之國的福音;而米歇爾(Michael)在基督聖經裡為天使長,其中有個工作是審判人死後的命運

其他補充:

  1.黑名父親是潔殺的,黑名在第五節發現的:旁人送的藍玫瑰⭢藍玫瑰不只屬於凱撒,加上潔對內斯的案子不正面回應
  2.第五節裡,潔會提前回來是因為對方送了他藍玫瑰,他覺得很晦氣
  3.在黑名眼裡,潔和凱撒都像天使,也暗示他們兩個有在同樣的高度
  4.潔會發現黑名最後背叛他是因為黑名講的話暗示他早就料到潔會受傷
  5.不重要但是內斯會跟著凱撒是為他覺得凱撒有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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