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
他告訴對方他一向亂七八糟的人生，在遇到堂主的時候像是找到了該去的方向。但他沒告訴對方的是，當他與對方相處的這段短短時光，卻是他人生裡難得的閃亮時刻。 當個黑社會人士雖說總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做事，但也沒那麼晦暗。單純的國中生聽到堂主慶生辦卡拉OK大賽時的反應是「聽起來很歡樂」，確實如果沒有被堂主刺青的壓力的話，是挺不符合裡社會既定印象的歡樂片刻。就算不那麼晦暗，可跟那種純粹是一點都沾不上邊的。 一天花上兩小時就只是跟一個小孩子一起唱歌──這怎麼樣都是跟黑社會超級不搭的事。 那個雨天既因為鬣狗大哥居然去找了蒲公英音樂教室求助讓他感到失望透頂，又因為一向墊底的大哥居然奮力向上求援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他才會失神落魄地在雨中漫無目的行走，也才會在那個比賽會場抓住了岡聰實那根稻草。本以為小孩子可能因為他是個黑社會而逃跑，沒想到擁有天使歌聲的合唱團的社長居然就這樣跟他一起前往卡拉OK，真不清楚這個孩子是好心還是單純。 成田狂兒感受到了在他的生活中鮮少感受過的善意，就算那孩子說出的第一個評語是「你的假音好噁心」。 聰實弟弟是真的喜歡歌唱的呢，當他聽著每個字都知道但完全不懂的頻率震動理論時，望見聰實的臉上閃現了如同手上道具（後來他知道那個東西叫做音叉）的光亮。就算轉瞬就變成原來冷冷的臉色嫌棄地告訴他「把手舉起來是沒辦法讓你唱上高音的」，成田狂兒知道他找的這個小老師只是覺得他不自量力想唱「紅」，而不是因為他這個黑社會身分才對他冷淡。反而很有勇氣啊，面對他們這些黑社會的人還能坦率地說出不中聽的話。 就算聰實弟弟被祭林組組員突如其來的發狠而嚇到緊抓著他的手臂，就算在他車上不小心看到嗑藥傢伙的手指而驚到吶喊自己不要再跟黑社會的人混在一起了，成田狂兒也只覺得「終究會是這樣啊」，身為已經在黑社會打滾多年的人，早知道跟一般人的往來是無法長久的。 所以聽到聰實弟弟在電話裡說「去唱卡拉OK吧」時，單純的愉悅讓成田狂兒在掛斷電話後揚起嘴角。所以當聰實弟弟一一指著剛才遞給他的那張便條上的進行每首歌的分析時，他根本沒聽進去那些話語代表的意義，只盯著變得多話的岡聰實──又是那種閃現著光芒的模樣。 好可愛，太可愛了。他不禁伸手揉著岡聰實蓬鬆的頭髮直呼聰實弟弟好可愛，而聰實弟弟就像隻小動物一樣嚇得抓住自己的手指。 「聰實弟弟這麼可愛，我才不會切掉你的手指呢，你可是我的老師耶。」成田狂兒轉而看著那張紙上的歌曲，「要全部練習嗎？」 「找自己熟悉的歌就好了，比起從頭開始學陌生的歌，原本就聽過的歌會更好。」原本縮成一團的岡聰實，慢慢將身體坐正，又恢復成教學模式。 「聰實弟弟好可愛哦～謝謝你啊聰實弟弟～」 瞄了一眼成田狂兒的岡聰實，又把眼神放回桌上的炒飯，不理會成田狂兒接連的呼喊可愛攻擊，手肘撐著桌子拿起湯匙。 「手肘！」 「你很煩耶！」 「聰實弟弟會聽我把全部的歌都唱完，然後幫我評分嗎？」 將距離拉開一些的岡聰實看了一下成田狂兒，抿了抿嘴，點點頭。 「真是太感謝啦，老、師～」 他可曾在短時間內收到這麼多為了自己著想的真心誠意嗎？成田狂兒一邊看著又開始把炒飯送進嘴裡的岡聰實，一邊將自己與聰實的距離又挪近了一些，好讓自己的手放在聰實的身後。 成田狂兒有這麼一點想要輕拍聰實的肩頭，或許又有這麼一點想要揉向聰實的髮或是捏捏聰實的臉。這是面對可愛的親戚小孩或是可愛動物的反應吧？但他只是繼續將手放在沙發椅背上，另一手拿起菜單：「要來份鬆餅嗎？」 「沒關係，狂兒哥先選一首唱。想吃東西我自己會點。」 聰實弟弟幫他選的歌確實好唱很多，卡拉OK機的評分也都不錯，但就是少了一點什麼。好像內心的某種悸動、衝勁沒有出口似的。成田狂兒又按下了早已按過不知道幾次的號碼，點了那首他的招牌歌。 然而唱完之後望向聰實，總是看見他的小老師一臉嫌棄。 如果是大人或許被他惡搞個兩三次就甩頭不幹了吧，又不是付了學費的音樂教室裡的歌唱老師。然而聰實還是應約來聽他唱歌，除了《紅》以外的歌曲都會給他不少改進的建議。成田狂兒除了在練習的中間還是堅持要唱《紅》之外，倒也有把岡聰實的評論聽進去。 「狂兒哥唱適合音域的歌曲是不差啊，還是比『紅』好多了。」在成田狂兒穿插了不知道第幾次的《紅》之後，岡聰實把吃完的炒飯盤子往前一推，用紙巾擦了擦嘴後說，「一定要這麼堅持嗎？」 「這是靈魂。」成田狂兒把麥克風放進籃子裡，拿著毛巾擦去臉上的汗水，他真的用盡全力在唱。 「想想堂主的刺青啊。」岡聰實啜吸著果汁不置可否。 「聰實弟弟不懂啦。」 岡聰實瞪了成田狂兒一眼，又把嘴抿了起來。成田狂兒又堆起笑臉，一屁股坐到岡聰實身旁，問：「那我再把剛剛那首再唱一遍？」 「『紅』嗎？」 「當然是聰實弟弟幫我選的歌啊。」 然而成田狂兒沒想到的是《紅》的歌詞如此哀傷又美麗，前面的英文他壓根兒只是照著假名的標音唱，接過岡聰實寫給他的翻譯才明白。雖然聰實弟弟小心翼翼地詢問他當時隨口講的理由而被他用大笑回應後，對方臉上那一點生氣懊惱的表情他都注意到了，但成田狂兒依然覺得怎麼會這麼可愛。 太單純了，如此單純的可愛。 成田狂兒看著紙上還有些稚氣的筆跡，聰實的心意是勝過那些金錢利益的珍寶。他知道聰實弟弟一直不贊成他選這首歌參賽，但卻還是為了他翻譯歌詞。 純粹的心意是如此的閃耀。 只是在他覺得自己因為了解歌詞而唱得更加投入的那一輪《紅》之後，聰實弟弟的臉色更加冷峻了。 「狂兒哥的假音還是很可怕。」 成田狂兒誇張地跌坐回沙發椅上，哀嘆著：「我以為聰實弟弟指導了這麼多歌唱技巧，又好心翻譯歌詞給我之後，我就更能掌握這首歌了。」 「不，還是很噁心。放棄吧。」岡聰實把杯底最後一丁點果汁吸起來，「既然狂兒哥之前的理由不是真的，那更沒必要堅持這首歌了。」 「吶，怎麼說呢，就算不是為了女人而唱，我也最喜歡這首歌哪。」成田狂兒突然從與聰實隔著桌子的位置迅速挪到岡聰實的身旁，笑臉盈盈地問，「聰實弟弟要不要學學讓女人為你感動落淚的方法啊？」 「什麼？」岡聰實先是因為成田狂兒湊得太近而縮了縮肩，聽到狂兒的提議後皺起眉頭，「不，我不需要。」 「國中生也該交個女朋友了吧？聰實弟弟有沒有喜歡的對象啊？」成田狂兒用肩推了推岡聰實的肩，「讓大人教你一兩招吧。」 「狂兒哥！如果你沒有要練唱歌的話，那我要回家了。」 一路上成田狂兒在停等紅燈時瞄了副駕駛座幾眼，岡聰實一直望著車窗外。他淡淡說了句「聰實弟弟今天也謝謝你啊」，岡聰實只是悶悶地將回話的那聲「嗯」含在嘴裡，似乎沒有想要和他說話的意思。 大概生氣了吧，每次都拿來哄女人的藉口，他只有跟聰實坦白那不是真的。小鬼終究是小鬼，把這個故事當真還誠心誠意想讓他知道歌詞的意涵。 是個不適合逢場作戲的對象呢。 成田狂兒將方向盤打轉讓車子轉彎之後，對於方才瞬間閃過心頭的感想有些訝異。在想什麼呢，對方就是個小孩，就像親戚的小孩一樣。 他將車停妥在每次讓岡聰實下車的地方，照慣例地對著聰實說：「到家後LINE我一下。」 岡聰實只點點頭，打開車門低聲說了「謝謝」就抱著背包下車了。 成田狂兒看著岡聰實往前走去的背影，今天不知怎麼的，連夕陽落在聰實弟弟身上的模樣都閃耀異常。直到那個身影沒入前方的公寓，直到他的手機終於跳出了LINE訊息通知的聲響，直到他回覆對方「那就好，聰實弟弟今天好好休息吧」並且加上了笑臉符號傳出之後，成田狂兒才放下手剎車，踩下油門離去。 這個閃亮時刻終究會在結束特訓的時候畫下句點，岡聰實的行為與善意同時也不斷提醒他那些單純的美好與自己所處的世界格格不入。雖說閃亮與陰暗，或者乾淨與汙穢都是同時存在的，但身為一個成熟的大人，成田狂兒清楚知道聰實與這裡牽扯過多並不是好事。 就算如此，成田狂兒仍被那樣的單純沖刷出了某種名喚「珍惜」的情感。在註定與「純粹」已沾不上邊的人生裡，他曾有一段時間擁有過岡聰實給予他的善良。一開始看似荒唐的提議，卻換來了這一段讓他打從心底快樂的時光。 幾年之後，成田狂兒將這份閃亮刻劃在他的手臂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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