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瑚 發表於 2024-3-7 00:27:32

作者:冰瑚
衍生:去唱卡拉OK吧!
配對:狂聰
分級:目前PG-15
注意:想的是電影的形象,但融合了漫畫本冊的劇情。據說消失的那三年狂兒是進了監獄,所以我就寫了這樣的故事啦!以後也會寫到家庭餐廳的劇情!



01.

夏天是最難熬的季節。
雖然有幾間舍房據說裝了冷氣,但只給身體有病痛者或老弱使用,像成田狂兒這種正值壯年、體力又算得上不錯的男人,可沒機會享受。
六人的房間裡睡了整整八個大男人,褥榻緊貼,隨便翻身都能撞到其他人汗涔涔的胳膊,在只有頭頂風扇勉強運轉的炎熱夏夜裡,失眠是常有的事。

因此他總會聽著窗外此起彼落的蟬鳴,想像那是一首歌,是少年清亮也帶著聲嘶力竭的微啞,用盡全力為他唱的一曲。
頭一次聽,是令他心弦也跟著顫動的震撼。
之後一遍遍回憶,則成為了越來越深刻的想念、留戀和喜愛。
他真的應該要用手機錄下來的。

成田狂兒閉起了眼,用舌尖在上顎打著無聲的節拍,隨記憶中屬於天使的聲音,在腦海裡隱密而恣意地哼起了他們的那首歌。
很想見見少年,看看他的聰實老師,是否依舊會面無表情地咬緊嘴唇,卻在瞪向他時用乾淨而直率的眼神訴說了所有。
很想、很想。
希望他被刑務所收走的手機,在三年結束後,還能充飽電,撥通少年的電話。

應該已經度過變聲期了吧?
少年的聲音,會變得有點低沉、壓抑,但大概還是一樣好聽。念著他的名字時,青澀而畏怯,有時卻又大膽得不行,甚至在他的名字後面擅自加上了大笨蛋的形容詞。
等他出去,或許已經從國中畢業,甚至也高中畢業了。
太久了……
他錯過的這段漫長時光。

他該想個不引人懷疑的藉口應付這段時間的消失。雖然少年總是好騙,傻傻地就被他這個黑道給拐走,陪著他用彆扭的理由練習,最後甚至為這樣的他而激動吶喊、落下了眼淚。
那肯定是滾燙的、炙熱的,讓他不敢直接用手指抹去,只是拍了拍對方的肩,體貼地將少年轉了個方向。
哭泣的臉,可不能給那些只會湊熱鬧的小弟們或組長給看到,到時繼續起鬨下去,少年肯定又要生氣了。
生氣的少年不太好哄,他深有體會。

想到這,成田狂兒忍不住睜開了眼,煩惱著出去後,該怎樣把可愛的小狗狗哄回自己身邊。
明明離三年還沒過去一半,他卻早已在每日每夜裡認真咀嚼著過往,想把那一絲絲不明顯的甜味留在被迫戒了菸的口腔裡。
他還沒適應失去了尼古丁以及岡聰實的日子,似乎永遠都不能習慣。

瘋狂運轉的思緒沒多久便被轟然驟響的鼾聲給打斷,讓他愣了半晌,最後慢慢閉上眼,嘗試在又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夜裡,努力地睡去。


*


他聽許多大哥小弟講過刑務所,畢竟如他們這種遊走在法律邊緣的人們,對於進出這樣的機構,並不感到陌生。
成田狂兒甚至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是因為哪個罪名進來的,傷害、恐嚇、毀損,或者他們把躺進了醫院的那個腦袋壞掉的傢伙也算在他頭上。
總之,為了以後還能光明正大早走進卡拉OK而不被通緝,最後他乖乖任由手銬固定,被警車帶進看守所,在出過幾次庭後,獲得三年的刑期。

說是滿滿的三年,不過犯行良好的話還能進行減刑。
以他祭林組若頭輔佐的身分,在刑務所裡雖然不到能橫著走的地步,但至少沒人敢隨意招惹。

那一身佈滿整個背部的刺青,在幾乎全是黑幫組織或流氓的獄所裡並不少見,卻仍會有識貨的大哥稱讚刺青師的技藝高超,誇這隻展翅欲飛的鶴栩栩如生。
他會莫測高深地點頭,將笑意抿在嘴裡。因為想起在後來的雨天,少年猶豫躊躇地於他面前撐開那隻新傘的模樣。
原本畫著龜的傘換成了鶴,雖然花紋類似,卻是少年苦惱地想和自己拉開距離,卻又不得其法的證據之一。

本著安穩度日的想法,他並不如一般進來的人,會在裡頭拉幫結黨、經營組織,或者搞些不能被上頭發現的小動作。
偶爾會有想攀附關係的人前來討好,總被他三兩下打發。不論是香菸或者零食的以物易物,在他眼裡其實都不是什麼真正迫切的需求。

每當菸癮犯了,他就開始哼歌,沒有出聲,只是滾在乾燥的喉頭裡,一遍一遍。早起後打掃環境時,在工廠進行單調又日復一日的作業,或者每週兩到三次沐浴那短短的幾分鐘。
他竭力維持著自己的體面,就算無法穿著筆挺帥氣的襯衫和西裝,身上有的只是洗到褪色的單色棉衣棉褲,也要把鬍子和鬢角都清理得乾乾淨淨。
或許,他得用上不只三年。

畢竟現在頭頂被剃光的短髮只長出那麼短短一簇,醜得要死。他才不想這樣出現在小孩面前,然後被對方無情嘲笑。
光是想想,就能猜到那張令人又愛又恨的嘴會吐露出多麼銳利又刺耳的話語,往往一針見血,又讓人鬱悶到無法生氣。
他開始算自己頭髮生長的頻率,算著到他出獄前,該從哪個月開始不再剪髮。最好碰到冬季,那麼就算不洗頭,也不會油膩得讓人抓狂。

他一邊又想,高中生畢業的日子是什麼時候?
哪怕不能親眼目睹少年身著整齊立領的最後一面,他也想在對方奔赴往另一段人生旅程之前,和那個人見上最後一面。
負隅頑抗、奮力掙扎,好像這麼做,他就能算得上不缺席少年高中時期的整整三年。
那該是多麼漫長的三年啊……

當他被困囿於小小的牢房裡,少年依舊會繼續成長,容貌的輪廓變得成熟,身形拔高,近視會加深嗎?性格會變得沉穩一點嗎?還會是他熟識的模樣嗎?
岡聰實。
聰實。
他不自覺摸向右手小臂。

當組長問了他要刺什麼時,他停滯了一秒,之後脫口而出這兩個字。
是討厭的東西?組長叼著菸,連墨鏡都沒摘下,手上握著刺青長針,低垂著頭這麼問。
喜歡或者討厭,哪有這麼好分辨?他沒有回答,自嘲地哼了聲,坦然將右臂伸出。

後面站著的小弟哽咽地感激涕零,畢竟這個差點讓組長扔出的菸灰缸給砸中的傢伙,才是這次卡拉OK比賽真正的爛歌王,他只是倒數第二。倒數的原因還是少年在他之後唱了沒有人能敵過的同一首歌。
組長說和少年相比,他唱得簡直是垃圾,而他自己也深以為然。

天使果然擁有天使的歌聲。
但他卻貪婪地對天使墜落人間,融入了熱烈且複雜情感的那一曲,喜愛到無法忘懷。

於是在小弟哭著寧願自斷一根手指也不想被刺時,他裝作大義凜然地上前,自願讓組長為他刺青。如果一定要刺的話,他就刺這麼兩個字。
聰實。
讓他每次捲起袖子,都會看見,都要深刻地記起──有這麼一個少年,會聲嘶力竭地為他怒吼,會竭盡全力地為他唱一首歌。

果然是喜歡的吧?針扎般的疼痛終於離開臂膀時,組長不滿地噘起嘴,嘟囔幾聲,真是便宜你了。
而他摸著剛刺青結束,仍有些泛紅、腫脹,令人格外難以忽視的手臂,也勾起了嘴角。


*


為了能順利達到減刑的門檻,成田狂兒在刑務所裡簡直活成了模範生,除了遵守獄方的所有規定,還樂意主動幫忙調解受刑人的大大小小各種糾紛。畢竟單純論拳頭的話,同一個工廠裡能比得過他的可不多。
當然,並不是被關在裡頭就不存在暴力事件,在監視器照不到的角落,或者刑務官並未注意的情況下,欺弱凌新的行為並不少見。
多數時候,只要不太過份,他其實不會刻意去管。除非到了就連他自己也看不過去的地步。

長腿跨開幾步,裝作若無其事地經過暗處,順勢一把拎著那個渣滓的領子大力甩開,再踩上對方凸出的啤酒肚,不讓這個拚命掙扎的胖子爬起。
瑟縮在底下面色蒼白的青年看來年紀很輕,或許才剛剛成年。在監獄這種地方,長得清秀好看,並不如外面的世界一樣,會受到各種優待和歡迎。某些想女人想瘋了的畜生,總會不要臉地對這種瘦弱的小雞仔出手。

他一向看不起這種垃圾中的垃圾,假如真心喜歡一個人,就該好好珍惜。
青年怯懦地低著頭跑開,甚至沒道謝,他卻並不在意。在喚了兩個小弟過來和這發情的胖子好好說教一番後,他再度回到屬於自己平淡無味的日常中。
卻沒料到,這竟成了一個……讓隱藏於平靜海面下的情感終於被波濤巨浪給掀起的導火線。

夏天,工廠裡的所有人都會在大澡堂裡洗澡,計時的。因此一進去,眾人就開始脫衣服,往身上抹肥皂,迅速搓掉皮膚表層的汗漬和髒汙。成田狂兒當然也不例外,計時器並不會為他一個人而破例。
那個幾天前被他救了的白皙青年,在此刻悄然來到他身邊,握著肥皂,低聲問,需不需要幫忙搓背。

這是某種顏色鮮明的暗示,哪怕他從未如此做過,也能夠輕易明白。
他冷冷婉拒,說自己對男人硬不起來。
青年垂頭喪氣轉身離開,他卻猛地捧起一把冷水,往自己臉上潑去。

冷靜,冷靜冷靜冷靜,他該冷靜一點。
正值壯年的大男人,並非對慾望毫無心思,從前也不是沒有和酒吧裡看對眼的女人勾搭上,隨意地找了個房間,完成一場醒來就能拋到腦後的情事。

就算他從前不明白男人和男人應該要怎麼做,在進來後也已經看得夠多了。
然而那些半遮半掩藏在深夜的被褥底下,隱晦的、含蓄而朦朧的畫面,並不能引起他絲毫的興趣。至少,在他真正意識到某些事以前……

白皙青年長成什麼樣子,他已經在這幾分鐘內忘了。卻仍記得,對方有一頭乖巧的黑髮,戴著眼鏡,開口含蓄地邀約時,喉結正因為緊張而突兀地滾動著。
那瞬間,他看見的不是這個連面貌都沒被他仔細注意的青年。
是……

聲音更加平穩、乾淨,要更矮一些的少年,好像連皮膚也更白,低頭時黑髮會遮到眼鏡,讓他很想探頭過去,為對方撥開。
而岡聰實會在這時仰頭望向他,用那種令人難以形容的……又親近、又疏離的,和還沒養熟的小狗狗一樣惹人憐愛的眼神,顫動著嘴唇,輕聲問他。
問他,狂兒哥,要幫你搓背嗎?

他將一整桶冷水瞬間往身上潑,這才勉強止住了那陣彷彿自腳趾頭一路蔓延至腦袋的顫慄,喉頭乾燥無比,讓他甚至想將洗澡水也一起喝下。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的。
他將毛巾搭在濕透的頭髮上,無情地胡亂搓揉,最好再大力點,把翻湧著骯髒念頭的腦袋也一起擰掉。

他怎麼可以?
他不可以。
那是聰實。
是聰實老師,小聰實,聰實弟弟。

是,是……
他用手摀著臉,深深地嘆了口氣,卻沒時間多想。因為計時器的鬧鈴已經響起。


*


或許他的罪名該多加上一條。
一路忙到睡覺前,熄燈後才終於能躺上褥榻休息的成田狂兒,將兩手交叉枕在腦後,又一次地毫無睡意。
不、只是想想的話,好像法律並不會懲罰這個部分……但不管怎麼說,生出了如此念頭的自己,往後已經徹底的完蛋了,就是個無可救藥的變態大叔。

不過,現在的聰實,應該已經快十七歲了吧?
到十八歲,就是日本合法的結婚年齡了。
等等、他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少年甚至還沒高中畢業,他卻已經將人生走了大半,再過幾年就會到達更年期;等少年上了大學,或許他就得開始偷偷拔掉長出的白頭髮。這樣的他,肯定會被對方嫌棄。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不能,隨意就將少年帶到這條崎嶇艱難的道路上。
光是占據少年國中最後的時光,最後的聲音,就已經夠多了。他不該任由奢望滋長,繁衍出要比此前更多也更深的貪婪。

天使就該乾乾淨淨的,被世人仰慕與寵愛。
走在這條黑色道路上的他,大概沒有資格真正去擁抱對方,哪怕他其實已經摀住了少年的眼,拉著對方的手,要這個懵懂純真的孩子和自己一同走過了短短的路途。
現在他該做的,就是徹底將手鬆開,放對方獨自前行。

等出獄後,等他拿回手機,充飽電,看看對方這幾年發給自己,卻始終未獲回應的訊息……之後再好好說聲再見。
他會輕巧地將手搭在可能長高的少年肩上,湊近了,假裝仔細聆聽囁嚅地咬在唇間的微弱聲音,實際上卻是讓目光掃過對方被遮擋在黑髮下的眼,或者再嗅一口少年身上始終乾淨而清澈的氣息。
想著想著,他抹了把臉,覺得自己真的很糟糕。

就只是見一面罷了,不會真的怎樣。
他會好好把這些不該誕生的綺念和渴望,隱藏在若無其事的笑顏之後。一直以來,他都十分擅長這麼做。
就只是……他需要,再見見那個孩子,讓這顆還在持續跳動的心,被潑一把涼水,好好地冷靜冷靜。

剩下,一年多而已。
再經過幾次熱得要死的夏天,和數百個日夜。
或許還要更短,畢竟以他的表現,是肯定能獲得減刑的。

出去後,要先去理髮廳,再好好地將自己打理一番,換上嶄新乾淨的白襯衫、西裝褲,最後將外套也披上。
若是少年想看的話,他會捲起袖子,給對方看自己的刺青,然後笑著調侃……聰實,看起來長大了不少。
就只是這樣而已,不會、也不該再有更多。

成田狂兒翻了個身,閉上眼,努力讓自己陷入一個……或許會有天使降落的夢境。


*


走出刑務所大門,不出意料地,祭林組的大哥和小弟們都來了。
在他被關著的這段期間,兄弟們並沒有將他拋下,也時常帶點外面的餐食和物品來會客,甚至在閒談間透漏了大阪近幾年的變化。
南銀座已經整個被剷平,不過組長和幾個大哥名下仍然有地產,趁著街區改頭換面的當下,也收納了不少的好處,擁有了幾棟房產。

這些聽來似乎都離他相當遙遠,畢竟他唯一渴望知道的,只有少年的一路成長是否安好。然而轉念一想,或許沒在這些黑道流氓中聽到那孩子的事,就是對方還活得好好的證明。

兄弟們拍著他的肩,寬慰他的辛苦,給他看組裡最新印好的屬於他的名片,甚至有感性的魁梧大漢還流起了眼淚,和鼻涕混雜在一起,簡直醜得要死。
他隨便向人要了個行動電源,開始幫手機充電。有小弟準備載他回被組織續約得好好的租屋處,於是他要求順路在理髮廳停一下。

他從半年前開始留長頭髮,雖然幾次被刑務官唸叨了儀容整潔,不過看在他就快要假釋出獄的份上,也並未強制要求他再繼續理光頭。
這可真是萬幸,畢竟只要用髮蠟將前髮往後梳,根本看不出來這頭烏髮比從前還要稀疏不少。
一邊找人查了下少年現在的學校,他一邊走進有空調吹拂的舒適賣場,買了套嶄新的西裝。
努力繫著領帶時,他的手機就艱難地夾在臂膀間。

已經畢業了?
準備去東京唸大學?
飛機幾點?今天?等一下就走?
暗自咒罵了幾句,成田狂兒緊急讓小弟轉職為泊車司機,駛上快速道路,趕往大阪機場。

他糾結著要不要乾脆撥通手機,但假如沒能見到面,那這通電話似乎也毫無意義。
車子還沒停下,他便邁開步伐狂奔進了機場,氣喘吁吁地左右張望,終於……在一號登機口附近,瞥見了那個人低頭專注看手機的側影。

他緊張地將手插進褲袋裡,剛好摸到小弟塞給他的新名片,上面的代紋還燙了發亮的金色。
戒了好久的菸癮,彷彿在此刻復甦,他急需著某種東西讓他放鬆,讓他浮空了的思緒回到空白一片的腦袋裡。
懊惱地咂嘴,成田狂兒藉著機場柱子上的壓克力看板倒影,努力抹平皺起的衣領和散在額間的髮,拖拖拉拉、摸東摸西的,直到聽見機場廣播的搭機通知。

心猛地一跳,終於追上了他呼吸的頻率。
他轉身,朝著那個真實存在於自己眼前的人,筆直而堅定地走去。



-tbc
看我發現了一個好大好深好危險的新坑呀!!(在洞口吶喊





本文最後由 冰瑚 於 2024-4-27 20:24 編輯

冰瑚 發表於 2024-3-12 00:01:56

02.

02.




既尷尬又丟臉。

對還是個中學生的岡聰實來說,光是踏進南銀座的那間酒吧就耗費了他所有的勇氣,加上還對著黑道大哥們口吐狂言,拿著麥克風在台上聲嘶力竭地唱完一曲……
最讓他想要不顧一切轉身逃走的時刻,是確認了成田狂兒依舊活著,並沒有在車禍裡死去的事實。
酒吧裡直射著眼睛的彩燈照得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於是為了確認,他甚至伸手拍了下對方的臉,才真正相信這個人的確活著從地獄裡爬回來了。

說謊、騙子,卑鄙狡猾的大人。
他想不顧一切放聲尖叫、咒罵,揪緊男人還沾染血跡的衣角,怒氣沖沖地質問,還想把桌上的飲料直接潑到那個捉弄了他的組長臉上。但假如真的這麼做了,他今天或許就沒辦法活著走出酒吧了吧?

所以他只是低下頭,拚命忍住落下的眼淚,即使最後依舊被男人給發現,被溫暖的手臂攬住肩膀,用著調侃的嗓音問他怎麼哭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現在的他,必須用盡力氣才能忍住全身顫抖,才能繼續佇立於此,微微聳著肩,用手臂竭力抹去面頰上的濕意。

討厭的大人。
狂兒哥最討厭了。忍不住咬緊下唇,捏住男人的袖子,強迫對方微微彎下腰,將蚊蚋般的嗓音送入對方耳中,說,以後都不想再看見你了。

那是當時的他所能想出的、最惡毒的誓言,就如在被男人攪和得亂七八糟的社團活動後,他在訊息裡寫下,到合唱比賽之前不要再見的那段話。
反正這種僅僅只是賭氣的話語,對方始終都沒當成一回事。總是以更成熟而包容的角度,順勢接過應答,安撫地拍拍他的頭,當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子。

於是這一次的男人也只是同樣地勾起嘴角,游刃有餘地笑著,揉亂了他頭髮,用拖長的尾音抱怨,聰實老師還真是狠心吶。

他活著走出了那間酒吧,卻也跟去了半條命一樣,回家時的腳步無比虛浮,彷彿還未從輕飄飄的空中回到陸地。
或許是那一段從學校奔跑到南銀座巷子裡的路途,以及站上舞台用盡全力的那一曲,已經累得他筋疲力竭。
那個晚上他以為自己會失眠,卻一沾到枕頭便沉沉地、安穩地睡去。


*


國中畢業典禮當天,他到演講開始前,都還在盯著手機的訊息使勁地看。
同學拍拍他的肩,要他趕緊也進去禮堂,他這才將手機提示音調整為震動,讓冰冷且無機質的平板滑入褲子口袋裡。坐在椅子上聽著校長激勵畢業生們的演說,看著幾位資優生上台接受表揚,岡聰實的心緒卻隨窗外藍天中劃過的一條長長機尾雲,去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從卡拉OK大賽,以及合唱祭結束後的那天起,他們就沒再見過面了。
似乎岡聰實和成田狂兒的故事,已經完結在了過於疲倦且炙熱,又閃閃發亮著的那日。
出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執拗,他也賭氣地沒有聯繫對方,LINE上的訊息停在他那天不停追問、撥出卻未接通的電話,想知道這個人在那場車禍裡到底有沒有事的幾個問句。

明明就沒半點事,還活得好好的。
聰實寬慰自己,這次肯定也是一樣的。

所以……他就這麼一直等,等畢業典禮結束,等禮堂裡播送起離別的感傷曲目,同學們互相擁抱、道別,聚集在校門口拍下了彼此穿著同樣制服的最後相片。
他靠向有樹蔭籠罩的圍牆,慢吞吞取出被大腿熨燙得有些溫度的手機,點開與成田狂兒已經落到很後面去的訊息欄。

今天是我的畢業典禮,狂兒哥。你要過來看看嗎?
他一個字一個字輸入,躊躇半晌,愣愣地直視前方。並在幾瓣早開的櫻花自眼前飄落後,再一字字刪除。

他才不要就這麼認輸,反正不過才幾個月沒有見面而已,高中的他,也一樣會在大阪唸書,距離南銀座同樣沒有遠到哪裡去。
只是上下學途中,大概不會再經過那條路了。

電影社的社長問他,會不會他所說的那個黑道,只是一個幻覺?
是他想要逃離合唱團的壓力,逃離唱不出清澈高音的變聲期,才創造出的一個……從黑影中滋生,將他帶到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卻也意外拯救了他的角色。
會是這樣嗎?
成田狂兒,狂兒哥,那個色情白癡,大笨蛋狂兒。這段時間以來都歷歷在目,甚至帶著明確顏色、溫度與氣息的相處,全都只是他想像出來的。

他在放學途中的轉角拐彎,走進社長說的、那個正在拆遷移除的南銀座,沿著留有屬於他們記憶的巷子走過,逗留在停業的酒吧門前,最後走到兩人曾經談心說笑著,將那層看似遙遠的距離縮到最近一刻的天台上。
他似乎也依循著男人最愛唱的那首歌,奔跑在望不見盡頭的道路上,孤獨地尋找著某個人的身影。而記憶中那些閃閃發光、耀眼奪目的畫面,也真實得不似一場幻夢。

回想著、思考著,他忽然記起,摸索著背包側邊的口袋,找出了那張被男人強制塞進來,被他近乎遺忘的名片。
屬於祭林組的成田狂兒,原來是真的存在於此。
岡聰實捏著斑駁的、起了皺褶的名片,在幾秒後,終於意識到自己居然彎起了嘴角,正微笑著,為此而心生短暫的滿足喜悅。


*


高中時期,唱不出完美高音的他,沒有再加入合唱團,而是選了個不需要出席的幽靈社團,繼續當個充人數的不重要社員。
課業繁重,讓他沒有多餘的心思分心,只是合群地活成了班上的一份子。會去參加班級活動,一起吃飯、出遊,討論最近的流行,哪怕他通常只是在漫不經心地附和著群眾。

偶爾他會將手機拿出來,滑到LINE訊息欄的最下面,去尋找某個停留在幾個月前,然後是幾年前的那個名字。
他沒有再回過對方訊息,而那個混蛋成年人居然也就這樣,沒有給予他半點最新消息。
真是過分啊。
讓他每次每次……在渴望告訴對方關於自己的新生訓練,關於課堂間遇到的難題,或者想吐槽某些事物的話,都在緩慢輸入對話框後,又艱難地慢慢刪除,始終沒能發出去。

討厭的大人,又卑鄙,又蠢,又毫無邏輯。
會在下大雨的天氣淋成落湯雞,然後拉著他去唱卡拉OK。會毫無距離感地逗弄他,惹他生氣,也會在他被小混混欺負時毫不留情將對方一擊打倒。會小心翼翼問他該怎樣唱歌,傻兮兮地在訊息最後留下蠢蠢的表情符號,還會,還會……
奇怪了,他明明記得的有那麼多,那些屬於他們,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絢爛回憶,卻似乎隨著漫長的時光,正一點一滴悄然地消失與褪色。

成田狂兒的臉,還會是他回憶中的那樣嗎?會不會在笑起來時,於眼角生出了不明顯的皺紋。還會把頭髮繼續往後梳嗎?那麼他得告誡對方,自己上次看到的報導裡說,長時間使用髮膠可能會導致中年後提早禿頭。
雖然,大概,頂著那張臉的男人,就算禿頭了也依舊會是個帥氣的男人吧?
不知不覺,在課堂上的筆記本一角分心寫下屬於男人歪歪斜斜的名字,又氣鼓鼓地拿著橡皮擦擦掉,也成為了岡聰實日常生活的一景。

高中畢業前,班級導師調查了他的畢業志向,在他還未脫口而出時,笑著先問了他是不是對法律有些興趣?
他發出了困惑的短音,聽導師解答,常常看見他逗留在圖書館裡,查閱一些法律相關的書籍。

但是……或許,並不是那樣。
他只是單純好奇,屬於黑道那一側的成田狂兒,會擁有著與他平凡普通的日常多麼不一樣的生活。
威脅?恐嚇?
啊、這個,似乎在男人頭一次和自己見面時,就做了差不多的事。
傷害?鬥毆?
用手提箱砸了別人的臉,又在車禍後把那個人揍到送進了醫院,大概也算吧。

還有很多其他的……寫在書頁上輕描淡寫的字眼,結合一些報導新聞,在想像成形後就全變得觸目驚心。那是岡聰實並不理解的另一個黑暗世界,而成田狂兒嶄露給他看的,只是屬於其中很微小、也並不嚇人的一小部分。
果然很狡猾呀,狂兒哥。

面對導師言笑晏晏的善意詢問,他並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只是含糊其辭地點頭,跳過這個話題。之後導師卻細心地幫他尋找到一堆資料,告訴他有哪些大學具有法律相關的學系,讓他在決定志向後,就好好地鑽研下去。
他才不要──
明明那個人已經毫不留情地離開了他的世界,為什麼他還必得戀戀不捨地徘徊逗留於此處?
他才不會,繼續陷落在這片令人苦苦掙扎,卻又無法掙脫的泥淖之中。

然而下課後,將自己鎖進房間,悶在被子裡氣了半天後,岡聰實終究掏出了背包裡導師為他準備的幾份資料,開始認真閱讀。


*


努力學習的最後,不好也不壞的成績讓他恰好搆到了東京地區的大學,某個理想系所的入學門檻。對於他準備離鄉背井到外地讀書,家人們雖然多有不捨,卻也欣然地鼓勵他向著目標筆直前行。
直到被塞了第三個祈福御守,他才大聲抗議說夠多了,東京又沒有離大阪多麼遙遠──就算不搭飛機也能抵達。
出於這樣哭笑不得的情緒,讓聰實在提著行李箱搭計程車離家時,並沒有和父母親一般哭得眼角帶淚,只是胸口有些悶悶痛痛的,彷彿離水了、即將喘不過氣的魚。

課本裡說到的思念如潮這個詞,闡述的就是這樣的情緒嗎?
明明還未抵達另一個城市,他已經開始想念家鄉的街道、風景,商店街的招牌和餐廳飄散出的香氣,想念母親精心烹調的三餐,父親內斂地為他整理行李的模樣。
還有──

他的國中和高中,上下學的路,他參加過的合唱團,那把被替換的雨傘,和被雨淋得濕透、忽然出現在他面前,阻礙了他下階梯的成田狂兒。他想到陽光熱烈灑落的那一日,他的奪命狂奔,並在踏進和子的酒吧後,拿起麥克風用盡全力唱的那一曲。
想起男人逆著舞台的燈光,按著他肩膀,在低頭望向他時,笑得毫無陰霾又深刻無比的那雙眼。

他從手機套的夾縫裡掏出那張被他塞進去的名片,皺巴巴地,一如他此刻被扭得千迴百轉的心臟。
時至今日,岡聰實已經不會再去確認那個訊息框究竟有沒有人會回覆了,他甚至連對方是否還活著,也僅能抱持深沉的困惑。

成田狂兒,還活著嗎?
是否仍生活在某處?
依舊繼續唱著卡拉OK,練習著歌唱大賽的曲目嗎?
會不會還習慣點唱「紅」這首歌,用誇張的大吼開場,並哼出那段將永遠迴盪於他腦海中的歌詞……

在滿腹雜亂的思考中,就連被他張口咬下的飯糰,也顯得索然而無味。
過度陷於自己的世界,稍微恍惚了的那幾秒,身邊有人坐下。

在他下意識偏過頭去前,先嗅到了一陣若有似無的氣息。類似理髮廳裡噴得太多的髮膠,混雜著剛洗淨的沐浴乳淡香,不明顯的菸味,以及屬於男士香水的成熟淡雅。隨著空氣漸漸的凝滯,所有這一切為他攜來了沉甸甸的存在感,就好像……就好像,當男人到來時,總會給予他的那種……混亂了感知的不安與安定感。

岡聰實只來得及轉過四十五度的側臉,就對上了成田狂兒嘴角微勾,親暱地彷彿這三年都不曾消失過一樣的笑,以及自然而然搭上他身後椅背的臂膀。
在他暫時找不回自己的聲音時,男人淡定自若地開始嫌棄起他捏在手中的舊名片,並從藏在西裝內襯裡的卡夾掏出一張嶄新的名片,塞給他,告訴他上面的代紋圖案還會發亮,又笑嘻嘻地幫他拿掉嘴角沾黏著的飯粒。

而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他以為這個人已經死了。
有點糟糕,令人氣餒。卻是他在這幾年裡輾轉反側、痛苦煎熬得出的答案。畢竟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麼為什麼,男人從不聯繫他,就連見一面也不願意?
刺痛著刺痛著的心,恍如針扎,大概就是狂兒哥說的,被他們技藝不佳的組長給拿來練習刺青的那種痛楚。

被對方語帶笑意地吐槽時,他只能勉強跟上回應,說是對方自己不聯絡的。一邊緊張地在座位上縮小身體,將再也吃不下的飯糰暫且放到一旁,繼續聽著男人若無其事般的絮絮叨叨。
說,其實很想見他,只是不想讓他的青春繼續被大叔給消費,接著炫耀似地捲起袖子,給他看右手臂上那兩個字的刺青。

聰實。
是將喜歡的東西講成了討厭,讓組長進行刺青的。男人微微瞇起眼時,笑著這麼說。

「你……你喜歡我的名字喔?」
腦袋裡一片空白,甚至連聲音都變得乾巴巴的,聰實只能勉強回應這一句。
喜歡,他的名字嗎?
或者,喜歡的東西,指的是他?

男人嘻笑著,並未正面回應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下去,講組長的刺青技術勉強有點進步,講自己也和他同路,準備搭機去東京辦事,還誇他已經是個準備上大學的大哥哥了。
他努力想消化這些不斷鑽入耳廓裡的話語,心卻依舊糾結在前面的幾分鐘裡,甚至偏過頭去,不想看見眼前的男人,或被對方所看見。

剛剛吃下去,還沒消化完畢的食物,此刻正翻攪於胃袋之中,讓他感到既噁心、又想吐,然而事實上又不是這樣的。他只是慌亂不解、驚訝歡喜,又戒慎恐懼、小心翼翼,不知道男人閒談時的哪句話是開玩笑,又有哪句話是認真的。
莫名地燥熱,從背後被男人手臂貼著的那處,從男人因為靠得過近,若有似無吹在他臉側的呼氣。如同被點燃的柴火,他的心臟正熾烈地燃燒著,熱度蜿蜒,沿著胸口爬上脖頸、耳後,甚至是無法被衣物遮擋的面頰。

被戳著肩膀,要他轉過去時,聰實只能懦弱地答,自己現在沒辦法看著對方的臉。
不想被這個卑鄙狡猾的大人看見,自己青澀又狼狽的模樣。
他明明已經長大,脫離了艱難的變聲期,在生長期受過了拔高身材的痛苦,甚至已經高中畢業,準備獨自前往另一個城市讀大學了。
怎麼會還和從前一樣,在這個成年男人的面前,總是手足無措,又應對得絲毫不得其法?

這樣啊……被討厭了呢。男人在此時再度開始了火上澆油的調侃,讓他頓時恨得咬牙切齒,想捏爛這個人的名片,或者一拳往這張可惡的臉上打去。
而男人仍在叨叨絮語著,下次再獲得爛歌王的頭銜,或許就得把他的臉刺在身上了,諸如此類欠揍的話……

那樣的話,就一輩子斷絕關係好了。
脫口而出後,心臟有了一刻的緊縮。聰實忍不住惶恐,害怕男人會將這句賭氣的話當真,並且從他生命中消失又一個三年。
他捏緊手指,滿身是汗,焦慮地等待男人的宣判。

對方卻似乎並未在意,只接著說起往後所以。
所以呀,所以呢。
為了不獲得這樣悲慘的結局,等他們搭乘飛機一同前往東京後,再一起去唱卡拉OK吧。

那句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男人所說的話,又一次回歸到他們的世界裡。
聰實低垂著頭,有點想哭,有點不敢對上那雙注視著自己的眼。彷彿只要這麼做了,就會被完全看透,看穿他心底就連自己也還不明白的想法。

到最後,他只能無力地抱怨、嫌棄地回了一句。
那既不是肯定的答覆,卻也並非全然否定的回應。
就如他搖擺不定的心,如同男人還戲弄般輕輕點在他肩上的手指。只是輕描淡寫地掠過了早已產生陣陣漣漪的湖面,而底下那些紛紛擾擾的波濤巨浪,似乎暫時還無人能瞥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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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限定的速速更新,
今天也是努力挖坑填坑的一天!
本文最後由 冰瑚 於 2024-3-12 21:11 編輯

冰瑚 發表於 2024-3-20 19:59:22

03.

03.


要死掉了。
還沒將行李全都收拾好,就連棉被也未攤開來擺放的聰實,直接趴倒在榻榻米上,等鏡框壓住鼻樑到生疼的地步,才緩緩挪開了臉頰。
他不只在今天完成了搭飛機從大阪來到東京的行程,還順便找到預先談好的租屋處、簽契約,並把沉重的行李獨自搬上樓。等做完這一切,已經累得連一根指頭都不想動彈。

手機通知清脆地響了一聲,讓聰實的思考暫時停頓,手指緩緩爬過榻榻米漫長的距離,伸向背包,取出手機。
來自成田狂兒的訊息,直接顯示在手機螢幕上,如果點開了的話,屬於這個人的對話框就會來到LINE的訊息欄最上方吧?
太狡猾了。
明明整整三年沒有聯繫,讓自己的名字沉到了最下面去,卻在今天……當他們再次相見時,表現得熟絡而自然,似乎他們從未分開過漫長到令人焦慮的三年。

不想回應。翻了個身,聰實將手機反過來蓋住。
寂靜的屋內,似乎只有自己的呼吸聲,以及隱約能聽見的、外面街道上車輛疾駛而過的響動。

躺了不知多久,他將呆滯的靈魂重新裝回軀體裡,慢吞吞起身,拿出盥洗用具和衣物進浴室洗漱。
洗髮精跑進眼睛裡時,聰實閉起眼用蓮蓬頭沖了許久。

所以……那真的不是一場夢。
成田狂兒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機場候機室裡,在他身邊坐下,和他打招呼、聊天,又塞給他一張新的名片,說上面的代紋還會閃閃發亮。而直到登機,聰實才驚慌地發現他們居然還碰巧搭到同樣的航班。
他捏緊的機票被男人抽走,看了一眼,讓聰實升起不祥的預感。果然,等他入座沒多久,那個在登機通道和他分別的男人再度出現,還用商務艙的機票換了他身旁的座位。

他將背包緊緊抱在懷裡時,被湊過來的男人說,行李要放在腳下,不然會沒辦法扣安全帶的。唯一能作為他們之間阻隔的物體被男人修長的手指取走,接著那雙手遊走到他腰際,把他當成還需要照顧的孩子那樣仔細地扣上安全帶。
男人在他面前低下頭時,他嗅到了髮膠和香菸淡淡的氣味,和一股屬於成年男子,來自這個人身上混合了香水的、一如從前記憶中幽冷平靜的氣息。

等安頓好彼此後,對方撐著兩人之間的扶手,繼續與他搭話,說剛剛話題還沒聊完,他還不知道聰實以後要去哪個學校,會住在哪裡……
讓他忍不住在心底吐槽,這到底是什麼恐怖的身家調查?
勉勉強強地,聰實只對男人說了自己會住在蒲田附近,以及就讀了法學相關的科系。這麼說也不算錯,畢竟位在品川的大學,距離浦田只有短短三站。

他已經在租屋網站上和房東講好了,一到東京就會去看房子,所以並不需要狂兒哥跟著。聰實輕聲喃喃著,並在最後補了句,別把他當成還沒長大的小孩。
抱歉吶……畢竟我上一次見到的聰實,還只是個小小的國中生而已。男人退回椅背,將彼此的距離拉開,似乎連語氣也淡了不少。
聰實有些不服氣,自認明明長高不少,男人卻殘忍地抬起手比劃,從他頭頂到達對方肩膀的那條水平線,接著惡劣又壞心眼地輕笑起來。

不想理你了。
賭氣地偏過頭去,將眼睛也閉上的聰實,忍住了去感受身邊這個人存在的莫名衝動。來自對方平穩的呼吸,那股縈繞於心間熟悉的氣息,或者單單只是坐在那裡,就因此變得沉澱而滯塞的空氣。
晚安,聰實。等到了目的地會叫你起床的。
聽著男人的承諾,聰實始終飄忽而顫抖著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原本只是想轉移注意力的,卻在幾秒後真的安心睡了過去。


待他睜眼,這場過於巧合的同行已然結束。
走出機場,男人為他叫了輛計程車,趁他來不及反應時乾脆地付了車錢,叮囑司機先生要好好把他的小朋友送到家。和藹的大叔或許以為他們是什麼親戚,毫無心機便笑著答應。
「聰實……」手還放在車門上,微微彎腰,將上半身探進了後座的男人微笑,「下次,記得陪我去唱卡拉OK。」
「……我已經不唱歌很久了。」
「是嗎?那還真是可惜。」

那雙寫滿了遺憾與惋惜的眼,讓聰實忽然記起這個人從前各種誇張的形容。說他是天使,說他的聲音拯救了自己。怎麼可能呢?他現在變得低沉且平凡的嗓音,已經不如從前般清亮乾淨。即便這個人絲毫不在意,他也不想在對方面前開口再唱任何一首歌。
他的喉嚨或許是生了膿瘡、長出堵塞的繭,自對方消失之後,漸漸封閉而沉寂。

「再見,狂兒哥。」
不要再見了吧。
他自動拉上車門,等著計程車駛出載客區,等到第一個紅燈時,才猛地回頭去看。機場大廳門口的來往人潮依舊絡繹不絕,成田狂兒並未停留於他們分別的角落裡。就好像一切不過是他的又一個夢境。

一聲微弱的叮咚喚回岡聰實的注意。他鬆開毛巾,放棄了本來還準備用吹風機多吹幾分鐘的打算,頂著濕漉漉的頭蹲在背包旁,翻開不久前被他擱置遺忘的手機。
又是來自男人的訊息,這次他看得比較快,還沒真正滑開手機,便將顯示於鎖屏螢幕上的留言一口氣讀完。

問他平安到家了沒?早點收拾睡覺吧。
聰實用力地抿唇,手指在螢幕上點著,有些生氣。想男人莫非是約不到他唱歌,才改約吃飯的嗎?
慢慢地滑倒在榻榻米上,倚靠著空洞的牆面,將猶帶濕氣的面頰枕在自己攤平的一邊手肘上,放任思緒蔓延。

同坐一桌的話,他肯定會吃得食不下嚥,大概還會難受到吐出來吧?
隨意戳戳弄弄的手指不慎點開手機,點進了他們兩人沉寂有整整三年的對話框。第一則訊息是問他有沒有好好吃晚餐,下次有機會帶他去吃東京好吃的餐廳。第二則就是他剛剛看見的內容。
什麼啊?這種彷彿親切長輩一樣,關心著未成年小孩的對話。

「我明明、早就不是十四歲了。」
他的十五歲、十六歲……到如今的十八歲,都被成田狂兒給錯過了。而這個卑鄙的大人,居然還冠冕堂皇地說著這些親暱的話,安撫著他、拿捏著他。
口腔裡嘗到了一點鐵鏽的腥氣,聰實慢了一秒才感受到嘴角的疼痛。他把自己嘴唇給咬出血了。
果然……狂兒就是個大笨蛋。

負氣地胡亂將新房間整理一番,棉被攤開來鋪在地面,之後換上輕便的睡衣,在習慣性地將外褲也褪去後,聰實鑽入了柔軟的、依舊泛著遠在大阪那個家中洗衣精香氣的被褥中。
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大概由於剛換了新的環境,令他睡不安穩。
又一個令人煩躁的清醒週期後,他伸長手臂,拿過被他棄置許久不顧的手機。

到家了,晚安。
剛發出去,就被另一邊給已讀。啊、有夠可怕,成年男人是都不用睡覺休息的嗎?
手機被他收攏在懷裡,淡淡的藍光映照於漆黑之中他的臉上,緩慢地,他將頭也瑟縮進了棉被裡。不知不覺放鬆了壓力的嘴角,在他陷入夢鄉時,正不為任何人所知地微微上翹著。


*


時間逼近四月,聰實除了在租屋處附近習慣環境外,偶爾還在學校周邊晃晃,看看能不能找到打工。下意識地就認為自己該獨立、試著存錢,如同所有在外飄泊的大學生。
剛剛褪去青少年的青澀,身材抽高、手指的骨架變得寬敞,即便如此依舊稱不上是真正的大人。還不能喝酒,也不能抽菸。
至於存錢要做什麼……
為了多吃一餐,為了繳學費、買日用品,為了……他在百元商場裡買下存錢筒,在上面貼上便條紙,拿著麥克筆猶豫許久後,在開口處寫上男人的名字。

似乎朦朧地意識到了什麼,聰實開始想要存錢,讓男人洗去刺青,懷著倔強的、報復一般的心態。為什麼呢?誰讓對方說,手腕上的那兩個字是因為他刺的。為什麼呢?他明明費盡心思、耗費國中最後的一段時光在這個人身上。為什麼會是爛歌王?為什麼要刺他的名字?
想不通,就乾脆不想了。乾脆就洗掉吧,這樣他們之間就不存在任何債務或者虧欠。他不會覺得對不起成田狂兒,也不會再因為這個莫名其妙就從他身邊消失,也莫名其妙出現的人感到患得患失。
還沒有開始打工,因此聰實每週只能往存錢筒裡投下一枚硬幣,聲音空蕩蕩的,如同這個房間,如他整個人。

新生的入學式舉辦在週六,爛死了的時間。明明開學是星期一,為什麼只有大一新生必須用掉自己的假日,在熱氣蒸騰的大禮堂裡聽校長和教授們漫長又無趣的演講致詞?
煩躁和不耐到達一個極點的聰實,乾脆低下頭,將手機掏出來滑。正巧他的座位在後方偏僻的角落,前方滿滿的學生能為他的叛逆起到掩護的作用。

調成了靜音的手機在他瀏覽社群網站時震了震,他點開通訊軟體,看到成田狂兒發送的一連串表情符號。在做什麼啊?這個奇怪的人,是不小心按到手機了嗎?
懷著狐疑的心情,聰實點開對話框。

拍手拍手拍手,笑臉笑臉,撒著彩蛋的小黃臉,然後是很多顆很多顆愛心的表情符號。第二排則是一個蛋糕的小圖示。
生日快樂,聰實弟弟,恭喜你又變老一歲囉!這是下一個對話框裡顯示的文字。
什麼……什麼呀,幼稚的大人。他將手心裡滋生出的汗往褲腿抹去,咬緊頰邊的肉,又想笑,又想生氣。

以為這樣就能蒙混過去嗎?聰實一個字一個字輸入,狂兒哥難道不準備生日禮物給我?
對方繼續發蠢兮兮的笑臉,問他想要什麼,並且特意用括號備註蛋糕就不用許願了,肯定會帶他去吃蛋糕的。
今天是入學式。他繼續打字,速度很慢。
那就等你下課,我已經快到東京了。約個有蛋糕甜點的西式餐廳怎麼樣?
……隨便。

怎樣都好啦。聰實放下手機,將額頭抵在膝蓋上,覺得自己可能是快中暑,才會連脖子後都散發著熱氣,心跳震得他差點耳鳴。
一些熟悉的朋友,父母和哥哥,大多都在昨夜凌晨或者今天早上就給他發了慶賀生日的留言。只有成田狂兒,比所有人都要慢,又偏偏選了個能獨佔他全副心神的時機。
說所有大人都很狡猾或許是錯的,畢竟當中的翹楚,該是那個男人才對。

他們約在蒲田附近的西餐廳,有正統牛排和濃湯的那種。套餐的飯後甜點附贈布丁和提拉米蘇,全被男人推到了他面前。
「有吃飽嗎?」
「嗯……」他切下幾口蛋糕咀嚼,吞嚥,再將盤子推回男人位子,「太飽了,剩下的給你。」
「欸──難道不是太甜了嗎?看聰實的表情。」男人將手肘撐在桌面,那張有稜有角的臉就枕在掌心,偏頭朝他露出輕浮的笑,「聰實真是壞心眼。」
吃飯時手肘別放桌上──熟悉的嗓音猶在耳邊。明明男人這麼糾正過他,自己卻不打算以身作則。

到底是誰更壞啊?裝作理解他的全貌,卻又無法讀懂他內心的糾結和煎熬,不懂他既想要抓住這個人,也想要用力推開的心情。連岡聰實也格外陌生的這個自己,成田狂兒怎麼可能會看得透?
被他給用力瞪視著,男人慢吞吞收回笑,也將叉子取回,默默解決餐桌上沒被吃完的甜點。
聰實想,他果然不喜歡提拉米蘇,因為甜得太苦了點。

男人將他送回熱鬧的大街上,於分別時將手中提袋塞進聰實手裡,要他回家再拆。
是不是送的禮物太寒酸,才不讓我在這裡拆開?聰實固執地問。
怎麼會呢?聰實不相信我嗎?男人將手插進大衣口袋。這回穿的不是西裝三件套,偏向休閒,是看起來更隨和也有朝氣的搭配。轉過來面對著他時,對方用放輕的聲音喃喃,說聰實肯定會喜歡。

他沒有再追問下去,那樣就彷彿是他輸了。
他認定,這個人肯定不會明白自己究竟喜歡什麼、在意什麼。

回家途中,聰實還沒抵達租屋處,就按捺不住找了個鄰近的公園坐下,拆開紙袋中肯定是由櫃檯負責包裝的精巧禮物盒。
金色的緞帶解開後,深藍色的緞面禮物盒裡躺著一瓶香水。四方型,接近黑底的藍。

嘖,果然,是他一點也不喜歡的東西。
幾秒後,他卻將香水瓶取出,朝前按下,接著閉上眼睛,淺淺地呼吸。淡雅而深邃的木質調香氣,順著他鼻翼進入口腔、咽喉,最後浸入脾肺。
臉慢慢紅了,岡聰實差點又險些將嘴唇咬破,因為意識到,這是屬於成田狂兒一貫專屬的氣息。


*


存錢的渴望變得越加迫切,不僅僅為了清除男人肘部的刺青,更因為不小心認知到了岡聰實和成田狂兒之間不曾拉近過的差距。
他們的年齡足足差了兩輪,所生長的環境不同,甚至是未來要走的路也──
隨隨便便就送了他一瓶名牌香水當作生日禮物,作為一位瀟灑的大人來說,太讓聰實嫉妒了。他不想自己始終作為被給予的對象,被關心、被保護,被叮囑著要離龍蛇雜處的混亂地區遠一點,被小心翼翼地隔離在另一個相對安全的世界裡。

最後選定的打工場所,於他來說,是個恰到好處的機會。一方面是他不慎將家庭餐廳的掛畫弄髒,一方面也是在考量各種類型後,挑了個較為符合自己個性的職業。
大夜班時段的餐廳裡,基本上沒什麼人會來,他可以發呆、打盹,可以思考自己一再重蹈覆轍的人生,甚至在下班後吃上一頓足夠飽腹整天的員工餐。讓他可以把更多小小的硬幣扔進存錢筒裡,期待著叮叮噹噹的細碎,總有一天能變成嘩啦嘩啦個不停。

較常和他接觸的森田前輩是個漫畫宅怪人,聰實經常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然而奇特的是,他們雞同鴨講的對話卻通常能奇妙地對上電波,或者該說……對方並沒有發現他並未專注在此的游離。
偶爾會碰到不想回家、捨不得分離的情侶,有時候則是失魂落魄的下班族,當然也存在著或許不怎麼受歡迎的漫畫家和助手。
他通常會在點餐完後坐回櫃台,撐著臉,意興闌珊地觀察這些與他生活截然不同的人,幻想他們是否也曾在成長的階段,就遇見了某個將之帶離人生正軌的對象。

他甚至沒能成功將掛畫弄乾淨,讓那位漫畫家在髒汙的區塊留下一隻咧著嘴,嘲笑了整個世界的貓咪。
大概只有他一人還龜縮在原地,遲遲無法成長,慢吞吞地懷抱著那點無法徹底接納,更捨不得拋下的困惑。困惑著自己,困惑著成田狂兒這整個人,困惑他們彼此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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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餐廳的糾結感真的寫到我整個人要揪成一團

本文最後由 冰瑚 於 2024-3-26 23:28 編輯

冰瑚 發表於 2024-4-12 20:49:19

4.

4.




接近五月底,氣候逐漸變得炎熱,在聰實已經開始換上短袖的季節裡,男人卻一如既往穿著長袖襯衫,一邊說著好熱好熱地將西裝外套夾在臂膀間,在向他道早安時幼稚地用腳踢了踢他的鞋子。

不知道為什麼約好了見面,大概是男人說要請客的關係,聰實面對手機想了老半天,依舊想不出合適的拒絕理由。
下課的時間太遲,到了晚上還得去家庭餐廳打工,於是約定了早餐。在路人行色匆匆趕著上班、商店街裡沒什麼人放慢腳步閒逛的時間裡。

男人眼下有著深重的黑眼圈,神色倦怠,說是剛剛結束工作才趕來這裡的。
聰實卻覺得這個人在說謊,一般哪有工作會在大半夜?除非酒吧或者夜店之類他並不涉足的那類場所……不小心就忽略了自己也同樣在上大夜班。
還是說,男人是特地從大阪跑上來東京的?那麼就更荒謬了,大概是岡聰實所處的現實裡最不可能發生的一件事。

腦袋裡滿是天馬行空的臆測,卻一點也不敢問出口。怕有些東西太過靠近,會不小心就碰碎。
他只好問男人怎麼一大早就吃咖哩套餐,還加點一大堆食物,被對方語調慵懶地回,散步散得肚子餓了。
但明明是他先抵達圓環廣場的,倚靠著鐵欄杆等待許久,無聊地滑手機到差點打瞌睡了,男人這才姍姍來遲。到底是從哪裡一路走來,才會被太陽曬到額間泛著細汗,又累又餓成這樣?
好奇和渴望刺探的心情像他點的檸檬紅茶攪拌出的氣泡,一點一點飄浮起來、漸漸擴大,又在碰到水面時啪地瞬間消失。

面對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如同長輩般關心卻片面的詢問,聰實回答得相當敷衍。
不想聽見這種問句,問他有沒有課,學校生活是否開心,交到朋友了沒……那會讓他們的距離顯得疏遠,讓他一再意識到自己是個還沒踏出校園的學生,對方卻已經在社會上被千錘百鍊地打磨過了一圈。
男人勸他打工別太累,記得照顧自己的身體,自己卻接著被紅茶燙了一口。果然是一點也不可靠的大人。

閒聊的內容時近時遠,無法拿捏距離,就算只隔著一張餐桌,也彷彿是從大阪到東京的一段漫長路途。
等待餐點送上的這段期間,聰實默默思考了許多,思考著這樣的見面對他來說是否正確,是否該繼續揣懷如此煎熬又難受的心情,為了免費的一頓飯來見一個總會殘酷地攪亂他心緒的人。
時鐘滴滴答答,咖啡廳裡相當寧靜,背景是播放著輕音樂的唱片,近處則是男人啜飲咖啡的那一點細微。

聰實選擇打破了這樣的寧靜,緩緩開口,將自己決定送男人禮物的事告訴對方,並請求對方收下。
這段話他說得小心翼翼,卻似乎仍加上了不知名的重量,讓男人一貫沉著的目光在游移一陣後,才接著答應他,會努力的。
這種事還需要努力嗎?不過是他自顧自的給予,而男人只要接受便好。

就如同一直以來,他接受了男人強硬的歌唱邀請,接受男人拉他坐上那輛黑色轎車,接受男人在讓他遭受一翻驚嚇後贈送的一盒草莓,接受了三年的毫無音訊又突然出現……
這些所有只由他來承受的一切,憑什麼成田狂兒就能夠逃避倖免?
這次,應該要由他來決定他們的結果,哪怕岡聰實其實也並不知曉,自己努力往前走出的每一步,究竟會通向怎樣的未來。


*


東京太熱了。

成田狂兒並不是什麼夜行性的動物,所謂的黑道也不是貓頭鷹,僅挑選夜晚進行狩獵。只是他似乎格外不適應東京的天氣,走了一段路就開始口乾舌燥,將外套脫下,領口鬆開。
也可能是疲倦的關係,畢竟一夜沒睡。
在晚間搭乘新幹線來到東京,幫老爹女人開的酒館辦些事,除了收租和觀察營業情況,順便也幫大姊面試了上夜班的服務員。

處理完所有的一切,手錶的指針顯示才過零點。小孩的打工時間剛開始沒多久,他得等隔天早上才能見到對方。
他在酒館門口坐了整夜,抽光身上剛買的一整包菸。

偶爾會接到電話,來自大阪的小弟向他報告交託處理的事項,若他還待在原本的城市,應該是要親自到場處理的。不過在被關了快三年後,組裡對他的要求和管束莫名寬鬆許多,大概也明白,那些因為捉不到黑勢力尾巴而順勢安在他頭上的罪名,很多都是祭林組的其他人應該擔當起的。
他其實不怎麼介意,畢竟當初決定踏入這行,就早該有心裡準備。
只是……他沒預料到,自己有天也會真心地為此感到後悔。

如果從前不曾在卡拉OK打工,並未遇見鬧事的黑道,沒有參與其中,沒有在組長搖下車窗喊他時回過頭,那麼他現在或許已經安安穩穩畢業,找了個不太費力的工作,成為了普通的上班族。
身為平凡的上班族,或許能更容易接近一個前途光明的大學生。
然而在那樣的故事裡,成田狂兒並不會遇見岡聰實。

只有身為黑道,為了參加卡拉OK大賽而絞盡腦汁的成田狂兒,才會在表演比賽結束後興致高昂地攔住身為合唱團社長的岡聰實。
因此就算讓他的人生重新來過一遍,他也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在追逐黑暗與瘋狂的道路上拚命奔跑,並且撞見攜著溫暖的光跌入他懷中的天使。

他只是還要學習,該怎樣放輕力道去碰觸,才不至於傷害到美麗而純潔的羽翅。
還得再多煩惱一下,再克制一點,把不該讓對方察覺的好感藏得更深。作為一個年長者,作為一個背景不怎麼乾淨的社會人士,他有義務看著少年乾乾淨淨也快快樂樂地長大。
真的是,很煩惱啊……

將最後一根快抽到菸嘴的香菸捻熄了,將西裝褲上沾到的菸灰拍乾淨,再搖搖晃晃起身。
仰頭望去的天空度過了最為黑暗的時刻,黎明已然到來。

他找了家還在營業的便利商店,買了包菸,借用廁所稍微洗漱,讓自己的模樣別看起來太過狼狽,然而眼下深重的黑眼圈卻不是能輕易用冷水洗去的。
是從何時開始有的?
好像是他再度與少年見面,並在空空無夢的夜裡無數次地失眠。
真煩惱呀。

於是踩著沉重的步履,成田狂兒就這樣一步步往前,走到了岡聰實身邊。
看手機太過專注的少年並未發現他的到了,於是他伸腳,用鞋子碰了碰對方,意外地發現少年的球鞋型號只比自己小了點。腿很長的少年,身高卻還是只到他肩膀下緣。

他又想起他們在機場的會面,他無法按捺地出現在對方身邊,強硬地將新印製的名片塞入少年手中,又死皮賴臉搭上同一架航班,換了小孩身邊的座位。
還沒有打算原諒他,明顯懷著滿腹怨氣的少年,在航程裡睡得自然,他卻如坐針氈,將少年在椅背上左晃右晃的頭小心翼翼按到自己肩上,又將臉偏向另一邊,不敢讓過於炙熱的呼吸靠得太近,打攪對方寧靜的安眠。

在機場送別了少年後,實際上並未出於甚麼目的來到東京的成田狂兒,很快又搭乘新幹線返回大阪。
之後被大哥抓進組裡,交辦了近期繁忙的業務,並從一個小弟手中討要來了屬於東京產業的視察支線,自告奮勇說著以後都交由他來處理。
對此,組長並未發表什麼意見,只是意味深長地望向他捲起了袖子的右臂,嘲諷他明明才剛從地獄回來,怎麼那麼快又想要進去。

不,那並不是什麼地獄。
因為有天使存在的這個世界,哪怕他將備受煎熬與折磨,也會墮落得心甘情願。


開學日和生日都在四月一日的聰實,值得他特地搭車前往。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其實太晚,他剛和小弟們端了一個滋擾生事的小混混窩點,在和少年約定好時間後,匆匆回家換了衣服,便迅速趕往東京。
這個年紀的孩子喜歡什麼禮物呢?遊戲?小說?平板?貼身的物品不行,那會飽含他不能言說的私心,於是挑來挑去,在專櫃裡選了自己慣用的香水。就算小孩不使用也沒關係,反正他在自己身上噴了,稍稍靠近,便能當作對方身上也是同樣的氣味。

東京的甜點店居然不接受臨時的生日蛋糕點單,他只好帶少年去吃西餐,將所有能歸類為甜點的食物都推到對方面前。
吃多一點,吃飽一點,看起來瘦弱又纖細的小孩才能更快地長大。
他聽著少年把每句話都咀嚼在喉嚨裡一樣悶悶的低語,看著對方彆扭地高興卻又不想表達出來的神情,彷彿全身上下也被輕柔的風洗刷過一遍神經,就連撐在頰邊的手指都和心尖一樣,泛著愉悅的癢意。

真好……真好。
他們的下一餐會在哪時候呢?
要再約晚餐嗎?或者午餐?早餐的話聰實起得來嗎?考慮到對方還要上學,他覺得時間應該要由對方來定。現在就開口,是否會顯得太過迫切?那麼等四月過去,五月多的時候……
啊啊、他居然已經不知不覺想到了那麼久遠。

然而回到大阪後,他並未馬上提出邀約。
日子過得太過繁忙,在黑暗裡穿行,有時候潔白的襯衫染上鮮血,他並不想讓聰實看見。就再等久一點,讓他的心跳更平穩,呼吸更自然,不會在少年面前顯露出太多駭人的妄念。

偶爾他會透過通訊軟體,問問少年近況,是否好好上學、好好吃飯,打工找得如何?學習是否還習慣?
得知對方在家庭餐廳值大夜班時,心裡是有點擔心的。少年的身軀如此單薄,還要被剝奪本就不多的睡眠,這樣何時才能長到與他比肩?雖然他又覺得,兩人此刻的身高差距恰到好處,他只要稍稍垂下眼,便能望見對方頭頂可愛的髮旋。
來來去去地旁敲側擊,最後約定五月底前的休息日見面,去吃早餐。

於是他現在便在這裡,躊躇等待度過了漫漫黑夜,如同餓了太久的疲倦野獸,開始步行於有晨光照耀的街道,前往對他來說過於誘惑人心的一頓飽餐。
時鐘滴滴答答地響,咖啡廳裡播放的輕音樂太過柔和,讓他困頓地恍神,一不小心就燙了嘴。

少年在這時緩慢開口,打破寧靜,說為他準備了一份禮物,希望等送出的時候,他能夠好好收下。明明是幾句輕飄飄的話語,少年平淡的神情,夾在雙臂之間的手,飄忽的目光,卻讓他的心跳了跳,狠狠地震顫。
是要送他什麼?生日的回禮?普通的禮品?隨意看上眼的東西?
不,由聰實給他的所有東西……從來都是鄭重的。打工存錢,就是為了要買那件「禮物」嗎?是準備送他什麼昂貴的東西?等他收到了,會是驚喜還是驚嚇?

短短幾秒內延伸到天外的想像,被店員送上的餐點給打斷。
他在滿心糾結中艱難找回自己的聲音,說著會努力收下的。
對,不論少年最後究竟會送給他什麼。


*


天氣逐漸變暖,身旁的大哥小弟們陸續換起襯衫短袖,有的甚至只穿背心,就敢撩起細長的水管跟著加入混亂的戰場。只有成田狂兒依舊是一襲西裝三件套,頂多脫下黑色的外套,將襯衫袖子捲起到手臂。
組裡的老人通常不會問起他手臂上的刺青,只有剛剛加入的小毛頭,會好奇地問「聰實」是什麼意思。

不是什麼意思。是一個人,是我的老師。
每當他認真這麼回答,周遭也總會迎來一陣轟笑,大家依舊記得幾年前那個衝進卡拉OK大賽,憤怒喊著要大家一起下地獄去的孩子。如此顏色鮮明,和他每年都會唱起的紅一樣,是熾烈又熱情的回憶。
多數人只覺得他是一時興起,和被刺了凱蒂貓的大哥一樣,是被組長給狠狠嘲諷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僅僅如此。

岡聰實是指導他唱卡拉OK的音樂老師,是他在雨季裡遇見的亮麗天晴,是一路黑暗的人生裡照耀著未來的一抹光。而他還在猶豫,是否該繼續朝光前進。
手臂上的刺青不會褪色,無法輕易擦去,然而屬於岡聰實的人生,卻是隨時能夠與他徹底分道揚鑣的。

偶爾收斂著言語,偶爾露出觸角試探,旁敲側擊少年的所思所想,試圖推測他將獲得的禮物會以怎樣的形態出現於他眼前。
他會在訊息框裡問少年喜歡吃什麼,問下次哪時見面,要去哪間餐廳。對方則回答什麼都吃,那就六月中見個面,並且隨口說起蒲田的中華料理也挺好吃的。
那就去吃中華料理吧。他送出訊息,點燃一根菸,夾在指尖,看緩緩上升的白霧迷離了眼前視線。

在手機裡的行事曆加上標記,提醒自己那天與小孩的約會,並訂好了晚幾小時回程的新幹線,準備順道將酒館的業務都一起處理。
中華料理店位在站前圖書館旁,走出車站後不到十分鐘便能抵達。這次是他先到,剛想走到街口的販賣機前投下一杯飲料,便被身後的招呼給轉移了注意力。

「……你想喝東西嗎?」走到他身邊的聰實問。
「不,反正都要進餐廳了,去喝柳橙汁吧。」他只是被日光曬得有點口乾舌燥,在望見低垂著頭的少年時,症狀越加明顯。

店內知名的菜色是餃子,兩人卻不約而同地點了其他的熱炒料理,除了肉和菜,他還為少年點了炒飯,還記得當初他們去唱卡拉OK時,只到他胸前那麼高的小孩喜歡吃的料理。
一口接一口,食物美味卻滾燙,一不注意又被少年唸了。但是大概改不了這種習慣,因為他不只胃部飢腸轆轆,還有喉嚨、眼睛,所有的感官都在貪婪地品嘗著屬於岡聰實一切,因此嘴巴被燙到的這種小事,轉眼就被他拋之腦後。

少年問起他怎麼總是在蒲田附近,他只好一半誠實一半保留地回答,附近有關係產業,卻也並未全然否認當跟蹤狂的那一部分。
關注著所有屬於少年的訊息,推測這個人的日程和安排,再挑個他們都能接受的日子見面。

一邊接近,也一邊疏遠,要少年就算死也永遠別來自己這邊,屬於黑道的企業就算只是普通的小酒館,也會帶上點混濁曖昧的色彩,不是少年這種純白乾淨的人該去的地方。
平穩的音階有了斷裂,少年冷冷地要他別開這種有關死亡的玩笑,說自己還是個前途光明的大學生,說想當個公務員,想跟隨父親和兄長的腳步……因為不擅長和小孩相處所以不當老師,也並不想去警校之類的機構。
那為什麼要讀法學科呢?唸起來像是嚼章魚燒的複雜系名,是他永遠也不會想去讀的學科類別。很想知道,這個位在桌子另一端的人,究竟是想走向何處,為什麼總在與他掙扎著拉扯,一點點地拉近,又一點點地推遠。

午餐結束,少年隨口說起等等要去一場演出,手機卻恰好沒了電。
細瘦白皙的手腕晃過他面前,於是他想了想,將扣在左腕的手錶摘下,遞給對方。

少年反射性的一臉嫌棄令他有點受傷,只好說戴著這種款式太過沉穩的錶會受到歡迎哦,這樣稍微細想就知道完全無法經得起推敲的謊話。
對方接下了手錶,笨拙地想戴上,他忍不住伸出手幫忙,穿過手掌,在腕部最細的地方留下他一根食指能通過的寬度,再將錶帶穩穩扣上。

少年的肌膚細膩,而他略顯粗糙;接觸到的表面偏涼,像是就算在夏季也不太流汗的這整個人。
碰觸短暫,僅僅不到兩秒。
他冷靜起身,說等等還有事,該走了。說這隻手錶不需要還。
真的,就算送給眼前的人也無所謂,若是他能將擁有的全部都給予出去,若是對方願意接受他的所有。

聰實拎起背包時,卻淡淡地回答他,下次會還的。
他和對方道別,靜靜望著削瘦的背影在視線裡越走越遠,只希望手錶能貼著少年的手腕久一點,久到冰冷的金屬錶面能沾染上對方體溫,久到他們下一次的見面,少年不再在意他們彼此之間的任何借償與虧欠。




-tbc

繼續...更新...
努力把這篇寫完,希望五月能趕上布榖町!
我還買了新的草莓桌布等著要舖攤位!!

本文最後由 冰瑚 於 2024-4-12 20:59 編輯

冰瑚 發表於 2024-4-19 00:41:20

05.


下午三點,距酒館開業的時間還早,離開中華料理店的成田狂兒隨意走進車站附近的一家商務旅店,要了個房間,洗去滿身疲憊困倦,以及在見過少年後過於躁動的心思,再躺上對一個人來說過於寬敞的雙人床稍稍小憇。

傍晚退房時,大廳裡那個從中午就一直坐在沙發上的禿頭中年男子依舊位在原處,前方卻多出幾個酒瓶,看來喝得醉醺醺的。
出於職業的關係,在第一時間敏銳觀察周遭的環境成為了他的習慣。他不禁猜測對方大概是家庭不睦、人生失意,才會有家歸不得地在旅店裡坐了整個下午。然而這一切也與他毫無干係,比旁人多出的幾分關注純粹只是因為這個人身軀所佔去的視野也同樣比旁人多出了那幾分。
然而對方卻一臉驚喜又訝異地攔下他,並且準確喊出了他的名字。

成田狂兒始終認不出這張臉和這身頹廢懶散的氣質,直到對方講出自己是誰,又接著說起過往那些已經快被他埋進塵土裡的點點滴滴,這才勉強讓他將回憶從角落裡重新挖出來。
說是緣分也並不盡然,畢竟對方早已拋棄從前的身分,成為了能夠坦坦蕩蕩行走在陽光下的普通人,和他不同。

祭林組組長的兒子,當初那個叛逆的、養著一隻貓的小孩,如今也長成一個身材走樣的大叔了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五年?十年?記不清楚了。
身為少主輔佐的自己,在爬上組織高層後,就是跟在那個半大的孩子身邊處理事務的。有些東西組長不想太快讓年幼的獨子接觸,便會交給自己處理,或許也因此才讓對方在離開時走得毫不留戀。他可是看過的,組長一個人呆立於緣廊邊抽著菸,久久望著庭院景色沒有動彈,在那些只有星辰隱密閃爍的夜裡。

「沒想到你都長這麼大了啊……」不只年齡,連身材也是。
面對他的調侃,對方倒是看得相當開,甚至跟著自我吐槽了一番。不知道這幾年是如何在社會上打滾闖蕩的,但確實成為了一個臉皮相當厚的男子漢。

閒聊中,時間飛快流逝,打算撈起袖口看看現在幾點的成田狂兒,下一秒才想起自己的錶已經交給了岡聰實。手指在左腕上停留一會,他轉而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差不多該去酒館了,再晚或許趕不上回大阪的新幹線。
面對眼前故人滿是惋惜、還想拉著他聊聊這些年的傢伙,他只好開口約定了下次的見面。

「那就兩天後吧?畢竟我之後又得開始忙了,截稿日整天都在追著我跑……去吃壽司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居酒屋不錯,又有隱蔽的包間……」
現職為漫畫家的大叔乾脆和他一起搖搖晃晃走出了酒店,叫了輛計程車準備回家,還一路向他抱怨被準備合作的工作人員給放了鴿子的事。
成田狂兒嘲諷對方現在喝得醉醺醺的模樣,大概也談不成任何事,讓半隻腳跨進計程車裡還打著嗝的醉漢深表認同。

揮別了連同背景氣氛都相當戲劇化的老熟人,他點了隻菸,叼在唇間,慢悠悠地走在夜燈之下,忽然就笑出了聲。
「……居然是被編輯追殺嗎?」
真的是和從前不同了呀,屬於普通人的人生,原來會和黑道處於完全相反的兩面。畢竟再怎麼樣,編輯也不可能拿著刀或槍追在漫畫家身後的,是吧?

岡聰實所過的,也是這樣安逸的、平凡的、寧靜的日子嗎?和他,和成田狂兒不一樣。
菸灰掉落於手背,讓他在恍然頓住腳步時,被狠狠燙了一下。


*


兩天後,他再度從大阪跑到東京,面對組長不經意地詢問,只含糊地解釋上次酒館的事情來不及辦完,結果被唸了句效率也太低。讓成田狂兒在搭乘新幹線,望向窗外飛逝而過的景色時,無奈地按住了額。
沒有特別和少年說自己又來了東京,畢竟今天是平日,對方既要上學,也要維持和同學們必要的社交,是他不能過分打擾的。
再說,他和老熟人約的是下班後的成人時間,並不適合還沒長大的小孩。

禿頂的大叔點了豪華刺身船、壽司捲和烤鯖魚,他也看著選了幾道小菜。對方問他要不要喝酒時,他只選擇一杯柳橙汁,被對方問怎麼還和以前一樣,滴酒不沾。
「畢竟喝酒會誤事,像我們這種人……是不容許犯半點錯誤的。」
雖然即便如此,他也已經被審判過了滿身的罪孽,去了沒有天使的歌聲能夠到達的地獄裡走過一遭。

「笑得那麼苦澀,嘖了?組裡最近有麻煩?老爹又在鬧什麼脾氣?或者你終於到了更年期……」
沒有,沒有,當然不是。成田狂兒尤其認真否定最後一項,被指著嘲笑怎麼還和以前一樣在意形象,該不會還在當小白臉,被女人們養著吧?
他又搖頭,說了早就沒有。用筷子夾起一塊油亮肥厚的鮪魚,輕輕沾上帶點辛辣的醬油,往嘴巴裡一口塞。味道確實不錯,如對方所說。或許下次他可以帶少年來。

漫無邊際、毫無重點的閒談,多數是無聊的話題,然而那種歷經久遠的疏離和隔閡正在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中漸漸消彌。
他恍然想起自己還年輕時,看著這個孩子在庭院裡和貓咪玩耍的模樣,而另一間靜室裡,組長正在和大哥們嚴厲審訊一位被抓到吃裡扒外的小弟。在喝斥、哭聲與哀號的背景聲中,他們這處卻依舊是寧靜的。

那是組長對於親生兒子的疼惜與愛護,甚至任由對方逃離了沉重的黑道世家,也並未放話去追回。只是在孩子成為職業漫畫家,開始連載後,每期不落地買著週刊,要組裡的小弟們一同傳閱。
這就是屬於成田狂兒的日常,其實並不如外人眼中想像的十惡不赦,黑道成員們依舊擁有親人、朋友、兄弟和愛人。

只是……
成田狂兒用手緩慢轉動盛滿果汁的玻璃杯,笑容也和掛在杯緣的水珠一樣靜靜地凝結著。
……與他們這種人產生接觸,大概也或多或少會被沾染上並不明晰的顏色,這是他不想在純潔的天使身上看到的。

桌面上的手機響起了提示音。他的老熟人拿起來看了看,在他面前將眉頭難看地皺成一團。
怎麼了?他問。接著對方將手機螢幕轉向他,讓他看。

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他們兩人的相片,如此湊巧,當他們重聚時,回憶也意外地攜帶實體,讓那些斑斕的色彩一同湧上腦海。
然而繼續往下滑,卻讓成田狂兒震驚到暫停了呼吸。不久前順暢滑入胃袋裡的生魚片,像是長出了鱗和刺,讓他如鯁在喉。

是岡聰實和成田狂兒的照片,是他們約出來獨處的某個時刻。相片的背景令人感到熟悉,應該是前兩天他們去中華料理店吃飯時被拍到的。
撰稿人?那是誰?自由記者嗎?是想刺探什麼秘密?有他和組長兒子從前的照片就算了,拍現在的他和聰實算是什麼意思?

對面的人說認識他的少年,說那孩子在家庭餐廳打工,常常能碰見。他甚至都還沒去那間店等過少年,怕對方感到壓力、窘迫等等……如今卻有人先行侵犯了他的聖地。
被質問兩人的關係時,他隨口解釋那是侄子,然而老熟人卻相當清楚他姊姊並不讓他見親人的那些往事。所幸,這個話題並未繼續下去,繼續折磨凌遲著他的心。

他讓漫畫家把照片傳給他,再幫他去向拍照片的人索取一張名片。他需要知道那個忙著刺探別人秘密的傢伙是什麼來歷,需要戒備,需要提高警覺。
需要遠離,需要……

將手機訊息點開,盯著裡頭那張斜斜拍到少年的照片,直到螢幕漸漸暗下,再接著點開來看。如此反覆,哪怕被對面的老熟人問他是不是反應過度了,也只隨意地解釋兩句,並未停止這種自虐般的行為。
最後的那幾口生魚片,被他囫圇吞棗嚥下去,食不知味。


*


關了瓦斯爐的火,靜靜凝視被他煮在鍋裡的錶。三分鐘前醞釀的滿腹怨氣在鍋內上升的氣泡陸續減少時跟著緩慢沉澱、堆積,卻沒有真正地平息,或許永遠也不會了。

去房間門口看了眼,一同打工的前輩已經從唸唸不忘札幌一番鹽味拉麵的狀態中徹底脫離,睡得和孩子一樣乖巧,於是聰實為他關上門,返回廚房。
泡麵已經不用煮了,手錶卻不能就這麼扔在這裡,畢竟是兩百多萬的錶。
啊啊、真是,想到就氣。

他用湯勺將並不屬於自己的手錶撈起來,在水龍頭下沖涼。那一鍋不能喝的水他倒掉了,要是隔天早上前輩醒來還拿來繼續煮東西那可不好。
泡麵被他留在流理臺上,或許會成為某人的早餐也不一定。不過也和他沒有關係了。

看了一眼絲毫不愧對這個價格,就算歷經催殘,指針也依舊倔強地往前走著的錶,在過了午夜,將近凌晨兩點的現在,岡聰實忽然有種世界或許就此毀滅了也不錯的想法。就不會再有那麼多的糾結與惆悵,纏繞在他扭曲成了不知名形狀的心間。
將錶扔進背包裡,聰實離開前輩的房間,並且記得把門反鎖,以免入室搶劫之類的慘劇發生在喝得爛醉的屋主身上。

同樣居住在蒲田,這裡距離他窄小的租屋處並不遠,因此他選擇走路回家,讓吹拂面部的夜風好好幫自己冷靜冷靜。

稍早一點,下午三點,離開中華料理店的他準備和同學去觀賞獨立樂團演出。
那並不是岡聰實往常會參與的場合,但既然從前輩那裡得到了免費的票,那麼不去白不去──也是到達現場了他才發現,原來前輩居然是獨立樂團的歌手,而自己的同學則是這個團的忠實小粉絲。

什麼啊、如此戲劇性的衝突與差距,誇張又荒誕的現實,簡直和漫畫一樣。
令人回想起了岡聰實和成田狂兒遇見的那個雨天。

他沒有認真去聽樂團風格獨特的歌詞究竟在講述著怎樣的故事,為了不在過分熱情的人潮中顯得突兀,他甚至也意思意思學著拍了幾張照片,試圖融入周圍不屬於他的氣氛裡。
嘈雜、熱鬧、歡騰的演出,充滿激情與汗水。太多人、太多聲音了,讓聰實漸漸覺得厭煩。或許是音響巨大的迴音,或許是前輩過於激烈嘶吼的吶喊,讓他在聽完幾首歌後,默默地退到了牆邊。

這裡明明是寬敞的地下展演空間,他卻有種回到了卡拉OK包廂裡的錯覺,在那些隨意高低落差的音符之間,他聽見的卻是來自左邊手腕,被成田狂兒牢牢扣上的手錶,一聲一聲傳入他耳裡的滴滴答答。
好累。

硬要融入他並不感興趣的團體好累,學習好累,適應周遭性格跳脫的人好累,活著好累。還必需數著日子,等待下一次與成田狂兒見面的生活也好累。
被身為粉絲、過於自來熟的同學拉來參加樂團的慶功宴也讓人感覺累死了。

岡聰實抱著背包,放棄一切地靠坐在沙發上,並不想插入兩個漫畫宅和獨立樂團宅的激情對話之間。
按照菜單點了一杯橙汁,結果送上來的卻是並不熟悉的熟人。似乎是住在他租屋處樓下的年長姊姊,或許還不到阿姨的年紀,身上卻已經有種沉穩又獨立的氣質。

隨著聊天進行,他感覺自己被若有若無地刺探了消息,莫非這是在酒館打工的人都擁會有的技能嗎?他被迫回答自己不能喝酒,因為還未成年;住在破舊的小公寓、買不起昂貴的東西,因此風格穩種的舊錶來源於父親。
他不知道自己撒謊的表情是否足夠熟練,但不管如何,那位姊姊溫柔地並未戳破他滿是漏洞的謊言。

酒館內響起老歌的旋律,開放式的卡拉OK設備和座位,是他第一次體驗到的空間。大姊姊說那位站上舞台的常客相當會唱,但聽在曾經參加過合唱團的聰實耳中,卻也不過如此。
不如他自己或者國中時合唱團其他同學唱得好聽,甚至也不如成田狂兒和岡聰實唱的紅……

真是夠了,不要再想。
他早就已經不再唱歌了,所以只要坐在台下,配合地在曲終時跟隨其他人一起歡呼鼓掌就好。

下午抽空在手機充飽電後發給男人訊息,關於他會將手錶還給對方的內容獲得了回應,只說了要他好好學習,簡潔得簡直莫名其妙,而且為什麼隔了快三小時才回?是在忙什麼?還是搭新幹線回程的時後睡著了?
有夠煩躁的。因此點擊了對話框,緩緩輸入一長串訊息,說不用提醒自己也肯定會好好學習,並且也在努力存錢,說他們見面的機會應該不多了,卻又接著約了下一次的吃飯時間……

好不容易打完那一長串邏輯顛倒、沒頭沒尾的文字,又被他一一刪除,最後任由螢幕暗下,乾脆不給對方任何回應。
不該總是他在追逐與期盼,若是男人並不樂意維持這種聯繫,那麼就如他內心裡陰暗的那一處所想,或許乾脆斷掉了更好。
只要再等一會,見面幾次,吃上幾頓飯,等他把錢存夠了,就可以……

散場時,被歸類為和森田前輩交流最多也最熟知現狀的人,岡聰實接到了負責送這酒鬼平安回到家的任務。
這樣的認知難道不奇怪嗎?他明明這樣想的,卻在丸山同學充滿惋惜遺憾不能跟來的眼神裡,選擇擔負起了這個莫名其妙加諸在他身上的責任。

接著就回到最開始,他耗費不少力氣將前輩安置妥當。這個喝得醉醺醺的人卻開始嚷嚷著想吃鹽味拉麵,於是他只好在大半夜走進廚房,找到鍋子燒水,一邊想起酒館裡大姊姊所說的,他手上戴著的這副手錶其實相當昂貴的訊息。
出於好奇,他用手機搜尋了一下。

很多個很多個的零,是比他原本估計的十幾萬還要多到誇張的兩百多萬呀……那一瞬間氣得有些腦充血的聰實,並沒有去認真細數映入眼中他花一輩子也可能存不到的錢究竟有多少。
成田狂兒居然就這麼隨意地把錶給了他,甚至還說不用還。不還的話他是不是要為對方打工一輩子才出得起這筆錢?即便他每天都如此努力,最多也只能存下五百日圓,到底還需要多久才能將零錢筒徹底存滿,徹底斬去他和男人之間藕斷絲連的關係。

氣到腦袋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想的岡聰實將手錶脫下,扔進剛煮沸的鍋子裡,卻又瞬間懊悔,覺得自己簡直蠢爆了,立刻將火關上。
他怎麼什麼都做不好呢?什麼都。

在成田狂兒眼中,他是不是永遠只能當一個被看顧的、長不大的小孩?
永遠只能追在這個人身後,奔跑、吶喊,流著已經乾涸的淚水,掙扎著蹣跚地前行,想著終有一日或許也能走到與之並肩……
或者乾脆,更輕鬆一點,他也可以直接轉身,選擇掉頭離開。





-tbc

本來預估應該是六章的,
但按照進度看起來大概會寫到八章才完結吧~~~

本文最後由 冰瑚 於 2024-4-19 00:57 編輯

冰瑚 發表於 5 天前

06.

06.


日子一天天過去,聰實迎來了期中和期末,沒空再去胡思亂想多餘的東西。
法學相關的科目並不算好唸,除了要背一大堆法條,還要看各種案例、判例,必修之外還有選修的課程需要完成,因此等岡聰實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不覺中他的第一學期已經結束,時間進入到炎熱的八月。

開始放暑假了,身邊的同學大都各自返家,或者相約出去旅遊。有朋友邀他一起去京都,他沒有拒絕,並且在知名的神社裡順道買了護身符,一次兩個。因此直到九月多,他才匆匆忙忙趕上假期的末尾,趁機回了一趟大阪。

時隔五個月的返鄉,街道上的一切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回家的路依然是那條,他在前往南銀座的巷口前停頓許久,卻發覺已經找不到熟悉的招牌與告示。
早就改建成大飯店了,這個他從前曾經意外闖入,遇見了某個人,並且倉皇奔跑過的街道。
閉上眼深呼吸,忍住拿起手機來觀看的衝動。

距離他們上次的聯繫,一晃眼就是三個月前,在他們吃完中華料理,在他將手錶泡水之後。男人的留言停在囑咐他好好學習的那一句,並未提醒他要歸還手錶,於是聰實也就裝作不記得這回事,把那隻錶擺放進櫥櫃深處,塞在零錢罐的後方。以為看不見就能夠當成不存在一樣。
但是成田狂兒並沒有真正從他的世界裡消失,這個人的名片還塞在他手機保護套裡,租屋處的零錢罐裡堆滿為了這個人而存的硬幣。讓他只要在街上看見某個穿著西裝、挾帶著菸味的背影,就會不自覺地偏頭留意。
糟糕透頂。

意興闌珊的岡聰實把自己關回老家,窩在房間裡,以當沙發馬鈴薯為志業,懶懶散散地甚至連門都不想出。
在這個距離某人太近的城市裡,他太害怕了,怕他們會在隨便哪個街角相遇,讓他毫無準備、還待豎立起的圍牆徹底崩塌。
大概是看不過他整天陰沉躲在房間裡的模樣,母親藉口梅田那邊正在舉辦世界章魚燒博覽會,要他和父親一起過去看看。不論如何,身為一個大阪人是無法抗拒章魚燒的。

他在人潮擁擠的會場裡和父親走散,遇到了許久不見的和田,在平靜的閒聊中稍稍談起了過去,並且在父親的尋人廣播中結束了這場偶遇。
知道故人過得不錯,擁有值得奮鬥的未來,或許是比任何事都要令人感到高興的。

他也……
捧著一盒章魚燒,在夕陽中慢慢停下了腳步的岡聰實恍然明白,或許他也只是想要這樣。

想要和成田狂兒在某處遇見,普通地相處,普通地閒談,普通地知道對方的近況,再普通地告別。而不是讓那根刺長在心底、越挖越深,在陰暗的沼澤中開出一朵就連他自己也畏懼於描述的荊棘之花,刺傷自己又刺傷他人。
那樣或許更好,對於岡聰實,和成田狂兒來說,都是。


*


總算熬過熱到令人煩躁的天氣,到了十月初,某個剛睡醒便稍稍感覺到涼意的早晨裡,聰實陡然間意識到,有人已經四個月不曾聯繫他了。
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在不久之前,對方甚至整整消失了三年多,毫無音訊。似乎只要他放棄去牽住那條將他們扯在一起的細繩,對方也會任由那條比羽絮還更虛無縹緲的絲線消失於空氣中。

還是一樣過分呢,成田狂兒這個人。
只會讓人平白無故擔憂與在意,害怕對方其實早就死在自己看不見的某個角落裡,才會如此冷酷地將他再度撇下。

坐起身的聰實在睏意中直視著被他放到桌面上的存錢筒,數著兩張紙條上寫下的正字記號,一邊按下手機的搜尋功能,盤算起了目前他總共儲蓄起多少的金額……似乎還不太夠,但是等到十二月,或許就剛剛好了。希望如此。
下定了決心,於是這回換聰實打破訊息欄的一片寧靜,粗魯地問對方是否還活著,說了十二月想見一面的事。

幾分鐘過去了,對面並未顯示已讀,因而莫名感到受挫的聰實決定重新躺回褥榻,直接睡到第二節課開始前再起來。

中午,等待下午課間的午休時間,他和朋友們去學生餐廳裡享用午餐,當然一如既往吃的是半價菠蘿麵包。
或許是他頻繁查看手機的舉動,讓朋友好奇問起他等等是有什麼約會嗎?怎麼一直注意時間,之後他才冷冷淡淡回答沒事,只是在等一則訊息而已。
將手機蓋上,艱難嚥下了麵包,他裝作認真地聽同學們討論起下午教授會隨機抽考的進度內容。

打工時的手機是必須收起來放進櫥櫃裡的,因此就算相當在意,他也只能將注意力放在門口,向下一個進來的客人說起歡迎光臨,接著點餐、送餐、結帳,送走一個又一個的過客。
等累得筋疲力竭,回到租屋處將自己清洗乾淨,躺到床上,他才再度點開訊息欄,終於確認了成田狂兒確實還未給予他任何的回覆,甚至連已讀也沒有。

什麼嘛。
又要再來一次嗎?再一次從他生命裡悄聲無息地溜走,只留下陷入徬徨與糾結的自己。
他不要再經歷這樣的一個三年,既痛苦又疲倦,明明他已經逃離了大阪,遠離存在著許多成田狂兒氣息的街道和景色,怎麼還是一樣掉入了相同的迴圈裡,始終游不出來?

好生氣啊。
對他來說,今天大概又是個無眠的夜,畢竟就算真的睡著了,某個可惡的人也會不請自來地進入他夢中,靜靜看著他微笑,任由他站在原地默默哭泣。


*


幾天後,當他好不容易將這件事淡忘了,男人卻又如同與他作對那般,忽然就出現在他面前。

什麼鬼?
怎麼會知道他在這裡打工的?他應該沒有講過地點才對。
對面的人是誰?之前總來餐廳裡趕稿的漫畫家和助手?這古怪的組合到底是怎麼回事?半夜不睡覺三人組?是熟人還是朋友?為什麼明明來他上班的店裡用餐,卻一聲也沒提醒他?

越想越氣,聰實就越面無表情。
老闆耳提面命對待顧客時的最高原則,面戴微笑、態度親切……還有什麼?算了,反正是成田狂兒,就都算了。

陰沉著臉,用最差的態度詢問客人要點些什麼餐,等對面的漫畫家助手說完後,繼續接著的就是男人。用笑嘻嘻的、若無其事的模樣說想吃炸豬排飯。
嘖,到底有沒有在認真看菜單啊?這個人。
被他以並沒有這道菜堵了回去後,男人改成點漢堡排。怎樣都好,就快點吃一吃,然後滾遠點吧。

明明就有空來和朋友聚餐,怎麼會連回覆自己訊息的時間都沒有?太過分了,大混蛋成田狂兒。
將點單傳給主廚,坐回櫃檯的岡聰實,卻用手撐著下頷,目不轉睛盯著距離他最遙遠的那張長桌。隔板太高了,他看不見男人說話時的神情,但深夜並沒有幾個客人存在的餐廳裡,那桌過於熱鬧的閒談聲總會不時飄入他耳裡。

是在聊些什麼呢?那個他無法融入的世界。
好讓人……氣餒。

將手撐在面頰上,固執地凝視前方的岡聰實,被廚房裡的呼喚喊回了飄遠的神智。將那幾盤餐點陸續送上去後,他們沒有再繼續對話。
您的餐點來了。謝謝。要為您收拾餐盤嗎?好的,麻煩了。這邊結帳,多少錢?總共……日圓,感謝惠顧。
諸如此類官腔死板的往來,並不能稱得上是對話。

所以,這就是成田狂兒所謂的「努力」嗎?明明他只說了有禮物要送給對方,請務必收下,還未透露那些糾結在他心底隱藏得更深的想法,關於他想要將距離拉開,關於他覺得他們應該到此為止。
即便這些縈繞於胸口,總會引起他在意、揪心的情緒,還未被他真正釐清;即便他們的關係,從來都沒有一個像模像樣的開頭,當然也就無所謂結束。

男人在他大聲喊停之前,就已經機警地率先於他面前拉起了封鎖線,告訴他好好待在這一頭,不要隨隨便便就跨越。
噁心、暈眩、難受、想吐。等到客人連同成田狂兒那桌一起離開後,岡聰實才和廚房說了聲自己不太舒服,藉口躲進窄小的隔間裡休息。
一口氣喝完半瓶礦泉水,從櫃子裡取出手機的聰實,這才發現男人原來趁著吃飯時傳了訊息給自己。說下個月還會再來東京,並且約他去吃燒肉。

太晚了啦,大笨蛋。
見到面了才想起要回應他,就已經太晚了,如果他是法官,早就已經把男人判死刑了的那種程度。

然而或許是休息過一陣子,喝了足夠的水,或許是總算收到男人安撫一般的訊息……那股不停翻攪於胃袋之中,令他隱隱作嘔的不舒服,總算是稍微消褪。
畢竟是燒肉啊,是每天只能花大概五百日圓的、現在的他吃不起的美食,那樣的話,他倒是挺想去的。

不要去細想太多、預設的太多,不要過早把答案解讀出來。
聰實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他慢慢打字,問對方要約哪時候?吃哪一家店?最好是貴一點,讓他能夠卯起來把這個人的錢包給徹底吃垮。
這次倒是很快就回,明明已經半夜三點多了,怎麼還沒睡覺?是剛回到大阪不久嗎?新幹線又沒有那麼晚的班次。
還未確定要在哪家燒肉店吃飯,只告訴了他大概的時間,問他那個週末有沒有空,最後兩人約定了禮拜日的晚餐。

還必須再等待一個月,再煎熬一個月,然而或許這一切即將步入尾聲,他想著,默默在心底為他們彼此剩餘的日子進行著最後的倒數。


*


天氣開始轉涼,讓聰實在背心外多加了件連帽衫。
上周才剛剛結束了體育祭,他們系所拿到了不好也不壞的成績,至少不是最後一名。為了犒賞這段日子拚命在大太陽下練習的辛勞,學長姐帶著他們這些學弟妹出去吃了好幾頓,連帶效應就是最近他的午餐總算能夠偶爾出現一次正常的咖哩飯或者鹽味拉麵,讓身邊的朋友顯露出滿臉的欣慰。

太誇張了,他又不是不懂得該如何照顧自己的小朋友。
況且,這週他就能夠吃到美味的燒肉了。

星期六一大早,剛結束打工,準備回租屋處好好睡上一覺的聰實,卻在路上被完全不認識的古怪陌生人給攔下。
硬塞進他手裡的名片上寫著職業是撰稿人,行為卻像一個偏執的跟蹤狂。手上捧著一疊照片,張口就是刺探的詢問。有年輕的成田狂兒,也有他們吃飯時的模樣。他前一秒才剛脫口而出自己不認識照片上的人,下一秒就馬上被抓包說了蹩足的謊,尷尬地讓他想掉頭就走。

被問及和男人是什麼關係時,聰實只能回答是叔叔,只有這樣的年齡差和交往才是正常的吧。哪怕他其實並未意識到,自己所認知的「不正常」究竟又存在著怎樣的意義。
繼續被追問了認不認識坐在年輕男人身邊的少年,他只能老實回答不認識這張臉。

幸好對方並沒有窮追不捨,知道無法從他這裡得到更多答案後,很快便轉身離開,大概是不想將時間浪費在一無所知的他身上吧。然而說到底,這一切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他只是個普通人,和屬於黑道的成田狂兒又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想出名的時候再聯繫?但他可不想認識什麼會把隱私全部寫在報導上的記者。那不是岡聰實想要的人生,他只想順順利利畢業,當上公務員,找個正常的工作,賺足夠的錢養活自己,至少能每個月吃上一頓燒肉……

原本滿心期待明天那一頓飯的心情被徹底攪亂,岡聰實拿著那張被硬塞到他手裡,他卻一點也不想留在手中的名片,抿緊了唇,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想,或許自己真的應該下定決心了。不管如何,都得對於現在這樣不清不楚,又糾結困擾著彼此的關係,做出正確的、最好的選擇才行。

回家之後,聰實就沒再出門。他失魂落魄地躺回床上,卻翻來覆去了半天都沒能睡著。下班前於家庭餐廳飽腹一頓的員工餐現在正在他胃裡翻滾、攪動,差點就要沿著食道回到泛著噁心和酸意的喉嚨裡。
他大概是難受地蜷縮成一團了,將被褥弄得亂七八糟,蒙著頭把眼睛裡的酸澀和咬在舌尖的哽咽全都抹在棉被上,又在這樣迂迴而反覆的痛苦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


星期日,經過了一整天的沉澱,聰實在出門時,已經恢復了往常的冷靜。
洗把臉,將頭髮梳整齊,換上一件年輕大學生會穿的T恤,整理了背包裡的東西,然後出門赴約。

他們訂的那家燒肉位在三樓,只能走樓梯上去。等他進去時,男人已經在桌邊坐好,甚至點了半桌的菜,就等著他出現。
稀鬆平常的問候,回應近狀的詢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最近的天氣,等第一塊肉烤好時,聰實終於提起了那個話題,說,有個人攔住他,問起關於成田狂兒的一些事。

他遞出去的名片被男人剛翻過烤肉的夾子夾住,拿到面前仔細端詳。
男人說知道這個人,卻並不認識,說與他們兩人無關,那位撰稿人只是在調查男人朋友的事,於是又一個名字在他們之間冒出來。那張名片沒有夾穩,落到了烤網上,發出一陣滋滋作響。

男人問起他衣服上的字母是哪裡的品牌,他照實回答,卻因為過於在意,把發音和那個被男人提起的名字搞混。針對他的提問,男人明顯答得漫不經心,東拉西扯的,讓他也跟著捉不住重點,最後歪了話題。
結果依舊沒能弄懂這整件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大概對方其實並不想讓他知道吧。

男人夾起烤好的肉想放他碗裡,被他拒絕了。他才不要用夾過陌生人名片的夾子來吃東西,好髒,好噁心。
面前的人準備再拿新的夾子時,他直接用自己的筷子把肉放進嘴哩,咀嚼、嚥下。熟度恰好,搭配醬料的香氣和高級肉質細緻的口感,真的很好吃,好吃到讓他產生錯覺,似乎這幾個月來都沒吃到過令人滿足的肉類。

或者出於男人令人驚豔的烤肉技巧?因為坐在他對面的是這個人嗎?還是由於對方說了,讓他完全不要擔心──那瞬間湧上心頭的情緒,讓他差點忍不住落下眼淚,必須用手遮著半張臉,才漸漸恢復了平靜。
他繼續了那個被男人輕描淡寫擱置的話題,說,畢竟他也被拍到了照片,還被奇奇怪怪地追問他其實並不需要回答的問題,說兩人的關係太過麻煩,因此對外解釋是他的叔叔……

順理成章地,成田狂兒說起他的確有個侄子,和他大概差不多年紀,是繼上次說過男人的姐姐有女兒之後,哥哥也有的兒子。叔叔和侄子雖然許久不曾見面,卻也沒到想念的程度,當然,並不是完全地不在意,只是關係疏遠,所以就算擦肩而過了也無從相識。
知道對方還活著、過得好就行了。

啊、是嗎?是這樣啊,原來如此。和岡聰實此時此刻的想法是一樣的。
他也覺得,自己和成田狂兒應該維持的是那種關係,比朋友更近,卻類似疏遠的親人,走在街上無法第一眼認出來,但只要知道對方還好好地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就已經足夠。
是這樣沒錯吧?

因此對於他接下來的提議,男人也應該要全然接受。



-tbc

糾結沉重還要繼續繼續...
其實比原本預計的字數還要多了所以最後本本可能也會比原本預計還厚吧(絕望趕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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