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nton147 發表於 2024-1-3 21:58:59

  *舊文重發

  *一點一滴靠近彼此的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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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時,結束午後的一對一,良田總是帶著沾染著塵土和不甘的身軀回到家,洗下一身汗水,換上剛從後院收進來,還散發著陽光味的睡衣,坐在宗太房內顯舊卻溫暖的榻榻米上,望著兄長搔頭煩惱習作的背影,沈浸於母親準備晚餐的聲響中,逐漸模糊意識。

  碗盤碰撞的聲響、飄散在空氣中的菜香味、鉛筆劃過筆記本的沙沙聲,為何總是讓人感到如此安心呢?那股彷彿被抱在母親懷中,自然而然卸下一切防備的心情,良田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所以,在張開眼的那刻,頓時,他有些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寫著下場比賽人員配置的筆記本和紙條散落在手邊,身上還多了一件不知何時出現的不屬於自己的外套。良田微微低下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抬起眼,他看見外套的主人此時正坐在更衣室的座位上,閱讀著最新一期的月刊籃球。

  晚秋的夜,微涼,三井只穿著一件制服襯衫,不時搓著雙手,盯著雜誌專欄的眼中,似乎蘊含著一股難以明說的熱量。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雜誌上方加粗的標題——冬季盃。

  「你醒啦。」注意到良田的視線,三井闔上雜誌,站起身。

  「怎麼不叫醒我?我睡了⋯⋯快一個小時吧。」良田瞥了一眼牆上時鐘,伸了個懶腰。

  *

  記得收完器材時剛要六點。

  遵循著這陣子養成的習慣,練習結束後,良田狠下心拒絕了花道的拉麵邀約,留在學校,趁著記憶猶新,將一個又一個關於練習的紀錄,記在了『魔鬼隊長紀錄』的筆記本。

         木暮跟赤木兩位主力成員引退所帶來的影響,比想像中來得大多了。良田回想著這陣子練習比賽的結果,皺起眉,心情又沈重了幾分。他知道距離冬季盃還有足夠的準備時間,但緊張和不熟悉,逼得他不得不未雨綢繆。花道才剛康復,湘北依舊找不到替代赤木的成員,他也還在適應隊長的新身分,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是那個人還在。

  「其他人都走了,你不打算回去嗎?」三井換上了黑色的立領制服,走到良田面前,身上飄著止汗劑淡淡的化學香氣。

        「不用等我,你先回去吧。」良田沒有從筆記本中抬起頭,繼續翻閱著下一場練習比賽的對手資料。

         「沒關係,我也想再待一下。」三井不疾不徐地從櫃中抽出了籃球月刊跟英文教科書,在良田眼前晃了兩下。

  這個人真的有在讀書啊,良田有些好笑地瞥了三井一眼,默許了他的陪伴。

         烤蕃薯的餐車緩緩駛過側門,粘膩的香氣隨著微涼的風,從窗戶縫隙鑽進了窄小的更衣室。良田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一次,他和宗太打完球,回家路上湊巧遇見了烤蕃薯的攤販,明知母親正在家準備晚餐,兩人還是經不起誘惑,用宗太的零用錢偷買了一份,坐在路邊,配著夕陽,小心翼翼地一口口分食著那塊甜地滲出糖液的蕃薯。

  良田捏了捏手背,試圖拉回走神的思緒。他抬起眼,發現三井真的拿著紙筆,一心不亂地寫著考前模擬試題。許是碰到了困難,粗獷的眉間皺起了幾道痕,他焦躁地抓了幾下後腦勺,指尖撥弄髮絲,發出頭髮摩擦的沙沙聲,空氣中除了烤蕃薯的香氣,還夾雜了幾分止汗劑混著汗水的氣味,平時吵得連話都聽不清楚的更衣室,現在卻連呼吸聲都像是被擴音般清楚。

  時鐘的滴答聲響化為了催眠旋律,良田緊繃的神經宛如被解開了結,思緒逐漸變得遲鈍,一點一點地,握在手中的筆尖緩了下來,直到完全停止。

  *

  「你太拼了,累了就該休息。」三井從宮城手中接過殘留著餘溫的外套,長而有力的上臂穿越袖口。

  「三井學長才是吧,每天都一大早來練習,結束後還陪我留到最後,小心體力透支。」

  「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新上任的『魔鬼隊長』獨攬重任啊,我好歹也是個三年級。」雖然待在隊伍裡的時間跟一年級的差不了多少就是了。

  「這時候才擺出學長的架子。」宮城瞥了三井一眼,終於把散落一地的資料塞進了置物櫃。

  「是事實。欸,你肚子餓了吧,走,我請你吃點東西。」

  「哇,這麼好啊,謝謝學長!」

  「哼,你這傢伙才是,只有這種時候才表現得像個學弟。」

  三井笑了笑,胡亂揉了下良田早已失去造型的頭髮。別這樣,良田笑著躲開三井的大手,兩人一前一後,一邊嘻笑打鬧著,一邊扣上了更衣室的大門。

  夜色籠罩天空,早已餓到前胸貼後背,沒有挑選餐廳的閒情逸致,看到了離學校最近的便利商店招牌,兩人互看一眼,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既然是三井學長請客,我就不客氣了。」

  宮城站在熟食櫃前,奢侈地向店員拿了兩個口味的包子,而一旁的三井,也已經從冷櫃中取下了一盤加大份量的義大利麵。放上櫃檯,結完帳,兩人快步走向稍嫌狹窄的超商座位區,併肩坐下。

  「吃這麼多,不怕回家吃不下飯嗎?」良田把肉包撕成兩半,遞了過去,三井理所當然地拿走了肉少皮多的那塊。

  「不會,我家今天沒人,晚餐要自己解決。」嚼著嘴裡的食物,三井口齒不清地說。

  「那幹嘛跟我來便利商店,直接去餐廳或買個便當不就好了。」

  「自己吃也沒意思,才要你來陪我。」三井捲了一口義大利麵,舉到了良田面前,示意他張口。

  良田頓了頓,困惑從心底升起。

  他知道,在過去,三井的人緣極佳,要不是誤入歧途,現在一定還是班上的風雲人物之一。跟良田恰恰相反,他可稱得上是親友的人選,一隻手算都有剩,他不確定,也沒有足夠經驗去判斷,三井對他所做的是否只算是同學間表達友好的方式。

  沾在麵上的醬汁即將垂落,三井從旁投來了困惑的眼神。

  良田快速下了結論,他不想因為這點小事表現的大驚小怪,搞得自己像是個不成熟的小孩,無視忽然竄出的違和感,心一橫,靠過去,張嘴迎接了那口微涼的麵,沒想到斜前方的店員竟然恰好轉過身,跟他對上了眼。

  尷尬在背脊留下一滴冷汗,幸好,良田沒有看見可能會出現的訕笑或是厭惡,店員只是若無其事地又轉了回去,繼續幫下一位客人結帳。

  「不用分我了,我家還有晚餐。」良田把三井放在兩人之間的義大利麵給推了回去。

  「吃點墊胃而已,到你家還有好一段路吧。」三井又遞了一匙裹足了肉醬的麵條過來。

  我自己吃吧。良田無奈地接過叉子,又吃了一口。

  「不知道為什麼,看你吃東西心情就會變得特別好。」

  「三井學長的興趣可真特別。」

  別人的吃相有什麼好看的?良田不解地摸了摸臉頰。這張臉向來只有被找碴的份,他的怕生和戒備,總是被誤解為狂妄無禮。

  「或許吧。」

  三井沒有說謊,他看起來的確心情很好,不過是微波食品,竟吃得像是什麼高級料理般滿足。

  超商客人來來去去,一名看似剛下班的中年人拿著泡好的熱咖啡,坐在了良田右側,忽地,一陣連咖啡香氣都掩蓋不住的濃濃菸味飄了過來,良田下意識地往三井身上靠了靠。

  義大利麵還剩下最後一點,三井握著叉子的手卻不再動作。他放下叉子,從書包中拿出所剩不多的運動飲料,緩緩喝了一口,呼了口氣,才把最後一口麵吞下肚。

  「走吧。」

 

  涼風襲來,沒有了日照的溫暖,晚上的氣溫顯得格外寒冷,迎面而來的路人不少都換上了冬用外套。良田打了個哆嗦,把手塞進了沒什麼禦寒功能的上衣口袋。

  「你會冷嗎?」

  「有一點,沒關係,快到車站了。」

  斑馬線前,三井停下腳步,啊了一聲,像是想起什麼般,逕自翻找起書包。腳踏車急促的鈴聲從身後響起,良田拉著三井往路旁靠了靠,幾十秒過去,紅綠燈的號誌轉成了紅色。

  記得老媽上次擅自放進來了啊,在哪⋯⋯有了!三井從書包深處撈出一對米白手套,放在了良田掌心。

  手套的標籤繡著典雅的英文Logo,好像是在百貨公司專櫃看過的品牌。良田輕輕摸了下布料的表面,質感柔順細膩,跟他去年在百元商店隨便買的那雙粗糙手套的觸感完全不同。遲疑了幾秒,良田將手套給推了回去,抬起眼,不意外地迎上了三井困惑的臉。

  困惑的該是我才對吧,良田有些好笑地回望過去,說:「沒關係,這是你媽特別準備給你的,你自己戴吧。」腦海中忽地閃過三井投出三分球的身影,他想,那雙手,是值得被細心照料。

  又一個綠燈,斑馬線另一端的人抬起腳步,三井依然留在原地。

  怎麼了?三井沒有回答,在路燈的照映下,就像是個鬧彆扭不願意回家的大男孩。信號再次閃爍,他不死心地將良田的手又抓到了面前。

  「就說不用了啊⋯⋯這東西不便宜吧,弄髒了我可賠不起。」

  「要不是因為你,我根本就忘了這東西還在我書包⋯⋯。啊,不然這樣吧,你如果在意的話,我們各戴一隻怎麼樣?」

  「手套只戴一隻,還不如不戴。」

  「你太缺乏想像力啦,這樣不就好了。」

  三井飛快抓起良田的左手,反著方向,將手套穿過他微涼的指節,接著將另一隻戴上自己的右手。

  然後呢?話語剛落,三井自信一笑,用動作回答了良田的疑問,他握住良田被寒風吹得有些失溫的右手,不由分說地塞進了自己制服左側的口袋。

  你幹嘛!?良田下意識地想抽開,三井卻宛如早料到般,在溫熱的口袋裡,緊緊抓住那隻不知所措只能胡亂擺動的手掌。

  你不肯戴,就只好這樣啦。三井狡黠地笑了笑。拜託,丟臉死了,又不是小孩。幾秒過去,良田仍然不願接受三井的『妙案』,三井只好又補了一句:「別忘了剛才你吃的肉包是誰請的。」倏地停下動作,良田不情願地瞪了三井一眼,漲紅的臉頰只使得沒什麼威脅的眼神又弱了幾分。

  「你手這麼冷,就讓我牽一下嘛。」三井放輕了語氣,語調中似乎帶著一絲懇求。

  這個人,太狡猾了。深深嘆了一口氣,良田放鬆力道,不再掙扎。

  三井或許比他想像的要聰明多了,而他,也或許比自己認為的更容易受三井擺佈。照理來說,他應該要為此生氣,可事實上卻是,他發現自己意外地並不討厭被三井打亂腳步的感覺。

  「綠燈了。」

  數不清錯過了第幾次的綠燈再次亮起,這次,兩人一起跨越了那條看似短又漫長的斑馬線。

  還好這條路沒什麼人。良田環顧四周,鬆了口氣。

  被手套包裹住的左手很暖,卻比不過被三井緊牽著的右手暖。自從宗太走後,良田就沒有再跟人牽過手。沖繩的大海看似平穩,實則不然,有時走在岸邊,浪突然打上峭壁的巨大聲響,總會震得他後退好幾步,但只要牽著宗太的手,縱使有狂風襲來,也不用擔心。他喜歡被牽著的感覺,透過掌心傳來的溫度讓他感到溫暖、眷戀,以及,被愛著的踏實感。

  「這手套還不錯嘛,戴起來很暖。」

  「你媽很疼你呢。」

  「是嗎?」

  「不是嗎?」

  三井一臉微妙,歪了歪頭,像是陷入沈思,逐漸放慢腳步,過了幾秒才緩緩開口。

  「我啊,很少和家人一起吃飯。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爸媽一直都很忙,就像今天這樣,我很常一個人在外面隨便解決。嗯⋯⋯該怎麼說,也不是說他們不關心我,倒不如說,老媽很愛多管閒事,就算加班也會打電話回家問我有沒有好好吃飯,偶爾還會擅自買一些我根本不會用到的東西。」

  當然還是有派上用場的時候啦,感受到良田的視線,三井看了一眼右手的手套,加了一句。

  「他們不太干涉我,包括我去混的那段時期,他們看到我乖乖去學校上課,晚上也有好好回來,即使頭髮留成那副德性,我媽也只跟我說要注意安全⋯⋯。其實啊,我寧願被狠狠罵一頓,他們什麼都不說,反而讓我更煩躁。」

  紅燈,他們來到了另一個斑馬線前,這是到車站前的最後一個了。良田感覺三井握著他的手在無意間增加了力道,他任憑三井握著,點點頭,等著三井繼續。

  「很長一段時間,我和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交流。嗯⋯⋯正確來說是我單方面拒絕他們才對。啊,話扯遠了,總而言之,你剛不是說我媽很疼我嗎,被你這樣一說,我才注意到,或許是這樣沒錯,仔細一想,不管是以前當不良,還是現在又回來打籃球,他們對我做的事情好像都沒什麼變。」

  這樣的確算是很疼我吧。三井看向夜空,街燈的光在他的眼瞳裡閃爍,夜晚的道路昏暗,良田卻彷彿看見三井渾身散發著重獲新生的光芒。

  綠燈,分秒不差,他們在同一時間邁出腳步。

  「下次跟他們說聲謝謝吧。」

  「是該表達感謝啦,但當面講有點難為情耶。」

  「啊,這麼一說也是,換作是我也講不出口。」

  良田想起了今年生日當晚寫的那封信,一陣暖流從心底湧出。寫信也不錯啊,回想起母親的面龐,良田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道。

  「嗯?我還真沒想到這招⋯⋯嘿~有點意外,宮城會寫信啊。」

  迎來三井耐人尋味的眼神,良田才意識到自己竟不小心說出了那件連跟母親都沒當面談過的事,霎時有些尷尬。何必說出來呢?一定是被三井剛才的話給影響,才會不小心脫口而出。

  「我只是提議而已,別想太多。」

  良田加快腳步,曳著三井的口袋,逼著他加大步伐。

  「欸,沒有嘲笑你的意思啊,走慢一點啦,你看,前面平交道,電車要來了。」

  柵欄搖擺降下,警示音叮噹響起,抬眼望去,電車站的入口就在不遠處。

  手套該還給三井了。良田瞄了三井一眼,話語到了嘴邊,卻又吞了下去,算了,過了平交道後再還也不遲。在心中默默為自己編了個藉口,良田細細品嘗著倒數計時的溫暖。

  「三井學長,今天謝謝你。」

  「嗯?你說包子啊,那沒多少,你要吃我下次再請你啊。」

  「包子也是,手套也是。」

  還有,謝謝你在學校陪我待到最後。最後一句話在喉間滾了一圈,良田還是把它留在了心底。

  這些年過去,他已習慣了獨自面對困難,即使不安至近乎反胃,他堅信只要意志堅定,面色不改,就能咬牙突破眼前關卡。全力以赴是理所當然,作為隊長,展現可靠的一面則是義務,他喜歡往前衝刺時,風在耳邊呼嘯而過的感覺,空氣撫過肌膚表面,兩側的景色轉瞬即逝,這些都讓他暫時遺忘煩憂,然而,那並不代表心臟奮力跳動壓迫呼吸的痛苦不存在。三井,為良田撐出了能夠暫時放下一切的喘息空間,那對他來說,極其珍貴,且無可取代。

  電車遲遲不來,平交道兩側的人逐漸聚集,他們被擠得更靠近了彼此一些。三井身上的氣味飄進了鼻腔,混雜著義大利麵的香氣。良田身上可能也沾到了一些,畢竟他們剛才坐的那麼近。

  「沒什麼啦,這麼客氣可真不像你。」

  三井聳了聳肩,平交道的紅燈照在他的側臉,染上一片紅暈。電車從遠方駛近的轟隆聲又喚醒了良田方才忘記的違和感,吞了吞口水,他在口袋中回握住三井的左手,幾乎是下意識地,嘗試去摸清那股情緒的源頭。

  「三井學長,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三井的呼吸一滯,瞬間,良田好像在三井臉上讀到了慌張,眨了眨眼,下一秒,三井又恢復了一臉鎮定。錯覺嗎?良田狐疑地看著眼前的三井,忽然發現口袋裡三井握著他的手有了些變化,原本乾燥溫熱的掌心,表面浮出了一層薄汗,濕熱的觸感,莫名加速了心跳。

  你真想知道?三井的語氣裡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不安。

  三井從來不是擅長隱藏情緒的那種人。

  良田突然意識到,自己口中的為什麼,並不是純粹的疑問句,而是事先設好選項的選擇題。

  退縮慢了半拍來臨,三井瞬間展露的緊張提醒了良田,他還沒做好準備去面對所有可能會出現的答案。該回什麼好?思緒在良田的腦袋裡揪成一團,然後,三井一如往常地打亂了他的步調。

  「我剛才不是嫌我媽多管閒事嗎,現在啊,我有點改觀了。為什麼會想對你好,答案很簡單,是因為我——」

  遲來的電車呼嘯而過,噪音淹沒了三井後半段的語句。

  良田先是鬆了一口氣,接著把隨之竄出的失落感給狠狠壓在心底,等到柵欄升起後,再擺出他最擅長的若無其事的表情,說,抱歉,我沒聽清楚。

  這樣啊。三井笑了笑,沒說什麼。

  手套還你,謝謝。良田把手從三井的口袋中抽了出來,順帶將左手的手套脫下,放到三井手上,同時往左踏出一步,拉開距離,使一切歸位。

  再走不到二十步就到車站了,這一次,三井沒有拉住良田,他只是趁著良田在取出電車票卡的空檔,將那雙米白色的手套,偷偷地塞進了良田書包。


本文最後由 tonton147 於 2024-1-12 00:22 編輯

tonton147 發表於 2024-1-12 00:23:03

2

  室內一片昏暗,夜色穿過窗簾滲進客廳,救護車飆過街頭的急促音色,將良田從懷念的夢中喚醒。

  現在幾點了?坐起身,滑開手機,螢幕亮起,顯示六點半。腦袋一片恍惚,是早上的六點半還是下午?回日本已經第三天,時差還沒有放過他。

  在沙發上伸了懶腰,良田起身走向浴室,轉開水龍頭,任由冷水將殘留的睡意洗去,抬眼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眼皮底下浮現淡淡的黑色素,是昨晚沒睡好殘留下的痕跡。

  幾年前的記憶浮現,良田依稀記得那時剛到美國留學時也是這樣。日夜神經緊繃,好幾個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閉上眼,身體疲憊,精神卻依然清晰。白天所發生的一切交錯閃現在眼前,全英文的練習菜單、美國式的體能訓練、每一個同學都講著流利的英文,除了他。

  壓力逐漸堆疊,良田感覺自己像是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爬上山峰的登山者,卻在登上頂點的那刻,才發現眼前還有數不清的巍峨山脈。他別無選擇,只能咬緊牙根,繼續前進。

  入學第二個禮拜,三井打來了一通國際電話。良田有些錯愕,他的確在送別會時將聯絡方式給了包括三井的所有湘北成員,但他以為那不過是個形式,就像是畢業時,縱使同學們多熱烈地留下祝福語和聯絡方式,新生活一旦開始,人人都將忙於建立新的社交圈,不捨和感傷會被新生活所覆蓋,逐漸化為過去的回憶。

  三井的語氣平靜,沒有過多的擔心,他問:『嗨,你過得還好嗎?』

  良田沒有立刻回答,他用拇指揉了下傳出陣陣刺痛的太陽穴。他睡眠不足,並且在十分鐘前才剛結束了和母親的通話,假裝自己適應良好,沒有任何問題,而那已經耗費掉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

  「不太好,我這幾天都睡不太著。」良田的聲音很疲憊,不只如此,他懷疑三井是否聽出了他的聲音在顫抖。

  『我想也是,換作是我一個人到美國打籃球,還不緊張到每天都跑廁所。』忽地,良田感覺那顆卡在胸腔的重石好像變輕了一些,三井的聲音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去坦承這些日子累積的苦悶。

  「教練給的指示我只聽懂了一半,今天練習的時候,我又失誤了。」良田頓了下,繼續道:「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但實際碰上才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良田捲著電話線,視線轉移到了天花板一角的蜘蛛網,湘北的更衣室不新,但印象中沒有看過蜘蛛網,他突然感到有些懷念。

  『到那邊還不到一個月,不適應很正常啊,你以前當隊長的時候也是這樣,老是在逼自己。』三井誇張地在電話那頭加大了音量。

  緊繃的身子又放鬆了一點,這麼一說,那時候好像也被三井說過類似的話。

  『你很會調整比賽的節奏,卻好像不太擅長調整自己的步調。』

  「這跟比賽又不一樣。」

  『是啊,所以就放輕鬆吧。你啊,一定沒問題的,不是在安慰你才這樣說,你可是湘北的隊長,抬頭挺胸,別擔心。』

  電話掛斷,三井的聲音仍在耳邊迴盪不已,從耳際,盪進心底。那天晚上,良田久違地睡了個好覺,夢中,他和三井坐在湘北校舍的屋頂,空中降下白色如棉絮的物體,落在三井的肩頭和髮根,陽光灑下,包裹住他倆,熠熠生輝,彷彿置身仙境。三井的側臉,裹上了一層光暈。真漂亮,良田在夢中,不禁嘆息。

  一個月後,良田收到了一箱來自日本的包裹,裡頭躺著一盒熱敷眼罩和一大袋即沖味噌湯,寄件人是三井,包裹裡還有一張明信片,上頭寫著:我聽老媽說味噌湯可以助眠,不知道真的假的,總之,好好照顧自己。

  裡面東西的價錢大概只佔了運費的一半不到吧,良田有些好笑地又看了一次三井粗獷歪斜的字跡,珍惜地把那箱包裹收進衣櫃,只有在練習比賽獲勝時,他才准許自己打開。

  三井的電話不僅止於最開始的那通,第二個月,三井打來,聽到良田不再失眠,便自顧自地講起了自己在大學籃球聯賽中又碰上了山王的誰,自己在哪一場比賽中又打破了自身的最佳得分紀錄等等。不會持續太久吧,良田口頭上邊回應著三井,邊默默做好隨時不會再聽到這道嗓音的心理準備。國際電話或許給三井帶來了一絲新鮮感,但他知道,不用多久,三井就會發現,比起打電話給不知何時才會回國的高中學弟,還是花時間在能夠隨時見面,實際陪伴在身旁的人身上要有意義多了。

  第三個月,三井在當月的最後一個週日下午又打來了。良田忍不住吐槽:「難道你在大學沒朋友嗎?」

  沉默降下,幾秒過去,正當良田反省起是否玩笑開過頭時,電話另端傳來三井低沈又挫敗的音色:『你不想跟我講電話嗎?』

  良田愣在電話前,莫名的罪惡感忽地刺進胸口,他有些笨拙地加快語氣解釋:「我只是想說,國際電話那麼貴,你大學又忙,不用特地花時間來關心我,我已經沒事了。」

  三井深呼吸的聲音傳進耳,看不見表情,良田仍從那細微的氣息判斷出,三井並不滿意自己的回答。三井再次開口,說:『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良田和三井常拌嘴,卻不常吵架,那場讓他們兩敗俱傷的激烈衝突過去後,三井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是出於補償心態嗎?良田不只一次這麼想過,但據他所知,三井並沒有對其他像是赤木之類的成員表達如此大的關心,答案就這樣卡著,陷在曖昧的雲霧裡。那也沒什麼不好,不是凡事都能放在陽光底下看得一清二楚的,若沒有把握能夠承擔真相所帶來的負荷,還不如就讓事情在還有轉圜餘地時就踩下剎車。然而,現在,三井正逼著良田去正視那股模糊的,彷彿呼之欲出的什麼。

  他早該知道的,在三井面前,他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步調行事。

  「抱歉,沒那回事,能接到三井學長的電話,我很開心。」良田無力地據實以告。話語才落,三井語氣一轉,說:『那就好啦,一個月一通國際電話我還是負擔的起的,我啊,很喜歡聽你說美國的事情,那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去的耶,別想那麼多,當作陪我聊天就好了。』

  良田每個月的國際電話預算,一份留給了家裡,另一部分,就這樣被三井佔去。

  抱怨美國食物不合胃口,分享美國練習比賽的成果,聽三井訴說湘北成員們的近況,大學籃球的趣聞。對象是三井,話題彷彿沒有用盡的一天。冬去春來,跨越好幾萬里的電話就這樣持續了下來,寄宿學校的留學期間是一年,畢業前,良田聽從學校的建議,申請了當地大學的獎學金制度,是為了節省家庭開銷,也是為了實現那終於不再那麼遙不可及的籃球夢。

  放榜那天,良田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簡直不可置信,他以電光石火的速度衝到宿舍交誼廳,途中被宿舍長警告也沒有停下來,喘著氣,顫抖著按下那串早已倒背如流的電話號碼,聽到電話播通的嘟嘟聲,他才意識到日本時間已逼近午夜。再怎麼說大半夜的打電話還是太缺乏常識了吧,就在準備放回話筒時,電話接通了。

  『喂,是宮城吧,結果如何?』良田深吸一口氣,說:「我錄取了。」

  三井的歡呼聲在耳邊炸開,良田沒有心思提醒三井可能會吵到鄰居,他只想沈浸在這一刻,感受三井把他的事情當作是自己的一樣開心,他難得失控地拔高了音量,說起自己準備時有多麼不安,體能測試時自己表現得出乎意料地好。明亮的未來在良田的眼前展開,他迫不及待地想跟三井分享一切。

  電話掛斷前,三井又說了一次恭喜,接著像是說給自己聽般,小聲地喃喃:『不過這樣你就要繼續待在美國好一陣子了。』還沒等到良田反應,三井緊接著補了一句,那就晚安了,下次聊。無機質的電話嘟嘟聲再次響起,留下良田,獨自反芻那句話的真意。

  良田升上大學不久後,三井收到了職籃的邀請,對方提議,希望三井畢業後直接加入該職業球隊,他們想要培養一名全新的得分王。

  三井和他,正朝著各自的人生道路前進。

  良田曾以為在成年後,三井會像是其他人生過客一樣,默默地在某個時間點成為回憶的其中一頁,但事實上卻是,三井以各種方式存在於他的生活之中。

  而無論彼此的生活如何變化,那一個月一次的國際電話仍好好地維持了下來,倒不如說,更勝以往。良田偶爾會寄些美國發現的小東西給三井,並期待在下個月的通話中聽見三井的感想,他知道,三井的誇張反應,永遠不會讓他失望。而三井也跟良田分享生活,他說,高中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大學要加倍努力。三井所言不假,好幾次通話,三井因為白日的大量練習呵欠連連,直喊肌肉酸痛。

  努力終將得來回報,三井在大學多場聯賽大放異彩,甚至因為在某次比賽中又對上當年的山王成員—松本,那場多年前湘北和山王的一戰,又被拿出來熱烈討論了一番。

  良田喜歡談論籃球時的三井,他從三井的語句,看見如燦陽般的熱情,以及不可思議的執著,那同時也讓良田感覺自己並非孤身一人,即使隔著一片海,他們依舊在同一片天空下,為彼此的夢想,一次又一次地,在哨聲跟秒數間奔馳。

  就跟多年前那雙突然出現在書包的手套一樣,等到良田回過神來時,他就在那裡了。三井的存在從一棵有些亮眼的種子,長成了一棵他在疲勞時會下意識想依靠的大樹,樹根伸展扎根至心底,織成細密的網,傳遞營養,促使果實結成,卻不曾要求回報。

  大學四年級,良田沒有向三井隱瞞畢業後的計畫,他決定回日,跟隨三井的腳步,前往日本職籃的世界。留美多年的資歷不意外地吸引到了日本國內業界人士的注意,從日本北端到他熟悉的最南端,球隊的邀約接踵而至。三井旁敲側擊過幾次他的意願,良田只說還在考慮。

  『來當我的隊友如何?』三井有次去完酒會,神智不清地播了通電話給他,醉得不輕,每個字都黏在了一塊。『不,這我可以直接跟你說,我是不會去的。』和三井成對比,良田平靜地道出一字一句。

  『什麼嘛,真無趣。』三井沒有太意外,卻仍難掩失望。

  『唉,就只有我想要再一起打球嘛......』三井又碎念了幾句。聽聞,良田腦海頓時浮現醉酒三井鬧脾氣的臉,他悄悄拿開話筒,輕笑出聲。世事難料,說不定會有那麼一天的。良田輕語,卻不確定另一端的三井的意識是否還在。

  大學生涯最後一場球賽結束,良田所屬的大學球隊勢如破竹,從最初領先到最後,哨聲響起那刻,良田被眾人簇擁,高高舉起,拋向空中,運動場的天花板映入眼簾,毫無預警地,宗太的面容閃現眼前,良田笑著望向空中,在心中低喃,你看到了嗎?阿宗。少年的聲音彷彿在耳邊浮現,你做得很好。

  良田覺得,自己似乎又向前走了一點。

  *

  你永遠無法預測人生下一秒的走向。

  在經歷了接連失去父親及兄長後,良田以為自己已參透這個道理,卻在事情又一次失控時,才被提醒那不過是時間過去,傷痛結痂後的錯覺。

  畢業前夕,平白無奇的某個週六下午,那則報導宛如一顆天外飛來的隕石,轟地一聲,砸中良田平穩的世界。良田倒抽一口氣,彷彿有誰掐住他的脖子,空氣無法順利抵達肺部,眼前一片空白,他試著深呼吸,告訴自己冷靜,再次集中注意力到那則快訊,深怕錯看了哪個細節,並暗自祈禱是因為太久沒看日文才會有這麼嚴重的誤解。幾秒過去,良田癱軟在椅子上,他沒有看錯。

  午後的太陽灑滿在房間的每個角落,良田的手卻冷如冰。再也不願想起的劇痛,正擰絞著他的心窩。十幾年前噩夢般的那天彷彿又回到了眼前。

  所有的幸福都有期限,如同沙漏,無論快慢,都難逃流逝的命運。而良田則再次認知到,不管經歷幾次,他永遠無法習慣沙漏突然歸零的瞬間。

  那則報導上寫著:三井壽選手和對手衝撞導致左手手指骨折及輕微腦震盪,緊急送醫,比賽中斷。


本文最後由 tonton147 於 2024-1-12 00:26 編輯

tonton147 發表於 2024-1-12 00:23:58

3


  良田隨手從紙箱中抽出一條毛巾,擦乾臉,拿起髮膠,小心地將瀏海梳起,露出獨具個性的彎曲眉毛,面對鏡子換了幾個角度看了看,才滿意地離開浴室。

  看了一眼時間,晚上七點,差不多該出發了。他和三井有約,就在今晚。良田特地選了一間三井住處附近的義大利菜,從車站出來,走路不用十分鐘。

  換上新衣,良田一邊在脖頸和手腕噴上前幾天剛在機場買的香水,一邊忍不住吐槽自己,連在美國參加聯誼都沒這麼用心。

  打開手機確認了電車路線圖和預計抵達時間,一隻腳踏進玄關,想了想,又縮了回來,快步回到鏡前,左看右看,從頭到尾再確認了一次服裝儀容才扣上大門。

  夜晚的住宅區很寧靜,搬進新家一週不到,良田還沒掌握這區的環境,本非本地人,國高中時的活動範圍也多在神奈川,比起東京,良田還比較熟悉美國大學附近的小鎮。想起電子信箱中累積了十幾封詢問他去處的郵件,心底湧起一陣歉意。等到安頓下來後,再好好跟大家說明吧。

  隨著人流走進車站,抬眼看去,兩側月台,擠滿剛下班的人潮,運氣不錯,通往市區的路線,現在剛好是離峰時段。

  上車,良田挑了個左右無人的位子坐下,車門關閉,引擎加速的聲音悶悶響起,閉上眼,耳裡充斥著心跳撲通跳動的規律聲響。再過十幾分鐘,他就要見到三井了。

  那則報導出來後,過了三天,良田才聯繫上三井。

  『嗨。』三井的聲音平靜的讓良田懷疑前幾天看到的不過是則假新聞。他有些遲疑地問:「你還好嗎?」

  三井在電話一頭苦笑,說:『聽你這個口氣,是已經看到新聞了吧。醫生說我運氣好,沒有傷到要害,不過畢竟還是開了刀,住院個幾週是逃不掉了。』三井頓了頓,繼續道:『還有,這季的比賽大概沒望了。』

  「新聞上寫得好嚴重,我快嚇死了,還以為你會不會就這樣……」

  良田想起了這幾天在腦中湧現無數次的恐怖想法,趕緊搖了搖頭,安慰自己,沒事了,三井還在,就在這裡,一如往常地和自己聊天。

  『沒事啦,抱歉讓你擔心了。你也知道,籃球這項運動就是這樣,隨時伴隨著風險。那天被衝撞的時候我只顧著保護膝蓋,姿勢不好,才會手骨折又撞到頭。』

  良田眼前閃現三井被撞倒在地失去意識的畫面,胸口一緊。

  三井嘆了口氣,語調染上了淡淡苦澀:『比賽暫時是無法參加了,醫生說,這個傷勢的復健至少要八到十週,腦震盪雖然不嚴重,以防萬一還是要再做一次精密檢查。昨天,我問醫生,左手會不會留下後遺症,醫生說,機率一半一半,一切都要等到復健結束之後才會知道。能不能恢復原本的狀態,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恢復,都是未知數。』

  良田從三井看似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了濃濃不安。

  沉默了幾秒,一時之間有些詞窮。一直以來,鼓勵人的都是三井,這是良田第一次看到,三井如此不安,脆弱的一面。心口一熱,緊貼著話筒的右耳滾燙,心臟撲通撲通大力敲打著胸口,良田從三井那裡獲得過無數次前進的勇氣,而這次,輪到他給了。

  良田深吸一口氣,以堅定的語氣開口:「一定會沒事的,三井學長,你是我見過最有毅力,最不懂得放棄的人,得分王的位子還沒拿到前可不能引退吧。加油啊,我會在球場等你的,可別讓我等太久。」

  電話結束,回過神來時,良田已經買好了飛往日本的單程機票。

  出發當天,登上飛機的前一刻,良田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那條回家路上必經的平交道前,向三井丟出的那個問句。那時,他沒有面對的勇氣,但現在,他已經做好了準備,無論答案如何,都不會再逃開。

  *

  晚上七點二十分,良田提早了十分鐘抵達。從店門口的小窗望進去,幾乎客滿,除了走到底靠窗的放著「預約席」牌子的餐桌以外。想必那就是他今晚預定的位子了。

  良田的目光在店內掃了一圈,鬆了口氣,還好,看起來氣氛不錯。他對餐廳沒什麼研究,多虧了網路便利,他才找到了這間店。

  說來好笑,身為土生土長的日本人,良田唯一一次稱得上算是約會的聚餐,竟是在一年前的美國。對方是大學籃球隊的經理,棕髮碧眼,講話柔聲細語,比起籃球隊,更像是會出現在美術社之類靜態社團中的類型。

  那天,練習後,女孩喊住他,她說,她對日本文化很有興趣,明年預計要去東京旅遊,希望和良田請教當地情況。良田不疑有他,答應了女孩的邀約。

  他按照女孩給的資訊,在某個週六晚上到了指定地點,走進後才發現,那是一間像出現在浪漫電影中的高級餐廳,水晶吊燈,鑲著金邊的絲絨椅,每張桌上都點著蠟燭。女孩化上了精緻的妝,身著淡藍色的蕾絲裙,坐在良田對面,搖曳的燭光照映在她有著點點雀斑的臉頰上,相較於她,良田只穿了一件寬版的休閒上衣,以及一條在二手衣店買來的牛仔褲,女孩絲毫不在意,甚至還稱讚良田那條搭配上衣的項鍊很好看。

  日本的話題告一段落,正當良田拿起紅酒準備送進口時,女孩的告白突如其來地降臨了。良田有預感,他盯著女孩下定決心的眼,在心底默默地說了聲抱歉,以他所能想到的最不傷人的方式,溫柔,而堅定地,拒絕了她。

  「你有交往的人了?」女孩垂著眼,聲音彷彿快被店內的音樂掩蓋。

  「沒有。」口有點乾,良田舉手向店員要了兩杯冷水。

  「那就是我不夠好了。」女孩盯著桌上的空盤,語氣滲著悲傷,

  「不,你很好,只是......」

  沉默尷尬地在兩人之間蔓延,良田這才意識到自己幾乎是在最初就否定了兩人在一起的可能性。他單身,從沒交過女友,而大學球隊的隊友幾乎人人都有或有過女朋友,這明明對他來說是一個好機會。

  「沒關係的,不用勉強回答。」

  「......抱歉,我只是有點疑惑怎麼會看上我。」

  女孩從空盤中抬起眼,盯著良田,受傷的神情似乎減緩了幾分,接著,她像是在回想起一件快樂回憶般,娓娓道來一切的開端。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是去年夏天和隔壁州大學的那場練習賽。我其實對籃球沒什麼興趣,那一天,我是被朋友拉去的。要不是她答應結束後會陪我去買東西,我想我大概也不會去。比賽一開始,我立刻就注意到了你,抱歉,我這樣說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很訝異球隊竟然選了一個這麼嬌小的人上場,我以為學校球隊沒人了,想說這大概是一場沒什麼勝算的比賽。」

  店員端來了兩杯水,女孩點頭致謝,低頭啜了一口,繼續說:「球傳到你手上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你光是在場上就證明了一切,那無人能敵的速度和幾乎完美的假動作,都讓我忍不住歡呼出聲,跟著全場一起熱血沸騰。」

  良田的兩頰滾燙,這是他來到美國後,第一次有人如此誠懇地當面稱讚他的表現。

  「後來,我就加入了籃球社。這一年來,我看著你參加各場比賽,不管比賽結果是輸是贏,練習菜單多麼嚴苛,我從來沒看過你抱怨。我一直很佩服你,也很好奇那股動力從何而來,想著想著,漸漸地,我的目光已經離不開你了。」

  女孩的眼眶又出現了零星水氣,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平緩呼吸。

  「我其實有猜過,良田或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看到良田錯愕的臉,女孩笑了笑,用紙巾悄悄抹過眼角。

  「有幾次,我看到你在體育場外,盯著天空發呆,散發出一種難以接近的氣場,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看起來......就像是在想著某個重要的人。」

  七點二十七分,良田注意到車站反方向,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朝著此處前進,他似乎是小跑步著,沒有幾秒就到了眼前的路燈下。

  良田感覺心跳偏離了該有的位置,那人的目光和他交接,眉眼間盡是欣喜。三井到了。



tonton147 發表於 2024-1-12 00:24:56

4


  爵士樂的慵懶女聲從黑膠唱盤中緩緩流淌而出,留著小鬍子的年輕店員穿梭在美食和音樂之間,輕輕哼著旋律,端菜時的步伐就像是在踏著某種舞蹈。店內的氣氛溫暖,明亮,良田不自覺地放鬆了緊繃的肩膀。

  店員為他們拉開椅子,遞上酒水單,總共三頁,三井直接翻到最後,看起了無酒精飲品的品項。察覺到良田的視線,三井抬起眼,說:「傷才剛好,醫生囑咐最好不要喝酒。」

  聞言,良田的視線飄向三井的左手,上頭沒有繃帶,乍看之下並無異狀。良田有些遲疑地點點頭,跟著三井,也點了氣泡水。

  「你如果想喝可以喝,不用在意我。」

  「不會,時差還沒調回來,我現在也不想喝酒。」

  事實上,不管三井是否有喝,良田都沒有打算攝取酒精,今天,他希望是在神智完全清醒的狀態下和三井談話。

  店員將有著墨綠色包裝的進口氣泡水放上桌,開瓶,緩緩倒進高腳玻璃杯。

  「辛苦了,乾杯。」

  玻璃杯碰撞發出清脆聲響,氣泡水流過喉嚨,柔順而不刺激,彷彿還散發著微微甜味,三井喝了一口,雙眼圓睜,驚嘆,高級貨果然不同。

  放下高腳杯,三井的眼神流轉到了良田身上,右手越過餐桌,輕輕拍著良田的肩,笑瞇了眼。

  「你這傢伙,可終於回來了啊。」

  「嗯,我回來了。」

  良田笑了笑,回望過去,這是他今天第一次仔細好好觀察三井的外觀,黑色高領毛衣,靛藍西裝長褲,上半身依舊精實,臉頰卻似乎瘦了些,一頭清爽短髮,跟上次相見時,瀏海好像變長了?

  「怎麼一直盯著我看,太想念我了嗎?」三井滿眼笑意,右手托著下顎,一臉玩味的點出了良田露骨的視線。

  「說什麼傻話,只是覺得跟上次見面的時候比起來,三井學長好像變瘦了,你......有好好吃飯嗎?」良田移開眼,將眼神轉到了純白的桌巾上。

  良田不是沒有回來過,一年前,他趁著暑假回日,和三井約出來喝了一杯。餐廳是三井找的,橫濱車站附近的居酒屋,設有包廂的那種。

  那天,他們點了滿桌的下酒菜,氣氛熱絡,良田跟三井都喝開了懷,日本酒、啤酒、檸檬沙瓦,喝到飽菜單上的酒品點了好幾輪,些許是氣氛使然,明明酒量不佳,三井卻也喝下了不亞於良田的酒量,酒精下肚,三井面色紅潤,大聲宣布著下次賽季的目標:最佳得分王。

  「你呢,就要回來了吧?沒有什麼目標嗎?」三井在良田的杯子裡又添了些啤酒,興致盎然地看著他。

  「嗯......既然三井學長都說要當得分王了,我可不能輸。我想想,好!那就當季MVP吧!」

  「哈哈哈,都還沒正式加入就想著要拿最優秀選手,你是不是太小看日本籃球了,臭小子。」不過,有志氣不是壞事,三井大笑著把良田圈在懷裡,搓揉著他的捲髮。

  良田笑著,嘴上說著住手,實卻暗暗享受著三井氣息吐在臉頰上的觸感。那時,他以為,他們的未來都將順利,一片光明。

  店員端上沙拉,三井拿起叉子,插起一顆鮮紅的小番茄,放進嘴咀嚼。

  「可能是醫院的餐點太清淡了吧,天天都是水煮雞肉,燙青菜,白吐司之類的東西,吃都吃膩了。」三井像是又想起了醫院的菜色,皺起了眉頭。

  「今天這餐可是我出院後最豐盛的一頓,謝謝你啊,挑了一間這麼不錯的店。」三井滿足地將最後一片生菜放進嘴,笑著看向良田。

  「上次三井學長找的那間居酒屋那麼好吃,輪到我安排,可不能輸了。」

  良田勉強回嘴著,內心一片苦澀。他多希望今天這頓對三井來說只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晚餐,而不是出院後的慶祝餐。

  「真是,這有什麼好比輸贏的。上次那間餐廳我只是覺得有包廂方便就訂了,料理是其次,跟你吃飯才是重點。」

  聞言,良田心跳漏跳一拍,下意識拿起水杯灌了一口,他的視線先是在水面,須臾,又慢慢飄移到三井臉上。三井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仍是一臉的稀鬆平常。良田提醒自己,這句話適用於任何久未見的好友,沒有必要有過多的聯想。

  手機低沉的震動聲打斷了良田的思緒,他摸了下背包,不是自己的,三井從口袋中抽出手機,看也不看地按下紅色按鈕,沒過幾秒,電話又不放棄似地再次響起,三井嘖了聲,起身移動到門口。

  從觀景植物的縫隙能夠窺見三井講電話時皺起的眉頭,即使聽不清楚對話內容,仍能從零碎的語氣中推敲出,對方應是三井的熟人。一分鐘過去,電話沒有掛斷的跡象。店員過來幫良田又斟了一些氣泡水,他含了一口在嘴中,模仿喝紅酒時那般,分成幾段,一點一點地嚥下喉。望著三井被植物擋了一半的高祧身影,良田緩緩思考起這些年來他和三井所進行過的無數次對話。他們的話題通常圍繞著籃球,當然也有學校,日常生活,或是家人,聊天內容全憑當時心情,有時甚至連煎蛋捲要做成鹹的還是甜的都能爭論個半小時,但唯獨,有個話題他們從沒主動開啟過——戀愛。

  美國的風氣開放,在崇尚自由的大學校園,同儕間打探各自的感情生活,討論戀愛煩惱,並非什麼稀奇事,良田並不排斥,被徵詢意見時他也樂意分享看法,主角不是他,話題中心永遠不會繞到他身上,很安全。除了那一次,或許是女孩分享給了朋友,還是那天的餐敘不小心被誰給目睹了,良田拒絕了球隊經理告白的消息,莫名其妙在校園間傳了開。好奇、困惑、責備、安慰,不同人用各式各樣的方式來找他搭話,良田困擾,卻也無計可施,他只能安慰自己,再怎麼有趣的話題嚼久了也將變得無味,眾人的好奇心不會持續太久的。

  上天彷彿感知到了良田的煩惱,就在事情傳開的隔天,他收到了三井的電話。

  三井一如往常地和他聊天、談論近況,無可避免地,良田的腦中閃過女孩的哀愁面容,他有些慌張地將女孩的身影趕到腦海一角,說起了上禮拜去電影院看的最新英雄電影,最後,沒有任何意外的和平結束了通話。電話掛上,良田鬆了口氣,同時,心頭升起一股僥倖,他維持住了和三井之間的情誼,沒有讓任何雜質介入。

  在和三井相處、聊天的過程中,良田時常會有一股錯覺,他和三井都不會改變,永遠都如高中時那般純粹、美好。然而,卻沒有人提醒他,一廂情願總是伴隨著無可預知的風險。

  五分鐘後,三井回到座位,店員像是等候已久般,配合著三井入座的時機點,端上了主餐。良田從眼角餘光,瞧見了三井掌中的手機螢幕亮起,是新簡訊送達的通知。

  「她實在太囉嗦了,都說了我正在吃飯,還拖拖拉拉地講這麼長。」三井碎念著,粗魯地將手機塞進口袋。

  良田感到心臟一陣緊縮,眼前是冒著香氣的菜餚,他的食慾卻一點一點地正在減退。

  「對方很急的話你先去處理吧?」

  良田的語氣平靜,手指了指三井放在口袋中還亮著的手機。

  「就說不是什麼急事了,不用在意。」

  些許是受到了電話的影響,三井的語氣顯得有些不耐。空氣逐漸變得緊繃,良田放下正準備拿起叉子的手,腦子一熱,握緊拳,說:「是嗎,連續打那麼多通電話,怎麼看都像急著要找你吧,太放置女朋友的話,小心被討厭。」

  糟了,良田摀住嘴,仍來不及阻擋脫口而出的話語,後悔緩緩從腳底升起,蔓延至頭頂,他有些懊悔第低下頭,他知道,三井的視線正定在自己身上。

  他乾巴巴地開口,嘗試緩解凍結的空氣:「對不起,我管太多......」

  「那是我媽。」

  良田倏地抬起眼,看見三井抿著嘴,正在憋笑。

  「你說......」良田眼睛圓睜,因為出乎意料的答案無法編織出完整的語句,嘴巴只能無意義地張合著。

  「我上禮拜退院後急著處理隊裡的事,拖著拖著就忘了跟我媽說,她剛才特地打來罵了我一頓。」

  三井大笑出聲,又加了句:「忘記跟你說,我沒有女朋友。」

  快吃吧,都要涼了。三井指了桌上快被兩人遺忘的主菜,拿起刀叉,夾了一塊牛排到良田盤裡。良田乖順地將那塊的牛排放進口,甜美的肉汁在嘴中擴散,他嚥下肚,還是感覺尷尬在胸腔裡徘徊不散,身體熱得像發燒,他知道,他的耳朵肯定紅透了。

  「抱歉誤會了。」良田微微抬起眼,發現幾分鐘前環繞在三井周遭的煩躁情緒已經不復存在。

  「不會。」

  鮭魚很好吃,你嚐嚐。三井順手夾了一塊魚排放到良田盤中。明明大病初癒的人是三井,為什麼自己卻是被照料的那方,良田有些無奈地接過三井的好意,一邊品嚐著辛香料和魚肉在嘴中形成的絕妙滋味,一邊等著臉上紅潮退去。餐桌間頓時只剩下餐具碰撞的聲響,店內的音樂不知不覺從爵士樂換成了沈穩的古典樂,大提琴的幽幽琴聲勾起微微憂愁,三井嚥下盤中最後一塊牛肉,放下叉子,淡淡地開啟了話題。他說,這季賽季,他的表現出奇地好,很多人跟他說,保持氣勢下去,這季的得分王,不,說不定連最佳選手,都有可能選上他。不只如此,除了個人成績優越,他所屬的涉谷隊今年更是動作頻頻,從國內外網羅了數名備受期待的新星,還被雜誌電視做成了特輯,隊伍的士氣正旺,大家都很期待,說著今年說不定能拿到睽違數年的第一順位。

  三井停下來,眉頭皺起,說:「誰都沒想到意外就這樣發生了。這幾個禮拜,我一直在跟主治醫生討論,醫生說,復健順利的話,或許在賽季後期能夠上場,但是如果一康復就激烈運動,有可能引發二次傷害。我一聽到醫生這麼說,立刻就想起了以前膝蓋受傷時的事。那時候,我就是因為太著急,才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我知道不能把現在跟當年混為一談,但我就是忍不住⋯⋯」

  抱歉啊,在吃飯時講這種沉重的話題。良田搖搖頭,他看到三井眼中閃逝一抹苦楚。

  「我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再逃避,要打籃球打到最後一刻了,卻在這種時候又被過去絆住腳。果然,經歷過一次的事,很難說忘就忘吧。」

  三井抬起頭,望向窗外,眼眸被夜色填滿,霎時,多年前留著長髮,頹廢度日的三井樣貌浮現在良田眼前,良田彷彿看到有股黑暗,正從三井的腳邊緩緩攀上他的身軀,啃噬著他的靈魂。

  「三井學長。」良田輕喊。三井抬起眼,看向他。

  三井已經被暗夜吞噬過一次了,他不會再讓同樣的事情發生,這一次,他會在三井走向懸崖之前,便牢牢抓住那雙手。

  「你還記得我剛到美國時,你對我說了什麼嗎?」

  三井眉頭緊蹙,像是在腦海中翻找著記憶,過了幾秒,仍是滿臉困惑,良田笑了笑,公布了答案。

  「你在電話裡跟我說,我既然能勝任湘北的隊長,在美國也一定沒問題的。」

  我說過這樣的話啊,三井用指尖搔了搔臉頰,眼裡的抑鬱被回憶給沖淡了一些。

  「那時的我,每天都因為緊張而表現失常,英文聽不懂幾句,也不習慣宿舍的多人房,幾乎天天失眠,我不只一次懷疑自己的決定,那是我最沒自信的一段期間,而你,就在那時候,打了那通電話給我。或許只是湊巧吧,但那時候聽到你的聲音,確實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後來,不管是被人瞧不起、被嘲笑,或是比賽結果慘不忍睹,我都會想起那句話,也會想起以前我在湘北時所打的每一場比賽,想起首次打進全國大賽的感動、打敗最強山王時的不可置信,還有你。」

  我?三井雙眼圓睜,不可思議地指向自己。良田平靜地用氣泡水潤了潤喉,說:「對。」

  「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我從小打球到大,和各式各樣的人打過球,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隊友,就是三井學長。」

  「是因為我以前向你找碴,還把湘北籃球部弄得一團亂的關係吧。」三井有些自虐的提起不堪回首的過往。

  「不只有那樣。」

  「咦?」

  「自己這樣說有點奇怪⋯⋯我被人說過很多次假動作做得好,但你知道嗎?大多數人,跟球技無關,在最一開始,很常漏接我用假動作傳的球。只有三井學長,不管我傳出多刁鑽的球,都能牢牢地接住,真的很不可思議。」

  良田嘆息著說完,習慣性地攤開手心,看了一眼,握緊,接著說:

  「不可思議的不只有這件事,其實,最一開始,你打電話給我,我以為不過是一時興起,沒有太當一回事。我真的沒想到,你竟然能持續那麼久⋯⋯後來,不知不覺之間我也習慣了,習慣每個月聽到你的聲音,習慣和你分享新生活。老實說,就算只是和你閒聊個幾分鐘,我那天的心情都會變得特別好,不得不承認,你對我說的那些鼓勵,一直都是支撐我前進的動力。」

  良田感覺到三井的目光正定在他的臉上,彷彿快看穿了他藏在若無其事表面底下的真實。良田抬起頭,沒有逃避,直直迎向三井的目光。

  「我還沒跟你說我提早回來的原因。」

  「我以為你只是想要早點回來準備而已?」三井有些驚訝地張大眼。

  「不,按照計畫,我原本是打算明年初回來的,但,事情有了變化。」

  良田吸了口氣,心跳的節拍逐漸加快,身體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著,他閉上眼,調勻了呼吸,才緩慢地開口:「你出事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天看到那則報導時有多衝擊,我立刻播了電話給你,想當然的,電話沒有接通,我只能打給其他人,盡量拼湊出實際情況,我好無力,第一次體驗到人在國外什麼都做不了的感覺。後來,過了幾天,我花了很多時間去思考,一些關於過去,現在,還有未來的事。我發現,不管在哪一個階段,我的人生好像都脫離不了你的影子。」良田停了下,眉頭微微蹙起,換成了有些無奈的口氣說:「其實,我也嘗試過和你拉開距離,我覺得那對我倆都好,但失敗了,畢竟你總是那麼地不按牌理出牌,我根本不知道怎麼防。」

  三井的眼眸中流動起某種複雜、難以摸透的情緒,良田忽然感到有點退縮,他輕輕閉上眼,張開,將眼神轉移到了三井的左手上,只有這樣做,他才能鞏固決心。

  「最後,我得到了一個結論,就像是你在我難過的時候鼓勵我那樣,我也想要在你有困難的時候,成為你的力量。不要總是要我好好利用你,在你需要的時候,我希望你也可以同樣地利用我。」良田深吸一口氣,將最後一句話緩慢地說了出來:「我⋯⋯想要待在三井學長的身邊,可以嗎?」

  「你的意思是⋯⋯」

  「不是以朋友的身份。」良田小聲地補充。

  語畢,良田猛地拿起桌上的氣泡水灌了一大口,希望透過二氧化碳刺激喉嚨的刺痛感,讓自己冷靜。他盯著桌面,等著三井的回應。笑著不當一回事,滿臉困擾地拒絕,良田已經在腦海中模擬過各種可能會出現的情境,他已經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

  幾秒過去,桌面仍然一片寂靜,店內播放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的最後一個音符剛好結束,少了背景伴奏,緊張感多了幾分,就在良田滿心忐忑,準備抬眼一探究竟時,水滴落在桌上的悶響打破了寧靜,白色桌巾上浮現了幾點深色水漬,良田迅速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盯著眼前的景象,淚水凝聚在三井泛紅的眼框之中,從眼角,沿著臉頰,流過下顎,接著滴落在桌上,良田睜大雙眼,試圖想要說點什麼,喉嚨卻彷彿卡住般無法出聲,他注意到隔壁桌的視線飄了過來,店員也似乎猶豫著是否要前來關心,他只能愣在原地。

  「對不起,我太高興了,我做夢都沒想到能有這一天。」三井用手背抹過眼角,哽咽著嘆息。

  良田還是沒搞清楚三井流淚的理由。難道傷剛養好,壓力太大,容易激動嗎?

  幾秒過去,三井呼了一口長氣,眼裡的水氣還未完全散去,眼淚已經停下,三井坐直身子,迎向良田困惑的目光,說:「我再跟你確認一次,你是想跟我交往嗎?」

  良田抖了一下,三井直白明了的提問,毫不保留地逼出了他的羞恥心,差一點,他就要站起來越過餐桌遮住三井的嘴,但那句話以客觀層面來說,以『交往』二字解釋並沒有錯。

  紅暈悄悄爬上良田的耳根,他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沒想到被你搶先一步了。」三井嘆了口氣,嘴角卻是揚起的。

  「咦?」

  「不瞞你說,我會這麼執著於拿到得分王還有另一個原因。我⋯⋯有一個喜歡了很多年的人,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他。今年,我終於下定決心,我要用盡全力去爭取得分王的位置,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讓那個隔了好多年,好不容易回國的人刮目相看。最後,不管結果如何,我打算賽季一結束,就要向他表白。」

  「表白⋯⋯?」良田的腦子還在組織話語的訊息,三井率先把答案說了出來。

  「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宮城。」

  剎那間,數年前,在夜晚的平交道,側臉泛著紅暈,還殘留著青春氣息的三井,和此時眼前渾身透著成熟氛圍的三井重疊在了一起。良田用右手用力擰了一下左手臂內側的嫩肉,很痛,他沒有在做夢。鼻腔忽然傳來一陣酸楚,良田吸了下鼻子,輕聲回覆:「我也是。」

  社團練習後無數次的陪伴,不請自來的國際電話,即使畢業或分隔兩地都沒有中斷的情誼,那些堆疊在良田和三井之間數不清的回憶,最終都將他們導往了同樣的方向。良田覺得他跟三井好像繞了一大圈路,但那些又好像都是必經的過程。

  宮城,三井又一次喊了他的名字。「你說我不按牌理出牌,這句話我要原封不動的還給你,高中時的事情你還記得吧,要不是你突然竄出來跟我挑釁,之後大概也不會演變成那樣。」

  難不成是我的錯?良田扭曲的眉型皺成不悅的形狀。「別生氣,我還沒說完啊。」三井笑著用手指戳了戳良田的眉間,放慢了語速。

  「我的意思是,你總是在我人生低潮時,突然出現,用各種方式動搖我,但最終,似乎都引導我走向了正確的方向。」三井往前傾,伸出左手,放在了良田餐桌上的右手背,順著指節的形狀,緊緊握住。

  「說出口的話,可不能隨便收回,想要待在我的身邊是吧,做好覺悟了,我不會輕易放你走的。」



tonton147 發表於 2024-1-12 00:25:37

5

  餐點來到了最後一道,是香草口味的手工冰淇淋,上頭躺著一小片嫩綠色的薄荷葉,良田挖了一口到嘴裡,嚥下,冰涼,身子仍沒有降溫的跡象,三井甚至還在另一端投來彷彿能挑起火花的灼熱視線。良田假裝不在意地默默吃著冰,隔壁桌情侶的對話順著窗戶縫隙滲進的微風飄了過來,他們桌上也擺著甜點,提拉米蘇,以及一樣的香草冰淇淋。女孩如黃鶯般輕脆的嗓音傳進耳,你的看起來真好吃,男方回,分你一口吧,接著,他舀了一匙冰,如流水般自然地放到了女孩嘴裡。

  良田用眼角余光捕捉到了隔壁桌一連串的舉動,他無意義地輕攪著碗裡融化了的冰,發散著思緒,如果三井要求,他是不是也能自然地做出一樣的事?好像有點困難,良田溫吞地想著。為了今天,他想像過無數遍向三井坦白的情況,但在那之後的光景,卻是一片空白。良田緩慢地將一匙化為液體的香草冰放進嘴,吞下。

  「沾到了。」

  三井伸手橫過桌面,粗糙的拇指擦過良田的下唇,撫過嘴角,修剪整齊的指甲劃過皮膚表面時不經意地引起了良田的一陣輕顫,在反應過來之前,三井已將手伸回,舉到唇邊,以黯紅的舌舔拭掉那甜膩的一點白。幾秒鐘的景象彷彿有了被誰給拉冗的錯覺,良田遲了幾秒才拿起餐巾紙,從左到右,擦了遍嘴,那裡已經沒有任何食物的殘渣,然而,三井指尖的觸感和熱度卻還盤旋在上面,久久不散。

  「不怕被人看到嗎。」良田思來想去,最後只小聲吐出一句如同嘆息般地問句。

  「都交往了,這點小事不算什麼吧。」三井心平氣和地啜了一口咖啡,一派輕鬆。

  良田知道他的視線從剛才開始就難以受控地追逐著三井的唇,他吞了口口水,模仿著三井,將所剩不多的熱茶飲盡。

  沉默沒有持續太久,忽然,三井啊了聲,似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迅速地放下咖啡杯,坐直身子,向良田拋出問句:「對了,你還沒跟我說加入了關東的哪支隊伍。」

  「你怎麼知道我加入的是關東的隊伍!?」

  良田一驚,他和日本各地的幾間球隊陸續接洽過,簽約一事上個月好不容易才談妥,下週才會拍板定案,除了該隊的幾位內部高層,包括正式球員,沒有人知道他將加入哪支球隊。

  「啊,果然是關東的球隊啊。」

  「⋯⋯你套我話!?」

  良田定了幾秒,雙眼圓睜,不可置信地拉高了音量,看到三井笑嘻嘻地將食指抵著嘴唇示意,才意識到了遠方店員投來的視線,良田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恨恨地瞪向一臉得逞的三井,他的肩膀垂下,身子宛如被抽空了力氣,他終究是太小看三井了。

  「⋯⋯記得幫我保密,正式公佈的日期在下個月。」

  迎上三井宛如發光般的眼神,良田無奈地壓低音量,輕輕回答,「橫濱。」

  *

  走出餐廳,厚重的木製大門關上,溫暖昏黃的光線,讓人彷彿置身異國的旋律,宛如魔法失效一般,一眨眼,換成了電車出入站的雜音以及冷白的街燈。

  良田抬眼望去,車站就在前方,從餐廳出發,路程不到五分鐘。他緩緩抬起腳步,踏出。須臾,一股熟悉的不適感刺進胸口,那是他每次和三井通話,即將掛斷前都會感受到的酸楚,良田不自覺地放慢腳步,踩著街燈之下的路樹影子,緩慢地邁進。他沒有提醒三井,他家位在車站的反方向,而是又貼近了三井一點,讓彼此的影子幾乎重疊。

  「差點忘記問了,你現在一個人住?」三井突然停住腳步,看向良田。他們站在車站出口附近,一旁種著喊不出名稱的的綠色植物,些許是四季常青的種類,初冬依然茂盛,遮住了從車站透出的光線,腳底下因此顯得昏暗。

  「是啊,前幾天才剛搬進去,還沒整理好呢。」

  一想起還堆放在客廳的紙箱,良田就感到一陣頭疼。

  「你家多大?」

  三井的眼珠轉了一圈,像是在想著什麼似地追加了問句。

  良田回想著已經有些模糊地租約訊息,不太確定地答:「嗯?大概有四十平米吧。」

  「這不是剛好嗎!我們一起住吧?」

  三井轉到了良田眼前,興奮地握住他的雙手,眼睛因為期待而發著光。

  「等⋯⋯太突然了吧?」

  良田愣了愣,對於突然其來的提案有些不知所措。同居?他努力回想著至今為止的人生,是否有哪一次曾經提到這個詞彙,最後只無力地卻撈到幾幕愛情連續劇和少女漫畫裡出現過的毫無參考價值的畫面。不過,至少良田可以確定,至今為止看的所有作品,沒有一齣是在告白當天就直接同居的,應該。

  三井似乎不認為自己的提案有任何不妥,他的目光依然緊緊地黏在良田臉上,就像是等待獎賞的大狗,搖著尾巴,期待著良田給予肯定的回應。

  不忍心澆三井冷水,良田在腦中迅速思量了幾圈,試探地說:「我聽說情侶交往都有步驟的,我們今天才交往,立刻就說要住一起不會太突然了嗎?」話語越到後半段,音量越是遞減,講到交往二字時,三井幾乎要貼到良田嘴邊才能聽見了。

  三井皺起眉,有些不滿地勾起嘴,「什麼步驟?」

  良田幾乎要懷疑三井在裝傻,他的視線越過三井,看了一眼車站出口的白燈,迅速思考著中斷目前的對話直接坐車回家的可能性。但,三井握著他的力道沒有減輕,甚至還有加重的跡象,良田的目光又轉了回來,嘆了口氣,相處多年,他不會傻到去挑戰三井的永不放棄。

  良田張了嘴,闔上,隔了幾秒才小聲地給予回答,「就是⋯⋯像是先牽手啊⋯⋯」

  「這個我們做過啦,還有呢?」三井的眉頭鬆開了一些,催促著良田繼續。

  「擁抱、接吻、還有⋯⋯做愛了之後,才會談同居吧。」

  良田一邊刻意表現地心平氣和,一邊告訴自己,『宮城良田,你都幾歲了,談論這種事情沒什麼,不要大驚小怪。』然而,他的身體卻不太領情,他感覺到濕熱的汗水逐漸凝聚在背脊,掌心表面多了一層水氣,體溫更似是在短時間內飆高了好幾度。

  電車來了又去,數不清第幾班的特快車即將到站,良田往旁靠了靠,數名路人穿過他們身邊,快步走向剪票口。

  「好啦,三井學長,我也該去搭⋯⋯」

  話語未落,良田便被三井拉向了一旁昏暗的小巷,只剩語尾無力地消逝在風中。

  嘴唇好乾,有沒有好好保養啊。良田被三井吻上時,第一時間出現在腦中的竟然是擔心。乾澀的吻沒有持續太久,三井厚實的舌頭伸出前端,先是輕舔過良田的下嘴唇,接著趁良田嘆息的縫隙鑽了進去,接觸到粘膜的瞬間,良田的身子一陣顫動,三井打在他臉上的氣息也變得急促,良田被壓在巷弄凹凸不平的牆上,有點兒痛,卻意外成了興奮的催化劑。

  換氣空擋,他們互相凝視,就著微弱的光,良田在三井眼眸裡又發現了水氣正在凝聚,他摸了摸三井同樣乾燥的側臉,忽然想起了多年前三井在湘北體育室流淚的表情。對呢,三井是個為了心愛事物,不會吝惜流淚的人。胸口一熱,惦起腳尖,良田輕輕吻上三井的眼角。第二次的接吻由良田開啟,他的舌頭輕巧探入,溫柔舔過三井的上顎,就在即將探訪齒列時,三井卻打亂了他的步驟,將良田再度捲進了那激烈、彷彿使人缺氧般的吻之中。

  終於放開彼此,氣喘吁吁,滿臉通紅,良田感覺他們就像是剛打完了一場一對一。三井呼了口氣,身體微微前傾,使他們的額頭互相碰著。

  「接吻也接了,可以一起住了吧?」

  還少了一個步驟,良田心想,但此時,他已經提不起心思更正三井了。

  新家的格局在腦海浮現,2LDK,衛浴分離,朝南,不只採光好,隔音也好。良田臨時找房,選擇不多,這幾年又住慣了美國大小的房間,看到符合條件的空房釋出,他沒想太多,立刻就繳了初期費用,簽下合約。良田記得很清楚,租賃條款上其中一條清楚地寫著,『此房可供兩人入住』,當時,他匆匆一瞥,沒有放在心上,以為只是一條不會再看第二眼的注意事項,沒想到竟然在此時成為了說服自己接納三井提案的推手。

  「⋯⋯讓我考慮一下。」

  良田嘴上說著,腦中已勾勒起三井入住時的情景。這幾日讓他感覺透著寂寥氣息的空蕩房子,頓時幻化成了隱藏著無限可能性的起點。

  「呿,還要考慮啊。」三井瞇起眼,眉間散發著不滿,他伸出拇指輕輕撫過良田還濕潤著的下唇,接著像是說給自己聽般,喃喃道,「都露出這種表情了,可別讓我等太久啊。」

  晚上十點,顯示板上仍規律標著電車抵達時間,下方的跑馬燈多了幾行字,是人身事故的延遲快訊,良田停下來看了一眼,不是接下來要搭的那條路線。內心頓時有些五味雜陳,他應該要鬆一口氣的,卻因為失去了最後一個能夠停下來的理由而莫名失落。

  電車還有五分鐘到站,現在進站,恰好能夠搭上快速列車。

  「⋯⋯那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

  轉身,拿出票卡,刷卡進站,閘門降下,良田知道,三井的目光依舊駐足在他身上,似是要目送他搭上手扶梯了。

  「宮城!」

  三井低沈有力的嗓音傳進耳,良田回頭一望,三井還站在那,他才剛踏進站,只要將手伸長一些,就能碰上三井。距離電車到站還有三分鐘,紅暈又悄悄爬上了三井的臉,他有些困窘地搔了搔後腦勺,歪了下頭,像是還沒整理好接下來的話語,過了兩秒才又有些結巴地說:「下次見,還有,忘記跟你說晚安了。」

  良田定在原地,晚安二字瞬間將他打入了回憶浪潮。過去幾年,良田不只一次在電話中聽到三井對他道晚安,日本時間還在下午,三井卻從來沒有記錯。明明就只是簡單的一句『晚安(おやすみ)』為什麼總是在聽聞後,比起其它個夜晚,更能夠安心地墜入夢鄉呢?摸了下眼窩下的黑眼圈,良田感到心口一熱,吞了口口水,還有一分鐘電車就要來了,他向三井點了點頭,回,晚安,三井學長,繼續往前走了幾步,就在右腳要踏上手扶梯前縮了回來,既視感閃現眼前。

  又一次地,他離開,三井等待。

  不,情況不同了,他終於跨越了時間和距離,來到這裡,今天,他不想,也不該再縮進那名為若無其事的軀殼裡迴避,抑或是保留任何心意。

  心臟以前所未有地力道撞擊胸口,良田咬牙,以讓人旁人側目的最快速度衝回剪票口,從錢包抽出備用鑰匙丟了過去,失控的力道使鑰匙飛向了某個刁鑽的角度,三井側過身,舉起大手,銀色的鑰匙乖順地到了他的掌心。

  三井先是一愣,接著,在辨識到手心物體為何物的瞬間,眼睛圓睜,握緊雙拳,擺出了勝利的姿勢。

  「明天開始,請多指教,三井學長。」

  良田笑了笑,感覺內心從來沒有如此舒暢過。

  不照順序來又如何,被打亂腳步又如何,若對象是你,怎麼樣的走法,都會是值得的。

  良田有股預感,明天開始,失眠將與他無緣。

  fin.

tonton147 發表於 2024-2-5 16:32:04

Distance-1

・溫柔的本質的後續,可以直接看不影響閱讀,但看過本篇會更能理解故事情節。
・職業設定,後面的故事會有自創角色出現,請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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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良田是被手機的響鈴給吵醒的。刺耳的鈴聲隨著單調的震動頻率傳到耳邊,喚醒尚處在一片模糊中的意識,他皺起眉頭,頭也沒抬,右手在床頭櫃游移著,尋找到了噪音的源頭,手指迅速在畫面點了幾下,等到室內恢復一片靜謐,他才吐了口氣,低頭往身旁的人懷裡又鑽了鑽。
時針前進了一些,手機再次發出聲響。這次不是惱人的鬧鈴聲,而是簡訊送達的通知音。
「喂⋯⋯該起來了吧?」三井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響起,眼睛還半瞇著,嘴唇已如流水般自然往下,在良田的額際落下一吻。良田沒有回應,他知道三井也還累著,沒有幾秒鐘,將會甘願和他一起將意識撒手於床鋪的懷抱。外頭的大晴天被最高等級的遮光窗簾阻擋在外,房內只有兩人規律的鼻息,時針邁向七,那台被良田丟在一旁,機身懸了一半在空中,再差個幾公分就要掉落地面的手機,又再度響起了惱人的機械音。
「吵死了⋯⋯唉。」良田從三井的懷抱中抽身,棉被隨著動作滑落,他打了個哆嗦,順手將棉被蓋回三井身上,同時注意到那件黑色的棉質睡衣。他伸出手,讓指尖輕輕滑過袖口,新衣服特有的柔順觸感還留在上頭。那件睡衣價格不菲,而良田也有一件同款不同色系的,那是上個月百貨公司清倉時,他被兩件八折的特價標章吸引所買下的新衣。直到拎著紙袋抵達家之前,良田都以為那不過只是一次普通的購物,就像買下超市在打烊前貼上特價標籤的生魚片一般稀鬆平常,因此當他取出睡衣,三井奔上前來時,他並沒有反應過來。他呆站在原地,糊裡糊塗地被三井抱擁在懷中,腦袋迅速盤點著三井如此開心的原因仍一無所獲,直到三井的驚嘆聲從耳邊響起,他才恍然大悟。「沒想到你竟然會為我們買下情侶裝。」三井抬起頭看了一眼一旁的紙袋,又再度把他揉進懷裡。急促的心跳聲透過緊貼的身軀傳了過來,一陣莫名的心虛從心底升起,良田幾乎是反射般地將表情藏在了三井的胸膛之中,掩飾著由誤會衍伸的不好意思。你喜歡就好,他小小聲地說。而話語才剛落下,三井抱著他的力道就又緊了些,他放鬆了緊繃的身子,讓三井在自己的臉頰上留下數個吻。當天晚上,良田躺在大床上,盯著天花板,想了想,漸漸覺得,有沒有省下那幾千塊日幣,好像也不是那麼重要了。在一起後,良田才發現三井意外地珍惜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包括他隨手為三井買下的衣物,偶爾心血來潮煮的馬鈴薯燉肉,或是他在車站旁的出租店隨便找的俗爛愛情片,以及,他本身。就像現在,明明昨天剛從大阪遠征回來,累得連手都抬不起,三井已經掙扎著起身要替他準備早餐。「你繼續睡吧,不用管我。」良田拍了拍三井睡翹的黑髮,轉身下床,一踩上室內拖鞋,床頭櫃上的手機又發出了收到新訊息的聲響,拔下充電線,滑開螢幕,三則新訊息躍入眼簾,兩則來自前天酒會認識的啦啦隊女孩,另外一則則是寫有今晚餐會的地點時間的通知。

良田正式加入橫濱隊已經過去數個月,這段期間,他以正式球員身份參加了十場比賽有餘,沒有讓球探失望,他入隊後,橫濱隊的得分率有了顯著提升,助攻得分沒少,主動進攻的表現同樣亮眼,他受到了不少關注,接了好幾間報章媒體的採訪,收到了不知道多久沒聯繫的遠房親戚的問候,當然,也少不了湘北夥伴們的祝賀,而同隊的隊友們更是超乎良田預期地歡迎他的到來,不只比賽後的慶功宴,各種公開或私人的酒會邀約名單上也少不了他的名字。他有些受寵若驚,但更多的是鬆了口氣,他花費多年在國外累積的一切,終於有機會在他出生的土地,在那些對他抱有期待的家人、朋友、師長,以及這些年來陪伴著他走過來的三井面前展露成果。即使他現在偶爾還是會在出場前緊張到在廁所反胃,但已經不會像第一次打進高中全國聯賽時那般,覺得自己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了。

良田走進客廳,躺上那張可以容納三人的寬敞沙發,滑開手機,悠閒地輸入回覆。「晚上七點,新宿三丁目的餐廳,知道——」「今天晚上又要出去?」三井的聲音從頭頂降下,良田轉頭一看,發現三井正撓著肚子,站在他身後,眼神鎖定在他的手機螢幕上。「偷看別人手機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喔。」良田一邊說著,一邊按下了發送鍵。「我可沒偷看,我站在你後面光明正大的看。」良田翻了個白眼,思考了兩秒是否要反駁,最後還是把頭給轉了回來,打開另一封訊息。反正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良田想。「隊裡有個愛熱鬧的前輩主動邀請我的,不好拒絕。」良田面無表情地在訊息欄挑選了一個笑地瞇起眼的表情符號,回掉了最後一封訊息。「可我剛才看到的發信人像是個女的。」三井已經移動腳步到了廚房,拿出放在下層的平底鍋,打開瓦斯,淋上沙拉油,打進了兩顆蛋。
三井的觀察力不只在球場,怎麼連在這種地方都發揮地淋漓盡致呢?良田望過去,廚房中,三井正小心翼翼地滑動著鍋鏟,讓兩顆蛋呈現近乎完美的圓形,蛋煎的近乎完美,三井卻緊抿著唇,眉間還皺出了幾道摺痕。
「那是橫濱隊的啦啦隊員。」良田拉開了嗓門,努力讓聲音不要被煎蛋的滋滋聲蓋過。「去那種場合總會認識新人啊,又不是只有我,大家都交換聯絡方式了。」「我知道啊。只是⋯⋯」「只是?」良田坐上餐桌椅,將濾泡式咖啡的薄膜撕開,放上馬克杯,拿起剛燒好的熱水,一點一點地倒了進去,濃郁的咖啡香逐漸蔓延至客廳。他盯著深咖啡色的液體在濾泡網的底端凝聚,滴落,而眼角餘光中的三井,仍然是一臉的欲言又止。「糟了。」燒焦的糊味竄出,三井嘖了一聲,喀嚓關掉瓦斯,迅速將荷包蛋放上印有黃色小碎花的盤中,可惜搜救行動只成功了一半,其中一顆已經印上了焦黑的斑紋。他把完好無缺的那份放到了良田面前,緊接著用筷子把沾在另一顆蛋上的焦黑部門剔除,留給自己一顆只剩下三分之二大小,形狀崎嶇的荷包蛋。「我再煎一顆給你吧。」良田有些看不下去,伸手試圖取過三井那盤慘不忍睹的早餐,三井卻早一步將盤子往旁一拉,把蛋放在了昨天新買的吐司上,對折,咬了一口。「不用啦,沒差那一點。」三井含糊地說著。「反正我只是吃點填肚子,待會還要再回去睡。」三井說完,接著打了個大哈欠。「就叫你不用硬爬起來做早餐了,昨天也是,在大阪住下來隔天再回來就好了,幹嘛急著搭新幹線回來。」「哎,贏球了想立刻回家跟戀人報告喜訊有什麼不對。」三井黏著麵包屑的嘴角彎了起來,看向他,眼神深處還藏著尚未平復的高昂。良田被看得臉頰一熱,下意識地調了調表情,小心地確保和前一刻沒有太大變化。兩人同居已經好些時日,良田還是沒有完全習慣三井直白的言行。然而,縱使成功擺出了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他還是不得不承認,昨天當他洗完澡,躺上過於寬敞的大床,百般無聊地瞅著電視的晚間新聞,聽到鑰匙插進金屬大門的聲音,看見三井踏進門的那刻,他確實是感到無比驚喜的。沒有錯,事實上他的確是憋了一整晚的激動——比賽結果出爐的那刻,他呆立在電視前,恨不得自己能在現場,向當晚賽事的贏家,場上最亮眼的那名三分射手,他的戀人,親口道聲恭喜。
昨日的比賽對三井來說意義非凡,那並不是一場普通的遠征,是三井負傷後首次回歸的球賽。
良田沒有說,他取消了傍晚的健身菜單,沒有去購買晚餐食材,只去便利商店買了個賣剩的海苔便當,整晚都蹲在電視前看現場轉播,甚至連比賽前的表演都從頭看了到尾,就是不想錯過每個照到三井的畫面。基於醫師囑咐,三井只參加了第一節,有點短,但對於不久前的得分王候選人來說,作為回歸的舞台已綽綽有餘。十分鐘,三井一人就奪得了超過十五分,這遠遠超過他過去的所有紀錄。會場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電視還特寫了因三井回歸而喜極而泣的粉絲。而良田看著鏡頭前,滿身大汗地說著回歸感言的三井,內心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激動。他有點想哭,有點想笑,也有點鬆了一口氣,更有點想感謝。他知道三井手受傷後,高中時受傷的回憶就如同一個不斷重複的噩夢,時不時地從暗處鑽出,在他的耳邊呢喃著黑暗從未消失,那很不好受,良田知道,他看過好幾次三井在陪同隊伍出賽回來後低落的模樣。人在傷害中成長,三井這次沒有逃開,即使前方的路途迷霧滿溢,終點模糊不清,三井依然繼續咬牙在顛簸的路上前進。良田在一旁,其實沒做太多,他就是好好地看著,看著三井一步步地踏著艱辛的步伐,然後偶爾握握三井的手,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是一個人。
涉谷隊乘著開場的優勢,抵檔住了大阪隊擅長的快攻,最終順利拿下一勝。媒體爭相報導,紛紛分析起三井正式歸隊後,會在後季賽中帶來什麼樣的火花。其中一間雜誌還為三井的回歸賽事取下了醒目的標題:涉谷隊永不放棄的不死鳥。
而三井不只混亂了球評對於賽情的預知,也同樣地擾亂了良田昨晚早睡的計畫。
搭乘末班車趕回東京,三井打開家中大門時已經逼近午夜,然而,舟車勞頓的疲憊也阻擋不了三井表達勝利的喜悅,連外套都還沒脫下,三井就在客廳激動地抱著良田轉了一圈,述說著他其實早已知道的賽況。他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三井趕進浴室,而當時針走過半夜一點,吹風機的聲音停下,三井躺上大床左側,他剛閉上眼還不到一分鐘,一雙帶著熱度的大手便悄然爬上了他的腰間。良田微微睜開眼,昏暗的窗簾映入眼簾,三井的呼吸正吐在他的脖側,嘴唇若有似無地輕搔著肌膚表面的汗毛。良田有些無奈地想著,現在,他已經變得就算不看到三井的表情,也能從呼吸的方式判斷出三井的意圖了。「你不累啊?」良田嘆了口氣,轉過身面對手的主人。「累啊,但看到你之後又有精神了。」三井一邊說著,修長的指尖一邊順著睡褲的鬆緊帶探了進去。「可以吧?」三井抬起頭望向他,語氣介於確認與懇求。「說不行的話你會停下來嗎?」「當然。」三井的手離開了良田的褲子,摸上了他的臉頰。「但你不覺得該給我點獎勵嗎?」良田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那個今天在球場上佔盡一切風頭的男人,現在竟然在他面前像個孩子一樣嘟囊著跟他討獎賞。「那你想要什麼樣的獎勵?」良田笑了笑,把三井的手牽了過來。「這個嘛。」三井的眼珠子轉了一圈,想了想,說。「你給的都好。」良田忍不住就笑了出來,對愛情電影一問三不知的三井到底是從哪學來這些肉麻台詞的?他在三井出聲抱怨前堵住了他的唇,順帶握上了三井早已起了反應的下身,滿足的嘆息聲隨即在耳邊響起。隔天還有工作,良田原本是只打算用手跟嘴幫彼此解決的,但,特別的日子似乎不適用平時的規範,良田最後還是在三井愈趨高明的央求下,打破了練習前一天不做整套的規矩。難得的獎勵嘛,良田只能一邊說服自己,一邊允許三井打開他的大腿,任由他進入,任由他將一天所累積的所有高昂情緒,透過眼前的行為發洩在自己體內。他的意識最後消逝在第三次的高潮和三井濕熱的親吻中。

「宮城?」良田回過神來時,三井的手正在他面前揮著,右手還拿著咬到一半的吐司,夾在中間的蛋滲著淡淡的焦黃色。「再不吃就要冷掉了。」三井毫不猶豫地把焦掉的蛋白吞進嘴。
話說回來,三井到底是為什麼把蛋給煎焦的?
叮咚,良田放在左手側的手機又收到了新訊息。兩人的視線瞬間集中到了那台灰色的機械上。良田搔了搔後腦勺,看了一眼畫面中顯示的文字,發送人和一早將他從睡夢中吵醒的是同一位。說是今晚的酒會又多了一名最近剛出道的模特兒,特地提醒他今晚打扮得帥一點。連續幾封的簡訊是有些煩人,良田心想,不過,這跟美國那幾個常常不敲門就闖進他房門的傢伙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察覺到了一旁的視線,良田抬起眼,發現三井正盯著他,眉心皺起,又是一臉的欲言又止。到底怎麼了?他正要開口,就被三井搶先了一步。「你今晚一定要去嗎?」三井放下手中剩不到一口的吐司,語氣透露著艱難。良田跟著放下手中的早餐,不解地望向面露難色的三井,問,「怎麼了嗎?」「我覺得你最近好像很常出去⋯⋯」三井搔了搔臉頰,眉頭又皺了一些。聞言,良田的困惑加深,的確自從他正式出賽以來,比賽和練習以外的活動多了不少,但作為職業球員,一名公眾人物來說,他自認還在合理範圍內,而比他早成為職業選手的三井不會不知道這點。「賽季期間不都是這樣的嗎?」「是沒錯,但你可以少去一點那種場合嗎?」三井把睡翹的亂髮又搔得更亂了。「那種場合?」「就是跟一群亂七八糟的人吃飯的場合。」「有夠失禮的,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那都是球隊的前輩耶。」良田睜大眼,不滿地反駁。「而且我才剛加入球隊不久,跟著前輩可以學到不少東西。」「學東西。」三井像是在咀嚼這三個字的意思,重複了一遍。「有什麼不對嗎?」「所以我才不希望你去。」三井嘆了一口氣,把身體整個轉過來,面向良田。「你太天真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受歡迎?」受歡迎?三井學長到底在說什麼?良田愕然地張嘴,發現對話的走向愈發讓他摸不著頭緒。「你在開玩笑嗎?」良田不可置信地放下咖啡杯,直直地看向三井,仍沒有在三井臉上找到一絲玩笑的成分,他忍不住扶額,腦袋深處開始隱隱作痛。
「誰在跟你開玩笑,你也不看看這個月又收到了多少。」三井指了指放在客廳角落的那幾個大紙袋,良田順著三井的手看過去,牛皮色的大型紙袋中堆滿了這陣子他收到還來不及整理的粉絲信和禮物,裡頭也夾雜了一些他受訪的雜誌樣本。「就是因為我比你早進入這行才這樣說。」三井的目光在那堆紙袋上停留了幾秒,又轉回了他的臉上。「不要小看粉絲。」良田納悶,講到粉絲和受歡迎程度,三井一直都遠高於自己,學生時期亦是,現在當然,而他不過是因為套了新人這個光環,才會在短時間內獲得超出預期的曝光度。「跟粉絲有什麼關係,我不過是去跟隊伍的人吃個飯而已。」「我的意思是,看看這些粉絲信就知道了,你現在是當紅的新人,想認識你的人多得是。」三井又看了一眼那台放在桌上的手機。「當然也會有人想透過各種管道接近你。」良田睜大眼,宛如聽到了什麼荒唐的笑話。他從來沒想過竟然會有被擔心太過受歡迎的一天。拜託,他高中告白失敗的次數只輸給了花道,除了美國那個眼光特別的女孩之外,這二十幾年來,他從來跟異性無緣。他很清楚,就算現在有了點名氣,那也不過是對於作為『籃球員的宮城良田』感到有新鮮感罷了。
三井從紙袋中拿出了一本被擠壓地有些變形的雜誌,封面的知名男演員,把掛在脖上的閃耀項鍊放在唇邊,對著鏡頭露出某種引人遐想的神情。那是一本女性向的寫真雜誌。三井熟練地把雜誌翻開,停在了某一頁,不帶任何感情地唸出上頭的內容:「宮城良田選手,感情狀況,單身。」良田有些尷尬地把雜誌奪了回來,塞進紙袋。「我總不好說自己現在正在跟你交往吧。」「你懂嗎?這可會讓一群女人像是豺狼一樣對著你眼睛發光!」三井的手臂交錯在胸前,語氣有些急促,像是把這陣子累積的擔憂給一次性地吐了出來。「總而言之,我會小心的啦。」良田站起,拿了張紙巾,把三井黏在嘴角的麵包屑給抹去。「真的?」三井由下而上的盯著他,眼神中仍充滿著狐疑。「我什麼時候說謊了。」良田轉過身,拿起吃完的餐盤,放進廚房的流理臺清洗。
老實說,他很意外,沒想到三井會在意這種事情,在意他收到的簡訊內容,在意他去參加的酒會名單,在意那些粉絲信,在意到連蛋都煎壞了,即便那些在意對良田來說不過是近似於幻想的過度操心。但老實說,他並沒有對此感到反感,倒不如說,良田意外發現,他有點享受其中—被三井放在心頭,獨佔他所有心思的感覺,其實挺好的,他有些壞心地想著。
「我還是不放心。」三井從背後抱住了良田的腰,臉頰在他的後頸輕輕蹭著。「你從美國回來後變得這麼性感,說不準哪個混帳喝醉酒後會做出什麼事情。」良田手上的盤子差點滑落,他小心地重新拿好,往後瞥了三井一眼,說,「這你大可放心,我剛說的喜歡熱鬧的前輩,才是那些女生瞄準的目標。」良田把洗好的盤子輕放到一旁。「我只算是個陪襯的,還有,你可以放開我了。」良田捏了下放在自己臀部上的手。「痛欸,啊,你說的該不會是前年拿下最佳新人獎的傢伙?」三井癟著嘴摸了摸自己的手,有些訝異地問。「嗯?你知道啊?」「當然,講到橫濱隊最有名的就是他了。」三井點點頭。「我有跟他實際對到過一次,他的進攻實力的確很強。」「是啊,所以我才說可以從前輩那學到一些東西啊,你別瞎操心了⋯⋯欸,都這個時間了。」良田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鐘,算了下出發時間,發現僅剩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可以整理瀏海,他急忙擦乾雙手,站起身,連拖鞋都來不及穿,就三步併兩步地奔向浴室的洗手台。而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此時又默默掩蓋住了另一封新訊息抵達的提示音。
tbc 本文最後由 tonton147 於 2024-2-7 15:13 編輯

tonton147 發表於 2024-2-8 00:4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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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酒會(飲み会)真是種奇特的文化。禮節、上下關係和敬語,以及那些彷彿肥皂泡泡般纖細,無人敢輕易碰觸的敏感問題,都能在酒精和熱鬧氣氛的催化下暫時性地被無視。而最有趣的是,平時越是重視規矩的人,在夜晚變了個人的可能性似乎就越大。良田看著斜對面座位,白日練習時總是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教練正歪斜著身體,瞇著眼執拗地朝著一旁的啦啦隊新人索取電話號碼。既要享受距離產生的美感,又默默不滿著繁瑣的規律,真是矛盾啊,良田想,但身處於其中的人們或許早就習慣這種微妙的平衡了吧。當然要不是他曾待過國外一段時間,也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到這種被當地人當作理所當然,在其他國家的人眼裡看來有點難以理解的文化。
「今天怎麼都沒怎麼喝,在想什麼?」良田回過神,佐佐木正拿著酒瓶往他的空杯裡倒著啤酒。「沒什麼啦。」良田說了聲謝謝,把酒杯接了過來。「我只是覺得日本的酒會果然很特別。」「會嗎?」「嗯,我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偶爾也會去聚餐,當然也有發酒瘋的人,但跟日本的感覺不太一樣,該怎麼說⋯⋯日本人好像在喝酒前跟喝酒後,變了一個人的機率比較高。」良田說完後才注意到自己或許提了不該提的話題,趕緊補充:「抱歉,我沒有貶低的意思。」「我知道,別緊張。」佐佐木拍了拍良田的肩膀,夾起一塊冷掉的海鮮煎餅放進嘴裡咀嚼。「以前喬治也說過一樣的話,他說日本人有夠麻煩,話都不講清楚。」
良田眼前浮現了喬治誇張抱怨的模樣,不禁笑了出來。喬治,隊裏的大前鋒,美國出身,五年前來日,前幾年的活動據點以關西為主,去年和橫濱隊簽了約才搬來東京。他來日多年,講得一口流利日文,也結了婚,然而,這些都沒有動搖他那自由的靈魂,喬治的個性坦率,毫不修飾,往好處說,是友善好相處,講難聽點,就是不懂得讀空氣了。良田知道,有些隊友並不擅長和喬治相處,但他一點都不在意,喬治偶爾主動開啟的英文對話,會讓他想起留學的時光,和來自世界各地的隊友們,用各種不同口音,甚至不同程度的英文聊天,即使聽漏了幾個字或是用錯了文法,也從來沒有人會覺得需要為此道歉。
「很像他會說的話。」良田笑了笑,將酒杯放到唇邊,讓浮著一層泡沫的金黃酒液流過喉嚨。「我其實很能理解他說的話,日本人的確是不會輕易說出真心話。」佐佐木說。「我們習慣了壓抑自己。」良田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他也是同類,在球場上,他告訴自己必須沉著,忍耐,處變不驚地面對所有情況,而下了球場,他仍然給自己套上一層膜,如同某種保護機制,別人無法輕易碰觸,他才能夠好好地保護那顆滿是疤痕的心。
「所以我才喜歡約大家出來喝一杯,不只可以知道大家的真實想法,也可以趁機拉近跟大家的距離,跟你也是啊。」佐佐木晃著酒杯,眼睛直直地看向他。「我?」「是啊,不瞞你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隊員們都覺得你好像不太好相處。」佐佐木的語氣一派輕鬆,像是要將這個話題描述地不會給彼此帶來任何尷尬。「當然,我可不這麼覺得就是了。我知道,良田一定會是個好隊友。」「謝謝隊長的信任啊。」良田聳聳肩,苦笑著繼續。「沒關係,我很習慣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常常發生這種事,國一時我從沖繩轉學到神奈川,轉學第一天就被班上的不良少年纏上了。」當然還有高中,而且高中那次帶給他的影響遠遠大於前一次,那可不只是在校舍空地挨個幾拳就能打發的簡單事件,那是他人生的轉捩點,或許也是三井的。良田不只一次想過如果他那天從體育館出來時好好看路,沒有撞上三井,沒有脫口而出那句挑釁的話,他們的人生會有什麼變化。他可能永遠不會知道被圍毆時那宛如快窒息般的恐懼,不會被救護車送到醫院急救,也不會回到沖繩翻找他和宗太的回憶。他更無法想像少了三井的湘北要如何打進全國聯賽,更不要說打敗最強山王了,少了動機跟成績,想必也不會有去美國留學深造的念頭吧,他的籃球生涯極有可能止步於學生時期。點跟點連成線,是三井和他的緣分,最終引導他走到了這裡。
「天,那一定是很可怕的回憶吧⋯⋯看你都愣住了。」佐佐木滿臉歉意地搔了搔頭。「沒事,都過去的事了。」良田回過神,把被勾住的思緒給提了回來。「別擔心,他們現在可一點都不這樣覺得了,是吧?」佐佐木突然站起身,朝著兩側丟出問句,霎時一片喧鬧,大家七嘴八舌地笑罵著,隊長又在發酒瘋了,到底在問什麼啦,話講清楚啊。「我說,大家都很喜歡良田對吧!」良田感覺到數十道視線集中到了自己臉上,一滴冷汗從背脊流下,他差點忘了,橫濱隊的隊長為數不多的缺點——酒品不太好。而就在良田準備起身逃進廁所那刻,坐在最角落,從剛才就不發一語,只聽著大家談論而沒有加入的隊友打破了沈默。「這還用說嗎。」他撐著膝蓋站起,繞過地上的酒瓶,踏著因酒醉而零碎的腳步過來抱住了良田。「說什麼喜歡,愛慘了好嗎!」「等、等一下⋯⋯」還沒等到良田搞清楚眼前的情況,其他人便依樣畫葫蘆地擠到了他的身旁。「喂,你別趁機騷擾新人啊。」「來!也給我抱一下。」「哇,宮城的手臂肌肉也太結實了吧!來,快跟我說一下平常都是怎麼鍛鍊的!」
良田覺得自己宛如成了被丟進魚池的飼料,即將被埋沒在眾人的熱情之中。他開始有些懊悔自己早應該在佐佐木開口的那刻就意識到危機的。背後不知何時又伸來了一隻手捏著他的左手臂,教練也在此時暢談起了他當初有多慧眼獨具才會看中自己,而罪魁禍首的佐佐木此時竟還在一旁笑嘻嘻地拿著手機朝向這裡按下快門,他的瀏海在一片混亂中不知道被誰給揉亂了,良田忍不住苦笑,他還是不習慣成為團體焦點,也還不清楚該如何回答或是迴避掉那些過於私密的問題,然而,眼前的景象確實帶給了他歸屬感,也讓他不自覺地回想起了高中的時光。湘北的那群傢伙也總是這樣,無時無刻地吵鬧著,不知禮數且不受控制,他當上隊長後領著櫻木跟流川去比賽,收到過不只一次別校隊長傳來的同情視線,但他還是很慶幸並且自豪自己能作為湘北的一員,在那支前所未有的隊伍度過畢生難忘的青春。而眼前的新夥伴良田雖然還不是很熟悉,但他覺得或許不需要太擔心。

酒會持續到了餐廳打烊的前一刻,良田摸了摸襯衫,確認了每顆鈕扣都還安然地在上面,鬆了一口氣。幾台計程車排在店門口,還清醒的幾人輪流將其他幾位喝到脫力、宛如一條破抹布的醉漢塞進後座,繫上安全帶,計程車司機的臉上沒有一絲厭惡或不滿,引擎發動,不久,車燈便消失在了馬路盡頭。良田將最後一位賴在座位上不肯起身的教練送上車時,眼角餘光,一對男女正在半暗的店門口前交談著,是佐佐木和另一位他今天第一次見到的女孩,女孩的臉上飄著分不出是因為喝醉還是其他原因的紅暈,她的腳步漂浮著,搖搖晃晃地往前踏了一步,輕輕倒在了佐佐木的胸前。良田移開目光,腦中回放起今早跟三井的對話。看吧,我沒說錯,我才不會是被瞄準的目標呢。良田莫名鬆了一口氣,他揚起嘴角,或許是酒精作祟,他覺得心情很好,明明沒有被女人放在眼裡,卻一點都不在乎。他看了眼手錶,這才注意到離終電只剩十分鐘,最後一輛計程車出發,通往車站馬路的斑馬線也剛好轉綠,現在跑過去說不定可以趕上終電前一班。「良田!」佐佐木叫住了他,剛才的女孩已經不知去向。「啊,隊長,今天謝謝你了。」良田收回腳步,轉過身鞠了個躬,佐佐木走到了他面前。「哪裡,我才要謝謝你願意過來,那個,抱歉啊,今天一大早就發了好幾封簡訊給你,我發出去第一封後才想起來有東西忘記寫了,希望你別覺得我是個煩人的隊長。」佐佐木微微低下頭,左手無所適從地放在後頸,隊長氣勢消失地無影無蹤。良田眨了眨眼,感到一陣新奇,原來隊長的個性意外地纖細啊。他笑了笑,回,「沒這回事,剛好成了我的鬧鐘,多虧那封簡訊我今天才沒遲到呢。」「那就好。」佐佐木緊繃的肩膀放了下來。「不過我沒想到你真的會聽我的建議穿得這麼帥。」「早知道隨便穿穿就好了。」良田聳聳肩,瞇起眼,露出調侃的笑容。「反正女生眼睛裡只有隊長嘛,我剛才可是看到了。」良田笑著把拳抵在佐佐木的胸口,佐佐木張開嘴,似是要說些什麼,手機的震動聲響卻中斷了他們的對話,良田把手機從口袋取出,不出所料,來電顯示著三井。「不早了,我該走啦,隊長也早點回去吧。」良田有些急促地說,一邊把拇指移動到了接聽鍵上,一邊邁開步伐,三井的聲音跟著風聲一起鑽進耳,而就在良田將注意力放在三井今晚嘗試的新菜色時,佐佐木的聲音又從遠方傳來:「良田,下次再一起喝一杯吧!」良田轉頭,看見佐佐木正朝著此處大力揮著手,街燈下,一米九的身高顯得格外醒目,他將手機微微挪開耳邊,用沒有拿著手機的那隻手揮了回去,接著回頭繼續聽著三井吹噓今天做的牛肉漢堡排有多麽成功,直到進入車廂前,他都沈浸在和三井的對話之中,而沒有發現那一道在他離去後,仍停留在街頭的閃爍眼神。

本文最後由 tonton147 於 2024-2-8 00:52 編輯

tonton147 發表於 2024-2-13 23:50:02

Distance 3

良田的租屋坐落於東京南部的住宅區,治安良好,行經兩條電車路線,前往市區或是轉搭新幹線到外縣市都十分便利。他當時急著找房,憑著網路上的幾枚照片就簽下約,住進後才發現,2LDK,比想像中大多了。剛搬進新家的第一天,良田看著空蕩蕩的客廳,驚覺比起開放感,他感到更多的是無所適從。住久了就習慣了,他在那個當下是這樣說服自己的,然而,在他連住址都還沒記起前,三井就如同一陣忽然席捲而來的狂風,以一種至今他仍無法好好跟人解釋清楚的方式住了進來。這當然不在良田原先的計畫內,但奇妙的是,似乎是在三井入住後,這間房子才開始呈現它應有的樣貌。他們將其中一間在天氣好時能夠望見富士山輪廓的房間當作了臥房,另一間則是書房兼收納。他和三井一起為房子添購了很多物件,可以坐滿四個人的木質餐桌、深灰色沙發、幾盆觀葉植物、附有自動製冰功能的三層式冰箱、電視櫃、一台五十寸的大電視,以及一張被良田吐槽太過了的加大雙人床。
好像三井原本就該住在這裏似的,良田看著逐漸被各種物品填滿,充滿著生活氣息的房間心想。
而三井似乎比他還中意這間房子,他不只一次讚嘆搬進這裡後節省了多少通勤時間,讓他每天早上可以在床上跟良田多廝磨個十幾分鐘,他也滿意那些他們一起挑選的傢俱,尤其是那張可以當作沙發床的灰色沙發,而良田比起沙發,總更喜歡坐在地毯,把沙發當作靠墊,盤起腿或是伸直,就像現在。
「宮城,你睡著了嗎?」三井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良田張開略沉的眼皮,看到電視畫面中的男主角正在跟女主角搭話。「抱歉......昨天喝到太晚了,今天有點累。」良田打了個哈欠,繼續集中注意力到眼前的電影。「女主角怎麼還在吃早餐?」良田伸長右手,將矮桌上的洋芋片拿到面前。「這是隔天了。」三井嘆了口氣,按下了暫停鍵。「你錯過最關鍵的部分了,我倒回去吧。」良田按住三井的手,阻止他回放。「安娜跟我劇透了不少,繼續播沒關係,我看得懂的。」良田感到有些抱歉,明明是他提議要看電影的,卻在電影開始不到三十分鐘就打起了瞌睡。「還是等我一下,我去拿杯水過來。」良田站起身,甩了甩有些麻了的腳,朝著天花板伸展僵硬的背脊,踩著拖鞋,走進廚房,從冰箱抽出兩瓶礦泉水。冰涼的水氣透過指尖滲進了皮膚,良田扭開瓶蓋,灌下,讓冰水穿過乾澀的喉嚨,抵達還微微燒灼的胃。昨晚不應該喝那麼多的,良田呼了口氣,想起了昨晚酒會的盛況,他在一片混亂中,順勢接下了好幾杯酒,又因為心思都放在如何應付眾人鋪天蓋地而來的熱情,沒有注意到自己其實早就喝超過了能負荷的酒量。
良田走回客廳,沒有坐回地毯,而是倚著三井坐上沙發,把另一瓶礦泉水遞了過去。「吃洋芋片會口渴,給你。」三井用沾著洋芋片碎屑的手接了過來,扭了幾次瓶子仍毫無動靜,他有些氣惱,抽了張紙巾把手擦了遍,瓶蓋卻像是被粘上了強力膠般,怎麼扭都扭不開。良田見狀,笑著伸出手,揚起下巴,示意由他接手,三井沒有領情,不死心的又試了幾遍,十幾秒過去,他最後還是雙手一攤,把水瓶交給了良田。「突然覺得好懷念。」良田說。「以前練習的時候,三井學長也常累到連水瓶都扭不開。」「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三井接過那瓶水,喝了一口,說:「而且我現在不過是因為手滑扭不開,沒吃洋芋片的話,來個一百瓶都沒問題。」「少吹牛了。」良田看了一眼三井,接著把手放到了他的膝上。「你傷才剛好,還是別亂來好。」「放心,我今天才去複診,醫生說我狀態好得不得了。」三井把手自然地疊在了良田的手背,輕輕拍了拍。「後天的比賽也一定沒問題的。」良田憶起隊伍的日程表,後天他也有一場比賽,客場,地點在東北,三井則相反,他後天會先在東京打完一場,過幾天再移動到富山。移動時間再加上彼此都有雜誌和電視採訪其他工作,他們下一次見到面將會是兩週後。而這是他們同居以來第一次分離如此長的時間。「別擔心,只是回歸之前的日子而已。」三井說。「我已經復健夠久了,再不上場身體就要生鏽了。」三井似乎以為良田皺起的眉頭是源自於擔心他的傷勢。良田定了定,沒有打算解釋他其實是想到了後兩週的分離而落寞。「還是別忘了,醫生說過的,循序漸進。」良田提醒了三井那位總是和藹但語氣難以讓人反駁的老醫生的叮囑。「我知道啦,上次只上場了一節,夠循序漸進了吧。」「所以⋯⋯你是下下禮拜一回東京?」良田看向矮桌上的日曆,扳著手指算著。「沒有喔,是禮拜天。」「你那天比賽幾點開始?」沒有記錯的話,良田記得那天比賽的開始時間在傍晚。三井搔了搔臉頰,回答:「有點忘了,大概五點左右吧?」「你不隔天再回來嗎?」以他的經驗來看,比賽結束後再開個檢討會跟吃頓飯,至少還要再耗上至少兩個小時,就算趕上新幹線,回到東京也會是深夜了。「我們兩個隔天都休假啊。」三井說。「我想早點回來。」「這樣啊。」良田覺得耳朵有點發燙,只好把水拿過來又喝了一口。「嗯,我都跟隊伍講好了。」三井拍了拍他的頭。良田懷疑三井是不是從那簡短的回應看出了他的情緒。他突然覺得有些諷刺。過去,當他還在美國,過著光是要站穩腳步就耗盡全力的日子時,不只一次在集訓中,聽到隊友們細碎地抱怨或是悲嘆無法見到戀人的寂寞。就幾天沒見而已,有差嗎?他從來無法體會,也無心理解那些人眉頭緊皺的真正心情。而現在,他只不過是得知了休假前夕能跟三井共度一晚,心口便像是被吹進一陣溫暖徐風般地暖和。良田摸了摸溫熱的臉頰,伸手把電視遙控器拿了過來。就在按下播放鍵前一刻,一道疑問忽然閃過腦海。「話說回來,你是怎麼跟隊伍講的?」良田停下動作,轉頭看向三井。「嗯?就說實話囉。」三井答。「家裡有戀人在等,想早點回東京。」良田身子一抖,遙控器險些掉了下來。「你該不會把我的名字給說出來了吧?」三井瞥了他一眼,眼底平淡無波,良田瞬間意識到自己或許問了不該問的敏感問題。「我當然沒有說。」三井的語氣顯得低沈,「雖然我是很想明講的。」後悔緩緩升起,良田感覺空氣正在逐漸凝結,暫停在大螢幕中的女主角笑臉加深了幾分空氣中的尷尬。「我只是好奇問問而已,沒什麼特別的意思。」良田看著自己的腳趾,語氣裡含有幾分歉意和慌亂。「我知道你的意思。」三井擁住良田的肩膀,拍了兩下。「我沒生氣,只是覺得很不甘心,好不容易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了卻不能大聲說出來。」幾年前有個家喻戶曉的綜藝節目,其中最受歡迎的單元是讓學生站在校舍屋頂,讓他們向著底下群眾公開或者宣示,青春期的孩子們想法千奇百怪,既有爆料,當然也有意想不到的告白,而良田完全可以想像三井毫不猶豫站在上頭,跟全世界大聲說出他們在一起的模樣。空氣再度開始流動,良田鬆了口氣,語氣輕快地道:「大聲說出來太誇張了。」「可以的話我是很想開個記者會的。」三井不滿地說,「比起被路人或是被網路上的人造謠,還不如開個記者會讓大家一次問個夠。」三井的表情看起來莫名認真,良田嘴巴張了張,雖然很想反駁他們既不是藝人也不是什麼皇室成員,但他知道三井不會管這些的,三井的世界裡自有一套運作規則,只要認定了,就算別人說得口沫橫飛,也動搖不了。而良田覺得與其在這邊爭辯不會發生的事(就算真的有那麼一天他也會全力阻止),他該讓電影繼續下去了。他把陷在沙發縫隙的遙控器給撿起來,按下播放鍵,女主角的笑聲便傳了出來。
良田在網路上看到幾次關於這部電影的評論,他知道評價不錯,也並非毫無興趣,只是沒想到會被以如此不容拒絕的方式推薦。上週,他踏進家門不到十分鐘,安娜就如同一顆飛彈,快速地衝進房間,又衝到他面前,硬是把影碟塞到了他的包,甚至還在晚餐時,連同感想一起把設定全說溜了嘴,要不是他警告安娜再講下去就不看了,安娜可能真的會把整部電影的起承轉合都鉅細彌遺地講給他聽。
那簡直是最理想的愛情了,安娜用手撐著臉頰,一臉陶醉,像是在腦內回播著電影的橋段。
不管重複幾次,都會跟同一個人墜入愛河,還有什麼能比這更浪漫了嗎?
良田心想,與其說是浪漫,不如說是一種詛咒,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被某種無法明說的力量給牽引著,導致你終將走向同一個人,即使試圖逃開,還是會在繞了一大圈後,發現一切盡是徒然。
為什麼到了阿良口中就變得這麼像是鬼故事?安娜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翻了個大白眼。
總而言之,我保證,你看過之後一定也會感動到痛哭流涕的。
電影到了後半,隨著故事進入正題,女主角哭泣的畫面多了起來,良田的注意力也終於不再渙散。片中的女主角由於交通事故,大腦損傷,記憶停留在了出事當天的早晨,每天睡醒,記憶都被重置,無法醫治,將永遠持續。良田打了個哆嗦,客廳的落地窗留了一條縫,夜晚的冷風輕搔著他的腳跟,他把腳縮上沙發,從旁傳來的吸鼻子的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緒。良田悄悄往旁邊瞧去,三井的眼匡泛紅,眉頭和鼻頭緊皺,似是被螢幕中的悲傷氣氛給感染了。良田伸長手,默默地把衛生紙盒放到了兩人中間,三井的眼神沒有離開電視,他安靜地抽了幾張紙,捏在手心。良田並不意外,高中時,有次他跟三井還有花道一起去了電影院,動畫片,觀影的人一半都是小孩,而三井的反應幾乎跟那些孩子們同步,傷心時嘆息滴淚,開心時開懷大笑。良田在一旁感受著三井的情緒起伏,認知到了一件事,三井不會,或許也從來沒必要去隱藏自己真正的情緒。良田沒有說過,他很喜歡,也有點羨慕,三井能夠如此自然地將當下情緒毫無保留地完全釋放。良田幾乎忘記那該怎麼做了,過去,他曾有段時間把自己深埋起來,連待在自己房間,都會因顧慮房間的隔音而壓抑哭聲,只能將累積多年的悲傷吶喊發洩在無人的洞窟之中,但現在,三井就在他的身邊,親自告訴他,心臟怦怦跳時,面露怯色也無妨,尤其是在他的面前。而良田也在嘗試練習,雖然他還不太習慣也不太好意思,但他覺得,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好好轉換成語言傳達給他人,會是件值得去做的事情。
衛生紙不知不覺去掉了半包,沙發旁的小垃圾桶堆起白色雪花般的小山,電影播到尾聲,毫無懸念的Happy Ending,男女主角的身影被拉成遠景,片尾名單伴隨著抒情歌轉了出來,良田留在沙發上,沒有起身,三井也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神情似是還沈浸在劇情中,他們靜靜看著工作人員名單流過畫面,單調的畫面持續了幾分鐘,最後一個名字消逝,電視螢幕暗下,倒映出他們的身影。三井前傾的身子往後一倒,彷彿憋氣憋了有一世紀一樣,鼓起胸膛,吐了一口長氣。
「很感人的片子。」三井把手中的最後一張衛生紙揉起,丟到垃圾桶。「你妹很有眼光。」「你喜歡就好。」「你不喜歡嗎?」三井睜大眼,訝異地問。「不會啊。」良田淡淡地回。「我覺得很有趣,只是⋯⋯」良田站起身,把為了方便看電影而關上的客廳燈給重新打開,三井因為突如其來的亮光瞇起了眼。「我覺得太殘酷了。」良田說。「每天早上醒來都會被心愛的人當作陌生人,太悲傷了。」「即使是這樣他們還是在一起了啊。」三井說。「還結了婚。」「是那個男主角太誇張,正常人哪有可能這麼死纏爛打。」良田一邊說一邊走到了電視前,按下退出鍵,用指尖把光碟片取出,放進盒子,接著像是想起什麼般,笑了出來。「跟三井學長很像。」「說什麼死纏爛打,是永不放棄好嗎?」三井雙手環胸,一臉的不服氣。「要不是長得帥,真的會被當作跟蹤狂報警吧。」良田心不在焉地回著,伸手拿起他丟在地毯上的手機,發現在看電影的期間,又收到了新訊息。是佐佐木。兩行短短的訊息,對他昨晚失控的舉止道歉,並慰問他今日身體是否安好。「工作?還是⋯⋯你的追求者?」三井粗獷的眉頭揚起,語氣透露著戒備。「都不是。」良田翻了個白眼,「是那些追求者的目標,我家隊長來問候我今天宿醉狀況如何,還有,都說幾遍了,我才沒有追求者咧。」良田禮貌地打了幾句簡單回覆,在手機的電力用盡前發了出去。「那就好。」環繞在三井周遭的銳利氣場緩緩散去,他換了個口氣,輕鬆地說:「話說,你們隊長真是盡責啊,隊員又不是孩子了,還特別來問候。」「他就是個人來瘋,喜歡交朋友。」良田坐回了三井身邊,想起昨天晚上的失控情況,忍不住苦笑。「下次如果有機會碰到,我再介紹你們認識吧。」三井點了點頭,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光碟盒,反覆看了幾遍上頭的介紹文案,有些回味無窮地說:「你下次再讓安娜推薦個幾片吧。」要是讓安娜知道三井如此滿意自己的推薦,不知道她會得意忘形成什麼樣子。良田有些不服氣地皺起眉。「可以是可以。」良田說。「但下次我想看點其他類型的電影。」「你果然不喜歡嘛。」「不只女主角,男主角每天也要經歷被忘記的痛苦耶。」良田嘆息般地放輕了語氣。「那樣的生活不會太消耗嗎?」「會嗎?我覺得男主角很樂在其中。」「樂在其中?」良田形狀特殊的眉往上彎成了困惑的形狀。「他還是跟女主角創造了很多回憶。」三井拍了拍良田的頭。「而且也都記錄下來了。」「即使當事人不記得也沒關係?」良田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好奇三井會如何回答,但他就是忍不住問。「有人幫自己永遠記得,我覺得那就夠了。」三井的語氣意外地平靜。良田吸了一口氣,說:「如果我跟三井學長說,我們早在高中前就見過面了,你會相信嗎?」良田沒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輕易地就說了出來,他看著一片漆黑的電視,時間宛如被拉冗了好幾秒。三井睜大眼看著他,說,「我們見過?」良田別開視線,心跳加速鼓動,他的心情矛盾,既想要將那一個下午的一切全盤托出,又希望三井能自行找回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回憶。「不早了,該睡了。」良田站起身。「喂。」三井不滿的聲音被良田拋在身後,他逕自走到廚房把空寶特瓶的包裝撕開,使力捏扁。第一次見到三井時,他國一,三井也不過國二,有誰會把在路邊見到的陌生人牢牢記個好幾年的?他們那場一對一打了五分鐘都不到就被打斷,沒有在腦海中留下痕跡,很合理。良田覺得他的問題,加諸了太多一廂情願,就像三井說的,一段記憶,有人記得就夠了。那是屬於他的回憶,要求三井與他同等重視,未免太強人所難。
浴室的門被打開,關上,流水跟刷牙的聲音傳了出來。良田走進臥室,坐在床頭,把充電線插上手機,十分鐘前佐佐木傳來的回覆躍進眼簾。
『你昨天的衣服真的很好看,下次見面時,可以告訴我是哪個牌子的嗎?還有,喬治說他朋友最近新開了一間美式餐廳,說是跟當地的味道一模一樣,你有興趣下次一起去見證一下嗎?』
一陣薄荷香氣飄進鼻腔,良田下意識地把手機塞在了枕頭底下,床鋪發出了彈簧被擠壓的嘎吱聲,三井躺到了他的左側。良田有那麼一刻擔心,三井是否會繼續追問剛才未了的話題,但三井只是盯著天花板,彷彿喃喃自語般道出了一個假設。「如果明天早上起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你會怎麼做?」「你真的很喜歡那片耶。」良田默默鬆了口氣,也跟著躺了下來,側著身體,撐著頭看向三井。「囉嗦,你先說嘛。」三井的眼神透著一種不容分說的堅持,良田看著,眼前閃現模糊的兒時回憶。小時候,偶爾,他記得自己也會在睡前逼問宗太,諸如小個子是不是也能成為王牌,會不會哪天有本島名校的球探經過,看到他在少年籃球隊的精彩表現,向他遞出名校的橄欖枝之類天方夜坦的疑問。而宗太總是有辦法給出解答,並將良田那些看似不切實際的幻想,轉換成一種推著他持續往前走的動力。
「如果你什麼都不記得了。」良田的視線移到了天花板,若有所思地說。「我應該會挺難過的吧。」「就這樣?」「不然還能怎樣?」夜晚的氣溫還是有點低,良田把輕柔的羽毛被拉起,蓋在兩人身上。該睡了,他說。床頭燈暗下,視線一黑,良田眼前浮現電影男主角無數次向失去記憶的女主角自我介紹的畫面。沒有必要去思考這種毫無意義的假設,良田想,但他知道,答案已經隱約浮現在了心底。若過去的殘影會帶給對方傷害,他大概會選擇讓自己放手。幾分鐘過去,就在良田的意識逐漸朦朧時,三井清亮的嗓音打破了夜晚寂靜的空氣。「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在自我介紹之後,帶你到球場,來場一對一。」三井的語調雀躍著,彷彿找到了最佳解答。「你還不睡啊。」良田打了個哈欠。「為什麼是一對一?」「只要秀出我最拿手的三分球,一定能讓你再次愛上我。」心跳踩空了一拍,良田不動聲色地在黑暗中睜開眼。他極緩地將頭往旁轉了幾度,聽見頭髮擦過枕頭發出的沙沙聲,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他看見三井的眼睛緊閉,嘴角彎起自信的角度。「⋯⋯哪來的自信。」良田過了幾秒才慢慢吐出一句沒什麼力道的反駁,他的心臟仍在大力撞擊著胸膛,把他僅剩不多的睡意又趕跑了一些。「下次來一對一吧。」三井說。「我們好久沒一起打球了。」良田這才想起他從美國回來後,兩人還沒有機會交手。「好啊。」良田再度閉上眼,眼前浮現那座被他封存在記憶深處的街頭球場,以及當時那個突然闖進視野,如同光一般的少年。
「輸了的話⋯⋯」「除了剃光頭以外的都好。」三井微弱地說:「其他任你定。」「開玩笑的啦。」良田笑了出來,他把手伸進被子,找到三井溫暖的右手,緊緊握住。
「約好了,不要忘記就夠了。」
tbc
本文最後由 tonton147 於 2024-2-14 08:56 編輯

tonton147 發表於 2024-4-13 00:02:40

Distance 4


打開餐廳大門的瞬間,良田以為自己搞錯了地點。他閃過店員投來的眼神,關上大門,往後站了一步,再次確認餐廳招牌。沒有錯,跟佐佐木跟他說的店名一致。是他看錯了嗎?良田再次拉開大門,昏暗的光線籠罩視線,剛才那位穿著粉桃色背心和過短牛仔短褲的男店員就站在他的面前。「您好,請問有預約嗎?」對方的身高估計有兩百公分,良田平視過去,視線只抵達至那張彰顯著平日辛勤鍛鍊的壯碩胸肌。真不得了,比我練得還好。良田一邊驚嘆,一邊壓下內心古怪的感覺,告訴自己,喬治說了,道地的美式餐廳,老闆若是外國人,對店員在穿著上的容許程度放得寬一些,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先生?」「呃⋯⋯有,佐佐木。」良田尷尬地移開視線,報出預約名。店員點了點頭,轉過身,領著良田,穿越了漆成鮮豔黃色的吧台區,抵達右側半開放的四人餐桌位。
「終於到啦!」佐佐木挪開位置,示意良田坐下。「不好意思,久等了。」良田放下背包,坐在了佐佐木左側,抬起眼,眼神剛好對上了喬治和斜前方留著一頭柔順黑長髮的女性。「你好,初次見面,我是喬治的太太,永茉,我從喬治那裡聽說過不少你的事情。」女子熱情地向良田伸出手,眼神中含著欣喜。「你前幾天比賽時的表現真是太棒了。」良田有些不好意似地伸手回握,說:「初次見面,我是宮城,謝謝你的稱讚,永茉小姐。」「叫我永茉就可以了。」「好啦,一聊到籃球永茉就要停不下來了,肚子快餓扁了,先來點餐吧。」無視著一旁永茉不滿的視線,喬治強制中斷了對話,拿起放在桌角的菜單,熟練地翻閱起來。良田環視四周,店內的光線昏暗,暗紅色的光線從餐桌底下如瀑布灑下,營造了某種難以明說的專屬於夜晚的獨特氛圍,牆壁上張貼著幾張他有看過卻說不出名字的老舊美式電影海報,餐廳屋頂的正中央高掛著一顆不知何時會用到的裝飾玻璃球。吧台用餐的幾組客人,穿著不輸剛才那位迎接他的粉色背心男店員,女子的上衣幾乎鏤空,迷你裙也只勉強遮著臀部,一身長袖西裝的調酒師站在他們面前搖著雪克杯,宛如對比。
與其說是餐廳,倒不如說是夜店,良田心想。如果這間店在門口張貼著未成年禁止進入的貼紙,他也完全不會感到訝異。
四種不同口味的雞尾酒端上桌,他們舉起在赤紅照明下顯得異常鮮豔的飲品,乾杯,玻璃杯清脆的碰撞聲響起,彷彿宣告著目不暇給的行程終於告了段落。良田將粉橘色的酒精含入口中,吞下,感受著睽違兩週的酒精所帶來的暢快,他往後一靠,將體重放在了塑膠椅背上,呼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垂下,身體終於放鬆了下來。他們昨天剛結束了一場比賽,而在那之前的一週,他們還在仙台以客場身分打了連續兩天,數場比賽,良田幾乎從頭到尾都待在場上。他體力本就不差,又受過來自美國的體能訓練,教練以及隊友對他投以全然的信賴及期待,他欣然接納,並全力以赴地回應,其代價便是這段期間,有好幾個夜,良田拖著痠脹的雙腳回到飯店,一沾到床鋪便如同斷線木偶般失去意識,直到早上才發現手機裡躺著三井捎來的訊息。而三井似乎也沒好到哪裡去,良田在早晨寄出,深夜才收到回覆。通話也是有的,他接到過幾次,考量到彼此隔天的工作,通話時間不長,頂多五分鐘。三井告訴良田,他的聲音能幫他驅走滿身疲憊,良田卻認為正好相反,通過電話線傳來的低沉嗓音,總會不經意地讓他想起三井聲音在耳邊響起時,搔刮耳膜的那股麻癢感,掛斷電話後,他的身子總是無法受控地發燙,熱源集中在下腹,要花上好一番功夫才能平復,這在必須全神貫注的賽季期間與煎熬無異。他只好告訴三井,還是傳簡訊吧。
真正的理由當然說不出口,良田所採納的版本是:犒賞要留到最後一刻。
三井買單了。良田則是在說出口後才慢了一拍意識到這句話所隱含的十足曖昧的意思。沒有後悔,畢竟他也理所當然地期待著。而今晚,等到這頓豐盛的餐點結束,回到家,迎接他的,就會是「犒賞」的兌現。

*
「對了,差點忘記說了。」永茉放下手中的食物,笑著看向周遭的三人。「恭喜你們昨天勝利。」「永茉昨天來現場看了。」喬治補充道。「謝謝妳。都要多虧了良田在最後一分鐘投出了那球三分。」佐佐木拍了拍良田的肩,像是鼓勵,也像是稱讚。「我其實沒想到那球會進⋯⋯」眾人的目光灼熱,良田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是多虧了大家的團隊合作啦。」「隊長真的對良田太偏心了。」喬治咬著披薩,口齒不清地埋怨著。「說什麼傻話,我對新人一直都是很關心的。」「嗯~是這樣嗎?」喬治瞇起眼,口氣聽起來滿是調侃。
佐佐木瞪了喬治一眼,喬治聳了聳肩,把手伸向另一盤不同口味的披薩。良田聽著兩人一來一往,忍不住笑了出來。他並不排斥有著各方人馬參加的多人餐會,但果然還是更中意跟熟悉的人們來喝個幾杯酒,配點沒營養的話,放空腦袋,讓自己沉浸在無聊的笑話裡。
「對了,好像沒問過你,當初怎麼會選擇加入橫濱隊?」佐佐木的聲音喚回了他。
良田抬起頭,眨了眨眼,思考著答案。佐佐木的問法,定是知道他在回國之前就收到了不少邀請。職業隊伍向國內外招攬新人,並不是什麼新奇的祕密,過去他給的官方說法是:對近年穩健爬升名次,逐漸提升實力的橫濱隊抱有興趣。他沒有說謊,但只對了一半。橫濱在關東,不用三十分鐘就能抵達東京,換句話說,不用一個小時,他就能夠見到隸屬澀谷隊的三井。這個附加條件,是其他隊伍沒能給的。給出正式回覆之前,良田也捫心自問,在重要的職涯選擇路途上,混入私心好嗎?然而他同時也想到,事到如今,似乎也不缺這一回。三井在他的人生中鑿出的痕跡,擾亂他心跳節奏的次數,早已多到無法細算,就這一次照著內心的聲音走,又如何呢?良田自嘲地笑笑,像是從沒那麼果斷般地遞交了入隊申請。他沒有和任何人提過這段內心糾葛,當然也不會是現在。「理由大家都不陌生吧,橫濱隊的排名這幾年一直都在爬升,我只是單純好奇是什麼樣的隊伍才能這樣不斷進步。」良田冷靜地端出了毫無新意的答案,看到無趣浮現在其他人眼裡,他滿意地拿起了桌上已經涼了的披薩,永茉就開口了。
「對了,我突然想到,你跟澀谷隊的三井壽高中同校吧?」
披薩差點從手中滑落。
「是啊,怎麼了嗎?」良田把披薩放進盤子,擦了擦手。從心底竄上的坐立難安瞬間掩蓋住了食慾。永茉的眼睛沒有離開他。「其實我從以前就知道你們了。」永茉的眼中閃著光芒,語氣含著一層興奮。「畢竟當年湘北對山王的那一戰實在是很經典。」「永茉從以前就很喜歡籃球了。」喬治說。「她學生時期蒐集的月刊籃球現在還堆在我們家的書櫃裡。」「你們既然都在關東,又是當年的隊友,現在還會玩在一起嗎?」永茉滿懷期待和好奇的眼神直直投了過來,像是把他的臉當成了某種藏寶圖,試圖從裡頭挖掘出任何新奇的玩意。
女人的第六感真是太可怕了。手心冒出一層細汗,良田在桌底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拳。
「籃球隊聚會的時候有見過幾次,平常我們都很忙,不常聯絡。」良田的眼神下意識地移到了桌面。酒精的苦味從喉頭擴散至整個口腔,他的脖頸像是突然被人勒住一般難以呼吸。他想結束這個話題了。「也是呢,畢業之後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嘛,抱歉,我是湘北的粉絲,一激動起來忍不住就問了這麼多,希望你別介意。」永茉垂下肩,口氣恢復了一開始的平穩。「哈哈哈,永茉就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喬治笑著說。「這讓我想到,我剛認識她的時候也被問了很多失禮的問題。」
話題轉移到了喬治和永茉的過往回憶,良田不自覺地鬆了口氣,他拿起只剩不到一口的雞尾酒,也是在此時,他注意到了佐佐木點的那杯靛藍的雞尾酒的分量幾乎沒變,高腳杯中的液體被冰塊稀釋成了藍色的漸層,平時愛熱鬧的隊長今天異常的安靜。
「隊長,你還好嗎?」良田壓低聲量,在佐佐木耳邊問。佐佐木像是課堂上突然被點到名的學生,身子一震,若有所思的神情頓時被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笑容。「啊,在想事情而已,我很好。」
喬治跟永茉停下對話,互看了對方一眼,像是在空氣中交換了某種無聲的訊息。
「話說回來,明天開始就放假了,你們有什麼計畫嗎?」喬治說。「我跟永茉說好了要帶孩子一起去遊樂園玩一趟。」「我要先回家大掃除。」佐佐木聳了聳肩。「兩個禮拜都沒好好整理,我家快變垃圾場了。」「良田你呢?」永茉的雙手交錯放在下巴,滿眼笑意地看了過來,良田又在她眼中看見了某種近似於試探的情緒。「也要打掃家裡嗎?還是⋯⋯你有女朋友幫你掃?」
良田完全沒有料想話題會朝這個方向走去。
眾人好奇的視線投了過來,他嘆了口氣,無奈地回答:「我才沒有女朋友呢。」他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心情意外地平靜,語句間毫無波瀾。畢竟,他的確是沒有女朋友。
「哎呀,你這麼受歡迎,我還以為一定有女朋友呢。」永茉笑得瞇起了眼。「良田你現在單身?」佐佐木像是突然醒了過來,眼中閃著莫名的光彩。這個問法就讓他有點傷腦筋了,他快速地在腦中盤算了一遍,今天餐會上的成員有喬治夫婦、佐佐木隊長,沒有啦啦隊女孩,沒有任何剛出道的女明星或是模特兒。他的結論是:在此處給出這個回答造成麻煩的可能性極低,就順勢說了下去。「嗯,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原本還懷疑你來東京是因為這邊有女朋友之類的呢。」佐佐木輕快地說。「沒想到竟然跟我一樣都是一個人。」「哈哈哈,我一點都沒有異性緣,高中的時候被女生甩了不知道多少次。」「良田明明就很好相處啊。」佐佐木挑起眉,一臉的不可思議。「隊長才是,告白的人那麼多,應該任你挑吧。」良田頑皮地說。「還是說標準太高了?」「才不是。」佐佐木拿起桌上的酒杯,灌下了一大口,緩了一下才繼續:「有很多原因啦。」良田才好奇佐佐木含糊其詞的原因,喬治和永茉不約而同地站起了身。「我們再不去接我兒子,他大概要以為今天晚上可以住朋友家了。」喬治將手臂穿過外套袖口,朝著廚房裡看似老闆的人點了點頭。「你們慢慢聊,這間店開到早上,只要你們不要在店裡發酒瘋,老闆不會趕人的。」牆壁上的時針剛好走到九,良田堅信自己最一開始的猜測沒錯。店裡的氣氛隨著漸濃的夜色升溫,吧台的位子被坐滿,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變得只剩下幾釐米,只要稍微往旁一靠,就能感受到旁人臂膀的熱度。人們尋求刺激的原始樣貌逐漸展露,良田腦海中閃過的卻是三井回程的新幹線班次以及從這裡出發到家所需的車程。他只要在十一點前離開這裡,就能夠比三井早一步到家,時間還很充裕。良田讓自己的坐姿又放鬆了一些,順帶跟店員點了一杯不同口味的調酒。「今天見到你們很高興,尤其是你,良田。」永茉彎下腰,緊緊握住了良田的手。「下次再跟我多聊些當年湘北的事情吧。」喬治夫婦走到了門口,再次向他們點了下頭,永茉先走了出去,喬治跟在其後。良田接過新來的艷紅色的雞尾酒,眼角餘光瞥見了喬治隔著玻璃窗朝著佐佐木比了個加油手勢。
比賽都結束了,加什麼油?難不成隊長明天還有什麼練習比賽嗎?疑惑才剛浮出,門口一角的景象就如同一顆撞進眼裡的隕石,瞬間奪走了他的聽覺與視覺。
閃爍的暗紅光線下,兩道身軀迷幻地交疊在了一起,良田的方向看不清楚被壓在牆壁上的人的表情,但那人從身下伸出的手臂以及修長身材都正好顯示了,給予親吻的以及承受的,雙方都是男人。
良田急忙將眼神收回,腦中的空白變回一片雜訊。環看四周,所有人依然專注於菜餚或是談話,沒有人對那兩人投以任何關注。良田在此時才注意到餐廳角落掛著的彩虹旗幟。
穿著火辣的男店員、接吻的人們,以及象徵性的標誌。一切都指向一個再明確不已的事實。
「嚇到你了嗎?」佐佐木的聲音響起。良田望過去,發現佐佐木正看著他,眉頭蹙起,話語間沒了平時的自信,反倒像是個等待挨罵的小孩。「呃。」良田尷尬地笑了笑。「是有點嚇了一跳,不過以這間店的氣氛來說也不奇怪吧。」「抱歉沒有先跟你說,這間店是同志友善餐廳。」佐佐木垂下眼,充滿歉意地望向他。果然沒錯啊。良田又看了一眼方才讓他吃了一驚的方位,兩個男人已不知去向,曖昧的氣氛仍飄散在店內。吧台席中相談甚歡的兩位女子,臉頰緊貼,雙手交握,看著彼此的眼中盡是閃爍的火光。得到肯定答案後,眼前的景象便顯得不再稀奇。「不用道歉啦,東京的同志友善餐廳、酒吧?本來就很多,這沒什麼。」良田用叉子插起一塊餐廳特製的手工薯條放進嘴裡。「而且這間店的東西真的很好吃,根本比我在美國吃到的還好吃。」「你真的不介意嗎?」佐佐木小心翼翼地問。「在日本,還是不少人覺得這種事情很噁心⋯⋯」「我才不會。」良田幾乎是在聽到了噁心兩字就反射性地截斷了那句話。他的胸腔泛著一片苦澀,佐佐木的話語如利刃刺進心臟,提醒了他,人類是一種能夠毫無惡意地傷透他人的生物。佐佐木睜大眼望了過來,良田這才意識到了前一句話的語氣放在此處或許重了些,他趕緊轉了個語調,輕鬆地補道:「有些男女也是會在公眾場合放閃啊,對我來說是一樣的。」佐佐木的眼神在他身上逗留了一陣子,他吐了一口氣,圍繞在空氣中的緊張感逐漸鬆解。「沒有讓你感覺不舒服就好。」「我才不敢對隊長特地找的店挑三揀四。」良田聳了聳肩,說。「只要東西好吃就算是路邊攤也沒關係啦。」佐佐木笑了出來,手臂越過餐桌,把菜單拿到了兩人面前,又加點了一份寫著推薦字樣的小份炸雞。「良田你很溫柔呢。」佐佐木在等待加點餐點的空擋徐徐開口。溫柔?佐佐木口中的評語讓良田感到困惑且陌生。「確定是在講我不是講其他人?」良田懷疑佐佐木的酒可能喝多了。佐佐木搖了搖頭:「認識你越久越發現良田你是個很顧慮周遭情緒的人,這點不管是在球場還是私底下都一樣。」良田重新端詳起佐佐木今天的模樣,佐佐木重視穿著,今天又相較於以往更為用心,質感高級的黑色襯衫,純白的西裝褲,素雅的搭配不僅凸顯了佐佐木的英氣煥發,也將運動員優良的體態襯托得更加亮眼,健康明亮的膚色在店內的照明下染上一層紅暈。良田早就注意到了,從進門開始,就時不時有視線朝此方向而來,而當事人的目光,現在則筆直地停在自己臉上。「而且你不只溫柔,還很堅強。」佐佐木說。「無論對方是什麼樣的人,良田都不會表現出害怕的樣子。」佐佐木頓了頓,接下來的話語彷彿像才吐出口就消逝般地飄渺:「跟我不一樣,我沒有人推一把的話,根本無法走到這裡。」他們的膝蓋碰撞在了一起,良田靜靜地移開,佐佐木卻又靠了過來,如同坐在尖峰時段的電車座椅,他們的大腿緊貼在了一塊。良田想讓他移過去一些,佐佐木身上散發出的氣場卻不知道為什麼把話語給掐在了喉頭。良田無聲地吞了口口水,喉結滾動了數下。一定是剛才不小心撞見的那兩個男人誤觸了心中的某個按鈕,才會讓神經變得如此過敏,就算這裡是同志友善餐廳,那也不代表佐佐木就是⋯⋯。不,就算是又如何?良田像是要將荒誕的想法趕出腦外般,甩了甩頭,將桌上的酒水一飲而盡。
「話說回來,隊長看過下一場比賽對手的數據分析了嗎?」
佐佐木稍微撐起頭,脆弱的模樣轉瞬即逝,他的眼神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明亮色澤。良田暗自鬆了一口氣。
沒錯,這不過是一次尋常的聚會。
*
黑影降下,濃烈的酒氣包覆住良田的那刻,錯愕讓他的腦袋再次全面短路。佐佐木的頭靠在他的肩上,陌生的體溫激起了渾身雞皮疙瘩,極近距離傳來的濃厚酒氣使他下意識地皺起眉。良田記得前一秒他才走出店門,打算像過去幾個禮拜做過的那樣向隊長道聲再見,怎麼情況就逸出了常軌?他今天看到了很多佐佐木出乎意料的一面,但沒有一個像眼前情況一樣讓他感到這麼不知所措,他的手懸在半空中,心臟以一種不舒服的方式加速跳動。良田深吸一口氣。得讓一切恢復常軌才行,沒錯,隊長一定只是喝太多了,只要找個地方坐下休息,等待酒精從身體揮發,他們就會一如既往,向彼此揮手再見,期待下次的餐會。對了,得先問問隊長是不是身體有哪裡不舒服才——
佐佐木搶先他一步開了口。
話語字句分明,良田聽在耳中卻有如浸泡在水般朦朧,難以辨識。他不確定是酒精作祟還是因為被電音轟炸了好幾個小時,抑或是有其他原因腦袋才會如此混沌。摩托車飆過街頭的刺耳聲響硬是將他的神智給拉了回來。今晚所有的一切像是一張終於找到了缺失一角的拼圖,逐漸浮現出清晰全貌。這不是夢,也不是酒精產生的幻覺。佐佐木又重複了一次那句話。這一次說得比第一次自然許多,像是要打破尷尬,他恢復了一如往常的笑容,表示沒有催促的意思,只是希望良田能認真考慮,便轉身離開。良田急促地向前踏出一步,他想著要說:對不起,我已經有交往的人了。然而,實際上他的喉嚨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三井的聲音忽地在他的耳邊響起:當然也會有人想透過各種管道接近你。
後悔隨著酒精和垃圾食物攪和著一股酸意竄上喉間,良田忍不住蹲下身,硬是將噁心感給壓了下去。抬起頭來時,只剩他一人佇足街頭。

tonton147 發表於 2024-4-13 00:07:07

Distance 5


浴室白霧瀰漫,過燙的熱水從頭頂直直落下,打在髮旋,沿著髮絲垂落至浴室的磁磚地上。良田垂著頭,一手撐著牆,另一隻手無力地垂在身側。他緊閉上眼,一道聲音從心底浮出: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出錯的?是他真的外出太過頻繁?還是就像三井所說的缺乏戒心?太過遲鈍?水流帶著泡沫消失在排水溝,他看著腳底的漩渦,祈禱積累在胸腔的混亂能隨之被沖刷殆盡,卻無力地發現煩悶只是有增無減。前幾小時酒精所帶來的舒暢感,現在宛如成了一條皮鞭,一下接著一下不時地抽打著他的後腦勺。好不舒服,頭感覺快裂了。衝出浴室,隨手裹上一條毛巾,良田急促地拉開抽屜,翻出未開封的頭痛藥,沒配著水就吞了下去。藥丸緩緩地從喉嚨流進體內,他癱坐在沙發上,緩緩吐了口氣。比起頭痛藥,良田覺得自己或許該去外面跑個幾圈冷靜一下,然而他很確定沒有什麼比大半夜的醉漢更值得被警察攔下臨檢的了。就算腦袋再怎麼不清楚,至少他還是對自己的職業有所自覺。沒錯,凡事低調為上策,當上了職業球員,良田更是對此道理深信不疑。沒有必要向世人展露私生活,他只想要專注籃球,也希望看著他的人們只專注於他在球場上的表現。不管他私底下是個什麼樣的人,球場上的一切沒有虛假,那就夠了不是嗎?
藥效比良田所想的來得快速且強烈,太陽穴已經不再抽痛,他隨手拿了一件睡衣套上,努力把自己帶上床。眼睛闔上,黑暗中,他忽地想起了前陣子雜誌採訪的問題:和戀人度過假日的理想方式。他胡謅了個曾在安娜的偶像雜誌上看到的毫無新意的答案,蒙混了過去。良田相信很多人都是這樣做的,營造出一層美好形象,在外人和真正的自己之間建立一道安全距離。他以為自己擅長這些,擅長拿捏人與人之間的界線,然而,今晚所發生的一切讓他不禁懷疑自己還是過於天真了。一封封的簡訊關懷、無數次的餐會邀約、喬治和永茉煞有其事的試探,以及不知道是否刻意挑選的那間餐廳。一幀幀記憶中的影像閃現眼前,良田不得不承認,一切似乎早已有跡可循。良田臉色一沈,往旁一倒,使力將臉埋進枕心,似乎不這樣做就無法抑制快從喉嚨竄出的吶喊。天啊,怎麼會有人想要大費周章地接近自己?釐清思緒後,隨之湧上心頭的是排山倒海的困惑。退一百萬步來說好了,就算佐佐木對女人沒興趣,以他的條件也絕對不缺同性追求者,自己到底是哪一點讓他看上了?十七歲的他因為不受異性歡迎而煩惱,二十四歲的他竟然是因為被追求而煩惱。講出來他自己都不信。
晚上十二點整。門口沒有動靜,他的手機也是。手機螢幕亮起,良田隨手打進關鍵字,按下搜尋,澀谷隊大勝的消息躍入眼簾。或許三井還是改變計畫跟隊員們去慶祝了吧。他將手機闔上,丟上床頭。也好,他現在也不知道該用何種表情面對三井。良田盯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聽著床頭櫃上的小鬧鈴發出規律的噠噠聲,得出了一個結論:他這兩週已經夠辛苦了,與其讓這些無法立刻找到最佳解法的問題困擾自己,他覺得可以先去泡一杯安定心神的花草茶培養睡意。他滑下床,踩上拖鞋,鑰匙轉動大門的聲響就劃破了深夜寧靜的空氣。
「我回來了。」
他差點忘了,三井總是會打亂他的腳步。

tbc


本文最後由 tonton147 於 2024-4-13 00:16 編輯

tonton147 發表於 2024-4-13 00:15:08

印量調查







此篇故事確定會收錄成實體書,預計於5/19三良only首販。
*Distance剩下的章節將會在場販後約半年後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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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Treasure
✧CP:三井壽X宮城良田
✧分級:R-18(當天會確認年齡,未成年請勿購買)
✧作者:東
✧封面、內頁插圖:托⚡️電光石火原稿中
✧字數:約六萬
✧設計、排版: korv:_(:з」∠)_
✧校正:sio ꒰◍ᐡᐤᐡ◍꒱
✧尺寸規格:新書判(105×173mm) 右翻直式膠裝
✧售價:未定,約NTD 300-350
✧場次限定特典:封面小海報(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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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tonton147 於 2024-4-17 18:5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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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灌籃高手│三良] 溫柔的本質 [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