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燁 發表於 2023-12-6 22:55:53

鞋跟撞擊地磚的橐橐聲響徹深夜騎樓,穿戴一身筆挺西裝及手提公事包的夏商舟踩踏著俐落步伐,在壓縮人行道一半空間的違停機車和各式雜物中穿梭,優雅姿態像極了在自家後院蹓躂的貓。

幾面終日不熄的燈牌打亮著,他依序彎腰或繞開橫切過他頭頂的招牌,其中一間必經之路上的夾娃娃機店總會聚集零散客人,他在裡面見過形形色色、不分年齡層的男女老少,唯一不變的是循環播放的電子樂聲及他們與機器奮力拚搏的身影。

不論是失敗的嘔氣或勝利的歡呼,夏商舟都曾不經意參與。偶爾他會和勝利的一方湊巧對視,大部份時候是被他們高亢的音量給吸引,有人會在觸及他不苟言笑的表情時馬上尷尬得別開視線,但也有人會捧著戰利品驕傲地向他比出勝利手勢,屆時他會收起一貫的冷淡神情,不吝嗇地回以微笑。

他直到長大成人才真正實際操作並體驗夾娃娃機。堯舜宇拉著他逃離夏氏企業的大樓並發誓要養他的那天傍晚,他們在買完日用品返回堯舜宇租屋處的半途,像是方才在賣場的角色扮演還不夠過癮似地,走進這間夾娃娃機店。

他們連續嘗試好幾次卻從沒成功,無力的機械爪子只抓取得到空氣,但他們玩得不亦樂乎,甚至差點錯過晚餐時間。儘管最終空手而回,夏商舟仍心滿意足。

比起關注究竟有沒有夾中獎品,他更常把目光擺在堯舜宇身上,對方斤斤計較調整爪子位置、擠眉弄眼的表情,還有看見爪子抓起玩偶一角而興奮地張大雙眼,到最後即使失敗還是笑開懷的反應,無一不讓夏商舟深深著迷。

堯舜宇因開心而漲紅的雙頰跟機台外框的霓虹粉光交互輝映,眼裡閃動的天真神采不染半點世俗塵埃,是通片純淨的白。夏商舟情不自禁低吻他的臉頰,爾後目睹對方皮膚的泛紅逐漸加深蔓延至頸部,就像他親手濡染進自己的色彩。

「要不要我把整間夾娃娃機公司買下來?這樣你就可以擺幾台到家裡,想玩隨時都可以玩。」他在他耳際輕聲吐氣,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提議,然後胸前得到不輕不重的一記拐子,和堯舜宇聽來更接近嬌嗔的抱怨。

「現在是我要養你,麻煩收起你總經理的派頭。」堯舜宇斜睨他一眼,用刻意放得比他還大的音量強調自己的決心,耳尖紅得像熟成莓果。

「是的堯老闆,小的悉聽尊便。」夏商舟打趣道,噴吐的炙熱鼻息令對方縮起脖子,膚色愈發漲紅。他含笑的眼眸彎如魚鉤,鉤緊眼前的堯舜宇,分秒都不捨分離。


路燈的昏黃光線鑽過樓宇間的縫隙傾灑,幾株不知由誰照看的盆栽並排巷內,朝天伸展的枝葉一面吃了夜色而成墨綠,另一面閃著過曝的銀白色。斜長樹影縱橫交疊,傍著晚風輕輕搖擺,夏商舟途經路面懸殊的高低差時緩下腳步,光面如飛逝的車燈橫掃過他,短暫使他目盲。

狹帶涼意的秋風吹得他髮絲昂揚,季節轉換的氣溫變化致使他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強忍額角針扎地刺疼,跨大步幅加快返家的速度。

在甫進入公寓樓梯間的霎那,嗅覺立即被飄蕩的食物香氣佔據。他為防止打擾住戶安寧而不讓鞋跟接觸台階,重心往前、憑藉鞋子前半部維持平衡,小心翼翼拾級而上。

食物香隨著他越接近自家門口而越發濃厚,他靈敏的嗅覺分辨出裡面摻有海鮮和番茄,混合蔬菜燉煮時自然飄散的甘甜風味,喚醒他為公務壓抑整天的食慾。

鑰匙插進鎖孔準備轉開外門前,內門被先一步由內拉開,室內暖黃的燈光和堯舜宇背光卻依舊閃閃發亮的笑臉映入夏商舟眼簾,讓他心跳霎時漏了一拍。

堯舜宇邊嘿嘿笑邊打開外門,見夏商舟呆楞原地不動,就伸手將他拉進家門,順道帶上他身後的內外門,但連卡榫嵌緊的清脆喀嚓聲也沒能令夏商舟回神。

「你好像受到驚嚇所以傻住的貓咪,好好笑。」穿著寬鬆睡衣的堯舜宇撥開夏商舟的額前瀏海,又好氣又好笑地說。「歡迎回來,商舟。」他柔聲道,環抱住夏商舟,雙手輕撫對方寬闊的後背。

堯舜宇全身裹滿陽光和肥皂清爽的氣味,和充盈屋內的食物香氣揉合成一股好聞的味道,那是屬於「家」的味道。夏商舟放鬆緊繃的眉宇及肌肉,卸下都市菁英的武裝,從滯悶已久的胸腔吐出舒坦氣息,回抱的雙手牢牢扣緊堯舜宇的後腰。

「我回來了。」他低首,把臉埋進堯舜宇頸間,貪戀地嗅聞縈繞在鼻間的懷念氣味。



浴室門開敞時溢出氤氳水氣,剛沖完熱水澡的夏商舟頂著顆半濕的頭踏出浴室,吸飽水分的髮絲根根分明,平鋪額頭的濕潤瀏海削去他辦公時的凌厲銳氣,一併軟化他冷峻的五官線條。

他套上拖鞋,隨意地用掛在頸子的白毛巾擦拭後腦,一揚首就看見站在廚房中島的堯舜宇背影,對方邊哼著歌手裡邊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堯舜宇身穿的米白T恤是夏商舟在夏家找到的舊衣,他本想淘汰回收不料遭堯舜宇阻攔,說既然不能穿出門就拿來當作自己的睡衣,不能浪費。對堯舜宇而言過大的肩線和過長的衣襬,讓他每次穿起來身形看起來都小了一號,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夏商舟輕手輕腳靠近,一手圈住堯舜宇的腰際,一手撐扶中島邊緣,微微弓身好讓下巴得以枕至堯舜宇的肩頭。

「在忙什麼?」他偏頭以鼻尖磨蹭對方的脖頸,一路蹭到耳根,被蹭得發癢的堯舜宇忍不住停止哼歌,聳起肩膀咯咯笑了出來。

「我在幫你弄水果拼盤,讓辛苦出差的你可以好好補充維他命C。」堯舜宇的右手輕捧著一顆剖半的黃金奇異果,將它擺到其中一片切好的蘋果旁,然後把盤子往夏商舟的方向推幾寸,驕傲地展示自己用心的傑作。「怎麼樣?很豐盛吧!」

灰藍瓷盤上的水果按照種類排列成一個圓,有蘋果、香蕉、柳橙、黃金奇異果及小番茄,除了小番茄外每樣都經過削皮,切成方便入口的大小,在盤子灰暗底色的襯托下顯得更為鮮豔美味。

夏商舟環抱的手臂向內攏緊,他的胸膛抵著堯舜宇的後背,對方的體溫穿透柔軟衣料熨燙著他的胸口,宛如擁抱著一顆太陽。

「只要是你做的都可以。」夏商舟溫柔低語,揚起嘴角呼出一口滿足嘆息。

堯舜宇側過身本欲親吻他,卻被突然滴到鼻頭的水珠給打斷動作,抬高視線後猛然瞧見夏商舟竟頂著一頭濕髮,只不過剛才對方髮尾的水滴紛紛落入毛巾,他才沒有立刻發覺。

「你怎麼沒吹乾頭髮就跑出來?又不是不知道這樣子會頭痛。」堯舜宇語氣裡的擔心大過責備,沒殘留水果汁液的左手爬梳過對方額前髮絲,指間染上濕意。

「我不是有你嗎?」夏商舟故意瞪大眼,擺出一副無辜表情,逗得堯舜宇沒辦法再繼續板著面孔生氣,鬆開緊蹙眉心。

「乖,你先過去沙發那邊等我。」他安撫般用左手輕拍夏商舟繞在自己腰上的手,對方又繼續多賴在他的肩頭幾秒,才心甘情願鬆手。


吹風機運轉的低鳴填滿斗室,席地而坐的夏商舟背倚沙發,原先置於沙發前的茶几被挪移開來,好讓他有足夠空間伸直雙腿。手持吹風機的堯舜宇坐在沙發椅上,張開的雙腳框住夏商舟左右兩側,由上而下、細心而輕柔地梳理他的髮絲。

溫度適宜的熱風如穩定拍打灘頭的海潮,捲起夏商舟深沉的倦意,將他推往清醒與夢境間的迷霧。他先是待在微紅的黑暗,接著寒意從四面八方湧現,他恢復視覺後第一件察覺到的,是自己正漂浮在海面。

載浮載沉的他仰望籠罩朦朧水氣的夜空,星光和月光穿過灰濛濛霧靄如同薄紗傾落,他的視線所及沒一點生物蹤影,直至浮盪海流傳來一波波湧動浪潮,他才意識到自己被海底下一群看不清形體及數量的魚影團團包圍,牠們規律擺動流線型軀體,突破海面的背鰭像銳利刀鋒,繞著他旋轉。

內心的震顫很快膨脹成恐懼,他的呼吸變得紊亂卻不敢輕舉妄動,深怕驚擾或引起掠食者的注意;牠們沉穩且極具耐心,彷彿等待死亡降臨的禿鷹徘徊不去。

海上不知從何處飄來一股刺鼻甜香,蠻橫地侵佔他所有知覺,誘發強烈暈眩。他天旋地轉而漸趨恍惚的視野裡,光點全拖曳成扭曲線條,游動魚影呈倍數分裂,唯獨魚眼耀動的詭異紅光始終清晰,像狙擊槍瞄準獵物的紅外線,威脅著奪取他的性命。

忽然,數道強光箭矢似地射穿厚重雲層,驅散晦暗的黑夜和揮之不去的甜香,亮得他睜不開眼。下一刻,環繞他周身的海水失去蹤影,摸不著重力的懸浮感重新掌握重心,托著他安穩降落堅實地表。

他維持仰躺姿勢再度張開眼,褪去的光幕背後開展一片滿佈金黃芒草的奶白天色,圍繞他生長的植物莖葉搔弄著他的臉緣,逼得他坐直身。

世界像浸入一桶威士忌,漫煥透亮的琥珀色光澤。傾瀉天光照亮滿坑滿谷的金黃草原,剔透露珠如墜落的星子熠熠生輝,在微風反覆吹拂下形成另一座浩瀚海洋,呢喃著細訴低語。

纏繞他心頭的焦慮與畏懼,隨同沁涼空氣中瀰漫的舒心草葉香消弭,彷如退潮的潮汐復歸平靜。佈滿蒼穹的雲朵邊緣鍍著焦糖般的橙色,乘著風勢飛快飄動,轉瞬間就融作遠方模糊光影的一部分。

與肩齊高的芒草左右搖曳,他是座獨立於金色汪洋的孤島,簇擁著綿延無盡的金色波浪。飛蟲的振翅聲與枝葉的摩挲聲不絕於耳,他失神凝望陽光灑落的不遠處,有道狹長白影從中誕生,脫離光暈時形塑為一道人影,他排開阻擋身前的一波又一波海浪,筆直向著夏商舟的方向走來。

夏商舟沒有移動,靜靜等待對方在自己身前停下。他的目光沿著對方淺藍的褲腳攀爬,落定在潔白襯衫翻飛的衣領,衣領被風吹得彷如鳥兒揮舞的翅翼。

「找到你了。」披戴光幕的身影散發好聞的奶油香氣,擁有和天空一樣清朗的嗓音。他彎下腰,對夏商舟伸出手掌,手腕戴著的深灰手環折射星芒。「我們回去吧。」

夏商舟聽見自己鼓譟的心音,漣漪似地牽動軀體升溫。對方過於明亮的形影鑿穿他黝黑瞳色,將他眼裡所見全渲染成溫暖的澄金色。

他握住他的手,然後被輕撫面龐的熱度喚醒。一睜眼,就和堯舜宇倒置的臉四目相交,他的雙眼流轉水潤光華,映著夏商舟的笑顏。

「你夢見什麼笑這麼開心?」堯舜宇笑露潔白齒列,透光的耳朵上緣泛著溫潤緋色,鑲著一層逆光毛邊。夏商舟回望著他,然後闔起眼深吸一口飄揚淡淡奶香的空氣,加深臉上的笑意。

「跟夢裡一模一樣。」他甦醒的聲嗓滾動著粗糙砂礫,左手覆上堯舜宇撫摸他面顏的手,在對方溫厚的掌心落下一吻。

「真搞不懂你。」堯舜宇俯視像隻大貓般蹭著他掌心撒嬌的夏商舟,寵溺地用指尖搔了搔對方下巴,笑瞇的眼近乎要滴出蜜來。

使用完畢的吹風機被隨意擱置到雙人座沙發的空位,堯舜宇輕輕收回夏商舟磨蹭的那隻手,拿了個靠枕墊至對方腦後。夏商舟吹乾的髮絲柔順蓬鬆,枕在墊子上時散出雪松冷冽澄淨的木質調清香。

堯舜宇的雙手手指撫上對方的太陽穴,以指腹輕揉按壓,先是順時針接著逆時針,掌控得宜的力道彷如雨後驕陽,一點一滴帶走長年根植於夏商舟的腦袋深處、潮濕陰暗的刺痛,替他換上明亮清靜的風景。

「沒了你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夏商舟舒緩僵硬的頸部肌肉,舒服得沉進靠墊。奔波外地的疲勞和失眠在他閉起的眼睛下方烙下憔悴的青紫色。

「放心,我永遠會在家等你。我不是還為你提早回來了嗎?」堯舜宇熟練地騰出拇指按摩對方的眼眶周圍,指紋摩擦過肌膚紋理。

「伯父跟伯母還好嗎?」夏商舟在呼吸間的空隙提氣問道。

「好得很!吵著想再看你,好像你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一樣。」堯舜宇扁著嘴埋怨,致使聲音聽來格外委屈,惹得夏商舟輕笑出聲。

在他們正式交往剛滿一個月時,夏商舟跟堯舜宇回過老家一趟。因不忍麻煩小楊擔任私人事務的司機,又考量到高鐵的車程費用和當地接駁轉車的便利性,堯舜宇於是說服夏商舟搭乘客運前往。

夏商舟二十來年的成長歲月裡,撇除員工旅行,他未曾有過任何搭乘長途客運的經驗。從他有記憶以來,身為獨生子的他走到哪都是專車接送,母親多半待在公司不在身邊,因此他的生活起居全由僱用的專車司機照料,除了從小陪讀、近乎親生兄長的李惠望,司機可以算是他最熟識也最常相處的人了。

他猶記得照顧他的第一任司機姓王,年齡目測三四十歲,頭髮理得短短的,皮膚黝黑、五官深邃,身高不高但身材精實,孔武有力、反應機敏且動作俐落,像隻生存在熱帶叢林的野生動物。每每和他對到眼,夏商舟都心中一凜,因為他的眼睛雪亮得彷彿能洞悉靈魂深處,嗅到寂寞的味道。

儘管缺乏親屬陪伴造就夏商舟比同齡孩童早熟的個性,司機依然把他當普通孩子看待,時常在只有彼此相伴的車上和他攀談。起初夏商舟對他多所提防,宛如緊閉的門扉不願開口說話,直到某次夏商舟在學校跟嫉妒他的同學起肢體衝突,司機代替工作繁忙的母親趕赴校園,並且義正嚴辭地與校方還有先動手打人的學生家長爭辯,夏商舟才改變了對他的態度。

在成年人暗潮洶湧的激辯中,他始終將夏商舟護在身後,而仰望他挺拔背影的夏商舟當時只想著,他寬厚的肩膀能舉起一座山,輕拍自己肩頭的大手能撐起整片天。自此,他開始稱呼他為王叔叔。

王叔叔會主動關心他在學校發生哪些事,關心他的人際關係跟情緒起伏。對方豪爽的性格和他的姓氏長相如出一徹,簡單、直率,像棵頂天立地的大樹一樣強悍耿直。有次他跟夏商舟提到,「王」其實是漢名,然後說出一串夏商舟從來沒聽過的語言,富含婉轉韻律的詞彙既似滑翔的鳥又似爬行的蛇,那是伴隨他呱呱墜地的、真正的名字。

「你的身體裡面住著一個滄桑的靈魂,很像快要乾涸的河水喔,如果放著不管的話會慢慢只剩底下鋒利的石頭,一不小心就會割傷手。」

王叔叔有時會對夏商舟說出跟他講過的故事一樣詩意的句子,夏商舟雖不見得全然聽懂,文字背後的畫面卻往往比文字堆砌起的意義來得更鮮明,彷彿能看得到、聞得到、觸摸得到。

夏商舟向學校圖書館借了文獻,試圖但尚未完全弄懂王叔叔原本的名字起源和拼音前,他意外遭到不明人士綁架,等他被順利釋放並安置到家中休養,再到之後的兒童心理諮詢,他都沒再見過王叔叔一面,和對方相處的時光恍如撞見晨光逸散的霧氣,不留痕跡地消失在他的生命裡。新到職的司機盡責扮演著「司機」的角色,和夏商舟的交談僅止於執行及轉達他的母親交辦的事務,除此之外就只是個駕駛車輛行進的沉默物件,沒有思想,沒有形象。

從圖書館借來的文獻不單有密密麻麻的說明性內容,還繪有精美的地貌與動植物插畫,甚至記載了為數不少的神話故事。他獨自在房間仔細研讀,如同核對考試卷的答案般邊讀邊回想王叔叔曾經說過的故事,稚氣童音唸過一個個他不熟悉的物種和神祇,唸著唸著視野逐漸蒙上一層濃得化不開的水霧,喉嚨彷彿被攫住只咳得出斷裂音節。

細緻的手繪山巒橫亙攤開的書頁左右,下方匍匐著臺灣雲豹跟站立的臺灣黑熊,他以指尖撫過牠們,辨認出圖片附近的模糊字影寫著絕跡與保育的字眼。王叔叔渾身籠罩山林的氣息、野獸的氣息,就連說出口的言語都充滿風的聲音、雨的聲音,他注定不適合棲居在虛假的都市叢林,早晚終究會離開。

他的母親為保護他遠離潛藏威脅,手段愈來愈偏激。接送他的專車司機每三個月就汰換,為的是不讓司機有機會掌握太多夏家的資訊,順從母親安排的他也漸漸厭倦跟接送自己的對象建立友好的假象,把每個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人全視為過客,而一旦定義被簡化及平面化,界線自然立現,他的心湖會凍結成冰,再不興波瀾。

堯舜宇的出現是他始料未及,就像長期規律運轉的大小齒輪咬合處卡進一根釘子,釘子脫落以後整座機械的運行方式跟著驟變,連帶擊碎他誤以為永凍的厚重冰層,喚醒湖底沉眠許久的情感——種種對於信任、對於自由,還有對於愛的想望。

本以為年湮代遠而剝落成灰的過往回憶,隨著感性的復甦重新浮出水面,他記起王叔叔跟他說的:很多東西其實沒有不見,只是不小心遺忘它們的存在。

堯舜宇是讓頑固寒冰消融的陽光,是將鋒利岩石打磨光滑的暖流。夏商舟希望他不是自己生命中的過客,而是可以永遠、永遠留下來。

「我會找天跟你一起回去看我的乾爸乾媽的。」夏商舟送給堯舜宇一個淘氣眨眼。「看來得認真想想這次該送哪種禮盒好,要比上次高級才行。」

堯舜宇聞言噗嗤一笑,笑彎的眼像盈滿漫天星火的黑夜,閃閃爍爍。他好半天都沒接話,就只是對著夏商舟笑。

「幹嘛?有意見嗎?」即使對於被笑吟吟對待毫無怨言,嘴角甚至受感染地上揚,夏商舟仍然繃起臉,壓低本就低沉的嗓子,佯裝出不滿態度。

「我哪敢,您可是總經理,說什麼都對。」堯舜宇停止按摩的動作,俯下身縮短他們之間對視的距離,以歡快口吻答道。

夏商舟聽完,裝模作樣地豎起右手食指,修長手指配合他講話的步調在半空中比劃。「現在不是上班時間,你應該叫我什麼?」爾後他收起食指,轉而用整隻右手撫上堯舜宇的頸根,感受到掌心側緣被髮根扎得發癢。

「商舟。」夏商舟的右手施力下壓,堯舜宇的話音隨即沒入他的唇齒間。他們貪婪地索求彼此的呼吸,廝磨溫熱唇瓣,一次比一次還要深掘慾望底限,沉醉於迷茫的暈眩。結束纏綿時他們額頭相抵,共享滾燙喘息。

「下次不要選在我累的時候穿這件睡衣。」夏商舟鬆開手,調整姿勢成面對堯舜宇,雙膝跪地。「你一定無法想像,我有多努力在抗拒鎖骨帶來的誘惑。」他表情痛苦地輕扯對方過鬆的領口,蓬亂的頭髮卻使他嚴肅的自白變得滑稽不已。

「我是沒辦法想像,但應該不限於穿這件衣服的時候吧?」堯舜宇犀利地調侃回去,接著靈活躲開夏商舟打算擒抱的雙臂,從沙發區溜走。他們在套房內嬉鬧追逐,最終堯舜宇不敵擁有先天優勢的夏商舟,一下子就被手長腳長的對方撈進懷裡,抓到床上拚命搔癢。

「我認輸、我認輸!」難以抵擋搔癢攻勢的堯舜宇很快就繳械投降,夏商舟遂馬上停手,放任堯舜宇躺著喘氣。

晚風透過微敞的窗戶吹入室內,掀起外層的透光窗紗及內層的粉灰簾幕,一前一後相繼擺動猶如一波波帶著白色褶皺的浪濤,穿戴迷濛月光及昏暗街燈鋪蓋而來。斑斕光影在壁面和他們並排躺著的軀體上徘徊流連,時明時暗。

夏商舟輕喚身旁的堯舜宇,已經恢復正常呼吸的後者斂起投放天花板的目光,移轉到他身上。夏商舟維持著仰躺姿態,吸吐的節奏深沉綿長,就像投注全副心神觀測星空的天文學家,沉落進飄渺迷離的白茫茫星海,浸染無數閃耀星塵後復歸,因而全身暈映著一圈黯淡微光,細緻如發光沙礫。

「有很長一段日子我都在責怪自己,覺得身邊的人之所以遭遇不幸,都是因為遇到我的緣故。」他低啞的嗓音揉入一絲幽微顫抖,像劃過天邊的流星,稍縱即逝。「只要我夠堅強,就可以避免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我也就不再需要面對失去的恐懼。」

堯舜宇靜默聆聽,胸膛平穩起伏。他凝望夏商舟的眼光筆直清澈,是暗夜中的兩把火炬。

「但我發現我錯了,不管堅不堅強,我們都無法逃避面對失去、面對恐懼,我依然是那個害怕自己達不到別人期望、讓自己失望的夏商舟。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重要的人告訴我,就算不完美也沒關係,是你們讓我想起我也跟平凡人一樣擁有脆弱的權力。」夏商舟緩緩轉過身,深邃眼眸蕩漾粼粼水光,彷彿墜落的流星最終選定在他的眼底燃燒。「舜宇,謝謝你選擇留下來。」

他執起堯舜宇戴著手環的手,深情親吻他的手背。「謝謝你選擇我。」

夏商舟誠摯的告白燒得堯舜宇心口發熱,眼眶和鼻頭跟著泛紅。他握緊夏商舟的手,另一手溫柔而緩慢地摸過對方清俊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紅潤的薄唇,如同欲憑藉觸覺銘記眼前的一切,鏤刻於骨血。

「這句話是我要說的才對。」他綻開笑容,傾身向前想要親吻對方,在雙方唇瓣即將相疊的時刻,空氣中陡然傳出一聲巨大的咕嚕聲。他努力憋起笑,看著製造聲響的始作俑者。

「笑什麼笑,小心我吃了你!」夏商舟語帶威脅地緊緊擒抱堯舜宇的後腰,長腿順勢纏繞住他的雙腿,硬是把對方禁錮在自己懷裡。

「要吃我可以,但你恐怕會越吃越餓喔。」堯舜宇對作勢要啃咬自己鎖骨的對方不疾不徐道。「我是你的話會先享用桌上的佳餚,再考慮要不要加飯後甜點。」

「你現在膽子倒是大了,開始學會頂嘴。」夏商舟從鼻子噴出悶哼,手掌無預警地探入堯舜宇的睡衣衣擺,灼熱指尖時而輕點時而遊走,在溫暖的肌膚和緊緻的肌理引燃一條條火徑,燙得堯舜宇掙扎扭動,揪緊夏商舟肩膀的雙手分不清是急欲將他推開還是抱緊。

竄過脊骨的酥麻電流激盪成眼底的燦金火花,堯舜宇仰起後頸,喉間溢出一絲經過壓抑反倒更欲蓋彌傷的低吟,眼見就要捲落慾望深淵,夏商舟卻倏然停止所有動作,放開對他的牢固箝制,讓旖旎氛圍戛然而止。摸不著頭緒的堯舜宇眨動眼皮,聚焦暈散視線,望見壓在自己身上的對方掛著得逞的笑容。

「怎麼樣?看你下次還敢不敢這麼囂張。」夏商舟的幾綹碎髮受地心引力作用而垂墜,掩不了他眼裡耀動的狡黠神采。

堯舜宇的膚色染上一層豔麗的潮紅色,他抬手觸摸夏商舟的脖頸,感受到對方的脈搏擊打著他的掌心,和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同樣強而有力。

「是是是。」他漾出燦爛笑靨,滲透夜色的眼眸溫潤得像下一秒就會沁出水來。

窗外枝葉摩挲的沙沙聲忽近忽遠,拖曳進不見歇息的晚風,猶如迴盪山谷間的淙淙流水。在深山某處無人行過的小徑,有頭孤獨的黑熊撥開濃稠黑幕踏足到溪邊飲水,岸邊野草淹沒牠的足蹄,牠胸前的弦月紋白如繚繞山頭的山嵐。

飲完水的牠舉起頸子,濕濡鼻尖承接住降落的雨水,發光水滴在牠毛茸茸的軀體駐留,彷彿潑濺滿身星砂。牠抖動雙耳,圓滾滾的黑眼珠映照出細如針尖的雨線。

牠以後足撐地,現出斷裂的右前掌,崎嶇的肉色傷口已然密合,從天而降的水分滲透石頭的裂縫及乾燥的土壤,沖淨陳舊傷口卡著的碎石與泥濘。

雨點反覆打進牠的眼睛,匯聚成細流淌下。牠浸水的身軀逐漸沉重得像一塊巨大岩石,但不要緊,只要太陽一從山後升起,牠就能再度變得輕盈,再度無懼而自由地穿行在山林裡。

fin.

謝謝VBL團隊還有夏宇跟毛蕭,讓我發現我還沒失去寫甜文的能力嗚嗚TT
原先沒有預期會有私設司機的橋段,但不知道為什麼寫到那段司機就自己長出來了(?)
而且形象鮮明得像是他真的存在,甚至可以算是全文寫得最快最順的部分。
尼爾・蓋曼說他深信故事是有力量的,而有在創作的人想必都認同故事擁有自己的生命。

謝謝看到這邊的大家~我自己寫得很開心~希望你們也都看得開心~

本文最後由 剎燁 於 2023-12-7 02:2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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