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芬蘭達 發表於 2022-9-14 21:02:54

一、夢中井


時間點:2020年四月,成川刑滿離開少年院後搬進九重公寓的第一週

  他的職業難免受傷,但九重世人沒想過他近來跌得最慘的一跤發生在自己的公寓裡ーー就在一個難得睡到自然醒的週末上午,他打開臥室的門,意識還鬆散地浮在半空中時絆到一團及膝高的物體,整個人往前栽倒,一頭重重撞上走廊牆壁。撞擊的力道讓他的呼痛聲哽在喉間,什麼東西堵在他房門口?他抬起一手虛掩著急需冰敷的額頭,感覺腳邊有什麼在碎動,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低喊:「九重さん……九重さん?您還好嗎?」


  九重忍著痛,從齒縫間勉力擠出聲音指示成川去拿備用的毛巾,一邊快步走到廚房打開冷凍櫃取出冰敷袋,深吸一口氣按上益發疼痛的額角,猛然襲上的凍意讓他從後頸到兩條前臂都起了雞皮疙瘩。


  「毛巾來了!」


  他從成川伸長的手裡接過毛巾裹在冰敷袋外,柔軟觸感舒緩了低溫的刺激,九重慢慢吸氣、吐氣,穩住思緒,等到完全確定可以正常說話後才開口:「……你在我房間外面做什麼?」


  「真的、真的非常抱歉!」成川對著他九十度躬身、聲線顫抖,彷彿隨時就要哭出來。九重自認他的語氣不帶怒意,但陣馬不只一次嫌棄他動不動聽起來就很嚴厲,『像小學時代的班長一樣。』


  九重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再次開口,儘量放軟語氣:「我沒有生氣。」


  成川過了一秒才慢慢抬頭、怯怯地迎上他的視線,圓圓的眼睛凝著濕潤的光,讓九重想到被踹了一腳的小動物。


  ……要說被踹了一腳也沒錯……不對,現在頭上腫了個包的可是自己。九重走到餐桌旁拉開椅子坐下,示意成川坐在他對面。「我沒有生氣,」待少年照做後,他重複:「我只是想知道你一大早在我房間門口做什麼。」


  成川盯著桌面不說話,九重在一手抵著冰敷包摀在額前的狀態下儘可能擺出平日審問現行犯的架勢盯著對方看,雖然他一時半刻也想不出萬一成川就是不說,他能拿他怎麼辦。


  成川對他向來有問必答,從九重跳下那口井把人拉上來之後便是如此,不管是久住的事、到少年院服刑期間九重去探視,到刑滿後接受他的提議搬來同住、直到想出下一步該怎麼走,成川在他面前總是坦率的,雖不到一本攤開的書,但終歸不難、


  「……我夢到了。」


  「夢到?」


  成川嚼著下唇,視線依舊停在桌面上。「我夢到那口井……」


  氣氛瞬間凝滯起來。他們明明身在明淨敞亮的廚房裡,九重卻彷彿聞到一絲井底腐朽滯悶、棺材內側一般的氣息。他只是匆匆下去帶人上來,前後應該不到五分鐘,成川卻不知道被困了多久,懷裡抱著半昏迷的麥麥,在死水與稀薄氧氣包圍下拼著一口氣嘶聲力竭地呼救。


  九重還沒想到該怎麼接話,成川就兀自往下說:「我夢到麥さん被拉上去之後,上面突然就沒有聲音了……」他的聲音越縮越小:「我繼續喊救命、救救我,可是不管我怎麼喊,都沒有人……沒有人下來……」幾滴水珠接連跌上桌面,成川吸了吸鼻子,抬起掌根揩眼淚:「……抱歉。」


  九重聽懂了。「所以才跑來我房門外想確認這只是夢?」


  成川重重點頭,一邊抽噎。


  九重從旁邊的面紙盒裡抽了幾張遞過去,猶豫了幾秒又伸出手,在成川忙著抹掉眼淚鼻涕時張開手掌擱上少年渾圓的頭頂、重重按了按。「我不會把你留在井底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保證一件已經完成的事,但話語自動冒出他的嘴,「絕對不會。」


  他的話語有效地安撫了成川,少年的啜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平息,不一會兒眼淚也乾了,成川扭伲不安地捏著用過的衛生紙,硬是扯出乾笑:「對不起,我好蠢……」


  「不要再道歉了。」九重打斷對方的速度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成川也被嚇得抬起頭。「你很努力了,不要道歉。」


  「……好的。」


  「去幫我把急救箱拿過來,在玄關的櫃子裡。」


  「好的。」








本文最後由 米芬蘭達 於 2022-10-5 20:39 編輯

米芬蘭達 發表於 2022-9-21 21:39:09

二、分歧點



  時間點:2020年4月,成川離開少年院,搬進九重的公寓後一個月


  不知不覺中,成川把截止目前為止十八歲的人生劃分為兩個階段:「之前」與「之後」。「之前」是田徑社跟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高校生活,「之後」則是久住、甜甜圈EP跟所有見不得光、他寧可將之深埋在記憶深處的事。
  從「之前」到「之後」,兩者之間唯一的薄弱連結就是跑步。

  搬進九重的住處後他重新開始跑,現在的他沒有需要逃離的事物,但跑步依然讓他覺得自由,好像只要還能跑,就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但現下流行的病毒連全力奔跑跟大口呼吸的權利都剝奪了。

  『補習結束之後馬上回家,』九重交代他,『不要在不相關的地方遊蕩。』

  成川知道對方是想儘可能降低他被奇怪的人纏上、進而回頭走上歪路的機會,因此只是點點頭說『知道了』。

  從補習班到車站這一帶很熱鬧,成川看見對面有間運動用品店,櫥窗裡最新款的跑鞋吸引了他的目光。

  看一下,看一下就走……這樣應該不算遊蕩吧。他想道,邁開腿正想過街就被後方的行人一頭撞上,兩人同時悶聲呼痛。

  「……成川?」

  成川在驚訝中定了定神,認出來自「之前」的嗓音。就算對方眼睛以下都掩在深灰色口罩後,他還是認出了曾經每天都會碰到面的臉孔。「勝俁……?」

  他與昔日夥伴之間隔著一條手臂的距離注視彼此。勝俁與他記憶中的模樣相去不遠,但成川心裡明白,就算外表看不出來,他也早就不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個人了。跟久住一起混的日子永遠改變了他。「……好久不見。」他小心翼翼地說。

  勝俁沒有回話。成川注意到他垂落身側的右手不住握拳又放鬆,連忙開口:「不要在這裡。」

  就算隔著口罩他也能看出勝俁的訝異:「……你在說什麼?」

  「你不是想要揍我嗎?」成川說,開始四下張望,「那邊有條巷子──」

  勝俁打斷他:「找個地方說話吧?」

  他們在附近公園的長椅上坐下。金屬材質的長椅在四月的氣溫下透著不太舒適的冰涼,成川赫然想到,差不多在去年的這個時候,出於無聊及某種程度上的報復心態,他們策劃了第一起惡作劇報案。

  不過短短一年前,感覺起來卻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擔心感染的關係,畢業典禮取消了。」勝俁說,「藤下校長辭職了,你知道嗎?」

  「欸?」

  「警察最後好像還是找到了校內販毒的證據,她只好辭職負責。」

  「這樣啊……」想到自己無數次小心掩在手下、沿著桌面滑向買家的夾鏈袋,成川只能在口罩底下苦笑。

  「如果新校長同意復社……」勝俁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讓未成形的後半句懸在空中,好像只要不說出口就可以保有一絲希望,雖然他們都明白這是個過於樂觀的想法。就算真的能復社也不關他們的事了,他們能夠以高中生身份在田徑場上奔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我該回去了。」成川說,從長椅上起身,金屬長椅的涼意穿透衣料,他覺得比剛剛坐下時更冷。

  勝俁跟著站起來,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你……在那之後沒有回家吧?」

  面對對方探詢的眼神,成川快速想了下該怎麼交代。他不想透露太多跟久住相關的事,也許在「之前」的人面前他還懷抱著些許無聊的自尊心吧。「……發生了很多事,」他最後說,希望勝俁聽得懂他不想被追問。「我現在跟九重さん一起住……」話一出口他登時覺得荒謬到想笑,「他是那天晚上來追我的警察。」

  勝俁的眼神一下子冰冷起來,比一開始被成川解讀為準備揮拳相向時還要肅殺,右手手指再次開始屈伸。成川站在原地等待落下的拳頭,告訴自己這是他應得的。

  但他等到的不是拳頭。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勝俁說,每個字都透出隱忍的怒氣,「那天晚上,只有你一個人逃走了。」

  他知道他實際的罪過遠比拋下同伴跟逃避懲罰來得沉重。「對不起。」他沉下頭。

  「我們被抓也就算了,但真木……為什麼她出事了你還……」

  這比勝俁真正動手揍他更讓成川驚訝,驚訝到他懷疑自己失去了聽懂他人話語的能力:「……你在說什麼?」

  勝俁的反應跟他不相上下。他們的視線在空中撞上,帶著同等份量的意外。「你不知道?」聽得出他完全不曾想過這個可能性。

  成川用力搖頭,加重語氣,希望昔日的友誼至少能讓勝俁相信他就這點真的不知情。「不,我沒聽過。真木發生了什麼事?」




  九重轉動鑰匙打開家門,看見客廳亮著燈的瞬間,心頭的煩躁感也被擰亮了。

  ──成川明明到家了,為什麼沒像約好的那樣傳簡訊給他?

  雖然是成川搬進來之後頭一遭,九重還是無法克制地感到厭煩:明明就是可以隨手搞定的小事……

  他實在很想直接去敲成川的房門,不過馬上制止自己──要先洗澡換掉外出服才行。

  當初租下這間有兩套獨立衛浴的公寓時確實考慮過一個人住實在太大,他也不是會時常招待朋友來家裡玩的個性,但地點優秀、勉強還在預算範圍內,也就一閉眼簽了租約。

  托兩套衛浴的福,在疫情肆虐的當下,他跟成川就算住在一個屋簷下,只要不一起吃飯就能將感染風險降到最低。

  九重匆匆洗完澡、換上家居服,先去成川的浴室瞄了一眼──淋浴間的地板水跡未乾,脫下的外出服草草堆在洗臉台邊,用過的布口罩放在最上面。

  九重捏了捏眉心,告訴自己不要一開口就說教。小孩都討厭被大人說教。

  「成川?」他終於來到對方的房門前,抬手叩響:「你醒著嗎?」

  沒有回應。九重猶豫了一瞬,成川可能只是補習回來累了,洗完澡便睡著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非得看到對方的臉不可。「失禮了。」他低聲說,數到五才轉動門把。沒鎖。

  房裡沒開燈,藉由從身後透進房內的走廊燈光,九重看見床上隆起的輪廓──看吧,果然只是睡著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有個小聲音不肯放棄,不斷催促他上前確認。

  「成川?」他坐上床沿輕喚,正想伸手去搆對方的肩膀、將少年扳向自己,成川就先一步動了起來,慢慢轉身面向他。

  在透進房內的黯淡光線下,九重在少年的臉上看見眼淚的反光,心中警鈴登時大響。他伸手拍亮床頭夜燈,語氣比他以為的急切:「怎麼了?不舒服嗎?」

  成川緩緩搖頭,這並沒有緩解九重心中升起的擔憂。夜燈的柔和光線照出少年泛著水光的雙眼跟通紅鼻頭,顯然已經哭了好一陣子。

  九重乾嚥,強迫自己在臆想各種事故之前停下來:「發生什麼事了?」

  但成川接下來說的話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為什麼……」成川開口,幾乎像是抽噎,「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什麼?」九重一頭霧水,「告訴你什麼?」

  「為什麼……」成川的聲音清楚了些,「為什麼你沒告訴我真木被抓走了?」

  記憶深處閃現模糊的印象,但還是過於遙遠,所以九重繼續問:「真木是誰?」

  「真木佳穗里!」成川在床上撐起上半身,語帶控訴地衝他嘶聲,「我們田徑社的經理!」

  九重想起來了:田徑社落網的那天晚上,被猥褻犯抓走的女高中生。「……為什麼突然提到她?」

  成川的圓臉浮現複雜的表情,揉和了怒氣、悔恨與悲傷。他別開視線、抿了抿唇。「為什麼你當下不跟我說她被變態抓走了?」他小聲說。

  九重語塞。他當下滿腦子只有將眼前只差一臂之遙的成川逮捕歸案,猥褻犯再次犯案只是耳機裡一條留待稍後處理的資訊。

  「如果你當下告訴我她出事了……」成川自顧自地低喃,聲音輕到幾乎消散在他們兩人之間的空氣中:「……我就不會跑了。」



  陣馬趕到小酒館時鐵門已經降下一半,其下透出店內半暗的燈光。他連忙彎下身鑽進店內,眼前的吧檯已經用這些時日越來越常見的透明塑膠隔板隔出位置,塌塌米上的每張小桌中間也架起了隔板,讓他想到監獄的會客室。

  隔著一片隔板,他看見頹然癱坐桌前的前搭檔。年輕的警部補枕在屈起的手臂上,另一手捏著玻璃杯杯口,杯中殘餘的些許透明酒液幾乎跟杯底融為一體。陣馬瞥了一眼九重面前的燒酌酒瓶,半透明的深褐色玻璃透出剩不到三分之一的內容物(九重不是常客,沒有存酒,一定是剛剛才開的)。陣馬皺眉,與料理檯後的老闆交換一個擔憂的眼神,踢掉皮鞋坐到桌邊,儘量溫柔地取下懸在九重手裡岌岌可危的玻璃杯。「怎麼啦?喝成這樣?」

  「如果……如果……」警部補的聲音濕糊,像浸了雨的舊報紙般一扯就爛,「當初去追成川的……不是……我……」

  陣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小子不是出了少年院之後就在九重的公寓住得好好的?怎麼突然舊事重提?

  「陣馬さん……」吧檯後的老闆苦著一張臉,陣馬赫然想起最新頒佈的規定是晚上八點後就不准供酒了──而現在已經將近十一點。陣馬迭聲道歉,掏出手機叫了計程車。掛了電話他才想到一個更急迫的問題:他不知道九重的地址。「糟了……」

  但資歷三十五年的刑警比誰都懂得隨機應變。「抱歉啦九ちゃん。」他低聲說,伸手探進九重的褲子口袋摸出手機,拉過對方的手用指紋解了鎖,輕鬆地在聯絡人裡找到成川的名字。

  響得比他預期中要久成川才接起,不過總算順利問到了地址。結束通話計程車也到了店門口,陣馬將九重的一條手臂繞過自己後頸,一使力撐起對方。「好了醉鬼少爺,這就送你回家。」

  九重靠在他身上的身體抽搐了下,自喉間擠出一個破碎粗嘎、分不出是哭是笑的聲音:「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


  計程車在指定地址前停下,陣馬抬頭看向窗外,花了短短一瞬讚嘆眼前低調但一望即知不便宜(其實報上地址時他心裡就有底了)的公寓,付清車資,打開車門,將九重的一條手臂架到肩上。

  「九重さん!」被他一通電話叫下樓的少年匆匆跑到車旁,慌張了一瞬但不用陣馬開口就自動自發地撐起警部補另一側身體,領著陣馬踏著踉蹌腳步穿過自動門往電梯移動。

  將不省人事的警部補安置在沙發上,陣馬摘下九重腳上的運動鞋,確認對方的腦袋穩當地枕在沙發的扶手上,再抓起一旁的抱枕塞進後腰與沙發間的空隙。「去拿個……水桶來,臉盆也可以,」他對少年指示道,「喝成這樣等等有得他吐的……」

  少年應聲,消失在屋內深處應該是廚房的方向,再次出現時兩手空空,走到客廳一角的垃圾桶邊將之移動到沙發旁,怯生生地望向陣馬,表情像極了深怕被踹上一腳的幼犬。「……這樣可以嗎?」

  陣馬從鼻腔裡噴出一口氣。雖然機搜有機會遇見各種職業性別年齡的當事人,但職場上的同僚都是成年人。九重還在機搜的時候被他們鬧著叫孩子,但成川不一樣,是貨真價實的未成年。陣馬打住腦內少年與自己年齡差的自動估算,清清喉嚨,放緩語氣。「坐下。」他說,朝對側沙發揚揚下巴,在少年坐下後跟著落座,沒有錯過對方下意識地往遠離他的一側挪了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陣馬儘量讓語氣維持平和,「我還是第一次看他把自己喝成那樣。」

  少年沒有說話,只是垂下了頭。陣馬等了幾秒,決定進逼:「他提到你。」

  這招有效,至少讓少年緩緩轉頭看向他,陣馬在那張幼犬般的臉上看見哭泣的殘跡。「他說『如果當初去追成川的不是我』。」光是重複這句話都讓陣馬感覺嘴裡發苦。

  少年的頭再次別開垂落,抽了兩下鼻子。「對不起,」他抽噎道,「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沒有怪罪九重さん的意思……」

  陣馬耐著性子又問了一次到底發生什麼事,終於聽到成川偶遇勝俁的來龍去脈。聽完之後陣馬長嘆一口氣,他不是不能理解成川的心情,但全部怪到九重頭上也未免太過殘忍。「聽著,沒有在當晚就逮到你,他比誰都內疚。」陣馬看著成川低垂的側臉,希望少年能聽進去,「但他真的盡力了,你知道的吧?」

  成川用力點頭。

  「他真的很在意,想要盡他所能幫你走回正確的道路,不然也不會把你接回家住。所以不要怪他。」陣馬雙掌撐在兩側大腿上,對成川慎重地低下頭:「拜託了。」

  「……我明白了。我會好好道歉的。」

  陣馬點點頭。「那就交給你了,我要回分駐所了。」刑警站起身往大門邁出腳步,突然像想起什麼似地頓住:「冰箱裡有味噌吧?」



  九重恢復意識的時候寧可把自己撞暈──他的頭像是被某個巨人握在掌中當成紓壓玩具一樣捏,太陽穴突突抽痛。有股噁心感從喉底往上竄,他扭過身體拉過一旁的垃圾桶張大嘴乾嘔,但什麼都沒吐出來。

  「九重さん?要喝水嗎?」

  他虛弱地點頭,不一會裝滿水的500cc玻璃杯就湊到他嘴邊,他勉強用虛軟的手指扶住杯口,大口吞嚥冰涼清澈的水,直到杯子見底才有力氣抬起眼看向端水給他的人。

  ──成川。

  九重這才留意到週遭的環境,發現自己躺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有人幫他脫掉鞋子、拉來一床薄被蓋在他身上。他的大腦開始吃力地運作,將眼前所見跟失去意識前最後的印象兜在一起。「……陣馬さん送我回來?」

  「是的。」成川應道,接著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您還要水嗎?」

  九重慢慢搖頭,評估自己應該可以走動而不會吐出來或絆倒後以同樣緩慢的動作撐起身體,將腿滑下沙發。「……我去洗澡。」

  從身上剝下散發酒臭味的衣物,裸身站到熱氣蒸騰的蓮蓬頭下用所能忍受最燙的水沖洗身體,九重閉上眼,皮膚的刺痛感讓他感覺自己一點一滴清醒過來。

  等他關上水、踏出淋浴間時腦袋已經大致恢復清明,痛苦與內疚也被他暫時塞到腦中不起眼的角落。也是這時他才想到自己忘了拿浴巾跟洗完澡後要換的衣服,不由得挫敗地低吼──他向來看不起藉酒澆愁、酒後失態的大人,更別提讓成川看見他不得體的模樣了。

  但乾淨衣服不會自動出現。九重將浴室門推開一條縫,正準備喊人就看見成川房裡附滾輪的電腦椅被推來浴室門口,上頭整齊地疊著浴巾跟一套他拿來當家居服的深藍帽T跟棉褲。九重心中湧現複雜的感受,盯著衣物半晌才伸手拿進浴室裡。

  在關上門之前,他聞到了不可能錯認的溫暖香氣。

  有人在煮味噌湯。



  吹乾頭髮,把換下的髒衣服跟用過的毛巾和浴巾丟進洗衣機後,九重踏著半信半疑的腳步走進開放式廚房兼餐廳,然後在看見電爐上咕嚕咕嚕冒著白煙的鍋子時發現剛剛聞到的香氣不是出自他的想像。他站在廚房與客廳的交界處不知所措,成川從電爐前半轉過身,兩人視線交會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九重逼自己開口:「……你會做飯?」一起住了兩個月,他只看過成川煮泡麵。

  「在學園*裡要輪班進廚房煮全部人的飯……不過陣馬さん有看著我做,」成川再次轉身背對他,聲音有點顧左右而言他,「他說既然你會自炊,材料應該都在廚房裡找得到。」

  「喔……」九重有種新奇的感覺:在自己的廚房裡變成了等吃飯的人。

  「您坐,馬上就好了。」

  從電子鍋裡舀出來的白米飯、加了海帶跟豆腐的味噌湯,還有用微波爐快速做出來的溫泉蛋。「我開動了。」九重說,把溫泉蛋倒在白飯上攪散,迫不及待地將裹著蛋液的米飯扒進嘴裡,再抿一口味噌湯,感覺溫暖的食物滑下食道,溫潤的營養同時滋補身體與心靈。他忍不住閉起眼發出滿足的喟歎,坐在他對面的成川發出被逗樂的輕笑。

  那一瞬間九重突然希望他跟成川之間可以從頭來過,不是警察跟前犯罪者的關係,而是普通的、沒有人因此受傷的關係──

  也許他的眼神透露了什麼,成川斂起笑意,視線再次低垂迴避他的注視,露出九重再熟悉不過的、犯了錯被抓個正著的孩子會有的表情。

  嘴裡的食物一下子失去了滋味。九重草草清空碗裡的食物,在成川問他要不要再來一碗時搖頭。「等等再說。」他放下碗筷、坐直身體,朝成川低下頭:「真的很抱歉。」

  「九重さん!請不要、」

  「當時應該有更好的處理方法,」九重說,依然低著頭,「但以我當時的能力還辦不到,導致後來……真的很對不起。」

  「我不怪您。」

  聽見成川的聲音,九重慢慢抬起頭。

  「我不怪您。」成川又說了一次,咬字堅定清晰,凝視九重的眼神清澈。「我才要為我昨晚的失控道歉,我真的被嚇到了,畢竟如果我當時就知道……」成川抿嘴,閉了閉眼又睜開,「但我從來就不怪您。我知道您一直以來都盡了全力,我現在坐在這裡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成川低下頭:「真的,很感謝您。」

  九重感覺眼眶刺痛、視野邊緣開始模糊,喉間哽著憑空出現的濕潤團塊。他乾嚥、仰頭把眼淚逼回去,緩和氣氛向來不是他擅長的事,只好拾起碗筷。「……好了,」他試圖藉由明知故問轉移注意力,「湯跟白飯……都還有嗎?」

  從成川抬起頭後的表情,九重知道自己做對了。笑意在少年眼中跟嘴角擴散開來:「有的!」

  九重從善如流地遞出碗:「請幫我各再來一碗。」

  看著歡欣鼓舞地離座去幫自己盛餐食的少年,九重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微笑──不全然是快樂,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如果在他們接下來的相處時間裡,快樂的時間能慢慢超過過往的悲傷就好了。

  畢竟錯過的機關就是錯過了,但還有下一個,這次他會好好把握,絕對會把成川往好的方向推。

  少年將裝了白飯跟味噌湯的碗放回他面前。「請用。」

  「謝謝。」九重捧起碗,嚼了兩口突然想到,「你說陣馬さん看著你做?」

  「嗯。那位大叔很有耐心,雖然看起來很可怕,其實人滿好的。」

  九重被逗得笑出聲。「他可是常被借去演壞人呢,局裡都叫他『顏面配備』。」

  「顏面配備?」

  九重把稱號的由來說給成川聽,逗得少年大笑,笑起來的臉完全符合他年紀該有的無憂無慮。



  九重世人發現他喜歡看到成川岳快樂的表情。他默默在腦中記上一筆:接下來他會努力讓對方露出笑容。





   一些不影響劇情的補述:
   1. 開頭成川去補習是為了通過高中同等學歷的考試
   2. 學園:少年院的委婉稱呼
   3. 這系列的時間線跟背景可見一些我流九成背景設定




本文最後由 米芬蘭達 於 2022-9-21 21:47 編輯

米芬蘭達 發表於 2022-10-5 20:38:43

三、情人節巧克力



  「辛苦了、歡迎再度光臨!」成川對著最後一批離開教室的學員躬身致謝,待她們的說笑聲與背影在店門外隱去後他才直起身,在原地小幅度跳動兩下,像以前起跑前的預備動作。


  吃力的工作現在才開始──清洗學員使用過的料理器具,還有關店前例行的清潔工作。


  「成川?」


  「是?」他停下集中待清洗器具的動作,抬頭望向店長。


  「先不要收。」店長手裡捧著的籐籃裡放著一人份的材料,「有學員臨時不能來,今天又是情人節限定課程的最後一天,不如你做掉吧?」


  「欸?我嗎?」


  「在旁邊看了這麼多堂課也該會了吧,」店長接過他捧在手裡的一疊待清洗的調理盆,「清理跟關店的工作我會一起弄,你就做吧。」


  「可是……」可是做了我也沒有可以送的人啊……


  「不一定要送給戀愛或想要告白的對象,」店長彷彿看穿了他遲疑的理由,「送給想要傳達感謝的人也是可以的。」


  「想要感謝的對象……」成川小聲覆誦,腦內閃現特定的臉孔,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能不能先讓我傳個訊息?跟家裡……」他乾嚥,用這個詞形容他暫時借住九重家的狀態依然感到違和。「……說一聲我可能晚一點回去。」




  他跟九重報告找到這份甜點DIY教室的打工時,對方立刻打開筆電搜尋官網,沉著臉瀏覽網頁內容,一邊問他工作內容跟薪水。他一一回答後,對方的表情依然不見鬆動,就在成川開始忐忑不安、覺得九重出於某個他想不到的理由不准他去時,警部補慢慢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臂:「成川。」


  「……不行嗎?」


  「什麼不行?」


  兩人的視線在途中交會,九重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驚訝。發現自己會錯意的成川頓時有點尷尬:「您的反應好像不希望我接下這份工作……」


  「不,我只是在想作息不同步的情況下要怎麼安排聯繫的時機,知道你什麼時候到家我會比較安心。」九重思考了幾秒,「不管幾點,你先到家就傳個lime給我,同理,我先到家也會傳lime給你,沒問題吧?」


  「好的。」


  「如果臨時發生什麼事,會比平常晚到家也比照辦理。」


  「我知道了。」


  「我不會過問你的班表,也不會介入你的作息。你也差不多是時候學著為自己……」九重驀然打住、抿唇,重重閉了閉眼,深深吸了口氣。「抱歉,說好不說教的。」他自嘲地扯扯嘴角。


  成川忍住險些溜出嘴的對不起,九重已經講過不只一次,要他改掉動不動就把這三個字掛在嘴邊的習慣。『做錯事才需要道歉,你做錯什麼了?』


  「你做得很好。」


  「……欸?」


  「恭喜你……找到打工。」九重聽起來有點彆扭,彷彿不習慣對其他人這麼說。


  成川感覺壓在胸口的重量瞬間蒸發大半,不受控制地咧開笑容:「……謝謝您。」






  成川到家時客廳只餘一盞昏黃夜燈,九重的皮鞋擱在鞋櫃裡應該出現的位置,臥室的燈已經暗下。成川安靜快速地完成盥洗,用毛巾揉著一頭半濕髮絲坐到餐桌前,看著面前空白的小卡片,越想越下不了筆。


  他對九重只有滿心感激,還有始終揮之不去卻也問不出口的疑惑。


  ──為什麼是我?


  在少年院的六個月,九重固定每個月第二個星期六來探望他,他們的互動稱不上熱絡,九重的話題都是例行性的:吃睡好不好?有沒有被欺負?成川感覺得出對方並不習慣這類溫情舉動,每次會客結束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九重下個月就不會來了,這個世界上沒有正常人會在乎像他這樣除了前科一無所有的人。


  然而到了下個月第二個週六,他照樣在會客時間收到通知,看到九重在會客桌的另一側鄭重地抬起手。


  距離他離院倒數一個月的時候,為了降低感染風險,實體會客全面暫停、改為線上。在確認遠端會客的座位都用隔板隔開後,九重要求他拿下口罩。「這麼重要的事本來應該當面談,但考量現下的特殊情況,這樣比較安全。」螢幕彼端的九重直視鏡頭──直視著他:「我就直說了:你離開少年院後願意搬來跟我住一陣子嗎?住到你有能力獨立為止。」


  年輕的警部補開始用一板一眼的語氣長篇大論地說明前科跟缺乏生存技能之流的原因,成川腦中一片空白,依然只有未解決的疑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你願意這樣幫我?


  但他問不出口,九重講的都是現實,他確實沒有多少選擇。「……那就麻煩您了。」


  九重被噎了一下,表情出現一瞬的茫然失措,似乎沒料到他這麼快就答應,說會再跟他聯繫就結束了會客。


  成川提起筆,小心翼翼在小卡上寫下他想到的內容。「……就這樣吧。」


  九重的後背包放在客廳一角,成川拉開拉鍊,把小卡跟裝著巧克力的小包裹一起放了進去。






  二月十四日,情人節。


  九重世人每年都要等到上班時看到自己辦公桌上堆成小山、包裝爭奇鬥豔的各式巧克力,才會意識到又到了這一天。他自鼻腔裡噴出一口無可奈何的氣,動手將巧克力山推到右半側桌面。


  「好好喔,我也想被巧克力攻擊──人帥真好──」


  「局裡不是早就宣導過不行了嗎,『禁止巧克力騷擾』?」


  「哎呀前輩你不懂,是不是騷擾要看當事人感受、」


  「我不太喜歡甜食,」九重沉聲打斷同仁們此起彼落的調侃,在辦公桌前落座,拉開後背包拿出筆電準備開始工作。「如果不嫌棄的話請自便。」


  九重探進包內的手擦過光滑、略帶厚度的塑膠包裝。他稍微撐開袋口低頭細看,看見的卻是他從沒想過會出現的東西。


  上午在忙碌中流逝,午休時間九重特地去了遠一點、比較不會撞見同事的店解決午餐。他選了雅座,點完菜後還是四下張望了一會,確定視線範圍內沒有認識的人,才小心地把在後背包裡摸到的塑膠袋拿出來──一包一望即知是手工製造包裝的巧克力,製作者的名字寫在用貼紙黏在塑膠袋上的小卡片上。


  致九重さん


  感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
  工作辛苦了。


  成川岳上


  成川的字以九重的標準來說絕對稱不上漂亮,卡片的內容也再普通不過,九重卻覺得好像有人闖進他心裡,不由分說地潑了一地濕漉漉又五彩繽紛的顏色,他應該要覺得不悅,卻發現自己氣不起來,甚至有點開心。


  他的午餐送上來了,九重拾起筷子跟湯匙,在將食物送進嘴裡的過程中發現自己全然食不知味,滿腦子只想著儘快解決正餐才能吃飯後甜點。


  嚥下最後一口飯,九重抽起餐巾紙抹了抹嘴,又啜了口水清除口腔內的餘味,這才動手解開紮起塑膠袋口的細麻繩,取出一顆表面凹凸不平的球狀巧克力放入口中。


  巧克力裹著切碎的堅果跟果乾,沒有他以為的甜。九重沒有吃零食的習慣,除了有時執勤忙起來不方便吃正餐,為了保持體力必須多少吃點東西,巧克力才會出現在他的選項裡。


  但現在嚼著成川親手做的巧克力,九重世人好像有點懂了不知在哪裡看過的廣告詞『巧克力是可以給人帶來幸福感的東西』。


  「什麼啊,什麼東西……」他自顧自地低喃吐嘈自己,又送了一顆進嘴裡。他考慮要不要一口氣吃光,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一半,作為下午的能量補充。


  在起身結帳前,他掏出手機打開跟成川的lime對話框,傳了一條訊息。


  謝謝。巧克力很好吃。


  



本文最後由 米芬蘭達 於 2022-10-5 20: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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