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俘虜)│Celliers/Yonoi] 香蕉 [G]
Summary:戰爭結束前,他們都在拉包爾吃香蕉。1.
我總是在森林中撿到很多東西──有木柴、水果和數不清的小動物,像今天早上,我在採集水果時,撿到了一隻掉在地上的小猴子,牠跛著一條腿,爬不回樹上,扒著樹根發出可憐的「吱吱」聲。我記得這附近有兇殘的野豬,於是趕緊把牠包在葉子裡帶回家。當時媽媽正在處理破掉的草屋屋頂,看了我,不但沒有稱讚,反而插著腰訓斥我:「不可以亂撿東西回家!」
我被罵得不明所以,只好捧著小猴子到附近的田地給世野井看。世野井是個大約二十七、八歲的日本人,他總是穿著卡其色的短袖軍服,背後和腋下都溼答答一片。他是在這裡從事農耕的日本軍人中唯一這樣穿的人,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脫得只剩汗衫就好,但他也是唯一會好好回答我的問題的人,於是我只好黏著他。
世野井見了我,很快放下了鋤頭,我趕緊把葉子捧到他眼前,問他:「怎麼辦?小猴子掉下來了!」
「啊……」世野井用手背揩汗,之後低下頭,仔細地瞧了瞧,「要快點把牠放回去,小猴子沾了人的味道,可能會被媽媽討厭。」
「為什麼?」我眨眨眼,怎麼也想不明白,世界上哪有會討厭小孩的媽媽呢?
世野井皺起眉,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媽媽說他很聰明,學我們的語言學得很快,但面對我的問題,他還是需要努力尋找辭彙拼湊解釋。
「因為,牠們和我們是不一樣的。」最後,世野井也只說了一句讓人半懂不懂的話。
話雖如此,世野井總是對的,有一次他幫助我逃離一隻野豬的追擊,自己的腿卻摔傷了,他趴在地上,灰頭土臉的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大叫:「Ni Gei Lo!」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但我還是拔腿狂奔。我趕快奔回村裡,找叔叔伯伯們去救世野井,不一會兒,部落裡最強的獵手就帶著獵槍出發了。那個下午,我們在日落前獵到了野豬,也救回了世野井──他氣喘吁吁地躲在一棵香蕉樹下休息,那是我和他的秘密基地。
由於世野井總是對的,於是我很放心地問他:「能跟我一起把猴子放回去嗎?」他想了想,又看了看錶,便答應了我,還要我午休時間再來找他。
這可真是個大難題,因為我們沒有準時的習慣。我們總是在太陽升起時起床,吃飯、飲水,小孩子忙著編繩子與玩遊戲,大人則忙著煮飯和狩獵,我們各司其職,而後在太陽落下後睡覺。這樣的我,自然不知道要什麼時候來找世野井,於是世野井摘下他的手錶,跟我說:「兩根指針向上疊在一起的時候就是了。」
他說話時帶著一種圓潤的腔調,聽起來很像慶典時唱的歌,常常帶著溫和的結尾。或許下次慶典前,我可以教他唱,這樣他就可以參加慶典,我也可以順理成章地在他臉上抹滿漂亮的黃色。
於是,我回到家裡,一邊跟媽媽一起編繩子,一邊盯著錶看。媽媽罵我不專心,但我完全聽不進去,一心只想著或許可以早一點到,好跟世野井一起吃香蕉。
媽媽看到了我手上的錶,就立刻叨唸我說:「你又去煩世野井了!」
由於我的手臂很瘦,所以即使把扣環拉到最底,錶帶還是鬆垮垮的,像慶典時叮叮噹噹的獸骨手環。在把野草編織成繩子時,粗糙的表面磨著帶著裂痕的玻璃,讓媽媽以為我把他的錶給弄破了,又碎唸了我一番。
看到這裡,瞎眼人也看得出來,我媽是很偏袒世野井的,因為世野井常常幫她走到遠處去取水,他會把瓷瓶放在頭上,在烈日下搖搖晃晃地拖著傷腿走回我家,我和朋友見了,總是遠遠的指著他笑:「幾乎要把短短的頭髮給磨光了!」世野井聽見了,只是轉過頭,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話雖如此,我出發前,媽媽還是給了我一些水果,要我跟世野井分著吃。
於是,我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到了日軍的營地。我看到躲在一間臨時搭建的草屋外乘涼的世野井。他的臉龐綴滿晶亮的汗珠,還呼呼的吐著氣,像在大太陽底下跑過,見了我,黑漆漆的眼珠眨呀眨的,上勾的眼角微微彎起,張著厚嘴唇對我說:「你來啦。」
看著這樣的他,不知為何,我想起媽媽說過:「世野井不像軍人。」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因為世野井是我第一個認識的軍人,可能也是最後一個──相較之下,其他日本人都不太愛跟我說話。
於是我跑過去,世野井趕緊站起身,接連好幾次叫我:「慢點!」可能是怕我摔倒,或是怕我手上的小猴子給晃得飛了出去,總之,世野井是個愛大驚小怪的傢伙。
我坐到他的旁邊,看他手上捏著一個「飯糰」。那是一種白色的糧食,咬起來甜甜的,捏在手上黏黏的,世野井曾經分過我一半,說是香蕉的「謝禮」。
在那之前,我沒吃過那種稱為「米飯」的食物,因此對它的口感十分好奇,但是在接過世野井的飯糰之前,我又發現,世野井的食物分量很少,在部落裡,我們是根據工作量分食物的──老人吃得最好,再來是勇士和孕婦,最後來才是婦女和小孩,但看了整個營地,我覺得世野井是最認真耕作的人,於是我問他:「為什麼你吃得這麼少呢?」他只是搖搖頭,回答道:「那是軍隊的糧食,我們沒資格多吃。」
我不知道世野井在說什麼。回家問了媽媽,她也不懂,只是一發現我要去找世野井,就會跟我說:「多帶一些香蕉給他。」
為什麼媽媽會這麼說呢?因為總地來說,世野井很喜歡吃香蕉。我也是因此才跟他認識的。
他剛來這裡的時候被擔架抬著,全身烏漆嘛黑,不停顫抖與咳嗽,身上沾滿黏膩的血腥味,還瘸了條腿。他被放在營地邊界鬧鬼的小屋裡,我偶爾會到附近去採香蕉,所以知道那裡晚上總是充滿嗚咽、喘息、叫喊和呻吟聲。常常有人被抬進去,過不久又被抬出去。
原本我是不會進到屋子裡的,但有一天晚上,可能是因為慶典當晚的月亮太圓了,我好像被祖先的魂魄給勾走了心神,我離開了營火,一直沿著月光往部落外走,直到我驚醒時,已經走近了那間小屋。
在小屋的一扇破敗的窗外,我聽見了遙遠的聲音。
「巴布,巴布,去採香蕉!」
我四處張望,四下無人。
「巴布,我的孩子,只管去採香蕉!」
我抬頭看天,那裡也沒有爸媽或是其他人的身影。
「巴布,快去採香蕉!會有人需要的!」
我皺皺眉,那個聲音帶著好聽的節奏,像是方才在祭典上聽到的歌聲。
於是,帶著「為什麼要採香蕉?」的疑惑,我當真照辦了。因為我想起爸爸的話:「巴布!要是你總是要用問題取代作為,就永遠無法成為出色的獵人!」
跑到附近的叢林、趁著夜色爬上樹後,我採了一大串香蕉,而後抄近路跑回那間小草屋,想聽聽那個「聲音」又會說什麼。
但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還是無人回答。
於是我坐到一旁的地上,剝開了一根香蕉,就這麼咬了幾口,而後,就像是被長矛刺中的野獸般,沉寂的屋內突然傳來陣陣的呻吟聲。
我踮起腳尖,從窗戶往內看,看見了一個生病的日本人。
他渾身顫抖的持續呻吟、牙關打顫,比我所看過任何垂死掙扎的野獸都要虛弱。在這時,我的心中響起一個聲音,不是他人,而是我自己的聲音。
「要是不幫他,他就會死掉!」
「孤單的死在這裡未免太可憐了!」
話雖如此,我不是他的同伴,也不是會治病的巫女婆婆,肯定沒辦法幫他,但我想起小時候發燒時,媽媽會把香蕉切成小塊,搗碎了,餵給我吃。
於是透過窗戶,我往裡頭扔了一根香蕉。
他睡在離窗很近的地方,蓋著一件小被子,讓我砸中了額頭,發出「唉呦」的聲音。
見他有反應,我又扔了一根,這次好像砸中了他架得筆直的腿,讓他發出一陣「嘶」聲。
雖然對他不太好意思,但這比他虛弱呻吟的樣子好多了,於是我把一堆香蕉一起塞進窗裡,美味的水果咚咚下墜的同時,我看見他抱住了腦袋。
見狀,我非常滿意,拍拍雙手就回了家。
由於我小時候的病是吃了香蕉才得以痊癒,因此我也得去看看那個日本人痊癒了沒。當我躡手躡腳的接近屋子,看見香蕉一根都沒剝開,於是我忿忿不平地跑進屋內,剝開香蕉皮,質問這個浪費食物的人:「為什麼不吃?」
他只是轉過頭,僵硬地扭動脖子,顫動著發紫的嘴唇,好一會兒,也說不出一個字。
我氣呼呼地剝開一根香蕉,由於天熱,香蕉很快變軟,還有被扔下來時碰撞的黑色痕跡,但還是很好吃。雖然我當時相當生氣,但後來想想,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因為他是從別處來的,肯定沒吃過香蕉吧!比猴子還笨的他當然不懂剝皮,因此只能聞著香蕉的香氣一籌莫展一整夜。
「還是很好吃!給你!」我把咬了一半的香蕉湊到他嘴唇邊。
「啊……嗚……」雖然天氣熱得要命,他的嘴唇卻龜裂了。
我記得,爺爺死前也是這副模樣。我記得爺爺死前說過,他要吃香蕉。於是,我看了看香蕉,又看了看他,最後把白皙的香蕉拔出皮,在手裡捏成爛泥,從他的唇縫塞進去,就像爸爸為爺爺做的那樣。
我花了一個上午,把香蕉捏爛、餵給他,他一開始很是吃驚,眼睛瞪得大大的,但後來還是吃掉了香蕉。
我看見他的嘴唇規律地咀嚼著,看來是很喜歡香蕉的樣子。
於是,出於某種奇怪的使命感,我每天都來餵香蕉給他吃。
一開始,他有些排斥,但到後來已經習慣了我的到訪,有時候,他甚至會帶著柔和的神情,說些我聽不懂的日文,我不知道怎麼回應,只好指指香蕉,而後用我們的語言說:「香蕉。」沒想到這養成了他的壞習慣,從此之後,他一看到我,就說:「香蕉。」我跟他說:「我不叫香蕉,我叫巴布。」他也學不會,大概是病得太重、腦子燒壞了吧。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放任他叫我香蕉,因為我叫巴布,是「捲髮」的意思,為了讓他知道這件事,我只好想辦法讓他康復,而我想到的方法,就是每天餵他吃香蕉。
大概香蕉有特別的療效,他還真的漸漸好了起來,過了一個多月,已經能坐起身、甚至扶著牆走動了。
在我看見他走出屋子時,他對我說了句不知從哪學來的:「謝謝你。」是用我們的語言說的。
陽光灑落在蒼白他的臉上,那天,我給了他一根特別黃的香蕉。
在那之後,我就常常和世野井一起吃香蕉。他跟我說:「我們國家也有香蕉,但是很貴。」
我問他:「什麼叫很貴?」
他說:「就是很難取得的意思。」
我「啊」了好大一聲,因為我們家附近有好多香蕉,想吃就吃。這樣一想,日本人還真是可憐,連香蕉都吃不到。
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世野井特別喜歡和我一起吃香蕉。
今天,我們又一起吃完兩根香蕉,而後啟程前往叢林。
我找到了早上撿到小猴子的樹,把牠放在樹下,然後和世野井躲在草叢裡,等猴子媽媽來接他。
我聽見世野井在祈禱──雖然他說的是日語,但我很確定他是在向他的神祈禱,為了一隻毛毛躁躁的小猴子祈禱。難怪媽媽說他是個善良的人。
我們在那裡蹲了很久,直到我的指縫沾滿了泥土,一隻猴子沿著樹幹飛快地爬下樹,對著嗚咽的小猴子嗅了嗅,而後左右張望了一番,在我眨眼之時,把小猴子抱回樹上去了。
見狀,我看了眼一旁的世野井,他似乎鬆了口氣,發出一陣長長的呼氣聲。
之後,由我帶路,我們慢慢走回營地,但在走出叢林前,聽到了一陣從不遠處樹梢上傳來的悶響。
「是什麼聲音?」我問,拔腿就想往那裡跑,但被世野井攔住。
「小心點。」世野井警戒地說:「可能是野獸。」
「那怎麼辦?」我看看外頭,這裡很接近世野井的宿舍。
世野井思考了一會兒,對我說:「我去看看吧──錶還在你那嗎?」
「嗯!」
「聽好了,如果我在指針指到這裡時還沒回去,就請你去幫我搬救兵。」
「世野井,我也要跟你去──」
「不行!你聽話,快回去!」他厲聲道,世野井很少這樣對我說話,即使我拚命拉著忙碌的他陪我跳繩,他也從不動怒,他實在是個好脾氣的人。
「我知道了……」我愣在原地,一副剛被媽媽教訓過的蠢樣,就這麼看著世野井一跛一跛的走進林中。
本文最後由 Arbbit 於 2021-8-25 14:0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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