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師│大岳丸X妳] 那一日的鈴鹿山 [G]
陰陽師尚記得,海水的鹹腥,海風的濕黏,海浪的澎湃,海面的蔚藍,海岸的綿長,海灘的金黃,海底的深邃。啊,那是鈴鹿山的海。伴隨這殘暴、兇橫,與溫馴,包裹著萬千情愫與情感的汪洋。每一粒水珠都蘊含著人們的故事,每一個泡沫都盛含著故人的追憶,是那樣一片富有生機的海洋。鈴鹿山的外海,充斥著殺戮與戰士的鮮血。「"記住,鈴鹿山迷霧重重,那兒荒遠偏僻,已無人類居住,島上滿是妖怪與幽魂。" 」「"海妖生性暴戾冷酷且好戰,路程中遇見海妖需儘速避開。"」「"若碰上海妖,非必要時勿起爭執,也勿奪妖性命,引來妖魔首領可就麻煩了。" 」繁雜模糊的意識盈溢著溫潤如玉的嗓音,師傅的教誨緊存於心,弟子絕不會做出任何有違師傅意願之舉。但是……師傅……,她……。手掌魚際處裂開了一道口子,滴滴溚溚的落著血珠,血液濺濕了袖擺,抬腕揪緊胸前衣領,紅色泅暈面料,穿透衣布黏合肌膚。烏黑秀髮飛散,貼著臉蛋額際,狩衣沾染塵土與葉草,遍布髒污泥沙,木屐不知丟至何處,純白足袋抵擋石子與枝條,沙土覆蓋腳底,甚至隱約透出星點血紅,嬌矮的身軀傾斜,纖細玉手扶按樹幹,步伐踏過無盡岩石,右腳踩踏,左腳拖行,布履蹣跚,行邁靡靡,走路搖晃擺動的樣子。陰陽師小姐想問天問地,想大吼大叫,想擼起袖子甩手走人。可是不行。年輕有為的陰陽師處境極度糟糕,先是渡海跨越重洋的船翻覆,在是人讓海浪沖捲到海島,最後正經歷著海妖逃殺ing,途中還不小心滾落坡道,弄傷腳踝。在這無人處處是妖的島上,陰陽師小姐求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頂著滿頭灰,一身傷,狼狽倉惶的在山間鳥林逃竄,樹木巍峨挺拔,磐石堆疊散亂,青苔匍匐蔓延,沒有一處能夠藏身躲避。沿著乾枯龜裂的黃土道攀爬,塵土飛揚,糊的眼睛疼,彷彿沒有盡頭似的,老樹林立,木皮皴裂的扭曲,像是世人嘲笑的嘴臉。──女人家家的,一天到晚學男人出外捉妖。──在家精練女紅,學學廚娘手藝哪兒不好,偏要跟江湖術士做那什麼陰陽師,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兩重。──那小胳膊細腿的能幹什麼粗活,別腿都沒邁開兩步就被妖給一口吞咯。陰陽師是女兒身,即便拜平安京第一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為師,世間的惡意也不會因此減少。打小就因為體質虛弱,跑個兩三步就氣喘吁吁,甭提捉妖,步伐都跨不開還怎麼追妖呢。先天環境也不好,大好兒郎飽讀詩書或與先生談經論道時,她才剛開始在師傅的教導下學習識字。她深知自身的不足,因此比尋常人等更加勤奮,別人跑十步,她要跑五十步,別人讀一頁紙,他要看十本書。此次任務乃是師傅親自交託,也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為了證明自身的能耐,為了對得起師傅的悉心教養,她要活著回去,要完成師傅交代的事宜!荒林悉去,面前是懸崖峭壁,往下俯瞰是萬丈深淵,鳥獸嗚鳴不絕於耳,遠處山巔高聳巍然,山脊峰峭耸峙,雲霧環繚縈繞,大風呼呼作響,如出鞘的刀般,錚錚在耳,刮在臉上,隱隱發疼。身後林葉交作響動,林頂鳥兒乍然飛起,海妖終究是追了上來,他們不屑與人類交談,吭哧呼氣,目光兇惡狠戾,眼底充斥濃厚血氣,隨時隨地都能一躍而起把小細腰、瘦腿腳的陰陽師劈砍兩半。妖沒有憐香惜玉之說,就算有,想必也不會對人發散憐惜,陰陽師退無可退,鞋跟後是一片空蕩蕩,是不甘心與憤滿交織而成的虛空。回顧這短短的一生,陰陽師小姐不知曉仍否會出現奇蹟,會有緣定之人撕爛這塵世間來救她,但她知曉後腳踏下去決不會是圓寂成仙。海妖群集湧上,手持的武器看上去一個比一個還兇狠,這被敲下去不死也重傷,陰陽師小姐想給師傅留個完整的全屍,不想腦袋凹陷,缺胳膊少腿,眼睛一閉,向後一躍,凜凜列風裹走意識。/睜開眼睛時,陰陽師不敢置信,她從那十里高空一躍而下,毫髮無傷不說,居然還生龍活虎的活了下來?!這不是她走了狗屎運,在死前那一刻過往修為與善緣護身,就是上天告訴她命不該絕。無論哪種,陰陽師小姐都感動得告天地告爺奶告遠在天邊的師傅,決定往後天天吃齋唸佛,連隻螞蟻都不忍心踩,連路邊的野草都細心呵護。陰陽師小姐感激涕零的瞅瞅自己身處何地,是間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的小茅屋,摧枯拉朽的茅草間透進縷縷日光,如草箭筆直鋒利的照耀在陰陽師小姐與她坐臥的薄薄一張蓆子上。手上的傷口被粗布草草纏繞幾圈,鬆垮的罩在掌心,左腳踝則是用白布絞著草藥緊緊裹住,這布看上去挺昂貴的,還染著金色繪羽,摸上去也挺昂貴的,柔軟,絲滑。結合所獲取的稀少訊息,她應該是被好心人救了,不,是好心妖,這座島上杳無人煙,會是誰呢?替她醫治傷勢,藏匿蹤跡。腦袋亂糟糟的,理不清,道不明,還未捋開呢,只聞刷刷聲響,那虛掩著的門由外至內推開了,來人逆光而立,身姿體拔,腦殼上尖銳的長型黑影證實了陰陽師小姐的猜測,這不看上去就是妖嗎。隨著來妖進入,這逼仄的小茅屋更加狹小,卓立之姿邁步逼近,捲走了剩存不多的鎮定,妖怪站定在蓆墊前,蹲下身時甲冑碰撞的悶響敲打著耳膜,陰陽師小姐戰戰兢兢的挺著身子骨,恐懼的同時也清醒的不能在清醒。"人類,妳為何來到這座島嶼?"與那帶有威嚇,侵略感的外表不同,此妖的聲線是略微沙啞的少年音,如同磨損的翠玉,刮蹭在心頭。"我無意冒犯,全是意外,浪拍翻了船,我被海水沖捲上岸。"實乃實話,要更多也沒有了,陰陽師是要去鈴鹿山附近的海島,並不是鈴鹿山本島,師傅也告誡她離鈴鹿山越遠越好,那兒雖有無盡金銀財寶,卻布滿野性殺戮的妖。妖氣逼人,那妖沒有立即開口,反從鼻腔發出輕哂,再是一聲意味生長的悶哼。冷汗津津,指尖冰涼,怎叫她不害怕,她頭次單獨面對妖怪,還不是小妖小怪,而是看上去有點東西的大妖怪,倘若這妖真要殺她,她是絕對逃不了。"只有妳一個人?""只有我。""妳看上去很緊張。"廢話,是你你不緊張嗎?!這話也只是想想,陰陽師慫歸慫,可惜命。"我不怕。"抬眸硬撐著對上那雙金眼,瞳孔是尖細條狀,像貓的眼珠。"放心吧,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殺妳,人類生性狡詐,說出來的話是混著沙的珠。"大妖怪起身,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塵,日光照的鐵甲閃耀灼爍,迷的眼睛睜不開,待她再次投去視線,只剩闔上的草門。/那隻妖怪並不常來,偶爾來個幾次,還是來給她換藥的,換得那叫一個膽戰心驚,如履薄冰,膏藥貼到皮膚時冰的陰陽師一個激靈,腰一挺,背一直,差點把腳底板懟妖臉上,沒惹他生氣,到逗得他抓著人的腳捧腹大笑。"鬆手!別抓了!"陰陽師小姐顧不上深究笑點,只顧得上裙下春光,按著和服衣襬,遮著裸露的腿肌。這和服還是眼前的妖怪差小妖與飯菜一同送來的,她腳沒好透,不能下水沐浴,想必也不會有這等待遇,只能就送來的一盆水沾濕擦身。一天天的也沒受到她胡思亂想的嚴拷酷刑,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衣有衣,有求不應,這妖倒不像捉她當人質,更像囚她做壓寨夫人,也不能賴她想入非非,實在是待遇太過優渥。"人類女子,妳叫什麼名字?"大妖不抬她腿了,卻也不鬆手,一掌牢牢的握著腳踝,帶來十足的侵略感。"瑩。"瑩,透明光潔之意,她親娘給取的。"名挺好,就是跟人不著調。"大概是她那一臉鄙視,氣憤之色變化交加,又逗得妖放聲大笑。"吾名大岳丸,乃鈴鹿山之主,海國的領導者,記牢了。"大岳丸自報家門時顯得意氣風發,神采飛揚,他驕傲於鈴鹿山之主一稱,自豪於海國領導者一名,他是那樣的英姿颯爽,誇耀的樣子令陰陽師心頭一震,那是她無可比擬的。瑩的母親在生下她沒幾年就去世了,她便由家中妻妾帶養,養別人的孩子終究不過養自己的孩子上心。她嘴笨,開竅晚,不得父寵,在家受盡冷落,成天端水刷碗,掃院前落葉,逢補衣物。她想學習認字,上不了學堂,請不了先生,只能捏著兄長丟棄的書簿一筆一畫的學寫字,見效其微。十歲那年,父親去世了,小妻要把她賣給富人家中做丫頭,她捲本書,夾隻筆,抓了幾個饅頭,三更半夜逃離家中,後便遇見恩師,受師傅恩惠,習得尋日溫飽,學的詩書學識。她從不如此意氣盎然過,看著大岳丸就心覺很是好看,好看的雙眼微潤。少年郎是海妖眾主,受盡群妖尊崇敬服,大伙談論到大岳丸時不是讚歎不如,就是表忠心耿耿,他是立于萬妖之上的王,活的恣意盎然,瀟灑豁達。陰陽師深知那是妖,總握立在手中的那把八尺瓊勾玉劍,不知沾染過多少鮮血與亡靈的吶喊,挺拔修長的身骨後方或許是血淚交雜的骸骨爛屍,她不清楚海國少主那俊逸清秀的面容撕開後會是什麼,她不敢大意,可她也確實動了心。夜深人靜,鳥獸歇息,蟬聲鳴鳴,陰陽師還醒著,她終究是說不清她為何動搖,蓆上翻來覆去,注意不壓到腳踝,那些隱密的,不可告人的小九九,通通掩埋在抗拒與忐忑之下迎來了新的黎明。/今日與往常大有不同,喧鬧吵雜的鑼鼓聲,吆喝聲,從白晝敲打至黑夜,入夜更甚,歌謠四溢,樂聲鼎沸,那怕是終日藏在林間茅屋內的陰陽師也明白,今天怕不是什麼紀念日、慶賀日,之類的特別的節日。她縮在蓆間,雙耳時刻留心屋外聲響,就怕異端生變,發生意外,少年郎興許在說不清,道不明的興致下會好心救她一次,但絕不會救她第二次。時時刻刻繃緊的神經在晝夜消散,睏意直衝上頭,陰陽師枕著萬家燈火與璀璨星光,在歡聲笑語裡沉沉入眠。夜半時分,迷糊翻身,手背碰觸到冰涼的硬體,寒冰般的觸感瞬間把她嚇醒了,一個鯉魚打挺從蓆墊上直起身,含混發昏間是盤腿席地的少年。從大岳丸身上傳來若有似無的酒味,他還帶著塵世間的喧囂與集市上的繁榮,卻無昨日的歡騰暢快,八尺劍橫豎在腿上,金眸低垂,凝視著鐵甲上的金紋,月笼轻纱,朦朦朧朧,沉璧清輝,印亮了少年,彷彿哀憐。"抱歉,吵醒妳。"嗓音低啞,如浸酒的盈月,吐息間攀黏至身心。"......發生什麼事了嗎?"斟酌再三,陰陽師輕聲地問,小心翼翼地不打破這奇妙的氛圍。"我看上去像發生了什麼嗎?""你看上去......好像有點難過。"她莫名就是這麼覺得,不是因為少年沒有笑,也不是因為聲音沒有平時的高亢,她看著這妖在玉盤的籠罩下顯得憂鬱脆弱,像一觸及碎的幻境。"想起了故人,有些傷感罷了。"陰陽師揪著小被單,挪了挪身子,也不知該不該安慰他,更不知對方需不需要自己的安慰,眼珠轉了一圈,愁了半天,最後伸爪,輕拍了拍海國少主的後心。她不清楚那位故人是什麼樣的情況,怕失言,在妖本就不豫的心境雪上加霜,思來覆去,就只是拍拍少年郎的背。無聲勝有聲。這樣就夠了吧,她想。/陰陽師從小妖那得知,前幾日鑼鼓喧天,沸沸揚揚,眾妖可勁玩,可勁作,貪歡享樂,花天酒地,放開肚皮吃喝的那日是海國年復一年的慶典,慶祝豐收,慶祝平安,慶祝健康無恙,討個好采頭。海國那日有多快活,少主就有多失落,她想不透也猜不得,好奇那位故人的故事,卻也清晰是偭規越矩。大岳丸再來給她換藥之日,捎來了好消息,她可以落地行走了,還不能跑跳蹬踫,緩慢步行還是沒有問題的。冗長一段時日沒有下地,站起身時全身竟無氣力!好在大岳丸伸手拉了一把,才免於腿軟趴地的難堪。海國少主善解人意的當個人型導仗,任憑陰陽師小姐使勁抓著抻著,雙手穩健的握著兩隻細胳膊,一步一步帶著人向前走。陰陽師覺得自己就像剛出生沒多久學步的嬰兒,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悄悄低下頭,髮絲垂落,露出了紅嫩的耳尖,少年郎看見了,沒取笑逗樂,低吟笑了。掌心下的肌肉血脈噴張,有無盡的爆發力,體溫滾燙的快把人灼燒,熱意一點一點的蠶食掉防範與戒備,留下怦怦亂撞的嫩芽。簡直荒唐,在滿腦的周章倉皇下,她就剩這麼一個念頭。春心萌動,猶如深林大火,燒焚遍野,留下整地焦荒黃沙,黑色窟窿盛滿一顰一笑,落滿驚惶的雨滴,融成怪誕奇異的心海。那與鈴鹿山的海水有何不同?或許汪洋大海遠勝過她的璧湖玉泊,洶湧波滔拍翻她的餘波微蕩。躍居而頂的海國之主,怎會俯下身淌那薄淺淡涼水。就讓種種悸動,諸諸回憶都埋藏在柔軟細沙之下,將念想揉雜在每一步履,沉沉踩住。/"想不想看日出?"蹣跚踏步中,少年道。"腳還沒好呢,怎麼去呀?"陰陽師抓著大岳丸胳膊的手不禁捏緊,茅屋坐落在懸崖下邊,周遭盡是老樹深林,日出的陽光照不進這兒。"我帶妳去,走嗎?"金瞳微瞇,大妖裂開嘴角,露出裡邊的鯊魚牙,光燦的笑容驅散了妳惡劣歹毒的猜想。她略帶猶豫地點頭,只見少年鬆開雙手,旋身,蹲在她面前,將肩背毫無保留的嶄露給了陰陽師。"上來。"海國少主身上夾雜著海風的鹹腥,烏絲翻飛,分不清究竟是誰的髮,手臂牢牢箍住,手背偶爾能在顛行中碰觸到少年的胸前骨,感覺十足奇妙,堅硬的骨刺扣擊肌膚,微小的電流在全身流竄,陰陽師欲蓋彌彰的向上抬了抬手臂,甭管等會又會因慣性滑落。他們穿梭在老林樹叢間,這是條罕無人煙,連妖都沒有的小路,視野昏暗,月盤包圍了黑夜吞滅的樹林,幽幽瑩光滲透葉脈經綸,流瀉在枝椏花葉間,流淌在林裡狹路奔走的一人一妖間。大岳丸背著陰陽師走了一段時間,途中他們聊天,談話,說說軼事趣聞,比對鈴鹿山與平安京,淺談師傅與故人,偶爾會停下來,聽著彼此的心跳氣息,感受脈搏跳動,一言不發的趕路。跨過溪流,驚遇游火蟲,渺弱微光在昏暗中交疊飛翔,噗哧噗哧的展翅而過,在頰邊留下道光痕,一閃一閃的很是好看。"真難得啊,游火蟲很難遇見的。""嗯?為什麼?""牠們性喜安靜,海妖太能折騰。"少年雙手向上一拖,陰陽師的手臂再次下滑,輕觸到胸骨。遠離溪河,亮火漸稀,陰暗將至,蓋住了流螢絢爛。"瑩。""怎麼了?""就叫叫妳。"穿越深山老林,登了不知哪座山的頂,由山頂至下俯瞰,層層大浪撞擊峭壁,白花的浪濤攀岩消散,海風呼咧,髮絲飛揚成結,九月的天,有些凍。陰陽師揪緊衣襟,不讓金風透進衣內。"冷嗎?""冷。"海國少主似乎不感覺到寒冷,聞言摸了摸後腦勺,環看這空蕩蕩的巔頂,一時也錯愕呆滯。"瑩,來這!"少年找了塊盤石,體積夠讓兩個人躲在後頭避風,陰陽師顛顛的跑過去,背風處總比迎風處好。大岳丸讓她稍等,又躦進林裡,沒多久便抱著一捆細枝樹椏出來,用妖術點了把火,火苗躦著木頭蹭蹭地的燒,燒紅了陰陽師的臉,燒暖了陰陽師的身子,燒燙了陰陽師的心。"要等很久嗎?""在一會,還冷嗎?""手冷。"其他部位都讓布料裹緊了,就露在外頭的手沒地方藏,伸出去烤火,風往衣領躦,伸回來抓襟,沒烤到火又凍得指尖冰涼。大岳丸起身,逕自坐在陰陽師身後與岩石相隔的空位,把陰陽師圈在懷裡,卻也很紳士的哪也沒碰。"我給妳擋著,妳專心烤火。"看上去似乎很貼近,很親密,可實際只有衣料相碰,陰陽師不敢亂動,就乖乖的坐穩伸手烘烤,眼睛悄悄向側瞥,能看見帶有臂縛的胳膊與長腿虛虛掩著,呼嘯的刀風確實是抵禦了些許,陰陽師覺得心快烘化了。等待白晝到來的時辰,陰陽師小姐焐火取暖,時不時開口說話緩解害臊,講著講著也不知該講什麼好,乾脆與妖說起了陰陽之道,把師傅良言照搬直抄,妙的是,海國少主也聽得津津有味。人類女子說陰陽之術,談捉妖之道,海國少主抓著人的烏黑長絲,食指勾著打圈,嘴裡時刻應對幾句,說者無心,聽者亦無心,旖旎韶華迎來晨光。晨光熹微,穿透雲霄,射入海面,鹹鹹海風呼呼刮起,朝暉驅散寒冷,驅趕黑夜,照耀人間塵世,掃除陰霾,破除惡邪。秋陽杲杲沐浴鈴鹿山的島土,潤澤平安京的生靈精怪。金瞳微微閃耀,晨曦抬昇之際,看的不是黃光暖陽,而是讓狂瀾浪花捲上岸的小可憐。"瑩,妳覺得鈴鹿山好嗎?"鹹風瑟瑟,撲散在面頰,順帶刮走了紛雜心緒。"嗯?很好啊!"風太大,陰陽師摀著紛飛秀髮答話。"妳要回京都嗎?"狂風叫囂,怒嗥著,他們離的不遠,僅有一步之差,卻像隔了天塹壕溝,跌下便是萬丈深淵,無底峒窟。"我要回去,那裡是我的家,師傅在那,我不走。"陰陽師依舊是輕聲細語的,眉眼仍是柔情脈脈,那些無可奈何的情愁綿離,繾綣悱惻的漫漫情絲,終究都歸于四個字。──人妖殊途。陰陽師不願放棄捉鬼殺妖,鏟奸除惡之道,海國少主不願離開故土,遠走高飛,誰也不肯為誰後退一步,邁開一步,他們各有各的抱負理想,小情小愛耽擱大業,耽誤要事。可誰都不願意放手。/陰陽師臉色不豫,她自許不是貪婪無厭之人,也深明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之道裡,可她想念師傅,想念平安京,卻也貪圖海國的清淨歡騰,更是貪欲國主本身。若是人能自在的控制心欲就好了,紅塵間定是太平盛世,極多的殺虐暴行都源自於愛恨嗔癡。夜,老林沉睡,眾妖安眠,陰陽師做了惡夢,她夢見師傅將她逐出師門,剝奪她陰陽師之籍;夢見小妻將她捉了回去把她賣給牙婆,牙婆又倒手把她賤賣給了個摳腳大爺;又夢見她放下一切投奔大岳丸,卻被海妖追殺,推下懸崖峭壁。海水淹沒了她,鹹腥充斥口鼻,呼氣間是水,吸氣間也是水,肺部填塞鹹水,她呼吸不到氧氣,掙扎俞漸無力,漸漸的,她垂下了雙臂,闔蓋雙眼。她死在海裡,悄無聲息的沉溺在這汪洋大海,無垠海藍埋葬了她的夢想、渴望、青春,剝奪了她生存的權利。猛地睜開眼,陰陽師渾身都濕透了,印入眼簾的是少年郎焦急擔憂的臉孔,她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只知道面前這人是她唯一的念想,伸手摟緊了大妖,大妖胸前的硬骨抵在肌膚上,陰陽師心覺疼,也不鬆手,就讓這疼痛刺激神經,將她從惡夢中喚醒。"夢魘了?沒事,我在呢。"手掌一下一下的在後心輕拍,溫柔且溫暖,暖的使她放心,卻又恐懼,內心情緒起伏的厲害,陰陽師受不住,眼裡冒出淚水,但大妖看不見。他們相互依偎,給予慰藉。海國少主少有的慌,他一會揉揉陰陽師的腦袋,一會拍拍陰陽師的背,一會又撩開陰陽師的髮跟她說話,這是陰陽師第一次作噩夢,也不知夢見何景,大妖不敢問,怕陰陽師傷心,小小的身軀伏在間上,小聲的啜泣著,大岳丸覺得難受極了,他從未覺得夜晚如此難過煎熬。海國少主就這麼抱著人類女子,陰陽師就這麼倚靠在大妖懷裡。過了很久很久,陰陽師才開口,聲音沙啞,孱弱。"大岳丸......,別殺我好不好,我想活著。"字字誅心,也不知誅了誰的心,誰的念想。陰陽師想活著,她想活下去的慾望慾望足以抵過世間所有,即便犧牲了她情竇初開的戀情。/自那日夢魘過後,大岳丸不曾再來,更多時候都在陰陽師入睡後才進屋看人幾眼,偶爾就那麼坐在蓆間守著她,又或是躺在她身邊望著她,一晚上,整整一夜。陰陽師其實知曉,但她裝做不曉得,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只得一日算一日,一夜算一夜,珍惜那些寂靜,悸動的黑夜。分離之際來的猝不及防,打的她措手不及。又是一晚,陰陽師拉著被單,準備入眠,這些日子她時常夢魘,但醒時感覺到大岳丸在身邊,心也就緩慢沉澱下來。茅屋的門被推開了,來人是大岳丸,他們已有一段時間未曾好好面對面交流,一時間居然尷尬難堪,還是大妖先開的口。"跟我走,我們離開這。"少年急速奔來,拉起陰陽師,開始收拾為數不多的行囊。"要去哪?"聞言大妖一頓,幾秒過後才又開始動作。"帶妳回家。"陰陽師近乎是懵著看大岳丸拾掇屋子,又懵著背大岳丸拉著離開茅屋,更懵著注視著大岳丸在身前探路的身影,她難受,心裡亂的狠,朦朧間只清楚她要離開了,離開鈴鹿山,離開海國,離開少年。他們緩慢行走著,手牢牢的牽住,從未鬆開,偶然偶遇高坡時,少年會拽著她上坡,在替她拍卸裙下的塵土,偶然度過溪流時,少年會抱著她渡河,小心翼翼的不讓她沾一滴水,偶然碰見深漥時,少年會先落地,在伸出手,待她跳下時穩穩接住她。陰陽師小姐覺得她的心被架在火上烤,灼的她快窒息。一路跌宕,終達目的,是鈴鹿山的一處海灘,沙灘停著兩艘小船,有隻妖矗立在那,似是在看守,大岳丸帶著她過去,那妖在見到少年時行了個禮,模樣很是敬重。"少主,我不理解,準備兩艘船的意義是?""我送完她就回島。""您要送人類出島?這怎麼行?!""久次良。"九次良似乎還打算在說些什麼,被大岳丸喊名警示後,只得閉上嘴,忿忿的目光轉而投向陰陽師。把木船推向大海,木板漂在水面上,久次良乘上後頭那艘。"瑩,上來,小心點。"陰陽師小姐在海國少主的攙扶上安穩上了小船。夜間的海如同吃人的獸,海浪滾滾拍打岸邊礁石,大岳丸手握船槳,沉靜的划著船,耳邊只有海水嘩嘩與木槳揮動的聲響,陰陽師喉頭哽咽,她想說的話有很多,卻都說不出口。「"謝謝你。"」「"多虧有你。"」「"我不會忘記你的。"」無論哪個她都不想說,好像說了就真的回不去了,簡直欲蓋彌彰。"瑩,平安京好玩嗎?"略微沙啞的聲音打破這片掩藏風暴的平靜,黑夜裡大岳丸的眼睛卻璀璨形同星光。"......很好玩,有很多美味的食物,也有很多有趣的人與妖怪,京都很大,我還從未全數去往。""那妳覺得鈴鹿山如何?"似曾相識的話語,心境卻不同往復。"十分寧靜,森林生機盎然,海洋廣闊蔚藍,鈴鹿山的土地朝氣蓬勃,鈴鹿山的草木欣欣向榮,鈴鹿山的妖活潑鬧騰,鈴鹿山的少主......。"陰陽師望著那雙金瞳,忽地說不下去,緩了一會才又接著道。"大氣,善良,有責任心,開朗豁達,瀟灑爽快,我十分,十分的喜愛。"海風吹亂秀髮,陰陽師說到後頭聲音漸微,也不知對方是否聽清。划水聲停止,船順著洋流漂盪,大妖垂下了頭,遮蓋雙眼,不知在想些什麼,頹喪之勢圍繞散發,陰陽師見不得他這副模樣,海國少主應該得是清朗暢快的,不該如此萎靡低落。陰陽師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卻被一把攥住拉向對面,陷入一個緊實親密的懷抱。"我會記得妳,我不會忘記瑩。"如同困獸的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少年的聲音啞靡的彷彿悲咽,陰陽師瞬間溼了眼眶,淚水奪然而出,沾溼了海國少主潔白的衣裳。"你不要總記著我,偶時想想覺感樂趣便罷,別一直惦記,不值當。"妖怪的一生太漫長了,陰陽師不要大岳丸一輩子想著她,念著她,不應當,不值得,她何德何能。"不會忘的,所以妳也別忘,若能來見見我便更好了。""我會為妳開路,為妳抵禦海怪的攻擊,只要妳來,我會趕著去見妳。""我乃一國之主,說到做到。"陰陽師把臉埋進少年的頸窩,淚洇濕了肌膚,陰陽師是临深履薄的職業,何時會喪命她並不知曉,她不能許下荒唐之約,不能信口開河,不能讓大岳丸等一個隨時都有可能失效的承諾,她只能流著淚點頭。相擁直到晨陽東昇,陽光躦進二人的隙縫間,海面波光粼粼,遠處海平線水光瀲灩,朝暉照耀,海水閃耀,一閃一閃的不知是誰的淚光。"走吧,回平安京,做妳的想做的事,去看遍世界,去幫助他人。"大岳丸先狠心推開了她,替她逝去眼淚,眼睛細細描繪著人類女子的模樣,像是要把這個人刻進靈魂裡,轉世輪迴也不願忘卻。"再見,陰陽師。"伴隨著輕柔一吻,少年似是落荒而逃,陰陽師維持著原先的動作一動不動,直至聽見身後的划水聲響動漸遠,僅剩海水波濤時她才開口發出一聲嗚咽,然後放聲大哭,旭光和藹灑落在嬌小身軀上,她淚流不止,失聲痛哭。陰陽師比誰都更清楚,這一別,就是永別。她的戀愛止步於遠方海島,她的悸動停滯在紛飛海花,她的愛人留在鈴鹿山裡。再見,海國少主。/兵荒馬亂,戰火四起,時局動盪,草木寸草不生,花樹枯萎凋謝,京都土地靈氣皆失,烏雲重重遮蓋天光,世間晦暗慘淡。陰陽師穿梭在大街小巷,躲避亂石屋瓦,安撫著驚慌失措,恐懼不安的小妖,幫受傷的人、妖療傷包紮,替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的式神鼓舞打氣。陰陽師心煩意亂,揣抱裹著草藥的包袱,漫無目的地踱步,海國侵略平安京,屠殺人妖,濫殺無辜,踐踏大江山之地,把京都毀的人事皆非。若不是親耳聽聞師傅所說,她是絕不會相信在平安京為非作歹的妖怪會是大岳丸,她記憶之中的海國少主不是如此殘暴逞兇鬥狠之妖,但過去三年了,三年時間別說人,連妖的心境都能渙然一新。陰陽師小姐內心酸澀不已,她不知該如何是好,若是真的碰見大岳丸,她能下的了死手嗎?嘆了口氣,往師傅所在之處行去,忽地背後突現一股妖力,這妖力曾幾相似,她生覺不對,靈氣運起,猛然回首,一束金色光刃射來,速度極快,割破了她的面頰肌膚,側臉裂開一道豁口,血珠滾落,傷口不疼,疼的是心。平安京路口擺設的鳥居頂端站立著兩道身影,其中一個她沒見過,令一個她卻熟悉的不得了。那是鈴鹿山之主,海國大妖,大岳丸。數日時光未見,少年郎與過往並無不同,陰陽師卻變了許多,她續起長髮,髮絲已然垂地,於是她便挽起髮,髮間的簪別著點點櫻花,走路時花下垂珠會隨之擺動,這把木簪還是師傅送給她的。玉珠搖曳,陰陽師不敢置信,她暫定著,目光僵直凝望著不遠處的少年,她有許多話想說,但不同於數年前的欲言又止,而是不合時宜,如鲠在喉。"瑩,退後。"溫潤嗓音響起,將她從回憶中脫離,師傅不知何時到來,手持摺扇,擋在她身前,將她目光遮的嚴實。凜風呼呼,式神與眾妖皆集,白藏主委巴擺盪,摟住了妳的胳膊,呈保護狀。分為劍拔弩張,一觸即發,陰陽師心依舊紛亂,頭腦絲路卻無比清晰,無論是何者,只要擾亂陰陽之道,侵擾人妖之序,陰陽師便須得斬妖除魔,非論對方是誰。陰陽師小姐放下包袱,靈力運便全身,充溢脈絡,做好兵戎相見的準備。——海國與京都的戰爭正式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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