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變[G]
在成長的途中，我們總是叛離了彼此預設的模樣。 「你這個背叛者！」她對我說。 南部的夏天總是炎熱的可怕，馬路上蒸騰的熱氣能夠扭曲眼前的景象，連蟬鳴都有氣無力地軟成懶散的曲目。我曾經想過為了省電費而不開房間的冷氣，下場就是我差點在室內中暑，暈眩與頭痛接連襲來，逼得我不得不俯首稱臣，按下象徵人類罪惡與解脫的開關。 周語花對我這個改變很滿意，畢竟她是無數次踏入我的城堡，準確閃過脆弱木地板吱呀作響的陷阱處，果斷按下冷氣遙控況器的地球暖化大原兇。「終於，你的木頭腦袋開竅了！你終於明白夏天不開冷氣是會死人的！」 不要再提醒我黑歷史了，還有北極熊要死光光了，沒聽過地球只剩下七年嗎？ 「唉北極熊對不起啊，但我真的要受不了了。是說那個七年的口號到底真的還假的，年復一年都是七年。」 我不知道，也許就跟你的成績一樣，年復一年都是低空飛過。 「關朝楠你這個討厭鬼！」 所以是要不要我教你物理？ 「對不起學霸大人。」 我跟周語花的關係，說好聽一點是青梅竹馬，一種放在動畫故事中會引人遐想的關係，但現實是，那只是一場孽緣，沾滿淤泥的孽緣。 那也是個很炎熱的天氣──雖然這裡一年中有四分之三都是這種殺死人的天氣，我很確定那是夏天的一日──我疲憊的沐浴在毒辣的日光下，感覺藍白拖都要隨著地面的熱力融化，無精打采的拖著用來打芒果的長竿緩緩前行。這是鄉下小孩的一個樂趣，抓著大概自己兩倍高的長竿去打路邊行道樹長出來的野生芒果，成功把芒果弄下來就可以大快朵頤，雖然那些皮厚纖維粗的土芒果實在稱不上好吃。 如果不是不想幫忙顧店，我實在不會答應在這個熱烘烘的天氣跑出來。道路兩旁種滿芒果樹的地方稱作綠色隧道，說實在還蠻陰涼的，可是在那之前有一段毫無遮蔽的日光直射區，一不小心就會死。一般人會騎著腳踏車抵達，但家裡那台小摺被阿嬤騎去宮廟裡了。朋友們雖然表明了可以載我，我的屁股只花了三秒就知道，它根本無法在只被設計來載物的鐵架上撐過一整個顛簸的路程。 於是那群沒天良的人就丟下我自己騎走了，可惡至極。 如果不是這樣步履蹣跚，我不會發現一旁的田傳來一聲呼喊。 「哇啊啊前面那個短頭髮穿白色吊嘎的傢伙！」 有點尖銳的聲音穿過我的耳膜，我決定假裝失聰。 「不要假裝沒聽到啊！啊！」 嘖。我有點無奈的轉過頭去，發現一隻渾身沾滿泥巴的野猴子。 野猴子，真的。這裡除了稻田最多的就是蓮花田，我不知道那個野猴子怎麼搞的，把自己栽進了充滿爛泥的水田中，被亭亭玉立的花與葉包圍，狼狽不已。 直到我用長竿日行一善，我還是沒搞懂，怎麼會有人在挺立的蓮花田中尋找能坐人的大王蓮，不惜把自己搞成一尊泥塑。 所以，當老師介紹新來的轉學生時，我完全沒想到，那時的泥猴子，可以變成這個站在講台上穿著漂亮小碎花洋裝的女生。 「起來。」 橡皮擦一號砲彈成功落在目標位置，可惜目標毫無反應，真虧我派了飛龍戰將，這個不知道擦去小朋友多少錯誤的大牌子。我搖了搖頭，看來只好請出我的童年代表作，構造繁複、堪比AK47殺傷力的塑膠尺十字弓── 「哇啊啊我起來了啦你這個暴君！」 什麼暴君，隨便跑到人家家裡要別人教你功課的人這樣的態度對嗎？ 「嗚嗚什麼簡諧運動嘛，這哪裡簡單和諧了！」 是的，跟你的大腦比起來，這一切都顯得太過複雜。 「不行，我真的要不行了，到底是誰想出這些反人類的物理方程式的！」 周語花百無聊賴的轉著筆，一邊嘟嘟噥噥抱怨著那些對現代科學有傑出貢獻的物理學家造成她多少困擾，我只知道，她要是不趕快認真讀書，她的成績鐵定會像指尖轉動的筆一樣，最後啪的摔成粉碎。 「我決定了！」 氣勢驚人的周語花用力拍桌，站起身，用堅定的語氣宣布： 「我要來泡珍珠奶茶！」 我唸的是那種一個年級只有一班，全校不到一百人，午餐政府還有補助的鄉下小學校，因此轉學生對我們而言自然是個新鮮的存在。 周語花家裡有很多土地現在蓋起住宅，就是俗稱的田僑仔，所以家境不錯，這點從她的衣著與用品就看的出來。外表其實也沒什麼好挑剔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烏黑亮麗的長髮，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只要不開口活脫脫就是個漂亮小公主。 不難想像當野猴子表示迷路了不知道該怎麼回家，最後根據她的描述找到那棟跟其他小平房明顯規格不同的白色洋房時，我有多震驚了。 雖然家裡有錢，周語花倒也不是什麼大小姐性子。她性格直率，有話直說，熱心到有點雞婆，很常帶些精緻的糖果餅乾到班上分享，融入班級簡直像黃油落入熱鍋裡一樣容易。不過，在國小這個年紀，總會有一些屁孩男生，他們身心都還沒發育完全，總是喜歡大聲嚷一些沒腦子的話。 「周語花是大嘴巴，三八阿花一朵花！」 有押韻，這大概是他們榨乾腦汁的精華之作了。當然周語花並不這麼想，她就像那個年紀的小女生一樣理所當然的大聲反駁，說著才不是，直到最後因為人數劣勢聲量被蓋過去，才忍不住哭了起來。 小女生的眼淚最可怕了，不管是非對錯只要眼淚一落下來，惹禍的男生全部吃不完兜著走。雖然他們並沒有惡意，大人都看的出來那是捉弄喜歡女孩的方式（那時候班上大該有一半的男生喜歡她吧），然而他們的確做錯事了。 於是，在那群笨蛋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周語花又大喊：「關朝楠！你為什麼都不幫我！」 看熱鬧有風險，請事先詳閱公開說明書。可能上天要懲罰我在周語花吹出一個鼻涕泡泡的時候差點沒忍住笑聲，一直在隔岸觀火的我，火燒到我身上了。 好吧，雖然我自認犧牲一胳膊的袖子救她跟吃掉她很多異國珍餅這兩件事應該可以扯平了，但做為一個紳士，我還是決定出手拯救這位哭得很醜的女士。 「大嘴巴是指一個人無法保守秘密，會到處說人是非的意思，是很嚴重的指控，並不是指嗓門很大。」 這個可以在國文考卷上拿滿分的答案讓那群笨蛋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什麼錯誤，心虛的湊上前道歉，然而周語花並不領情，她哭得更大聲了： 「人家的嗓門才不大關朝楠你這個笨蛋！」 剛剛說要泡奶茶的人因為家裡尋遍不著任何茶葉而萎靡不振。 我家又沒人喝茶，當然不會有那些東西。即溶奶茶粉倒是有，但那是貨架上的商品，如果為了喝一次把那一大包都拆開來，請記得每年清明去祭拜我。小時候朋友都覺得家裡開雜貨店很幸福，殊不知道我因為沒記清楚商品的位置與價錢被罵了多少遍，要吃個零食還得請老媽大帝批准，真正坐擁寶山卻碰不得。 說個冷知識，講到雜貨店，很多人會寫成柑仔店，大錯特錯，那個發音指的其實是一種竹編的淺容器，以前貨品都直接放在上面供客人挑選，真要寫出來是竹字頭下面放一個勇敢的敢，大家不要再搞錯了。 「嗚嗚嗚不行沒有珍珠奶茶我活不下去了……台南人的血液裡要是糖分不足會死的……」 台語很爛，曾經問過我為什麼我家明明沒有賣橘子，卻要叫柑仔店的周語花大小姐繼續癱在桌上胡言亂語。把記南北梗圖的腦容量拿來唸書不是比較好嗎？我嘆了口氣，眼見周語花還是一灘爛泥的狀態，決定從書桌旁站起身。 「欸欸欸拜託不要拋下我！我還有教化可能！」 別亂用詞彙好嗎。 有一個詞彙叫惹火上身，但我覺得我很無辜，明明好好解釋了，周語花卻還是把指責跟鼻涕都蹭到了我身上，我只好答應她放學後要去新開的飲料店買珍珠奶茶。 說到南部飲料店，大家通常會先想到不知道應該要唸之還是要唸的但在地人根本直接唸茶魔的茶の魔手，聽說它後來揮軍北上結果卻慘澹收場，虧我第一次被老師請飲料喝他們的伯爵奶茶時驚為天人。這不是重點，我們說的飲料店當然不可能是那種大型連鎖店，只是個普通的小攤子，還是低年級學生的媽媽開的，畢竟在這個村莊，每個人幾乎都有點關係。 雖然只是小攤子，那卻是我們第一次見識到手搖飲料，放學經過的時候總會看到一大群學生圍在那邊，讚嘆那個自動封膜機器巧奪天工，人手一杯大口暢飲，炎炎夏日好不快樂。 攤子離學校很近，路程沒什麼問題，問題是周語花。放學的時候都會有專人來接她，再把她塞去安親班，鄉下的家長都很吃這一套。你說要求司機載她去買一杯？不，他們家實行健康飲食方針，便當日那天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紫色的米，就出現在她的便當盒裡，還有其他雖然不難吃但很難形容的養生配菜。可想而知，手搖飲料在他們家鐵定是大忌。所以，住過市區、常大方分享各種寫有異國文字、精美包裝小餅乾的周語花跟我們這些可憐小孩一樣沒喝過手搖杯。 雖然我也沒喝過，老媽表示家裡一堆飲料了還跑去喝外面的，無采錢。 計畫實行起來卻比想像中容易。周語花在我的訓練下神色自如的跟司機表示今天的黏土課後班要捏白色小兔兔抱著胡蘿蔔，她最喜歡小兔兔了，於是她今天要留下來一起捏，晚一個小時放學。司機不疑有他的走了，周語花對我比了個大姆指，我在那個大拇指快要按進我眼睛裡前，飛快的稱讚她演技幾乎可以媲美金馬獎影后。 黏土班是有的，周語花的確會留下捏，但是她會先跟我跑出去買飲料。 路途很短，否則我這個節能主義者說什麼都不會願意參與這個計劃，大隊接力負責第一棒的周語花表示鄙視。 路途很短，周語花卻有辦法重複不下二十遍珍珠奶茶，蟬鳴響亮附和著，夏天燥熱起來，我只想快點灌下飲料，就算裡面為了省錢加了快半杯的冰塊也好。 「你應該喝過很多好喝的飲料了吧，那一杯才三十五元，搞不好根本不合你的胃口。」 這不是什麼好心的提醒，我只是怕她像之前把午餐不吃的青椒放進我的碗裡那樣，把飲料也塞給我，我可喝不了兩杯，又不能帶回家被抓到。 「啊──不會啦！又不是越貴的東西越好喝！雅婷跟宜君前幾天都跟我說那喝起來超ㄅㄧㄤˋ的！」 那時候根本不知道珍珠奶茶是什麼國民美食、外交堅石，那樣純粹的美味，馬上征服班上同學的味蕾。 閒扯之間就走到攤子前，周語花絲毫沒有猶豫，馬上就點了珍珠奶茶，阿姨立刻開始製作飲料，行雲流水的鏟冰塊、倒茶湯，讓周語花看得目不轉睛。 所以她沒有注意到我正專心看著飲料菜單。 直到飲料被放進封膜機，周語花才驚覺她漏掉了什麼。 「欸你快點啊！太晚回去蔡老師會生氣！」 我點點頭，沒有人喜歡承受蔡火山的怒火。 「QQ奶茶。」 周語花驚天動地的叫聲蓋掉了阿姨「一杯嗎」的詢問。 「你為什麼要點那個？我們不是說好要點珍珠奶茶嘛！」 「對一杯，謝謝阿姨。」 周語花一臉不敢置信。 「為什麼啊？鼻涕傑前幾天才來跟我炫耀那有多好喝，他看起來超欠扁的，為什麼要跟他喝一樣的！」 鼻涕傑是之前對周語花起鬨惹哭她的其中一個男生，看來上次並沒有讓他學到教訓，我替他的情商默哀三秒。 不過對國小生似乎本來就沒有多少情商好期待的，在這個對異性會過度敏感的年紀。同樣的，因為討厭一個人，所以不喝他喜歡的飲料，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我從來都沒跟你說好。」 我不一樣，我總是理性得出答案。 「你這個玉米者！！」 回去後，周語花氣憤的捏著小白兔，邊把我的QQ奶茶喝掉一大半以示懲罰。 「哇啊啊你真的能弄出珍珠奶茶嗎！」 十七歲的周語花還是一樣吵，散發青春與活力。 然後她從我的背後撲上來，我攪拌珍珠的手一抖，滾燙的熱水差點撒出來。 更正，她還是一樣煩人。 被我瞪了一眼的周語花安分的縮回自己的座位，心虛的環視四周。 「你阿嬤真的不會突然回來吧？」 不會，就說她去參加婦女會的活動了。 周語花很怕我阿嬤，一個身材嬌小卻富有氣勢的嚴厲婆婆。阿嬤不喜歡周語花，一來有些農民總是會對田僑仔有著負面印象，二來周語花的成績並不太好，升上高中多次低空飛過，全靠我救援。用成績衡量交友價值是個古板的想法，可惜的是，有著這種觀念的家長並不少見。 說來窩囊，阿嬤對周語花的不善我卻沒有勇氣回嘴。我爸是那一輩唯一的男性，在老媽生完老妹表明她沒有要再生之後，她對我也很是嚴厲。國小連續兩次段考沒有前三名，她放話再這樣下去要把我禁足，從此以後我沒有拿過第二名以下的成績。 她對我剪得短短的頭髮很是滿意，說這樣才有讀書樣。 「珍珠！珍珠浮起來了啊你在發什麼呆！」 周語花叫魂般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迅速把火轉小。「吵死了，連瓦斯爐都不會開的傢伙。」 周語花發出唔唔唔的聲音，可能是要抗議，但最後還是沒有形成隻字片語，也許她終於從長久的勝率中分析得知，嘴砲戰爭中，海量戰術終究不敵我一針見血的精闢。 煮珍珠還需要一段時間，明智之舉是趕快把課本拿出來多背幾個公式，物佬已經放話這次的考試不會讓我們好過了。 可總有傻瓜堅持走上彎路。 「欸欸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去買珍珠奶茶的時候？」 「……記得。」 「哇嗚真不愧是第一名，那你還記得你買了那什麼QQ捏捏好喝到咩噗茶嗎？我超震驚的欸！你這個玉米者！」 是QQ奶茶，那一串名字很長的東西那時候還沒出現。還有，是背叛者，不是玉米者，為什麼看了那麼多八點檔台語還是可以爛成這樣。 QQ奶茶說到底就是椰果奶茶，雖然沒有珍珠那樣能滿足口腔期發育不全的嚼勁，咬嚙的時候會溢出一陣酸甜，在舌面流淌，糖漿的煉煮也跟珍珠的不太相同，我挺喜歡那股果香。 「高雅的Q！就像優雅的紳士斜倚手杖休息一樣！」 鼻涕傑那時候一臉驕傲的說著，我堵五毛錢這句話是他喜歡西方文學跟西裝帥哥的姊姊想出來的。 「唔嗯，不過那也不是你第一次背叛事件了，你這個前科累累的傢伙。」 你以前說你喜歡彈吉他的熱音社學長，後來變打籃球的建偉學長，這樣不是背叛嗎？ 「才才才才不是！背叛是我們都一起喜歡過的東西才算啦！」 讓這個小妮子亂看刑偵片就會變成這樣。所謂的背叛，不過是指喜好變得跟以往兩人共享的不一樣了。舉例而言，小朋友都喜歡吃巧克力，就算是充滿化學味的金幣巧克力也會啃下去，不過當第n次她試圖塞巧克力給我時，我表明了我沒有那麼喜歡巧克力。 「啊？你以前不是吃得很開心嗎？還是這個牌子的你不喜歡？」 不，那個我連名字都唸不順的牌子我怎麼可能嫌棄，小時候巧克力條與足球巧克力也是吃得嚇嚇叫，純粹只是逐漸發現，自己沒有那麼喜歡可可脂的味道，還有最終在口中融化成一灘的感覺。 其實成長就是這麼一回事啊，過往再怎麼喜愛的如今可能怎麼也無法理解，或著原本就稱不上喜歡，只是長大了後才發覺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但也有些事情未曾改變。 譬如珍珠奶茶，我還是很愛它的。 珍珠需要步步遞進才能從乾白的路人甲褪變成萬眾矚目的黑公主。浮起來後小火煮20分鐘，關火燜煮20分鐘，讓甜美的裙襬膨脹起來，徹底蒸透強硬的內心，變得柔軟，最後再用冰水沖洗，確保每位公主收縮緊緻，Q彈迷人。 然後加入大量黑糖拌攪，同時準備飲料，麥香紅茶加入牛奶，一樣加入黑糖，染成馥郁的褐茶色，是的，台南人就是如此驕傲自己的嗜甜如命。 「為什麼是麥香紅茶啊？！」 沒有為什麼，我們家都是這麼做的，不服別喝。 啊對了，老媽交代我要把那顆快要爛掉的土芒果處理掉。 「住手啊為什麼要這樣對待珍珠奶茶啊！！！」 又沒加你的激動什麼。 「加麥香紅茶真的還是很好喝欸！」 事實證明，珍珠奶茶風靡全台的魅力就在於，不用什麼高級的材料烘托，不用艱深的技巧烹煮，沒有固定的內容樣式，包容一切，海納百川，每個人調配出來的，都會是最適合自己的滋味。 嘖，土芒果例外，爛掉的酸味跟粗糙的纖維整個破壞掉了。 唸書進度嚴重落後的情況下，我把周語花趕回房間，警告她要是再背不起來簡諧運動的公式，我就把她的珍奶喝掉。周語花發出含糊不明的抗議聲後，還是在我的權威鎮壓下俗辣的跑回了房間，留下我在廚房收拾殘局。 並非什麼來者是客的禮儀或基於她書唸不完的體貼，純粹只是這個廚房不大，融不下一個家事白癡佔位。自從她自告奮勇洗碗卻驚呼碎碎平安連連後，我再也不相信她任何一句拍胸脯的保證。 清理完畢，我走回房間，希望那個笨蛋至少有吸收一點進去。 周語花正拖著腮，看向窗外，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滑了進來，錯落不一的光斑，輕輕敷在她過分纖長的眼睫上，隨著眨動散落。那一刻，連蟬鳴都靜止了。 唯有我手中的珍珠奶茶冰塊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啊！你加冰塊都不揪的！」 笨蛋一秒變回原型，完全忘記是誰喝太冰會拉肚子。 我懶得跟她爭執這些，拿起課本，想著哪些公式背起來投資報酬率最高，鑒於我對她的腦容量實在不抱有太多希望。 「朝楠。」 我口中還含著一口珍奶，隨便應了一聲。 「你那杯莫名其妙的珍珠奶茶好喝嗎？」 珍奶好喝，只是不適合土芒果，但每個人口味不同，所以我直接將杯子往前推供其嘗試，一邊吞下喉頭香濃的茶湯，思考著物佬的出題重點會落在哪裡── 少女的吻突然落在我的唇畔，像阿勃勒的花瓣輕輕擦過，柔美、甜蜜，透著黑糖的香氣。 蟬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怠忽職守，驟然躁鳴起來。 我還記得發現建偉學長有女朋友的那個午後。 天空陰陰的，感覺世界都為此哭泣。才怪，純粹只是午後雷陣雨罷了。 周語花的臉倒是很符合那天的天氣，一臉悵然若失的模樣，看的我內心都煩躁起來。 我不懂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麼滋味，也無法理解明明沒有多少接觸與認識，為何能夠輕易交託這種感情，但每個人終究是不同的，我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去評判他人。 然而我一向不擅長安慰人，我做不到溫暖人心的關懷，權宜之計的哄誘，如果除了傾聽之外還需要更多的服務，逼，本機器只能提供理性的分析與建議。 所以我最後拖她去了飲料店，買了她最喜歡的珍珠奶茶，半糖去冰。 可這個萬靈丹卻失效了，她一邊喝著飲料，一邊忐忑不安地看著我。 彷彿要接受某種審判似的。 蟬在叫，人壞掉。 周語花雙手抱膝，只露出兩隻眼睛看我，羞澀不安，又滿懷期待。空氣中開始堆疊起粉紅色的泡泡，這樣的氛圍我一向難以招架。 不行，說點什麼，比如今天不是四月一號愚人節── 「你終於發現建偉學長是個腳踏兩條船的爛人嗎？」 周語花瞪大眼。很好，完美的搞砸了。 「什麼！他是那樣的人？不、不對啊，關他什麼事啊？！」 好問題，但我更不解這關我什麼事。 「我知道這很奇怪，可是、可是你還記得你帶我去買飲料安慰我的那一天嗎？我看起來很失落，因為我發現，當我得知學長有女友的時候，我心中一點也不難過，學長怎麼樣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重要。然後我開始疑惑，那我究竟喜歡誰，想到誰就會忍不住微笑，想要每天跟他一起放學回家，就算他對我翻白眼我也覺得很開心……」 如果我正在觀賞一部青春喜劇動畫，我會不耐煩地問為什麼男女主角拖拖拉拉的不趕快在一起，但現在不是這麼一回事。 「還有，還有去買QQ奶茶那一次，我知道的，你看出來我其實很想嘗試，只是礙於面子要裝得很討厭的樣子……你很溫柔的，即便你自己都不願承認。」 不，沒有，別瞎講，我真的比較想喝QQ奶茶，真的。 冷氣似乎開得不夠強，我感覺頭有些暈眩，呼吸困難，不妙，中暑前兆。 「……我不是男的。」 哪怕我留慣短髮，討厭裙裝，嗓音低沉，作為長子被培養長大，查過變性手術的費用與流程，我終究不是真正的男性。 我還沒找到自己的定位，也不清楚別人看見的，算不算真正的我。 「我當然知道啊！可是我就是，喜歡上你了啊……」 我的大拇指撫過玻璃杯緣，感覺剛剛吃下去的土芒果在胃裡發酵，漲成一股酸澀的濃煙，一路湧上喉頭，舌尖麻得難以言語。 我呼出一口氣。現在，誰才是最嚴重的背叛者呢？ 少女鄭重的將如水晶剔透的心交給我，燙得我幾乎握不住手。 「抱歉……」 終究還是太年輕的我們， 「我不是同性戀。」 軌道錯開了。 再重申一次，這不是青春戀愛喜劇。 只是一個膽小鬼狼狽逃開的故事，只是那個膽小鬼裝出毫無影響的模樣。 如果把喜好分成ABC，A是喜歡會想要更多，B是不討厭但也沒有特別喜愛，C是討厭，那麼珍珠奶茶是A，成熟男性是A，跑步是B，三色豆是C，竹筍炒肉絲也是C。 但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這樣明確分類，我需要花很長一段時間去確定自己究竟喜歡什麼，鑒於我的味覺並不敏銳，就像我之後才發現自己並不喜歡巧克力一樣。 所以，我巧妙地繞過了問題癥結點，因為我也不知道該給出什麼樣的答案。 在大考前告白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周語花沒有考好，直接被父母送去國外了。 那天她在我家大哭一場之後，她抹了抹眼淚，對我說沒關係，這不是我的錯。 然後我們回到原本的朋友關係，只是她不會再撲到我身上，不會搶走我的飲料喝掉半杯，靠近我的時候帶上更多小心翼翼。 同樣令人煩躁，但這是我導出的結果，我沒有資格抱怨什麼。 後來，我成為一名精神科醫師，看著許多孩子跟以往的我一樣，煩惱著自己裝錯軀殼的靈魂。 周語花則成為一名美食家，不意外，她總是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我把發酸的湯喝掉，因為我以為那只是醋多加了點。 她平常時間大多在各國之間遊歷，時常寄點特產給我。我們交流通常透過通訊軟體，偶爾她會打電話給我，我安靜的聽著她敘述旅途中的趣聞，比如來搭訕她的武士頭帥哥其實是個禿頭之類的。 而我現在坐在她買的公寓，等待在廚房忙碌的主人出來招待我這個客人。 「來，各國奶茶大品測，究竟你這個味覺白癡到底能不能有所分別呢？」 一字排開的奶茶深淺不一，周語花專注的加入珍珠，沒辦法，她還是覺得奶茶與珍珠是真愛，不能隨意分開，哪怕有的國家根本沒有珍珠奶茶這回事。 我們一杯杯的喝著，她一邊聊著收集這些奶茶的旅途上發生過什麼哪些事。「我覺得啊，珍珠奶茶真的是神奇的飲料，它可以在東京街頭貴到好幾百塊，也可以在路口小巷用幾個銅板帶走。它可以加入各種配料，由無糖到極甜，重奶到茶濃，滿足各種人的味蕾。它千變萬化，蘊藏的卻又是最原始的美味。有人爭辯所謂的正統應該是什麼模樣，明明各種樣貌都是其中的一份子。」 我一邊點頭想著當年國文不及格的周阿花現在居然講得頭頭是道，一邊覺得自己手上這一杯喝起來不太對勁。 「麥香紅茶、林鳳營鮮乳，黑糖我忘記當年是哪個牌子了，土芒果現在真的不容易找到。」 周語花坐到我的身側，腿貼著腿，散發出一股香氣。 我手中的奶茶掀起波波漣漪。 「那時候我根本沒有嚐到這個味道嘛，真可惜，到底好不好喝呢？」 還可以，畢竟這杯的土芒果似乎沒有壞掉。 「唉，關朝楠，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擅長避免正面回答，讓對方替你設立答覆？比如問你下禮拜三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你回答下禮拜三有親戚的婚禮，正常人都會理解成你要去參加婚禮沒空，但你分明沒有要去。你沒有說謊，可是你也沒有坦承你究竟想不想出遊。」 從爛泥巴拔起，青澀的花羽化成蝶了。周語花用小銀匙攪拌著手中的奶茶，對著我勾起一個微笑。 「那麼，當年你告訴我你不是同性戀。」 是的，最終我還是沒有選擇變性，接受了這樣長大的自己。而且不可否認的，男性包裹在西裝褲裡的臀部曲線還是挺有吸引力的。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是雙性戀嗎？」 周語花手中的奶茶被攪出了激流。雖然她現在渾身散發成熟的魅力，那雙眼還是同那個夏日的午後，忐忑不安，又隱隱期待。 我嘆了一口氣。 這樣問有邏輯漏洞，就算我回答是，也不代表就是她期待的答案。 不過，善解人意的我沒打算再鑽漏洞了。 「我是。」 她看著我，像是一直說服自己別抱有太大希望，卻發現媽媽沒有把壓歲錢存進戶頭裡的小孩，在欣喜與害怕一場空之間來回擺盪。 好吧，我承認自己是個糟糕的傢伙，但有時候經過時間沉澱，傷過幾回，才能確認對方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個。 我搖晃著茶杯，喝了一口奶茶，瞥向周語花，暗示性的勾了勾手指。 嚐嚐？你一直好奇的味道。 當茶湯在我們唇齒間交換時，我忍不住迷濛的想，當年那個害羞到不敢直視我的少女，如今吻技也太他媽棒了吧。 如果兩個人都叛變成與一開始不同的模樣，也許會重新交疊，成為更適合彼此的形狀。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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