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坂和樹 發表於 2021-6-21 14:07:55

[Tenet│Protagoneil] 黃昏散策 [G]

男人掙脫了時空束縛。
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如遠方的群山一般在他面前延綿展開,其中包括自己的死亡。他將死在一個乾淨明亮的夢裡,一如他所期望的——老死。
他從沙發扶手中睜開眼,看了看牆上的日曆,確認自己還剩多少時間後,他摸索拐杖,披了件大衣便出門。走下石階時一個踉蹌,溢滿晨霧的街景被大片落日的刺眼逆光所覆寫。尼爾靠在大落地窗邊,歪頭看著他:「你沒事吧?」「沒事。」男人踢開腳邊散亂的線材,穿過蓋滿防塵塑膠布的臨時辦公室。這裡不久後將被一間新創軟體公司進駐,現在是沒有人會注意到的空窗期。「你聽說過華爾街有不少黑心交易員嗎?其中有個聰明傢伙,專門偷金額小數點後的、理應被捨去的零頭,每秒鐘幾千筆交易跑下來,就累積了鉅富。」這是尼爾的點子,不得不說挺聰明。組織草創,據點的選用上需要更多彈性,他們就這樣潛入都市裡一層又一層尚未啟用、故也尚未被命名的存在黑洞中。反正只消一塊白板和取之不盡的計算紙,他們就能憑藉記憶與意識可及,反覆推演一切進路與可能性,不留紀錄。
一股蓄勢待發的勁頭沁入男人尚年輕有力的肌腱。他會懷念此刻的完好無損,難以想像半年前的他還在歐洲出生入死,兩次。不過更重要的是,他在那裡找到了尼爾。所以一切損失都不算損失。見男人大步走來,尼爾接著方才話題:「……所以,你有沒有想過那些未來人是什麼來頭?」
「有可能是外星人喔?」男人說,眼前的人聞言則是一臉「你開玩笑吧」的不置可否。
「我一向不認為外星人會對地球那麼感興趣。就是這種高傲心態讓地心說耽誤了科學史的發展如此之久,」尼爾抱怨似地說:「外星人有那麼閒?喔我都忘了,不知打哪來的五維生物為了人類存亡,還大費周章地告訴我們黑洞參數哩。」
一幢幢叢生的大樓輾轉反射黃昏,光線交疊在尼爾凌亂的金髮上,隨時都要燃燒起來。男人端詳著他的側臉,心想這就是時間跳躍的好處——一切細節都更加清晰可辨,像是拿放大鏡檢視陳年照片的邊邊角角。他決定不說出時間跳躍和特拉法瑪鐸星人的事了,眼下說了也沒有意義。男人已經知曉了許多事,包括他們稍後會發現自己鑄下大錯,因誤用了油性麥克筆而非白板筆。他放任自己不動聲色,且懷念這些錯誤的無關緊要。一切都在意識的深處進行。技巧是保持輕盈。時間硬化成薄膜,包覆在身體外側,也在感官襯裏。男人集中精神,開始想像自己倒退著走路,傾聽腳步聲被時間膜抵消後的死寂。偶爾有光和聲響從膜外匆匆掠過,但是男人看不見也聽不見,一切外界刺激都被壓縮,收束形成觸覺概念,如傾身將耳朵貼覆火車鐵軌,從細微震動中,感受到有什麼正從無限遙遠之處飛奔而來。這很詭異,不論前往過去或未來,都是倒退走?「況且,這過程實在不能算是跳躍。」男人向特拉法瑪鐸星人抱怨過,換得以下答案:「『跳躍』指的不是穿隧過程,而是抵達的瞬間——至少就地球人貧乏的感官限制下,會形成這樣的體驗。」
那麼,請問貴星人是如何經驗此事?
「沒有什麼如何經驗的問題。天上的每一顆恆星在我們眼裡都是一條長長的義大利麵,從出生到衰亡的進程一目了然,因為所有片刻都是同時存在的。事實上,我們都是琥珀裡的蟲子。」蟲子和義大利麵。男人停下腳步,靠腳下深色木棧道認出所在位置和時間點。動過手術的關節處傳來陣陣酸疼,讓他感覺像是已經爬了一輩子。
棧道盡頭是一座簡易觀景台,男人靠著木製解說板稍作歇息。遠處席捲而來的冬日海風鼓動連綿的防風林發出低沉鳴響,他看向林子深處,知道那裡有條鮮為人知的小徑,通往一棟樸素的白色安全屋,為防堵海風而造得嚴實的赭紅木門後,一位老友正靜候他的到來。當年物色此處令男人煞費了苦心,已經多年不曾造訪。現在,男人撐起身子,準備爬上最後一段緩坡。

起初,男人並不相信特拉法瑪鐸星人的說法,且不是針對時間跳躍這個部分。
當時綁架他的特拉瑪法鐸星人閒聊似地講述起宇宙終結的確切時日,原因將會是一起愚蠢的實驗操作意外,「那是非常久以後的事,和地球人也沒什麼關係。我們一位飛碟燃料測試員誤按啟動鈕,整個宇宙就消失了,事情就是這樣。」
男人相當不解:「既然你們已經預知確切原因,為什麼不採取行動?」
按祂們的觀念,所有的片刻都不曾真正逝去,而是同時存在著。既然所有特拉法瑪鐸星人都同時活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之中,「因此我的建議是,無視痛苦時刻,專注於美好時光。如果你理解了時空跳躍的本質,那麼基本上——你不會想改變任何事的。」事情發生在男人將所有人都送進旋轉門的某個秋日午後。彼時他確定自己把所有組織成員的親屬與遺族都安置妥當,祂們就來了。他被帶去特拉法瑪鐸星的動物園展示了兩週。事後男人很感謝祂們在同一個地點把他放回來——他的老扶手椅上,外頭光線正好,茶也還沒涼,牆上時鐘的分針只繞了半圈。他的筋骨痠疼、腦袋昏沉,彷彿只是從一場巨大的深眠中轉醒。架上的廣播還在斷斷續續,原本是一群文學評論家在激辯小說是否走到末路,殊不知被一位主張外星人存在的路人闖入談話,夸夸其談被綁架的種種事蹟。節目進了廣告,男人起身切掉電源,空曠的室內回歸寂靜。他後來沒和任何人提過特拉法瑪鐸星人的事,一來他大概會被當成老瘋癲,二來可以聽他說話的人大都不在了。開始時間跳躍後,男人得以自嶄新的角度思考許多事物。他造訪過去許多片刻,想要打開新的門扉,然而置身其中時,只會再一次確認促成那個片刻的前因後果,所有他曾或多或少想要修正的偶然與必然皆如此。他曾回到燠熱的孟買,在飲料的選擇上堅定立場,好取得場面的控制權。然而他和這個幼稚的念頭對抗,僅僅一瞬便放棄。尼爾看上去很是得意,但他也歪打正著地說中了一件事——我們的行為決定了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反過來說亦然。這個道理的應用範圍之廣,小至健怡可樂,大至拯救世界。男人早該看出些蛛絲馬跡:尼爾和他是同類人。深諳物理學與各式時間理論假說的他,理應比男人更明白眼下種種行為之徒勞。但他們都不願坐以待斃,僅僅因為他們不是那樣的人。尼爾尤其不擅長忍耐,這件事情,甚至在男人獲得時空跳躍的能力之前就明白了。他將剩餘的可樂一飲而盡,意識再度倒退。熟悉的霓虹色彩從隧道盡頭駛來,男人來到尼爾的最後一次逆行任務前夕。此時組織架構已經足夠完備,還需向四面八方鋪下更多眼線與人脈,倒是執行任務的手腳必須先行出發,以確保歷經長時間逆行後還有氣力善盡職責。面對前來送行的男人,尼爾說:「我早有預感。」
「什麼預感?」
「我們不會一起變老。」尼爾難得斟酌用詞。他側身瞥向對面,旋轉門尚無人走出。
「從什麼時候有的預感?」
「當我發現你只對我特別有耐心的時候。」
「那不就是一開始?」男人隨即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洩露的破綻。尼爾勾起嘴角,但沒有得意多久。時間分秒過去,對面的旋轉門依然無人走出,他似乎從中得到了一些啟示、一些鼓舞,緩緩轉過身來面對男人。
「聽著,我想告訴你最後一件事——」男人知道他要說什麼。和跳躍時空的能力無關,他早有預感。如特拉法瑪鐸星人所述,地球人無法預知未來,是因為感官範疇過於狹隘,單一個體的運算能力無法應付所有行為工程的參數變動,所以一生跌跌撞撞、盡幹蠢事。這樣有限的心智所能輸出的有限成果,便是花費多年才得以自經驗與記憶之海撈取零碎線索,將真相拼湊完善。所有組織成員都有專屬的入行測試,就連男人自己也有,出題者來自當時的他一無所察的未來。「這不只考驗能力這麼簡單。不妨以全新的角度去理解此事——」尼爾興致勃勃地籌備了多數人的測驗內容:「當他們熬過去了,測驗本身就會成為驅動他們繼續前進的信條。」而當年的男人只是慶幸他及早找到尼爾,沒讓他耗在大學裡,把精力及如此聰明才智浪費在出考卷上,成為學生們恨之入骨的刁鑽助教。男人並沒有去細想,是什麼支撐著尼爾一路跟隨,甚至願意赴死。
男人像是個並不聰明的學生,試圖直接從早先看過的解答題本,逆向推敲出計算過程使用了什麼公式。但是他以各式方法找齊的特徵,通過數種路徑組合的運算後,終究會和正確答案有所偏差。尼爾也很會藏,他老早就熟練當個懂得出題的老師了。
往後的男人持續推敲著,想要為正確答案量身打造一個合適的解法。最後淬煉出的寥寥數個假設,其中有些,他遲遲不願承認。這些年來像是慢船小心駛過浮冰滿佈的冰洋,只求平安抵達必然來到的分別時刻。別說出來。這一切將會變得更加複雜而艱難的。男人突然希望此刻能夠被無限延長,自然這個願望沒有意義,既然所有片刻都未曾消逝,也毋須抗拒時間流向必然收束的結果。對面的旋轉門尚無人走出。好吧,這大概需要一點時間。男人閉上雙眼,任由意識開始倒退。

海風拍擊的觸感將男人拉出穿隧。他盯著門板一處斑駁的油漆色澤,核對上次造訪時的記憶以推算間隔時長。新舊影像交疊使他恍惚了起來,這是時空跳躍的副作用之一。男人就這樣生根似地站著,任由寒冷敲打鑿刻了許久,直到眼前的門從內側被打開。一顆腦袋從陰影中探了出來,記憶中的金色髮絲褪去,蒼白取而代之。「老早就看到你過來了,幹嘛不敲門?」
是的,這棟安全屋之所以安全,也是因為視野良好。房屋背海,前院是一片低伏草原,從窗戶就能瞭望一切可見威脅,至少留給屋主足夠一通電話的時間求救。「嗨,凱特。」男人報以微笑:「好久不見。」一關上大門,天光與冷風就被嚴實阻絕在外。僥倖溜進來的聲聲浪潮也被暗啞的門廊吸納乾淨。男人走進客廳,將自己收納進沙發一角,舉目望見時間如何經過這間房子。凱特的兒子成年離家後,男人就力勸她搬遷至此地。起初兩人偶爾連絡,直到後來他們停止談論她的兒子,男人自此不曾來訪。
牆上掛著幾幅他叫不出名字的畫,筆觸靜謐溫馴,和穿梭其中的女主人幾乎融為一體。
凱特重新泡了茶。
好了,你為我帶了什麼來?她問。
男人坐直身子,清了清喉嚨:「一則訃聞。」於是他全盤托出。不只是尼爾的事,還有組織的事,不,既然要談尼爾就不可能不談組織。所有寫定的計畫和規矩,那些預先判下的生死,以及誰是幕後主使——幕後主使之後還有幕後主使。他平鋪直敘,同時亦小心謹慎,一切從簡,試圖讓言語在凝固前,就先被削去自我辯駁的稜角。那必然包含最激昂的部份,以及賺人熱淚的部份。
男人畢生已經花了足量的時間反覆檢視,並且盡可能剝除它們,達成清潔。這對他來說並不難。他當然知曉,把死物做成標本,不會使它變得比較不殘忍。凱特坐在他對面,過程一語不發。最後她安靜地開口:「你早知道事情會演變至此嗎?」陰影在房內收攏,將兩人壓縮得無限靠近。彷彿回到數十年前那間高檔餐廳,氾濫的溫黃流光也動搖不了的冷漠神情,貼覆上凱特的臉頰,以沉默姿態做出抗告。或許還有倏忽即逝的憐憫,而這次男人確實看見,也接受了。未經妥善編年的時間殘片此起彼落地吞吃彼此,浮動如蒸騰的蜃樓。這次副作用引起的震盪,嚴重到男人感覺自己必須大力拋擲聲響,好呼喚錯置的殘像歸位:「——是的。」「就是我讓這一切發生的。」然後幾乎是在一瞬間,那些累積的憤怒與忍耐,全都被抽乾了一般迅速褪去,從她的眼睫,從眉間,從唇角退守,下潛時更鑿下深深刻痕。細看其中,能看見被一併取走的言語,連帶她往後的整個人生,都被穩妥地鑲嵌進一幅別緻安寧的畫裡。凱特在沙發中輕輕搖晃,像是植物在向晚開始收闔枝葉那樣地輕,你必須付諸同等的專注與緩慢,才能察覺,有什麼快要翻覆。
「那麼,人難道沒有自由意志嗎?」
「我不會用這麼浪漫的說法。」男人謹慎地說。
凱特別開眼,只是看向對海那面窗。他們都足夠老了,老到失去拒絕的力氣。男人意識到自己的卑鄙,他估算過對方斥責的力道會被年歲折損,且確認自己不會至於難以承受。
男人飲盡已經涼透的茶,起身把杯盤拿進廚房,順帶把水槽內擱置的碗盤一併洗了才離開。男人站在防風林與草原的交界,最後一次回頭望向這個與世隔絕的岬角。白日灰濛的雲層盡散,此刻夕陽灼亮地朝安全屋直直下落,地景色彩接連隱去,像是在勸誘他人從中尋求啟示。他拒絕領受,正如他已然放棄了無知作為一種優勢、一種庇護。所有攤開羅列的、確實存在的片刻,他都要一一盤問、來回謄寫,確認自己的作為,以及其中意志的純度。他必須相信自己仍然能夠做到這件事。

被無限延長的片刻終究結束了。尼爾說出告白的當下,男人在時間的膜裡靜靜感受這一切被壓縮成震動與鳴響。對此時全知的他而言,「當下」已是一個令人懷念又嶄新的概念。腳邊漫上海水,他跳躍回到嬰幼兒時期,被家人帶去海邊。此前他還不知道世界上有海的存在,不同於臉盆及澡盆,他還不知道陸地是反被水圍困的。時間的概念只能以感受的形式為他所知,或許也還不能指認出愛。海浪捲上他的腳趾,他才剛習得一些新知,區隔出自己與他者、個體與世界的差別,一切都還是嶄新的,他低下頭,看著世界的邊緣退後再回來,他正嘗試理解,當下的感受,已經發生的事,尚未發生的事。這樣輕柔反覆的推移,只要時間走得夠長遠,是能夠雕鑿海岸的。尚未習得時空跳躍的他,要在非常久以後,在他的全部人生都宛如一座山頭平鋪在眼前的時候,才能明白,蝕刻一旦開始,注定會啟動未來某一刻的碎裂。男人當下就決定承接了那樣的艱難。他倆作了如此久的共謀,沒道理不在此時接手。「好了,現在你總不會吝於給我一個擁抱吧。」尼爾看上去輕鬆了許多,餘光瞥見對面的旋轉門終於鬆動。「怎麼會,我還寧願把餘生的好運全部都給你。」男人上前抱緊他,且搶在對方再說出任何足以讓他苦惱半輩子的聰明話之前,悄聲補上一句:「現在,我讓你走。」天知道那是打哪來的靈感。走入旋轉門之前,尼爾納悶著。男人的意識再次後退。
他決定遵從特拉法瑪鐸星人給予的建議,享受美好片刻,既然它們不曾真正遠去。他確認牆上的日曆,意圖從老扶手椅上站起身,一個不穩,失重感將他銜接進一廂剛好的光裡。男人隨著剛翻新的絨布座椅輕輕搖晃,兩個小時前,尼爾自塞拉耶佛跳上這輛火車,現在正在對面的位置上打盹。車窗外又是日落,令男人眼角發酸。他索性閉上眼,隨即被意料之外的睡意襲捲。他的意識變得輕盈,然後蜷縮起來。起初男人還聽得見椅背後方傳來細語,然後時間開始硬化,四面八方將他包圍。他在自己的襯裏,在不停歇的搖晃中變得越來越小——直到什麼都再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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