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珀 發表於 2020-9-24 03:26:57

生活(完)[G](護理師)


  一個沒有愛情成分、關於生活的故事。

01
  五月十日,早上八點半,早餐店內坐著零星的散客,有準備送小孩上幼稚園的母子檔,也有拿著報紙、面前放著飲料的伯伯,煎台前乍看年紀只有三十幾歲、實則年近半百的早餐店老闆娘手下沒停的做著一份又一份的餐點,還能一邊頗有餘裕的跟來來去去的熟客搭話。  「阿函啊,今天還是吃一樣的嗎?」老闆娘對著一個穿著牛仔褲配T恤,悠悠走進早餐店的女子熱情地打招呼。  「嗯,我要一份蘿蔔糕、一份火腿蛋餅、一杯大冰奶,外帶。」被叫阿函的女子本名楊以函,是隔壁條巷子巷口那間宮廟主事者的孫女,同時也是這窮鄉僻壤唯一一間診所的唯一一個護理師。  說起這樣的小地方,是某個遠離喧囂的小聚落,距離熱鬧的市區開車大概要四十五分鐘,最近的連鎖便利商店要十分鐘,走路可及的範圍只有一個瀕臨廢校邊緣的國小,一年級一個班,全校學生湊個一百人大概是極限。  也因為是這樣的偏遠地區,人與人之間相當熟識,街頭巷尾都知道是誰家的孩子或長輩,而照護這所有人健康的是一間小診所,小診所有一個醫師,以及一個護理師,就是楊以函。  診所每天看診時間早上九點到晚上七點,中午休息兩個小時,一周看診六天,星期日休息。雖然在這樣的村落看診時間基本形同虛設,常常閒到只能抓蚊子,但也偶爾需要半夜被挖起來「看急診」。  楊以函每天的行程是八點起床出門後走到早餐店買早餐,再走到隔壁的豆漿店幫自家老闆兼醫師買杯冰豆漿,信步到診所開門,然後把住在診所樓上的自家老闆挖起床。  沒過多久,保養得宜的老闆娘將蛋餅及蘿蔔糕打包好,楊以函接過早餐,再走去隔壁買了冰豆漿後,散步到了診所門口,將鑰匙插進鑰匙孔,開門。順手將早餐放到了櫃檯上,楊以函轉身就上了樓。  診所是個三層樓的透天厝,一樓是診所,二樓跟三樓就是老闆的自用住宅,一樓與樓梯間用小木門做出了區隔,走上樓梯後,二樓是個小客廳,客廳的左右分別是兩間房間。  「劉子杰,起床啦!」楊以函豪不客氣地拍著右手邊的房門,又拍又叫大概到了第三回門內才幽幽地傳來回應。  其實叫人起床這事楊以函是千百個不願意做的,要不是劉子杰以負責她的早餐費用為代價,說什麼她也不會攬下這個活。  楊以函又多叫了兩回,直到賴床的那個人終於捨得從床上爬起來開門,她才轉身下樓,並將電燈窗戶等用具設備陸續開啟,甚至將櫃台及所有桌面都用濕抹布擦拭了一遍,這才坐下來享用自己的早餐。而這時,那個被叫起床的人也才頂著一頭亂髮走下樓,披起了掛在一旁的白袍。  「冰豆漿在你桌上。」楊以函手中筷子夾著蛋餅,另一手指了指診間桌上的豆漿,冰豆漿的杯身還留著水珠,為了避免弄濕桌面,下方墊了張衛生紙。  劉子杰打著呵欠說了聲謝謝,便在診間內坐下享用他的冰豆漿。五月的天,氣溫說熱還不至於很熱,楊以函跟劉子杰兩人,一個坐在前台,一個坐在診間,一人一台電扇,一個人抱著大冰奶,一個捧著冰豆漿,等著病人上門。  大半個上午過去,終於出現了一道逐漸接近的腳步聲,然而卻不是來掛號的病人。  「阿函啊~能不能幫我看一下這籤寫什麼?」隔壁隔壁巷子的陳婆婆拿著一張剛求到的籤詩走上了門,楊以函在內心嘆了一口氣,而背後的診間傳出了一聲輕笑。  「笑屁。」不客氣地對劉子杰翻了個白眼,轉身還是和顏悅色地面對拿著籤詩一臉期盼的陳婆婆。  「婆婆求這籤問什麼呢?這籤啊是說……」自從楊以函開始在診所當護理師之後,時不時的就會有在自家宮廟求了籤又看不懂的信眾捧著籤來到診所想請她幫忙看一看,雖然說這不是診所的業務範圍,但由於自家老闆並不反對、甚至還鼓勵這樣的行為,美其名為「服務鄉里」,楊以函在推卻不了的情況下也只好被迫兼著沒有錢的差了。  籤詩才解到一半又有人進了診所,這次是李媽媽帶著她的兒子。  「婆婆您等我一下啊。」楊以函放下了籤詩並請陳婆婆稍坐,操起了她的本業,陳婆婆也樂呵呵的就坐在了一旁的椅子。  「您好,麻煩健保卡請給我,今天怎樣不舒服呢?」  「我兒子從早上就說全身無力,我覺得他摸起來好像有點發燒。」  「好的,李媽媽請你帶著弟弟來這邊坐,我們先幫他量個體溫。」楊以函讀完了健保卡、收了掛號費,領著李媽媽跟他兒子進了診間,只見劉子杰早已坐在桌前等待。  「體溫三十八度。」楊以函報出了耳溫槍上的數字,劉子杰點了點頭表示聽到,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問診,眼看沒自己什麼事情,楊以函又坐回了前台,才坐下陳婆婆又迎了上來,她只好繼續講剛才沒講完的籤。  等到陳婆婆終於滿意的走了,裡邊也結束了問診。  「應該是有點感冒,等等開些藥給弟弟帶回去吃,這幾天多喝水多休息就會慢慢好了。」劉子杰雙手插在白袍裡,帶著李家母子檔走了出來,台前的印表機刷刷的印著藥單,楊以函將藥單取下,並跟健保卡一起還給了李媽媽,「李媽媽,健保卡還給您,對街藥局領藥哦。」  李媽媽一臉放心的帶著自家兒子走了,走之前還說了句「謝謝,有你們真好。」  晃眼就到了中午,診所的午休時間是一點到三點,約莫十二點多的時候,楊以函的媽媽拎著便當來到了診所。  「來,今天吃煎餃。」楊媽媽從大袋子裡拿出了兩個好大的便當盒,一個遞給楊以函,一個遞給劉子杰。在家附近工作的好處就是可以享有媽媽的愛心便當,而自家老闆也沾了光,畢竟媽媽煮一份便當也是煮,煮兩份也是煮。  充滿著煎餃香氣的診所平靜的度過了兩小時,午休過後,又陸陸續續的來了幾組病人,有發燒咳嗽流鼻水的,有走路自摔跌倒擦傷的,有上吐下瀉的,有陪人家來看病乾脆就在這裡閒聊的,一時之間好不熱鬧。中間還有幾個大媽拿著籤詩來湊熱鬧,楊以函不得不出面坐鎮一番。  「要聊天的人麻煩去外面聊好嗎?給要看病的人一點空間。」等到室內人數終於漸漸減少而安靜下來,時間也接近了傍晚。  雖然鄉下地方的小診所要處理的問題大多都不嚴重,但人一多起來,還是很容易讓人理智線斷掉。以前常有人說找個護理師當另一半很好,有耐心有照顧人,楊以函總在心裡吐槽:「千萬不要,護理師的耐心在上班的時候就用完了。」  晚上七點,結束了一整天的工作,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這是楊以函一天的生活。

02
  某天的凌晨三點,楊家的鐵門被敲得震天響,在寂靜的夜晚顯得相當突兀。  「阿三啊!阿三啊!快幫我看看喲!」游爺爺奮力的敲著鐵門,口中叫的阿三是楊以函的奶奶──楊陳三。  楊奶奶是個仙姑,平常除了待在自家宮廟裡主持大小事,大部分時間都跑去隔壁跟人打四色牌,雖然楊以函很討厭奶奶這種賭博的行為,但這樣的嗜好還是不減大家對楊奶奶「實力」的信任。街頭巷尾如果有人「煞到」,或是想問事情,或是要幫新生兒取名字,大多還是會來給楊奶奶看一看。  樓下的游爺爺敲了半天的門,楊家奶奶還沒醒,楊以函跟他媽媽倒是先醒了。楊以函的爸爸因病早逝,幾年前爺爺也走了,現在家裡就剩下三個女人相依為命,奶奶是精神上的家主,媽媽則是實質上的家主,畢竟常常打四色牌打到忘我的奶奶大部分時候是令人不放心的。  為了避免吵到鄰居,楊媽媽開了門將游伯伯一行人領進了前廳,並囑咐楊以函去叫醒奶奶。當楊以函扶著剛睡醒的楊奶奶來到前廳時,只見游爺爺焦急的迎了上來。  「阿三啊,我孫子從晚上就開始發燒,然後說胸口不舒服,這個猴死因仔,昨天白天齁,跑去山上玩了啦!就叫他不要亂跑去那種地方,他就講不聽!阿三啊,我這個寶貝金孫是不是被煞到了,快幫我看看。」  站在一旁湊個熱鬧,原本打算去睡的楊以函,聽見游爺爺的敘述,又看了看游爺爺背在背上的游弟弟,直覺似乎哪裡不太對勁,想了想,還是掏出了手機並撥通了某支電話。  「喂。」  「楊以函……你知道現在幾點嗎……」接電話的一方顯然剛被電話鈴聲吵醒,語氣中帶著相當程度的不滿。  「別管幾點了,劉子杰你現在來我家一趟,我覺得這個弟弟看起來怪怪的。」  「啊?什麼弟弟?你不會半夜誘拐人家小孩吧?」劉子杰的聲音頓時清醒許多,語調中還帶著八卦的意圖。  「別廢話了,快來。」沒給劉子杰繼續幹話的機會,楊以函乾脆的直接把電話掛了。  此時一旁的情況已經進展到收驚的部分,楊以函的媽媽見自己女兒三更半夜打電話給不知道何許人也,默默地走了過來。  「怎麼了?打給誰?」楊媽媽裝作不經意的問。  「給劉子杰,我覺得那小孩除了可能有靈性上的問題,可能也有醫學上的問題,但我不確定。」  說時遲,那時快,楊家的門又被敲了敲,楊以函上前開了門,而門外站著頂著一頭鳥窩的劉子杰。  「嘿,大半夜的,所以怎麼會有小孩。」劉子杰打著呵欠的進了門,楊以函概略性的敘述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我不確定,所以叫你來看看。」  「哦,好哦。」兩個人在一旁等楊奶奶結束一切靈性的部分,然後撐起專業形象的劉醫師就上前問了診。  「游爺爺,您願不願意讓我們帶弟弟去掛急診?」結束了一些評估,由於游弟弟一直說左胸口不舒服,劉子杰跟楊以函討論了一下,傾向帶小朋友去掛個急診,但是要經得家長的同意。  「啊?什麼?為什麼?」聽到掛急診游爺爺相當緊張,經過兩人的解釋與安撫,最後決定由劉子杰開車帶楊以函與游爺爺陪游弟弟去大醫院掛個急診。  等到一行人終於出發的時候已經凌晨四點多了,楊媽媽站在門口目送大家:「路上小心啊,早去早回。」  帶著媽媽的關心出發後,歷經了近一個小時的車程,終於到了急診室的門口。楊以函帶著游爺爺跟游弟弟先進去掛號,隨後在附近停好車的劉子杰也跟上了其他人的腳步。  接近天亮的醫院走廊相當空曠,一排排的候診椅上零星的坐著等待叫號的患者,儀器的聲音,交談的聲音,醫護人員的腳步聲,聽著這些又近又遠的聲音,楊以函覺得有點恍神。  「游浩程小朋友。」等到急診室的護理師叫到了游弟弟,大家陪著他接受醫師的問診,經過了一連串的抽血心電圖檢查等等,急診醫師建議留院觀察。楊以函跟劉子杰幫忙安頓好游弟弟跟游爺爺,並連絡上游弟弟在外地工作的父母來到醫院陪他們祖孫倆之後,時間已經早上六點多了,兩人拖著疲憊的身軀交棒給游弟弟的父母,便準備去牽車回家。  走出醫院的時候,天色已白,楊以函想起以前在醫院工作的日日夜夜,突然覺得很感慨。  醫院是一個感受不太到時間流逝的地方,感受不到日夜,感受不到春夏秋冬冷暖乾濕,不只長期住院的病人時間感容易錯亂,其實在醫院的工作的人們也是。他們的時間感往往來自於牆上的時鐘,來自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加上輪班工作的性質,往往頂著太陽去上班,走出醫院的時候月已高掛,或是披星戴月的上著夜班,然後迎著陽光準備下班回家睡覺。  醫院同時也是個很複雜的場所,這個地方交織了人生很多的喜怒哀樂、愛恨嗔癡,而在醫院裡工作的人們,有時候也像地縛靈一樣,自願或非自願的參與了其他人的人生。  楊以函想起過去那幾年的生活,似乎都還能感受到扛在肩上的生命重量,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  走在前面的劉子杰回頭看了看楊以函,若有所思的停頓了一下之後問:「你餓不餓?我們去吃個早餐吧?」  「啊?」楊以函才從情緒中回神,等到終於反應過來對方在問什麼之後對劉子杰說:「忙了一夜你不累啊?趕快回家洗澡睡覺比較實際吧!晚點診所還要上班。」  「就是忙了一夜才覺得肚子特別餓啊,餓肚子回去也睡不著啦。走走走,我請你吃早餐,吃完再回去睡,診所早上休診沒關係,我們下午再開就好了。」劉子杰不由分說的領著楊以函繼續往停車的方向前進,楊以函心想我哪天早餐不是你請的,然而劉子杰已經不由分說的將她塞進了副駕駛座,並開著車開始沿路找早餐店。  最後兩個人在回程路上的一間中式早餐店停下,楊以函點了鐵板麵跟大冰紅,劉子杰依舊點了杯冰豆漿,似乎是真的餓了,還點了個卡拉雞腿堡。  「其實吃早餐也可以回去再吃,就不用顧慮不好停車的問題了,而且你不是一直習慣喝早餐店隔壁的豆漿嗎?」楊以函一邊攪著冰紅茶,一點等著鐵板麵煮好,而兩人的車臨停在早餐店外,劉子杰為了顧車坐在面向馬路一側的座位。  「難得出來嘛,而且,雖然一樣都是豆漿,有時候換一家店喝喝看,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感想啊,」劉子杰別有深意的說,「就像生活有時候需要換一條路走到目的地一樣。」  然而累了一宿的楊以函並沒有多想,打著呵欠附和得相當敷衍,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並吃完早餐,劉子杰將車開了回去,兩人各自回家睡覺。

03
  楊以函一睡就睡到了下午兩點半,距離下午開診還有三十分鐘,洗漱之後隨便抓了點零嘴就出門上班了。到診所的時候,劉子杰出乎意料的已經打著呵欠在擦桌子。  「你來啦,餓不餓?我有布丁,要吃嗎?」劉子杰指了指放在櫃台上的牛奶布丁,楊以函點了點頭,並丟給劉子杰一包她出門前順手抓的浪味仙。  下午三點十分,剛開診沒多久,游爺爺便帶著兩瓶自家水果攤賣的甘蔗汁上門。「阿函!謝謝你們啊!」游爺爺一邊道謝一邊遞出了手上還冰涼的甘蔗汁。  「游爺爺您怎麼來了?弟弟還好嗎?」楊以函相當意外的站起來迎接。  「阮兜阿弟還在醫院啦,後來醫生又幫弟弟抽了血,醫生說齁,還好有送去醫院啦,不然可能會有危險。說弟弟的心臟應該有一點發炎,現在在住院了,阿他媽媽在醫院陪他,他爸爸帶我先回來休息啦。」  劉子杰手插在外袍的口袋從診間走了出來,游爺爺看到後相當感激得走上前:「子杰啊,謝謝你們,甘蔗汁請你們喝!」  「游爺爺,我們也沒做什麼,謝謝您的甘蔗汁,您也趕快回去休息吧。」劉子杰彷彿花輪一般的撥了撥瀏海,故作帥氣的接過了甘蔗汁,從表情上看得出來他也很慶幸昨天有帶游弟弟去掛急診。  又寒暄了幾句之後,兩人終於送走游爺爺,診所又剩下他們兩個人。正準備走回診間繼續滑手機的劉子杰,在轉身的那刻,看到楊以函一臉心中有事的樣子,趴在櫃台上面,凝視著遠方,隨後嘆了口氣。  「怎麼啦?少女維特絲的煩惱?」劉子杰拉了旁邊的滑輪椅坐下,作勢準備當知心哥哥。  然而楊以函並不領情,翻了劉子杰一個白眼,「你才思春期的少年。」,然後也在自己的辦公椅上坐下。  「不然你嘆什麼氣嘛,游弟弟獲得妥善的治療不是很好嗎?」劉子杰大有你不說我不走的架式,順手從旁邊的零食櫃裡拿了pocky,拆開包裝,邊吃邊問。  楊以函了看了看劉子杰手上的零食,伸了手討要後才緩緩開口。「很好啊,我也始終覺得我的工作在這一刻最有意義。」  「那你在不開心什麼?」  「沒有不開心,我只是很糾結。」
  「糾結?」這個答案出乎了劉子杰的預期,「糾結什麼?」  原本盯著pocky包裝的楊以函,抬頭瞥了劉子杰一眼,又低頭盯著包裝。  「我們幹這行,壓力這麼大,背負著生命的重量,每天都想換工作,但有時候拯救了一個生命,或是照顧一個人,讓對方慢慢回復健康,就會覺得這個工作還是相當有意義,只是很累。」  「然後這種壓力跟生活的不平衡,就會讓人在放棄跟堅持之間掙扎,到底是要繼續做呢,還是乾脆找個足以餬口的工作平淡的過日子就好了呢?」  劉子杰沒有講話,叼著抹茶口味的POCKY好像在思考,楊以函又繼續接著說。  「講是這樣講,但我其實也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那時候畢業,陰錯陽差的就進了大醫院的急診室工作,一做就是好幾年,剛開始真的很痛苦,每天都想離職,因為覺得很難應付瞬息萬變的工作環境。後來時間久了有好一點,但還是常常覺得心態上很疲倦,會覺得如果人生的追求只是混口飯吃,二十幾歲就想找能溫飽的工作會不會太早。」  「然後常常接觸很多生老病死、人生的意外,或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之類的故事,雖然醫院也是有喜事會發生,但以我們的場域來說,絕大部分都還是悲劇,有時候真的會很負面。還有那種每隔一陣子就喝酒喝到進急診,或是因為精神問題強制就醫,或是藥物濫用,或是來就醫但是家庭功能不良等等。」  「總是有很多的無能為力,也不是所有的行為都一定會有正面的改變。生活中也沒有奇蹟,但是當面對家屬或是病人抓著你說『拜託啦』,真的束手無策。」  「後來再加上一些其他的原因,合約滿了之後我還是走人了。」  「我其實想過走了之後要去哪裡,那時候真的沒有結論,所以我還是回來了,然後就在家裡窩了好一陣子。」  「那後來呢,後來怎麼會來我這裡。」劉子杰問。  「就我媽覺得我不能再頹廢啦,她說:『你幹嘛都可以,出去找點事情做,不要不事生產』,然後一邊說我可以去診所收健保卡,我就來了。」楊以函頓了頓,又說:「不過我那時候以為會在這種地方開診所的都是老醫師,沒想到是年經人。」  劉子杰忍不住笑了。  「現在想想,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回來,回來是好還是不好,又為什麼當了逃兵還是重操舊業,雖然性質不太一樣。」楊以函看了看劉子杰又說,「你呢?我那時候看到你就在想,這人又是為了什麼在這地方窩著呢。」  劉子杰笑而不答,「是啊,為什麼呢。」

04
  楊以函最終沒追問出劉子杰的回答,診所就來了人掛號,話題也終止在劉子杰嘴角的笑意。  又過了幾天,某日準備關門各自回家的時候,楊以函跟劉子杰說隔天要請假。  「主神誕辰,宮廟要擺流水席,我媽一個人會忙不過來,我得回去幫忙,這兩天你自己加油啊。」楊以函說。  劉子杰擺了擺手表示知道了,「不過你回去幫什麼忙?你又不會煮飯。」  楊以函翻了個白眼,「煮飯有找總鋪師好嗎,我是回去打雜的。」  「好啦,辛苦了。」劉子杰笑說。   到了那日,鑼鼓喧天,鞭炮直響,楊家的三個女人從一早就開始忙碌,楊家奶奶楊陳三負責所有跟祭祀、習俗相關的事情,楊以函的媽負責所有其他的大小事,楊以函則負責聽媽媽的差遣、辦剩下的所有雜事。  跑了一整天差點鐵腿的楊以函,在慶祝的流水席開席,來參加的左鄰右舍都坐下來開吃並且聊天聊得正起勁之後,終於偷得一點時間,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喘口氣。  「怎麼躲在這裡,沒去吃飯啊?」劉子杰踩著拖鞋、穿著一身輕便,慢慢的走了過來。  看習慣對方穿正裝、披醫師袍,連上次大半夜被自己叫起來都披了休閒襯衫,難得看到劉子杰穿著短袖短褲踩著夾腳拖,楊以函頓時有點不習慣,「你不也沒去吃嗎?」  「你不一樣啊~你是宮廟第三代、類似通靈少女的存在欸。」劉子杰促狹的眨了眨眼。楊以函則是毫不猶豫的又翻了個白眼,她總覺得自己對劉子杰翻白眼的次數快要多過於她正眼看她的次數。  「好啦,那不吃飯我們去吃冰淇淋吧。」劉子杰相當突然的說。  「吃冰?」即使習慣自家老闆不定時發瘋,楊以函還是因一時跳到吃冰的話題而反應不過來。  「對啊,天氣這麼熱,你也忙了一整天,吃點冰消暑嘛!去不去?」  雖然不能理解劉子杰到底想幹嘛,不過他的行為一向變幻莫測,而自己確實也沒有很想待在現場,楊以函想了想,「那好吧,我去拿瓶飲料,順便跟我媽我一聲。」   拿著從後場凹來的柳橙汁跟芭樂汁,兩個人並肩走到國小旁邊的天后宮,坐在廟前的階梯上,迎著晚風,吃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小美冰淇淋。  「小時候我還真的會跟我媽在吃完晚餐之後出來散步,夏天就走到超商買個冰淇淋,然後坐在這裡,聊聊天,吃完再回家。」楊以函邊吃著小美邊回憶,「不過後來我外地念書兼工作之後就幾乎沒跟我媽一起散步了。」  「不覺得小美真的是小朋友的高級品嗎,小時候有小美可以吃就覺得很開心。」劉子杰很快的吃完了手上的冰淇淋,「啊,好想再吃一個。」  「去買啊,順便幫我買一個。」楊以函非常心安理得的差遣劉子杰。  「你坐在這裡等我買回來你不覺得彆扭嗎,要當然是一起去。」劉子杰吐槽,「算了啦,少吃點甜的。」  楊以函聳了聳肩。  「話說你還記得我們上次講到『為什麼要在這裡窩著嗎?』」劉子杰放下冰淇淋的空盒,突然又提起了之前的話題。  「哦,對啊,你沒回答不是嗎?我以為你不想講。」  「我後來想到我一個朋友的故事。」劉子杰沒有正面回答,楊以函睨了對方一眼並沒有馬上追問。  「我那個朋友,他是真的為了懸壺濟世而當醫師的人,他很認真地念書、考到執照,非常努力的精進自己,後來他跑到偏鄉去行醫。」劉子杰緩緩的開始講起了故事。  「很順遂的就過了兩三年,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覺得懸壺濟世的理想一定程度的實現了。雖然常常很累,但是成就感與做好事的快樂總能支持著他,讓他義無反顧地繼續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然而,你聽過『救海星』的故事吧。」  「他也知道他救不了所有的海星,能救一隻是一隻,但有時候受限於資源的問題、錢的問題……或是別的限制等等,總是有些海星,沒能活著回到海裡。」  「即便所有人都感謝他,他有時候還是會覺得自己如果能夠再努力一點就能做得更多。他總是匆匆的將那些難過放到心裡的角落,然後繼續工作奉獻,他幾乎沒怎麼離開的一直守護著那塊土地。」  「直到,他的奶奶在某天很突然的過世了。」  「算是意外吧,真的很突然,以至於他真的只來得及回去參加喪禮。」  「而回去的那天,就有些人在葬禮上講了一些不是很好聽的話。」  「類似那種『當醫師有什麼用,自己家奶奶都照顧不好』、『服務偏鄉很好啦,但要先顧好自己家吧』的閒言閒語。」  「我那個朋友在當下彷彿被雷打到,覺得整個人心累到不行,他不禁開始思考自己忙活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又真得值得嗎?似乎什麼都做了,但卻也似乎什麼都做不好。」  故事講到這裡,劉子杰便停了下來,空氣頓時安靜,楊以函為了避免這讓人有點窒息的沉默,只好接著問:「後來呢?」  劉子杰笑了一下,說:「沒有後來啊。」  「啊?」這個答案相當出乎楊以函的意料。  「沒有後來,在這之後我就沒再跟他聯絡上了。」劉子杰扭開了芭樂汁的蓋子,喝了一口後盯著遠方、呢喃了一句話,「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安好。」

05
  楊以函看著眼神頓時帶點鬱色的劉子杰,一時不知道該安慰或者該說些什麼,到是劉子杰自己又接著說了下去:「不過我覺得依照他的個性,應該還是好好的在某個地方繼續發光發熱吧,不管歷經了多少悲傷,有些人總是能在沉澱後繼續貫徹自己的理想。」  劉子杰在這個剎那對楊以函笑得很好看,讓楊以函不禁脫口問出:「像你這樣嗎?」  劉子杰愣了一秒,然後裂嘴笑得更大,但並沒有說什麼。  楊以函在那個剎那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等等,通常人家說『我朋友的故事』往往其實講的都是自己,這該不會就是你自己發生的事情吧。」  「不一定哦~」劉子杰一邊壓扁已經喝完的芭樂汁紙盒,一邊笑得很狡詰,隨後他站了起來、拍了拍楊以函的肩膀,「好啦,你今天累了一天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放你假,你也放自己一個假,出去走走吧,你上次不是說想騎車去兜風。」  劉子杰拉起還愣愣地坐在階梯上的楊以函,沒等對方多說什麼就把人送回了家門口,流水席還沒完全的結束,各桌的婆婆媽媽進展到邊閒聊邊包菜尾的階段。  「記得啊,明天放你假,你就算來上班我也會把你趕回家的。」劉子杰單手插著褲子口袋一邊跟楊以函說再見,一邊交代。  「知道啦,沒見過你這樣的老闆,還硬要員工放假。」楊以函覺得有點好笑,但也能理解對方的用心。  「那,掰掰。」  「嗯,掰掰。」   一樣是早上八點半,雖然被放假但沒調整鬧鐘的楊以函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發呆。雖然診所每周休星期日,但這唯一的一天休假楊以函往往用來補眠,許久沒有在這個時間點醒著躺在床上,不用趕出門、趕上班,或者急著去做任何的事情,安閒下來的時刻感官能力總是會提升。  這天是個星期三,太陽懶洋洋地從落地窗曬進房間的地板,楊以函隱隱約約可以聽到附近的小學的上課鐘聲,樓下也傳來些許熙熙攘攘的人聲。楊以函有個小小的陽台,跟綠手指的媽媽不同,楊以函擁有黑手指並且相當怕蟲,但不知怎麼著,陽台的欄杆上常有可愛的小訪客,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鳥兒吱吱喳喳的串著門又離開。  昨天聽完劉子杰講的故事之後,楊以函睡前躺在床上思考著聽到的故事,同時想著自己回來以後的無數個日子,好像什麼都想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一直到睡著,一直到醒來。  又躺了好一會兒,楊以函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穿了輕便的牛仔褲搭T恤,簡單的腰包斜揹在身上,裡面裝著手機錢包鑰匙卡,隨手抓了一件長袖襯衫當薄外套,就出門了。  下樓的時候,楊以函的媽媽正坐在前廳,沒看到奶奶,估計是又去哪裡串門了。  「要出門啊?」楊媽媽看著楊以函全副武裝的下樓便問。  「嗯啊,劉子杰放我假,我出去晃晃。」楊以函邊說邊朝著後門走去,準備去牽她的愛車。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太陽挺大的,記得防曬。」楊媽媽也沒問要去哪裡,只是口頭上叮囑了兩句,楊以函揮了揮拿來充當薄外套的襯衫表示自己有準備。  楊媽媽頗有深意的目送楊以函走出後門,就跟當初她硬是趕楊以函出去工作的表情有異曲同工之妙。   楊以函的車是一台黑色的一二五,當年在外地工作的時候為了上班交通方便買的,搬回家的時候一並騎了回來,但因為都走路上班所以其實已經好一陣子沒有騎。  套上薄襯衫,坐在機車上聽了幾秒鐘引擎的聲音,楊以函想了想還是跑了一趟海岸線,帶著路上超商買的一些零嘴、幾瓶飲料,坐在海堤上,靜靜的看著海天一色。  也許生活就是這樣吧。  楊以函想起了一首名為〈消愁〉的歌,其中有一段歌詞:「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寬恕我的平凡,驅散了迷惘。」  生活總是有很多種形式,有功成名就的、有平凡快樂的、有大起大落的、也有恬靜安適的。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過法,每個人也有每個人的緣法。不管是怎麼樣的生活,迷惘也好、清醒也好,重要的是我們在這段生死之間的日子,做了什麼,又經歷了什麼。   楊以函看了看天空中飛過的老鷹,哼了哼歌,「於是可以不回頭地逆風飛翔,不怕心頭有雨,眼底有霜……」  她頂著太陽,坐在堤防上,兩隻赤腳晃啊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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