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凝視(下完)[PG13](0712)
※霸凌情節0.
我凝視著深淵,而它也凝視著我。
1.
小學的時候,老師給了我們一人一個蠶寶寶。我們小小的手摺了一個名為家的幼稚小屋,將小小軟軟的它放進去,企圖餵養一個與人類相差甚遠的東西。
據說,這是為了讓我們學會怎麼「愛」。我後來才知道,小孩子可以是非常邪惡的動物,甚至,小孩被某些人認為是邪惡的代表。因為我們沒有力量,我們的惡在那個時候總是被輕視。
為什麼養蠶寶寶就會懂得愛呢?老師說,因為我們會關心自己的蠶寶寶,會為了這個與人類完全不同的東西擔心,然後在它築起繭、最後破繭而出的時候由衷地覺得快樂,如此一來,我們便能學到愛。
那還不是愛喔。老師說。因為這只是「開始」,第一天的快樂只是快樂,最膚淺的那種,最常見的那種。我們如果不能在經歷厭倦、苦惱之後耐著性子,便無法學會如何愛。
原來如此。我們這些還沒有能力成為「父母」的孩子們,既沒有豢養至少有五年壽命命的貓狗的能力,學校也沒有提供其他方式的空間,唯一能夠達成的只有將沒有溫度的昆蟲養育長大。拿到蠶寶寶的那天我們都很興奮,每個人從教室旁邊的桑樹摘了幾片葉子,看著肥胖白軟的昆蟲啃咬著葉,興奮得像是擁有了全世界。
這是成為「人類」的第一步。
於是蠶寶寶成為了我們的全世界。
我們還不能算是「人類」,最多只是會走路的野獸,我們對社會還沒有概念,成天只知道玩,玩餓了便吃,吃完了便想睡,睡醒了又想玩,厭煩功課,能夠一起丟球便是朋友。
「喂!我們去偷走那個人的蠶寶寶吧!」不知道誰這麼說,在放學後安靜的教室裡激起迴盪,小小的胸膛衝破一個名為興奮的惡。
是一個乾淨得近乎「虛無」的座位。那是陳澈的位置,一個很安靜很不起眼,但有點討人厭的男孩子。
他們決定將他的蠶寶寶藏在我的櫃子裡,我沒有意見,因為那似乎很好玩。我們都有點討厭他,因為他總是很安靜,好像以為自己是「大人」一樣,而我們卻只是「小孩」——明明他也只是個小孩!
然而,我們都沒來得及學會愛。
隔天我一邊尖叫一邊跑出門,不管被我弄哭的妹妹,媽媽在後面又氣又怒,卻只能目送著我出門。我永遠記得那天的天氣陰冷,冷風吹得我全身狂起雞皮疙瘩,這才想起我把媽媽給我的折傘丟在還只是嬰兒的妹妹身上,媽媽著急又不可置信,我這才得以逃脫出門。
我在路上摘了兩片桑葉,把鄰居的機車座墊踩髒,一蹦一跳地往學校前進。
我是最後一個進到教室的,教室的氣氛很奇怪,老師還沒到,我聽見有人在啜泣。
每個人的蠶寶寶都死了。
不是消失,而是死了。是被活生生捏死的,白白胖胖的身體像是被刺破的氣球,流出了白黃色的液體。
它們的血甚至不是紅色的。
除了我的蠶寶寶之外。
沉默籠罩著眾人,我手中的桑葉也被捏爛了。
「怎麼會這樣?」我張大了嘴。
不知道是哪個女生哭了出來,接二連三,男生們也哭了。不知道是誰把四方形的紙盒子扔到我的臉上,帶著白黃色液體的蠶寶寶讓我尖叫,隨即我被誰推了一下,跌倒在地上。
抬起頭時,看見了陳澈的側臉。他一眼也沒有看我,只是安靜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書,我認的詞彙還不多,看不懂這麼深奧的書。
「不是我!」我大叫,也哭了出來。
於是我成為了犯人,所有人都不再和我說話直到畢業,曾經稱我為「朋友」的人,也厭惡我更勝那個像大人的陳澈。
我取代陳澈成為了被排擠的人。老師調解過了幾次,但誰也不理解,將我視為隱形人。我再也沒餵過我的蠶寶寶,最後是死是活,有沒有羽化成蛾我都不知道。
我也不在乎。
學著愛的過程嘎然而止。
2.
沒有人跟我說話,我也漸漸地忘記開怎麼說話,父母只當我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上竄下跳,吵得要死的獨生子,而是成為了成熟穩重的長子。老師後來來與父母談過幾次,但事情沒有改善,我變得沉默寡言,從前的孩子王像是一場夢。
升上國中我也沒什麼朋友,我討厭和人說話,分組也總是被冷落,只能被老師塞到少人的組,為難的同學和無奈的老師已經司空見慣。
「你真的不去畢業旅行嗎?」媽媽憂慮地問我。
我的回答是關上門,將自己鎖在房間。
國中畢業之前,我幾乎忘了陳澈。
一直到上了高中,我又看見了陳澈。
#
我去了別縣市的高中,父母也沒有反對,畢竟那是一所好學校,離家在那租屋我也不在乎,心裡有個聲音總是在說:如果能死掉就好了。
開學第一天,我看見了陳澈。他是新生代表,身材變得挺拔,踏著穩重的腳步往台上走。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高中生,那副小大人的模樣在此時卻成了一種吸引力,我周遭的竊竊私語讓我一陣暈眩。
左邊的人說:他就是陳澈。
右邊的人回應:就是那個滿分進來的陳澈。
後面的人不可思議地說:他好高。
前面的人小小地尖叫:而且好帥!
我竟與陳澈同班。
他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邊多了很多人,他是中心,而我,已經是寡言的透明人。
我討厭說話、討厭人,我總是低著頭,課本筆記也好,空蕩蕩的桌面也罷,我凝視著深淵,它也凝視著我。我回想著蠶寶寶死的那天,我忘記帶傘,曾經的朋友也無視我。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校園的,陳澈打著傘,上了一個很大的黑色轎車,他藍色的傘只用了一下,我卻開不了口和他借傘。
直到現在我又遇見了陳澈。他周圍總是很多人,升學主義的導師也很喜歡他,每個人都圍著他。我希望他忘記了我,否則我只會覺得我更悲慘。
我就這麼成為透明人兩週,大家都找到了小圈圈的歸屬,偶爾的交集也讓絕大部分的人好似真的如同導師所說的「成為了一個大家庭」。
除了我,我太安靜,不懂得社交,也不擅長接話,和我說過話的人總是喃喃著:這傢伙真怪。
我已經不是那時的孩子王,比起被喜歡,我更恐懼被討厭。
體育課的時候,體育股長正忙著跟女同學聊天,他一點也不想去借籃球。
「誰是值日生啊?」
我的號碼被寫在黑板的一角。
「40號是誰?」
所有人都在找,陳澈低頭看書,時不時和旁邊的朋友說上幾句,女生也圍在他身邊。我只想裝做忘記,就當做下課時間的我並不在這間教室。
冷不防地,陳澈忽然抬頭,「不是他嗎?」他指著我,竟然勾起嘴角,看起來像是溫和有禮的好學生。
我打了一個冷顫,站了起來。
「喂、你……」
「我去借籃球。」我飛快地說,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教室,臉頰發燙,真希望自己就這麼死了。
「他真的好奇怪……」
「感覺好噁心……」
我去了體育室,門緊閉著,我知道裡面有個登記板,需要寫上班級和體育股長的名字。費力地拉開門,裡面一片黑暗,我摸索著他,忽然背後被推了一下,摔倒在地。
灰頭土臉地抬起頭時,我看見了幾張熟悉的臉,是和我同班的 人,另外還有幾張臉我沒見過。
被捏扁的蠶寶寶。我忽然想到。
有一個長得特別出眾、掛著笑,卻讓我冷汗直流的人抓起了我。
「就是你嗎?欺負過陳澈的人。」
我的血管都冷了下來。
「……」
我的臉被輕輕拍了幾下,威嚇與羞辱的意味比較重。他問,「是不是?用嘴巴說。」
我想起小學時期的事,只能慢慢地點頭。
「居然敢欺負陳澈……」那個人似乎很驚訝,笑得更開心了,「那你活該了。」說完他放開我,嘟噥著什麼便離開了體育室。我正想跑,卻被另一個人從後面狠狠地打了一拳。
「還敢跑啊?」
我摀著腦袋,動也不敢動。周遭的人也在起鬨,我緊閉雙眼,體育室門口忽然被某個人影擋住,我抬起頭便看見背光的陳澈,一丁點笑容都沒有。
我剛站起來又不知道背誰推了一下,跌坐在陳澈面前,他冰冷的眼神高高在上。
「喂,」這次陳澈說話了,平靜而又冷淡,彷彿在說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常識,「蠶寶寶不能穿衣服的吧?」
我聽見身邊的人哄堂大笑。
那是惡意。
我們似乎都沒學會愛。
3.
一年級上學期終於過了,我們班在陳澈拿到了全年級第一中愉快地結束,導師在台上又是誇又是褒,幾乎手舞足蹈,似乎無法分心去關心其他人,只是反覆說著陳澈近乎滿分的期末考,我們晚了足足半個小時才結束這學期。
我一直低著頭,直到班級大部分的人都走了,導師也踏著雀躍的腳步離去,我才被陳澈的朋友們圍住。
「喂,起來。」
我們像是好哥們一樣走出教室,途中遇見訓導主任,他還笑咪咪地要我們注意安全,不要太晚回家了,我和他們就像是最常見的好哥們那樣。
誰也沒發現沒有笑的我。我被帶到了頂樓,這次不再是體育室,踏著階梯,我就像是即將面臨死刑的囚犯,惴惴不安。
我被推進頂樓,頂樓不知道什麼時候放了張舊沙發,這裡是禁止進入的,陳澈總是有辦法。這次他一邊看書一邊淡淡地說,「你們先在外面等。」
「啊?為什麼?」
「要玩什麼大的嗎?」
陳澈說,「對,要玩大的。」
幾個人曖昧又興奮地笑,「我也想參與啊。」
陳澈抬起頭,「出去吧。」他並不是命令,聲音不高不低,很冷,幾個人想了想便摸摸鼻子退了出去。
「鎖門。」陳澈對我說。
頂樓的門內外都可以上鎖,我只能照著他的話做。
「過來。」
他對我是完全的命令句,我習慣了,低著頭慢慢走向他。
「爬過來。」
「……」
陳澈闔上書,「啪」的聲音讓我腿一軟便趴在地上,硬著頭皮,膝蓋磨著地板,掌心喀著小石子,屈辱地爬向他。
「過來。」他又說了一次,我只能爬到他腳邊。
「叫。」
「……」
「狗不會叫嗎?」
我咬了咬舌尖,「……汪。」
「我聽不見。」
「……汪。」我加大了點音量。
「你想讓之前的照片流出去嗎?」
「……汪、汪汪。」
「呵。」
我這才看見他將我這副醜態都錄了起來。這學期他們總變著法子欺負我,學狗、學貓,趴著、跪著,我曾經被水桶潑溼,腦袋套著水桶一整個上午,因為他們說我是缺水的向日葵,後來又趴在頂樓曬了一整個中午的太陽,因為向日葵也需要陽光。
最後是品學兼優,在老師心目中總是好孩子的陳澈帶我去保健室,我便有了體弱多病的形象。
我說不出口是被陳澈霸凌的,因為我總會時不時想起那個小小的、被我欺負的小學生陳澈。我遭到了報應,成為了被捏死的蠶寶寶。
後腦杓的頭髮被揪住,我看見陳澈一直以來都冷靜得不像孩子的臉竟然扭曲了,好像在生氣又好像在笑,我想不到什麼樣的恨可以把一個人變成這樣,那是我無法成為的模樣。
「蠶寶寶可以穿衣服嗎?」他輕聲地問。
我搖頭,哀求他,他卻粗暴地去扒我的襯衫,上面的扣子都繃了,他掐住我的脖子,坐在我的身上。無法呼吸的痛苦讓我只能張開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真恨你。」他幽恨地說,聲音還是很輕,大概不想讓外面的人聽見。
我的衣服被扯開,他的手轉往我的西裝褲,我一直掙扎,眼淚跟鼻水流了下來,他的力道卻越來越大,忽然一把捏住我的性器,以好像可以捏壞的力道,我立刻嚇得不敢反抗。
我驚恐地凝視他,他的眼珠子混濁,以往明亮冷靜的雙眸不見蹤影。
「想不起來嗎?」他問我。
這句話我陷入回憶的深淵,失足跌落,萬劫不復。
小的時候我很高,是班上的孩子王,我會去揪女生的頭髮,推搶先我在溜滑梯上玩的同學。孩子總是這樣,沒有邏輯,能夠毫無原因、不帶惡意地殘忍。我召集同伴,每一天的樂趣都是一時興起,我的快樂是一件的目的,建築在誰的痛苦或無奈上我都視若無睹。
陳澈太過安靜,過於成熟,格格不入。我搶走他的書,對著他笑,原本只是希望他那抹成熟能夠裂開一縫,但他的表情卻沒什麼改變,只是站起來,比我高一點,但很瘦弱。
還給我。小小的陳澈說。
我討厭他這樣的口氣。沒有為什麼,討厭便是討厭。小時候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正義」,我的憤怒讓我必須「正義爭討」。我將書摔在地上,得意地對他笑。這次他撲向了我,我的「朋友們」幫我拉住了他,我輕而易舉地反撲在他身上,按住他的肩膀,將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
娘娘腔!我大喊,拉下他的褲子。他一直反抗掙扎,但我可是「正義的」,所有人都會幫助我,幫我壓住他的腿、手,令我拉下他的褲子、褪下他的內褲,他有的我也有,我卻必須為了實施正義而確認。
你是女生!女生!我一直大叫。「女生」對那時的我們來說是「羞辱的」。那是個相對卻是低於我(男)們(生)的性別——那是最佳的武器。
我得意洋洋地將那本看不懂的書扔到旁邊的水桶,裡面有臭掉的抹布。
活該。我說,誰叫你這麼討厭!
我想起來了。甚至在這之前,我完全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脫下我的褲子,最後卻像是很噁心那樣沒有褪下我的內褲,我夾著四角褲瑟瑟發抖,他好像要吐出來那樣放開了我。
「你以為你是受害者嗎?」
我一邊發抖,一邊本能地點頭,卻又馬上搖頭。我以為自己被放過了,但他忽然扯下我的內褲,我來不及尖叫,他便將我這副慘樣拍了起來,然後厭惡地看著螢幕。
「真噁心。」
我想去搶,身高馬大的他卻輕而易舉地制服我。
「我說過了吧?蠶寶寶是不能穿衣服的。」
我的臉貼在水泥地上,頭上被澆下又臭又腥的水,下一秒,聞起來好像是放了很久的抹布打在我的臉上。
他模仿著我當初說的話,「活該。」
4.
我後來被陳澈抓去洗手臺沖水,整顆腦袋都是停滯的,臉因為水柱發疼。傍晚的學校沒什麼人,陳澈的朋友們也都散的散,他得確保我身上不留下腥臭,以免回去被父母發現。
但他怎麼會知道,我已經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了。
放開我的時候,他皺著眉擦乾被水漬噴到的書,書衣上有著陳舊的斑點,我這才認出那是他從小學就帶著的書。
「……」
他很快地將書收進書包,冷冷地對我說,「你沒資格看。」
我哪裡看得懂,他轉身就走,一秒也不願意停留,我就像是被扔下的破抹布,扶著洗手臺劇烈咳嗽。
我拿起書包,裡面的書都濕了,這是陳澈的朋友們臨走前給我的餞別禮,預示著我下學期的生活。
父母的訊息我已經不回了,他們只能從我帳戶的錢的多寡確認我的存活,我也毫不在乎。
光是要活著就很辛苦了,我沒有多餘心思。
當肩膀被拍一下的時候,我以為好不容易短暫離去的惡夢又降臨了。回過頭,那是一張很秀氣、和陳澈有起分相似的臉。
我記得他,他是陳澈的堂弟,叫做陳文言。
「……」
大概是我的表情逗樂了他,他竟然伸手拍我的臉,帶點輕視和好奇。他說,「你一點也不像是被欺負的人。」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抓緊背包背帶。我沒有獵物的警惕,也沒有弱小的膽怯,我希望我對他們來說是很快玩膩的玩具,要不是他們霸凌的點子過於有創意,我怕已經成為他們玩壞的東西。
「眼睛。」他指了指我,「好像死了一樣。」說完他竟然笑了,一個高中生說著「死」,卻能笑出來,這令我打一個冷顫。
「……」
「你不說話嗎?」
「……」
他抓住我的背帶不讓我走,我以非常笨拙的姿勢往後傾,差點摔在地上。忽然一個聲音打斷了我們:「你們在做什麼?」
我已經身在地獄,這個聲音像是蜘蛛絲,我不知道該不該抓住,即使早就放棄,仍舊本能地抬頭,看向試圖對我投以援助的人。
是一個老師,他看起來死氣沈沈,甚至有點畏畏縮縮,沒有一丁點成年人的魅力。
「唉呀老師。」
陳文言很輕浮,這讓那個老師嚇了一跳,腿一屈好像就要跌坐在地上,最後是因為成年人的尊嚴而勉強撐住。他的臉色看起來比我還要蒼白,好像他才是那個被冷水淋過的人。
我已經因為水氣蒸發而冷得發抖,嘴唇發白,原本燃起的希望在瞬間便熄滅,毫無期待地看著眼前結巴的老師。
「文、文言,你先放開他。」
出乎意料的是,陳文言很聽話,放開了我的背帶,這次我是往前倒的,摔了個狗吃屎,老師似乎很懊悔,手無意識地揪著衣襬。
「欺負人的不是我唷。」
老師也愣住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欺負人的,是這位同學我。」
陳文言纖細的手指指著我。我愣了愣,才發現原來他說的是我,我的腦海中又是那些死掉的蠶寶寶。明明是黃白的液體,但在回憶裡卻被染紅,開腸剖肚的肥胖白色流出的竟變成鮮紅。
「你、你在胡說什麼——」
「老師,你怎麼可以以貌取人呢?」
老師僵住了。
「老師不就是因為以貌取人才會這麼悲慘的嗎?」
老師徹底說不出話來了。我談不上失望,但一點也不想再繼續待下去了,抓緊時機轉身就跑,身後傳來陳文言幽幽的聲音,拉得很長。
「老——師——,他才是怪——物——喔。」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正義的一方,拿起正義之劍斬殺怪物,沒想到自已卻成為了真正的怪物,落得現在的下場。
拔足狂奔,心臟咚咚跳得很劇烈,上氣不接下氣,空氣變得稀薄,喉嚨又涼又痛,好像正被利刃劃過,我甚至想像著咽喉噴出鮮血的樣子。
真希望能就這麼死掉。我心想,像是祈禱。
當我氣喘吁吁地回到租屋處的時候,汗水包裹著背後,儘管如此,身體的溫度卻越來越低,就像浸泡在冷水一樣,我彷彿墮入極寒地獄,這是屬於我的懲罰。
我有罪。我是怪物。
手機一直震動,我原本不想看的,但心煩意亂的緣故,竟然無意識地拿了出來,是簡訊,這年頭竟然有這麼老套的方式,我不禁定睛去看。
那是我不認識的號碼,但內容卻讓我知道來信者是誰。
陳文言就像是一個好朋友那樣,娓娓道來怪物的故事。
那是一個凝視深淵,而深淵也凝視著我們的故事。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0-7-12 00:33 編輯
胡亂猜測之後會有關於陳澈視角的故事xD
文字中的心理描寫很觸動人,像深灰色的寫實素描~~
覺得很喜歡,期待後續<3 感覺有點懸疑,好像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過往牽扯了整個故事,
像是我最初是有點同情主角,以為他只是因為縱容又旁觀的參與了藏匿蠶寶寶的惡,結果被陳澈完全記恨,後來才發現主角小時候對人的粗魯與傷害,
他還沒能學會愛,但他那些無知的行為,早已讓接受他惡意的人,不知道怎麼去愛。 5.
善惡的彼岸。那是書的名字。陳澈的姐姐是自殺死的,原因是校園霸凌。她喜歡看書但沒什麼朋友,也不太和陳澈說話,這本書是她唯一留給陳澈的東西。
我將那本書扔進水桶的那天是陳澈姐姐忌日。
從那天開始,我變成為了陳澈心中的怪物,我的正義之劍被奪去,擅自討伐討人厭的陳澈讓我被深淵吞噬了。
#
我原以為寒假是短暫喘口氣的時間,沒想到卻是新的惡夢。跑腿已經是日常,大多都是陳澈的「朋友」們,把我當成了免費的UberEats。
我一如往常地接收「訂單」,舉凡麥O勞早餐到餐廳早午餐再到充當晚餐的夜市,我沒有力氣反抗他們,就像在學校那樣,成為他們最忠實的狗。
唯獨陳澈沒有。
陳文言和我說,陳澈對我感到非常噁心,其實連和我說一句話都想吐,因為我的存在會讓他想起因為霸凌而死去的姐姐,他在學校折磨我、讓我像是蠶寶寶那樣被玩弄在掌心,大概已是他的極限。
所以寒假的時候,他一眼都不想看到我。
陳澈在小學之後轉學了,搬到這座城市。使喚我的陳澈的「朋友們」以為我是住在家鄉的臨縣,恨不得我天天搭火車來幫他們跑腿。
我不想回家。母親哀求過我,妹妹也傳過訊息,我一律無視。載浮載沉在善惡界線模糊的我只能奮力地踢水,才不會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水。
陳文言問我對陳澈做過最過分的事是什麼,他似乎很懂得讓人感到疼痛,總能用最輕鬆的語調用最刻薄的詞,我的皮幾乎被掀了開來,血淋淋。
他很愛和我通電話,見簡訊我不回,料我也不敢黑名單他,便總是打電話給我,好像我們是在寒假時間可以不定期以電話聊天的關係。
『讓我來猜猜。』陳文言似乎在吃洋芋片,咖茲咖茲地,『陳澈到現在洗澡都沒辦法關門、也沒辦法搭電梯,跟這個有關係吧?』
我沉默了下來。回憶又被拉扯,扯出了斑駁的醜惡。
有一次體育課的時候,我因為扭傷而只能在旁邊看。陳澈小時候有氣喘,那時只有我和他坐在場邊,躲避球一來一往好不有趣,我看得心癢癢,老師卻嚴厲禁止我上場。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某次我體育課受傷,父親去學校大鬧了一場。
我問陳澈:你喜歡躲避球嗎?
他好像因為沒辦法帶著姐姐的書上體育課而心不在焉,我問了兩次他才搖頭,這讓我有點生氣。他不准無視我。
過來!我大聲地喊。拉著他就往教學大樓跑。老師忙著注意場上的人,一點也沒看見我們,陳澈不情不願,但力氣不如我。
教學大樓的人很少,老師們也幾乎待在一樓辦公室,三樓只有校長室,我們可以在這裡盡情撒野。當然,大概只有我位此興奮,陳澈依然面無表情,或許還有點厭煩。
我們來玩躲貓貓。我當鬼。你去躲起來。
陳澈不願意,我很生氣,揮舞著拳頭,我深信這便能讓人屈服,畢竟父親一直是這樣讓我、或者母親屈服的,這一直很有用——陳澈小跑步離開,我警告他如果敢偷跑走,我一定不會放過他,我會用最壞最壞的方式懲罰他。
我開始數,一——二——三——
其實數到十我就不耐煩了,但我想像著陳澈纖細的身材,和看起來很蠢的臉,只好多等了兩分鐘。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的夕陽讓我別過頭,好半晌才適應。
我來要抓你了!
我是鬼。我是怪物。我去抓陳澈了。
經過校長室的時候我放輕腳步,深怕驚擾到校長。校長室拐過去就是廁所,我看見沒關好的置物櫃後便開始得意地笑,心想他果然很蠢。
求我我就讓你出去!我故意高傲地說。
誰知道裡面的人竟然不說話,我又說了一次,他才冷冷地說:讓我出去。我這才知道,他是故意留一縫的,陳澈這傢伙只想趕快結束,無論手法多拙劣。
我氣得尖叫,去廁所拿了一把拖把,將它卡在門前,陳澈似乎被我激怒,第一次用這麼大的聲音喊:開門!
至今我仍舊不理解為什麼我會對這個過於成熟且冷淡的男孩這麼執著。我記得我哭了,尖叫大喊:我不要!我不要!校長被我驚動了,循聲找到我,一邊安慰我,一邊將我帶走,櫃子裡的人卻沒有出聲求救。
但我在多年之後的今天細細回想卻覺得,陳澈大概哭了,微弱壓抑的啜泣聲被我的驚天哭號蓋過。
陳澈似乎是一直到半夜才回到家,家長費了好大的功夫找人,就連我家也接到老師的電話,但父親很不耐煩地敷衍了,母親悄悄問我知道嗎?我心虛,什麼也不敢說,整夜待在電話旁,一直到老師通知大家陳澈回家了。
『陳澈是濕著褲子回家的呢。』陳文言故意說得很慢,好像在凌遲我那樣,『手臂上有傷,現在想想大概是撞門出來的吧?他很固執,絕對不會求救的。伯母問他,他也不說。』
我無話可說,好像很久沒有流動過的血液突然開始澎湃。雙頰發燙,腦袋則因為突如其來的高溫而一片混亂,張著嘴巴,我什麼也說不出話來。我以為我想嚎啕大哭,但其實也沒有,我只是不知道怎麼開口,去回應陳文言給予我的殘酷。
『你真的好噁心。』陳文言說,不知道為什麼壓低聲音。原因我很快就知道了,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不清楚的聲音。
是一個低啞的女聲。
陳文言的聲音放大了些,『伯母好。』
我馬上掛了電話,扶著電線杆吐了出來。
一定就是陳澈的母親。我一直吐到胃裡什麼也沒有,膽汁讓我更加反胃,乾嘔之中,我也無暇顧及被我的嘔吐物弄髒的小吃,鹹酥雞看起來一點也不美味。
我並沒有哭泣。我不能哭泣。我連哭泣的資格也不該被賦予。如果說我一直以來都消極地等待降臨地獄的蜘蛛絲,現在的我卻連想也不願意想,因為我知道,我不該擁有救贖,我應當成為建構地獄的爛泥。
6.
當我雙手空空地到達陳澈的朋友家時,他狠狠地揍了我一拳。我還記得他第一次趁著陳澈不在的時候揍我肚子時,他先是恐懼,隨後竟然是無邊無際的興奮。說實在,第一次並不痛,因為那時他還學不會讓人痛苦的暴力。一直到現在,他已經可以輕而易舉地讓我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了。
他的手,再也不會因為恐懼而顫抖,唯有興奮。
我跌坐在地上,他罵我是廢物。轉頭扔給我一本筆記本,正好打在我的臉上。他說:把這個給陳澈。說完便關上門,隱約之間聽見有人問他是誰,他只是撒謊:朋友。
我的一生中,似乎沒有一位真正的「朋友」,我並不希望陳澈和我一樣。
#
陳澈搬家之後,我們並沒有在縣裡的國中碰見,大多數的小學同學都升到了同個公立國中。一直到高中的時候,我為了逃避小學同學,硬是考到了這個縣市的學校,意外地重新和陳澈相遇。
小學畢業的時候陳澈就搬走了,大概是為了轉換心情。國中畢業的時候我曾偷偷去過陳澈的新家,透過臉書知道陳澈的國中後,我跟蹤他回家的,像個變態也像個笨蛋。
我不能理解自己,但這就像是本能,我懼怕陳澈、恐懼小學的回憶。剛被排擠的時候我恨過陳澈,但國中畢業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從未真正忘記。我好像一直看著他,直到摔入深淵。
討厭變成恨,突然又淡了不少,多了很多很多不知名的情緒,這讓我的情緒更糟糕,亟需一個逃離的出口。
現在想想,我會堅持到這所學校、這個縣市,或許,也是因為這裡有陳澈。原來我一直渴望受到懲罰,來自陳澈的,疼痛是我現在唯一個希望。
陳澈家不在鬧區,當我拐過小巷時,聽見了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我看見了躺在擔架上的陳澈,左手腕都是血,我張大了嘴巴,哭得幾乎昏厥的女人跟上救護車。
手中的筆記本掉在地上,跟在後面的男人看起來好像隨時能夠崩潰大哭。陳文言看見我的時候,臉色變了,不好的臉色忽然變得惡毒。
「是陳澈的朋友。」他用不大小的聲音將我和男人、陳澈的父親連結。
我的腳被釘死在原地,動彈不得。
大概是我的臉色太難看,男人竟然沒有多加質問,我糊里糊塗地就抓著筆記本,和他們一起前往陳澈被送往的醫院。
我不希望他死。
陳文言趁著陳澈父親去弄東西的時候跟我說,陳澈姐姐去世前也被送進醫院,被送去之前就失血過多死了。他們原本以為,陳澈姐姐到遠離家鄉念書是因為排名,誰知道她是為了躲避國中的霸凌,然而在新學校卻撐不到一個學期就自殺了。
陳文言非常厲害,他挑了很尖銳的詞,諸如「死亡」、「失血過多」等等,沒有絲毫修飾,眼底充滿惡毒。即使他深知陳澈不想見到我,他依然要把我帶到這個醫院,企圖讓我被龐大無邊的「東西」壓死。
我咬著舌尖,嚐到了血腥味。
陳澈試圖自殺已經很多次了,這次徒手扯開剛縫好的線,在幽閉的浴室裡再度割腕。
我不敢和陳文言與陳澈的父親一起進去,待在外面的時候陳澈的母親卻走了出來,紅腫的雙眼看見寒假也穿著制服、拿著筆記本的我時,看起來很驚訝。
逃跑。我非常想逃跑。恐懼佔滿我的心。當她叫住我的時候,我差點跪在她面前。
是我害陳澈割腕的。我從來不知道無心的舉動會成為這麼遠、這麼深的痛苦,陳澈從來沒忘記過我對他的傷害。
「……我記得你。」
女人嘶啞的聲音和說出來的話都讓我腦袋一片空白。
當我以為我會被打的時候,女人竟然露出了溫和的微笑。她問,「你是陳澈小學的朋友,對嗎?」
她說了「朋友」。這個詞烙印在我的身上,那是一個傷疤,她無意地揭開了我的痛處,溫柔地狠狠捻壓。
「小學運動會的時候見過你。」
女人讓我坐下,看起來很疲倦,謝謝我送筆記本來,陳澈已經沒事了。她說,陳澈一直都沒什麼朋友,國中的時候因為姐姐的事,有些微的自閉傾向和憂鬱症,她一直很擔心陳澈的高中生活。
「沒想到你們又上同一所高中,真有緣。」
我笑不出來,覺得胃酸又上來了,幾乎快吐了。女人的溫柔讓我無地自容,有了以死謝罪的心。
「從來沒有人來家裡找過陳澈,你是第一個。」
我搖了搖頭,將筆記本還給女人就想走。這裡讓我壓力很大。我一直想著陳澈的姐姐、被我關在儲藏室的陳澈,還有陳澈流血的左手。
女人慌張地對我說,「對不起,讓你害怕了吧。」
我乞求她不要跟我道歉,我的聲音比她還要嘶啞,眼淚卻沒有流下來,反而是女人見了我這副模樣,眼淚滑了下來,那是潰堤的淚水。
「請你……請你繼續跟陳澈當朋友……好嗎?」
女人的手很冷,好像是冰塊,我恐懼陳澈成為比這冰冷的存在。
「陳澈他……他是好孩子……好孩子……」她開始自問,「明明是好孩子的……為什麼……為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天旋地轉。
「他很安靜……總是很擔心姐姐……放學回家也不跟同學玩,只想著回家等姐姐……」
我站在原地,看著女人掩面哭泣。
「所以拜託你……請你……請你當他的好朋友……這孩子已經……已經……」
我知道的,陳澈已經到了極限。或許是下次,或許是下下次,差點是這次。他將會崩潰、跨過那條界線,那條線之後,誰也沒辦法救他。陳澈的母親很清楚,她無法拯救陳澈,他已經被深淵吞沒,被拉向不該深入的界線。
是我害的。是我成為了怪物,陳澈也因此被深淵吞噬。
「他很善良……他很溫柔的……為什麼……」
「為什麼」,我想陳澈的母親一定問過很多次,無聲的、有聲的,從陳澈的姐姐到陳澈。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已經失去一個孩子,無法再承受一次。
陳澈是如何在櫃子裡哭泣的呢?他多無助?在聽見姐姐死亡的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姊姊去世一個月後,發現蠶寶寶藏藏起來時,他還有所謂「憤怒」的心情嗎?
我想是我親手扼殺陳澈的喜怒哀樂。
陳澈的父親出來抱住崩潰的女人,陳文言站在門口惡毒地看著我。我的眼睛盯著病房裡蒼白的手臂,視線不受控制地延伸,直到看見紗布纏繞的手腕,隱約可以看見紅。
我拔腿狂奔,一秒也無法多待。
7.
一開始或許是因為好奇——不、不是的,並不是這樣。我不敢厚顏無恥地說那個詞,最初,大概,只是因為「喜歡」。這個詞太過美好,讓人噁心,連我都開始自我厭惡了起來。
陳澈太安靜了,所以我拉著他,想和他玩,他不理我,我便生氣,霸道地想讓他聽命於我,彷彿他不是一個人,而是提線的木偶。
學愛的過程並不複雜,但珍貴而難得。我沒有走完,陳澈也沒有,我是拿劍的人,他是那個沒有鎧甲和盾的人,他不是勇者,他是受害者。
我走錯了一步,一步又一步,蠶寶寶死了,是那個幼小的男孩,帶著沈重龐大的情緒、是恨,怒,哀,是絕望地親手掐死的。
是小小的陳澈,親手殺了所有人深愛的蠶寶寶。除了我的,但那是為了帶給我更巨大、更長遠的痛苦,不是因為愛。我們不懂愛。不會愛。
小學的運動會我跑得很快,是大隊接力的第一棒。陳澈往常都不能參加劇烈的活動,但他這次卻奮力地爭取,因為體弱的關係,他只得到了兩人三小的趣味競賽資格,大隊接力或個人長短跑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麼,誰要跟陳澈一組呢?」
沒有人願意。他跑得太慢,也不夠靈活,個性的緣故,他也不受歡迎、沒有朋友。我幸災樂禍地發現總是一副小大人的他,居然也會因為這樣而羞恥地紅了雙頰,
暗暗笑了一下,我看見陳澈的抽屜還是擺著那本書,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我竟然舉手自願和他一起。
陳澈露出了比吃苦瓜還要難受的表情,不免得又被我的狐群狗友們打抱不平地罵:不要臉、高姿態。他情願去死也不願意和我一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忍了下來。
第一次腳腕貼著腳腕的時候,我沒辦法像往常一樣欺負他,我們兩個都沉默,我忽然覺得這並不是一個好主意,這一次我什麼也沒說,沉默蔓延在我們之間,並沒有那些人期待的衝突。
結束的時候我把上解開腳上的帶子,僵硬著身體去大隊接力和個人一百公尺短跑的練習,陳澈卻在旁邊慢慢地跑步,他對趣味競賽的執著到了我們不能理解的程度。有人大喊了一聲,陳澈被嚇到便跌倒了,周遭的人都在笑,老師要陳澈別練習了,如果氣喘發作那可就糟了。
我發現過幾次偷偷練習的陳澈。大多都是遠遠地看,我不知道怎麼接近他,他認真的模樣太遙遠,我沒辦法跟著其他人一起嘲笑他的汗水,白皙纖細的手臂都是傷口,手腕上還沒有裂開又被縫合的傷疤——他還是只是「那個陳澈」。
是我。
是我害的。
運動會那天,陳澈看起來很緊張,我們互相搭著肩膀,他繞過我的背,我不禁去看他,比賽還沒開始,他的鼻尖卻已是汗水。
那並不是多精采的比賽,應該說,趣味競賽就是一個過場,誰也不會認真是看,這只是不需要認真的娛樂。但興許是陳澈的認真影響了我,我跑得很認真,換作往年的我,我連參加都不會參加。
我們一步步繞過旗幟,交棒給下一組。瞧,我們甚至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棒。最後我們得了第四名,不好不壞,只贏了一半的班級,我卻聽見觀眾席裡有著些微突兀的歡呼聲。
陳澈自行解開帶子讓我很生氣,但他的笑容卻讓我看傻了眼。這是我認識的小大人陳澈?他笑開了嘴,雙頰紅通通的,張開手跑去,好像即將展翅,人群中有一個虛弱但笑得很漂亮的女孩子,約莫國高中生的年紀,我想,那就是陳澈的姐姐。
如果蠶寶寶能活下來就好了。
如果陳澈能夠得救就好了。
如果誰能給予陳澈救贖就好了。
陳澈的姐姐沒有活下來,只留下了寫著「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當心別成為怪物,名為善惡的彼岸的書。
我沒有在去接陳澈朋友的電話,他們根本不是陳澈的朋友,他們沒有救陳澈。但我卻無法怪罪於任何人,因為我就是那個把他推入深淵的人。
他們說開學我就知道了,我將會死得很慘,承受所有比上學期還要可怕的報復。
這天不過是寒假中絲毫不特別的一天。我穿著制服,天氣很冷,但台灣是個不下雪的國家,我想我並不會讓這件事顯得過於戲劇化,這應當是安靜且悄然無息。
我翻牆進入校園,摸走了被那群人藏在花圃的頂樓鑰匙,悄悄地溜到頂樓,那裡有他們無聊捅開鐵網造出來的洞,說著下次我跑腿再晚幾秒,就要將我從這裡扔下去。
我一直在想陳澈。想蠶寶寶。他的蠶寶寶。我的蠶寶寶。我們的蠶寶寶。
愛。老師說,我們必須學會愛,這樣,我們方能從「怪物」變為「人類」。那嘎然而止的學愛,是不是意味著我們都還只是「怪物」?
我是。陳澈是。我們都是。
我的腳跨過了欄杆,雙腿依然不受控制地顫抖,我萬分不解。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我想了很久,這個學校曾有過太多人因為升學壓力自殺,我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沒有人會知道我自殺的真正原因。我希望我成為陳澈的救贖,他太恨我,恨我恨得成為怪物、墜入深淵也在所不惜。我是罪惡的,女人的誤解、眼淚、絕望、崩潰,讓我無法承受。
陳澈。他的名字多好聽,應該是那個清澈快樂的孩子,不該是那個親手捏死蠶寶寶的、受傷的孩子。
墜落的時候,我才想到,我還沒有跟陳澈道歉,一次也沒有。
我想和他說:我才是那個怪物,你沒有錯,我很抱歉。對不起。
8.
這段時間的記憶很模糊,我卻記得一直有個女孩,她飛得很高,比我還要高。一開始我聽不到她的聲音,耳朵一直流出溫熱的液體,也嗅不見給我的玫瑰,鼻子都是血。在短暫喪失聽力和嗅覺後,我終於能和她說話了。
這裡很好。她說。
身體的輕盈讓我點頭同意她的話。
她又說:沒有人會笑我。我發育太早的胸部、不像模特兒肚子、粗壯的手臂,和我臉上的青春痘。
我說,是啊。
這裡有很多花,很漂亮,我很喜歡這裡。
這樣啊。
她又說,那些人現在也活得快快樂樂,結婚生子,而我卻死了。
我看著她,覺得她眉宇之間很熟悉。
她向我伸出手,卻掐住我的脖子。
「你認為你能上得了天堂嗎?」
我開始急速向下墜落,背後發麻,尖叫聲卡在被她掐住的咽喉裡,周遭的景物非常模糊,我從雲端墜落,速度快得我看不清朝樓下奔跑的少年。眼淚不停地流,卻不忍去抓女孩的手。
背後一痛,耳朵又開始發熱,四肢不再輕盈,被重新拖進深淵,全身都痛得不行,雙腿則沒了知覺。
疼痛殘酷地蔓延時,我知道我還活著。
#
我失去了意識,卻逐漸想起跟我一起上救護車的陳撤的聲音。他一直說:不要、不要。不可以。不對。不是。不。不。不。不。氣喘當時又發作了,急診也有他一份。
我睡著的期間,一直都聽見陳澈的聲音。他說,你怎麼可以像姐姐一樣,以同樣的方式自殺。你怎麼可以。
陳澈姐姐去世的時候也是寒假,過了好幾個小時才被發現,送去醫院前已經失血過多死了。我想,那個在天堂的女孩子一定就是陳澈的姐姐,她送我美麗的花,她的身邊總是有一道彩虹。
她掐住我的喉嚨,將我帶回世界。
他們說,這座大樓太矮,下面有一個遮雨棚,幸運的是我沒死成,不幸的是雙腿都摔斷了。所幸沒有傷到脊椎,但腿會有後遺症,我未來肯定無法成為大隊接力的第一棒,也不會是那個搶盡鋒頭的個人短跑冠軍,大概連走路都會不方便。
睜開眼睛的時候,陳澈的臉在旁邊,臉色蒼白,看起來他才是剛死過的那個。我動了動嘴唇,他傾身去按護士鈴,我嗅見他身上的汗味,他慘白的臉上也佈滿汗珠。我的父母還沒趕來,陳澈的母親卻先到了,紅著眼睛走到病床旁。
陳澈看著他的母親,好像想說什麼,我卻一直喊他的名字,聲音根本發不出來,但他卻將耳朵貼了過來。
「對不起。」我說。對不起。不要變成怪物。不要。不要
醫生進來了,我卻一直看著陳澈。
最後,陳澈什麼也沒跟他的母親說,一直到我的父母趕過來陳澈才離開。
那段時間簡直一片混亂,我休學了一年,復健是最痛苦的,我卻堅持要留在這個縣市,父母不敢刺激我,陳澈的父母則表示願意照顧我,我原本想拒絕,但陳澈卻一聲不發地將我的行李拿走。
我彷彿回到孩提時代,一步步地學走路,右腳、然後才是左腳,陳澈幾乎都在我身邊,偶爾還會蹺課。我們很少說話,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卻總是盯著我的臉。
黃昏的時候,我總是渾身酸痛,陳澈會推我去外面逛一圈,看一看火紅的蜻蜓,嗅一嗅花草。有時候我會喝一點販賣機的牛奶,喝不完的時候陳澈會幫我喝掉,我們一直沒有完整的對話。
紅黃的夕陽打在陳澈的身上,我則瞇起了眼,他想要換個地方,我卻鼓起勇氣去拍他的手背,指末顫抖得連我都訝異。
「我看到她了。她很美。她在笑。」我說得很零碎,結巴,「有彩虹。有花。她很好。她在天堂。」
陳澈愣了愣,理解到我在說什麼之後,他捂住了臉,大手徹底遮住,肩膀一直在顫抖。我想安慰他,但不知道怎麼做,也不清楚我有沒有這個資格。
「閉上眼睛。」他的聲音很破碎。
我不會拒絕他,依言閉上。他寬厚的掌心隨即摩挲著我的眼皮,我有點不安,那張手讓我看不見他的臉,我不願他傷心,我想要拯救他,得到救贖的必須是他,不是我。
「我沒有原諒你。我不會原諒你。」陳澈說,聲音哽咽,反覆道,「我沒有……我絕對……絕對不會……我……」
我想要點頭,看不想讓他覺得我在掙脫。
「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你……」
少年專有的嘶啞漫不經心地送走豔紅的火團,明天依然會升起那被稱之為希望的日,即使不是每個人都抱持著這樣的期待。
「所以……所以……」
我想抱住他,最後竟然只是圈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去摸皮革腕帶,在那之下有著他最深最痛的疤痕。我真希望我可以親吻他,親吻他的傷口,讓他不再哭泣。
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明天太陽還是會升起。
「不是你。不是……」我慢慢地說,聲音被風刮遠,「陳澈,不是你。不是你……」
陳澈跪在輪椅之前,手已經無力地滑下,我卻還是閉著眼睛。
「……澈……陳澈……」
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果然還是沒有勇氣對他說。
「我一直想這樣和你說話……」
像一位朋友。或許我們還不是朋友。或許我還未發覺這份奇怪的感情似乎更適合被定義為「 」。
但是……
「陳澈……我想重新認識你,請問你願意嗎?」我伸出手,陳澈的掌心很燙,彷彿下定決心。
我們都很遲疑,戒慎恐懼,但誰都沒有停下來。
我說出了我的名字,像是初次見面那樣介紹自己,從幼稚園開始講,然後是小學,這裡我停下來很多次,我說了蠶寶寶,他一直沉默,我說的不好,只希望他能聽得懂。
「請你永遠不要原諒我。」我說,「但你不是怪物。你不是。」
你是「可愛的」。你是值得被愛的。你不是怪物。
你不是。
他說得很慢,「你也不是。」
(完)
本文最後由 佐 於 2020-7-15 04:42 編輯
讀完了全文~
覺得這個故事大概會在我的心中留存很長一段時間
大大真的寫得非常棒!(捧心臟)
除了描寫心境和情感的筆觸非常好、非常觸動人心之外,故事所探討的人性意涵也非常地深刻。
整個故事主軸應該是在討論孩子是「如何學習愛」的吧? (這邊如果有理解錯誤先道個歉XD)
主角「我」本是喜歡陳澈的
但不知道如何去「愛」的他用錯了方法,成為一個霸凌者,給陳澈帶來了可怕的傷害。
而這樣的傷害也讓陳澈難以好好去愛,甚至是難以好好活著。
但這種傷害不只影響陳澈,也同樣留在「我」的心中,讓他認為自己是個「怪物」。
到了高中階段,陳澈轉而成為霸凌者,此後,兩人都同時既是受害者亦是霸凌者。
我猜,大部分讀者在閱讀這個故事的時候,一開始應該都會比較同情陳澈。
(因為他原本是純然的受害者,成為霸凌者是因為深切的傷害)
但隨著故事漸漸走下去,也會開始為「我」感到心疼和同情
也許是因為第一人稱的共鳴
也許是因為認識到「我」之所以成為霸凌者,也是因為他在生活中的另一部分是個受害者(家暴)
從未好好得到過愛的人,又要如何去愛呢?
我非常非常喜歡故事的結尾
「你不是怪物」「你也不是」
你們都不是怪物,只是因為傷害和痛苦而沒能來得及好好學會愛的孩子
另外,也喜歡「永遠不要原諒」這樣的收尾
畢竟在巨大的傷害面前,原諒什麼的很難有意義
而不要原諒其實也意味著接受自己心中的那股恨、那股怨,某方面來說,也是一種和自己和解的表現 (個人認為)
一開始讀這個故事時,很擔心最後若是兩位主角談了戀愛在一起自己會無法接受XD
(畢竟自己小學階段也遭遇過霸凌事件,實在覺得......嗯......無法那樣子簡單地說原諒就原諒)
但現在這篇的收尾我覺得很棒
沒有那種硬是要彼此和解創造圓滿的作嘔感
甚至開始覺得,若再經過一些時間
即便他們在時間的沖刷和洗鍊下選擇了愛,我也能接受了 (甚至覺得還蠻不錯的)
不是因為原諒了,而是因為學會了愛
因為他們都是值得被愛的
Onka 發表於 2020-7-17 00:38
讀完了全文~
覺得這個故事大概會在我的心中留存很長一段時間
大大真的寫得非常棒!(捧心臟)
謝謝感想><!想了一下,還是讓結尾沒這麼完美,主要是因為這種傷害被傷害的關係,很難用短篇寫完,如果結尾讓他們在一起什麼的我覺得太倉促,很謝謝你喜歡這樣的結局: )
是的這篇是一個講述「愛」的故事,我一直認為愛是需要學習的:去愛別人、尊重人,我也將之認定為類似社會化的過程。記得小學的時候有個男生很惡霸,男生女生都很怕他,他常常作勢要打人,後來才發現原來他父親也會打他,所以他才會習以為常,而這樣反而讓這樣很多人屈服於他,他因此覺得很舒心。
這是題外話了,但暴力只會生出暴力,就像「我」的父親打他,「我」也學會用拳頭,陳澈也變成霸凌者,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很開心你這麼理解「永遠不要原諒」。這是一個巨大的創傷,有一句話是「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 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篇幅的關係,以一個創作者的身分,我無法讓「原諒」這麼輕易地出現,也覺得關注在「原諒」對他們都不公平
角色活在虛擬,但我希望他們可以慢慢去學會愛,即使曾經傷害過、被傷害過,都不是「怪物」、都能學會愛。他們都值得被愛,在創傷中慢慢前進,寫這篇的時候,一直希望這樣傷害不是一個萬劫不復的句點、希望他們能找到一個轉機停下腳步,慢慢地回到最開始相遇的時候。
或許未來某一天他們都學會愛,成為能夠互相治癒的人。
真的很感謝你的感想XD 很開心! 在噗浪看到推薦!{:rolling-lol:}
文章看到中間時超難過!
兩人「惡」的情境,以不同人、不同時間點似曾相似地開始。
剛開始時挺同情主角,尤其以第一人稱敘述更同理角色感情,
但當一點一滴揭露他小時候看似天真的作為,讓人恍然,
期間我也用太柔軟(過於理想化)的心去思考也許能如何解套XD
感覺兩人間的「輪迴」及後悔怨恨都需要那麼一推(不管是任何引爆點),
才能從第三者觀看自己也正做同樣的事qq
超期待陳澈的視角或本篇後續番外!!!
意猶未盡呢! Meowrrrt 發表於 2020-7-17 09:42
在噗浪看到推薦!
文章看到中間時超難過!
謝謝噗浪的推薦><!
寫的時候也痛苦到急著想要找個方式解套,好想從這種窒息的氣氛逃離XD 但也可以很深刻的感覺到,在這種傷害跟被傷害的環境、關係,每個人都是痛苦的
當陷入這種情況的時候,其實很難抽離,所以需要一個契機讓陳澈跟「我」停下腳步
有機會的會再寫的!真的很謝謝喜歡跟感想XD!!
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