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豫 發表於 2020-5-31 22:24:53

繡鞋春(短篇)[PG-13](清代台灣)(已完結)(亂彈班演員跟羅漢腳(這算職業嗎?))

   「繡弓鞋,千針萬線,阮也袂得縫就,只望汝卜來再阮求鸞鳳友,誰知到今旦日,汝來誤阮,做一參商卯酉。」

  他在戲臺上唱著旦戲,目光瞥見臺下女子不經意露出的繡花鞋,裙襬下的那雙金蓮鞋,藏青底、卷雲浮,猶有杜鵑枝上啼。彼雙鞋誠好看,他在心中暗想。

  「勸娘子,聽嫺訴因由,只當是咱前世少燒了金紙錢,今生燒了斷頭香。至若今旦日,好姻緣袂得來成就。」

  扮作婢女的張火成出聲喊他,將他的心思拉回到戲臺上,他把戲詞接了下去:「……兩下休,空把陽台只處獨自憂愁。」

  一戲唱罷,張火成拉著他到後台,問他剛才在看什麼?他老實回答:「我拄才佇咧看鵑娘的鞋。彼雙鞋真媠。」

  「李春木,你嘛真奇怪。」張火成微微皺起了眉,「你無代無誌看別人的鞋是欲做啥?」

  「無啦!我是想講,毋知影彼雙鞋多少錢?」

  「按怎?你一个羅漢腳買鞋欲做啥?敢講,是欲送予意中人?」

  李春木看張火成一眼,內心無奈:「送予你你甘欲收?莫黑白講,我凊采講講爾爾。」

  他轉過頭去,將頭頂的鳳冠、珠釵全部拆下,李春木今日在城隍廟前扮的是《買胭脂》的王月英,張火成則扮做他的婢女,他們都是基隆福路永興班的成員,兩人專做旦戲。張火成是永興班班主之子,而李春木是隻身來基隆打拼的羅漢腳,平日在基隆港邊當挑夫,有空閒時才來班內軋上一角。

  「講起來,鵑娘嘛真可惜,遐爾媠的姑娘偏偏嫁予老西皮做妾!彼時我若是早早替伊贖身……唉……」

  李春木靜靜聽著,並不答話。鵑娘是基隆出了名的藝旦,人美藝高,雖說基隆本地福路與西皮兩大亂彈門派素來不合,時常光顧的藝旦間也各有不同,但鵑娘原本所屬的藝旦間在兩派卻都吃得開,鴇母特意把店開在兩派為界的石硬港河畔,兩方的生意都做。

  鵑娘以前曾跟張火成的父親拜過師,學過一段時間的曲藝,張父授課的時候常帶著張火成一道去,一來二往下,鵑娘和張火成也算熟稔。李春木知道張火成暗戀鵑娘許久,只可惜鵑娘後來另嫁他人,張火成的感情無疾而終。他與他的處境大抵相同,都守著一段求不得的緣。

  「欸春木,我去佮鵑娘拍招呼……」

  「你等咧,我佮你去。」李春木喊住張火成,「伊一个查某人哪有可能家己來看戲?無的確伊的翁婿嘛佮伊作伙。你行事衝碰,我驚你出代誌。」

  「拄才敢若無看著……閣再講,我才不驚彼个老西皮咧!我見伊一擺就打伊一擺。」

  「你就是按呢,福路班佮西皮堂才會愈冤愈嚴重。」李春木睨他一眼,「好啊,莫再講啊。咱來去揣鵑娘,不知伊猶閣佇咧無?」

  他們走到廟口臺前,鵑娘仍站在那兒,她的身邊不見丈夫,僅有一名女婢。鵑娘長得美,花容月貌賽過天仙,李春木曾想過,如果他有幸生為女兒身,他也希望能長得跟鵑娘一樣美,若是那般,或許他所喜歡的人也能轉過頭來看看他……李春木望著眼前正跑向鵑娘的背影。

  「鵑娘!」張火成笑得燦爛。

  「啊!春木、火成。」見了他們,鵑娘微微一笑,「恁拄才佇咧台頂扮戲的時陣誠媠,我攏有看著。」

  「哪有妳好看?春木閣講妳的繡鞋真媠,佮妳共款。」

  「敢誠實的?」鵑娘看向李春木,「你感覺我好看?」

  「嗯。」他頓頭,雙眼黏在鵑娘的繡鞋上,「鞋仔好看。」

  「好看有啥物路用?行嘛行袂振動,走嘛走袂利。」鵑娘悽苦一笑,「我才欣羨恁,活得逍遙閣自在。」

  李春木沒能受住鵑娘自憐的語氣,開口轉移話題:「你的翁婿咧?偌無看著人?」

  「我今仔日是偷偷出來的,伊毋知影我佇遮,我的身軀邊只有一个查某嫺。」她讓女婢掏出一只錢袋交到張火成手中,「遮的錢予恁做戲金,恁今仔日的表演真精彩。」

  「傷濟啊……」

  張火成的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一段瘀青的手腕撞進他的眼簾,他看著鵑娘手腕及脖頸的瘀青,訝然道:「鵑娘,你……彼个老西皮拍你是毋?」

  「無啦!這是我家己無細膩跋倒的傷,佮伊無關係。」鵑娘注意到他的目光,趕緊用袖子遮掩傷痕,鵑娘的臉上仍帶著笑,「恁著將錢收落來。等咧我閣欲去其他所在,就先告辭。」

  話落,鵑娘急匆匆地帶著女婢走了。兩人走遠之後,張火成問李春木:「你敢有看著伊身軀頂的傷?」

  「嗯。看著啊。」

  「幹!彼个海籠仔竟然敢拍查某人,我欲來揣伊算帳!」

  「等咧!你用啥物身分去揣林大海?」李春木拉住他,「別人的家務事,咱有啥物資格會當管?」

  「敢講你欲目睭金金看伊佮鵑娘拍死是毋?」張火成甩開李春木的手,「若是今仔日受傷的是你合意的人,你敢有法度忍氣吞聲?」

  「我……」

  「煞煞去,反正你嘛無意愛的人,你袂了解我的心情。」張火成轉身回去永興班內,「你緊轉去港口做你的空課。」

  李春木看著張火成的背影,暗暗苦笑。他怎麼會沒有喜歡的人呢?他只是不敢說出口,怕一旦說出來,兩人連朋友都做不成。

  每次要唱戲換裝的時候,他總會偷偷看他的身體,盯著汗珠寸寸從他光裸結實的肌肉上滾下;在他抹粉、畫眉毛的時候,暗暗嗅聞他的味道,李春木很喜歡張火成身上的氣味,胭脂香粉交摻少年汗,構成柔美中又帶著野性的味道,那樣的味道鑽進李春木的鼻子裡面,滲入他的心頭與骨肉,在他的腹中隱隱燃起星火點點,火光燒灼,亮燦燦地亂心頭。

  他和張火成專做旦戲,扮起女裝來再自然不過,旁人總讚美他們兩人扮的旦角秀美非凡,張火成不太喜歡別人把他視為女人對待,李春木卻是恰好相反,許多時候他總會盯著自己的戲鞋——那雙粗製的繡鞋包裹他身為男性的大腳——想著若他真的是女子就好了,這樣他就能名正言順地嫁給張火成當妻子,與他牽手共度一生。

  無奈他們兩人今生都是男兒身,任憑他再怎麼希冀,一切都是空想。要是他能折凹自己的大腳,穿下那雙金蓮鞋就好了,李春木不只一次地這麼想著。

  ※

  隔日,有人在河邊發現鵑娘的屍體。鵑娘的腹肚發脹,腳底皺白,指甲爪縫有泥沙,口鼻眼耳入水,府衙的人說她是淹死的。

  鵑娘的丈夫林大海來到河邊想要將鵑娘的屍體領回去,張火成和李春木聽到消息也來到河邊,張火成一看到林大海便指著他罵:「你遮个海籠仔,拍某不知悔改,這嘛竟將人推入去河底淹死,你敢有良心?」

  張火成緊接著轉頭對府衙的人道:「大人,鵑娘一定是這个人殺死的,恁一定愛明察!」

  「喂!你莫佇遐黑白冤枉人,伊是家己跤落去欸!大人,你聽我講,阮兜的查某嫺昨暝家己轉來,講鵑娘叫伊先轉來厝內,家己毋知影走去佗位。我看,是伊家己毋細膩跤落河。」

  「若是毋細膩跤落河,伊那會無穿鞋仔?」張火成指著鵑娘光裸的腳,那雙被折凹的三寸金蓮在眾人的目光下曝曬。

  「人若是我推的,我為啥物愛特別佮伊的鞋仔脫落來?」

  「這……」張火成無話可說。

  「無穿鞋,敢會是鵑娘自殺?」李春木緩緩開口,「聽講,伊的翁婿定定苦毒伊,予伊生不如死。」

  「府衙毋捌聽人講起……」

  「查某人報官需要揣家中查埔人『抱告』,鵑娘自細漢就予厝內人賣入去藝旦間,伊佮怹平時無來往,是欲揣啥人替伊抱告?」李春木瞪林大海一眼,「敢講欲叫伊的翁婿去告伊家己?」

  「你莫含血霧天,我哪有苦度伊?閣再講,伊若是自殺,那按呢伊的鞋仔咧?那會無看見?」林大海不甘受冤,大聲反駁,「伊就是家己跤落去,鞋仔予河水沖到拍無去。」

  「幹!閣毋承認!」

  「好啊!攏莫閣講啊!」府官將人群驅散,「這件代誌府衙會處理,攏先散開。」

  人潮散去,回到市街的路途中,張火成一張嘴囃囃念講袂停:「彼个人實在真可惡,我一定愛揣一个時間佮怹教示我才甘願。」

  「你莫黑白來,『西皮倚官,福祿逃入山』,官府佮怹有來往,咱若是佮怹起衝突,到時陣食虧的是咱。」

  「敢講就按呢放伊煞?伊是殺人兇手欸!」

  「這嘛無證據證明林大海是兇手,閣再講,鵑娘嘛有可能是自殺……」

  「哪有查某人閒閒無代誌去撿別人自殺留落來的鞋仔?我感覺是兇手提走鵑娘的鞋仔,換句話講,有鞋仔的人就是兇手。」

  「……你認為你家己是包青天是毋?想遐邇濟。」

  「不管安怎講,林大海拍鵑娘是事實,就算講鵑娘是自殺,伊嘛愛負責任啊!怹有府衙做靠山,法律提怹無法度,咱就愛替天行道。」

  「你想欲做啥?」

  「喝阮的子弟團提武器佮怹輸贏,好好教示怹。予怹知影咱福祿班的無遮爾仔好欺負!」

  「鵑娘不算是福祿班的人吧?」

  「你咧講啥?伊算是福祿班的弟子欸!敢講你驚彼个海籠仔喔?」張火成咋舌,「不會吧!你那會遮爾無膽?你是扮旦扮久煞變作阿官是毋?查埔囝莫遐爾無膽好無?你是甘願一世人攏予別人笑你是查某體是毋?」

  「阿成,你敢是真正願意為著一个查某著去佮人拚輸贏?若是受傷是欲安怎?你敢有想過你的父母?」你敢有想過我?李春木在心裡偷偷地問。

  「有一寡代誌比性命閣較重要,我毋知影你是安怎想,毋過對我來講,會當替鵑娘伸張正義比啥物攏要緊。」張火成朝李春木一笑,「以後你若是有意愛的人你著知啊!」

  「我知影。」李春木自言自語,「我攏知影。」

  李春木的聲音很小,張火成沒聽清楚:「嗯?你講啥?」

  「我講,無論你欲做啥,我攏陪你。」

  「這是你講的喔!」張火成攬過李春木的肩頭,對著他笑,「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哈哈,這是當然的!兄弟的代誌著是我的代誌。」李春木勉強自己笑出聲來,「好啦!你毋是閣欲去子弟團遐參詳「拚陣」的事情?你先去,我閣欲轉去港口一迣。」

  「好啦!你若是有閒就來揣阮泡茶啉酒。」張火成先是收緊臂中力道,然後才鬆開他的肩膀,「我先來去喔!」

  與張火成分別後,李春木回到自己居住的港邊草寮,像他這樣「頭無頂,腳無地」的羅漢腳多半都住在草寮裡面,十來個羅漢腳住在一起,用廢木板和乾草搭成鋪子,睡在上頭度過一個個孤身打拼的夜晚,彼此互相照應。

  這些羅漢腳之所以選擇在此地落腳,一來是因為此處離港口近,方便隨時上工,二來是官府擔心入夜後羅漢腳們進市街作亂,不如開放一個地方供他們夜間休憩,只要沒有逾越之舉,官府對這些私自搭建的草寮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白日時分,羅漢腳們大多都到港口找工作去了,草寮裡面空無一人。一回到草寮,李春木急忙掀開衣包查看自己藏於底下的東西還在不在——那是一雙繡花鞋,藏青底、卷雲浮,猶有杜鵑枝上啼。

  見東西尚在,李春木鬆了一口氣,昨夜取了繡花鞋回來後不好進市街,一時不知道該藏於何處,只得先放在衣包裏壓著,等天明再做打算。未料天才剛亮,他就被張火成拉去看鵑娘的屍體,藏鞋一事只得延宕。

  雖說草寮內的羅漢腳們會彼此照應,但難保其中不會有手腳不乾淨的人,羅漢腳們都心知肚明,重要的物件最好是隨身帶著,莫要放在早寮裡。李春木已經想好要把繡花鞋藏在哪裡了,城隍廟裡面有個倉庫專給永興班的人放樂器和雜物,當中有個戲箱是李春木的,他想把鵑娘的繡花鞋藏到層層戲服之下,金蓮鞋不大,在戲服頭飾當中理應不會太顯眼。

  思慮已定,李春木將鞋子藏在懷中,正要出門時卻聽見另外兩名羅漢腳的話聲,想來是無工可做,只得返回草寮休息的閒散人士。李春木在心底暗罵一聲,倒回睡鋪裝睡。

  「咦?阿木哪會佇遮?伊毋是透早著出去啊?」

  「噓!你佮細聲咧!別人咧困。你毋是喝忝?緊去歇睏。」

  「攏是你啦!昨暝閣無想欲予我睏。」

  「惦惦啦……」

  聽見兩人的對話,李春木認出回到草寮的是一對這附近人人都知道的「契兄弟」。羅漢腳們隻身在外難免有生理需求,與其他男性發展成夫妻關係也時有耳聞,除了特別反感的人以外,餘下的人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他們在夜裡恩愛,反正早早睡著也聽不見什麼,白日的勞動足以讓這些羅漢腳們在入夜後沉沉睡去。

  李春木抱著懷裡的繡花鞋,想起昨夜歸來時正逢兩人行事,低喘與身體碰撞的聲音斷斷續續自草寮裡傳來,他不好意思打擾別人,只好躲在草寮外的樹叢裡等他們完事。他畢竟年輕,耳裡聽著他人的艷事,心中不免起些遐想,他一手摩娑繡花鞋上的繡紋,另一手伸進褲頭撫慰自己,遠方有晚歸船隻乘著夜色駛來,夜間行船的火把融似張火成的雙眼,他眼底的火光將周遭都燒成一片喜紅。

  「春木,李春木……」他聽見他帶著喘息於耳邊呢喃。朦朧中,張火成的臉容如火舌般躍動變幻,忽而女紅妝,忽而男兒郎,李春木在張火成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女相。船槳搗入海水,驚亂平靜海面,船過起漣漪,水聲陣陣地響,李春木憋紅了眼,緊咬著下唇不讓聲音洩出驚動他人,手中的繡花鞋已被纂緊起皺,杜鵑折了頸,睜著一雙圓眼冷冷向著他,而李春木並未覺察。

  意亂情迷之際,他的腦中浮現一個景象:大紅紗帳垂下,床頭貼著一個「囍」字,張火成著一襲新郎服擁著他,兩人衣衫不整,他穿著一雙繡花鞋,那雙繡花鞋跟著他的腿扣在張火成腰際上,雲起雲落,一對杜鵑上下飛舞。李春木低喘著洩精,點點精水濺在繡鞋上。

  草寮內的動靜不知何時停了,木船入港,港邊迎船的火把花燭似的點起,遠出傳來人聲騷動,李春木怕夜裡挑擔的羅漢腳會行經此地,趕忙穿好褲子,抹去繡鞋上的髒污並藏妥,迅速而安靜地回到草寮內躺下裝睡。

  想起昨夜的事情,李春木臉上發紅,腹腔又隱隱躁熱起來,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回頭看了眼同在寮內的兩人,聽見他們熟睡的呼吸聲後,才敢起身走出草寮。順著崁仔頂街溜進城隍廟的倉庫,藏好繡花鞋後,他這才安下心來,走出倉庫順道去城隍廟拜拜。

  基隆城隍廟除了供奉城隍以外,同時也供奉福祿派的守護神西秦王爺,永興班的人時不時會來這裡參拜,李春木因張火成的關係,亦養成來此地求平安的習慣。城隍廟前有個瘋瘋癲癲的老乞丐,在李春木進廟時直盯著他,嘴上念念有詞,他湊近去聽,卻只聽見「羅漢」、「觀音」之類的詞彙,其他的字都含糊在老乞丐嘴裡,正待細聽,一大群經過廟前的年輕人卻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些人手持棍棒、鋤頭,口中嚷嚷著些什麼,他認出當中有幾個永興班的樂師,李春木心底湧上一股不安。

  「發生啥物代誌?」

  他拉住其中一個熟面孔,那人滿身戾氣扛著鐵鋤答道:「阿木,你哪會閣佇遮?阿成遐群人去啉酒佮海籠仔起衝突,這嘛聽講兩群人佇咧相舂,阮欲去鬥相共!」

   「怹這嘛佇陀位?」
      「石硬港河……橫直佇西皮的地盤頂面,行!咱做夥去!」

     話語至此,李春木大致可以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外乎就是張火成酒氣上湧,加上旁邊的人鼓譟,才會承著酒意主動到對方地盤上挑釁。彼个戇大獃,著叫伊莫要衝碰!李春木忿忿地想,跟著子弟團一夥人去找張火成。

     待李春木趕到的時候,雙方已在河畔打得難分難捨,拳腳相向、棍棒橫飛,骨折掛彩者有之,頭破血流者有之,還有些人倒在地上,一眼望去不知是生是死。

     他在滿目瘡痍中找到張火成的身影,那人正隻身與兩個人對峙,其中一名正是林大海,李春木見狀匆匆跑去,眼見張火成被人擊中後腦昏迷在地,而林大海手中那把頂端綁上菜刀的竹篙正要朝他捅去……李春木氣急攻心,撿起不知道是誰遺落的鋤頭,眼都不眨地,重重朝林大海的頭部揮下,鮮血濺上李春木的臉。

     林大海應聲倒地,竟未再起身。與之對峙的另一人見李春木容貌秀美,卻渾身狠戾的模樣,一時嚇傻了,腳一軟跌坐在地。

      「你……」那人像見了羅剎惡鬼似地說不出話來。

      「閣毋緊走?」他惡狠狠地瞪著那人,鋤頭上的血一滴滴落下。

      那人連滾帶爬地走了,就在此時,不遠處有人喊著「官兵來了!」,李春木放下鋤頭,背起張火成轉身逃往城隍廟,張家是不能馬上回的,官府的人一定會最先盤查張火成的家,而張火成身上帶傷,李春木一個羅漢腳,除卻張火成便再無熟識的人,思來想去,城隍廟的倉庫或許是目前最能安置他的地方。

      避開他人耳目,李春木背著張火成躲進倉庫裡,替張火成包紮好傷勢,除了心焦地等他甦醒,李春木暫時也無事可做。張火成睡了多少天,李春木就陪了他多少天,期間他聽到風聲,說林大海身死,官府要追究此事,欲找出這場械鬥的領頭人,一旦找到帶頭作亂者必要嚴懲。

      在略顯昏暗的倉庫裡,他看著張火成昏睡的臉容,想起許久之前的事情來。那時他剛從唐山隻身到臺灣來,於基隆下港,舉目無親,日復一日做著挑夫的工作,把貨物從船上運到港邊倉庫裡,來來回回許多趟,天黑了就回草寮睡覺,來臺多日竟沒有進過基隆市街。

      初遇張火成的那天,他被崁仔頂街上的布商聘用,要將布料直接挑到商號裡。在回程的路上恰逢張火成登臺扮戲,偌大的廟埕站滿了人,他與臺上的他分明隔著人潮湧動,他卻一眼瞧見了張火成的昳麗容貌,男身女相,分明是他夢寐以求而說不得的模樣,李春木在臺下看了許久,直到戲散了仍捨不得挪動腳步。

      正要離開時,卸去妝容的張火成前來向他搭話:「我看你佇遮站誠久,你對搬戲有興趣是毋?」

      李春木張了張嘴,挪開視線,點了點頭。張火成領著他去後臺,為他抹上胭脂香粉。永興班無鏡,張火成笑著說:「無要緊,你看我,你敢有看著我目晭內底的你?」

      為了能讓李春木看清,他們的距離靠得極近,近得李春木都能感受到張火成的鼻息吹在自己的皮膚上,張火成身上的胭脂味像酒,薰得他迷醉其中。李春木在張火成眼中看見成為女子的自己,他同時也看見張火成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刻在他眼睛裡似的,一眼經年,再也挪不去。

      張火成是永興班最明亮的一把火,予人溫暖及光。張火成把李春木帶進永興班,讓他感受班裡如家人般的溫暖,他們逐漸熟稔,戲裡戲外都在一起——戲詞中總是頌唱才子佳人,卻是無人料想,比起才子,佳人身旁的女婢才是陪伴她最久、最了解她的人。

      夜色低垂,月光透過小窗寸寸爬上張火成的臉,眉毛、眼睛、鼻樑、嘴唇……李春木緩緩俯下身去,在唇瓣即將交疊的瞬間停下。他紅著臉直起身,目光瞥見他安放在角落的戲箱。

      他輕手輕腳地從箱子裡掏出繡花鞋,他把鞋子捧在手上,繡線在月光下隱約散著冷冷的光,李春木回頭看了張火成一眼,確認對方仍睡著。他脫下自己的鞋子,試圖穿進那雙為三寸金蓮打造的繡花鞋。

      男人的腳自然是穿不進去的,李春木只得踮起腳,讓雙足的前半部勉強塞進鞋子裡,他透過月光看自己的腳:一雙粗糙的、經過勞動的黝黑裸足將小巧的繡鞋撐得變了形,腳背筋絡因踮腳出力顯得格外明顯,那是一雙明擺著不適合穿繡鞋的雙腳。

     饒是如此,李春木心底仍有種異樣的滿足,他把寬鬆的褲子往下拉了拉,讓褲腳近乎垂地,好遮掩踮起的腳後跟,只露出穿著繡鞋的部分。他在腦中回想鵑娘走路時的姿態,拙劣地踮著腳模仿。倉庫中反光的鑼面模糊地映出他的身影,李春木踮起腳尖走路,一扭一扭地維持平衡,像裹了小腳的女人那般。

      他緩步走至張火成身側蹲下,凝眸許久,最後像是下定決心似地,俯身在他唇上輕吻一下。張火成睜開了眼,李春木倉皇的臉色映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瞳上。

      「你!」張火成先是驚愕,而後瞥見他腳上的鞋,哪雙鞋他幾日前分明看過,「是你將鵑娘推入去河中的?」

      「我無。」他瞥過視線,「伊是家己行入去的。」

      張火成不願放過他,緊抓著他的衣領強迫他直視自己:「你敢有佮伊阻擋?」

      李春木沉默。

      「你著目睭金金看伊去死?」

      李春木依舊沉默。

      「你按呢是見死不救,你敢知影?」

      「我知影。」

      「你知影閣無出手救伊?你的心肝哪會遮呢雄?」張火成起身欲走,「我毋知影你竟然是這款人,是我看毋著你。」

      「你莫要出去,外口攏是欲掠你的人。」

      「佮贏過佮你遮个殺人兇手待做夥。」

      張火成瞪著他,搖搖晃晃地起身離開,李春木沒有出言挽留,僅是望著他離開的方向許久。那一夜,他確實沒有出手挽救鵑娘。鵑娘出事的那夜,李春木恰好接了個工作,要幫頭家搬貨到另一個村莊,回程時天已黑,他特意繞過市街,走了遠路回港邊,途中見證事情的經過。

      那日的月光不若今夜甚明,河水無有波光粼粼,深淵似地靜待來人,鵑娘把繡鞋脫下,慎重地在河岸邊擺好,一步步走入水裡。察覺鵑娘的意圖,李春木原想阻止,卻在看見繡鞋時改變主意,他想起她身上的傷痕——若鵑娘此生都只能困囿於小巧的繡鞋中,那褪下繡鞋的束縛,她是否就能此身自由?。

      思及此,李春木停下腳步,看著河水漫上她的腳踝、環上她的腰、淹沒她的髮髻,他看著她在水中載浮載沉,嘩啦啦的水聲鑽進耳裡,最後歸至無聲,河面上已無鵑娘的身影。周遭靜得可怕。

      繡鞋靜靜擱在河岸,在藏青鞋面完全融入夜色之前,李春木上前顫抖著雙手將鞋拾起藏入懷中。

      他孤身待在倉庫裡直至破曉,第一聲雞鳴落下時,他揣著繡鞋,赤腳走出倉庫。廟前的老乞丐猶在那兒,李春木走過他面前時總算聽清他在說些甚麼。

      「羅漢場,觀音身。」老乞食搖頭擺腦,睜著一對混濁的眼看向他,「羅漢此去無來生,觀音一離有歸期。」

      李春木笑了笑,從褲袋裡掏出零錢扔進乞丐的破碗公裡,說:「你講毋對啊!觀音這擺袂閣轉來。」

      天明時分,衙門總理受理一起自首的案件,李氏羅漢腳坦言殺害西皮堂林氏夫妻倆,並為前幾日械鬥的主要起事者。自首者拿出繡鞋為證,再加上有目擊李氏殺害林氏的證詞,官府盱衡局勢,下令將其展於市曹,除殺雞儆猴之外,亦欲藉此告慰亡者之靈。

      處決之日,艷陽高照,陽光熾烈晃了圍觀百姓的眼,眼前一片迷離昏花,站在稍遠處的人看不清被決者的身影,男女之別融在烈陽下。白刃反射午時日光,大刀揮下,血濺數尺。

      行刑後,衙門的官吏向總理呈上一雙繡鞋:「大人,這是李春木當時自首的時陣,伊身上札的物件,這該如何處置?」

      「燒燒去。死人的物件留咧晦氣!」

      「是!」

      官吏們尋了個銅盆,將繡鞋扔了進去,點火焚燒,火舌捲上鞋面,星火點點竄上布面,紅了繡鞋而後成灰。黑煙縷縷自盆中升起,在觸及天空前轉眼消散。


本文最後由 星豫 於 2020-8-9 00:4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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