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bmerge 發表於 2020-5-17 18:19:30

[MCU│鐵蟲] silver lining [G]

summary: 嚴格說來托尼史塔克其實擁有兩顆心:一顆為他支撐身體機能,另一顆則——
warning: A4原作向,含有鐵椒成份、也有摩根。















silverlining
Peter Parker / Tony Stark
















  ⋯⋯史塔克?你還需要補充熱量嗎?
  托尼聽到這句話心裡竟然升起一股欣慰感,他就知道這段時間以來陪她玩遊戲逗她說話是值得的。即使這個已經接近完全生化人的女孩口氣仍有些抹不去的冷淡,但字句間難掩關懷。
  不。托尼抬頭朝他唯一的同伴誇張地笑了一聲,表示他體內熱量還足以供給身體機能運作,並不需要如涅布拉所說的補充熱量。
  我不這麼認為。涅布拉踏著穩健而步距偏大的步伐向托尼走來,一點也沒有即將與托尼在這艘飛船上安靜等待死神蒞臨的認知。她顯然也不能理解托尼戲劇化的情感表現,在與托尼擦身而過的那一瞬將一條包裝完整的營養棒丟給他:剛剛從救生艙裡找到的,你應該不對堅果過敏吧。
  當然不,但現在真的不是補充熱量的時候。托尼的意思是他們不該隨意消耗糧食,尤其是在他們幾乎不可能遇到任何能救他們於現今困境的時候。糧食消耗越慢,他們生存的機率便能增加微乎其微的幅度。
  涅布拉扭頭看他,面無表情地說:我們現在的選擇只剩窒息而死或餓死,我認為前者好點。
  原來你早就想過這兩種死法的分別?托尼問她。
  涅布拉露出一種介於訝異與不置可否間的微妙表情,否認托尼的話:這是根據我腦中資料庫目擊過的死亡樣本數所得出的結論。
  好吧。托尼放棄與涅布拉繼續討論死法差異,只是在涅布拉近乎苛責的視線裡把那條營養棒塞進褲袋裡。我會等真正需要它的時候拆開它的。對了,謝謝你。
  我希望你能別這麼嘴硬。涅布拉說,畢竟你連站都站不穩。
  托尼轉了轉眼珠:關於這個問題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想應該是這艘飛船上的重力裝置有點故障,我待會去檢查看看。他看見涅布拉頰邊肌肉動了幾下,最後什麼都沒說就回到她的位置上。
  他們都知道飛船上根本不存在所謂的重力裝置,但涅布拉並沒有像他認識的女士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他們並不是什麼可以談心的對象,相識時間短暫兼且交情淺薄,大概僅止於哪天能活著踏出這艘飛船他們路過彼此還能點個頭打招呼的那種。

  涅布拉說他腳步虛浮是身體機能漸趨衰弱的徵兆,是死亡派來的斥侯。
  他在走出駕駛艙離開涅布拉的可視範圍後沒幾步路就扶著壁面脫下鞋子,又扯掉那雙已經被穿得又臭又髒的襪子,將十根腳趾張到極限後又緊緊蜷起,接著腳背弓起後又反曲,甚至因為緊繃的小腿肌肉受到拉扯而發出痛苦舒爽摻雜各半的慨嘆,直到僵硬的腳掌找回應有的柔軟度他才將腳掌慢慢貼上冰冷的金屬地面,在最溫熱的腳心也漫上冷意後他還是沒有重新套上鞋襪。那讓他有種自己仍然活著的鮮明感受,一如當年行走在滾燙沙海之中,帶著精疲力盡的暈眩與不肯屈服於命運的固執,一步步向前行走。
  涅布拉是對的。
  他承認他的腳步確實虛浮,連飛船裡的重力都無法令他行走如在地球上那樣篤定而踏實。他知道這是因為他的某些部份被落下了,所以整個人輕盈得超乎想像。
  但這麼說對他並不公平。
  托尼停下腳步,從比他頭大不了多少的圓窗向外看去,外頭只有斑斑點點的星子,景象或許與他的家鄉似曾相識,但附近並沒有任何讓他能誤以為是家鄉的星球。
  他開始後悔那時候沒有回頭多看一眼,在登上這趟有去無回的旅程前⋯⋯不,人生本就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旅程,他不過是比別人多了幾次類似的經歷又幸運地找到折返點去而復返,但這次運氣顯然已被消耗殆盡,如同這艘飛船逐漸稀薄的空氣,正在慢慢帶領他走向終點。

  尚可留存全屍待有朝一日被發現與在眾目睽睽下被吸入蟲洞,托尼會說他哪個都不選,但仔細一想,他在每次做出選擇的當下從沒指望過自己能夠再活著繼續等待下一次的死亡交叉點。
  如今有乍看之下大把無處揮霍的時間,他才慢慢細數起他一生彷彿總在與最不可能成真的發展拚賭:比如在中東洞穴裡用寥寥無幾的零件造出簡陋的機器人原型逃出生天;反應爐停止運作的那一刻恰好有人為他換了新的一個;或者是做為一個慷慨赴死的英雄最後仍然奄奄一息回到地面的時刻⋯⋯他次次拿自己的生命做為賭注,所幸勝利女神次次都選擇站在他背後振翅。
  那麼這一次勝利女神還願意眷顧他嗎?
  托尼想起自己幾度並肩作戰的同伴,也就是那時才探得宇宙裡一項不算隱蔽的秘密,是所謂神祇並非完全出自人類慰藉內心的虛妄信仰,他們真實存在,更像是活在遙遠星球上擁有遠比人類強大的力量又活得更久的一支種族。勝利女神或許不會再來了,畢竟連托尼都不曉得自己現在身處何方,又怎麼能指望他唯二認識的神祇千里迢迢地來尋他。
  只是落到現在的處境,托尼唯一的願望是佩珀能夠原諒他,他當然知道原諒這個動作本身只能由生者進行,他就是希望不知道遠在多少光年外的佩珀還活著。她畢竟曾是他的錨,在他荒唐而飄忽不定的時光裡拽了他一把,讓他終於能夠把心撈回來好好安放在胸腔裡穩穩跳動。
  他們還差一點就要塵埃落定,甚至已經討論起未來孩子的姓名。勢必公開的婚禮在他們眼裡反倒只是又一場盛大的社交場合。佩珀雖然鉅細靡遺地向他描述婚禮上的裝飾風格、賓客邀請名單與宴會形式,說到最後也只是啜一口茶,說就這樣吧。他那時是什麼反應⋯⋯托尼在這裡頓了一會兒,他在無意間走近飛船尾端,愈發稀薄的供氧讓他腦袋有些昏昏沈沈,做了幾次深呼吸讓氧氣把肺部重新填充後才想起那時他只是看著佩珀說好。他沒什麼想法,只是要攀住滾滾長河裡的一條浮木,所以他覺得佩珀的想法很好,他早就該被這樣的女人給釘在名為家的十字架上,就像他來不及珍惜而失去的家。
  但他來不及珍惜又失去的何止如此。

  托尼閉上眼,等待突如其來的暈眩過去。後來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想起太多事,他的身體狀況與所處環境已經不容許他情緒起伏過大。
  只是萬事總有例外。
  托尼的下顎與牙齦都因為緊咬牙關泛起明顯痠疼,而他不過是不小心想起他的例外。
  彼得帕克。

  /

  飛船在失去後援的情況下物資逐漸減少,不管是氧氣、燃料還是可維持身體機能的食物與水。托尼和涅布拉想了許多方法但也只是勉強讓他們的存活時間推遲了幾天,用涅布拉的話就是他們又苟延殘喘了幾天。托尼懶得和她爭執能更加精準描述情況的字句,只依照各自習慣去搜索飛船內每一吋船體,期盼能夠找到更多資源,但一切徒勞無功。

  他們終於不再像兩隻被關在迷宮裡瘋狂竄逃的白老鼠,反而能夠好好坐在某一張桌前隨便說著任何想說的話、聽對方說話,或者根本就不在意對方的存在,只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彼此互不干擾。飛船變得更加安靜與昏暗。他們費盡心思搜刮來的能源全留在駕駛艙裡,一旦他們離開駕駛艙,就得靠自己的夜視力困難地在飛船裡移動,所以他們也不大願意踏出駕駛艙,避免浪費體力。
  托尼慶幸自己的同伴並非什麼多愁善感或情緒化的類型,涅布拉甚至比他還要冷靜,沒有任何失落或恐懼,只是平靜地說我想也是。
  後來他們最常做的,是躺在駕駛艙的地板上,因為椅子的角度無法平放下來他們睡得很不舒服。沒人睜開眼,駕駛艙裡只有一小部份操作介面泛著微光。即使如此,在他們如同放逐而漂浮過的那些星球就是這片黑暗裡恆久不滅的耀眼光源,隔著敞亮的玻璃屏障他們閉上眼仍隱隱能感受到那些或強烈或柔和的光輝。
  最先這麼做的人是托尼。他脫下自己已經連破爛都稱得上是讚美的外套還有從不知道哪個旮旯翻出的毯子,直接鋪在地上。涅布拉被他弄出的窸窣聲吵得睜開眼,她給自己挪了個新姿勢,也引起托尼注意。
  一起?
  不。涅布拉馬上拒絕他。地上很硬,我不認為睡在那會比椅子好。
  托尼聳了聳因為窩在椅子上而越發僵硬的肩膀。那好吧,我自己睡也行。
  只靠著薄得幾乎沒有緩衝度可言的毛毯躺在地上,的確沒有比彈性的椅子舒服,但當托尼讓背部完全平貼在地面,肌肉得以舒展,他忍不住發出喟嘆。
  涅布拉皺著眉說你真是太誇張了。
  你可以來親身體驗看看。把手掌墊在後腦勺當臨時睡枕的托尼沒有抬頭,只是抽出一隻手拍拍他身旁的空檔。那張毯子很大,即使托尼躺上去也還有足以躺下兩個涅布拉的空間。
  啊,她的睡相可真規矩。托尼不知道這跟她被進行過生化改造有沒有關係,但涅布拉閉上眼不說話確實更像一具被切斷電源直接關機的機器人,毫無生氣可言。
  托尼與那麼多人同床共枕過,涅布拉應該唯一一個沒有跟他上床睡相又最安份的⋯⋯畢竟在托尼的記憶庫裡,另一個跟他一起睡卻又沒有肉體關係的人睡相可是差得不能再差了。

  而回憶是這樣的,越是念念不忘就越是猝不及防。
  那或許是在某一個或者許多個曾經的夜裡,他們一起研究某個彼此認為可以改良的細節。爭論得面紅耳赤與廢寢忘食甚至身上發出汗臭與油垢混合的味道,連佩珀都不願意替他們把披薩與起司漢堡外送提來研究室,於是連躺在地上討論到睡著也是稀鬆平常。
  托尼就是那時候知道彼得的睡相很差,即使星期五為他們將室溫調整到最佳狀態,彼得仍能像體內裝了一個托尼史塔克雷達般,半夜能像條蟒蛇手腳並用地將托尼緊緊纏住,托尼每次醒來都是因為差點喘不過氣與心口上的沉沉重量,彼得的頭就枕在他的心口上。
  小孩兒就是這麼好睡,聽著心跳聲也不覺得吵或煩。托尼推過他幾次,沒有起床氣的彼得迷迷糊糊地挪到旁邊、托尼的手臂上,過沒一會兒就又貼上來。後來他也沒曾再推過。

  而他無比希望在這時候感受到那份重量,在這個失重的宇宙裡。
  那原來是他的心。

  /

  儘管漂浮在宇宙之中逐漸失去白天黑夜的分際讓托尼一度失去時間概念,但涅布拉卻總是能精準地判斷出時間,漫長猶如一瞬百年的等待被涅布拉不留情面地量化成令托尼大感意外的數字。托尼對此啼笑皆非,他可從來沒有被人天天摳著數字說你還剩幾天能夠呼吸氧氣的時候,但他感謝涅布拉這麼做,讓他沒有因為無止盡的等待而崩潰。
  他同時因而變得感性溢於理性,或許是因為知道自己再怎麼理性也不可能有更好的結果了,涅布拉又是一副行將就木死氣沈沈的模樣,在涅布拉開始倒數最後關頭的幾日裡,他反而變得多話起來,想要看看涅布拉有沒有可能褪去那副面無表情的臉。
  他挑了許多地球上的奇聞軼事,一一為涅布拉細數,但涅布拉都不為所動,直到他們又一次躺在地上看著飛船外的景色,托尼提起了象塚。
  那是什麼?涅布拉問他。
  象塚是有預感自己將死的老象,自己走進去等死的地方。
  牠們怎麼找到那個地方的?
  大概是象群的共同記憶吧。托尼聳聳肩,他對生物行為並沒有深入了解,充其量是看個動物星球頻道的程度。
  但涅布拉卻很較真,她皺緊眉頭,認真從托尼給出寥寥無幾的資訊量裡分析:不可能是找到的,野生生物會遷徙,牠們不可能藉由群體記憶找到同樣的地方。除非牠們曾經被帶去過那個位置,之後遷移才會記得曾行經的路線。
  托尼隨著涅布拉的話想起許多巨大骨骸座落坑塚深處的畫面,確實是十分震撼的場景,那群象大約也不會忘記自己總有一天會成為的模樣。那些巨大的骨骸在陸地上也只有牠們了。
  或許是吧。托尼笑了起來,為了他一個地球人在判斷母星生物習性上竟然還比不上涅布拉這個外星人,往日他會據理力爭甚至不惜扭曲事實只因為不喜歡認輸,但現在他只是隨和地贊同涅布拉的話,然後話鋒一轉:你不覺得這艘飛船就是我們的象塚嗎。
  人類應該是墓塚。涅布拉說。
  但這裡不會有墓碑紀錄我們的姓名跟生平,而且我們也不會被其他人發現,還記得嗎?如果能的話我們就不用在這邊躺著了。
  這一回涅布拉不說話了,托尼摸摸鼻子覺得自己似乎把氣氛搞砸了,這並非他的本意。
  托尼清了清喉嚨正想說點什麼,就被涅布拉截住話頭,他只好抿起嘴讓涅布拉說完,想起彼得也經常這樣,青少年的嘴唇柔軟粉嫩,但總是在被他搶先開口之際,以各種小動作蹂躪得泛紅,而那些時候他往往會分出一點心思去想,彼得到底能不能好好對待自己,那張嘴應該用來做點更美好的事,比如親吻,而不是緊抿與輕咬,更不是說出令人不想聽見的道歉與哽咽⋯⋯但他仍適時在涅布拉說完回神,收起所有飄遠了的遐想,若無其事地做出總結:我只能說你很樂觀,竟然覺得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這艘飛船,即使是在乘客已經死亡的前提下。但我同意你的說法,我們可以在最後留下什麼,讓這座飛船成為真正的象塚。

  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躑躅了。
  涅布拉只用了一個閉眼又睜眼的時間就跟托尼說她已經準備好了,因為氧氣含量降低而開始感到昏沉的托尼一時無法理解托尼的話,他從嘴裡含糊地冒出一句:什麼準備好了?
  我的記憶。涅布拉指著她的太陽穴,我已經將我的記憶全數歸檔,如果有人能將我的腦子連接上他們的網路,他們就能看到我的記憶。
  涅布拉說得太具體,讓托尼光是想像有人把他的腦子從頭殼裡取出、再用各種線路插進自己的腦子裡就感到難以忍受,這讓涅布拉翻了個白眼(托尼不承認這是他帶壞的,是涅布拉學習能力太好):你的腦子可不是硬碟。
  托尼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有點不滿地從旁邊撈過自己的頭盔:某方面來說我們是一樣的。
  涅布拉懶得理他,坐回自己的位置閉眼假寐。
  但托尼怎麼沒有躑躅,他一直都是。
  他想了很多,決定將最後的時間留給佩珀。這已經是他被涅布拉感染的最後的樂觀額度了,他希望佩珀是留下來的那一半,這樣的話他至少能覺得自己並非失去所有。他努力讓自己對上頭盔的眼,用所能夠表現出的最輕鬆的模樣向假想中的佩珀說這些日子以來經歷過的,而扣下那些失去與痛苦,還有從失去裡慢慢理解無能為力的悲傷。最後向佩珀的辯解之中,他猜想佩珀或許能感受他的言不由衷,畢竟佩珀是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她應該聽得出來,像是佩珀沒有將他耽溺於與一個小男孩嘰嘰喳喳的實習時間給放在眼裡,她甚至不厭其煩地聽他發著許多對小男孩不滿的牢騷,再無所謂地攤開手說我看你可樂在其中了。佩珀明白他會回頭,這正是她接受婚戒的原因,佩珀比誰都清楚他需要一個歸宿,在他傷痕累累狼狽不堪的時候,在他暴怒焦躁不安動盪的時候,而無視於後來他目光追著小男孩,以為他們待在一個工作室裡就是全部。
  所以他怎麼能不把最後的時間留給佩珀。

  --我會夢見你。托尼嘆息一樣地說:一直是你。
  他試圖說服自己這不是懺悔,也不是自我催眠,但只有涅布拉才知道他每一天都會呼喊著某個人的名字醒來。涅布拉甚至不會問他喊著的彼得是哪個彼得。
  因為對他來說,也一直只有他了。

  /

  被卡蘿身上散發的光刺激得醒來的那一刻,托尼以為他會看見彼得。

  往昔裡他的宗教信仰趨近於零,剩下那點聊勝於無的成份大約是在參加過許多場葬禮後勉為其難累積的成果,托尼把那一小小部份挪用來相信為善者死後會見到光,而那道光會引導善人進入天堂。
  他對他的男孩會進入天堂這件事深信不疑,彼得帕克是個集善良、勇敢與堅毅於一身的好孩子,比任何人都值得最美好的歸處。可他對自己有無資格看到那道光感到存疑,他的一生是否真的善多於惡,是否拯救過的多於不得不放棄的,那些到頭來連他自己也難以細數,而這時他便又升起微乎其微的虔誠心。
  只是當他被光喚醒之際又難掩喜悅地想,原來他就要看到彼得了。原來他還能再看到他。
  隨著窗外刺目的光慢慢減退強度,一個人的輪廓逐漸浮現在面前,托尼的心也慢慢隨之冷下,這使他能夠不慌不忙地回頭喚醒涅布拉:嘿,好夥計,你認識這個全身發光的彼得潘嗎?

  卡蘿難以向他們轉述地球上的現況,她甚至說不清楚復仇者還剩下哪些人。
  但有隻很凶悍的生化浣熊,牠應該是你的夥伴。卡蘿對涅布拉眨眼:我記得地球上的浣熊可不會拿槍。
  原來火箭還活著。涅布拉看向托尼,他仍然坐在最前頭的座位上不發一語。涅布拉收回視線,問卡蘿:我們有兩個人,一艘沒有能源的飛船,你打算怎麼辦?
  卡蘿用行動直接向他們說明她的做法。
  托尼暫時想不到任何能夠以比光速還要快的方式來形容卡蘿的移動速度,因為他正忙著讓自己不要因為暈眩帶來的噁心感而吐出點什麼來弄髒駕駛艙(事實上他空虛的胃也不容許他這麼做)。同時不得不感謝涅布拉在最後一刻好意將他扶上座椅並不忘繫上安全帶,他才不致於在卡蘿的高速移動裡被甩出座椅,像個完全失重的物體漂浮在船艙中,甚至是貼在面前那一大片玻璃前。
  他的胸腹被安全帶勒得疼痛不已,但他足夠清醒,知道那並不完全是安全帶的錯。在泰坦星與薩諾斯的打鬥無疑為他增添許多傷,涅布拉雖然能為他處理外傷,內裡卻無法醫治,他的肋骨或許斷了幾根,還有一些看不見的傷處。

  恭喜你就要回家了。
  當那顆渾圓的碧藍星球進入他們的視線範圍,涅布拉才開口向他道賀。
  托尼還陷在暈眩裡沒有力氣回答涅布拉的話,他只能困在椅座之中,看著那顆星球逐漸放大再放大,直到飛船在通過大氣層時被不安定的氣流衝擊導致差點解體,而他們在飛船裡承受劇烈震盪,在一切停止的那一刻托尼才解開安全帶的扣環。
  都結束了。他對涅布拉說。
  然後他打開通往地面的艙門,被涅布拉扶著一步步慢慢向外走去。當他走到地面上差點摔倒,涅布拉習慣性想要拉他一把,但有個金髮男人已經先替涅布拉做了她想做的事,好好地攙住托尼,火箭也正好衝上飛船察看她的狀況,她被絆住腳步。涅布拉一邊應付著火箭的問話,一邊看向被眾人簇擁在中心的托尼。
  她的聽力比人類靈敏許多,即使托尼的聲音有氣無力他們有隔著一段距離,涅布拉仍然聽到托尼回來後說的第一句話:我失去那男孩了。
  輕飄飄的,就像是他的腳步一樣。涅布拉想起他在飛船上喊出的名字,他甚至連說出那男孩的名字都做不到,彷彿那個男孩的一切被遺留在遠方的星球上。他帶不回來。

  /

  對於自己已經回到地球的這個事實,托尼仍然毫無實感。
  即便有史蒂夫扶著他,佩珀緊握住他的手也無法使他好好地踩在熟悉不已的地面上。他覺得自己彷彿還在那艘飛船上,踏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甚至比宇宙上的人造重力還要不切實際。

  當然了。托尼的好伙計將他從病床上費力地半攙半抱給塞進輪椅裡,粗喘著氣說:你現在連站都不能站,就靠這架輪椅代步,怎麼會有實感。
  即使在飛船上那一遭讓他瘦脫一大圈,整個人憔悴得看不出過往意氣風發的模樣,他的重量也不是佩珀可以承受之重,於是在他還需要倚賴輪椅移動的時候羅德就成了半個看護,負責把他從床上弄進輪椅的那種。托尼倒是把推輪椅輪子當成一種復健,不讓羅德替他推輪椅。
  也是。托尼自嘲地笑了起來。羅德見不得他這副頹喪情態,替他拎起一旁的點滴架,催他趕緊往會議室前進。
  虛擬屏幕浮現出一張張面孔有如訃聞。托尼不知道那些人名底下顯示行蹤不明的字眼是誰讓FRIDAY加上去的,這麼做顯然並沒為在場眾人帶來任何安慰,他們都心知肚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曖昧不明的字眼反而使托尼更加怒火中燒——忽然出現的彼得卻猝不及防地撞進他眼裡。他難以招架被反覆提醒自己已經失去的事實,只能撫著額頭倉皇錯開屏幕上男孩一無所知的直視眼神。
  耳邊叨叨絮絮的彙報在他聽來盡是一片蒼白無力的辯解,當他為了那個魔法師而不得不帶著他的男孩前往異星之前,這些站在這裡問他有沒有任何關於薩諾斯線索的人又做了什麼。
  久違的憤怒使托尼搖搖晃晃地從輪椅上站起,不顧羅德阻止扯掉手上點滴,他幾乎為此付出一切乃至生命,而他們又有誰明白那種目睹摯愛之人從懷中消散殆盡自己卻無能為力的處境。他曾以為自己的慷慨與費盡苦心的謀劃可以讓他擔心的未來不致發生,是史蒂夫的固執毀了一切。他的滿腔怒火頓時出現指引,嘲諷史蒂夫本來就是他的拿手項目,但他的憤怒同時又是一把雙面刃,當他一字一句攻擊著史蒂夫的同時,他的心也被自己的話語一刀一刀地劃過,那些無人可見的淋漓鮮血不斷回滲進他心裡,使他幾乎不能呼吸。他想他還剩下什麼呢,心口上的反應爐嗎?如果他們以為他還有什麼用的話,就只能是它了。
  只有托尼自己知道,摘下反應爐而昏厥的那一刻,他如釋重負。

  後來他躺在床上聽說了飛船無功而返的消息。
  羅德難得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佩珀坐在旁邊為他削果皮,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擔任讓對話順利進行的角色。連佩珀也知道了。托尼想。原來他是最後一個被通知的。
  羅德並沒有久留。即使托尼淡淡地說現在少了一半的人軍方應該很輕鬆才對,羅德也只是尷尬地笑了幾聲,要托尼好好休養後就走了。

  托尼捏著佩珀削完皮的蘋果,窗邊透出的陽光灑在她臉上,令她看起來沐浴在一片淡金色的光輝裡,她回過頭來迎上托尼的視線還有些怔愣,溫聲問托尼怎麼了。
  托尼說不上來那是怎樣的一份心情,只是搖頭表示沒什麼。囫圇咬著蘋果,任由汁液沿著手掌蜿蜒而下。
  佩珀沒有再追問下去,她坐下來,洗淨的十指交握在一起。當她準備好說話的時候,托尼同時開口了。
  在我離開之前我們說的話還算數嗎?托尼說。
  佩珀眼裡有水光隱隱閃動,托尼的手胡亂往被子上抹乾淨,惹得佩珀破涕為笑,毫不介意地握住他仍有點濕黏的手。
  我正要跟你說,醫生說我已經懷孕近十週了。
  托尼感到一陣暈眩,但他已經不會再跌落。他只是握緊佩珀的手。
  原來當他不想往前邁步卻不得不這麼做的時候,他所處的世界會聯合一切敦促他,不容許他照著自己的意思留在原地。

  十週前。
  這時托尼忽然又有餘裕推敲起為何會對這個數字感到熟悉,但他不用多少時間便想起那是怎樣的一段時間。
  十週前彼得真正的實習正式結束,他們從那以後便沒有再見過面,直到薩諾斯入侵地球的那天,他又見到那個男孩倔強的眼神,才知道他所安排的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逃避。
  而佩珀一直是他的防空洞。

  托尼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在那片他們習以為常的陽光裡頭,他想起卡蘿身上的光,他以為他可以在那片光裡看到彼得。
  但現在他能看見的只有珮珀。

  /

  如果要問托尼是在什麼時候決定把關於彼得的全部事物封存起來,那大約是在托尼決定獨自造訪彼得和他嬸嬸的公寓後的事了。
  在連做為英雄挺身而出對抗侵略者的人,都表示對殘局已定他們無能為力以後,剩下的人能做的不外乎是收拾善後或者留在原地,托尼選擇了前者,或者應該說,除了收拾善後他別無選擇。

  而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必須要將彼得的下落告訴他嬸嬸。
  關於這件事他沒有假手他人,沒有讓星期五去找出梅的連絡方式與近況,也沒有讓哈皮先為他約好與梅見面的時間地點,更沒有在善於打圓場的佩珀陪同下一起登門拜訪。
  托尼把那輛曾經被彼得稱讚很棒的跑車停在同一個位置,那花了他一點時間撞開倒在停車格裡的垃圾桶,然後踢開卡在門邊的發臭垃圾袋,踏著一地臭水進入那棟老舊黯淡的公寓。即使世界差勁得不堪入目,(但我還是喜歡這裡,那時彼得眼裡有底下夜景透出的一小片光)他還是想要彼得跟他一起站在這裡,看看這個世界,看看男孩用盡全力保護的皇后區變成什麼模樣,然後再聽男孩告訴他一樣的話,堅持他們所做的一切並不是徒勞無功,至少他們不是還站在這裡嗎?
  但托尼能做的只有抬頭瞪著電梯上的樓層燈號接連明滅,直到電梯在他要去的樓層停下。他在電梯門要重新闔起的最後一刻伸手擋開門板。
  帕克家在走廊最尾端,盡頭是一扇窗。托尼感到不可思議,他無法把這種熟悉的既視感歸功於自己擁有的那顆性能優異的大腦。因為他只來過一次,那次他甚至漫不經心地想著待會他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從一個男孩的口中套出話來,他想聽聽那個男孩在YouTube 出盡風頭後的真正心聲。但他顯然記得那些他以為忽略掉的事。
  托尼先是按下門鈴,沒人應聲。他等了一會兒又拍了拍門。這回門開了
  對門的老太太從背後喊他:你別等了。托尼轉身,老太太對他說,他們一直沒人回來,恐怕兩個人都失蹤了⋯⋯我很遺憾。(I’m sorry.)
  相信我,我也是。托尼說,然後他在老太太詫異的注視下打開那扇門,原來那扇門一直是未上鎖的狀態。

  老太太沒有說錯,屋內的擺設全覆上一層薄薄灰塵,不管用什麼角度來看,這都是一間失去主人而久未被使用的屋子。托尼不讓自己碰到任何傢俱,他直接走向彼得的房間。
  青少年的房間有種亂中有序的美感:壁櫥其中一扇門還開著;桌上擺著的不是從破爛堆裡東拼西湊的陽春桌機,而是托尼在彼得獨立完成某個計畫後親自設計組裝送他的超級桌機;床鋪上是捲成一團的棉被(托尼又想起男孩糟糕的睡姿)⋯⋯男孩留下的種種痕跡鮮明生動,好像門隨時會被打開,迎面就是一聲彷彿永遠不會進入變聲期而高亢稚嫩的哇噢史塔克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為了你而來的。托尼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不是什麼可笑彆腳的獎學金申請訪察,他只是為了彼得帕克才站在這裡。
  突如其來的暈眩使他一時沒站穩,跌進彼得的床裡,而床邊櫃上的相框則為他延續了那陣暈眩感,致使他不得不等到眼前的黑暗褪散,才能拿起那副相框。
  他都忘了有和彼得拍過這張照片。
  照片裡的彼得笑得很開心,他還不知道那天後托尼就決定不再見他,至少在托尼與佩珀舉辦完婚禮前不會;也還不知道這會是他們最後一張合照。

  托尼並不想當一個不告而取的人,但彼得既然不在了,他身為照片中的另一個主角,帶走這副相框也不為過。

  托尼以為他把彼得帕克留在那幢公寓,只留下一小角在他帶走的相框裡。然而當他回到那棟投入無數心血金錢打造的建築物,他最長逗留的工作室,他才發現他錯了。那一小角被猛然放大,連最細微的角落都有彼得殘留的影子。

  號稱是史塔克工業的實習算是半套障眼法,托尼得承認他並沒有認真想過該怎麼帶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實習生;但彼得好像不以為意,就連托尼把他當成一個打雜工小助手他也做得很歡快,彷彿待在托尼身邊就已圓滿畢生心願。
  於是他樂得把彼得很大一部分課後時間留在這間工作室裡,事後才覺得自己這麼做頗有點圈養小白鼠的意味:他放任彼得在這裡做出任何他想做的事,不管什麼都可以,反正他會看牢這個男孩,不讓男孩在他眼前有任何損傷。
  他把他所擁有的東西,毫不藏私地展現在彼得面前,甚至讓彼得擁有一部份權限,教他設計一套裝備,告訴他武器搭載多少能量便足以毀滅一條街道。他想看彼得茁壯,想看彼得會做出什麼選擇,想看彼得能夠在他的襯托下達到什麼樣的高度。
  然後彼得學他一樣把虛擬設計圖握在手裡揉成一團後丟進同樣不存在的垃圾桶裡。
  我還用不到這些。起初彼得的口氣有點惋惜,但很快就又自得其樂地笑出來:拜託,我連你設計的訓練模式都還沒完成耶。

  他們多少次為了一個論點有不同的解套方法爭論,往往到最後彼得會敗居下風,可年輕人有失敗的本錢,也不吝於承認自己的短處,很快就又抓著托尼問他是怎麼想出來的。那雙眼在虛擬影像散出的藍光裡熠熠生輝,就像托尼在墜落沙地的飛機失事現場看見的那樣,當他一喊出彼得的名字,那雙眼裡便在火光裡浮現出他的面貌,他就在原地紮下根,整個人沈重得不可思議,只為這個男孩能向他而來。
  那時候托尼還不覺得自己狡猾,他告訴自己,我只是看著他,什麼也沒做;但彼得就像一株天性趨光的向日葵,即便在無光的深夜也要依偎向他,壓得他有點心悸。他以為自己的心臟已經沒事了,卻仍然有難以呼吸隱隱作痛的感覺,直到原本要推開彼得的手按在頭上,不自覺用手指順著那頭捲翹的短髮,他才驚覺彼得和他的距離太近了。這不應該是他要給彼得的,他應該看著他,而不是靠近他,更不是模糊他們之間的界線讓彼得以為他們可以跨越。

  當他向彼得宣布實習計畫即將結束的時候,必須逼迫自己垂眼才能不去看彼得失落的眼神。
  托尼聽見自己對彼得說,他接下來會很忙,有許多事要安排,包括與佩珀的婚禮,那個他很早以前就允諾要給佩珀的東西。
  他不曉得男孩聽不聽得出來這是大人委婉推搪的方式,那不是他應該要關心的。那些無時無刻偷覻向他的眼神應該要往遠方看,正如他認為彼得總有一天會肩負比皇后區更大更重的責任,在這之前皇后區只不過是他的一塊基石,就像他也樂意把自己擁有的資源轉為彼得的養分。
  但我還能夠來找你對吧?彼得不死心地問他,畢竟我還有那麼多東西沒弄懂,可以嗎?

  托尼?
  佩珀的叫喚聲使他從回憶裡驚醒。
  他們正在搬遷整間工作室,佩珀不放心他,乾脆放下手邊工作陪他全程盯緊搬運過程。
  其實工作室裡要搬遷的東西不多了,托尼只取走一部份與他密不可分的,比如星期五的伺服器,比如他打造給自己的各式各樣的裝備。剩下的他留給決定駐守在這裡的娜塔莎,這些對他來說已經沒有用處了。這個世界已經不再需要英雄。
  搬運工抱著一個桶型裝置問他需不需要帶走。他看了一眼。他本來就不需要這座充電器,但他還是告訴搬運工:帶走吧,留在這也沒人用得上。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搬運工沒聽清楚,是佩珀又替他重複了一遍。

  對,帶走吧。

  /

  托尼翻身下床的力道很輕,一旁的佩珀還是在他打開門使走廊上的燈光從門縫透進房裡,才發覺枕邊人準備離開房間。
  佩珀揉著眼問他怎麼了。
  我好像聽見摩根哭的聲音,正要去她房間看看。你繼續睡吧。
  他們有過太多次這樣的經驗,托尼是他們倆中更淺眠的那個,摩根房裡的監視器由星期五直接轉到他那側的通訊器裡,只有摩根有什麼動靜,托尼馬上就會醒來,他就是摩根夜裡的騎士。
  佩珀不疑有他,胡亂點頭就又闔眼睡去。

  托尼打開嬰兒房的門,連嬰兒車鈴的音樂聲都蓋不過摩根的哭聲。他走到床邊低頭一看,那張哭得滿臉通紅的小臉蛋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有額頭上的細汗說明小主人的賣力演出。
  真是個狡猾的小鬼。托尼點了點她的鼻頭,哭聲旋即轉為喀喀笑聲,細小的五根手指隨之纏住他的指頭。托尼沒有辦法,只能抱著摩根下樓。他一邊走,摩根一邊咿咿呀呀地叫個不停,一點也不像半夜睡醒苦哭鬧不休的模樣。
  史塔克小姐,你這麼晚還不睡,難道是早有預謀加入我的計劃?他勾了勾被摩根緊握不放的手指讓摩根更興奮了,她發出一聲尖叫,托尼不得不加快腳步下樓,才沒讓她接下來的尖叫聲吵醒主臥室裡的佩珀。

  等到摩根的頭完全靠在肩膀上,托尼才鬆了一口氣,慶幸摩根沒有因為時常在半夜睡醒被他帶下樓走走,而養成在這個時間點醒來的生理時鐘。
  但摩根仍是個很好的藉口。
  托尼把盛著摩根的搖籃推到不會被星期五架構出的虛擬影像影響的位置,才讓星期五降低音量並打開在今天以前已失敗無數次的模型。

  他的惡夢沒有隨著遠離英雄生活而遠去。
  一開始佩珀還會不厭其煩地搖醒他,問他夢到什麼,他避重就輕地說他遇過太多事可以做為惡夢的素材,孕期中母愛大發的佩珀會抱住他,親親他的額頭好像他是個做惡夢的小男孩,溫柔地說一切都過去了。接著他會告訴佩珀他要去喝杯水,實際上他是握著一杯接好的水,站在桌前入神地看星期五按他指定的各種數值開始運行模型,最後在星期五宣告又一次失敗後憤憤喝完手上的水。
  摩根出生以後,出於對佩珀的體貼,他自然將夜裡查看摩根的工作接手,從此惡夢與失眠都有了藉口。佩珀也就習以為常,不再將他當成一個需要小心呵護的瓷人。對此他很是感激並且珍惜,不管是他再度擁有的家人還是這個家。
  儘管每次失敗一再將他從希望裡剝離,好在還有佩珀與摩根是他的救命繩索,將他與地面緊緊相繫,他還懸著卻未曾遠去。

  只是一切真的都過去了嗎?
  在無數次失敗的深夜裡他不只一次感到困惑與憤怒,但如果連他也這麼想,那麼他經歷過的那些便失去意義。他是最不可以這麼想的人了。
  一切並未過去。
  他告訴自己,即便每個人都認為該放下過去向前走,他也不能因此放棄,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失去能被挽回。斯特蘭奇說在一千四百萬又六百零五種的可能裡,唯有他活下來的這個可能性才能擊敗薩諾斯進而扭轉一切。
  他是所有人裡最不被允許放棄的那個。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還要失敗多少次、經過多長時間才能成功。

  托尼偶有耳聞現在的復仇者在做什麼,一個成員大換血後七零八落的組合,他甚至會為了這樣的他們感到些微唏噓,卻已無意再與他們聯繫,把復仇者基地留給娜塔莎時他就已把個人意向表露無遺。
  這幾乎稱不上遷怒,他只是無法理解如果連集結了他們仍無濟於事,那麼這個組合顯然毫無意義。
  於是當娜塔莎帶著史蒂夫與那個顯然電影看多了的傢伙找上門時,他光是聽朗恩信誓旦旦說著在量子領域裡進行時間旅行的可行性,便覺得無比厭煩。無論朗恩說了什麼,早在過去五年裡他都已考慮並嘗試過,換來的只有星期五一次又一次宣告失敗的結果。現在的他完全無法接受這種早就知道會失敗的下場,尤其他很可能再次被迫失去珍視的一切。
  但他們的出現無疑是一把尖錐,重重往他心口舊創鑿入。
  他們走了以後,他心不在焉的程度連摩根都好奇得頻頻追問爸爸你怎麼了。他回過神,面對佩珀了然於心的眼神,什麼也說不出口,他才發現時至今日自己的心仍汨汨地淌著血,細微卻未曾停止。
  他從不對摩根撒謊,勉力撐起笑告訴摩根快點把晚餐吃完、他就帶她去車庫修理她找到的媽媽的面具。摩根口齒不清地問那個面具能做什麼,托尼並不直接回答她,只挑高眉故作高深地跟她說這你得自己去看了才知道。摩根向來很賣她爸爸面子,立刻發出歡呼,佩珀好氣又好笑地替她擦掉噴到桌上的食物渣滓。
  關於家務分工他與佩珀向來平均分配,佩珀上樓替摩根洗澡,他就負責洗碗盤。當他擦完最後一只盤子的瞬間,所有聲音乎地離他遠去,他的目光梭巡過牆上木架,毫不遲疑地取出被故意放在最後、重重掩蓋的相框。
  他從未有一刻忘記這副相框擺放的位置,就像他從未真正把彼得留在他的過去。

  即使白日潑了昔日夥伴一盆冷水,朗恩的話仍為托尼的模型帶來一個可能突破的新路徑。他讓星期五找出所有關於朗恩提到的皮姆粒子的資料,使其做為一項可變動因子再投入模型裡。失敗已使他不再輕易抱持希望,也非孤注一擲,他只是不放棄嘗試讓世界運行到斯特蘭奇說的唯一一個可能的軌道上。
  在星期五宣告模型成功的那一刻,一聲巨響落在他的耳膜上,他整個人難以置信地跌進椅子裡。他才意識到原來那聲巨響是他的心跳。

  托尼不是沒有愧疚與保留。
  在經歷過那麼多以後,他無比明白被留下來的痛苦,幾乎是乞求著將選擇的權力擺到佩珀面前。他不得不承認在願望即將成真前又忽然感到膽怯,不管是害怕失敗致使墜入深淵還是必須以現有的一切做為代價交換⋯⋯彼得,還有佩珀與摩根,他們在他心裡各有各的位置不容動搖,這不表示他可以把他們放在同一個天秤上進行等價交換。
  佩珀的回答卻出乎他意料,她要他放手去做想做的事。
  就在他們即將結束談話之際,佩珀像是想到什麼,回頭向他確認:這樣你就不會再做惡夢了對嗎?
  托尼點頭。佩珀也向他點頭,滿意的表情很像以前她要托尼去記者會上發言、得到托尼會照她擬的講稿演說的保證。
  很好,那你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托尼確實沒有猶豫的餘地了。
  諸事如他所想的進行著,除了克林頓不得不把娜塔莎留在那顆荒蕪殘忍的星球上。托尼逼自己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悼念,畢竟娜塔莎的心願與他別無二致,他們都希望失去的能夠歸返,為此犧牲自己在所不惜。
  他唯一沒有料到的是他們必須又一次對上薩諾斯與他的大軍壓境。
  被戰甲包覆的感覺並不陌生,戰鬥也是,挨揍的疼痛也是,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也是。
  他一邊想著若不解決掉這該死的紫色大塊頭跟他醜陋的軍團,一邊又想他必須給佩珀與摩根、給那些歸來的人們一個安心生活的地方,甚至是當時被遺留在泰坦星上的彼得。只是彼得要怎麼回來他現在可暫時沒有任何想法了。

  接著便是天際被劃分出一個個光圈,密密麻麻的人群從光圈裡頭走出來。
  托尼認出那是斯特蘭奇的手筆,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星期五忽然將其中一個光圈放大畫面顯現在他眼前。他忍不住讓星期五解除面罩,往星期五給他的方位看去。
  彼得離他不遠,他甚至可以看見彼得同樣解除面罩後與他對上眼神後,臉上浮出欣喜又滿懷期待的微笑。
  但那樣還遠遠不夠。

  男孩的臉上帶著激烈運動後的紅暈,胸膛正急促地起伏,焦急地跑到他面前伸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托尼從來不知道這個男孩的手原來這麼有力而他如此輕盈,彷彿他只是男孩從地上用兩根手指夾起的薄紙。
  曾經希望見到的畫面忽然不合時宜地上演,在這一刻他感覺自己有些站不住腳,稚嫩著急的嗓音不斷鑽入耳裡,他終於知道原來在一個人追尋所望之際收到的一切回音都是天使吹響的凱旋號角,是他別無選擇的餘地。
  他只能將彼得緊緊抱在懷裏,感覺自己就此腳踏實地。

  他終於從那個漫長飄浮的宇宙裡回來了。
  


  end.
本文最後由 submerge 於 2020-5-18 10:0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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