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2-26 14:11:53

[陰陽師│荒連] 十九世(十二)(完結) [PG]


《十九世》(荒x一目連)



  他曾想過無數次,要是他們從未相遇就好了。
  如果那天,他不要跑去山中那間接近傾頹的風神神社,不要和坐在鳥居上的風神對上眼,不要開口和他說話──
  ──是不是後面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要是他們從未相遇就好了。

  他願意從未有過幸福,也不想見到後來那些阻止不了的悲劇。
  他都只能眼睜睜看著最愛的人因他而受苦,他卻束手無策。

  要是他們從未相遇就好了。






  豆大的雨滴打在塑膠遮雨棚上,雨聲滴答滴答不絕於耳,不一會兒就讓屋簷出現了一道小瀑布,不平整的地面上出現一個又一個小水窪。
  一目連轉頭看向窗外,傾盆大雨讓外面的景色有如蒙上一層灰色的紗,色彩都被洗去了鮮豔。天空中烏雲密布,看來雨勢一時半刻是不會停了。
  偏偏在即將放學的時後下起大雨。一目連無聲嘆了一口氣。他加速把手邊的工作收尾,稍微整理了辦公桌,便走到櫃子前,拿出雨衣穿上。
  「一目老師要回去了嗎?」座位離櫃子最近的人看到一目連穿雨衣的動作,順口問了一句。
  「不,還沒有……我想到路口送學生回家。」一目連回答:「外面雨那麼大,路上比較危險。」
  「你只是實習老師,卻比很多正式老師都還要用心愛護學生呢。」那人笑著道。
  「沒有的事,老師都是把學生當自己孩子的,我只是比較有時間而已。」一目連禮貌回應後,又多拿了一把傘,便走出了校門。

  一目連實習的學校並非什麼熱鬧都市的大學校,而是位於京都府郊區,一間規模不大的小學,學校歷史悠久,校舍都顯得有些老舊。走出校門就是一條大馬路,雖然每天都有導護老師輪班,但一目連還是有空就會一起來站崗,一周至少會出現一兩次。
  「一目老師再見!」認識的學生一看到一目連,揮著手大聲地和他打招呼。
  「金魚姬再見,不要轉雨傘,這樣會噴到旁邊的人。」
  「喔……」
  一目連看著金魚姬乖乖拿好雨傘不再邊走邊玩,不禁露出微笑。

  突然他感覺到有人在看他。
  一目連倏然轉頭,視野所及卻只有對街撐著傘往來的行人,只顧著在大雨中小心行走,並沒有人在看他。
  一目連覺得很奇怪,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但直覺告訴他有人在看他,且已經一段時間了,自從他來到這間學校實習後沒多久開始,三不五時就會有這種感覺。起初他想大概是自己來到陌生環境下緊張造成的錯覺,但兩個多月下來早已適應,學校的師長們也對他很友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老是覺得有目光在盯著他。

  「老師,你在看什麼?」
  被小女孩的聲音喚回神,一目連才拋開那些無畏的煩惱,轉回頭發現是實習班級的輝夜姬,總是十分安靜乖巧的孩子此時撐著傘,睜著又圓又大的眼睛看著一目連。
  「沒什麼,看錯了。」一目連若無其事地回答:「今天自己回家嗎?萬年竹哥哥沒有來接你?」
  「哥哥今天學校有活動,所以我要自己回家。」輝夜姬說。
  「這樣啊,回家路上小心喔。」
  「好。」
  輝夜姬走後,一目連又看向剛才看的地方,除了行人與呼嘯而過的車子外,沒有任何異樣。一目連再次認定他感受到的視線只是錯覺。
  他又接連和幾個學生打招呼,看到班上特別調皮的山兔跟孟婆時,特別叮嚀他們小心走路,不要在路邊打鬧,然而話才說完,山兔一腳踩到積水滑了一跤,手上的便當袋飛了出去,滾了幾圈滾到馬路上,孟婆顧著幫山兔撿袋子,也沒看到有車急駛著靠近──
  「呀!危險!」
  不知道是誰大喊了這聲,一目連想也沒想就直接衝了過去,在車子撞上的前一刻用身體護住孟婆,然而卻來不及把人拉回人行道,眼看車子就要撞上──
  預期中的撞擊沒有發生,有一瞬間似乎發生了什麼事,車子緊急煞車的聲音傳進耳中,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又馬上恢復正常,待他回神一看,發現自己和孟婆人已經在人行道上,有人正抓著自己,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很快地放了手。
  一目連轉身一看,救了他的人──暫且先這樣認定──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面容不但年輕且非常英俊,幾乎可說是偶像明星等級的俊臉,走在路上一定很引人注目;奇怪的是一目連在衝出去之前並沒有看到他,他非常確定這個人剛剛絕對不在附近,至少不在短時間內能把他從馬路上拉回來的距離內。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為什麼竟來得及救他?而且為什麼……明明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卻莫名有種熟悉感?
  一目連不自覺地盯著那人看,那人對一目連充滿疑問的目光毫無感覺一般,也未曾與他四目相接,只是撿起掉在一旁的雨傘遞給他,道:「小心點,別總是為了保護別人不顧自己安全。」
  總是?
  「等等!你……」一目連敏銳捕捉到話中的關鍵字,沒多想就先把人給喊住了,想要追問卻一時不知該從何問起。突然間還被他抱著保護的孟婆哇的一聲出了出來,一目連才想起她的事,趕緊低頭安撫著嚇壞的小女孩,一面又怕那人一走就再也找不到,眼角餘光不時偷偷瞄向他。
  那人大約也察覺了一目連的目光,沒有馬上邁步離開,默默看了一目連一會兒,只留下一句:「如果有事,可以到三条通的古董店找我。」
  「古董店?」
  這次對方沒再回應,大步離去,而一目連顧著安撫孟婆和山兔也無暇分心追上那人,只得先斷念,但心中已記下了他說的「三条通的古董店」。

  隔天一目連在學校忙到了天黑才離開,想到第二天剛好輪到他一周一次上台教課的日子,即使心中一直惦記著找人之事,還是勉強按捺住好奇心,先專心準備上課的教材。
  直到第二天上完課,在與實習指導老師檢討完上課內容,一目連比平常早了些離開學校,直奔距離學校並不遠的三条通。
  三条通是一條小小的商店街,不是特別熱鬧的地方,但各種商店都有,當地人經常在這裡買東西,不過與一目連的住處是反方向,因此他很少來到這一帶,更不知道這裡有古董店,問了幾位路人也沒有人曉得。
  街頭到街尾走了一趟都沒找著,一目連不死心,回頭再走一遍,連小巷子也一條條彎進去。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麼在意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但自從前天在路上被他出手相救,一目連就一直掛記著他。他的直覺告訴他,那人絕非與他毫無關係。
  一目連確定自己不曾見過他,但對方卻好似對他很熟悉,這是讓一目連最不解的地方。
  總不會是什麼變態還是跟蹤狂吧。一目連自我解嘲,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好跟蹤的。
  他走進最後一條小巷子,這條巷子看似沒有店家,都是民宅,當他準備調頭離開時,眼角瞄到不遠處的門前掛著一塊暖簾,上面寫了個「古」字。一目連心裡一跳,還沒多想,腳步已經快步往前。
  站在門口時他有點緊張,做了一個深呼吸,才小心翼翼地拉開拉門。「不好意思,打擾了……」
  門內空無一人,只點了一盞昏黃的燈光,一目連猶豫了會兒,跨步走進店內,稍微提高了音量:「不好意思──請問……有人嗎?」
  他又等了一會兒,才聽到細微的腳步聲,沒多久從櫃檯後方的樓梯走下一個人。
  不是他心裡記掛著的那人,卻是一名黑髮女子,看起來相當年輕,神情卻又帶著成熟,看到一目連時臉上出現了一瞬間驚訝的神情──一目連無法判定女子的驚訝是因為認得他還是竟然有客人。不過只一瞬間,很快就恢復禮貌的微笑,對他道:「歡迎光臨,慢慢看,對什麼感興趣可以詢問。」
  「我──我不是來看古董的。」一目連道:「我是來……來找人的。」
  「找人?」女子反問。
  「是的,不好意思……不知道這邊有沒有一位黑髮、長得很高的先生?」一目連說明道:「我前天在路上遇到他,沒來得及詢問姓名,他只說他在三条通的古董店,讓我來這邊就可以找到他。」
  「哦……」女子一臉了然,「聽起來像這間店的老闆,有可能是你要找的人。我去叫他,你請稍等。」
  「謝謝您。」一目連向她道謝,女子只是回以微笑,便轉身上樓去了。
  一目連把身後的木門拉上,視線在店內繞了一圈。
  天花阪的吊燈是黃光,將這小小的店面映照得暖黃,觸目所及皆是古物,給人一種溫馨感。店中央放了張長桌,將店內弄成ㄇ字型的走道,走道兩側堆放著各式物品。等待的時候一目連忍不住走過去看了看,各式各樣古物沒什麼條理地隨意擺放著,牆上掛了件羽織,藍白漸層的底色,上面還有隻飛鳥;白色的部分已經泛黃,看來也是舊物。物品上沒有標價,也許是等待明眼人直接開口詢價。
  一目連沿著走道走過去,看到轉角處放著一個木頭牌匾,一目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過去。
  匾額傷痕累累,看來不但年代古老,更經歷許多風霜,上面寫著「風神神社」四字。
  看起來像是神社鳥居上的牌匾。
  竟連這種東西都有,一目連不禁覺得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心中有些好奇:從沒聽過風神神社,不知道在哪裡?是已經拆遷了,所以牌匾才落入古董商手裡嗎?
  就在一目連盯著牌匾胡亂猜測的時候,他聽到樓梯的方向傳來的腳步聲。與方才女子輕快的腳步聲明顯不同,給人一種沉穩的感覺。
  一目連突然又緊張了起來,他轉頭望向樓梯,看到一個人影緩緩從樓梯走下,那人穿著一件灰藍色的著物,雖然衣服不同,但一目連一眼就認出,眼前的男子就是那天在路上出手救了他的人。
  男子抬眼和一目連視線相交。
  這是一目連第一次清楚看到對方的眼睛。男子的瞳眸很深,彷彿深淵的黑,明明是很年輕的面容,卻和方才的女子一樣,神情間帶著多年歷練過後才會有的沉穩與內斂,一目連在眼前這人的身上又多感覺到一股倦怠感──不是看起來沒睡飽,而是一種飽經風霜後,需要休息的那種深深的疲倦。
  一目連也說不上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判斷,但他就是從心底浮現這種感覺。
  互相對視了幾秒,一目連先回神,想起自己該先打招呼:「您好、不好意思,冒昧打擾了……」
  「不必拘束。」男子走進櫃台,低沉的聲音不輕不重:「我泡個茶,你稍待會兒。」
  「啊、那個……」一目連原想說不必麻煩,話到嘴邊突然卡住,下一句出口卻是:「我叫一目連。」
  男子腳步停下看了一目連,似乎很不明顯地微微笑了,在撥開門簾彎進櫃台後方的茶水間之前,簡短回應了他:「荒。」





本文最後由 子夜璿歌 於 2021-7-24 22:46 編輯

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2-27 14:08:44



  一目連在心裡咀嚼著荒的名字,默念了好幾次,直到荒端著兩杯茶走出來,才回過神,低頭向他道謝。溫熱的茶盞猶如這間小古董店給人的溫馨感,一目連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是他喜歡的玄米茶,濃淡適中,溫熱的茶喝下肚,心裡也有點暖暖的。
  荒在櫃台內與他相對而坐,卻也只是沉默喝茶,遲遲沒有開口,一目連猶豫了會兒,主動開口:「前兩天,謝謝你救了我,不然我此時或許已經躺在醫院了也說不定。」他試著用比較輕鬆的語調說。
  荒的表情卻沒什麼變化,連附和的微笑都沒有,不冷不淡地道:「你該多留意自己的安全,要是受傷進醫院不是開玩笑的。」
  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荒雖然語調平淡,話中譴責之意卻很明顯,被才第二次見面的人責怪讓一目連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好道:「嗯……我知道,我以後會更小心的。」頓了頓,又補上一句:「造成你的困擾,我很抱歉。」
  「沒有困擾。」荒道:「只是提醒你。」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一目連知道荒是關心他,臉上又浮現淺笑。「謝謝你。」
  荒低低地應了聲,沒有把話接下去。一目連見他似乎不擅言詞,只好繼續找話:「這間古董店是你經營的嗎?我很少來這一帶,問了這附近的人,他們都不知道,我找了好久才找到。」
  荒又應了聲,道:「二月才搬來的。」
  這句大概是解釋附近居民不知道的原因。一目連自己接話:「原來如此,我也是三月才搬來這裡,我是實習老師,在當地小學實習。」
  「我知道。」荒說:「放學時間常看到你在路邊送小孩回家。」
  「你常看到我?」一目連有些經驗。
  荒點點頭,又沒有說話。
  「我住在學校宿舍,在一条通,跟這裡反方向,如果我常來這裡就好了,可能會早點發現這間古董店。」一目連微笑道。
  「無妨……」荒拿起茶杯,不知是發愣還是想事情,猶豫片刻才喝了一口,道:「只是間平凡無奇的小店,湊合著過日子罷了。沒什麼特別的。」
  「我第一次進古董店,覺得很有意思呢。」一目連道,轉頭看了看牆上掛著的那件藍白羽織,問:「我剛剛逛了一下,發現東西都沒有標價,是直接詢問嗎?比如那件羽織,賣多少呢?」
  荒的視線隨著一目連投向牆上的羽織,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然而一目連並沒有發現。他放下茶杯,道:「抱歉,那件是……非賣品。」
  「啊、這樣嗎……是我失禮了。」一目連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道歉。
  「不必介意。」荒低聲道。
  「店內的東西都是你的收藏嗎?比較珍貴的不賣?」一目連又問。
  「算是吧。」荒含糊地應一聲。
  「這麼多古物,跑很多地方蒐集而來的吧?」
  「嗯……也還好,自然而然就累積了這些……」

  一目連就這樣和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幾乎都是一目連在講,荒沉默地聆聽,不時附和一聲,或回以簡短的回應,雖然看似冷漠,但一目連感覺得到,荒很認真地在聽他說話,即便盡是些生活瑣事,荒也沒有露出不感興趣的表情。
  茶添了第三杯,一目連這才發現時間已晚,不好意思地向荒道歉:「抱歉,佔用你這麼多時間,聽我說些有的沒的……」
  「無妨。」荒還是只簡短回以二字。
  「我雖然來到這裡兩個多月了,卻沒什麼能講話的朋友,學校同仁年紀都大我許多……能和你這樣聊聊,心情舒暢多了。」一目連說著,把茶喝完就要離開。走前又想到了什麼,躊躇了會兒後開口:「那個……能跟你留個手機號碼嗎?如果要聯絡……」
  荒看著他,卻道:「我沒有手機。」
  一目連錯愕,這是拒絕的藉口嗎?「那……店裡的電話?」
  「也沒有。」
  「那……沒關係,不好意思……」一目連有點尷尬,「今天……很謝謝你。」
  荒在一目連轉身離開前開口:「如果要找我,隨時可以過來。」
  「咦?」一目連愣了下,他以為荒不想再與他見面,才不給他聯絡方式。
  「我很少外出,都在店裡。」荒又道。
  荒的語調依舊平淡,無法從中讀出他的情緒,但一目連想,他或許不排斥自己。「那……我改天再來拜訪。」話中有著自己都沒發現的期待。
  「隨時歡迎。」荒低聲道,送一目連到店門口,目送著他的身影直到走出巷口消失在轉彎處,才轉身回到店裡,順手把門落鎖。

  一目連才剛走,方才招呼過一目連的黑髮女子便從樓梯間走了下來,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看著荒,直到他回到店內,便開口:「我以為你不打算認他。」
荒沒有理會女子,自顧自地收拾茶杯。
  「什麼時候認的?下次我也可以和他多講幾句話嗎?」女子又道。
  「煙煙羅。」荒嚇阻似地喊了她的名字。
  「看了他這麼久,我也很好奇呀。」煙煙羅不畏懼荒的嚇阻,依舊笑著:「他還會來吧?我之後可以都坐在一樓,他來的時候多多幫你招呼他唷!」
  「煙煙羅。」荒瞪了她一眼,煙煙羅天不怕地不怕地迎向荒的視線,無聲對峙了會兒,還是荒率先投降。「我原本沒有打算與他相認,是兩天前在路上……」
  荒簡短概述了前日發生之事,煙煙羅興致盎然地聽著,問:「那,你跟他說了嗎?」
  「荒誕之事,何必多言。」荒將茶杯收進茶水間,打開水龍頭沖洗。
  「終歸是事實,荒誕與否並不重要。」煙煙羅站在茶水間門口,看著荒洗茶杯的身影,又問:「你好不容易熬到了這時候,還是打算什麼都不說,只是在旁邊看著他嗎?」
  「有何不可。」荒低頭洗杯子。
  「荒,」煙煙羅盯著他:「你想過他的感受嗎?」
  荒把杯子放上碗架,用毛巾將手擦乾,看都沒看煙煙羅一眼就從她身邊走了出去。「隨妳說吧,反正我是最沒資格替他著想的人。」
  煙煙羅看著荒頭也不回走上樓梯的背影,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目連回住宿舍時已經很晚了,等他梳洗過後,再準備好明日的東西,已經超過他平常就寢的時間。他躺在床上,雖然有些疲倦,但心中回想今晚與荒相處的時間,忍不住覺得開心,入睡時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
  當晚他作了一個夢,夢中的自己穿著一件藍色羽織,坐在一個鳥居上,低頭可以看到一間破舊的神社。
  『風神大人!』
  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聲,一目連往聲音來源望去,他所坐的鳥居下方有個孩子,穿著像神職人員所穿的傳統服飾,孩子抬頭看著他,他似乎就是孩子口中的風神大人。
  我是風神?一目連莫名其妙,卻也沒多想就跳了下去,穩穩地站在孩子面前。那孩子身高還不到他的肩膀,看起來年紀頗小,那傳統服裝在他身上顯得有點大件。
  『風神大人,您看!』孩子對他伸出雙手,手上捧著什麼東西遞到他面前。
  正想伸手接過,鬧鐘的聲音不巧在此時響起,將他從夢鄉拉回了現實。
  按掉鬧鐘鈴聲,一目連躺在床上回憶方才夢中的畫面,他穿的羽織好像正是昨晚在荒的古董店裡看到的那件。有句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是這樣嗎?
  夢中那個孩子喊著風神,難道他所在之處就是風神神社?一目連突然有些後悔夢裡沒看仔細,也許他坐著的鳥居上就掛著古董店裡放著的那塊牌匾呢。
最後那孩子拿了什麼東西給他?一目連怎麼回想卻都不記得了。
  沒時間讓他多想,一目連從床鋪起身,梳洗後準備早餐及出門。

  這天是五月最後一個週五,也是學校的家庭料理日。
  所謂家庭料理日,就是每個孩子各帶一道自己家中常做的料理來學校,中午和同班同學分享。如果是不做飯的家庭,那麼帶市售的果汁或餅乾也可以。每學期只有一次,是非常受歡迎的活動,也是這間學校的特色之一。
  結束了早上的課,一目連和班導師一起將班上的課桌椅排成一排長桌,孩子迫不及待地將自己家的得意料理放到桌上,一面炫耀:「我媽媽做的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比外面賣的還好吃!」
  一目連微笑看著孩子們爭相炫耀,這時有幾名家長到來,一名家長帶了一大盒的白飯,班導師向一目連說明,那個家長家裡是賣米的,從第一次的家庭料理日開始,他們總是會煮全班份的白飯帶來。另一名家長則捧著一鍋湯,放下後面往班導師與一目連這邊走來,先和班導師打了招呼,又和一目連道:「一目老師您好,我是孟婆的媽媽,前幾天我們家孟婆調皮,給您添麻煩了。」說著,深深對他一鞠躬。
  「不、您太客氣了……」一目連沒想到孟婆會把這件告訴家長,還讓家長親自來道歉,趕緊道:「孟婆很乖,她是幫同學撿東西,才會不小心沒注意到旁邊。」
  孟婆的媽媽又再三向一目連道謝,才走回桌邊,替班上小朋友盛湯。一目連回想起前幾天差點釀成意外那回,又想到那天突然出現救了他的荒。
說起來,那天之後,一目連就沒有再感受到那個彷彿一直看著自己的視線了。是巧合?還是……
  「一目老師!」孟婆的聲音傳來,把恍神的一目連拉回心思。他手上端著一碗湯,遞給一目連:「我媽媽要我親自拿給老師。」
  一目連笑著接下:「謝謝孟婆。」
  「我們家的湯很好喝喔!」孟婆不忘炫耀自家料理,看著一目連喝了一口說了聲「好喝」,才心滿意足跑回桌邊,又端了一碗拿給山兔。
  一目連看著熱鬧的教室,臉上依舊含笑,眼神卻透露出了一絲羨慕與寂寞。
  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從有印象起,就輪流寄居在親戚家。他的親戚們對一目連雖不差,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多少有些差別待遇,孩子的心思很纖細,長久下來也注意到了大人的偏心,心中難免有了疙瘩。一目連努力念書,順利考到了國立大學的公費生,成年後就搬離了親戚家,在學校附近獨自租了間小小的套房,為了賺生活費半工半讀。
  在他的人生中,一路走來只有念書和賺錢,沒有家人、沒有親情,更沒什麼娛樂,課餘時間不是唸書就是打工,朋友也不多。每次看著班上三三兩兩一起打鬧、也會一起吃飯的孩子,還有感情融洽的親子,都讓他心裡非常羨慕,但從不會表現出來。
  孩子吃飽喝足後,由家長負責打包收拾剩餘的料理,孩子們則照班導師的分配打掃教室。一目連幫忙家長們整理剩食,一面與家長聊天,當他們聽到一目連獨自一人住宿舍時,家長地紛紛替這個才大學畢業卻成熟懂事又親切的孩子感到心疼,裝了好幾盒的飯菜給他,讓他帶回家多吃一點。
  一目連有些尷尬地收下家長們的好意,一面反省自己看起來是否太瘦,讓他們都覺得他沒錢吃飯。
  傍晚離開學校時,一目連提著一大袋的飯菜,一面想著宿舍冰箱不知道放不放得下、又要分幾餐把這些東西吃完。
  他又想到了荒,忽然想,他可以帶去荒的店裡分他一起吃。
  身隨意轉,一目連往反方向折返,往三条通前進。

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2-29 15:20:13



  那個孩子是村人在海邊撿到的。他說他沒有名字,村裡的人便喊他阿海。
  阿海是個奇怪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幾歲,不知道父母是誰,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也不知道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但是他卻可以知道明天的天氣,知道哪個海域可以補到很多魚,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
  漸漸的,有人開始說他是先知,或是神的使者,可以預知未來,造福眾人;原本對他冷眼看待的人轉而善待他了,原本照顧他的人更是對他百般殷勤。阿海是個懂得感恩的孩子,覺得村裡的人願意照顧無父無母的他,他也要報恩,於是盡力為眾人預知未來,透過他的預知,整個村子漸漸富裕了起來。
  然而不過幾年,阿海的預知開始失準。原本一兩次的失準村民不太在意,但隨著次數漸漸增加,預知失準帶來的損失越來越大,村民也對阿海變得嚴苛,開始罵他、打他,甚至不給他飯吃。阿海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預知不再準確,只能承受著村民的打罵,躲到山上沒有人的地方躲起來。
  有一天,他又一次被打得傷痕累累,哭著躲進了山上無人的樹林。他那天特別難過,絕望得想死,但想到被打得這麼痛都沒死,自殺的話一定更痛吧?想到這裡他又沒有自殺的勇氣了,只好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山的深處,累死的話會不會比較不痛?
  走著走著,阿海發現了一個老舊神社。神社非常殘破,只剩爬滿青苔的鳥居勉強看得出這是間神社,主殿甚至連門都沒有,堆著橫木跟枯枝,不知荒廢了多久都沒有人來整修過。
  他想知道這是什麼神社,抬頭看向鳥居上的匾額,還沒看仔細,卻發現鳥居上有個身影。他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睛,鳥居上那人也發現了他,低下頭,與他四目相交。
  那人有著粉紅色的長髮,穿著寬大的藍色羽織,頭上纏了一圈繃帶,包住了右眼,雙手也包了幾圈繃帶。他怎麼了?跟自己一樣被打傷了嗎?阿海想著,一個不注意就把心中的疑問問了出口:「你受傷了?還好嗎?」
  那人臉上也出現了意外的神情,輕盈地跳了下來、穩穩在阿海面前落地,讓阿海又嚇了一跳。「孩子,你看得見我?」
  「為什麼看不見?」阿海依舊看著他,對於他可以毫髮無傷地從高處跳下來感到驚訝。「你是誰呀?」
  那人猶豫了會兒,才回答:「我是風神。」

  ……

  荒從睡夢中醒來,方才夢境中的畫面還在腦內揮之不去,荒躺在床上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又閉上了雙眼。
  那些畫面,他已在夢中看了無數次,即便他不想看,卻常常不受控制地出現在夢裡。
  那是阿海非常非常珍貴的一次相遇,卻也是讓阿海後悔莫及的一次相遇。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可以讓阿海重新做一次選擇,他絕對不會去那個地方,不會開口跟風神說話。
  房間外面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他知道那是煙煙羅,也知道她是為何而來。
  腳步聲來到房前,然後是輕輕的敲門聲,煙煙羅在門外道:「一目連來了。」
  荒睜開眼睛,但是沒有應聲,依舊躺著。
  「你欠我一次啊。」煙煙羅又道。
  「?」荒沒聽懂煙煙羅沒頭沒尾的話,然而腳步聲已經遠離了房外。
  荒慵懶地起身,簡單把自己打理整齊,才走出房門緩緩走下樓梯。
  他看到一目連站在櫃台前,桌上放著一個大袋子。
  一目連看到他,面帶微笑向他打招呼:「你好,不好意思,我又來打擾了。」
  「歡迎。」荒簡短地回應。他發現一目連面前已經擺著一杯茶,大概是煙煙羅準備的,他心裡不禁想,在煙煙羅上樓之前不曉得已經跟一目連說了多久話。
  他倒是不擔心煙煙羅會對一目連說什麼。煙煙羅雖然和荒說話常常不正經,但一言一行從不隨便,也不會說出不該說的事情。
  一目連從袋中拿出幾個便當盒,一面道:「你還沒吃晚餐吧?今天是我們學校的家庭料理日,中午孩子們各自帶了料理來,還剩下許多,家長們包了一些給我,但是我一個人吃不完,所以……」
  荒面無表情看著那些便當盒,而一目連也注意到了他的臉色,尷尬了起來:「……不好意思,也沒先問過你,帶的還是中午剩餘的食物……如果你介意……你不想吃的話,我就帶回去,抱歉……」
  「我不介意。」荒打斷一目連囁囁嚅嚅的話:「我只是很少吃東西。」
  一目連一愣,「很少吃東西?」
  「……我是說,我剛睡醒,不太吃東西。」荒補充道。
  「啊、抱歉,原來打擾到荒先生休息……」一目連連忙道歉。
  「沒有打擾,剛好起來了。」荒看著一目連說沒兩句就一直道歉的模樣,努力想著自己怎麼說話才不會讓他覺得自己很兇。「只是你帶的這些,可能我也吃不完。」
  「沒關係,我住的宿舍有冰箱,吃不完我再帶回去就好。」聽到荒這樣說,一目連稍微鬆了口氣。「都是家長用心煮的料理,非常好吃,所以我希望荒先生也能嚐嚐……」
  「嗯,謝謝。」荒轉身進茶水間準備餐具,發現桌上已放著兩組碗盤及筷子,荒想起煙煙羅方才最後留下的那句話,是為了這個欠她嗎?
  他把餐具端到外面,一目連一一打開便當盒蓋,又道:「可惜煙煙羅小姐說她晚上和人有約,不和我們一起吃,不然這些分量應該夠三個人吃的。」
  荒突然明白原來這才是煙煙羅讓他欠的人情。他沉默著把餐具放到兩人面前,一目連道了謝,又合掌說了「我開動了」才拿起筷子。
  荒沒有動筷子,只是看著低頭吃飯的一目連,直到一目連抬頭,再次請他享用餐點,荒才伸手拿了一個迷你三明治。
  一目連見荒依舊沉默寡言,只好自己開話題,和荒分享今日在學校的事情,也和他說了孟婆的母親向他道謝之事,並再次為荒出手救了他們道謝。
  就在此時,煙煙羅剛好走下樓梯,她換了件亮麗的洋裝,背著精緻的側背包,看到櫃檯上滿滿的食物,笑著說了句:「好豐盛呀,荒真是好口福。」
  荒沒有說話,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一目連則是禮貌地微笑回道:「是家長們好手藝。」
  「那你們可都要多吃點,不用留給我,我和朋友有約,回來應該很晚了。」煙煙羅道。
  「好的,下次有機會再與煙煙羅小姐分享料理。」一目連道。
  「一言為定,我會期待唷!」煙煙羅向兩人揮了揮手,這才拉開店門走了出去。
  煙煙羅離開後,店內又恢復了寧靜。一目連的視線轉回面前的荒,看到荒吃完了三明治,端著茶杯喝茶,似乎沒有要繼續吃的模樣,一目連內心不由得惴惴不安,不知是口味不合,還是荒是仍然介意剩食。
  氣氛安靜得有些尷尬,一目連邊吃邊猶豫了會兒,仍是問出一直很掛在心上的問題:「那位煙煙羅小姐……跟你一起住在這兒嗎?」
  「嗯。」荒簡短回答,放下茶杯正在考慮再吃點什麼,突然看到一目連的臉色鬱結在一起,趕緊補充:「……只是工作夥伴,沒其他關係。」
  「是嗎……」一目連臉上寫著不相信,又問:「你們感情好像很好,認識很久了嗎?」
  荒不禁捫心自問,他和煙煙羅看起來感情很好?看來有必要修正他們的相處方式。
  「是認識很久了。」最後他選擇忽略前面那句話,只回應後一句。
  「一直都一起經營古董店嗎?」一目連問。
  荒想了想,坦然道:「是她建議我開店的。」說著終於拿起筷子夾了菜來吃。
  一目連聞言,略顯驚訝地睜大眼睛:「原來是這樣啊?」
  「很意外?」荒問。
  「有一點。」一目連收回訝異的表情,道:「古董店經營很久了嗎?荒先生搬來這裡之前住在哪裡呢?」
  「很多年了……」荒沒有明確回答,有些含糊地說:「之前也是在京都內,離市區較遠的地方。」
  「那怎麼會想搬來這裡呢?」一目連順勢問道。
  這次荒沉默很久都沒回答,久到一目連覺得自己是否問了不該問的事,又道:「不方便回答的話,不用說沒關係……」
  「不,」荒很快回道:「說出來,怕你笑我罷了。」
  「哪有什麼好笑的。」一目連說,暗自希望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很誠懇。
  荒又看著一目連一會兒,低頭夾菜,一面道:「是朋友建議的,朋友說……搬到這裡會有好事。」
  一目連一愣,雖然和荒還認識不深,但從他口中聽到這句話,還是覺得和他給人的感覺不太相符。
  對一目連的反應不感到意外,荒沒說什麼,繼續吃東西。
  「那,荒先生遇到好事了嗎?」一目連問。
  「……算有吧。」荒這次回答得比較快。
  聽到回答讓一目連微微笑了,「是嗎?那就太好了。」
  荒又看了一目連一眼,突然道:「『荒』就好。」
  「嗯?」一目連沒有馬上反應過來。
  「不用叫我先生,不習慣。」荒補充道。
  「喔……好的。」不知怎麼,一目連覺得心跳突然有些加快,「那就……荒。」
  荒嗯了聲,臉上表情沒有變化。



  一目連離開古董店時差不多八點。吃完飯後他又跟荒聊了一陣子,雖然和昨天一樣,幾乎都是他在講,荒只是安靜地聆聽,但他總覺得好像又跟荒熟了一些,心情不由得有些雀躍。
  才走出巷口,一聲「一目老師」傳來,一目連轉頭,發現是他班上的螢草,便停下了腳步:「是螢草呀,你怎麼在這裡?」
  「這裡是我家開的店!」螢草開開心心地跟一目連介紹:「我家賣米跟青菜水果,中午就是我媽媽煮好飯,帶去學校的喔!」
  一目連想起班導師有向他提過,原來這裡就是螢草家的店。
  店門口的招牌已經熄燈了,看螢草的模樣,應該是在幫忙收店。此時螢草的父親剛好走出來,螢草便拉著父親和一目連打招呼。
  互相寒暄過後,螢草問:「老師怎麼會從旁邊的小巷子走出來?」
  「我來找朋友。」一目連道,朋友二字說出,自己卻有點心虛。他們才認識兩天而已。
  「老師有朋友住這裡呀?」螢草歪頭。
  「嗯,巷子裡有一間古董店,就是朋友開的喔。」一目連說明道。
  「古董店?」螢草和父親對看一眼,突然道:「啊,老師說的是巷子裡那間奇怪的店?」
  「奇怪的店?」一目連不解。
  「不好意思,既然是老師的朋友的店,不該這樣說,只是……」螢草的父親道:「我們跟左鄰右舍都覺得那間店很……特別,開在這樣的小巷子裡,什麼時候出現的都不知道。」
  「朋友是二月搬來的。」一目連代替荒回答螢草父親的疑惑。
  「是嗎?」螢草父親想了想,又道:「很少看到有人在那間店出入,連老闆都很少看到,那位小姐就是你朋友嗎?」
  「小姐?」一目連一愣。
  「就是那位看起來很年輕,黑色長髮的小姐。」螢草父親道。
  一目連心想,他看到的應該是煙煙羅。「不是,我朋友是另一位……他是男生。」
  「另一位?那間店有兩個人嗎?」螢草父親顯得很疑惑:「小姐就已經很少看到的,另一位先生更是沒看過。」
  「我朋友不愛出門,可能剛好沒遇過。」一目連替荒找理由,此時卻突然想到:荒說他很少出門,都在店裡,可是又說,常看到一目連在路口送學生放學?
  「真是奇怪啊,我們這種小地方,左鄰右舍幾乎都熟識,而且也沒什麼人會搬來。」螢草父親低聲喃喃道,怕說多了失禮,趕緊結束話題:「不好意思啊老師,難得您經過這裡,不過剛好要關店了……」
  「不要緊,您忙,是我打擾了。」一目連微笑表示並不在意。
  「老師下次來我們家買米!我們家的米很好吃喔!」螢草在旁邊道。
  一目連笑著應下,轉彎回到大馬路上,時間還早,一目連決定省下一趟公車錢,慢慢走路回去。
  路上他還在想荒的事。
  一目連當下沒有察覺,後來一想才發現,荒和他說的話有矛盾。但一目連總覺得,荒不像在對他說謊。
  一目連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他心底就是非常相信荒,是一種無由來的信任。
  從小在親戚家來來去去,一目連雖然對周遭的人都很友善,但心裡還是與他人畫著一條界線,對線外的人都抱持著戒心。惟獨荒,是因為初次見面時就被他救了一回?才認識兩天,一目連竟已讓他跨過了那條線。



  一目連走後,荒仍坐在店裡。
  他抬頭看向牆上掛著的羽織,一目連走前又看了它一眼,似乎很是喜歡。荒盯著看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到羽織前,伸手輕輕摸了摸。
  即便舊了,布料摸起來仍然舒服,顏色有些褪色,但回憶中的畫面彷彿昨天的事情一般鮮明。
  身為「風神」的他,身穿這件羽織,坐在老舊的鳥居上,聆聽人們的祈求,庇祐一方信徒。
  那是他永遠不會忘記的畫面,是他心中永遠的神明。

  煙煙羅一拉開店門就看到荒站在羽織前發呆。
  「晚上如何呀?吃得開心嗎?」煙煙羅回身鎖門,一面問。
  「我下樓前你跟他說了什麼?」荒不答反問。
  「在意?」煙煙羅笑著反問。
  「妳剛才去哪裡?」荒又問。
  煙煙羅挑眉:「我什麼時候需要跟你報告這種事了?」
  見她不想回答,荒也不逼問,轉身就要上樓。
  煙煙羅自討沒趣,跟在他身後上樓,主動回答了問題:「我去找燈。」
  「青行燈?」荒微微皺眉。
  「不然是紅綠燈?」煙煙羅故意道。
  荒沒有接話,煙煙羅又道:「放心吧,她在加班,沒說上什麼話。」
  「你和她說了一目連的事?」荒問。
  「嗯,我說了。」煙煙羅坦然道:「沒什麼好瞞的吧?你也知道她不會做什麼,只是愛聽這些。」
  荒不置可否:「不要纏著我說要出書就好。」
  煙煙羅噗哧一聲,「還介意啊?」
  荒直接關上房門,不再與她多說。

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3-2 14:50:18



  風神神社座落在一座靠海的山的山腰上,主要的信徒來自海邊一個捕魚維生的小村莊。村莊的人雖然不多,但信仰相當虔誠,每日都有人上山參拜,供品也持續不斷。
  風神非常喜愛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祂會聆聽人們的願望,只要能力所及,就會替他們實現願望,村民純樸,願望不外乎身體健康、漁獲豐收、感情順遂。
  和平的日子卻沒有持續太久。
  村民賴以為生的大海中棲息了一隻海妖。海妖長久以來都在沉眠,因此風神一開始並沒有發現。隨著時間流逝,海妖養足了體力,清醒過來後便開始作亂。海況因為妖力而變得不穩,出海遭遇意外的村人越來越多,村民們便紛紛前來封神神社尋求庇佑。
  風神聽到了人民的哭泣及祈願,卻陷入了煩惱:他掌管的是風,雖可以替人們達成一些願望,但是要和海妖抗衡,他沒有把握做得到。然而他也不能看著村民遇難而坐視不管,最後,仍離開神社前往海邊。
  風神和海妖展開了一場大戰。最後風神終於擊退海妖,讓村子不再受到大海威脅,代價卻是他的右眼。
  犧牲了右眼的換得村莊和平的風神疲憊地回到風神神社,海面恢復平靜後,村民紛紛戴著供品來答謝風神的庇佑。風神看著人們臉上重新恢復了笑顏,也放下了心。
  然而,失去右眼的風神神力也因此削減不少。他雖然可以繼續維持著一方土地的安寧,卻沒有多餘的力量去實現村民的願望了。
  風神不再如從前那樣有求必應後,來參拜的村民便漸漸減少了,五年、十年還沒什麼感覺,過了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神社已經沒什麼人來了,風吹日曬而逐漸老舊破損的本殿也沒有人來修繕,就這麼持續傾頹下去。然而,即便沒有人來到神社,風神依舊沒有離開,用他僅存的神力,繼續守護他所愛的人類子民們。

  ……

  一目連放下手中的書,沉澱自己的心情。

  這天是週末,一目連雖然睡得比平常還晚一些,但醒來時也不過九點。他懶懶散散地起床,先把積了一週的衣服拿到宿舍的公用洗衣間,投了一百円洗衣服,再回到房間,拿著昨天在超市買的特價麵包到廚房烤,等待的同時泡了杯咖啡,順便打開宿舍唯一一台電視。
  學校宿舍除了他,只有三名老師住,另外三名老師都是京都當地人,住家離學校稍遠,因此週一到週五雖然住宿,週五晚上就會回家,直到週日晚上才回來。這段時間,宿舍都只有一目連一個人。
  一目連其實挺享受這樣獨占宿舍的感覺,不論是洗衣機還是電視,都不必與別人輪著用。
  他悠悠哉哉地吃早餐,此時電視上正在播一個講述日本起源與神明的節目。一目連小時候當然也聽過日本起源的傳說故事,不過現在聽到「須佐之男」的名字,一目連突然發現,唸起來跟荒的名字很像。
  他笑了出來,腦中又想起了荒。
  這個週末沒有任何安排,想去古董店找荒,又怕這樣頻繁打擾會讓對方反感,一目連便打消了主意。
  看著電視節目上的介紹,一目連決定做完例行的打掃後,就去書店看看相關的書。
  一目連小時候寄居親戚家,不喜歡和親戚一起在客廳看電視,又沒有自己一個人看電視的機會,大學之前也沒有手機,沒什麼零用錢的他,最大的娛樂就是看書。有時候是從圖書館借回去看,有時候就站在書店裡看。
  現在他也會從學校的圖書館借書,學校附近也有書店,雖然不大,但對一目連來說已經很足夠了。
  在宿舍吃完午飯後──午飯仍是昨天的料理,直到這餐他才終於吃完──他散步前往書店。在書店找到了幾本跟神明、妖怪傳說相關的書,一目連每一本都翻了翻,其中一本特別吸引他,那是唯一一本有寫到「風神」的書;準確地說,書中並非介紹神怪,而是一部以神怪為底的小說。
  一目連站在書櫃前看了一會兒,決定把這本書買回家。
  在荒的店裡看到那塊寫著「風神神社」的匾額後,又夢到自己就是風神,讓他不由得對這個「風神」感到在意,翻了關於日本神道的書,卻發現很少書有提到風神。

  放下手中的書,一目連走到廚房倒了杯水,回房間後繼續閱讀這個被遺忘的神明的故事。

  ……

  不知過了多久,神社已經破舊到不像是個神社了,風神仍舊沒有離開,繼續待在此地。
  有一天,神社跑來了一個孩子。
  那時的風神坐在鳥居上,人還沒看到,就先聽到了哭聲。哭聲細細碎碎的,像是不敢大聲哭出來,充滿了寂寞與孤獨。哭聲越來越接近,等人走到時,風神從鳥居往下望,想看看是哪個孩子在哭,又怎麼會來到這個已經近乎廢棄的風神神社。
  沒有想到的是,在他低頭的同時,孩子也抬起頭,並和他對上了視線。與他對視之後孩子停止了哭泣,訝異地睜大了雙眼。

  ……

  看沒幾行,一目連的電話突然響了,他放下書本拿起手機,一看螢幕上的名字,露出驚喜的表情接起了電話:「喂?蟲師?」



  荒一個人坐在古董店裡,煙煙羅從外面進來時,見他待在一樓,意外地挑眉看他:「真難得,一目連等一下要來嗎?」
  「不知道。」荒淡淡地回答,視線落在一屋子的古物上,沒有看煙煙羅。
  煙煙羅哪裡不知道荒的內心在想什麼,提著購物袋進去櫃檯後方的茶水間,一面道:「我就不懂你在矜持什麼,一目連明明喜歡你,你偏要擺出高冷的樣子對他。」
  「他沒有喜歡我。」荒依舊語調平淡。
  「他肯定喜歡你。」煙煙羅非常肯定:「你們那麼長一段時間累積的因緣,他肯定被你吸引的;不,不單他被你吸引,你們是互相吸引。」
  「那又如何。」荒淡漠道:「妳別忘了,他是人類。」
  「人類又如何,不是人類又如何,你這副死樣子,分明是要急死我。」煙煙羅很是不滿現狀。
  「與妳無關,妳急什麼。」
  「怎麼會與我無關!」煙煙羅有些怒了:「你以為我在你身邊待這麼久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看你倆修成正果!」
  「我跟著他,不是為了修成正果。」荒冷冷道:「是為了贖罪。」
  「你已經贖完了,現在的一目連也贖完了。你為什麼還是不願意往前踏一步?」煙煙羅道。
  「因為我怕。」荒回答得毫不猶豫,反而讓煙煙羅一時無法接話。荒看了她一眼,繼續道:「我怕會造成新的罪孽,所以我不敢了。這個回答妳滿意了嗎?」
  煙煙羅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既然如此,那煙也不需要了吧?」
  「什麼意思?」荒皺眉。
  「既然你贖完了罪,也沒打算進一步發展,你就該放開他了。」煙煙羅道:「過去你怕他有危險,我讓煙跟著他,讓你可以透過煙看到他的樣子。不過既然你沒有要負責他這輩子的幸福,你也不用再像個變態一樣三不五時偷看他了吧。」
  荒沒有馬上答話,然而卻也無法反駁煙煙羅的話。
  「隨妳吧。」最後他只能這麼道。
  「我早就建議你去申請一支手機了。」看到荒臉上浮現失落的神情,煙煙羅涼涼地道:「一目連不是跟你要過電話嗎?可以直接跟他連絡,你偏不要。」
  「沒必要,我不想和他有太深入的關係。」荒依舊語調冷淡。
  煙煙羅嘆一口氣,「跟你講話心很累。」語畢,轉身進茶水間去了。

  荒沒有理會煙煙羅,自顧自地坐著發愣。反正他一直以來都是這麼過的。不論身邊有沒有人,不論一目連在不在眼前,他毫不在意時間,任其如流水般逝去不回返。
  對壽命沒有盡頭的神明來說,時間沒有意義,對荒來說,時間唯一的意義是對他的懲罰。

  坐沒多久,突然有人敲門,荒轉頭一看,拉開木門的正是剛剛才說到的一目連。他穿著襯衫、提著書袋,看看時間,應是放學後從學校過來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和荒打招呼:「你好,我又來打擾了。」
  「不打擾……請坐。」荒起身正想去倒茶,茶水間裡的煙煙羅先探出了頭:「是一目連來了呀!請坐請坐,你跟荒聊,我來泡茶。」
  聽到煙煙羅這麼說,荒只好坐回椅子上。
  一目連把一個紙袋放在桌上,從中取出一個長條型木盒,道:「那個……我有事想拜託你。這是今天有位老師從學校倉庫找到的東西,找到的老師堅持是珍貴的古物,不過大家都不知如何判斷,所以我就說,我有認識做古董店的朋友,可以請他來鑑識一下。」
  荒看著一目連小心翼翼打開木盒的盒蓋,連同布巾取出裡面的東西,放在桌上後掀開布巾,才發現是一把摺扇。一目連意示他可動手打開,荒才將之展開,看到了扇面上的畫。
  荒只看了幾眼就下了定論:「江戶時代,土佐光起的作品。真跡。」
  一目連睜大眼睛,不知是訝異於真跡,還是訝異荒只幾眼就能如此肯定地判定真偽。「真的?」
  荒點點頭,指著畫作的幾個地方向一目連說明。一目連有聽沒有懂,只是點點頭,忍不住道:「原來你真的是古董專家呢……」
  荒聽到後沒什麼反應,用布巾把扇子包回去,一面淡然道:「看多了自然認得。我寫張鑑定書給你,稍等。」
  煙煙羅此時從茶水間端了茶出來,笑著對一目連道:「我正好要做晚飯,一目連留下來一起吃吧?」
  一目連有點受寵若驚,連忙拒絕:「這樣怎麼好意思,我等等就要回去了……」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讓我一個人看著荒那張臉吃飯,無趣極了,你就當作陪我一起吃吧,我今天正好去超市,買了很多食材呢。」煙煙羅極力相邀。
  「呃……」煙煙羅誠意十足,反而讓一目連覺得難以拒絕,猶豫了一會兒,才道:「如果真的不打擾的話……」
  「當然當然,多一個人吃飯有趣多了。」煙煙羅笑著道:「你喜歡雞肉、還是牛肉?啊,也有魚喔。」
  「都可以,謝謝煙煙羅小姐。」
  「不行都可以,選一個。」
  「……那,魚好了。」
  「沒問題。」
  荒看著煙煙羅把自己晾在一旁,完全沒有過問他的意見就回到茶水間,只能沉默著坐在一旁。
  他知道煙煙羅是故意把一目連留下來的,一目連的反應看起來有點侷促,不知是否不想留下,於是開口:「如果有事不方便留下來吃,可以直說。」
  他的本意是想給一目連婉拒的機會,一目連看起來卻好像更緊張了,結巴地道:「沒、沒有,我晚上沒事,只是,只是……怕打擾你們。」
  荒總覺得一目連有些反常,但並沒有追問,只道:「沒那回事,不必介意。」
  「謝謝。」一目連看起來還是不太自在,但仍揚起微笑道謝。

  等待煙煙羅做飯的時間,一目連比起之前沉默許多,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卻熱絡不起來。好在煙煙羅動作很快,不到半小時就端出了幾盤菜,化解了一目連和荒之間的異常尷尬。
  用餐的時候,煙煙羅熱絡地跟一目連聊天,一目連反應如常,和她相談甚歡,而荒只是安靜地吃飯,吃得也不多。煙煙羅的手藝很好,每一道菜都讓一目連吃得津津有味,對一個常年不是吃宿舍伙食、就是自己簡單解決三餐的單身男子來說,吃到女子煮的家常菜簡直是奢侈享受。
  懷抱著對煙煙羅的感激之意,一目連整餐都沒工夫跟荒說話。

  一頓飯吃了很久,連水果都吃完後,一目連不好意思繼續打擾,正欲告辭離開,卻聽到屋外傳來了雨聲。一目連頓感手足無措,他沒有帶傘。
  煙煙羅也注意到了一目連的困擾,搶在荒之前開口:「我借你雨傘吧,還有你帶來的貴重扇子,我用塑膠袋幫你包起來,才不怕弄濕。」
  一目連雖不想再添麻煩,但自己可以淋雨,學校帶出來的珍貴寶物可淋不得,只好接受煙煙羅的幫助。
  在煙煙羅去找塑膠袋時,荒總算找到時機表現一點存在感,拿了一把傘給一目連:「拿去用吧,別淋雨,小心身體。」
  一目連遲疑了幾秒才接下,低聲道:「謝謝……我明天就拿來還。」
  「無妨,不必急著還。」荒道。
  「可是我……我……不喜歡欠人東西。」一目連找了理由搪塞:「我明天傍晚就拿來。」
  「……隨你吧。」荒不知道一目連今天怎麼了,也不跟他堅持什麼。
  煙煙羅找到了塑膠袋,替一目連將木盒連同紙袋都妥善包好,見他手邊已經有一把傘,心知是荒給他的,便沒再拿傘,和荒一起送他到門外。
  一目連走後,煙煙羅收拾著碗盤,順便給荒擱一句狠話:「你介意身分,我可不介意,我就要跟他當朋友,你不准礙事啊。」
  荒當作沒聽到,轉身上樓去了。



  雖然外面正下著雨,一目連並沒有坐車,選擇慢慢走路回家。
  走出古董店後他就沒有力氣再撐著笑臉了。
  他傍晚去的時候,木門似乎沒有關好,留了一個縫,屋內說話的聲音他在外面就可以聽見,正好聽到煙煙羅勸荒辦手機。
  他其實不該偷聽他們講話的,他應該退開一步,或是敲門示意自己的到來,但是他太好奇了,好奇荒為何沒有手機,因此忍不住湊到門邊,想聽荒的回答。
  卻聽到荒冷冷道:「我不想和他有太深入的關係。」
  一目連仿彿當頭被潑了桶冷水。
  他往後退了幾步,又往巷子的更深處走了幾步,一面掙扎是否要直接折返離開,想到自己承諾學校的人會把扇子帶來古董店鑑定,又走不了。等了一會兒,暫時調適了心情,才重新走到古董店前,抬手敲門。
  雖然荒和往常沒什麼兩樣,但一目連腦中一直迴盪著荒那句「不想和他有太深入的關係」,荒的淡漠在他眼裡,都變成了拒他於千里之外的高牆。本想正事做完就離開,又被煙煙羅婉留晚餐,一目連雖然不想多留,怕讓荒不快,但還是不爭氣的輸給自己想和荒多相處的渴望而留下了。
  手上拿著荒借他的傘,一目連的腳步很慢,心情很沉。
  原本,他還不知道自己對荒的心思是朋友間的喜歡,還是已經超過了朋友;今天聽到荒那句話,他才知道,荒在心中的重要性已經超乎自己以為的程度。
  才認識幾天,沒見面幾次,一目連自己也覺得不合理,但他就是被荒深深吸引,每天都想見他。
  只是,這個愛戀卻才剛開始就被宣判了結束。
  這是一目連第一次對人起了心動的感覺,沒有想到竟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他難過極了。

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3-3 14:34:16



  一目連坐在教室後方,他的指導老師正在上課,平常一目連總是非常認真在觀摩,期許自己也能成為一位稱職的教師,今天他的心思卻反常的一直飄忽。
  早上,他把帶去給荒鑑定的扇子還給學校,並一併附上荒寫的鑑定書,學校眾人都極為驚喜,沒想到校內竟藏有如此珍寶。找到扇子的老師給了一目連兩張高級餐廳的招待券,說答謝他和那位鑑定的朋友,一目連推卻不了,只好收下。
  原本該是個邀約荒的好機會,然而想到昨天不小心聽到的話,卻又無法鼓起勇氣開口相邀。荒不想和他扯上關係,他又怎麼有臉一直主動貼過去。想到這裡,一目連心情就很低落。
  他以為他交到了一個朋友,以為找到了交心的對象;現在,他連能不能維持友誼都不知道。
  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天,下午的課結束後,一目連跟著老師回到教師辦公室,在回座位前,老師先出聲問他:「實習結束以後,還有繼續留在這裡任教的打算嗎?」
  「咦?」一目連突然被這麼一問,愣了愣:「我……實習結束之後的事,還沒有考慮過。」
  「是嗎?實習只剩兩個月,該不多該找時間好好想想了。」老師道:「有位老師明年就要退休了,如果你想留下,下學期我跟主任討論,也許可以先以代課老師的身分聘你一學期,明年開缺了,你就可以來考正式職缺。」
  一目連沒想到指導老師幫他想了這麼多,連忙道謝:「謝謝老師安排,我會仔細考量後答覆您。」
  年近中年的老師慈祥地點點頭:「我記得你自己一個人住,也沒什麼親人依靠是嗎?這兒雖然是個鄉下的小地方,但也因為人少,大家都滿親近的。你別把自己當外人,有什麼煩惱,可以與我們商量,不用客氣。」
  「謝謝您。」一目連心裡一陣感動,稍微掃去了這兩天盤旋在心頭的陰霾。
  到了放學時間,一目連照例在校門外的馬路口送學生放學,直到學生走得差不多了,才回辦公室收拾東西,帶著前一天荒借他的傘,前往古董店。
  他原本想,如果今天跟往常一樣,是煙煙羅在一樓,那他就可以把傘交給煙煙羅後直接離開,不用和荒打照面。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目連打開店門,竟然迎面就碰到了荒。「你……你好,打擾了。」
  荒似乎正在整理店裡的古物,看到一目連到來,便停下手中的往櫃台走去。「請坐。」
  「不、不用了,我只是來還傘的。」一目連急忙道:「也不用泡茶,我馬上就要走了。」
  荒看著他,有些奇怪地問:「趕時間嗎?」
  「沒有,只是……不好意思打擾太久。」一目連小聲道。「昨天謝謝你借我雨傘。」
  荒接過一目連遞還的傘,沒有說話,連一句「不客氣」都沒說。
  一目連也習慣了荒的寡言,躊躇了幾秒,心一橫,從袋子裡拿出今天拿到的兩張餐廳招待券也塞給荒:「這是學校老師要給你的,說謝謝你幫忙鑑定那把扇子……你和煙煙羅小姐一起去吃吧,也請替我謝謝她昨晚的招待。」
  說完,也不等荒的回應便馬上告辭離開了,彷彿怕自己多待一秒就會後悔似的。
  一目連暗自下了決心,除非荒主動找他,不然以後不會再來古董店了。

  一目連離開後,煙煙羅從樓梯走下來,見店裡只有荒一人,奇怪地問:「我剛剛不是聽到一目連的聲音嗎?」
  「走了。」荒淡漠地回答。
  「這麼快?」
  荒把一目連給他的招待券遞給煙煙羅,道:「給妳。」
  「嗯?」煙煙羅接過一看:「哪來的招待券?牛排?哦,這間很貴呢。」
  「一目連剛剛給的,說學校老師給的謝禮,讓我們一起去。」荒又道:「我就免了,妳看跟青行燈還誰一起去吧。」
  「一目連給的?」煙煙羅一聽,立刻把招待券塞回荒手上:「他是想跟你去吧!」
  「他說讓我跟妳去。」荒一臉不以為然。
  「那是他不好意思開口……」煙煙羅簡直想用煙燻死眼前的木頭,耐著性子道:「算了,反正我講的你也不信,總之,這券我不收,下次跟一目連見面時跟他說我不愛吃牛排,他的心意我心領,你們一起去吧。」
  「……」
  「不然他來的時候我自己說。」煙煙羅留下這句,逕自回二樓去了。
  荒沉默地看著被塞回來的招待券,陷入了裝傻丟掉還是要依煙煙羅所言邀請一目連的兩難之中。

  然而接下來一連五天,一目連都沒有再來找他。週日荒被煙煙羅念了一頓,說一定是他對一目連太冷漠,一目連覺得受傷所以不想再來。荒沒有反駁,任由煙煙羅在耳邊碎念。煙煙羅講得口乾舌燥,卻見荒對她說的話毫無反應,終於放棄了對牛彈琴,包包拿著就出門去了。
  幾天不見一目連,荒心裡確實有些思念。過去在找到一目連之前,也度過了數年不見的日子,也許是前些天和一目連頻繁的見面,讓他貪心了起來吧。
  偏偏煙煙羅又出去了,不然還能透過她的煙看一下一目連,解解相思。
  荒無聲嘆了一口氣,走到堆積著各種古物的店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整理及清潔。
  過去的日子都是這樣過的,未來也這樣過下去就好了。
  不要接近一目連,對他才是最好的。

  眼角餘光瞄到放在角落的風神神社牌匾,荒不自禁又憶起了與「風神」的初見。
  他再一次因為被打而往山裡跑,然後遇到了坐在鳥居上的風神那日。

  風神從鳥居上輕盈地跳下,右眼被一圈又一圈的繃帶包住,雖然只剩左眼,眼神卻相當溫柔,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問:「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海。」
  「阿海。」他用溫柔的聲音喚了這個名字,阿海覺得從來沒有人這麼溫柔的叫過他。
  「那你呢?」阿海問。
  「我嗎?」他似乎沒有想到會被反問名字,頓了下才回答:「我是風神。」
  「風神?」阿海睜大雙眼:「你是神嗎?」
  風神點點頭,臉上卻出現了一些惆悵:「可能……快要不是了。」
  「什麼意思?為什麼?」阿海比剛剛更驚慌了。
  「你也看到這神社的樣子了。」風神苦笑:「神明是因信徒而存在的,如果信徒沒了,神明也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怎麼可以!」阿海想都沒想就抓住了風神身穿的寬大羽織的袖子:「那我來當你的信徒!你不要消失好不好?」
  風神依舊苦笑,伸手摸了摸阿海的頭,看到他抓著自己的手臂上似有傷口,衣衫也有些破舊,忍不住問:「你的手……怎麼了?」
  阿海一聽到問話,馬上把手縮了回去,遮遮掩掩道:「沒有,沒什麼……」
  風神直接伸手將阿海的手拉了過來,仔細一瞧,手臂上除了看起來像新添的傷口,更有大大小小的瘀青,看起來長期受到虐待。風神心中不忍,將手掌覆在傷處上,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神力替他療傷。
  傷口漸漸不痛了,風神把手放開後,傷痕也不見了了,連瘀青也消失無蹤。阿海又驚又喜,看著雙手又看向風神,開心道:「謝謝風神大人!」
  看到阿海恢復精神的模樣,風神也安心許多,道:「你是海邊那個村子的孩子嗎?」
  阿海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住在那裡,但我不是那邊出生的。」
  「那你是哪裡來的呢?」風神又問。
  「我不知道。」阿海小聲回答:「他們說,我是在海裡被撿到的,所以叫我阿海。」
  「原來是這樣……所以他們會欺負你?」
  阿海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他們以前對我很好,因為我會預知未來,但是最近的預知越來越不準了……所以他們就……」
  雖然阿海沒有說完,但風神已經知道後面沒說完的話是什麼了。想到這個年紀的孩子就要經歷現實的磨難,他心疼地摟著阿海,柔聲道:「抱歉,孩子,現在的我太虛弱了,沒辦法保護你;但是當你孤單的時候,隨時可以來此找我,我會陪伴你,所以,不用一個人躲起來哭,知道嗎?」
  阿海第一次被這樣溫暖的臂膀擁抱,一時不知道怎麼反應,只覺得整個心裡都暖暖的,有點想哭,但他不知道為什麼,風神對他這麼好,他為什麼想哭呢?他明明高興得不得了!
  「那,風神大人要一直在這裡喔。」最後阿海訥訥地說:「你不用保護我,我會保護自己的,等我長大,我也會保護你。我是你的信徒,你不能消失喔!」
  聽到阿海稚氣的言語,風神笑著答應:「好,我會一直在這裡,不會消失也不會離開的。」

  ……

  當荒的心思沉浸於遙遠之前的回憶時,突然感受到一股神氣接近,荒回神一看,一隻黑色的狐狸不知何時出現在店裡,嘴裡還叼著一枝稻荷。
  荒一眼就認出這是來送訊息的神使。他伸手接下那枝稻荷,完成任務的狐狸一晃眼就從眼前消失了。
  荒從稻荷中讀到了訊息,隨手將稻荷插在桌上的一只玻璃瓶中,繼續方才的整理。

  隔日,荒起了個大早,搭了公車慢慢前往京都市區。大約八點到達京都車站,荒買了電車車票,搭乘兩站後下車,來到了京都觀光名所之一的伏見稻荷神社。
  時間尚早,稻荷神社只有稀疏的遊客,荒沿著千本鳥居爬上稻荷山,走得越遠遊客就越少,到了後半段的路,便完全沒有任何遊客了。荒繼續往上爬,走完了一路綿延至山上的千本鳥居,終於抵達了最高處的稻荷神社本殿。
  稻荷神御饌津站在殿前,見荒到來,揚起微笑迎接他:「好久不見了,荒大人。」

  荒和御饌津並肩坐在殿前的長椅上,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陽光斜照在兩人身上,氣候溫暖而舒適。荒難得主動開口:「最近才開始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是很快的。明明不久前才見面,轉眼卻又一年了。」
  御饌津沒有看荒,而是看著前方:「這幾年有勞荒大人總是親自跑一趟。」
  「無妨。」荒簡短回應,一會兒又道:「這些年,我也活得越來越像個人了。早上還是坐公車過來的,搭了一個多小時。」
  「辛苦您了。」御饌津的聲音帶了些笑意。
  「我要謝謝妳,」荒道:「我確實在妳說的地方找到了他。」
  「那真是太好了。」御饌津看起來並沒有很驚訝,不過終於轉頭看向荒:「現在住的地方還好嗎?」
  「不差,和往常一樣,煙煙羅打理的,沒什麼問題。」
  「還在經營古董店嗎?」
  「稱不上經營……只是個方便的身分罷了。」
  「的確是呢,也輕鬆多了吧?記得幾年前您甚至在商店工作,我真不敢想像那個畫面。」
  「……」
  「那『他』呢?他這一世是什麼樣的人?」
  御饌津的問題讓荒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答道:「他是個老師,雖然還在實習,但……一定會成為一位很好的老師吧。」
  「是嗎?教師呀,很適合他呢。」御饌津臉上浮現淺淺的笑容:「那他現在過得好嗎?」
  這個問題荒沉默了更久,才道:「總是比之前好。」
  察覺到荒並不太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御饌津配合地沒有追問下去,安靜了片刻,還是荒率先打破沉默:「再給我一點時間。」
  御饌津臉上的淺笑漸漸退去,輕聲開口:「時間不是我能給的,還是要看天照大神的意思。」
  「我知道。」荒淡然道:「只是連累你這些年因為我而受罰。」
  「我不要緊。」御饌津搖搖頭:「但您……」
  「我會在時限回去高天原。」荒道:「再等我一會兒,讓我再多看他一會兒……」
  御饌津沒有說話。

  兩人安靜坐了一會兒,荒才起身道:「我該走了。」
  御饌津也隨之起身,對荒深深一鞠躬:「有勞荒大人這一趟路。」
  荒看著御饌津,道:「下次再來,也許就是一起回高天原的時候了。」
  「荒大人……」
  「我也在人界待夠久了。」荒一臉淡漠:「這麼長的時間……我想休息了。」
  聽到「休息」二字,御饌津猛地抬頭,「荒大人應該不至於……」
  「無妨,我拖到現在,是為了贖罪。」荒的語調依舊平淡,「罪已贖完,天照大神還多給我這些時間,說起來,我還該感謝祂。」
  御饌津看著荒,如果是以前的荒,絕對不會說這種話的。如今他卻用這樣平淡的語調說著這些話,令御饌津心裡覺得很複雜,但又沒立場說什麼,最後什麼也沒說,恭送荒離開。

  荒順著石階一步一步往下,與一批又一批的遊客擦肩而過,千本鳥居的景色他已經看了無數次,不會再為此駐足。當他走到中途時,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一目連就在他前方不遠處,也看到了荒,愣愣地放下正在拍照的手機。
  兩人對望了一秒,一目連尷尬地笑笑:「你好……真巧,來參拜嗎?」
  「不……」荒沒多想就否定,但又不能說實話,隨意找了藉口:「我來找住在這裡的朋友。」
  「住在這裡?」一目連疑惑。
  「……住在這附近。」荒繼續凹:「順路過來。」
  「這樣啊。」一目連不疑有他,笑了笑,雖然荒沒有問,他仍主動道:「我今天是跟學校的校外教學來的。早上參觀這裡,下午還要去平安神宮。」
  荒點點頭,沒有說話,一目連只好繼續道:「你要回去了嗎?我還想繼續往上走,不知道走完要花多少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就要集合上車了……」
  「來不及。」荒直接道:「一個小時夠你走到山頂,但你還需要時間下山。」
  「說的也是……」一目連收起手機,拿起境內地圖看了看:「唔……那我也回返吧,留一點時間買御守跟紀念品也好。」
  「那就一起走吧。」荒道。
  一目連沒有拒絕,和荒一起走下山的路。荒想起煙煙羅的交代,便開口:「關於你上週給我的那兩張招待券……」
  「嗯?」荒走在一目連右後方,聽到他開口,一目連回頭看了他一眼。
  「煙煙羅說,你的好意她心領,但她不喜歡吃牛排,所以要我把券還你。」荒道:「不過我沒帶在身上……」
  「是、是嗎?」一目連沒聽懂荒是要還他一張券還是兩張,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有點結結巴巴:「沒關係,不用還我,不然……你找別人一起……」
  「我在這裡沒有認識『別人』。」荒淡然道:「除了煙煙羅,只有你。」
  一目連頓時說不出話來,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耳根似乎都有些發熱。「那,」一目連不知哪來的勇氣,終於將不敢提的邀約說出口:「我們一起去?」
  「好。」荒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一目連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放棄的機會竟然又回到手中,欣喜之情讓他暫時忘記了之前荒說過的冷漠言語,難掩興奮地問:「那,約哪天好呢?」
  「都可以。」
  一目連想了想,「週日晚上可以嗎?這幾天比較忙……」
  「好。」荒很快應了下來。
  兩人約了詳細時間,一目連又恢復了上週之前的樣子,主動開話題與荒閒聊,荒也一一回應,就這樣一路聊到了山下。
  一目連要買御守,荒陪著他走到販售區,人潮太多,荒沒有和一目連一起擠進去,站在外圍等著,視線一直沒有從一目連身上移開。沒多久,一目連又擠了出來,拿著手上的一只迷你狐狸娃娃吊飾,笑著對荒道:「結果我買了這個,哈哈,好可愛。」
  看著一目連的笑臉,荒也不由得揚起嘴角,出現隱約的笑意,附和他:「嗯,很可愛。」
  「荒不買嗎?」一目連問。
  「不用了。」荒道:「我差不多該走了。」
  「這樣啊……我也該去集合了。」一目連把狐狸娃娃收進背包,對荒道:「那,週日見!」
  「嗯。」荒目送一目連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才邁步離開。

  荒在過中午後回到店裡,煙煙羅見他回來,隨口問:「去稻荷神社?」
  「嗯。」荒不意外她知道,每年他都會去一次稻荷神社,雖是早就約好的,御饌津還是每年都會送來稻荷提醒,所以煙煙羅看到稻荷,就知道荒又要跑一趟了。
  荒沒有和往常一樣直接上二樓,而是走到堆滿古物的狹窄走道中,看著週遭的東西,問:「這間屋子,妳租多久?」
  「嗯?」煙煙羅沒想到一向不管這等雜事的荒會突然問起租期,愣了愣,回答:「簽兩年約。」
  「能提前退嗎?」荒問。
  煙煙羅嚴肅地看著荒,問:「怎麼了?御饌津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是我之前沒和妳說,我在這兒待不了多久。」荒淡定道。
  「待不了多久是什麼意思?一目連在這兒,你不待在這兒,要去哪裡?」煙煙羅追問。
  「回高天原。」
  「你瘋了嗎,你一回去就……」
  「我知道。」荒打斷煙煙羅的話:「這麼久了,我想休息了。」
  煙煙羅看著荒,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忍不住又問:「那一目連怎麼辦?」
  荒沉默了一會兒,道:「他會過得很好……沒有我,會過得更好。」
  說著,荒不再理會煙煙羅,逕自回二樓去了。

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3-4 15:00:38



  那日起,阿海就常常往風神神社跑,和風神說些村子裡的事。他從不說自己被打罵的事,即使風神都有留意到他身上不時出現的或大或小的傷痕,風神也不曾問起那些傷,因為他已經沒有力量替他治療了。
  阿海雖然說,他要成為風神的信徒來讓他繼續存在,但畢竟只是個孩子,對風神來說只是杯水車薪。
  日復一日,風神陪伴著阿海,一面思索自己消失後,這孩子該如何是好的問題。他無法親口告訴阿海事實,只想找個方法讓他不再到山上來,這樣他就不會發現自己有一天消失了。但每次見面,他又說不出口要他別再來找自己。
  沒事的,應該還能再撐一陣子。每回目送阿海離開的身影,風神都這樣告訴自己。
  有一日,很突然地,風神強烈地察覺到自己即將消失了。
  他第一個想到的是:阿海怎麼了?那個說要成為他的信徒、讓他繼續存在的孩子,出了什麼事?
  他遇到了從海邊逃到山上的小妖怪,一問之下才知道,那村子裡的人,把阿海作為獻祭,將他送入了大海。而就在海水淹沒了阿海後,原本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忽然捲起海嘯,吞沒了整個村莊。
  風神腦中一片空白。
  他終於成為沒有信徒的神了,失去了存在於世的意義。
  可是,不行呀……
  他和那孩子約好了,要永遠在這裡,不會離開也不會消失……
  他們約好了,他會陪伴著他,而他長大後要保護他……
  他不能……消失……

  ……

  關於「風神」故事就到這裡結束了,一目連放下書,輕輕嘆了一口氣。
  沒想到「風神」的傳說竟是這樣一個悲傷的故事,他之前卻從未聽過。
  一目連好奇的翻到最後,想看作者介紹,卻除了「青行燈」這個名字外,沒有其他介紹。一目連有些好奇這位作者,上網查詢,發現其他搜尋到的名字都出現在編輯的欄位,著作只有這本,且這本書被分類為神怪小說,而非歷史神話。
  一目連有些疑惑,原來這是編撰的故事嗎?
  看了看時間,一目連起身準備出門,從這裡到京都車站需要一段時間,他得早點出門。



  在人來人往的京都車站前,一目連剛到沒多久,就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蟲師!」
  棕色短髮的少女看到了一目連,臉上揚起笑容,快步朝他跑來,一面揮手打招呼:「連哥!」
  「別用跑的,小心跌倒。」一目連雖然這樣勸,一句話說完的時候,蟲師已經到他面前了,只好無奈地笑道:「看起來很有精神,最近好嗎?」
  「不好,學校忙死了。」蟲師毫不猶豫道:「學弟妹有夠難帶!怎麼講都學不會!實驗又沒辦法一個人做……」
  蟲師話雖這樣說,臉上的氣色其實很好,講話也活力十足,一目連聽了只是笑笑:「今年能畢業嗎?」
  「啊──連哥你別問這個問題。」蟲師一臉委屈:「我應該能畢業……應該,只要實驗順利的話。」
  「會順利的,我的妹妹這麼優秀。」一目連摸摸蟲師的頭,「走吧,帶妳去吃午餐。妳說想吃蛋包飯對不對?」
  「嗯!」蟲師挽著一目連的手,開心道:「其實最想吃連哥做的蛋包飯,不過沒辦法,就吃餐廳的吧!」
  「我做的明明就不好吃,你怎麼老愛提。」一目連的聲音透著無奈,臉上卻寫滿寵溺。
  「很好吃呀!」蟲師笑瞇瞇的,眼睛都彎了:「最喜歡連哥做的飯了。」

  蟲師是一目連的表妹,年齡小他一歲,是親戚中與他最親近的一個。兩人從小可說是一起長大的,國小、國中都同一間,高中雖不同,但仍住在一起,直到高中畢業後一目連考到東京的大學,才搬出去自己住。
  蟲師的大學在和歌山,得知遠在東京念書的表哥為了實習終於又回到關西,蟲師早就想去找他了;然而大學四年級的蟲師忙著做實驗,好不容易這天才有空來京都找一目連。
  一目連帶著蟲師到車站地下街的餐廳吃飯,久未相見的兩人聊得開懷,從小時候聊到大學,又聊到未來的打算。
  「連哥之後考正式教職時,打算往哪個地區考?」蟲師問:「留在關西?還是想再去東京?」
  「東京物價太貴了。」一目連搖搖頭:「沒有特地想去哪,哪裡缺額多就往哪考吧……其實我現在實習的學校也有問我要不要留下,我還在考慮。」
  「能留不是很好嗎?還要考慮?」蟲師不解:「是因為那邊太偏僻了嗎?」
  「不是,只是……總要多考慮一下。」
  「喔~我知道了。」蟲師露出賊笑:「連哥的女朋友在別的地方?」
  「胡說什麼。」一目連無奈地看著一臉八卦的蟲師:「女性朋友都沒有,哪來女朋友。」
  「咦──我不相信!連哥條件這麼好,怎麼會沒對象!」蟲師怪叫道。
  「以前為了拼獎學金跟打工,沒什麼交際的時間。」一目連道:「而且我哪裡條件好了,基本的錢、房、車都沒有,算了吧。」
  「連哥內在好啊!脾氣好,性格好,長得帥,又溫柔……」蟲師一面唸一面數著手指:「去路上走兩圈,一定可以吸引一票追求者!」
  「不需要。」一目連被蟲師弄得有點想笑,卻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荒。
  他和荒約今晚吃飯,吃完午飯再陪蟲師附近逛逛,就要回去了。
  那日荒的話讓他受到了不小的打擊,經過幾天沉澱後已經看開了。既然荒不想和他有太深入的關係,那就不深入,當個點頭之交就好,偶爾去古董店和他打招呼、聊聊天,就算荒覺得煩,也只剩這兩個月的時間了。等實習結束,他也許就會離開這個地方了。荒沒有電話,分開後大概就不會再見面了,不會再打擾到他。
  一目連是這樣打算的。雖然會有點寂寞,但這樣才不會讓荒困擾吧。至少別在荒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



  一目連那天對荒說了「週日見」,果然這幾天都沒有再去古董店。不過煙煙羅知道荒要和一目連一起去吃飯後非常滿意,沒有再對著他碎碎念。
  到了約定的周日傍晚,荒換了一身洋服,雖然只是尋常的白襯衫和牛仔褲,但和平常看起來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煙煙羅面帶微笑地目送他出門,不忘叮嚀他要對一目連好一點。
  荒沒有理會煙煙羅,比約定時間早了十五分鐘來到店外,左右看了看確定一目連還沒有到,便放心地站在一旁等。
  結果他從約定的六點一直等到八點,一目連都沒有出現。
  餐廳員工出來收走了放在外面的菜單,也把「營業中」的牌子收了起來,代表今晚已經不再接客。荒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去。
  荒知道一目連不會忘記他們的約,也不會無故失約,他今晚沒有如期出現唯一的可能,就是臨時有事──或說,出了事──讓他來不了。心中的擔憂讓他回返店裡的腳步越來越快,只差沒用飛的。
  「唰」一聲拉開店門時,屋子裡一盞燈也沒點。荒門也沒鎖,三步併作兩步上了二樓,正好煙煙羅從房間探出頭來,問:「這麼快就回來了?你們吃完沒去散散步呀?」
  「他沒來。」荒沒時間和煙煙羅說明,少見地出現著急的模樣:「能讓我看看他現在在哪兒嗎?」
  「什麼?」煙煙羅吃了一驚,揮揮手召喚出了煙,灰白的煙中很快浮現了一目連的身影。
  看到一目連沒事的模樣,荒總算稍微放下了心,約好的時間沒出現,心中總忍不住往不好的地方想去。隨即畫面中的一目連身旁出現了一個女孩子,兩人走得很近,有說有笑。
  煙煙羅也看到了這個畫面,定格了一秒,隨後小心翼翼地觀察荒的反應;荒臉上面無表情,沉默地盯著一目連看了會兒,揮了揮手,將煙和一目連的身影一起揮散。
  「沒事就好。」煙煙羅只聽到荒留下這句話,便回房去了。
  煙煙羅還想繼續觀察,可荒都不看了,之前才笑過他變態,煙煙羅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心裡卻非常掛意那名和一目連走在一起的女孩子是誰,竟然會讓他拋棄和荒的約定。

  隔天,荒整天沒有離開房間一步。
  而在傍晚一目連來了,煙煙羅從二樓聽到一目連的聲音,卻見隔壁沒有任何動作,只好親自下樓迎接,還要裝作對昨晚之事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笑著道:「唉呀,是一目連,之前的招待券謝謝你,荒有還給你了吧?還是他自己藏起來了?」
  「有,荒有還給我……」一目連臉上的微笑有些勉強:「原本昨晚和荒要一起去吃的,但我臨時有事去不了……請問荒在嗎?我是來向他道歉的。」
  「咦?是這樣嗎?荒什麼都沒說。」煙煙羅一路裝傻:「你等會兒,我去叫他。」

  一目連戰戰兢兢地在一樓等著,心情既緊張又低落。
  昨天他應該四點就要和蟲師道別的,偏偏要送她去搭車前,蟲時才發現她的手機和錢包不見了,不曉得忘在哪裡,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目連便陪著她去警察局備案,又打電話問了幾個今天走過的地方、以及把手機和信用卡等等辦理掛失。手忙腳亂了一陣子,才接到警局的連絡,有人撿到送到了另一間警局。
  一目連陪著蟲師去領回,再辦了些手續,弄一弄就晚上了,蟲師對陪著她東奔西跑的一目連相當抱歉,說什麼都要回請一頓晚餐,一目連一心惦念著與荒的約定,好不容易才婉拒,再陪著蟲師去買車票並送她上車,這時時間已經超過八點了,回到住處已經十點。
  回程的公車上,一目連心情低落極了,無精打采地坐在最尾端的位子,想著該怎麼和荒道歉。他本想下車後直接過去古董店,但時間已晚,他不敢貿然打擾,只好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去宿舍,早早梳洗就寢,準備隔天放學後再去道歉。
  樓梯間傳來低沉的腳步聲,一目連心頭一緊,緊張地看著荒的身影從樓梯間出現,他沒有像平常一樣帶著微笑和荒打招呼,在視線相接前一秒就朝他深深鞠躬:「對不起!昨晚……我失約了。」
  「沒關係。」荒臉上和往常一樣淡漠,沒有生氣,也沒有其他情緒。
  一目連侷促不安地抬起頭,又低垂著視線道:「昨天,我妹妹從和歌山來京都找我,原本傍晚就會回來的,結果臨時有點事……你沒有電話,我沒辦法連絡你……真的很抱歉。」一目連再次鞠躬,幾乎超過九十度。
  「沒關係,」荒又說了一次:「因為我沒手機,才害你有事卻沒辦法連絡。」
  「我不是這個意思!」一目連怕荒以為自己在怪罪他,趕緊澄清:「我……如果我沒有被耽擱,沒有手機也沒有問題的,是我的錯。真的很對不起……」
  看著一目連的頭低到不能再低,荒嘆了一口氣,試圖找一個能讓一目連不那麼歉疚的說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臨時有事也沒辦法。我不介意,你也別那麼在意了。」
  一目連稍稍抬頭看了荒一眼,猶豫了會兒,忍不住問:「你……等了很久嗎?」
  「還好,一陣子。」荒沒有正面回答。
  一目連卻猜到荒肯定等了很久,只是不想說出來,心中歉意更深了,內心思緒千迴百轉,幾乎要糾纏成一團,最後小心翼翼地開口:「那……要重新約時間嗎?」
  荒看著一目連,想了想,問:「今晚?」
  「咦?」一目連眨眨眼:「待會兒嗎?」
  「你有事?」荒問。
  「沒、沒事!」一目連用力搖頭,彷彿怕荒下一秒便改變心意。「我只是怕造成你的困擾……」
  「不會。」荒道:「你還要回宿舍嗎?還是在這等我一會,我換件衣服。」
  「我……我等你好了。」一目連看了看時間:「我記得那邊五點才開始營業,現在才四點半,走過去都還早。你慢慢來。」
  「那你坐一會兒。」
  「好。」

  荒才剛上樓,煙煙羅就下來了,一目連看到她,馬上上前:「煙煙羅小姐,請問您有手機嗎?」
  煙煙羅正要找他,見他主動搭話,很是開心:「有啊!要留嗎?」
  「如果您方便的話……您比較常跟荒在店裡,之後有什麼事,至少多一個管道連絡……」一目連小心斟酌著用詞。
  「這哪有什麼問題。」煙煙羅大方把電話號碼唸給了一目連,正想拿出手機也記下一目連的號碼,卻發現手機沒拿下來。「唉呀,手機在樓上,你等我拿紙筆……」
  「我現在播過去,您的手機就會有我的號碼了。」一目連道。
  「啊,對耶!」
  煙煙羅和一目連交換了電話,又壓低了聲音對一目連道:「一目連啊,我當你是朋友,多說幾句話,你別見怪。」
  「煙煙羅小姐請說,不用這麼客氣。」
  「一直這麼客氣的是你呀。」煙煙羅一笑:「你呀,不用這樣客套說話,尤其是對荒,那傢伙智商情商都低,你說話要是太繞圈子,他聽不懂。」
  一目連也笑了出來,心裡不由得有點羨慕,煙煙羅可以用這麼親近的語調說荒的事。
  「荒以前脾氣很差,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只是個性比較悶騷,不愛說話,更不怎麼說內心話,所以看起來很冷漠,你不要以為他討厭你。」煙煙羅又道。
  「我知道。」一目連微笑著回應,卻忍不住想起荒那一句「我不想和他有太深入的關係」,笑容不由得多了絲敷衍的味道。
  煙煙羅不知道一目連心裡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只當一目連真的把話聽了進去,又說了句:「他欠缺生活常識,失禮的地方,你多擔待些。」
  「不會,到目前,他都挺好的。」一目連仍舊保持禮貌的笑容,「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能認識你跟荒,我很開心。」
  「我也是,你以後多來走走啊,讓我除了那張死人臉之外有不同的聊天對象。」
  「只怕打擾你們做生意。」
  「這兒十天半個月也沒個客人,有什麼打擾的。」
  兩人閒聊了一陣,等到荒換了衣服下來,煙煙羅才與出門的兩人道別。
  煙煙羅自認能說的都說了,意思也夠白了,她相信一目連能聽懂她的意思。雖然荒沒有禁止她和一目連說以前的事,但煙煙羅尊重荒的想法,荒不說,她也不主動和一目連提起。
  以前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重要的是接下來的事。
  她相信今天這場飯局一定可以讓荒和一目連有所進展。



  這一頓飯,荒連二人的確吃得很順利。
  荒難得主動問起一目連所言的妹妹,一目連便開開心心向荒介紹,從兩人小時候的相處,生活中的趣事,一路說到上大學之後分開;又說了昨天蟲師一度弄丟了手機錢包,後來有驚無險地找回來的事。
  荒聽得很專注,一目連看得出來,荒可能吃了什麼都不知道,但很認真在聽一目連說話。一目連又說了上週校外教學的事情,然後說到雖然在京都已經待了三個月,卻沒去過幾個景點,實在很可惜。
  「京都的交通費好貴。」一目連笑得有點尷尬,「實習老師不能打工,實習的薪水又低……不過難得待在這兒,離開前還是想去一些地方走走。」
  荒聽到關鍵字,問了句:「實習到什麼時候?」
  「七月中。」一目連回答:「學期結束後,得回東京的學校交實習報告。」
  已經六月了,意即一目連待在這兒的時間只剩下一個月。
  荒沒有問一目連之後的打算,他自覺自己沒有立場問,就算知道了,他也沒辦法繼續跟著他,索性不問。
  「有什麼想去的地方?」荒換了話題:「我在京都待了很久,也許可以當地陪。」
  「真的嗎?」一目連沒想到一直試圖與自己拉開距離的荒會主動提出邀請,開心之情溢於言表;荒看著一目連欣喜的表情及隨之浮現的笑容,心裡也泛起一陣暖意。
  兩人邊吃邊聊,最後敲定了一個神社巡禮的行程。一目連最近對神明、妖怪等傳說感興趣,對荒來說,去神社也正合他的意。
  神社都匯聚了不少神力,對荒來說,在神社境內待上一小時,可以獲取不少力量。
  畢竟現在的他,已經越來越虛弱了。
  在人世待太久,以及其他的原因,導致他身上的神力越來越弱。荒時常揣測自己還能再拖多久時間,他還得留回去高天原的力氣。
  兩人約在月底的周六,也就是二週後。
  荒一路陪一目連回到宿舍,目送他進去後,又在門口呆呆看了會兒,才轉身離開。
  想著二週後的約定,又想到一目連實習即將結束以及自己所剩不多的神力,荒突然不習慣這種面對結束的感覺。
  他活了太久,一直看不到終點,現在,終點似乎已經在觸目所及之處了。

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3-5 15:58:26



  到了約定的日子,一目連大清早就醒了,三兩下吃了早餐,算準時間出門。兩人約定早上八點在公車站碰面,一目連提早五分鐘到,卻見荒已經站在那兒了,趕緊小跑步過去:「荒,早安!」
  「早。」荒穿著簡單的T恤和一件黑色夾克,還背了一個斜肩包,看起來比往常穿著物的樣子年輕許多,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一目連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臉上不由得浮現淡淡的笑意。
  沒等多久公車來了,兩人上車坐定後,一目連從背包中拿出一本京都旅遊書,注意到荒的視線,主動開口道:「我從學校圖書館借的,雖然有點舊了,不過還是可以當參考……」他翻到地圖那頁,其實這段時間他已經看過無數次了,但還是忍不住又拿出來看。
  這兩周間,一目連只去了古董店一次,和荒討論出遊的安排。煙煙羅興致勃勃地參與他們的討論,還提醒一目連可以買巴士地鐵一日券,比較省交通費。
  兩人居住的地方位於京都市以北,因此決定先搭巴士前往鞍馬山上的貴船神社,再繼續往南,依序參拜上賀茂神社、下鴨神社及北野天滿宮。
  貴船神社是荒提議的,下鴨神社則是煙煙羅推薦,另外兩處是一目連自己想去的地方。一目連第一次翻到旅遊書介紹貴船神社和下鴨神社都是著名求姻緣的神社時,心中不禁起了些波動。

  貴船神社地處偏遠,兩人特地一早就前往,到鞍馬山的時候只碰見零星幾名遊客。山路清幽,兩側樹林綠蔭盎然,一目連的精神也輕鬆了起來。
  順著清澈的水流爬上長長的石階,一段跋涉過後終於進入神社境內,兩人先參拜正殿,一目連興致勃勃地四處拍照,做了著名的水占卜,得到一個不錯的結果;又到一旁的販賣處看了看,猶豫許久,忍不住買了一個姻緣御守。一目連悄悄瞄了一眼不遠處正在看繪馬的荒,把御守和心中各種情思小心翼翼地收起。
  離開貴船神社後,兩人又花了一些時間才終於進入京都市區,來到歷史最悠久的神社之一──上賀茂神社。參拜完後兩人在附近隨意吃了午餐,接著繼續往南,來到下鴨神社,走過一片茂密的原生林、再穿過朱紅的拱門,便看到了主殿。主殿參拜完畢,一目連看著籤筒猶豫許久,最後還是沒有抽,順路看了看有名的連理樹後,便和荒離開了。
  時間還在煙煙羅安排的預訂之中,荒看著一目連,問:「累嗎?要不要去吃點東西,休息一下?」
  「沒關係,我不累。」一目連搖搖頭,今天的神社巡禮,除了貴船神社,他最期待的就是下一個目的地──供奉學問之神的北野天滿宮。
  一目連身為教育家,在正殿前特別虔誠地朝拜了好一會兒,而境內隨處出現的牛的雕像他也摸了好幾隻,祈求身體平安。
  「荒,你不摸一摸嗎?」一目連注意到在天滿宮內荒好似感到興致缺缺,出聲問了一句。
  以荒的身分,摸雕像祈求什麼的,對他來說有些可笑。但看到一目連眼裡的單純和真誠,也不想冷漠地拒絕他,於是走近雕像,隨意摸了摸,心中默默祈禱一目連的身體健康。

  離開天滿宮時,天色也快暗了,兩人搭上公車準備去吃飯。
  在車上與荒併肩而坐時,一目連忍不住把憋了半天的問題問出口:「荒,你是不是不信神?」
  今天去的四間神社,荒都非常熟悉,包括歷史、供奉的神明,以及建物的特色及相關藝術價值,導覽員一般一一說明予一目連聽。一目連聽得認真同時也聽得出荒對這些並無特別興趣,只是當成單純的知識在講解。
  荒沒想到一目連會問這個問題,也愣了愣,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
  神,沒有所謂信不是,他本身就是;而祈禱什麼的,確實許多神明會聆聽並實現那些願望,前提是祈求來自人們,而非他這樣的神。
  猶豫了會兒,荒才回答:「我只信特定的神。」
  「什麼神?」一目連好奇追問。
  荒看了一目連一眼又移開了視線,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一目連見荒的臉色似乎不太對,也不好問下去,兩人便陷入了沉默。
  「你呢?你相信神明跟妖怪的存在嗎?」荒突然問。
  「嗯,相信。」一目連沒多想就回答:「雖然我們看不見,但我相信世上存在很多我們看不見的事物。」
  「那,你相信靈魂跟轉世嗎?」荒又問。
  一目連不知道荒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但也沒多想,只當作平常的閒聊,道:「算相信吧,投胎轉世之類的。」
  「如果有人來找你,說他是你前世的情人,你會信嗎?」荒問。
  一目連想了想,才回答:「信,但前世是前世,和這一世的我沒有任何關係。」
  「不論是情人,或是家人,關係非常親近的人……也這樣認為?」荒繼續問。
  「嗯,不管是前世的誰,跟我都沒有關係。」一目連回答得很篤定:「畢竟轉世了,就算是同樣的靈魂,那都是前世的事了,長相不同、名字不同,簡單說,跟我就是不同人啊。如果有人硬要拿上輩子的關係要我接受,我相信,但不會接受。」
  荒靜靜地聽著,最後道:「你說的對,就算是轉世,上一世和這一世,就是不同的人……你說的很對……」
  一目連見荒若有所思的模樣,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傍晚,兩人來到河原町,週六晚間的河原町人潮相當多,荒一面留意避免和一目連走散,一面領著他找到了煙煙羅推薦的餐廳。
  餐廳位在鴨川旁,夏季會開放著名的「納涼床」──在面對鴨川的那側架設木頭平台,在露天的平台上一面享受自鴨川吹拂而來的涼風,一面享用晚餐。煙煙羅說有認識的人在這邊打工,會幫他們留位子,荒連二人一進入餐廳,立刻有人認出了荒,恭恭敬敬地帶他們到了納涼床,而且還是最靠河岸的靠邊位子。
  荒雖然沒有和那人打招呼,但認得他是煙煙羅的弟弟。
  「這一頓我請。」在一目連翻開菜單前,荒便說了句。
  「咦?」一目連一愣,隨即推卻:「不、不用啦……」
  「就當作上次你給我招待券的回禮吧。」荒道。
  「那也是學校老師給我的,而且……」一目連瞄了眼菜單,頭都不好意思抬起:「這裡不便宜耶……」
  要坐納涼床用餐,必須點特別菜單上的納涼床餐點,就算是最低的價格,也差不多是一目連一周的伙食費了,對他來說確實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但既然是跟荒來吃,他還是願意花下去。
  荒也是知道一目連的經濟狀況並不寬裕,才會主動提出請客,對他來說,錢並不算什麼,他只想看到一目連的笑容。荒在心裡斟酌著用詞,避免可能讓一目連受傷的說法,最後道:「你就讓我盡一點地主之誼吧,請一頓飯的錢並不會造成我的負擔,你且寬心。」
  「……好吧,謝謝你。」一目連不擅長拒絕別人,低著頭向荒道謝後,便用菜單半掩面容。他此時心裡挺複雜的,一方面不好意思讓荒為他破費,一方面也開心被荒請客,同時又忍不住琢磨荒請這一餐的用意。真的只是回禮?還是荒擔心他吃不起?
  不過這些糾結在開始送餐後就漸漸被風吹散了。
  特別菜單的價格不斐,食材自然也講究,每一道菜的量都不多,但一盤接一盤,料理方式及擺盤都是精心設計的,一目連難得吃到這樣精緻的料理,吃得津津有味又大開眼界。再加上一旁鴨川的自然景色與徐徐吹拂的涼風,對面又坐著心儀之人,一目連享受著這難得的舒適,一頓飯的時間都是笑著的,開心極了。
  荒沒怎麼看風景,視線一直停留在一目連身上,大約也受了一目連的好心情影響,暫時忘卻了越來越接近的離別,也忽略了鄰座的其他客人,只當世界上唯有自己和一目連二人,而時間會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吃完晚餐,一目連說想去鴨川旁邊坐坐,荒便與他走到了河岸邊,一目連隨意覓了處草地坐下,荒也跟著坐在旁邊。
  岸邊沒有路燈,微弱的光源來自後方的餐廳,一目連看著前方,一會兒便閉上雙眼,享受夏日夜風吹來陣陣涼意。
  荒看著一目連的側臉,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今天一整天,對他來說太過不真實了。一目連一直在他身邊,和他說話,對著他笑,甚至他現在可以這麼近距離地看著他的臉,手一伸就可以碰到他。
  換作是以前的他,這些事連作夢都不敢想。
  因為他,沒資格擁有這麼美好的一目連。

  「哈啾」一聲,一目連掩著鼻子打了噴嚏,荒忍不住開口:「會冷嗎?吹風吹太久了?」
  「不會,沒事的。」一目連伸了個懶腰,對著荒笑:「好久沒玩這麼開心了,還吃了好豐盛的晚餐。謝謝你,荒。」
  「你開心就好。」荒難得毫無猶豫說出肺腑之言。
  「雖然不想回去,但也該去坐車了,回去還得花上一段時間呢。」一目連說著站了起來,腳步卻踉蹌了一下,被荒及時伸手扶住,他不好意思地道歉:「不好意思……謝謝。」
  「累了?」雖然光線昏暗,荒仍看著出一目連臉上有些疲憊。
  「有點。」一目連笑笑,「不要緊,一會兒上車休息就好。」
  河岸是斜坡草地,又沒什麼照明,荒擔心一目連跌倒,索性握住他的手:「走吧,小心腳下,牽好我的手。」
  一目連被荒溫熱的手掌握住,臉頰不自覺地一紅,輕輕回握住那隻大掌,一步一步小心地往上走,直到走回水泥路上,荒才放開手。
  一目連看著自己的手,又看向荒,覺得心跳得有點快,還有點眷戀剛剛的溫度。

  從河原町回到京都車站前,再搭上回返的長程公車,時間已近九點了。公車開動後便熄了一半的燈,荒連二人坐在靠後方的二人座,一目連大約真的累了,沒再跟荒說話,閉著眼睛休息,不一會兒就只剩下細微的呼吸聲,顯然已經睡著。荒雖不累,但在車上沒事做,便也閉眼假寐。
  車子開上公路後穩穩地前進,照預定時間進入了街區。轉過一個大轉彎時,一目連的身體隨著轉彎晃了晃,下一秒頭就靠到了荒的肩上。
  荒睜開眼睛,轉頭看著一目連,他仍眼睛緊閉,雙唇微啟,胸膛規律地微微起伏,看起來睡得頗沉。他的手抱著背包放在腿上,因為轉彎的關係已經快要滑下去了,荒伸手替他把背包拉回原本的位置,再輕輕拉起一目連的手重新放好。接觸到他的肌膚時,荒的眼神閃了閃,猶豫了會兒,輕輕地將手覆在一目連的手背上。
  這或許是最後了。荒心想著。再過沒多少日子,一目連的實習結束,就要離開這裡了。荒不打算繼續跟著一目連,等一目連離開後,他就要回高天原了。
  看著一目連熟睡的臉龐,荒難再壓抑心中思慕與這段時日的壓抑,忍不住低下頭,雙唇輕輕印上了一目連的唇瓣。
  這個吻僅僅四唇相貼,短短一秒就分開了,但荒的眼神沒有移開,仍停留在一目連臉上,神情充滿眷戀與濃烈的愛意,那是以前不曾出現在一目連面前的表情;荒一直藏著他對一目連的情意,埋藏在心底最深處,不曾流露分毫。
  時間靜靜的流逝,直到車內燈光亮起,宣告即將抵達目的地,荒才收回手,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一會兒車長開始廣播即將到站的站名,一目連才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竟靠著荒睡覺時嚇了一跳,趕緊坐直身體。
  荒什麼都沒說,下車前提醒一目連不要忘記東西,到站後便一前一後下了車。時間很晚了,荒堅持陪一目連回到宿舍,目送他進了宿舍大門後才離開。

  一目連進了宿舍後沒有和往常一樣直接回房間,而是站在樓梯間往外望,隔著窗戶可以看到荒還未走遠的背影。
  回程的車上,一目連其實沒有睡得很熟,中途就醒了,只是閉著眼睛繼續休息。他也不是故意靠在荒的肩膀睡覺,只是因為車子搖晃而自然靠了上去,他忍不住想藉機享受與荒的親暱,便繼續裝睡。
  荒會吻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一路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直到兩人分開,到現在,一目連無法再裝了。他不自覺地用手指輕觸嘴唇,手還微微發顫,想起荒覆在他手背上的溫度,以及短暫相貼便分離的吻,一目連的臉逐漸染上緋紅。
  他不懂荒,越來越不懂。
  從荒對他的態度,一目連推測,荒以前就認識自己了;但是一目連相當確定來到這裡之前並沒有見過荒。
  一目連對荒的好感上升得很快,卻也很快被潑了冷水,讓一目連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廂情願地對荒抱持好感,也早已決定不告白,把這份心思默默藏在心裡就好。
  今日的出遊,一目連一直把荒對他的善意當作朋友間的互動,卻沒想到最後荒竟會趁他睡著時偷偷吻他。
  一目連已經有些混亂了,他不知道荒到底是怎麼看他的,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面對荒。
  當然他可以像今天一樣,假裝自己睡得很熟、什麼都不知道,幾天後沒事一樣帶些點心去古董店找煙煙羅聊天,趁機見見荒。
  但是這樣,當他們離別之後,他會不會後悔當時什麼都沒說?會不會後悔自己因為膽小而錯過了其實愛著自己的人?
  荒已經走遠了,一目連仍舊失神地站在樓梯間,久久沒有回房。

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3-6 15:29:29



  學期接近尾聲,學生們忙著準備期末考試,一目連一方面跟著指導老師學習期末的行政事務,另一方面也要撰寫實習報告,學期正式結束後,就得回大學繳交並辦理實習證明。工作上的忙碌也正好讓一目連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想關於荒的事。
  一連忙了五天,好不容易又到了週末,週六一目連花了整個白天趕實習報告,直到有了一定的進度後,才闔上筆記型電腦稍作休息。他走到廚房泡了一杯冰抹茶,抹茶粉是上週六跟荒出遊時在河原町買的,裡面還有金箔,對他來說是奢侈了些,但想著難得跟荒一起,想買點東西作紀念,便還是買下了。
  摻了糖的抹茶喝起來不那麼苦澀,多了一絲甜味,和他最近的心情有點相似。喝了一口入腹,一目連忍不住又想起了荒。
  週間忙碌,他刻意讓自己全心投入實習和報告之中,沒有閒暇去想別的事。現在一放鬆,腦中又浮現了荒的身影。
  一目連決定出門吃晚餐,讓自己吹吹風、散散心。然而進餐廳吃飯後,一對情侶在他旁邊的座位落座,兩人似乎正在熱戀期,一頓飯的時間甜言蜜語沒有斷過,讓旁邊的一目連聽得又羨慕又難過。
  走出餐廳,一目連提不起勇氣去找荒,最後還是帶著滿腦子糾結回去宿舍。他沒有回房間,走到上週末目送荒的身影離開的樓梯間,望向同樣的地方,想當然不會看見想見的人,一目連呆呆站了會兒,又走到宿舍頂樓。
  宿舍是一棟只有三層樓的低矮樓房,在這個偏郊地區,放眼望去也沒有更高的建築了。一目連抬頭看向夜空,今晚的月亮是彎彎的上弦月,不怎麼顯眼,倒是夜空清朗無雲,可以看到許多耀眼的星星。已是躁熱的夏天了,好在晚風多少吹散了一些暑氣。一目連想起上週和荒一起坐在鴨川河畔吹風的夜晚,離開時,荒還牽著他的手一起走了一小段路。
  ──好想見荒,想再和他牽手牽久一點,想跟他多說幾句話,還想……
  ……什麼都好,只要是和荒一起。
  一目連不自覺地看向古董店的方向,又想了會兒,從口袋中拿出手機,點開通訊軟體打了些字,前後刪刪改改好幾次,才鼓起勇氣按下送出。
  等沒半分鐘,通話提示音便響起,一目連看著螢幕上蟲師的名字,臉上又是無奈又是害臊,心情複雜地接通電話。
  一目連還沒開口,蟲師迫不及待地劈頭就問:『連哥你剛剛說的,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他……呃……」一目連支支吾吾,他就是不好意思講,才選擇傳訊息給蟲師,誰曉得她才看到訊息就直接撥了通話過來。「好像是個很成熟穩重,不怎麼愛說話的人……我朋友說的。」
  他知道這樣很可恥,但即使是打字,他也沒有勇氣坦然說出「我有喜歡的人不知道該不該告白」,只好假託是朋友的煩惱。
  他也不想去思考蟲師是不是一眼就看破他的藉口了,反正沒被戳破,他就繼續裝下去。
  『喔~悶騷型的就是了。』蟲師精闢地作出結論:『認識多久呀?相處過程什麼樣子?』
  一目連小心翼翼斟酌用詞,要裝就要裝徹底一點。「好像……認識三個月左右而已,不過相處得還不錯,也有單獨出去吃飯跟遊玩……的樣子。」
  『聽起來有戲啊!連哥……的朋友條件一定不錯,有告白有機會,加油!』
  「不、可是……」一目連吞吞吐吐:「朋友說……曾聽到那個人對別人說,不想和他有太深入的關係。所以朋友很擔心,對方是不是沒那個意思……」
  『真的嗎?為什麼?』
  「不曉得……他只聽到這句話,並不知道原因。」
  『沒有前後文?』
  「沒有。」
  『那說不定是會錯意了吧!斷章取義很容易產生誤會的。』
  「是……這樣嗎?」一目連還是很懷疑,聽到那句話之後,他也留意過一陣子,覺得荒確實有意疏遠他,只是沒有做得太絕。
  『說這麼多也只是猜測而已,喜歡的話,還是要讓對方知道啊!要是彼此其實都喜歡對方,只是沒有人先開口、都想等對方主動,等到後面什麼都沒有了。人生能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在等待上?』
  一目連沒有回應,蟲師說得很對,但是……
  蟲師繼續勸:『再說,告白就算失敗也不會怎麼樣,很多人說,擔心告白失敗後連朋友也當不成,我倒是覺得,不告白而單方面懷著單相思,不但依舊沒機會,還會錯過身旁可能更好的緣分,因為一顆心還在對方身上。簡單來說,告白是讓自己有個了斷啦。』
  「了斷……嗎?」
  『對啊,如果覺得自己沒機會,又真的很喜歡,我覺得有個了斷很重要,要是一直拖著,也不會比較幸福的。』
  「幸福……」一目連喃喃唸著,他總覺得,這個詞離他太遠了。但他還是強打起精神,對蟲師道:「我明白妳的意思了,我會……轉告給我朋友。謝謝妳。」
  切斷通話後,一目連站在頂樓,抬頭仰望著星空,許久,終於做出了決定。

  隔天傍晚,一目連走在熟悉的、前往古董店的路上。
  這時間他糾結許久才決定,早上去,怕荒還沒起床;下午去,又怕荒在午睡;考慮很久,決定和往常一樣傍晚過去,應該比較不會打擾到他。
  走在路上時,一目連不停告訴自己:他只是要給自己一個答案、一個了斷,就算被荒拒絕,也不能死纏爛打。
  頂多找個地方哭一場吧。一目連想。
  就在各種複雜的心理活動中,古董店已近在眼前,一目連深呼吸一口氣,輕輕推開木拉門。「你好……」
  令他意外地,荒竟然在店裡,更意外的是他手上拿著平常掛在牆上的那件藍白色羽織,正小心翼翼地將之摺起。聽到開門聲的荒抬頭看向門口,一目連與荒視線相接時,心跳不自覺地加速,努力維持冷靜,把門關上後,找了話題開口:「怎麼把那件羽織收起來了?賣出去了嗎?」
  「不……」荒收回視線,繼續手中摺衣服的動作。「我說過,這是非賣品。」
  一目連當然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就問了價錢,那時的荒便是這樣回答的。一目連心中很喜歡這件羽織,每次來都要多看幾眼,卻是第一次看到荒把它從牆上取下。
  一目連想問又不知道該不該問,先轉了話題:「那個……上週,謝謝你陪我玩了一天。」
  「不必道謝。」荒摺好了羽織,又找了個紙袋將之裝起,遞到一目連面前:「這個送給你。」
  「咦?」一目連正要鼓起勇氣說出想了一整晚的告白的話,卻被荒突如其來的禮物給打斷了,他沒有接下,反而有點慌張:「為、為什麼?這是你很貴重的收藏吧?我不能收……」
  「沒什麼,這個是……」荒頓了頓,似乎想說什麼卻硬生生忍住沒有說出口,只道:「我想送給你,你就收下吧,不必想太多。」
  荒已經把紙袋遞到一目連眼前,一目連僵著不收也尷尬,只好伸手接下,看了看裡面的羽織,又看著荒,脫口而出原本沒打算說的話:「荒,你有很多事……瞞著我,不想跟我說,對不對?」
  荒沒有回應,也沒有看一目連。
  一旦開口了,後面的話要接著說出口也容易許多,一目連接著道:「我知道我們認識沒有很久,你可能覺得很多事沒必要告訴我,我也沒有要你對我完全坦白,只是我……」他頓了頓,深呼吸一口氣:「我……很喜歡你……所以,如果你願意說出來的話,我很願意聽,應該說……我很想聽你多說些話,想要更了解你。你……願意嗎?」
  和準備好的台詞完全不同,一目連說完了才發現。他緊張地看著荒,卻發現荒的反應相當平靜,沒有任何訝異,彷彿一目連的表白早就在他的預期之中。然而荒還是看著其他地方,一言不發。
  即使做了心理準備,但荒冷淡的模樣還是讓一目連有些難過,他低下頭,又道:「我知道你可能並不喜歡我,我不會逼你接受,我只是……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可以拒絕,我不會受傷、也不會怪你的,真的,我……我……能認識你,我已經很開心了,只是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你給我一個回答,好讓我……徹底斷念……」
  一目連不敢抬頭,他的鼻頭有點酸,不曉得是不是紅了,他努力調整呼吸,克制眼淚不要這時掉下來。
  荒一直沒有出聲,一目連知道,他大約沒希望了。
  這樣也好。一目連轉念安慰自己:不是一定要說出來才是回答,只要讓他知道荒的想法,這樣就好了。於是他又開口,想給彼此找台階下:「我……我只是來說這些的,我先回去了,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我想我……我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了,所以,我……」
  一目連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裝不下去了,再多說一句話眼淚一定會流下的,他不想讓荒看到他哭的樣子,他怕荒會愧疚,於是他轉過身,刻意不去看荒:「對不起,我先回去了,剛剛的話,你可以當我沒說過……」
  才往前踏出一步,一直沉默不語的荒終於出聲了:「連。」
  一目連停下腳步。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荒這樣親暱地喊他。
  現在回想,荒過去很少喊他的名字,偶爾叫他,也是連名帶姓叫他一目連。荒的聲音本來就低沉好聽,這一聲輕輕的「連」,讓一目連覺得全身四肢似乎都有點酥麻。
  他忍不住轉回身,對上荒的雙眼,荒的雙眸是深邃的黑,一目連突然想到昨晚抬頭仰望的星空,荒的眼眸,似乎比夜空還要更黑,深不見底的黑,那片黑暗中卻不似黑洞什麼都沒有,而是盛滿了感情。
  荒現在的表情,是一目連沒有看過的,寫滿眷戀,以及歉意。
  一目連看著荒的表情,內心倏然抽緊,不知為何覺得非常難過。這次換他沉默,靜靜地等待荒的下文。
  「對不起。」
  一目連睜大了眼睛,彷彿在冬日的雪地中被當頭潑了桶冰水。
  荒只說了這三個字,便又陷入了沉默,似乎沒有打算多作解釋。
  荒這副樣子卻讓一目連忍不住問了他原本沒打算問的問題:「那你上週,為什麼要吻我?」
  話才出口一目連就有點後悔了,但後悔也沒用,他只能緊盯著荒,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當明白鬼的機會。
  荒似乎不意外一目連有發現他偷吻他的事,表情沒什麼變化,又沉默了一陣子,開口卻還是那三個字:「對不起。」
  看著荒的模樣,一目連不知哪來的勇氣,讓他繼續追問:「荒,你也喜歡我……對不對?那為什麼,我們不能試試看,比現在更進一步的相處?」
  荒依舊沒有回答。
  一目連的理智要他乾脆地放棄離開,情感上卻無法接受荒這樣不清不楚的回應,又道:「為什麼你什麼都不願意說?我就這麼……讓你什麼都不想讓我知道?」
  一目連的話音中已隱約帶著哭腔,荒似乎終於動搖了,看向一目連寫著堅決的表情,好一會兒才開口:「你真想知道?」
  「想。」
  「即使事實……可能超出你的想像?」荒又問。
  「只要你願意講,我就聽。」一目連回答得毫不遲疑。
  荒看了一目連一會兒,最後仍妥協於一目連的執著,終於開口:「你上週問過我,是不是不信神。」
  一目連點點頭。
  「我無所謂信神與否,因為,我本身就是高天原之神。」
  縱使一目連已經作足了心理準備,聽到這句話,仍是一愣。
  「你原本……也是神。」荒繼續道:「在好幾世之前的你,曾是風神。」
  「很久以前,你我相遇,我愛上了你。那時的你並不愛我,但我不肯放棄,一直糾纏著你,甚至不顧你的意願,強迫與你行了人類之間的親密之事。後來,你轉世成為人類,我仍繼續追尋著你,每一世都愛著你……直到今日,已歷經百年以上;即使我知道,人類與神明之間,沒有可能。」
  荒的語氣很平淡,彷彿說著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一目連卻睜大了眼,一時無法理解方才荒所言之事是何意思。
  「這件羽織,是你身為風神時穿的,我替你保管了一段時間,我想……該讓它回到主人手上了。」
  一目連低頭看了手中的羽織一眼,突然用力把它塞回荒的手上,然後往後退了一步,低著頭道:「所以,你喜歡的不是我,是那個風神。」
  「對我來說,風神就是你,你就是風神。」荒道。
  「我不是!」一目連突然大喊,聲音有些激動,他抬頭看向荒,眼中帶著怨懟:「你那天問了我對轉世的想法,我也告訴你了,即使我相信所謂前世,那也不是我!我……我是一目連,其他誰都不是!」
  荒沒有說話,沉默著接受一目連的斥喝。
  「我……很喜歡你,雖然認識不久,但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你……」一目連繼續傾訴:「我一直有奇怪的感覺,好像你很久以前就認識我了,我一直以為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和你有過什麼往來……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只是透過我,去看到你想看的人……我這樣……我……跟替身有什麼不同?」
  替身二字出口,一目連忍了半天的淚水終於無法再忍,從早已濕潤得眼眶溢出,自眼角滑落臉頰,畫下兩條淚痕。
  「對不起。」除了這一句道歉,荒沒有為自己作任何辯駁。
  一目連看著荒全盤接受自己指責的模樣,心裡更難受了,轉身大步離開。
  荒看著一目連的身影離開視線,下一刻就聽到樓梯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煙煙羅快步衝了下來,不敢置信地看著荒:「你……!」
  「不准去。」荒知道煙煙羅要做什麼,先出聲阻止了她。
  「……你是白痴嗎!」煙煙羅簡直不敢相信剛剛聽到了什麼,現在荒還不讓她追上去解釋……不對,她為什麼要幫荒收爛攤子!
  「這樣就好。」荒不在意煙煙羅的話,看著手上被一目連退還的羽織,將之放在旁邊櫃子上。
  「你為什麼要這樣講,故意讓他誤會?」煙煙羅忍不住又問。
  「我方才所說,無一句謊言。」荒面不改色。
  「但是你……省略太多了!」煙煙羅很想揍人。
  「沒必要說那麼多。」荒道:「他說的對,轉世後,就是不同人了……我這樣對他來說,突增困擾,他如果就此斷念,對他來說比較好……畢竟我也……」
  荒沒有說完,似乎不想再和煙煙羅說話,轉身就要上樓。
  「荒!」煙煙羅喊住他:「那你之後……」
  「我會去稻荷神社,和御饌津一起回高天原。」荒回答。
  「店裡的東西呢?」煙煙羅又問。「我知道很多東西都是……」
  「隨妳處置,丟了也行。」不等她說完,荒便回答。
  煙煙羅看著荒著背影,最後說了一句:「愛上你這種人,一目連真的很可憐。」
  「我也這麼覺得。」荒說完這句,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煙煙羅看著荒上樓的背影,又看著店裡的各種古物,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為這兩人操碎了心,最後竟是這種結果……
  她不能接受。
  幾百年來的等待,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3-7 19:41:00



  雨已經下了一整天,整個都市彷彿浸泡在水中,讓煙煙羅不太快活。
  她站在京都車站其中一個出口外,現在已經過了通勤族下班的巔峰時間了,車站前仍人來人往,又有各式各樣的傘遮蔽視線,煙煙羅小心翼翼地盯著每一個經過眼前的人,就怕和相約的人擦肩而過。
  等了好一會兒,中於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撐著傘朝他走了過來,煙煙羅趕緊朝對方揮手:「燈!」
  青行燈走進遮雨棚下,一面收起傘,一面抱怨:「你約的真不是好日子,我走出公司時雨還變大。」
  「抱歉抱歉。今天又加班?」煙煙羅替青行燈拿傘,讓她方便從提包中拿東西出來。
  「趕案子,習慣就好。」青行燈說著遞給煙煙羅一個牛皮紙袋,還先看了看確定沒被水打濕,才道:「喏,你不提我都忘了,一直壓在櫃子裡。」
  「感謝,不好意思啊,讓你跑這一趟。」煙煙羅賠罪:「下回再請你吃飯。」
  「小事說什麼謝,都認識多久了。」青行燈並不介意,「看你這麼趕,快回去吧,改天再問你最新進度。」
  煙煙羅苦笑:「下次見面應該就可以告訴你結局了,就不知道是Happy Ending還是Sad Ending。」
  「哈,不論是哪個,我都會期待的。」青行燈和煙煙羅揮手道別後,再度沒入人潮之中往車站前進。
  煙煙羅目送青行燈離開,忍不住佩服她對人類生活的適應度。
  收好從青行燈手上拿到的牛皮紙袋,煙煙羅轉身前往公車站。
  如果可以,他真想直接去一目連的宿舍按電鈴,但一趟路回去時間已晚了,在人類社會中生活很久,他知道深夜打擾是不禮貌的行為,只好等隔天再去。
  託荒的福,煙煙羅很清楚一目連早上都幾點出門去學校。

  早上七點半煙煙羅準時到一目連的宿舍門口,根據經驗,一目連會在七點四十分左右出門,她只打算把手上的東西交給他,不用多說什麼,相信一目連看了紙袋中的東西後,一定願意去找荒的。
  然而煙煙羅一直等到了八點都沒看到一目連的身影,正在考慮要不要播電話給他時,有人從宿舍出來了,煙煙羅趕緊上前詢問:「不好意思,請問您認識住在這裡的一目連老師嗎?」
  「找一目老師?您是學生家長嗎?」那人反問。
  「不是,我是他朋友,有東西想拿給他。」煙煙羅道。
  「哦,原來如此,但很不巧,他昨晚回東京了喔。」
  「咦?!」煙煙羅一愣。
  「學期結束了,他的實習也就結束了,他沒跟你說嗎?」那人奇怪地問,眼神中似乎透露著對煙煙羅的懷疑。
  「啊……我知道他實習結束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離開了。」煙煙羅反應極快,趕緊編了藉口,她只知道一目連在實習,並不知道原來只有一學期的時間。
  和那人道了謝,煙煙羅轉身離開時心裡有點不知所措,原本的計畫被全盤打亂,人已經回去了東京,就算打電話也沒什麼意義,以他那天的模樣,說不定連電話都不願接。
  心裡一下子沒了底,回到店裡看到已經換回神明裝扮的荒,又是一愣。「你要……走了?」
  「我的神力已經不足以讓我維持人類可見的身軀了。」荒一開口,又是一顆震撼彈。
  煙煙羅愣愣地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一屋子的東西隨你處置,丟了也行……」荒說著,視線落到了桌上的羽織之上。被一目連退回之後,便一直被放在一旁。「只有這件羽織……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可以把它交還給連……如果他依舊不願收,那也無妨……」
  「……我知道了,羽織是吧。」煙煙羅決定不告訴荒一目連已經離開的事,反正說不說,對事情發展都沒有影響了。「還有嗎?」
  荒沉默了一會兒,心裡還有千言萬語想說,關於一目連有說不盡的牽掛,最後他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半晌才開口:「……沒了。這段時間,謝謝妳的照顧。」
  「荒……」
  煙煙羅的話音未落,荒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店裡。



  一目連在週一晚間搭乘夜行巴士,第二天大清早就到了東京。隨意找了間已經開門的咖啡廳吃早餐,從七點坐到九點,等上班的尖峰時間過了才去搭電車,在不趕時間的時候,他實在不想回味滿員電車的滋味。
  回到大學繳交實習報告並完成實習證明,時間剛好來到正午,一目連本想在大學食堂吃午飯,走到食堂外發現大門緊閉,才想到大學生早就放暑假了,食堂當然也不會開。放棄了吃午飯,一目連在大學內散步一圈,雖然才離開數個月,卻有種懷念的感覺,而想到之後短時間內都不會再回到母校,心裡也多少有些不捨。
  離開學校後,一目連在附近的小麵店吃午餐,這裡的餐點便宜又好吃,是他學生時代的愛店。落座後聽到隔壁桌的人聊天,從對話可以聽出也是實習結束回來辦理手續的人,不過不同學院,因此一目連並不認識。他以為不會有人跟他一樣這麼早來交報告,畢竟期限其實還早。
  他是一時衝動下買了最終實習日當晚的夜行巴士車票,所謂的衝動,就是和荒告白失敗的打擊。
  那個時候,他只想離開那個地方,遠離荒,離得越遠越好。
  其實幾天後他已經冷靜下來了,重新回想那日,自己確實太過激動,對荒的言辭也嚴厲過頭,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不知道能怎麼面對荒,所以他還是選擇了逃避。
  再幾天就好,一目連自我催眠似的告訴自己,等回東京一趟,這段時間,他一定能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再次去古董店找荒,為自己的一時失言道歉,然後告訴荒,喜歡他的心情不變,人也好,神也好,他不在意;轉世什麼的,他也不在意……
  不管如何,他還是喜歡荒。
  這是一目連這幾天來唯一確信的事。

  為了省錢,一目連來回東京都搭乘夜行巴士,在東京只停留一天,這樣就不用花住宿費。雖然在夜行巴士上無法好好休息,但至少能睡一下,撐個兩天,回到宿舍再好好補眠就好了。
  吃完午餐後,距離搭車時間還早,他沒有在東京的朋友,只能一個人四處閒晃,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書店裡。上車前他買了一些東京伴手禮,準備回去分送給幾名受過照顧的學校老師,還有荒跟煙煙羅。一目連不知道荒喜歡吃什麼,選了好久都拿不定主意,最後挑了一盒紅茶薄餅。
  即使他還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勇氣拿著這盒餅乾去找荒向他道歉。

  夜行巴士晚上九點從新宿出發,一目連上車後便閉眼休息,回程的路況平穩,他睡得比來時還久一些,醒來後沒多久就聽到即將到站的廣播。
  回到京都是清晨六點半,他從京都車站前再轉搭公車,花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抵達宿舍,簡單沖了澡後倒床就睡。
  也許是因為沒有吃早餐的關係,中午前一目連就被餓醒了。在睽違兩晚的舒適床鋪上稍微補眠後,他精神好了許多,從櫃子裡拿了一盒泡麵走到廚房,打算中午靠這個簡單解決。
  一目連在廚房碰到了另一位同住宿舍的老師,正是昨日遇到煙煙羅的那位。一目連和他並不熟悉,於是只禮貌地向他打招呼。
  那人看到一目連顯得很驚訝,問:「你不是回東京了嗎?」
  「是的,不過我只是返校辦理實習證明,暫時會繼續待在這兒,下學期會以代課老師的身分繼續教書,要請您多指教了。」一目連說明道,手上拿著泡麵讓他不太好意思,只好藏在背後。
  那人這才了然:「這樣啊,我以為你回去了,難怪昨天有人來找你,我說你回東京了,對方會那麼驚訝。」
  「有人來找我?」聽到這句話,換一目連感到訝異了。
  「嗯,是一名黑色長髮的年輕女子,說是你的朋友,我說你回去了,她就走了。」那人道。
  一目連一聽這個形容就知道是煙煙羅,不禁想著,煙煙羅來找他,是為了荒的事嗎……?
  一目連向他道謝,表明稍後會和朋友連絡。雖然想到和荒有關的事讓他有點忐忑,但當務之急,還是先填飽肚子比較重要。
  吃飽後他才回到房間,本想用手機播電話過去,想了想,還是決定直接去一趟古董店。
  他從行李中拿出特地買給荒的伴手禮,一面給自己鼓勵:如果不藉這次機會,他不知道之後還有沒有勇氣主動去找荒。
  走著熟悉的路來到古董店,拉開木拉門,一目連突然覺得,似乎有什麼跟之前不一樣的感覺。
  店裡的東西都沒變,一眼望去沒多也沒少,要說不同的地方,就是牆上那件羽織還沒掛回去,除此之外有什麼變化一目連也說不上來,大概是……氣氛變了?以前一走進店裡,總有股溫暖的感覺包圍著他,今日卻感到特別冷清,彷彿來到一間數十年無人居住的空屋一般。
  突然他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二樓傳來,下一刻煙煙羅已經從樓梯衝了下來,看到一目連時睜大了雙眼。「一目連!」
  「妳好,打擾了,我聽宿舍的老師說,妳昨天有來找我……請問有什麼事嗎?」一目連問得小心翼翼。
  「你……」煙煙羅的聲音有點遲疑:「你不是回東京了?」
  「我只是去辦一些手續,今天一早就回來了。」一目連道。
  「你……原來……」煙煙羅像是喃喃自語:「早知道我就……」
  一目連不明白煙煙羅為何反應有些詭異,只好問:「請問……怎麼了嗎?」
  煙煙羅看著一目連,猶豫過後仍說出了事實:「荒走了。」
  「什……」一目連愣住:「什麼……意思?」
  「他回高天原了。」煙煙羅又說了一次。
  一目連如遭雷擊,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能支支吾吾:「回去……然後……然後呢?還……還會……回來嗎?」
  煙煙羅看著一目連的表情,輕輕搖了搖頭。
  一目連覺得四肢似乎都被凍結了,全身動彈不得,連嘴巴也再說不出一個字來,剩下呆愣的眼神傻傻看著煙煙羅。
  「他之前告訴你的,只是事實的一部分……」煙煙羅緩緩說出對一目連來說已經太遲的真相:「他還有很多瞞著你沒說的事,包括……他雖是神,但神力已經所剩無幾,要是繼續留在人界,他很快就會消失……所以他才……他沒有告訴你是怕你難過……」
  一目連愣愣地聽著煙煙羅的話,不敢置信。「什麼意思……荒……什麼時候走的……?」
  「昨天。」煙煙羅嘆了一口氣,走到櫃子前拿起仍在袋子裡的羽織,打算完成荒最後的願望,眼角瞄到羽織旁邊插在瓶子裡的稻穗,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轉身:「可能還來得及!」
  一目連睜大眼睛:「妳說什麼?」
  「稻荷神社!」煙煙羅把羽織塞給一目連,一面道:「荒要回高天原,得先去稻荷神社找御饌津,由御饌津帶他離開!他有可能還在稻荷神社!你等我一下!」
  一目連還沒消化煙煙羅突如其來的一串話,煙煙羅急忙跑上二樓,不一會兒手中抱著牛皮紙袋衝了回來。「去稻荷神社,其他路上再說!」



  那個海邊的村子遭遇海嘯,一夕之間全村覆滅,只有少數幾個正好離村的人僥倖逃過一劫。
  倖存的村民沒有離開,選擇原地重建家園,而不知道是誰發現了山中的舊風神神社,幾位村民一起將之整建修繕,讓神社漸漸恢復成以前的樣貌,雖然沒有原先那麼輝煌亮麗,但至少又有了信徒供奉。
  只是風神已經不在了,現在留在此地的,是一個名為一目連的妖怪。
  一目連和以前一樣,經常坐在鳥居上,看著每隔數日會來參拜的人們。經歷了激烈的死生別離,人們往往需要憑藉神靈作為精神依靠,他看著村民,和以前一樣聆聽他們的願望,能實現者便盡力實現;但是他的內心仍有個缺憾,因為他最想聆聽願望的那個孩子,已經再也不會來了。
  即使知道無法再見到最想見的人,他還是留了下來,不惜從神明變成妖怪,只為守住當年與那孩子的諾言,留下來,不離開。
  他與那個孩子一樣,見識過人類的貪婪與無情,但是他從未想過放棄人類,如同那個孩子也不曾怨恨對他恩將仇報的村民;那孩子,是他見過最溫柔的人,溫柔到他不忍心放棄與他的約定。
  聽說人會輪迴轉世,那麼,那孩子也會轉世吧?也許,還有機會重逢……
  抱著這樣的信念,一目連繼續留了下來,成為妖怪後他的力量增強許多,讓他得以繼續庇祐這一方土地上的人們。
  不知道過了多久──不論是對神明還是妖怪,時間的意義都不大──某一天,一名力量強大的神使突然來到風神神社。一目連不解,這樣強大的神明為何會來到這種小地方?
  他恭敬地將神使請入殿中,正在思忖如何開口詢問到來目地,高大的神使先開口了:「你果真守信,未曾離開。」
  一目連心中一跳,睜大了左眼看著他。
  神使接著道:「還記得那個以海為名的孩子嗎?」



  他不再是沒有名字的孤兒,而是來自高天原的神使,名為荒。
  荒把他以神子的身分降臨人世、而後為了懲罰人類的愚蠢與貪婪而降下天罰一事全盤告訴了一目連。一目連默默地聽著,他聽得出荒平靜敘事的話語背後隱藏著被背叛後的傷痛,他想和以前一樣摸摸他的頭給他安慰,但是現在的荒身高遠高於他,因此他只能握住他的手,問他:「你恨人類嗎?」
  「我不恨,人類不配得到我的感情。降下天罰,不過是給予懲戒。」荒淡漠道。
  「那你這次為何來到人界?」一目連又問。
  「此地有強大妖物潛伏,我與稻荷神奉命前來解決此事。」荒回答:「而我想起這裡正是以前降下天罰之地,不知你是否仍在此處,因此前來尋你。」
  「妖物……是嗎?」一目連聞言,神情黯淡了些,默默收回了握住荒的手。「那你快去吧,別耽誤了正事。」
  「稻荷神去調查了,我已告知她我有私事,日後再與她會合。」荒又道。
  「私事?」
  荒突然一把拉過一目連,將毫無防備的一目連摟進懷中,一手環抱著他纖細的身軀,在他耳邊低語道:「和我回高天原。」
  一目連怔愣。
  「和我回高天原,你可以重新成為神。」荒的唇瓣湊在一目連耳邊,低沉的聲音直接傳入他腦中,讓一目連雙頰不由得泛紅。
  鼻間吸入的氣味很陌生,他卻不感到反感,臉頰雖然微微發熱,但腦中思緒依舊清明。他放任自己享受荒的擁抱與溫暖,開口道:「謝謝你,荒,但我……並不排斥現狀。」
  「你曾貴為風神,何苦如此委屈自己。」荒的語氣透著心疼。
  「並無委屈之說,我心甘情願。」一目連聲音很堅定。
  荒沉默一會兒,突然道:「能讓我在此地逗留一段時日嗎?」
  一目連沒有理由拒絕,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一目連和煙煙羅坐在前往京都市中心的巴士上,乘客並不多,兩人坐在最尾排的座位,一目連手上抱著煙煙羅塞給他的羽織,靜靜聽著煙煙羅講述不知多久以前的故事。
  「這些,是我遇到荒之後,他親口告訴我的。」煙煙羅道:「之後的事,他遲遲說不出口,每天都很沉重的模樣,我認為他需要將鬱積在心中的事發洩出來,那時後來我勸他,說不出口的話不如用寫的,想寫的時候就寫,寫好要不要給別人看是他的自由。於是他開始寫下與你相遇後的故事……不,不能說你,應該說『風神』吧。」
  一目連沒有說話,他並不意外煙煙羅有聽到他跟荒的對話。
  煙煙羅把手上的牛皮紙袋交給一目連,「他寫的手稿都在這兒了,後面的發展,你可以自己看。」
  一目連接下紙袋,沒有馬上打開,而是問她:「煙煙羅小姐……也是神明嗎?」
  煙煙羅聞言笑了出來,「我只是個路過看戲的妖怪。」
  「是嗎……」
  「我遇到荒的時候,他……」煙煙羅正想說些什麼,才開口又停了下來。「算了,這不重要,等你看完之後再說吧……如果你想看的話。」
  「……妳覺得我應該看嗎?」一目連低頭看著紙袋,又問:「這是荒不希望我知道的事……對嗎?」
  「他不希望你知道,是不想你對他心懷歉疚。」煙煙羅道:「他確實對你做過一些……事;但我認為這不是什麼你不能知道的事。」
  「歉疚……?」
  煙煙羅嘆了一口氣,「荒一直覺得,是他害了你,害你很深很深。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荒刻意和你保持距離,不為別的,只因為他還在害怕,一旦和你親近了,又會傷害你。他一直懷抱著你無法想像的歉疚,所以這段時間,如果你覺得他對你冷漠,請別怪罪他,因為荒真的……怕了。」
  一目連沉默不語。
  「雖然我希望你看,但我也要把話說在前面,這是一段很悲傷的故事,你看了也許會感到沉重。」煙煙羅又道:「你繼續抱持著,前世與現在的你是無關之人的想法,會比較好。」
  一目連深呼吸一口氣,打開紙袋,拿出了裡面的一疊手稿。

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3-9 14:26:14



  荒對一目連說,他是為了此地潛伏的巨大妖物地震鯰而來,然而他每日都待在風神神社,彷彿在此地住下了一般,一點也不像有任務在身。一目連雖然納悶他究竟有沒有在執行任務,但並沒有問出口,任由他一直待在神社裡。
  畢竟每天都可以跟荒相處,一目連心裡也感到一絲開心。
  他的日子沒什麼改變,他做什麼事情荒不會干涉他,只是在一旁看著,不過從荒的眼神中一目連可以感受到,荒對他守護人類的行為似乎不太贊同。有時候荒會問起他這段時間的日子,有時聊聊以前的事,有時候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牽著他的手、或是摸摸他的臉。
  對於荒的觸碰一目連並不反感,他知道過去荒的生命非常孤單,經歷重生,他一定很想彌補過去的空虛。
  只是荒對他的期望,他做不到。
  一日,荒又提了一次回高天原之事,一目連依舊婉拒。
  荒看著一目連,眼中寫滿不解,問:「為什麼甘願為妖?」
  「妖怪和人類很像,你不這麼覺得嗎?」一目連答非所問。
  「那又如何?」荒不明所以。
  「我在此地看了許許多多的人類,有老的、幼的,有隻身一人前來、也有兩兩成雙來的。」一目連道:「他們有各式各樣的心願,每次有人前來祈願,都讓我覺得更加了解了人類。你猜猜,最多人祈求的,是什麼樣的心願?」
  「錢財?」荒沒有想很久就回答。
  「不是,雖然那也常聽到。」一目連搖搖頭,道:「是長命百歲,以及有情人終成眷屬。」
  荒沒有說話。
  「不管是神還是妖,除非受到傷害,不然生命都沒有盡頭,然而人類的壽命至多也只有數十年,他們非常珍惜這短短數十年的光陰,在這樣有限的時間內,他們卻能作出很多讓我訝異的事情……我覺得,人類是很不可思議的存在,明明就比神明或妖怪脆弱許多,卻往往會做出我們意想不到的事。你不覺得人類很厲害嗎?」
  一目連說了這麼多,荒只冷冷回了一句:「是啊,人類的貪婪與忘恩負義,確實超出我的想像。」
  「荒……」一目連看著荒的眼神中帶著心疼及憐憫,「我知道你──」
  「你不知道。」荒打斷一目連的話,「你什麼都不知道。」
  說著,荒轉身便走。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風神神社。
  一目連看著荒離去的身影,心中莫名泛起一股酸楚。然而他把這個解讀成對荒的過去的疼惜,而沒有細思這個情緒的來由。

  一目連以為荒會就此離開、不再出現,沒想到只隔一天,他就回來了。
  「昨晚地震鯰有動作,我和稻荷神去查探了一番。」一目連沒有問,但荒主動解釋了他的去處。
  一目連點點頭,心裡悄悄鬆了一口氣。
  之後幾天,荒有時會消失一段時間,一目連猜測他應該是去處理地震鯰之事;除此之外,荒仍舊待在風神神社。
  他似乎打算,沒有等到一目連點頭與他回高天原,就不離開此地。
  「你不跟我走,那我就留下來。」一目連問過一次,荒給了這個答案。
  「為什麼?」一目連不解,荒留在此地對他來說不是問題,但是為什麼?
  荒沒有正面回答,只道:「這次換我遵守約定。」
  約定?
  一目連怔愣,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又過了一段時日,某天荒再次為了地震鯰之事暫離風神神社。一目連獨自待在神社裡,一整天沒有任何人到來,讓他感到有些無趣,而偏偏荒到了晚上都還沒有回來。太陽下山後,基本上不會再有村民逗留山上,因此入夜後一目連便打算早點歇息。
  在殿內躺下才沒多久,他聽到了腳步聲和說話聲,聽起來還不只一人,應是兩人的聲音。
  這個時間怎麼會有人來到這裡?
  一目連揉揉眼睛,走到外面好奇觀望。
  來的是一對男女,似乎是偷偷摸摸來的,邊走邊左顧右盼,生怕被人發現似的。走進神社後也不參拜,大大方方跨過麻繩走進主殿,男子才剛坐下,女子便迫不及待地抱住男子,熱情接吻。
  一目連看得雙頰一紅,這下子回主殿也不是,站在外面也不是,怔愣著不知如何是好的同時,親密接吻的兩人已經開始脫去衣衫,女子發出嬌喘呻吟,男子的呼吸聲也越來越粗重。
  不論是曾經的神明還是現在妖怪的身分,一目連皆不識情愛,但看過人生百態,也知道男女摟摟抱抱是在做何事。一目連見眼下是不適合回主殿了,索性走遠一些,打算到聽不見男女呻吟的地方歇一晚。
  然而才剛踏出一步,他突然被往後一拉,整個人跌進一個寬大的懷抱中,一目連不用回頭,鼻間聞到的氣味已經足以讓他知道身後是誰。「荒?你回來了……」
  「嗯。」荒把臉埋在一目連的肩窩,毫不客氣地汲取一目連髮絲傳來的淡淡清香。
  「事情處理得還順利嗎?」一目連又問。
  「嗯。」荒依舊不清不楚的嗯了一聲。
  「……怎麼了?荒?」一目連總覺得今天的荒不太對勁。
  荒沒有說話,只是把一目連抱得更緊,一會兒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句:「我喜歡你,一目連。」
  「我也喜歡荒喔。」一目連溫柔回應道。
  荒卻不滿足於這個平淡的回應,又說了一句:「我說的是人類之間那種喜歡,你明白差別嗎?」
  一目連聽了,沉默一會兒後搖了搖頭。「我知道人類男女之間有所謂的喜歡,或說愛,但我並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感。」
  「你想知道嗎?」荒的聲音比平常更低沉了些:「你不是很喜歡人類,想要更了解人類?我帶你體會人類的喜歡……如何?」
  「什麼意……」
  一目連話還未竟,荒把他的臉轉回面對著自己,唇對著唇,吻了下去。
  等一目連意識過來,他們倆正在做和剛剛看到的男女一樣的事情時,不自覺地全身僵硬,不敢妄動。
  「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事嗎?」一吻結束,荒正面抱著一目連,兩人的臉靠得極近,說話的吐息輕拂過對方的鼻頭,曖昧不已。「你剛剛有看到正殿內的那兩人……對吧?我們要做的事,和他們一樣。」
  一目連從前是神明,除了來參拜的人們,只遠遠地從空中看著村子裡的村民。而荒不同,他以神子的身份和人類生活過,也撞見過在屋子裡身體交纏的男女,起初他不知道兩人抱在一起是為什麼,後來才漸漸明白,喜歡一個人,就會想和對方做這件事。
  荒是神明,神明本無情慾,但他身為神子的時候和人類一樣有感情,又結識了一目連,一目連的溫柔與包容讓荒對他念念不忘,對他產生了執著、甚至愛慾,想要擁有、想要獨佔。
  這樣美好的一目連,人類沒資格擁有他的庇祐!
  帶著這樣幾乎扭曲的愛戀,荒脫下了一目連的衣服,親手扯斷了不該跨過的那條界線。

  正殿裡的男女裸著身體交纏在一起,呻吟聲一波又一波,不曾止歇;而殿外的荒也抱著衣衫半褪的一目連行同樣的事。一目連第一次與人肢體交合,又緊張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但想到抱著自己的是荒,又感到安心與期待;這樣矛盾的情緒在腦中衝突,最後在荒的進攻下全都化作一攤春水,將兩人融在其中。
  「看著我。」荒的唇貼在一目連耳邊呢喃:「只看著我,只想著我……別再費心在人類身上……」
  荒的聲音彷彿有魔力,一目連撐著左眼看著近在眼前的荒,此時的他卻無法分神去想其他事,眼裡只看到荒、腦中也只剩下荒、就連那羞於啟齒的地方也含納著荒的東西……他全身都被荒給佔滿,再也沒有別的。

  隔日,荒醒來時懷裡還抱著一目連,見他仍雙眼緊閉,還在熟睡中的模樣,忍不住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昨晚他們纏綿到深夜,結束後荒抱著一目連回到主殿,那對男女仍難分難解,荒也不在意,反正他們又看不見。
  等到早上醒來時,人類男女已經不在了。荒小心翼翼地起身,去附近的溪流洗淨身體,再取了些清水回來替一目連清潔。過程中一目連都沒有醒來,荒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這樣的第一次對一目連來說似乎太激烈了。
  荒很想留在一目連身邊陪著他,在他醒來時關心他的身體,也許一目連會生氣,他願意和他道歉,昨晚的他確實有些衝動。
  他還想問好好地再和一目連表白一次,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並且問他,是否同樣愛自己。
  然而御饌津的訊息在此時傳到,這數日地震鯰一直很不安份,而他們花時間準備的術法也到了最後的關鍵時期,因此荒不得不離開,去執行他身負的任務。
  他依戀不捨地在一目連唇上在落下一個吻,才轉身離開風神神社。

  荒沒有想到,這卻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一目連。

  他去到海邊和御饌津會合,和前幾天一樣確認陣法狀態和查探地震鯰的動向,御饌津的神情卻不太對勁,欲言又止的對荒道:高天原應當已經發現荒堅持與她一同前來人界的真正原因了。
  荒對此並不感到意外,他藉口地震鯰之事欲與御饌津下來人間時,天照大神的臉色就不太好,但由於荒的堅持,最後還是放行了。他雖有意故意拖延降妖一事,但並非放置不理,所以對御饌津所言之事,荒並不擔心。
  荒在黃昏前回到風神神社,卻四處不見一目連的身影,正殿內只餘一目連的羽織落在地上。荒從未見過一目連沒穿羽織外出的模樣,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在四週繞了一圈都沒有找到一目連,正欲往海邊村落去找,迎面先碰上了御饌津。
  「荒大人!我正要找您。」御饌津的神情有點慌張:「我方才碰到來自高天原的使者要我傳話給您,說……前風神一目連違逆天道,他們帶回高天原審判了!」

  荒趕回高天原,卻無法和一目連見面。
  他一回去便被關押起來,罪名是怠忽職守,罰禁閉三日思過。
  荒大發雷霆,想反抗卻被強力的結界軟禁了起來,整整三日哪裡都去不了,誰也不能見;他心裡惦念著一目連,對擁有永恆生命的神來說,這三日彷彿三百年那般漫長。
  好不容易捱過三日,荒剛被放出結界,一名使者前來告知,一目連的判罰已定,將永久被剝奪神格,轉世為人,且須受苦九世,方可算是贖罪。
  荒不敢相信他聽到了什麼。
  他衝到天照大神面前,怒氣難抑地質問:一目連所犯何罪,為何如此判決?!
  「他一介妖怪之身,不但對神明產生私情、甚至誘惑神明行苟且之事,難道不是違逆天道?」天照大神早就預料到荒會有此反應,冷冷道。
  「那些事情是我做的!」荒握緊拳頭,怒道:「是我逼迫他的!」
  「不論你現在說什麼想幫他脫罪,都來不及了。」天照大神道:「一目連已經認罪,也已經前往冥府,即將進入輪迴了。」
  「什……!」荒不敢置信,轉身就要離開,天照大神喊住了他:「荒!你身為高天原之神,不要再執迷於一名自甘墮落的妖怪了。」
  荒腳步頓了下,天照大神此話一出,他才恍然大悟,高天原只是藉口此事除掉一目連,真正的目的,是要斬斷自己對人界的牽掛。
  荒回頭冷冷看了天照大神一眼,道:「高天原又如何?你大可驅逐我,反正我不會再回來了。」
  「荒!」
  這次荒沒有理會天照大神,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趕到冥府,荒畢竟是高天原之神,地位崇高,冥府沒有一兵一卒敢阻擋,只能緊急通報閰魔,有一名高天原的荒大人來找先前被送來的妖怪。閰魔接到通報,對於事情始末也大概有了底,並不阻擋,直接讓人帶荒去找孟婆。
  孟婆看到來勢洶洶的荒差點嚇哭,幸好負責遣送一目連到此的鬼使黑白還在,由鬼使白替她將難以啟齒的事實告知荒:「很抱歉,名為一目連的妖怪已經喝了孟婆湯,進入輪迴了。」
  荒不願相信,直挺挺地站著,臉上面無表情,雙手緊握成拳、用力到微微顫抖著。孟婆躲在鍋妖後面,鼓起勇氣露出一顆頭,怯怯地開口道:「那個……一目連在喝下孟婆湯前,有留話請我轉達給荒大人……」
  荒的視線利刃一般掃向孟婆,嚇得孟婆差點又躲回去,手中抓著湯勺,瑟瑟發抖著開口:「他說……『我不後悔,我愛你,謝謝你』……」
  荒沉默了幾秒,一語不發便轉身離去。鬼使白還想追上前安慰,卻被鬼使黑拉住,搖了搖頭。

  荒又衝去找閰魔,劈頭便問:「一目連會轉世到哪裡?」
  「每天進入輪迴的靈魂那麼多,我怎麼可能清楚每一個靈魂的投胎之處呢?」面對地位比自己還要高的人,閰魔半點不害怕,悠悠哉哉地回答。
  「查。」荒只給她一個字。
  「何必堅持,就算你找到了他,他喝過孟婆湯,不會記得你。」閰魔道:「再說,你也知天道運行有其命定,高天原要讓他轉世受苦,這九世裡你不能插手護他,否則改變了他的命數,你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查。」荒仍是同一個字。
  閰魔本想拒絕,但見此時荒的神情,還有那雙眼中難忍的悲働,又無法狠下心冷漠地置身事外,只好道:「僅此一次。」



  那個孩子一出生,母親便難產而死。
  父親一廂情願地認定是孩子害死了他的妻子,不顧孩子是他的親骨肉,極度的悲傷下一度想把孩子丟進河中溺死,幸好家族中其他人發現了父親不理智的行為,即時阻止了他。
  孩子雖然僥倖活了下來,但是父親的偏見猶在,並未受到良好的照顧,連基本的吃喝都常常被忽略。長期下來他瘦骨嶙峋,身體健康失調,精神也走向偏頗而扭曲,還沒活過十歲,最後選擇投河結束生命。
  荒陪了這個孩子十年,十年間他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在一旁默默看著他,直到那天看到他投河的時候,他的內心強烈掙扎著是否要將孩子救起,然而他心知身為神明的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人類的生死命運,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眼睜睜看著孩子在水中氣絕。
  這個孩子就算活著,也只會更加悲慘,不如讓他早日解脫,對他來說才是好事。荒這樣告訴自己。
  孩子死後,荒將他的屍體撈到岸上,他脖子上掛著一個木牌子,上面刻著一個奇怪的圖案,像眼睛,又像符咒,那是孩子自己刻的,刻完後就像個寶貝一樣隨身攜帶。荒取下了那塊木牌收在身上,親手將孩子埋葬。

  憑藉自身預知未來的能力,他即使不去冥府詢問,也能預測到一目連下一世會轉生在何處。第一世的一目連死後,荒在人界四處漂泊了一陣子,直到確定了一目連的轉生之地,才動身前往。
  第二世的一目連依舊身世悲慘,他生在一個極為窮困的家庭,上面有六個兄姐,他出生沒多久就被送走,長大一些又被賣掉變成奴隸,每日勞動,還時常被打罵,同樣只活了十幾年,就生病死了。
  荒看著一目連的屍身被火化,悄悄取走了一部分骨灰,無語離開,等待下一次的轉生。

  ……

  那天,荒終究沒忍住,不小心對人類出了重手。
  那一世的一目連轉世是個女孩子,一出生就被拋棄,不知道該說運氣好或不好,沒有死在路邊,而是被妓院的人撿了回去。
  女孩從懂事起就開始在妓院裡打雜,也許是因為天生一張惹人憐愛的臉龐,鴇母小心翼翼地養著她,尋芳客也各個疼她,有時會給她賞錢,然更多時候是被調笑作弄。
  一日,女孩在店裡被一名粗壯的男子強擄到無人處,強硬地脫下女孩的衣服,竟想強迫占有她。女孩抵死不從,哭喊著求救,然而嬌小的身軀根本無法反抗,眼看著那男子就要對女孩做出無法挽回的暴行,荒難忍心中的憤怒與噁心,出手擊退那名男子。也許是憤怒之下用力過猛,又或是神氣過於強烈,男子摔出數尺外,竟一命嗚呼了。
  女孩雖逃過一劫,但也嚇了一大跳,驚惶錯愕地拔腿逃跑了。荒正想追上,突然週遭出現神氣,接著兩名神使出現,前後包圍住他,其中一人厲聲道:「荒大人,您私下離開高天原,天照大人已經寬容大量不予懲戒;此回您不但因私怨殺害人類,更使本該死亡之人的命數改變!請和我們回高天原接受罪罰!」
  荒冷眼看著他們,雖有能力制伏他們,但權衡利弊,為了避免是非擴大,因此還是強壓下怒氣,隨神使回返高天原。
  即便被押到天照大神面前,荒也無所畏懼,天照大神的訓誡對他來說不痛不癢,也不在乎承受懲罰;天照大神大約也知道荒的個性,最後下的判罰竟是:「正在輪迴中贖罪的一目連,將因你的任性妄為,承受的九世苦難加倍,受苦十八世!」
  「你!!」沒想到天照大神竟將懲罰添加在一目連身上,荒瞪大雙眼,咬牙切齒:「做事的是我,為什麼要一目連為我承擔後果!」
  「你不怕懲罰,罰你並無意義。」天照大神冷冷道:「你可以走了,今後只須謹記,你的一舉一動,都可能牽連一目連為你受苦。」
  荒心中怒極,又無法改變事實,只得滿腔怒火離開高天原。
  而當他回到一目連所在的地方時,女孩不但已被抓回妓院,更已經身亡了。
  鴇母發現了死亡的男子,而女孩或許是過度驚嚇,精神有些失常,被抓回的過程中瘋狂掙扎,鴇母眼見女孩已經失去賺錢的價值,竟把人給活活掐死,屍體丟在倉庫裡,等著入夜後悄悄處理掉。這年,她才八歲。
  看著早先還精神奕奕的女孩此刻已是一句沒有呼吸的屍體,荒不言不語,沉默著地替女孩整理儀容,看著她緊閉著、再也不會張開的雙眼,他還記得女孩擁有一雙和一目連一樣漂亮的綠色瞳眸,看著她就彷彿看到當年的風神一目連。
  一股鬱結之氣梗在心頭,荒不忍再留在此地,頭一次沒有待到最後就離開了。

  受此沉重的教訓,荒不敢再任意出手,只能和以前一樣遠遠看著一目連轉世的那人。
  算了算,這才是一目連的第五世。
  後面還有很長的苦難在等著一目連。

  然而荒很快就面臨了考驗。
  第六世的一目連是個士兵,而他生長的地方長期戰亂,他才十二歲就被迫從軍,十三歲第一次殺了人,十四歲就被派往前線。
  他被派去打的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爭,己方戰力貧弱,卻使用人海戰術應戰,被徵召出戰者盡是老少殘兵,對手哈哈大笑,毫不將這些人放在眼裡,在戰場上不但殺人如麻,甚至還會虐殺敵軍,以臨死之人痛苦的模樣為樂。
  被虐殺的對象輪到了一目連轉世的少年。他被鎖定時已身受致命的重傷,血跡斑斑倒在地上,那些作樂之人看到他,為首的人道:「咱一刀一刀砍下他的雙手雙腳,看看他能撐多久才死?」他手中的刀子轉了轉,似在考慮從哪裡開始下手。旁邊一人為試探少年是否還活著,拿刀朝他的腹部刺下,少年哀嚎一聲,痛苦得四肢抽搐,那群人卻哈哈大笑:「還好,還沒死!不然可就少了樂子。」
  荒將一切看在眼裡,多想召喚天罰賜給這些暴徒,但想到上回自己出手讓一目連的苦難多添了一倍,他只能硬生生忍住,看著眼前痛苦不已的少年卻又無法袖手旁觀,短暫的掙扎過後,荒顫抖著抬起手,讓少年在被凌辱之前先解脫。
  少年本就注定死在此處,因此荒讓他提早結束生命,並沒有干擾命定之數。那些人見少年斷氣,便轉移了目標,尋找下一個目標。
  荒將一目連的屍體抱離戰場,找了個靜僻處替他整理儀容。由於死在戰場上,他身上到處都是傷,幾乎半身都染了血。荒脫下他身上殘破的戰甲,盡可能把血跡擦拭乾淨,少年和身為風神時的一目連樣貌有點像,臉龐清秀、身材瘦弱,只有少年的一頭黑髮是差異較大之處。
  荒把屍身清理乾淨後,終於忍不住緊抱屍體,悲憤朝天大吼,宣洩心中長久積累的憤恨、悲傷、愧疚、懊悔,以及對於自己只能袖手旁觀的無能為力。

  下一世的一目連又是飽受凌虐的奴隸。
  再下一世則是先天多重殘障……
  ……
  一世又一世,荒看著一目連承受不同的苦難,一世又一世,他為了減輕一目連的痛苦而親手結束他的性命。荒也從下手時內心痛苦萬分、到後來逐漸麻木無感了。
  隨著荒累積的殺孽,他的預知能力也隨著神格的傷損而逐漸減弱。
  他漸漸無法準確預知一目連的轉生地點,只能得知大概的範圍,也難以得知他轉生後的身分;不過只要找到人,不論對方年齡、樣貌,荒都能一眼認出,他就是一目連。
  第十七世結束後,荒已經完全無從得知一目連下一世會在何時何地轉生了。
  原本高天原之神的氣燄,在這麼多年來的精神折磨中已被消磨殆盡。荒再次前往冥府,低聲下氣地請求閰魔告訴他一目連下一世的轉生之地。
  百餘年不見,閰魔難以相信原本張狂得不可一世的神明,現在卻主動低頭尋求幫助。
  荒依舊沉默寡言,但相較於從前的不屑啟齒,現在則是疲累且無力的沉默。閰魔看出荒的轉變,破例再幫他查了一次一目連的轉世地點。

  ……

  一滴眼淚從臉頰滑落,細不可聞的一聲滴答,泛黃的手稿出現一圈水漬。
  一目連急忙把手稿拿開,生怕珍貴的手稿被水弄濕了;然而淚水猶如斷線的珠串,一滴又一滴,止也止不住,不一會兒就沾濕了衣襟。
  他無法再看,不忍再看,放下了手稿,壓抑著聲音低聲抽咽。
  看到一目連哭成這樣,煙煙羅明白他一下子看到這些過去,內心必定受到強烈的衝擊,只能輕拍他的肩膀,給予他無聲的安慰。
  哭了一會兒,一目連才開口,聲音還帶著濃濃的哭腔:「第九世之後……荒就沒寫了嗎?」
  「有,但不在這。」煙煙羅道:「我認為,你看到這邊就夠了……這些已經足夠讓你明白,你們緣份的始末,還有荒對你的歉疚何來。」
  「所以說,我現在是……」一目連顫聲開口:「第十九世……?」
  煙煙羅點點頭:「對,這一世的你照理說不會再受苦了,放心吧。」
  「不會再受苦……?」一目連眼角還有淚,露出苦笑道:「若是荒就這樣離開了,換我抱著莫大歉疚與後悔活著,難道不是受苦?」
  煙煙羅無法接話。此時她才明白,為何荒不願讓一目連知道真相。
  無能為力的感覺,比不知情更難受。
  與其兩個人苦,不如由一人承擔全部的痛。
  煙煙羅嘆了一口氣。
  她往窗外看去,巴士即將抵達終點站。


(首樓的尺度標示從G改為PG不知道是否合宜,如果版主判定不妥我會再改,謝謝><)

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3-10 15:55:54

十一

  京都車站的月台上,一目連和煙煙羅站在靠牆的地方等車,一目連已經止住了哭泣,但雙眼和鼻子仍然紅腫;他手中緊抱著煙煙羅給他的羽織,垂著眼看著羽織,他此時才想到,若荒就這樣離開,這就是荒最初也是最後留給他的東西了。
  「煙煙羅小姐是什麼時候認識荒的?」一目連輕聲問。
  「我啊?」煙煙羅想了會兒:「兩百多年前吧,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你第十二次轉世的時候。」
  煙煙羅是妖怪,和身為神的荒一樣不老不死。她遇到荒的時候,荒已經對於百餘年來不停看著一目連的轉生、受苦、死亡感到疲累,但是又無法棄之不顧──在荒的內心,自己任性妄為而連累一目連受苦所感到的愧疚,隨著每一次的轉世逐漸加深。他將自己的孤獨、疲憊與隨自責而來的痛苦視作懲罰,因此他不能逃避,逃避就是忽視他害了摯愛的一目連的事實。他必須繼續在一旁守護一目連,直到一目連用十八世的時間贖完本該由他來背負的罪。
  等十八世結束後,他希望看到一目連以他深愛的人類的姿態活著,平安快樂地活一世。只到看到他不再受苦,自己才能結束這漫長的折磨。

  也許是因為他獨自一人太久了,面對主動與人類看不見的荒打招呼的煙煙羅,荒很難得的,回應了她的招呼,甚至和她說了自己的事。
  煙煙羅起初只是覺得荒的故事有趣,因此才留了下來,想看看事情會如何發展;然而看到荒因為一目連而長期承受精神上的折磨,她也於心不忍,想找事情讓荒分散注意力,想到的方式,除了讓荒寫下他和一目連的過去外,還建議荒試著以人類的身份生活在人類社會中。
  『你說一目連喜歡人類,現在的他也成了人類,那你為何不試著以人類的身份生活看看呢?或許你能體會到人類與神的不同跟有趣之處,說不定也可以理解一目連喜歡人類的原因。』那時煙煙羅是這樣勸荒的。
  荒對人類仍舊不齒,但他也確實需要一些事情來支撐他繼續度過後面的日子。因此在煙煙羅的幫助下,他以假造的身份,在一目連的轉世的附近開始生活。

  電車進入月台,兩人上車後,煙煙羅繼續道:「十八世,整整十八世,他都陪著你,即使你看不見他。」
  一目連把懷中的羽織抱得更緊了些,聽著煙煙羅的敘述:「我勸過他幾次,要他別這樣逼自己,先暫時分開,直到十八世結束再去找你……但是他不肯,堅持要一直待在你的附近。他說,你的苦難因他而起,他必須看著,自己也必須承受一樣、不、是加倍的苦……他覺得他必須這樣做來贖罪,他真的……」
  煙煙羅停頓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那時很怕他撐不過這十八世……不過還好,他撐過去了。」
  一目連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開口:「請問……有沒有方法,能取回前世的記憶?」
  煙煙羅看著一目連極差的臉色,她知道一目連在想什麼,雖然不忍,但還是搖了搖頭:「人類要轉世之前,都必須在冥府喝下孟婆湯,喝下後忘卻一切,沒有方法可以恢復。」
  「這樣不公平……對荒太不公平了……」一目連勉強壓低音量,卻難掩激動:「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他卻要獨自背負所有的痛苦!」
  「這是荒的選擇。」煙煙羅平靜道:「情感中本來就沒有所謂公平,你也不必自責,自始至終你都沒有錯,荒也不曾怪過你。」
  「可是……可是……」一目連想說什麼,眼淚又流了下來。
  煙煙羅沒有再說下去。
  電車停了一站後重新發動,煙煙羅看向電車前進的方向,突然道:「荒還在。」
  「!」一目連倏然抬頭,「真的嗎?」
  「稻荷神的神氣還在,代表她還沒離開,那荒一定也還在。」煙煙羅解釋:「聽著,我妖怪之身,進入有神明在的神社會受到影響,所以你得自己去找荒,荒應該會在稻荷山上的本殿,你要穿過千本鳥居爬到山頂上。他說他的神力已經無法讓他化出人身,但那裡是稻荷神社神氣最盛之處,也許荒能汲取一些力量,再化身見你;你上去找他,喊他的名字,他跟稻荷神會聽到的。」
  一目連用力點點頭。
  「我在門口的鳥居外等你。」煙煙羅道。

  電車到站後,兩人和眾多觀光客一同下車,車站出口對面即是稻荷神社,煙煙羅停在外面,目送一目連的身影沒入人潮之中。
  前段日子剛來過一次,一目連對路徑還算熟悉,快步走上階梯進入千本鳥居。他不似其他觀光客邊走邊拍照,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雙腿只顧向前,他也不敢跑太快,他知道要到稻荷山山頂有很長一段路,他若一開始就一路奔跑,抵達山頂前腿就軟了,所以他沒有用跑的,但上山的步伐沒有一刻停下。
  無視於周遭路人奇異的目光、無視於逐漸汗流浹背的身體、也無視不知不覺奪眶而出的淚水,一目連滿心只有荒,他要快點上山、快點見到荒……
  好不容易到達山頂時,一目連已經氣喘吁吁,看著主殿前空無一人,一目連沒多想便大喊:「荒──!」
  沒有回應。
  「荒──!」一目連不死心:「荒……你還在吧!荒!」
  一目連還有點喘,他順了順自己的呼吸,繼續對著主殿大聲道:「不要走,荒,拜託你別走……我都知道了,煙煙羅告訴我了,不管是神還是人,是什麼都好……我喜歡你,我想見你,我……」他有點語無倫次,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重複一樣的話:「我喜歡你,荒,我想見你……我好想見你……你還在對吧……你有聽到吧……?荒……」
  山上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從未體會過的、對失去強烈的恐懼快要淹沒一目連,他雙腿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淚水潰堤般不停奪眶而出,視野有些模糊,一目連愣愣地看著主殿,虛弱的聲音呢喃著:「你還在的,對吧……你不願意見我嗎……?是因為……我對你說了那些話……?因為我說……我不是風神……?所以你……生氣了……不想見我……是不是?荒?」
  自己找出的理由就像救命稻草,一目連緊抓最後機會,又道:「對不起,荒,不要生氣……那天是我不對,我不該說那種話……你……你覺得我是風神、我就是風神……你覺得我是誰都沒關係……只要你留下來……對不起,荒,我那天說的話讓你很難過、很生氣對吧,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對,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一目連哭得唏哩嘩啦、哭得一抽一咽,四周卻仍毫無動靜,讓他越來越絕望,臉色發白,顫抖著開口:「你還是……不願意見我……?」
  一陣強風吹拂,樹葉發出沙沙聲,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回應他。



  荒一直在稻荷神社的主殿裡,御饌津也在旁邊。
  一目連的哭喊他都聽到了,聽得他心如刀割,雙手緊握成拳,心中無比痛恨讓一目連發出這般哭訴的自己。
  但是他已經沒有力量讓一目連看見他了。
  他之所以還留在稻荷神社,只是因為御饌津說這天有個祭典,她希望祭典結束後再回高天原,所以荒才多等了一天。
  他沒有想到一目連竟然會找過來,他不是回東京了嗎?
  御饌津看著荒,問:「荒大人不去見他嗎?」
  如煙煙羅所說,此地神氣豐沛,荒若是想,是可以藉此現形的。
  然而藉用神社神氣現形,也不過將分離的痛楚多拖片刻而已,何必給了他希望,再給他絕望呢?
  荒面無表情,極力壓抑著心中的激動。
  一目連的哭求持續傳進殿中:「因為我說……我不是風神……?所以你……生氣了……不想見我……是不是?荒?」
  聽到這句哭訴,荒幾乎要衝了出去。
  ──不是!
  ──我沒有生氣,我沒有不想見你,而是……

  此時御饌津輕輕推了荒一下:「還在猶豫什麼?」
  荒被推了這一下,往前踏了一步,隨即感受到體內的神力又恢復了一些──不,不是恢復,而是御饌津分給了他。雖然只是杯水車薪,但比神社中的神氣強多了,足夠讓他暫時維持一小段時間的人身。
  但是荒仍沒有出去。
  他就連見面這樣單純的動作,都深怕會帶給一目連更多傷害。

  「對不起,荒,不要生氣……」
  荒倏然抬頭。
  他在說什麼?為什麼要道歉?
  ──錯的一直是我,為什麼卻是你對我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對,你不要生氣……」
  荒最後的矜持在一目連聲嘶力竭的哭求中終於瓦解。

  他大步踏出主殿,看到了癱坐在地上的一目連,原本好看的臉龐都哭花了,他快步向前,一面化出人身,在一目連看到他的同時,張開雙手緊緊把人抱入懷中。
  一目連睜大了已經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
  這是他們第一次的擁抱。
  一目連不知道的是,這更是他轉世為人、經過十八世的轉世之後,荒第一次擁抱活著的他。溫熱的體溫,起伏的胸膛,還有從口鼻吐出的呼吸……這是荒幾百年來從未有過的感受。他忍不住把一目連抱得更緊,情不自禁地輕喚他的名字:「連……」
  聽到荒親暱的叫喚自己的名字,一目連內心一熱,眼淚流得更兇了:「荒……你還在……還在……」
  「嗯,我還在。」荒低沉的聲音傳入一目連耳中,安撫了他激動的情緒。
  「對不起,荒……」
  「別道歉。」荒打斷一目連道歉的話語:「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虧欠你太多……」
  「荒。」一目連輕輕推開荒,讓自己能抬頭直視著他:「我……已經知道以前的事了,我們認識那一世的事、還有後來每一世轉世的事……煙煙羅給我看了你寫的手稿。」
  「是嗎……」荒的反應很平靜,他不意外煙煙羅把事情告訴一目連,看到他出現在這裡時,荒就猜到了。「那你也該明白,你會受苦十八世全因我而起,我……」
  「但是,你也陪了我十八世、也受了十八世的苦,不是嗎?」一目連輕聲淡很堅定地道:「我們誰也不欠誰了,現在開始,不要再說什麼害不害的,好不好?」
  荒看著一目連,眼神中充滿了訴不盡的情愛,卻還有濃濃的傷悲。「但是我沒辦法繼續陪你走下去了。」他低聲道。
  「一定還有別的方法……」一目連忍不住抓住了荒的衣服,他想起煙煙羅也和他說過荒無法留下的原因,因為重逢而復燃的希望又變得脆弱,聲音不由得微微顫抖:「一定還有什麼方法……只是我不知道……對不對?」
  荒沒有說話。
  一目連慌了:「十八世的苦難已經過了,我現在是第十九世,不是嗎?我這一世應該會過得平安快樂……我能平安快樂,一定要有你在旁邊,所以……所以……一定有什麼方法讓你不用走……」
  見一目連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淚又要流下,荒心中充滿不捨,卻又真的別無他法。他知道他一開口說出真相,對一目連來說就是最殘酷的事實,他不忍讓一目連難過,遲遲沒有開口。
  卻有個聲音替他回答了一目連的問題:「您說對了,確實還有方法。」
  「!」一目連抬頭,越過荒的肩膀看到一名女子站在荒的身後。女子穿著類似巫女的衣服,臉上帶著溫暖的微笑看著一目連。一目連看著她,猜測地開口:「稻荷……神?」
  「初次見面,我名御饌津。」御饌津含笑向一目連打招呼。
  「妳、妳好……」一目連不知道怎麼和神明應對,是該參拜還是行禮,此時也沒工夫管那些禮節,只顧著問:「妳說……妳說有方法可以讓荒留下,是真的嗎?」
  荒也回頭盯著御饌津,不解她為何會這樣說。
  御饌津看向荒:「『風神』的神源,在我手上。」
  「神源?」兩人異口同聲,一目連聽不懂,荒卻睜大了眼,有些激動:「他的神源在妳手上?!」
  御饌津早就預料到荒這樣的反應,平靜地繼續說下去:「利用風神的神源,或許能讓你在人界待上數十年不成問題。」
  雖然不曉得神源是何物,一目連只在意御饌津所言之事:「真的?那個能讓荒繼續留下?」
  「為什麼會在妳手上!」荒的重點與一目連不同,卻顯得更加激動。
  「是天照大神交予我的,詳細原因容後再秉。」面對兩人連番的問題,御饌津從容不迫:「只要將神源放在荒大人身上,荒大人便能利用神源的力量,繼續維持人身,留在人界。前提是……」
  「是什麼?」一目連緊張地問。
  御饌津潮一目連笑了笑:「前提是要一目連同意將神源交給荒。」
  一目連愣了下。「我……?」
  「您身為風神轉世,神源自然屬於您,除了天照大神,只有您有權力把神源交給他人。」御饌津道。
  「好,當然可以,」雖然不太明白,但一目連仍忙不迭答應下來:「只要荒──」
  「慢著!」荒卻出聲阻止了一目連:「你不知神源為何,就這樣輕率答應下來?!」
  「是什麼都不重要,我只要知道那個能讓你繼續留在人界就好了!」一目連大聲道。
  「你……」
  「荒大人別急,」御饌津適時打了圓場:「容我向一目連說明何謂神源,還有回答您方才的疑問,您們再好好商量。」
  「您請說。」一目連馬上道。
  「所謂神源,即神明的神力來源,也是神明的核心,以人類來比喻的話,就像心臟。」御饌津慢條斯理地解釋:「神的階級越高,神源就越強,神力也會越強。荒過去身為高天原地位相當高的神明之一,神源非常強大,然而因為在人界待了幾百年的時光,以及在人界作了一些違逆天道之事,神源逐漸減弱,至今神力已所剩無幾;風神的神源則正好相反,神源離體時狀態完好,從離體至今又一直安放於高天原,現在雖不比當時荒大人的神源還強,但神力充沛,對此時的荒大人來說,是一大助益。」
  「您可能已經知道了,您成為人類之前曾是妖怪,在更之前則是風神。風神墮落為妖時,神源便離開了妖身,回到高天原。正常來說,回歸高天原的神源會在一段時間過後,因應人類的信仰而成為新的神明;然而風神的神源回到高天原不久,便被荒大人藏了起來,暗中保護著。之後便利用我要下界降伏地震鯰的機會,與我一同下界,為的便是要把一目連帶至高天原,讓神源重新回到他身上,讓風神重生。」
  一目連訝異地看向荒,荒則低頭不語。
  「後來由於一目連被判刑,轉世為人,荒大人也離開了高天原。荒大人沒有把神源帶走的原因,恐怕是因為您清楚,人類是無法藉由神源重新成為神明這點吧?」御饌津問。
  荒依舊沒有說話,御饌津繼續道:「的確,一般來說,人類不論是轉生還是接受神源,都無法成為神明。但是天照大神給了一目連特例。」
  聽聞此語,荒終於抬起頭,看向御饌津。
  「一目連被判刑之事,確實是無妄之災,那些罪名都是牽強硬扣下的,是天照大神為了讓荒大人不再流連人界所使用的手段。天照大神知道這對一目連並不公平,在荒離開後,繼續接手保護風神的神源,後來又把這個工作交給我,並命令我:等一目連結束十八世的轉生之後,帶著神源到冥府,冥府的閻魔大人見到神源,便不會再讓一目連進入轉世,而是重回高天原,再次為神。」說到此處,御饌津深深向荒一鞠躬,賠罪道:「很抱歉一直隱瞞您此事,荒大人,是天照大神要我盡可能別讓您知道此事,天照大神祂……」
  「我知道祂在打什麼主意。」荒冷冷打斷御饌津的話,提到這個讓一目連受苦的元兇,荒的神色便冷了幾分:「只要我不知道連還能再次成為神明,我就不會回高天原,會一直待在人界耗損神源,直到我支持不下去,在人界灰飛煙滅。」
  聽到灰飛煙滅四字,一目連不自覺把荒抓得更緊了些。荒注意到一目連的反應,稍稍安撫了他,才繼續對御饌津道:「妳透露連的第十九世轉生之地給我,也是天照大神要妳做的吧?然後妳再告訴我,妳因為透露連的行蹤給我,被懲罰要寸步不離地固守稻荷神社,讓我對妳心存歉疚,妳再用這段時間說服我,在灰飛煙滅之前回去高天原;只要神源還在,我沉睡個數百年後,不但會再次甦醒,沉睡前的事大概也忘了差不多了,連也不知在哪處當他的風神。這樣一來,我和連便回到了源頭,互不認識,耗費百千年,總算完成天照大神的計策。我說的可有錯?」
  「我曉得事情瞞不過荒大人,沒想到您竟全盤預料到了。」御饌津稍微垂著臉,帶著歉意坦然承認。
  「祂會讓我在人界待這麼久,還能有什麼計畫,只是我沒想到,連的神源竟然還在,他還有機會能成為神明……」
  「我不要當什麼神明!」一直靜靜聽著兩人說話的一目連這時開口了:「那個神源給荒,只要荒能繼續留下來就好,我只要這一世有荒在身旁,轉世之後的事我不在意……」
  「連,你聽好,你的神源不能給我。」荒正色對一目連道:「按照常理,一名神明身上是不能有兩個神源的,就像人類身上不可能有兩顆心臟。御饌津說我能借用你的神源,是因為我自己的神源已經虛弱到幾乎要消失;如果靠你的神力讓我恢復,一旦我的神源恢復、強大超過你的,你的神源會立即被我吞噬,再也不存,你會再也無法成為神明。你聽明白嗎?」
  「我明白,但是我也說了我不要當神明,我只要這一世有你!」一目連堅定道。
  「你要想遠一點,連,」荒繼續勸:「神源還在,等這一世結束,你就可以重新為神,而我回高天原休養,等我甦醒,我們就可以長久在一起……」
  「我不要!」一目連依舊拒絕:「就算我下一世變成風神,經歷轉世,我又會失去這一世的記憶對不對?你也說了,你沉眠數百年後可能會忘記很多事……如果我們都忘記了,都忘記的話……我們又怎能團圓呢?」
  「但……」
  御饌津見兩人各持己見,僵持不下,又開口了:「恕我多嘴,荒大人,其實……還有一個折衷的辦法。」
  「是什麼?」一目連一聽,急忙問。
  「一目連繼續世世為人,您也以神明的身分,生生世世陪著他。這樣不也是一種方法?」
  荒沒多想就搖頭:「世世為人太苦了,我怎能再眼睜睜看著他……」
  「不苦,」一目連搶著道:「不苦,只要你來找我……只要你找到我,我有你,就不會苦。」
  「連……」荒看著一目連,他的眼中還有淚,雙頰淚痕未乾,眼神卻非常堅毅,沒有任何動搖。荒嘆了一口氣,輕聲道:「這樣吧,我會盡量保護你的神源……也許撐過這一世,還能維持你的神源完好。」
  「你答應了?」聽到荒這段話,一目連抓著荒的衣服,就怕他反悔似的。
  「嗯。」荒伸手摸了摸一目連的頭,又愛又寵地道:「我希望你也能答應我,如果數十年後你的神源仍安然無事,到了冥府,接受神源,重新為神,好嗎?這一世是最後一次,我不願再看你……不,就當作為了我吧,別再讓我看著你在人界歷經生死,我真的……不願再看。」
  「好……我答應你。」一目連點頭。
  荒又看向御饌津:「天照大神把神源交給妳,妳沒有完成任務,又會遭受懲罰吧?」
  「這個嘛,」御饌津歪頭想了想:「東窗事發,荒大人蠻橫地從我手上把神源搶走……我會去哭求一下,應該不會受到太嚴重的懲罰吧。」
  荒嘴角微微勾起:「編吧,盡管把我編得兇一點。」
  「開玩笑的,請荒大人見諒。」御饌津也露出微笑:「請放寬心,不必為我耽憂,這麼長的時間下來,天照大神都看在眼裡,祂明白您們都受了許多苦……祂不會再為此事降下任何懲罰了。」
  「如此便好。」荒鬆了一口氣。
  「那麼,我來進行神源轉移。」御饌津道。
  「連,你先回去等我。」荒對一目連道:「神源轉移的時候我無法分神現形,且轉移之後會需要一些時間習慣,待大功告成,我再回去。」
  「……要多久?」一目連仍緊抓著荒的衣服。
  「不會太久,也許一兩天。」荒好聲道:「你去古董店,和煙煙羅一起等我。」
  一目連咬著唇,臉上看起來不太甘願,一會兒才點頭答應。
  荒低頭輕輕吻了一目連,貼著他的臉道:「路上小心。」
  「嗯……」一目連依依不捨地鬆開了荒的衣服,「我在店裡等你。」
  一目連撐起還有些發軟的雙腿,荒扶著他起身,牽著他走到石階前,又叮嚀了一句小心走,才鬆開牽著的手。一目連走幾階就回頭一次,每次回頭荒都還在那兒目送著他,直到轉過彎,看不見主殿後,才終於頭也不回地下山離開。

子夜璿歌 發表於 2020-3-11 14:10:46

十二

  一目連和煙煙羅離開稻荷神社後,直接搭上回返的巴士。一目連先回宿舍洗漱,才帶著幾件換洗衣物前往古董店。煙煙羅則利用這段時間去了超市,等一目連到的時候,煙煙羅正在作飯。
  兩人坐在店裡吃著簡單的晚餐,一目連想起某次帶著食物來找荒的時候,荒說了一句「我不太吃東西」,便問了煙煙羅。
  「神明的確不需要吃東西,但化出人身時是可以吃的。」煙煙羅解釋:「荒雖然以人類的身分生活在人類社會中,但他任性得很,一點也不遵守人類的生活作息,也不愛吃東西。」
  「古董店是煙煙羅小姐建議荒開的?」一目連又問。
  「嗯,我想幫他找個工作,但又怕他毫無人類的知識,什麼都作不來,看到他手邊留著這些東西,就讓他自己開間店比較省事。」煙煙羅道:「這間店裡有不少你的前世的東西。每一世結束時,荒都會留一些東西作紀念。」
  一目連訝異地停下了進食的動作,轉頭看著店裡的東西,喃喃道:「所以他才會跟我說,那件羽織是非賣品……」
  煙煙羅笑了笑:「是啊,這間店裡所有曾經屬於你的東西,都是非賣品。」
  「……恕我失禮,我一直很好奇,你們真的有……賺錢嗎?」一目連問出了心裡好奇許久的問題。
  「我從以前就有蒐集奇珍異寶的習慣,所以店裡也有不少真正的古物,我一個月賣個一件,對我們來說,生活費就很足夠了。」煙煙羅解釋。
  「聽起來荒什麼事都沒做呢。」一目連忍不住道。
  煙煙羅又笑了一聲:「沒錯,說開店,他也不過把你的東西擺在店裡,讓店看起來更有一回事而已。大部分的時間,他不是在房間睡覺,就是偷偷去看你,叫他學著過人類的生活,他根本沒學。」
  「是嗎……」一目連低下了頭:「我卻什麼都不知道……」
  「這是荒的選擇,與你無關,你別再自責了。」煙煙羅安慰道:「等荒回來不會想看到你這個表情的。」
  一目連聽了,勉強撐起笑容,嗯了一聲,安靜吃飯不再說話。
  飯後,煙煙羅進茶水間洗碗,一目連本想幫忙,煙煙羅堅決要他在外面休息,一目連只好坐在店裡發呆。
  呆坐了一會兒,一目連起身走到古物堆中,他不知道哪些是前世的東西,唯一確定可能與自己有關的,只有角落那個寫著「風神神社」的匾額。他走到匾額前蹲了下來,輕輕伸手拂去上面的一層灰塵,這才發現灰塵比他想像得還要少,似乎有被定時清掃。
  這個風神神社的舊址在哪裡呢?一目連有些好奇。等荒回來後,不知道能不能請他帶自己去一趟?
  他還想知道更多自己的前世的事,不知道荒願不願意講給他聽。

  等煙煙羅收拾好後,她帶著一目連上樓,打開了其中一間的房門,道:「這是荒的房間,你今晚就在這兒休息吧,我在另一間房間,有事可以隨時找我。」
  「好的,謝謝妳。」
  「你早點休息。」
  一目連關上房門,環視了房間一圈,不由得感到錯愕:房間裡只有一張床鋪和一組桌椅,和一個只掛了幾件著物的簡易衣櫃;桌上零散放著幾本書,其他什麼都沒有。他走到桌前想看荒會看什麼書,拿起一看發現都是關於神話的書,其中一本正是他前一陣子從書店買回去看的書。裡面夾了一張書籤,一目連翻開書籤夾著的那頁,看到的就是風神的篇章。
  知道自己就是風神轉世後,重新再看這個故事,一目連的感受與之前全然不同。
  其實他仍是以第三者的角度看待這個故事,並沒有身為當事人的實感,但想到這是荒切身嘗過的悲傷,一目連心裡就感到很難過。他把書放回原位,走到床邊,脫了鞋躺上去。
  床鋪有荒的味道。
  一目連拉好棉被,又忍不住把棉被拉到臉上深吸了一口氣,嗅到和荒身上一樣的淡淡氣味時,就好似他正被荒環抱住一般,忍不住有些害臊。

  一天下來身體累積的疲累和精神上的衝擊讓一目連沒力氣再胡思亂想,不一會兒就睡著了。睡夢中彷彿又回到了風神神社,他還是神力充沛的風神,庇佑一方土地,信眾每日虔誠祝禱,人民生活富足。
  隔天他睡醒時,太陽透過沒有拉好的窗簾縫隙斜射進來,他的眼皮顫了顫,才張開一些又因明亮的光線而緊緊閉上。身體的疲勞已經恢復,但舒適的床舖讓他忍不住想慵懶地多賴一會兒。他翻了個身,眼睛撐開一條細縫,模糊的視野中依稀看見一個身影,卻還來不及看清是誰眼皮就垂了下來。一目連躺著伸了一個懶腰,隨著大腦逐漸清醒,昨日的種種也陸續浮現在腦海中,他想起他昨晚並非睡在宿舍,而是在荒的店裡、荒的房間,為了等他回來……
  「!」一目連突然整個人都清醒了,他睜開眼睛,看向床旁邊的身影──那人除了荒還會是誰?
  一目連急急忙忙坐起身,瞪大了眼睛看著荒:「荒……?是你嗎?」
  「嗯,是我,」荒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看向一目連:「我回來了。」
  一目連似乎不敢置信,緩緩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荒的臉,再往下輕觸他的衣服,最後握住了他的手,兩隻手都握住,彷彿在確認眼前的人是真實存在,而非幻影。「真的是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天剛亮就回來了。」荒回握住他的手,輕聲道。
  「咦……」一目連看了看斜射進來的陽光,房間沒有時鐘,他不曉得現在幾點,但知道現在已非清晨了。「怎麼不叫我……」
  「你睡得很熟,我捨不得吵醒你。」荒道:「能這樣看著你的睡臉,對我來說已經是太奢侈的事了。」
  「荒……」荒的話讓一目連臉頰微紅,趕緊轉移話題:「你現在……已經沒事了嗎?」
  「沒事了。」荒沉穩的聲音彷彿有穩定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道:「你的……『風神』的神源相當強大,也很柔和,我的身體沒有任何排斥地接納了祂。現在,我體內充斥著『風神』的神力,多虧於此,我能繼續維持人身留在人界,繼續待在你身旁。」
  「那太好了,太好了……」一目連臉上綻放笑容,終於放下了心裡的大石頭:「所以你不會再離開了,對不對?」
  「嗯,不會離開了。」荒點點頭:「這一輩子都不走了。」
  「太好了……」一目連開心到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重複這一句話。
  荒抽出一隻手輕撫一目連的臉頰,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兩張臉越來越靠近,一目連看著荒近在眼前的臉,心跳越來越快,眼睛緩緩閉上,等著荒下一步的動作──
  突然「叩叩」的敲門聲響起,嚇得一目連睜開眼睛的同時往後退開,連手都抽了回來。不過門並沒有被打開,只有煙煙羅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了進來:「一目連,早餐做好了,下來一起吃吧!」
  「好……好的,謝謝。」一目連趕緊應聲,臉頰有點發熱,他實在不好意思看鏡子裡的自己臉有多紅。
  荒回頭瞥了一眼房門,一目連看不見,但他清楚看見門縫還有一絲妖煙還沒散去,剛剛的畫面,八成給煙煙羅看去了大半。他並不介意好事被打斷,只是輕輕摸了摸一目連的頭,溫柔道:「你去梳洗吧,等等下樓吃早餐,我先下去等你。」
  一目連輕輕嗯了聲,看著荒推門離開房間,才緩緩下床前往浴室。

  剛走下樓梯,一目連就聽到煙煙羅的聲音:「就這點小事也不跟他說,你到底是哪裡來的悶燒鍋啊?」
  一目連心中一驚,荒又有事瞞著他?
  他加快腳步下樓,急忙問:「荒,你什麼事沒跟我說?」經歷這一連串的事件,一目連唯恐荒還有什麼真相不告訴他,緊張地追問。
  荒投給煙煙羅一個責怪的眼神,對一目連道:「沒什麼,不重要的事。」
  「對啊,只是件小事,他還不肯說出來呢。」煙煙羅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略荒的眼神,把荒想瞞的事給說了出來:「他有個小小的心願想要你幫他完成。」
  「心願?」聽到煙煙羅的話,一目連才鬆一口氣,又問:「什麼心願?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
  荒看著一目連一臉認真地這麼問,反倒不好意思開口了,沉默幾秒後依舊道:「……沒什麼,你別把煙煙羅的話當真。」
  見荒仍不肯開口,一目連也有些不開心了,垂著頭低聲道:「你還是跟之前一樣……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
  「不是,我……」荒不忍看到一目連難過,連忙辯解,卻不知該說什麼。
  煙煙羅看不下去了,大聲道:「荒不說,我幫他說,他想──」
  「煙煙羅!」
  「他想看你穿那件羽織的樣子。」不顧荒的嚇阻,煙煙羅直接說了出來。
  一目連微愣:「羽織?」
  荒別過臉,似乎因為心願被一目連得知而感到不好意思。
  說到羽織,一目連不用問就知道煙煙羅指的是哪一件。昨晚他回到店裡後,唯恐這件歷史悠久的羽織被他拿來拿去會有所損傷,便把它重新掛回牆上,現在正在店裡初次看到它的位置。
  一目連把羽織小心翼翼地取下走到荒的面前,道:「我記得你說,這件是『風神』的羽織……你想看我穿上它的樣子?」
  荒沒有馬上開口,沉默了幾秒才吐出一句話:「……抱歉。」
  一目連不解:「為什麼道歉?」
  「……你不是風神,我知道的,我……」荒含糊不清地解釋著。
  一目連這才明瞭荒介意的地方,「是因為我曾說……我不是風神?我在稻荷神社不是說過不介意了。」
  「你之前說過,前世是前世,你是你,即便是風神……也與你毫無關係。你是對的,我知道,的確是這樣。」荒道:「我不該……不該再把對風神的眷戀寄託在你身上,這樣做對不起你。」
  「我那時會這樣說,是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以為你把我當成替代品。」一目連溫柔地道:「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對你來說,我就是風神,風神就是我,不是他人;你花了數百年的時間,愛的都是我……我會接受我的前世的身分,只是我沒有前世的記憶,所以,我只能當這一世的『一目連』。」
  「連……」
  「其實我比較擔心這件羽織,」一目連帶開了話題,把羽織攤平檢視:「我真的可以穿嗎?放了這麼久,真的是古董了,我擔心碰一下或拉一下它會損傷……」
  「放心吧,這是神的衣裝,沒有那麼脆弱。」荒道。
  「那就好。」一目連說著,手臂一伸就把羽織穿了起來,穿好後他先低頭看了看,又原地轉了一圈,才開口:「袖子好長喔,好像有點大,風神很高大嗎……荒?」
  一目連抬頭,正好見到荒的眼角流下兩行淚。
  他很少看到荒的臉上顯露情緒,以前相處時,荒總是面無表情,冷淡地他保持距離,昨日是第一次見到荒說話那樣激動,而他沒想到,不過是穿上羽織,竟會讓荒流淚,有些錯愕地愣在原地。
  荒抬起右手掩面,難為情地轉過頭,哽咽了一會兒才低聲道出一句:「對不起……」
  一目連知道,這句道歉,是給風神的。
  根據煙煙羅的轉述,荒在那夜抱了風神後,兩人就分開了,直到現在的第十九世,才再次有了說話的機會。
  這一句道歉,遲了十八世。
  「荒……」一目連走前一步,握住了荒的左手,輕聲開口:「你真的很愛很愛風神,對不對?」
  荒緩了緩呼吸,才用有點啞的嗓音道:「我愛你,連。」
  一目連的鼻頭也有些酸酸的,他努力忍著,露出微笑:「我也愛你喔,荒。」
  「咳咳──」
  煙煙羅大聲咳嗽一聲打破了兩人世界,滿意地看著二人終於想起現場還有他人而臉上寫滿尷尬,笑著道:「早餐要涼了,先吃飯,等等再繼續,可以嗎?」

  桌面上擺了兩人份的餐點,煙煙羅做了傳統日式早餐,白飯、鮭魚、味噌湯和醬菜,對數個月來都在宿舍吃麵包解決的一目連來說,簡直豐盛到讓他感動的程度。抱持感恩之心享用的同時,他也有些在意的坐在一旁不需進食的荒;他記得昨天煙煙羅告訴過他,神明是不用進食的,一目連回想當初他帶著食物來找荒吃飯那日,荒看起來確實不想吃的模樣。
  飯後,煙煙羅再次把想幫忙洗碗的一目連趕出茶水間,一目連只好待在店裡,想起煙煙羅昨日曾告訴他,店裡有許多以前他的物品,便問荒:「煙煙羅說,這裡有一些是……我前世的東西?」
  「嗯。」
  「有哪些呢?」
  荒看向店裡陳列的各項古物,先比了比離兩人較近的一柄刀:「這是第六世的你用的武士刀,那時的你是個武士。」
  「那個是第五世的你的耳環,那時的你在歌樓長大,是個女孩子。」
  「那邊那塊木牌,是第一世的你自己刻的,你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刻出這個像眼睛的圖案,不過我一看就知道,那是風神所使風符上的圖案。」
  「那本黃皮的簿子,是第十世的你的日記,其他都被燒了,我只拿到了最後這本,沒有寫幾頁。」
  「還有那支柺杖……」說到這裡,荒突然停頓下來,一目連沒有催促,默默等了一會兒才聽見他繼續道:「那是第十七世……是唯一超過三十歲的你留下的東西。」
  「唯一……」一目連喃喃重覆著荒的話。
  「第十七世的你,非常長壽。」荒繼續道:「那時我已經幾乎無法得知你會在何處轉生,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十多歲了,是一個窮苦、卻有八個孩子的家庭的長子。天照大神的懲罰讓你過著非常辛苦的日子,沒有錢唸書,只能每天下田工作,一面供養父母,一面照顧弟妹,辛苦賺的錢根本不夠一家的開銷,母親老了病了也沒錢買藥,你眼睜睜看著父親為錢送走一個又一個弟妹,看著母親受病痛折磨逝去,看著父親因為強盜偷竊被鄰居鞭打,後來你又自願替父親挨罰好幾回……有時傷得重一些,你還是咬著牙、帶著傷去工作……」
  「但是,不論遭遇怎樣的折磨,你從未有任何怨懟。」
  「你總是非常樂觀地面對一切,從不在人前流淚,不論遇到什麼,你都獨自撐了下去,你有著健康的身體,雖然沒有結婚,但是一個人活到了七十歲,你不接受他人的幫助,一直靠勞力賺錢養活自己,甚至還經常幫助其他更弱勢的人們。那支柺杖,也是你自己削的。」
  「那時的我,差一點就要被長時間的精神折磨打敗了。我一度想要放棄,想要逃避再一次面對你的死亡,逃避這漫長的懲罰,但是我看到你以人類之軀,承受那麼多苦痛,卻仍笑著活下去……看著那時的你,我也得到了鼓舞,讓我繼續待在人界,繼續面對你的第十八世,終於……終於看到你結束了十八世的苦難,再次等到了你的笑容。」
  「人類,真的很了不起,明明身軀非常脆弱,心志卻能堅如磐石。是你告訴我這件事,也是你親身讓我見證了這個事實。謝謝你,連。」
  一目連輕輕搖頭:「不……我才要謝謝你沒有放棄……一路守護著我,直到這一世,我們才能再次相聚。」他把臉靠在荒的胸膛上,輕聲道:「謝謝你,荒,謝謝你愛我。」
  荒伸出雙手把一目連抱在懷中:「這是我要說的話……」
  煙煙羅站在茶水間門口,掀起簾著看著相擁的兩人,嘴上帶著笑,安靜沒有出聲打擾。



  一目連告訴荒和煙煙羅,他打算長居此地,雖然暫時是代理老師的身分,但只要下學年度的新聘教師考試合格,就能成為正式教師了。
  煙煙羅決定搬到市區和弟弟一起住,把房子留給荒和一目連一起生活。於是一目連把原本申請好的宿舍取消,準備搬到古董店二樓煙煙羅特地讓給他的房間。
  煙煙羅在搬出去的前一天辦好了租屋契約的轉移,原本的租借人是她,現在改成了一目連。她把租屋契約和其他文件拿出來一一說明:「這是水費的繳費單,兩個月繳一次,這是電費、瓦斯費,都是一個月繳一次,去便利商店繳就可以了。這邊的垃圾集中場在外面……」
  一目連認真聽著煙煙羅的說明,他從未在外租屋過,搬出親戚家後一直住在學生宿舍,因此格外謹慎。荒見一目連似乎有些擔心,也走了過來一起聽。
  看到荒靠近,煙煙羅就笑了:「以前什麼事都不管、什麼都不學,現在為了一目連,就肯學啦?」
  「以前交給你,我很放心;現在我哪能把所有的事都讓連一個人處理。」荒並不在意煙煙羅的取笑。
  「這對我來說可不是稱讚。」煙煙羅挑眉:「偏心得很明顯喔。」
  「跟連比,偏心理所當然。」荒大言不慚。
  「好了,荒,」一目連不好意思地打斷他:「煙煙羅小姐好心花時間跟我說這些,你要聽就安靜聽。」
  一目連都開口了,荒只好摸摸鼻子,不再跟煙煙羅鬥嘴。
  把一些日常注意事項都交代完了,煙煙羅把文件收好交給一目連,一面道:「之後如果有去市區,再跟我說一聲,一起吃個飯聊聊天吧,有機會的話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她對你很有興趣。」
  「我?」一目連有些意外。
  「是啊,她是個喜歡聽故事跟講故事的人,我有告訴她一部分你們的故事──當然有經過荒的同意。」煙煙羅道:「她在出版社當編輯,在看過荒寫的手稿後興致勃勃想要幫荒出書,荒拒絕了,只讓她把『風神』的故事寫成短篇,收進她自己寫的書裡。」
  聽到風神的短篇故事,一目連想起了那本書,問:「那位朋友難道就是……好像叫做青……什麼……」
  「她叫青行燈,你聽過?」煙煙羅問。
  「嗯,妳說的那本書,我有買。」一目連道:「所以那個故事是……」
  「真實故事改編。」煙煙羅笑著道:「真巧,你也看了那本書。有機會一起吃個飯認識一下吧,如果你不介意她也是妖怪的話。」
  「當然不介意,我很期待。」一目連笑著答應。

  隔日,煙煙羅拖著一只大行李箱正式搬了出去。一目連和荒送她到公車站,直到巴士開遠了,才回返店裡。
  想到接下來的日子將和荒一起度過,一目連滿心期待與幸福。關上拉門後,一目連帶著微笑對荒道:「未來請多指教囉,荒。」
  那天是個大晴天,炫目的陽光也穿過窗戶投射進店裡,荒覺得一目連的笑顏比陽光還要耀眼,比夏天還要溫暖,比過去任何回憶都更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請多指教,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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