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瞬息 發表於 2020-1-8 08:43:51

Drowning(男校合本公開稿)


  他又不小心睡著了,在圖書館自習的時候,雖然自習從來只是他逃避回家的一個藉口。
  很多時候,吳子維不太明白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他和這裡格格不入──那沉重的白色襯衫繡著那讓阿嬤驕傲的校名。那時阿嬤牽著他的手,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走進喧擾的早市。兩件白色襯衫,兩件黑色褲子,阿嬤一再交代阿姨要把他的名字繡得漂亮一些。

  「再來就等你讀到台大啦,維維。」他記得阿嬤那時溫柔的笑容:「到時阿嬤給你買一輛機車。」

  他記得那一張張阿嬤從陳舊的錢包裡拿出的百元鈔,一張一張,是阿嬤幫人洗頭剪髮賺來的。阿嬤總是小心的一張一張收好,而他有時覺得上面似乎有著護髮品的香氣。但他沒如那繡得漂亮的名字一樣成為一個閃耀的人,他的段考排名是以前的十倍,如果以前是第三名,現在就是第三十名。他甚至上學期還被當掉了數學,他沒和阿嬤說他要補考,只是一個人悄悄地在凌晨溜出家門。
  他曾經試著努力過,然後發現努力好像徒勞無功。或者其實是他不夠努力,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繼續再這個世界掙扎了——那僅剩的一點力氣,他要用在阻止自己想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

  他抬頭看了一眼承恩,然後苦澀地笑了起來,承恩愛他,他也愛著承恩,儘管他不懂承恩為什麼要愛著他,他是那樣一個殘破的人,左手腕有著醜陋的疤痕,腦袋有著最黑暗的想法,事實上他應該要吃藥甚至被送進醫院只是礙於現實所以沒有。

  子維輕輕眨了眨眼,承恩在他身上到底看到了什麼呢?他從來不懂為什麼承恩可以那樣愛他遠勝過他自己愛自己。

  他總是有很多可以怪罪的,比方那醉酒的老爸總是輸了錢就打他,比方他的腦袋就是沒有那麼好,比方在老師建議帶他去看精神科以後他媽媽在客廳大吼大叫自己做錯了什麼,那是他第一次被媽媽賞了巴掌──,而他和承恩的通信被發現以後又是另一個故事了,那天他還以為自己會真的死掉──原來被掐著脖子真的會窒息,而刀劃上左腕時是真的會疼痛。

  他是不成材的,他是有病的。他在沉寂的自習室裡他不知怎麼掉起了眼淚,直到承恩喚了他的名字,哪,子維,他說,我們去買個飲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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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恩從書包裡找到了一包皺巴巴的衛生紙,他把它遞給了子維,同時拉著對方的手就要往圖書館外走。子維在哭,但他沒有更多的衛生紙了,於是他笨拙地用手抹去了子維眼角的淚水。

  「沒事的,子維。」他的語氣其實有些慌張,在想是不是昨天班上數學老師說的話讓子維很難受:「我們休息一下,去走走吧?」
  「數學寫不完的話,你可以來我家寫。」

  他們漫步在鑲著亮色的人行道上,那應該是青春的顏色,承恩想,但如果是他的英文應該就是大大的亮紅色。他這個禮拜又忘了背英文單字──或者說他想亡羊補牢結果在公車上睡著了──而中午又是熱舞社的練習時間,結果是他只拚對了兩個單字,二十分,蕭承恩你也太混了吧──前座的同學和他那樣開著玩笑──吳老師是真的會當人的哦。於是蕭承恩在圖書館努力地讀了一下那篇他可能需要全部查一遍英文字典的英文雜誌閱讀測驗,幸好圖書館有電腦可以借,否則他今晚大概翻完字典圖書館就要播上晚安曲了。

  你有想過以後嗎,他們坐在河堤,吳子維倚在他的肩膀,而他們開始聊起了這樣的話題。去北部嗎?還是要出國?
  他搖了搖頭,可能去北部吧,或者如果可以有個C大就好了。
  我的話可能沒有中字輩的,他眨了眨眼,這次的模擬考都是後標。然後又接著補了一句,又或許不會到大學的那個時候了。

  那句話是那樣輕描淡寫,同時間他覺得自己的左手腕隱隱作痛。而子維在下一秒無比後悔自己說出了這樣的話語——他讀盡了承恩眼裡的悲傷,明明他知道承恩最害怕他說這些——而他也覺得這很像一種勒索,明明承恩可以過得更好,他卻選擇栽在這樣一個地方——他真的不懂蕭承恩。

  承恩苦澀地笑了,牽起了他的左手,他想到他常常跟他說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比方十年後他們還是要這樣牽手,或許可以一起去參加同志遊行。

  「老師後來有再和你聯繫嗎?」
  「不知道。」
  承恩沒回應子維的話語,他問了其它的,然後看見子維的眼睛躲開了視線,是有的,他想,但那一向是子維最討厭的事:「欸,你爸媽是不是今天不在?」
  「嗯。」
  「跟我去一個地方吧?」


  x

  蕭承恩沒說也沒提的事,他從來也不是一個明亮的人。吳子維不懂他怎麼會被他吸引,但他想只是因為他們看見的時間是那般何其相似。他喜歡子維嘟囔著說這個世界很奇怪——子維的語調不如他那樣輕快,但他的確從來都是那麼想的。

  而他最可怕的是他能偽裝自己是明亮的。
  他牽著子維的手去看國中翹課時他最喜歡的那片大海,可以的話他想問子維明天有沒有空,他想和他在家裡偷偷做一點荒唐的事情——雖然那是有罪的,他母親自小就如此這般告誡他,在忘了是哪個藝人出櫃的時候,所以男生就要跟女生交配嗎?後來那天晚上他在客廳跪到膝蓋都沒了知覺,母親從來不接受他是同性戀的這件事,總是想著要把他治好。但承恩想著他也就一輩子有病了,他只喜歡男人,現在還愛上了一個麻煩至極的傢伙。他們有了超越友誼的親密關係,而在誰擁抱誰時,那是他們在這廣大星球的唯一慰藉。

  去海邊吧,他說,儘管圖書館裡還擱著他們的書本與書包,而天空是灰藍色的。承恩熟門熟路地鑽了巷子,在吃完一碗豆花以後帶子維上了公車,英文要怎麼辦?子維問道。

  「明天再說吧。」

  明天再說吧,如果看見遼闊的風景之後能稍微忘了自己為何流淚。在脫去鞋子然後踏進海水時,他好像是今天第一次看到子維勾起嘴角,他先是輕輕碰上了他的手,而後他們十指相扣,一開始子維是有些惶恐,直到他在他耳際輕喃,這裡沒有人什麼人, 而且只是牽手而已。

  子維輕輕閉上眼睛,他想起他看過一次遊行,隊伍裡飄揚著彩虹旗,他不記得自己忍著不要讓淚水滑落,卻有些難言明當中的原因。那天是阿嬤的七十大壽,母親開著車子,抱怨著阻擋交通的娘娘腔和不男不女的人。倒是阿嬤對著他們揮了揮手:

  「怎麼了?」
  「無。」
  他說,希望自己看起來是笑著的:
  「無代誌。」

  踩在腳底的沙有些熱,他想,但他不甚在乎。他只是閉上眼睛向海祈禱著,希望一次又一次的浪花能帶走他的煩惱,能帶走深夜裡那些像是掐在他脖子上的憂思,或者引領他抵達另外一個國度。

  「你怎麼了嗎?」承恩問。
  「嗯,沒事。」他說。

  x

  有一天他夢見子維走進海裡了。
  醒來的時候他哭得很慘,眼淚像是再也停不下來。那些天子維的手又染上了鮮紅色,承恩是個怕痛的人,他其實很想問子維這樣真的不會疼嗎,但他知道的是,或許是因為有什麼地方比左腕還要更疼吧?

  哭完以後他再也睡不著了,他想聯絡子維,確認他還在,他或許可以跑五公里到對方的家,或者拼命地打電話直到對方接起。可是子維一向不把電話開鈴聲甚至震動,最後他只好傳了一封訊息,遠遠超過了四十字,但他早就不在乎了。

  我夢見你了。他說。
  你現在還好嗎?我想見你。

  子維大概在凌晨五點才發現手機亮著信件畫面,而他們搭了第一班車到了學校儘管他們徹夜無眠,我想擁抱你,他說,子維起先愣了半晌,但很快地明白承恩大概是做了噩夢——承恩最怕世界裡沒有他,他苦笑,他們就像那樣幾近病態性地互相依偎,他們誰都不是完整的,就算拼在一起也是殘破的。

  但那一切都無妨,就讓他是殘破的吧。
  於是他們擁抱了,在無法與任何人言說的地方,是有些疼,後來他想,但他在那瞬間或者後來都不太介懷。

  末了他輕輕地擁抱著承恩,而承恩緊緊地回抱了他,一切很荒謬,他想,他愛著男孩,他總覺得想逃離這瘋狂世界,就像那1999年的錄音帶裡所播送的那首歌,但擁抱或者親吻總讓他明白他還活著,他是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但至少有一個人愛他。


  以後一切會更好嗎?他記得承恩向他那樣問道。誰都可以喜歡誰,不論什麼性別,他們可以相愛,可以結婚,可以攜手直到蒼老。

  可以的,子維說,他的語調那樣溫柔,儘管他覺得他是在編一個謊言,他並不覺得以後會更好,但他希望承恩可以那樣相信。

  他希望承恩快樂,希望承恩能擁抱這個世界就算哪天他不在了,僅此而已。

  「一切會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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