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連載中）[普]（10/19更新第三章）
「觀眾們的目光屬於我，我的目光只屬於你。」一對竹馬竹馬相互扶持著長大的故事。
他們的故事平平淡淡，但都很努力地讓自己活下去。俯仰無愧地呼吸，就是堂堂正正地活著。
三次元最近有點忙，所以更新不定期，但可催稿讓我良心發現來更新。
同步連載於痞客邦及艾比索。
本文最後由 微光 於 2019-10-19 10:58 編輯
第一章 首播
「你好！」
「嚇！」
突然在耳邊爆開的中文招呼聲嚇了嚴子甯一大跳，手機從手裡一滑，呈拋物線飛向半空中，急得他連忙站起伸手抓住它。太大的動作讓嚴子甯身後的椅子被拉倒，不但往右邊倒去、還絆到他的腳，害他差點因為平衡不穩而摔倒。
打招呼的男子被嚴子甯激烈的反應給嚇了一大跳，連忙伸手扶著讓他穩住身體。嚴子甯站穩之後瞪大眼睛看向聲音的來源，才發現正是自己在等的人。
「天啊甯你沒事吧？抱歉抱歉我只是想打招呼，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啊原來是伊森，沒事沒事，是我剛剛太專注了所以才……」
嚴子甯連忙把手機跟耳機收好，略帶歉意地笑了笑，趕緊讓伊森學長拉椅子坐下。伊森似乎也被他嚇得不輕，用手抓了抓自己的一頭金毛，撫平激動的情緒，漂亮的藍色眼睛裡充滿了淡淡的歉意。
「對了伊森，剛剛那句『你好』……你會說中文？」
「哇你說得好標準！沒有啦，我的新室友會說中文，我昨天讓他教我兩句，結果最後只記得『你好』，哈哈中文真的太難了！」
「中文對於非母語者來說的確有點難度，畢竟有很多發音是你們以前從來沒學過的，聲調也不同，文法也不太一樣。」
「對啊，幸好我蠻有天賦的，至少你聽懂了我的『你好』！」
「你的確很有語言天份，要是真想學中文，我可以教你。」
「天啊，真的嗎？」
嚴子甯被伊森誇張的表情給逗笑了，又和他說笑了幾句。等伊森領了他的咖啡回座，兩人才終於進入今日的主題：修改論文及建議。
伊森是他透過朋友認識的學長，目前正在攻讀博士學位。嚴子甯目前讀的是同系的碩士班，對論文寫作的方式仍不太熟練，所以才拿著自己的論文來請教他。伊森是個很熱情的人，也很樂於結交朋友，在嚴子甯提出要求後就很熱心地答應了。
讀書雖然是自己的事，但嚴子甯卻覺得研究是可以從切磋討論中成長的，畢竟讀的是比較文學，不同文化的碰撞是很重要的。而且遠赴異地求學，更能感受到來自不同地方的人想法都不同，有時候嚴子甯反而覺得這種討論才是真正促進個人學術發展的關鍵。
「啊，咖啡沒了，我再去點一杯好了。甯，你要一起嗎？」
「好啊。」
不知不覺中，將近兩個小時過去了，講到口渴的兩人又偕伴到櫃台點飲料，肚子餓的嚴子甯還多點了一份肉桂捲。在等餐的過程中，兩人又閒聊了起來。
「對了，甯，你有在追Youtuber啊？」
「咦？你怎麼知道？我是還蠻喜歡看Youtube的，最近有很多有趣的影片。」
「哈哈，剛來的時候看你在用手機看影片啊，介面很熟悉。我也喜歡看！我喜歡看遊戲實況類的……」
伊森像是找到了同好，非常開心地跟嚴子甯介紹自己喜歡的Youtuber。伊森看的多半是在歐美地區流行的Youtuber，但說實話嚴子甯並不怎麼關注這些人，所以回答得有點尷尬，只能嗯嗯啊啊地點頭。伊森劈哩啪啦講完了才發現自己太囉嗦，有些抱歉地回問嚴子甯喜歡什麼樣的影片。
「我看的是臺灣的Youtube影片啦，都是我家鄉的人們。而且我……我朋友是臺灣的Youtuber，我剛剛是在看他的影片。」
伊森聽了又是一陣驚呼，兩人領了飲料之後往回走，他一路嚷嚷著想看看看甯的朋友是什麼樣子。嚴子甯被他大驚小怪的表現弄得發笑，揉著肚子笑了好一陣子，才終於翻開手機找到王奕誠的頻道，亮給伊森看。
「哇！他頻道的圖案好可愛！他頻道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啊？」
「他的頻道叫做『滾滾帶球跑』。『滾滾』是他的小名啦，他以前很胖，所以大家就這麼叫他……」
嚴子甯這天其實跟伊森約了三個小時討論論文，但一聊到Youtube話題他就停不下，竟然就這樣把最後一個小時聊天聊掉了。
等嚴子甯的手機響起鬧鐘提醒時，他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嚴子甯後面還有事情，這個鬧鐘是時間很極限、一定要道別的意思，他連忙匆匆跟伊森道歉及道謝，連肉桂卷也是裝盒外帶走。伊森不介意地揮揮手，笑著表示下次再約。
完蛋，怎麼聊到王奕誠就得意忘形！
嚴子甯害羞得紅了眼眶，腦子亂哄哄地恨不得賞自己兩巴掌，腳步則不停地快速往宿舍移動。
◆◇◆
越匆忙門就越難開，嚴子甯胡亂把手上的鑰匙往鑰匙孔一戳，戳了好幾下才戳進去。他一進門就啪、啪、啪把電燈電源全部打開，然後伴著門甩上的聲音衝進房間開電腦，接著匆匆忙忙把外套、包包等等的雜物給卸下。
此時他的手機正好響起，是王奕誠視訊的連線請求，嚴子甯馬上按下確認。畫面剛開始有點緩慢的延宕，接著才流暢起來，把音量調到最大後，聲音也逐漸清晰。嚴子甯確認接通後便隨手放在床上，轉頭拿衣服。
「子甯？咦？接了電話怎麼人不見……」
「奕誠你等等我，我剛回來，換個衣服。」
「不急不急，不用這麼緊張。只是首播，又不是再也看不到。」
「不行，你的影片我怎麼可以不看首播？」
嚴子甯嘴上不停地爭辯，手下的動作一點沒停，俐落地換回家居服。換完之後他拿起了手機，此時王奕誠才終於看到畫面中搖搖晃晃出現了嚴子甯的臉，頭髮凌亂、雙頰緋紅。王奕誠忍不住笑他，笑得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用手指把亂髮梳順。
「好啦，電腦開了嗎？首播連結我剛剛用Line傳給你了，你看一下。」
「好，我看看……哇，在線等首播的人這麼多啊？」
「畢竟是JY聊天室，佳宜姐的節目品質本來就有保證，會準時收看的人也多。」
「你怎麼就不稱讚自己呢？明明你的觀眾聞訊來捧場的也很多啊！」
「因為我知道你會稱讚我啊。」
「少來！」
嚴子甯笑著輕罵，看準時間按了下重新整理，影片就開始兩分鐘倒數。嚴子甯先把快速刷屏的聊天室給關掉，再轉身拿來剛剛沒動幾口的肉桂捲，並拿起只剩半杯的奶茶喝了一口，有一句沒一句地跟王奕誠聊天，等倒數過去。
「王奕誠，剩一分鐘了，我先掛電話喔。」
「嗯？不一起看嗎？」
「不要，我怕我等下激動尖叫會嚇到你。」
「有這麼誇張嗎？」
王奕誠失笑，但也沒反駁他，只是乖乖任由嚴子甯掛斷電話。
◆◇◆
「哈囉，大家好，歡迎來到JY聊天室！」
片頭動畫很快就過去，畫面轉移到明亮寬敞的攝影棚中。攝影棚中是一個穿著深藍襯衫的女人在高腳椅上翹腿坐著，下身搭了一件米色西裝褲，輕鬆的動作中自有一股自信與專業。她的五官雖不夠亮眼，不過很認真的把自己打扮成簡單大方的模樣，令人看不出她早已年過四十。女人叫黃佳宜，JY其實就是「佳宜」的簡寫，嚴子甯還蠻欣賞她的。
黃佳宜原本是某個電視台的主播，在某次選舉的時候被電視台高層要求播報假新聞，本來就爆脾氣的她一氣之下突然在直播新聞的主播台上憤怒大罵，當場憤而離席，就此被電視台高層封殺，其他電視台自然也不敢再錄用她。她也不在乎，很有骨氣地靠著過去累積的人脈找了專業人才，自己創了一個Youtube頻道，力求報導中立、真實的社會事件。而JY聊天室是黃佳宜不久前才開始的新系列影片，專門訪問年輕的創業者或創作者，頗有提攜年輕人的意味。
嚴子甯跟王奕誠都沒有想到，她竟會邀請王奕誠參加自己的訪問。
「今天邀請到的這位，有在關注Youtuber的年輕朋友們一定不陌生。也許很多人不知道他叫什麼，但是一定很多人看過這位的影片。他就是……『滾滾帶球跑』的滾滾！」
此時畫面轉到王奕誠身上，他一身帶著學生氣的格子襯衫配上牛仔褲，微微笑著坐在來賓專屬的紅色沙發裡，寫著他暱稱的字卡也同時出現。他先是站起身與黃佳宜握手，接著朝攝影機揮揮手，開朗地打招呼。
嚴子甯看到王奕誠出場便歡呼一聲，呼完又覺得自己很傻，但又忍不住。
「哇滾滾你這一身衣服，要不是事先準備了資料與訪問稿，我可能會以為今天訪問的是高中生。」
「雖然聽到佳宜姐的稱讚很高興，但我真的不年輕啦！」
王奕誠的笑容很靦腆，身體是看似普通實則精壯的男人模樣，可配上他清秀的五官，就是帶著一股無法揮去的少年味。即便是與他一起長大的嚴子甯，也總是忍不住感嘆他怎麼都不顯老。黃佳宜又藉此調笑了幾句，再閒聊幾句後就正式開始這次的訪問。
「首先，第一個問題應該是大家最好奇的，但據我所知你一直沒有分享過。能不能聊聊你是怎麼成為Youtuber的？有什麼特別的契機嗎？」
「哈哈哈哈，的確有很多人私下問過我這個問題。但其實答案很簡單，這整件事情都只是個意外。」
「意外？怎麼說？」
「應該說，其實當初我只是想要找一個可以上傳影片的平台，而這個平台更像是一種放檔案的地方，而不是為了吸引別人來觀看、或是吸引人氣。」
「你的意思是，像是雲端硬碟嗎？」
「對，像雲端硬碟，但我開始上傳影片的時候還沒有雲端硬碟的概念。後來有人推薦Youtube給我，我看了看覺得還不錯，所以就用了。一切都是意外。」
「大概是老天爺也不想埋沒你的才華。要是有那時候有雲端硬碟，可能就沒有今天的你了，多可惜啊！」
「只能說感謝當年科技的落後。」
王奕誠聳了聳肩，表情看起來很俏皮。黃佳宜被王奕誠逗笑了，掩著嘴忍不住笑了一陣，才繼續問下去。
「我換一個方式問好了，為什麼會開始拍影片呢？我看了你的頻道，發現你過去跟現在的影片風格差非常多。目前你最廣為人知的都是小短劇，但最早開始的一系列影片卻都是在講睡前故事，而且這個系列的影片到現在你還在持續更新……這難道是大學時期的作業影片嗎？」
「哇，我沒想到佳宜姐觀察得這麼仔細。這不是作業，也沒有人逼我拍，是我答應朋友要講睡前故事給他聽，所以才錄的。」
「咦？竟然是朋友的要求？」
「是啊，從那時候開始，一直講到現在。」
「你的朋友也太好運了吧，都好幾年了耶！」
王奕誠聽見黃佳宜的驚呼，也不多做解釋，只忍不住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看起來特別神秘。嚴子甯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忍不住低聲笑著吐槽：「明明就是為了追我才拍的，裝什麼裝啊。」
嚴子甯沒想到黃佳宜這麼能挖，一開始就關注在這種很有歷史的問題上，可其實她提到的Youtube影片並不是王奕誠最早的作品。但是與講故事系列影片一樣的是：王奕誠最早的作品，幾乎都是為了嚴子甯拍的。
好懷念啊。
這種彷彿在開同學會的問答，勾起了嚴子甯好多好多回憶，甚至讓他的注意力神遊出了當下的訪問影片。
他和王奕誠之間……最剛開始是怎麼樣的呢？
第二章 美術班
王奕誠國小三年級的時候考上城市小學的美術班，從郊區的鄉下小學轉學到了市中心的城市小學。開學第一天，王奕誠被媽媽王淑君牽著進教室，畢竟是到新的學校，王淑君不放心，乾脆請了半天假陪兒子上學。王奕誠的座號是一號，進門的第一個位置就是他的。
王淑君沒有在教室裡面待太久，把兒子送入班並輕聲囑咐後，抬頭對等在裡面的中年男人微笑點了點頭，就跟零星幾位家長一樣站在走廊上，默默地關注教室裡的動靜。在那個一班動輒逼近四十人的年代裡，美術班是特殊班級，班上總共只有三十個人，雖然有一半以上都跟王奕誠一樣是從別的學校轉來的，但他一個都不認識。王奕誠把書包放好之後，左右張望了一會兒，便百無聊賴地發呆。
中年男人看孩子們似乎有點緊張，和藹可親地提醒他們可以先把文具放在桌上。如果有帶抹布跟牙刷、牙杯等生活用具，也可以趁這個時間先拿到後面的置物櫃裡放好，櫃子上都有貼名牌。王奕誠看身邊的同學們三三兩兩地開始動作，便也拿出了媽媽事前幫他準備好的整袋用具往教室最後面走。
置物櫃前一時有點壅擠，王奕誠也不著急，慢慢等擠在前面的人散去。好不容易輪到他向前的時候，卻有另一個男孩一個箭步走到他前面，在他的櫃子前面蹲了下去。王奕誠覺得奇怪，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置物櫃總共有兩排，上下各一個，那個男孩的櫃子在他的下面。
男孩的櫃子上寫著「嚴子甯」三個字。
剛上三年級的王奕誠只看得懂中間的「子」字。
此時上課鐘聲正好響起。
「同學們把東西放好就趕快回位子上喔！已經上課了。」
王奕誠快速把整袋東西擺到櫃子裡，小跑步回位子上坐好。此時中年男子走上講台，拿起一隻嶄新的白色粉筆，啪啪啪啪地寫下「王國祥」三個字，每個字旁邊都很細心地寫下注音，既是向所有學生、也是向走廊上放心不下的家長介紹自己。
於是王奕誠的美術班生活正式開始。
關於畫畫這回事，王奕誠其實只有抱佛腳似地在入班考試前去私人畫室補習過兩次，老實說他覺得沒有什麼用，但去了媽媽看起來比較安心，所以他就乖乖地去。考上了之後，王奕誠才終於在美術班正式的術科課程中體會到畫畫的樂趣，當然也不限於紙筆上的畫畫，還有版畫、水墨畫、立體造型、平面設計……等等。自由度非常高的課程，他揮灑起來自然也很快樂。
讓王奕誠比較困擾的是學科課。
王淑君平時工作非常忙碌，早出晚歸，畢竟她要獨自撫養孩子跟父母。深夜她回到家後，幾乎沒有什麼心力可以關心兒子的作業，常常只是意思意思看過去就在聯絡簿簽名了。也因此，相較於班上很多父母都會檢查作業的同學們，王奕誠的平時作業分數就沒有那麼好看。
王奕誠不是個笨孩子，但是對於新知識需要比較多時間重複複習才能理解，也因此習作、練習卷跟考卷上的錯誤總是很多，也常常犯重複的錯誤。當時體罰還未被完全禁止，對導師王國祥來說，王奕誠的分數就是不好看、且教了又容易再犯，所以王奕誠常常被「愛的小手」打手心。王淑君從不打他，過去一、二年級時的導師也不打他，但初來乍到城市小學就被打，王奕誠一度想到上學就害怕。
可是媽媽告訴他要勇敢，所以王奕誠還是硬著頭皮上學去。只是漸漸的，每天放學就變成了王奕誠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
放學後王奕誠會跟幾個班上新交的朋友一起打躲避球，打完之後才穿著被汗浸濕的制服、單肩背著書包，一個人騎腳踏車回家。三年級的作業並不多，而且阿嬤只規定王奕誠六點吃晚餐前一定要到家，所以他打球打到下午三、四點再回家也沒問題。
某一天，內場的人不小心丟球丟得太用力，害外場的王奕誠跳起來也接不到球，他只好追著球跑出去。學校的躲避球場在操場中間，那顆球飛呀飛呀竟飛到了遙遠角落的幼稚園區去，王奕誠也只好跟著跑過去。
好不容易撿到球，王奕誠一站起身，卻發現自己站在幼稚園老師的辦公室外面。辦公室裡面的燈很亮，但很空，只有其中一個位置上有人坐著。
而且竟然是嚴子甯。
開學到現在，王奕誠還沒有跟嚴子甯講過話，主要是他們一個一號、一個三十號，位置太遠了，根本沒機會講話。雖然他們的置物櫃一上一下，但兩人往往只是擦肩而過，沒有交流。
王國祥常常稱讚嚴子甯，嚴子甯非常聰明而且認真，第一次月考也是班上第一名。王奕誠看他坐姿端正地寫著作業，表情嚴肅認真，還有點肉肉的手用力握著長長的鉛筆，莫名地吸人眼球。王奕誠內心忍不住想：果然是第一名，和他這個先玩再寫作業的就是不一樣。
「喂！王奕誠，你怎麼還不回來？」
王奕誠不知不覺看嚴子甯寫作業看得呆了，直到被尋來的夥伴叫走，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從此之後，他都會找藉口來這裡偷偷看嚴子甯寫作業，他莫名地不想讓其他一起打球的人看到嚴子甯，所以總是一個人偷偷來。
王奕誠有時候也會想：如果敲門進去邀請嚴子甯的話，他會不會一起出來打球呢？不過王奕誠只敢想，不敢付諸實踐。
也說不上為什麼，他就是覺得嚴子甯寫作業的樣子好好看，而且不容侵犯，辦公室裡彷彿是一個無形的領域，而嚴子甯是領域的中心。
王奕誠不容許任何人踏入那片神聖的領域裡，包括他自己。
而三年級上學期就這樣在王奕誠的偷窺中，悄悄過去了。
◆◇◆
「奕誠乖，這堂課我們先聽聽看，好嗎？媽媽四點半會來接你回家，我們去吃牛肉麵。」
三年級下學期第一次月考後，班導王國祥很認真地與每一位學生家長通過電話，分析學生們的優點與學習弱項，並了解學生在家的學習狀況。王奕誠沒有發現母親是什麼時候接到班導電話的，直到他被王淑君送到某個有名的英語補習班去，他才發現自己竟然要開始補英文了。
王淑君怕兒子反感，所以第一堂課時她只哄著他說是聽聽看，還端出了王奕誠最喜歡的牛肉麵當誘因。王奕誠其實不太情願，但是他那時還以為自己可以拒絕，所以看在牛肉麵的面子上勉強點頭答應。於是他就牽著媽媽的手被補習班的人員帶離了櫃檯，前往二樓的小教室。
補習班是標榜小班教學的那種，教室很乾淨也很亮，牆面漆成藍色的，鋪著木頭地板，最前方是一大面白板，白板旁邊的角落有一張講桌，而面對白板是十幾張排成ㄇ字型的綠色椅子，每張椅子都自帶可翻式的白色塑膠桌面。教室裡面的小孩只有三個，聽見開門聲只抬頭望了一下，就又低頭做自己的事。櫃檯人員讓王奕誠自己進去隨意挑選位置坐好，看他確實走進教室後就把王淑君帶回櫃檯去辦理資料了。
兩個大人都走了，王奕誠只能硬著頭皮走進教室裡，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要坐哪裡比較好，一時間只能慌張地站在門口。
「你怎麼站在這裡？」
王奕誠被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嚇了一大跳，轉頭看才發現，竟然是嚴子甯。他完全沒跟嚴子甯講過話，也不知道為什麼嚴子甯會認得自己，但既然被認出來了，也只能尷尬地打招呼。
一只以來都只遠遠看著的人，一朝突然近在身旁，小小的王奕誠無措得手忙腳亂。
「你、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上課呀。你怎麼站這裡？都擋住入口了。」
「我也來上課。」
「真的嗎？」
嚴子甯聽了對他燦爛一笑，開心地拉著王奕誠往與白板平行的那一排坐。
王奕誠只來得及想：他的手好冰。
「那你跟我坐，我們一起上課。」
在陌生環境裡的王奕誠特別乖巧，他沒有什麼意見，就這樣跟嚴子甯開始一起上英文課。
這節英文課讓王奕誠特別震撼。
課程是全英文的，王奕誠其實只能聽得懂一點點，但老師很熱情，要求學生回答或是做活動的時候，也都會讓其他人先做一次、再讓王奕誠試試看，所以他雖然戰戰兢兢，但也好好地跟著學了不少。當他真的聽不懂而僵住的時候，嚴子甯也都會很好心地小小聲在他耳邊告訴他答案。
下課前，老師給了王奕誠和嚴子甯一人一大把糖果，稱讚王奕誠表現很好，要繼續保持。王奕誠非常非常開心，捧著一大把糖果回家時，還不停地在王淑君耳邊念叨，王淑君聽了也開心，還破例多買了一支冰棒給他當獎勵。
「你那個同學…叫子甯吧？奕誠你可以多跟他講話啊！不懂的時候就多問他，不要都藏在心裡，知道嗎？」
「問？怎麼問？」
「就像你們今天上課的時候，你不是說他有教你嗎？就這樣問啊，不懂就問他，讓他也教教你，這樣你就會了啊！英文也好，學校的功課也好，真的不懂又不敢問老師的話，就問他吧！這樣你應該就不怕了吧？」
「……喔。」
興奮過頭的王奕誠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很怕導師王國祥的事已經被媽媽發現了，於是只能諾諾地小聲回答。王淑君很忙、壓力也大，王奕誠本來不打算告訴她自己的英文成績爛到常常被老師打這件事，但這樣一想她應該也已經被發現了，所以才要帶他來上英文補習班。
隔天上學進教室的時候，王奕誠第一眼就看見了嚴子甯，他也正好抬頭，對他笑了笑，又低下頭看書。王奕誠本來已經累積好勇氣，打算一看到他就去問他問題，但看著嚴子甯低頭的樣子，王奕誠的勇氣又縮回了胸口。
要怎麼樣才能自然地問他問題呢？
還沒來得及等王奕誠想出好辦法，班導的神助攻已翩翩降臨。
「同學們，我們今天來換位子喔！」
每次月考結束，王國祥都會讓全班換座位。上學期已經換過兩次了，全班駕輕就熟地把所有桌椅都搬到教室外，等老師一個一個喊才搬進教室內的新位置上。班導總讓兩人併桌一起坐，所以大家都很期待自己的新鄰居是誰。
「王奕誠！」
王奕誠聽到點名就快速搬了自己的桌椅就往教室內走，走到一半時，又聽見班導喊了另外一個名字。
「嚴子甯！」
王奕誠聽了不小心絆到腳，險些跟著桌椅整個倒地。王國祥也被他嚇到了，一邊罵他不要貪心、要一樣一樣搬，一邊順手幫他把桌椅都搬到位置上放好。王奕誠一邊道歉一邊用餘光看向門口，知道嚴子甯沒看見自己的蠢樣才放心。
後來的好幾年，王奕誠都默默感謝上天讓嚴子甯坐在自己身邊，自己才有機會近距離看看那個獨自在辦公室裡寫作業的少年。長大後仔細想想，他才頓悟該感謝的應該是王國祥，而不是上天。
◆◇◆
「子甯！」
「奕誠？你怎麼在這裡？」
又過了好一陣子，王奕誠才終於鼓起勇氣，敲門進入那間辦公室。
嚴子甯被叫的時候嚇了一跳，視線從作業本往上移，發現是王奕誠時綻出了一個可愛的笑容。
「我跟朋友在打躲避球，你要來嗎？」
「你們功課寫完了？好快啊！我還在寫……」
「沒有，我們先打球，回家再寫作業。天黑就不能打球啦，但天黑可以回家寫作業。要來嗎？」
王奕誠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嚴子甯聽了還是一臉為難，似乎是想答應卻又不敢答應。
「不行，我沒有跟媽媽說就跑出去，她會生氣的。」
「那你媽媽在哪裡？我們去告訴她再出去打球，這樣可以嗎？」
「媽媽在幼稚園上課，不可以進去。而且功課寫完之前不可以玩。」
嚴子甯的拒絕有條有理，大大的眼睛裡有著一股固執的堅持，王奕誠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麼反駁，猶豫了半天，只能有點氣餒地放棄。
「好吧，那我自己去打……」
「還是你來陪我一起寫功課？」
嚴子甯一臉期待地看向王奕誠，王奕誠一時間有點心動，但又對寫功課有種難以言喻的排斥感，讓他想了想還是拒絕了，說自己今天已經跟人約好。嚴子甯只好失望地跟他告別，那失望的目光讓轉身的王奕誠很有壓力，他走到門口時，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
「那我明天……可以找你一起寫功課嗎？」
「可以嗎？」
嚴子甯總算笑了。
王奕誠這才放心離開。
王奕誠第一次和嚴子甯一起寫作業只是為了遵守承諾，但有一就有二，漸漸地王奕誠竟養成了和嚴子甯一起寫作業的習慣。也是因為這個習慣，王奕誠才終於明白為什麼他的成績那麼好。
嚴子甯的媽媽吳悠是幼稚園老師，每天都會教他寫功課、幫他檢查功課，也會陪他讀課外書。其實王奕誠一直以為自己被子甯媽媽發現時會被趕出去，但出乎意料地，子甯媽媽反而很歡迎他留下來一起寫作業。雖然嚴子甯總說媽媽很兇，但有時他們在寫作業的時候，吳悠偶爾會進辦公室來看看狀況，那時候的她總是很溫柔地連王奕誠的作業也一起檢查，還會溫柔地稱讚他「好乖」，所以王奕誠自然而然也被她收服了。
漸漸地，王奕誠的成績也略有起色。
那個年代的美術班雖然標榜為「美術資優」，但實際上學校有時候會在入學考試時偷偷塞入一般學科的考試，只為了讓成績比較好的孩子入學。而且因為是學校裡的特殊班級，入學之後導師跟任課老師們通常都會特別安排過。王國祥就是一個教得很好也很有經驗的老師，平時雖然很嚴厲、還會打學生的手心，但基本上所有考量都是為了學生好。
王國祥已經注意王奕誠的狀況很久了，但大概是因為發現的時間太晚，他私下找王奕誠來做額外的補救教學時，王奕誠已經對他產生了恐懼，輔導起來有一點難度。所以他決定安排王奕誠跟嚴子甯坐在一起，想要讓嚴子甯當小天使，有空的時候協助一下王奕誠的學習，本來也不抱什麼能成功的期望。直到後來嚴子甯的媽媽打電話給王國祥打聽王奕誠的狀況時，王國祥才知道王奕誠竟然開始每天都跟嚴子甯一起寫作業，他也才發現原來嚴子甯對王奕誠的影響這麼大。
後來，對王奕誠完全放心的吳悠也會允許他們兩個寫完作業之後出去打球，只要遵守時間回來辦公室就好。所以作業少的時候，王奕誠便開始拉著嚴子甯出去校園的各個角落裡玩。也多虧了王奕誠，已經顯示出宅男傾向的嚴子甯才願意踏出室內，奔向室外大自然的懷抱。
再後來，王淑君才後知後覺地透過老師知道，兒子竟然給同學和同學的媽媽添了這麼多麻煩。她不禁揪著王奕誠的耳朵叨唸，讓他每天多帶一點自家做的零食請嚴子甯吃，每逢大節的時候也會送上一些自家做的節慶糕點跟嚴子甯一家分享。
王奕誠的奶奶經營傳統糕點舖子，王淑君自己也是做餐飲業的，所以從來沒有、也不打算委屈兒子的吃食。除了中午吃學校的營養午餐之外，其他餐餐都是王淑君自己搭配過的、營養充足又好吃的食物，也因此王奕誠被養得黑黑胖胖的。還好王奕誠天性活潑好動，愛跟朋友一起打球，才能在成長期來臨前後維持足夠的運動量，迅速變瘦抽高。
當王奕誠和嚴子甯一起迎接象徵青春的成長期時，他們國小生活也即將跟著劃下句點。
◆◇◆
六年級下學期的那年春天特別熱，看日期明明還是春天，氣溫卻彷彿一夜成夏。王奕誠和嚴子甯偏偏正好抽到外掃的工作，只能認命地每天花二十分鐘在太陽下揮汗如雨。
和炎熱一起降臨的還有升學的煩惱。
「王奕誠，你不去考城市國中的美術班嗎？」
正在掃落葉的王奕誠愣了一下，抬頭看著雙手撐著畚斗的嚴子甯，一時間不知道怎麼開口，只好彎下腰繼續掃。嚴子甯最討厭他這種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就沉默的個性，拿起畚斗敲了敲地，看他又抬頭才停下來，把畚斗遞給他。
「報名快要截止了喔，再不報來不及。」
「我知道。」
「所以你真的不想考？」
「……也不是。」
「那你幹嘛不報？你不報我們一定會去不同國中啊，我的學區本來就會上城市國中，但我記得你家那邊的學區是郊區國中……」
「子甯。」
「幹嘛？」
「你知道學美術其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嗎？」
「……什麼？」
嚴子甯一時怔愣，但王奕誠也沒有解釋的意思，自顧自把落葉全部掃進畚斗裡，拿著倒到角落的落葉堆中。嚴子甯追上前想細問，但此時上課鐘聲已響，他們只好快速收好掃具，飛奔回教室。
為什麼學美術很奢侈？
不就學嗎？
嚴子甯怎麼想都想不懂，但再問王奕誠他也不願意說。他帶著疑問放學，坐到媽媽的車上時，躊躇許久還是忍不住詢問。吳悠聽了兒子天真的問題挑了挑眉，也不直接回答，只是慢慢帶著兒子找答案。
「子甯，你覺得讀美術班跟讀普通班有什麼不一樣？」
「嗯……要學很多不同的美術課？」
「對，要學很多美術課。你學了哪些？」
「水彩、素描、水墨、版畫、平面設計……好多好多。」
「好，我們先來說水彩課。水彩課的時候，你要帶什麼去上課？」
「鉛筆盒、水彩筆、顏料、調色盤、筆洗、紙膠帶、抹布……」
「那這些東西哪裡來？」
「老師發的，有些是從家裡拿的。」
「為什麼老師要把這些東西發給你們？」
「因為老師要上課？」
「對，上課需要這些東西，而且這些東西是你們花錢買的，老師只是統一幫你們訂而已。」
嚴子甯還是懵懵懂懂，坐在後座的他透過照後鏡看著媽媽反射出的右眼，但媽媽看著前方的路，沒有看他。吳悠停紅燈的時候才轉頭瞥了一眼兒子，見他仍是一臉天真困惑，溫柔地笑了笑。
「你們水彩課要買很多東西，素描課也要買東西，水墨課、版畫課、設計課……這麼多的課，要用的東西都不一樣。這些東西哪裡來的？每一樣都是用錢買來的。還有，每次參加比賽前你們做平面設計的時候，還要多買好多額外的材料，你記得嗎？」
嚴子甯依舊愣愣的，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但隱約中他似乎抓到了什麼。
王奕誠也有美術用具，但是常常都是用壞了卻不跟老師要新的，而是老師看不下去才主動給他的。有些用具老師說不一定要準備、可以跟老師借，嚴子甯會讓媽媽幫他準備，但王奕誠一定是跑去跟老師借的那一個。
「老師們有沒有說過，畫畫要怎麼樣才可以進步？」
「老師說要多練習。」
「練習需不需要時間？」
「要。」
「如果你把時間都拿去練習畫畫了，你會有空打球、看書、出去玩嗎？」
「沒有……」
「可是你要畫畫就要買材料，買材料要有錢，錢需要賺，但賺錢也需要時間……要賺錢，就沒有時間畫畫。」
嚴子甯好像懂了。
嚴子甯聽王奕誠說過，他媽媽很忙，總是工作到很晚。而且五年級開始，王奕誠寫完作業後就不再約他一起打球了。他急著要回家幫奶奶看店，甚至有好幾次吳悠忙到走不開時，嚴子甯是跟著他一起回家邊看店邊寫作業的。
此時車子正好開到家門口，吳悠拿遙控器打開車庫的鐵捲門，微微轉身看向副駕駛座的後照鏡，緩慢轉動方向盤，優雅地倒車入庫。
「子甯，這就是這句話的意思。學美術真的是很奢侈的。」
第三章 青春浮動
城市國中美術班考試前夕，城市國小美術班所有的美術課都被拿來加強考試的科目，要考的、不考的都一樣，大家一起練習。
王奕誠其實是個極有天賦的人，班上有的同學除了學校美術課程之外、還會到畫室去補習，但他們畫的都不及王奕誠好。每次老師讓全班把作品貼到黑板上一張、一張檢討時，老師一定會稱讚王奕誠，這時最開心、最驕傲的反而是嚴子甯，誠心誠意地為他鼓掌。也因此王奕誠到底要不要報名考試這件事，嚴子甯比誰都緊張。
但嚴子甯雖然焦急，卻也不太敢再問王奕誠關於考試的事。那時候的嚴子甯還太小，什麼都做不到，只是天真地相信只要王奕誠願意去考試，所有的事情都有辦法解決。
倒是母親吳悠發現了兒子的焦急，終歸是心疼這個和兒子關係這麼好的孩子，和丈夫嚴家睿討論之後，給導師王國祥打了通電話。過兩天，王國祥考慮了許久，打通了王淑君的電話。
考試前的那個禮拜五，王國祥放學前才把准考證統一發到學生的手上，讓他們明天一定要記得帶去考試。嚴子甯探頭張望了許久，確定王奕誠桌上也有一張准考證，才終於放下心。
美術班鑑定考試舉辦在禮拜六的上午，王淑君特地排假陪兒子考試。縱然她懸著的心上竄下跳，她還是只能看著兒子一臉嚴肅地走進考場，並在考試鈴響時隨著其他家長離開考試區域。
「奕誠媽媽！」
「啊，是子甯媽媽啊！妳也來陪考啊？」
「對啊，不放心他。對了，謝謝妳讓奕誠拿那麼多鳳梨酥來，真的很好吃。」
「啊，應該的、應該的，我們家奕誠平常受你們照顧了……」
王淑君和吳悠邊走邊聊，一路上太陽已經越來越毒辣。兩人於是閃進學校準備的陪考休息室，坐下來邊聊天邊等兒子考完試。
「子甯跟奕誠如果都考上，到時候就可以繼續當同學了。」
「是啊，我家奕誠最近很認真在準備這個考試呢，每天回家都會跟我分享今天練習的進度。不過我……」
「怎麼了？」
「其實，我還在考慮要不要讓奕誠繼續讀美術班。」
「咦？為什麼？」
「原因有點複雜啦，主要是城市國中離我們家比較遠，上下學比較麻煩。而且我看奕誠自己也可以在家練習畫畫，所以有在想是不是讓他當成興趣自己畫就好，不需要到上美術班的地步……」
「可是我覺得奕誠畫得這麼好，不繼續學真的很可惜，有沒有老師教真的有差喔！而且以往我們城市小學美術班錄取城市國中美術班的都佔了一半以上的名額，有熟悉的同學們一起畫畫，可以學得更好啊！」
「是沒錯，可是我聽說國中美術班要額外收的費用更多，畫畫用具老師們也會要求換成更貴更好的，這樣的話我實在有點……」
「這個啊，妳不用擔心啦，城市國中畢竟是市中心的學校，資源很多。我記得你們奕誠國小就得過很多獎了，可以用這些獎來申請學校的獎學金啊！而且如果奕誠學科成績維持得夠好的話，還有家長會的獎學金可以申請。」
「咦？真的嗎？」
「對啊，很多獎學金只有城市國中才有喔。我親戚家的孩子讀國三，就是城市國中美術班的，有很多獎學金我看你們家奕誠也可以申請……」
這幾年相處下來，吳悠清楚王淑君是個實誠又認真的人，待人真心實意，從她教出來的兒子就可以看出來了。正是因為如此，吳悠才願意幫忙給王國祥打電話，請他試著說服王淑君讓王奕誠考考看，以及麻煩王國祥透過關係幫忙找人蒐集城市國中各種獎學金以及補助申請的資訊。吳悠看王淑君越聽越認真，她面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分享，內心多了好幾成的把握。
她只能幫到這裡了，剩下只能看王奕誠怎麼說服王淑君，以及王淑君最後怎麼決定了。
◆◇◆
「王奕誠，你習作怎麼又沒訂正？下課拿過來訂正，不然就放學後留下來，我陪你訂正。」
陳淑芬把習作發給每排的排頭，讓排頭往後傳。每傳一本她就碎碎念一次，在他眼中每個人幾乎都有缺點。唯有發到嚴子甯的作業本時，她才終於有點笑容。
「子甯很好，訂正乾淨整齊，而且很完整。大家下課可以跟他借來看要怎麼做訂正…訂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上午的最後一節課，肚子餓的男學生特別容易精神渙散，此時再怎麼溫柔的碎念都無法傳入腦袋。王奕誠聽了前三句就忍不住不耐煩地抓抓頭，拿鉛筆戳了戳坐在他前面的嚴子甯後背，接過他遞過來的數學習作，又跟右手邊的同學要了數學習作。他隨意翻了一頁對比，覺得其實兩人寫的都差不多，畢竟右手邊這個同學成績也很好，只是嚴子甯愛乾淨，簿子永遠乾乾淨淨，或許就是這點合了老師眼緣，所以分數硬是比別人高。
王奕誠不禁在心裡嗤笑一聲，拿起數學課本立放在桌面上假裝認真準備上課，耳邊聽著陳淑芬的嘮叨，右手不停地開始抄嚴子甯的訂正。他就不信照著嚴子甯的作業訂正，會再被陳淑芬退貨。
王奕誠終究還是跟嚴子甯一起上了城市國中的美術班，座號依然是一號與三十號的距離。
國中課業的難度一下子跳了一大階，王奕誠不太習慣，但課業並沒有給他習慣的時間，馬上就開始向前跑。嚴子甯倒是適應得很快，所以王奕誠不知所措的時候就找他抱怨，功課不會就問他，跟國小的時候沒多大差別。
不過國中的班導陳淑芬明顯不太喜歡王奕誠。
陳淑芬的喜好很明顯，喜歡那種聽話、踏實、認真的學生。就拿她的數學課來說吧，她要求所有學生都要按照她教的步驟把計算過程一一寫出來，少寫一個步驟就要扣分。這種按部就班的教法對嚴子甯這種社會組腦袋來說特別實用，可是王奕誠是數學很好的自然組腦袋，對他來說數學只要算得出來就好，有的步驟沒有必要特別寫出來。但這樣的行為看在陳淑芬眼裡就覺得他在耍小聰明，所以特別喜歡挑他的錯。
原本只有數學課堂上會這樣，但陳淑芬偏偏是班導，漸漸地這種不喜歡也蔓延到了生活常規、平時活動等等的層面上。王奕誠已經盡量夾著尾巴做人了，但感覺還是沒有什麼用，總覺得常常被針對。時間久了，要不是嚴子甯在這兒，王奕誠甚至有想要轉學的念頭。
數學之外的學科老師王奕誠倒是都能相處融洽，他是個上課很願意回答老師問題的學生，就算回答錯誤，老師們也會因為他願意開口而喜歡他。術科就更不用說了，他很有天賦，老師們簡直當他是寶貝，對他笑起來都特別親切。
「……奕誠？奕誠！」
「什麼？」
「你午休有沒有要去趕作品？風紀在統計人數了。」
「你去嗎？」
「去啊，我水墨才畫到一半，背景都還沒染，快來不及了。」
「喔，那我要去，幫我舉手。」
「好。」
王奕誠抬頭看嚴子甯乖乖替他舉手，右手不禁停頓了一下。
他盯著他越發清瘦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移不開視線，只呆呆地看著，直到他轉身。
嚴子甯好瘦。
為什麼他都不會胖？
「你看著我幹嘛？快訂正，不然淑芬等下不放人，你就不能去了。」
「……喔。」
嚴子甯笑著捲起作業本敲了一下王奕誠的頭，確認人確實回魂了才放心。
「你便當盒給我，我幫你打菜。」
「好。」
王奕誠乖乖把椅背上掛著的便當盒遞了出去，盯著嚴子甯往教室外走向餐車，捧著兩個便當盒的手指細長漂亮。他楞了一會兒，才低下頭繼續訂正。
◆◇◆
國一開學時，嚴子甯發現王奕誠那雙畫畫的手變得不一樣了。
原本肉肉胖胖的手，逐漸變得修長厚實。到國中快畢業的時候，指節已微微突出接近男人的樣子，那雙手提起畫筆來，別有一番好看的風采。
國二開學的時候，嚴子甯發現自己和王奕誠站在一起說話時，需要微微地仰起頭。仰起頭的時候嚴子甯不太甘心，自己明明他已經開始吃媽媽抓回來的轉大人中藥，可自己即使有長高，卻總還是比王奕誠矮那麼一點點。
國三的時候，王奕誠早已不是原本矮矮胖胖的樣子，他雖然不常有多餘的時間可以運動，但是身體的成長卻一點也不落人後。肚子上多餘的贅肉漸漸變成身體成長的養分，嚴子甯已經習慣仰頭看他的角度了，有時候會看到開始微微突起的喉結，恍惚間還會有想要摸的念頭。
這人怎麼變化得這麼快呢？
三年級的嚴子甯對王奕誠的印象只有「這個人胖得好可愛」。
明明是很愛每節下課都出去打球的人，可是身材怎麼樣都是那樣圓圓的。後來在補習班遇見的時候，王奕誠的表情看起來又驚慌、又難過，等嚴子甯反應過來時，自己就已經衝上前搭話了。
後來，王奕誠闖入了幼稚園的辦公室。
嚴子甯每天都坐在辦公室裡等媽媽下班，只有他一個小孩，作業寫完了就自己看書、或是發呆，從來都是這樣。但是王奕誠約他出去打球、在校園裡玩躲貓貓，願意和他一起寫功課，甚至偶爾還會帶他到他奶奶家的糕點舖裡吃好吃的糕點。
再後來，王奕誠成為他的「鄰居」，上課時也會和他一起坐。
從那時候開始，即使王奕誠看起來好像到哪裡都能交到朋友、哪裡都混得開，最後王奕誠總會回到他身邊。
嚴子甯為此感到滿足。
也是從那時候起，嚴子甯開始觀察王奕誠。他發現創作中的王奕誠和平時完全不一樣。
平時的王奕誠看起來總是昏昏沉沉，但看著各色的美術用具時，他的眼睛卻亮得過分，好像全部的視線都被那些五顏六色的東西給佔滿似的，連眨眼都覺得浪費。而且與面對學科時的躁動不同，王奕誠從構圖與發想開始，就能不怕麻煩地一遍又一遍慢慢磨，有靈感了就快速用鉛筆打草稿，沒有靈感的時候也不氣餒，而是選擇先把之前畫的部分修到完美，再繼續往下創作。每次嚴子甯都改到煩了，轉頭一看王奕誠，他的眼睛依舊如初閃亮。
這樣的特質到了城市國中後更加明顯。
明明很多都是國小都上過的課程，但是到了國中就硬是難了幾倍。就拿水墨來說吧，第一次上課老師就給了大家震撼教育，教的是「鹿角枝」的畫法。水墨老師是一位在國內畫壇小有名氣的老老師，人人都要尊稱一句「張老師」，蘭竹筆在他手裡彷彿活物，一撇一畫之間就是活潑生動的墨色，可以是公鹿頭上威風凜凜的鹿角，也可是枯樹枝頭的交錯生長的枝枒。班上眾人圍在老師的大桌子旁看完示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嘗試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彷彿一個根本沒拿過畫筆的孩童，撇捺都是僵硬的線條。
許多學生覺得惶恐挫折，老師一個一個走到桌邊指導的時候，只能僵硬地腦袋空空從背後被老師抓著手體驗靈活運用手指巧勁的方法，換回自己控制右手練習的時候還得多做琢磨，才能學得一二。唯獨王奕誠，在被老師握著手畫的時候，還有心注意老師用筆的輕重緩急，雖然手很笨拙，但也並不氣餒地練習。教學的時候，站在他背後的張老師看不見他那雙閃亮的眼睛，但坐在隔壁的嚴子甯看得到，覺得可愛極了。
水墨中很多的畫面看似簡單，但實際上都得花上許多時間與力氣重複練習才得以抓到神韻。就拿「鹿角枝」來說，一週有兩堂水墨課，老師總共讓他們畫了三週的鹿角枝，才終於稍微滿意地換教下一個畫法「芥字點」。至此，學生們才終於體會到張老師對傳統繪畫技法的堅持與嚴厲。
很多人對這種日復一日重複練習的學習感到煩躁，但王奕誠非常樂在其中。總是坐在他旁邊的嚴子甯發現了，每次都會貼身指導的術科老師們也發現了，並一起默默努力地守護王奕誠這雙為喜歡而閃亮的眼睛。雖然王奕誠未必真的每一科術科都學得很好，但是那雙熱衷於學習的眼睛，沒有人捨得放棄。
嚴子甯長大後回想，自己之所以並不執著於學畫、卻又一直到國中都讀美術班，或許有一部份是為了王奕誠。
嚴子甯從沒有說出口，但他真的覺得創作中的王奕誠很好看。
有點太過好看了。
◆◇◆
美術比賽在即，全班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午休時都會申請到美術教室畫畫。多位美術老師輪流照看，希望能給學生最即時的幫助。選擇畫水墨的人不多，加嚴子甯在內也不過三個，王奕誠索性從人最多、最熱鬧的漫畫組教室移過來陪他。
「你這寫的是第幾張了？」
「第二十張。」
「張老都不給過？」
「老師每次都說『可以再琢磨琢磨』。」
「每次都這樣也真是讓人煩躁……」
「沒辦法，書法這種東西一定是一氣呵成寫完一張，斷斷續續寫起來一定不好看，只能一直重來了。」
「那你爸呢？有沒有給什麼建議？你的書法不是他教的嗎？」
「問我爸也沒用，他每次都回答『多寫幾張，總會有好的。』」
「嘖，煩死了。」
王奕誠嘴上嘟噥著替嚴子甯抱怨，手下沒有停止動作，緩慢而精細地把自己的漫畫作品加上各種細節。嚴子甯坐在他隔壁，笑了笑把書法紙捲起來放入畫筒。他準備好用具和墨汁後，站起身來，先用清水淡刷一遍背景空白處，接著左手端著碟子、右手拿著排筆在碟子上調淡了墨色，於濕潤的宣紙上刷開一片淡墨。
「那你什麼時候能畫完？」
「不知道，每次拿給許老師，他總會要我再加細節，東加加、西加加就是加不完。」
「我覺得挺好的啊，漫畫很多時候就是需要用小細節取勝。」
「那你呢？這張水墨也畫了大半個月了吧？」
「張老師說今天先染完背景，染完明天看效果再說。」
王奕誠其實已經畫得差不多了，他來主要是想陪嚴子甯，所以三兩下就把自己的進度解決。畫完他就把調色盤和水彩筆往桌上一放，翹著腳看嚴子甯忙東忙西。
窗外午間的陽光燦爛，微微的風吹起窗簾，他偶爾與嚴子甯閒聊幾句，一個午休就過去了。
這種彷彿浪費時間的陪伴，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奢侈。
時間很快，他們已經國三了，一邊準備基測、一邊準備美術比賽，壓力比想像中的大。但對王奕誠來說，國三的每一天都是倒數，是離開美術班、也是離開嚴子甯的倒數。
王淑君已經跟王奕誠談過了，她明確表示不希望王奕誠繼續讀美術班，因為在她的觀念裡，念美術未來的路太過狹隘。她希望兒子能考個好一點的高職趕快進入職場，或是進入高中、之後考個國立或名牌私立的大學都可以，就是不要陷在容易餓死的美術科裡面。
王奕誠掙扎了很久，終究是在母親既嚴厲又近乎哀求的眼神中敗下陣來。
苦思許久，王奕誠沒有把這個決定告訴嚴子甯。一方面是因為他不知道嚴子甯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有沒有想過他們之間的事情。另一方面是因為，王奕誠覺得自己太過依賴嚴子甯了。
他喜歡嚴子甯始終在自己視線範圍內的感覺，喜歡畫畫的時候身邊有他陪伴。喜歡他抬頭發現自己又比他高了一點時氣得雙頰鼓起的臉頰，喜歡他肚子餓就找他要東西吃的無賴。
這樣下去不行。
凡事都要有個期限。
城市國中美術班有個行之有年的規定，就是無論高中有沒有要繼續讀美術班，都要參加高中美術班入學聯合術科測驗，取得一張成績單，那既是對學校這三年美術教育的交代，也是學生對自己的交代。
考完術科測驗那天，王奕誠才把這個決定告訴嚴子甯。
聯合測驗是全班一起搭遊覽車到外縣市去考試的，在回程的遊覽車上，嚴子甯的少爺脾氣整個被王奕誠逼了出來。他追著王奕誠打，王奕誠則是任他怎麼打都默默承受。全班從來沒有看過王奕誠跟嚴子甯吵過架、甚至是打架，一時間也忘記拉開兩人。
「王奕誠，你為什麼、為什麼會……」
「子甯，我……」
「你閉嘴！你欠打！！你怎麼可以這樣自己下決定！！！」
嚴子甯尖叫了一聲，又打了好幾下。
最後，同學們還來不及拉開嚴子甯，他自己就先打累了，安靜坐回王奕誠旁邊的位置。此時陳淑芬才剛好搖搖晃晃從遊覽車前走過來車廂後面關心，見場面已經得到控制，也就不太在乎地又走回前面去了。
那是嚴子甯和王奕誠冷戰得最久的一次，從術科考試結束開始到第一次基測結束，兩人都沒有再講過話。兩人依舊有肢體上的互動，王奕誠也曾試圖正常與他溝通，但嚴子甯應是一句話都不回。
基測結束時，嚴子甯走出考場第一件事，就是堵王奕誠的路。
「我要考城市高中的語文資優班。我要是沒有在城市高中看到你，你就完蛋了。」
說完這句話，嚴子甯狠狠瞪了王奕誠一眼就走了，留下他一臉呆愣。
又過了好幾個月，匆匆忙忙庸庸碌碌，連畢業典禮和二次基測都匆匆而過。城市高中放榜隔天，城市國中校門口就拉起了大大張的紅布條，上面寫滿了學生姓名與考上的學校，清清楚楚的一張超大榜單。
暑假期間王奕誠騎著腳踏車載嚴子甯路過的時候，還被嚴子甯逼迫著用了畫素很低的數位相機拍了一張合照。然後，他們拜託門口的警衛伯伯幫忙，兩人又合照一張。
照片中青春呆傻的笑容被嚴子甯偷偷藏了好多年。
還好，即使是吊車尾，王奕誠仍是如願考上了城市高中，和暑假時確定通過鑑定、考上語文資優班的嚴子甯同校不同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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