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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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將仲子兮(4/11更新ch.23)[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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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3-27 10:5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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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館的夥計從外頭雇來了轎子,雅風緩步下樓,不叫人看出他右腿傷得多厲害,手杖卻是在宣文樂手裡。宣文樂扶著他走到轎前,掀開轎簾,直到雅風坐穩了,才將手杖歸還。宣文樂爽朗一笑,道:「今日李兄未徹底拒絕小弟,那便是還有機會,若改變心意,按老法子聯絡就行。」見雅風不答,他也不自討沒趣,揮了揮手讓轎伕起轎。

  轎子到了瓊琚樓門前,弦子連忙掏出荷包上前,轎伕卻說在茶館那位公子已付了帳,不必再給。他攙扶雅風下了轎,見主子神情陰晴不定,不敢多問,只是自傷腿以來,他沒見過雅風走那麼快,腳步不是回自己的院落去,而是朝向白華公子的居處。

  瓊琚樓四處張燈結綵,然而七巧未到,近來也沒哪位公子做壽,弦子一問之下才知,原來是樓主要為巧燕姑娘慶賀十六歲生辰,算是正式認做義女。弦子內心略覺古怪,瓊琚樓上下誰不知道幽歌樓主極疼巧燕,但他記得巧燕今年不過十四,況且也要過了中秋才算數,怎麼會是現在?更何況,巧燕已經……他眼眶一陣酸澀,揉了揉眼睛,不敢再想。

  雅風風風火火闖進白華居處,白華正與人交代事情,見了他也不奇怪,只是將桌上圖紙收拾乾淨,叫那人拿出去,從紙上圖樣看來,是要搭建戲棚子。在瓊琚樓做事,多半看得懂眼色,那人向雅風行禮,順手掩上房門。弦子本就站在門外不敢妄自進去,這時外間屋裡只剩下兩個人。

  白華臉上平靜,雅風倒是不好直接向他發火,他們三人素來交好,正是這點讓他怒氣更盛。他未料到自己與宣文樂誠心以琴音相交,對方卻別有所圖,而他身為瓊琚樓裡排行第二的公子,竟然對此毫無覺察,真以為執濤派少主紆尊降貴,願與一個卑微樂師結交琴友。但當他聽見要為巧燕做十六歲生日,更是怒氣衝天,若消息傳到外頭皆知,勢必已成定局,這事他竟全然不知,被蒙在鼓裡。

  何仲棠失蹤,右護法暫代門主,瓊琚樓大小事則由白華過問,莫談私交,就是以他二公子的身分,也不該如此。

  雅風順了順氣,問道:「為巧燕做十六,是你的決定?」

  「是我。」白華點了點頭,拿過乾淨杯子,從桌上白瓷壺裡倒了杯茶推過去,示意雅風坐下,熱氣裊裊,茶湯澄黃,香氣四溢,他將面前茶杯斟滿,輕啜一口,說道:「各大派虎視眈眈,既要嚇阻,又不能給他們一個群起攻之的理由,實在不易。」

  雅風喝了茶,卻不肯坐,他又問道:「這事也該有我的一份。你對我起疑了?」

  「不是我。」白華直勾勾望向雅風,一雙眼不冷不熱,道:「本來我也不該知道,但門主不在,許多事需要定奪,不得不知。」

  雅風微怔,他料定白華早知自己與宣文樂結交,才會把他排除在外,沒想到何仲棠竟把此事瞞了下來,不叫他在其他人面前為難。若非此次情節嚴重,或許白華和采露會一路被瞞到底,除非他下定決心叛變。他探手入袖,那枚翠玉扳指仍在,當時何仲棠只對他說了「在東南」,其餘便不肯透露更多。

  但何仲棠終究對他有疑心,現今只怕左右護法、白華和采露都已知道,可笑的是,就連他自己,也不過在半個時辰之前才曉得,宣文樂的的確確為探取瓊琚樓秘密而來。未來無論何仲棠是否平安歸來、門主易位,他在這意歡門可還有容身之地?

  「門主寬待,盼你牢記這點。」

  「是,門主確實仁慈。」雅風不禁苦笑,何仲棠保住他一雙手,卻也讓他日日夜夜,不得不去想,自己是瓊琚樓三公子中唯一殘廢的,原本他們旗鼓相當、各有千秋,現在他又該拿什麼和白華及采露相較?他握了握那枚扳指,長嘆一聲,問道:「就算你能隨便找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裝成巧燕,又該如何找人假扮門主?」

  白華臉色未改,道:「我自然有十成把握叫那些人信服。」竟是輕輕巧巧地將話題避開了去。

  

  自從兩人坐困谷底,算來已是第十日,山谷中雨水未歇,濃霧稍散,有了些許天光。九重天掌力除去三成,何仲棠已能起身走上幾步,只是氣力不足,加之軟劍鋼鐲在手,就算毒蛇猛獸靠近,也當被斬殺於刀刃之下,何況這十日來,雖偶見獐子野兔,惡獸倒是未見。

  何仲棠生性愛潔,運氣療傷後總大汗淋漓,自雙手能動,便日日承接雨水拭淨手臉,懷中絹帕於墜崖時遺失,他便撕下一塊乾淨內裡,作為帕子使用,如今雙腳恢復行走,更是每日趁封如閑外出探路取水時梳洗一番。谷底自然無銅鏡,他在水窪中一照,不由得啞然失笑,雖不至於油垢滿面,卻也是蓬頭亂髮,哪裡還像瓊琚樓的佳公子。

  他解下外袍,鬆開中衣,袒露大半片肌膚,鞋襪也一併脫去。整整十日躺臥養傷,原又迸開的創口已癒合結痂,墜崖時所受外傷亦好得差不多,只餘內傷未癒,有時仍疼得厲害。被于歡收養後,他可說是錦衣玉食,二十年來不曾過過苦日子,而今以岩洞棲身,吃的是山野粗食,只因身邊待的是封如閑,竟別有一番滋味。

  何仲棠想得出神,忽聽腳步聲往岩洞走來,不及細想,軟劍出手,迴身便是一招「桃李成蹊」疾刺過去,電光火石間劍尖已到了咽喉。只見來人側身滑開,左手食中二指併攏為劍,直指他手腕穴道。何仲棠翻轉手腕,對方自然落空,他又是一招「桃花流水」遞出,劍尖仍是指在咽喉上,只要多往前一寸,便會血濺當場。

  他知道不是自己真的勝了對方,不過是趁對方分神之際佔了先機。

  何仲棠收起軟劍,微微一笑,道:「你回來了。」

  封如閑猛然回神,身上蓑衣還在滴水,手裡提的兩頭野兔掉落在地,他滿臉通紅,急急忙忙別過頭,目不斜視,定了定神,才道:「對不住,我……我去外頭。」說罷,撿起野兔便往外走。

  「封公子。」何仲棠轉過身,將身後青絲往旁順攏,露出後頸與整片背脊,他狐目微挑,眼角流露出幾分春色,笑道:「可否為我擦一擦背?」

  他暗暗好笑,這十日來,他們日日背腹相貼,由封如閑護住他的心脈,助他修復內傷,而封如閑雖坐懷不亂,然而每每面紅耳赤,如初次一般。他又暗嘆一口氣,心知肚明自己亦是心蕩神馳,不能自制,只是表面上裝作無動於衷罷了。情之所動,即是魔障。

  「勞駕了。」

  封如閑猶豫再三,終是放下野兔,脫下自個兒編織的簑衣,咬了咬牙往海棠公子走去。他接過濕布,眼觀鼻、鼻觀心,不看他處,專注在濕布擦過的地方,卻無法不注意到布下蜜色皮膚紋理細膩,柔韌光滑,肩胛處線條有勁,身形結實,一看即知是練武之人。肌膚上有幾道舊傷,他想碰一碰,又將手收回,心裡分明想快快了結這樁事,手裡動作則慢,臉上熱燙。

  「你剛才所使,是凌霄派的劍法?」

  「是,那是三十七式中的『飛鴻踏雪』,雖是劍法,卻是以打穴為旨。」

  「確實有過人之處。」何仲棠回想那一次初見,憶及當時巧燕仍在身旁,不免悲痛頓起,他沉吟半晌,又問道:「但你初次到瓊琚樓,腳下是靈山派的輕身功夫,出拳則帶著雲家渺渺十三掌的習慣。就算隱瞞身份,你又如何學得?」

  封如閑一愣,不料自己到瓊琚樓去應徵護院武師的事,都被海棠公子看在眼裡。他細細回想,當時確實聽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姑娘向總教頭轉述,說是樓主嫌棄這批新人不好,通通不錄用。他隨著總教頭視線抬頭,窗櫺上竹簾半掩,在那之後的人影便看不清,此時想來便是樓主。而對方見識之廣,認招之準,亦是他所料不及,隱隱悅然。

  「我刻意單用霍家拳,沒想到仍被你看出來了。」封如閑想起師門不禁開眉展眼,他說道:「我師娘鳳娘是靈山派弟子,嫁給師父後便改用凌霄劍法,但輕身功夫難改,我偷學了一招半式,也只是揣摩其形,不得其髓。至於雲家,我師叔是雲家傳人,雲家並不開山立派,自然也不禁止子弟到外處習武,幼時他待我極好,常把雲家的招式教著我玩。他……」他搖了搖頭,神情困惑,不再繼續說下去。

  手上工作完畢,封如閑把濕布交還,一時間悵然若失。

  何仲棠穿起中衣,將外袍鬆鬆地披在肩上,道:「師門秘密,你倒是坦然。」

  「算不得什麼秘密。」封如閑想起海棠公子曾說「公子可不能誰的話都相信了」,面色又紅,好不容易壓下一絲綺念,他好奇問道:「你所使的劍法可有名字?是否專為軟劍而創?」

  何仲棠忍俊不住,笑道:「此劍法名為『春霏』,是我義父所創其中一套劍法,用尋常刀劍倒也無礙。」說到此處,他心下黯然,思忖自己與于歡不過相處短短十二年,卻有如一生一世,縱使義父亡故前幾已認不得人,他仍不以為苦。

  他臉上不顯,又道:「這套劍法要義在快,攻敵措手不及,因此首重身法。義父這人十分挑剔,他以春日之景創了劍法,那麼便要好看。」

  封如閑點點頭,讚道:「的確好看。」

  此話一出,兩人俱是一怔,臉上微紅。封如閑別無他意,僅是稱讚身法而已,然而兩人困在這兒,雖守禮克己,並未跨越雷池,但旖旎曖昧的氛圍一點也沒少,尤其數日前海棠公子一句「心悅於你」,更是讓封如閑睡不好覺,一旦思及自己正與說出這話之人共處一室,便輾轉反側。因此,聽在他自己耳裡,卻像是稱讚海棠公子好看了。

  何仲棠不知在瓊琚樓聽過多少阿諛奉承之詞,其中故有逢迎拍馬之輩,也不乏真心誠意者,封如閑簡簡單單一句稱讚,反倒使他慌了手腳。他耳根發熱,別過臉,抿了抿唇說道:「再好看,也是殺招。」

  封如閑不應,默默將野兔拎出去開膛剖肚、剝洗乾淨,用樹枝串好,架在火堆旁烤了起來。他從懷裡掏一個已略為成形的小木塊,拿起匕首,漸漸削出輪廓。他見何仲棠目不轉睛盯著,一時羞赧,手上動作加快,心靈手巧,不一時便有模有樣,工法不精,神態卻俱,是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狐狸。

  他將木狐塞進何仲棠手裡。

  「你給了我這許多東西……」封如閑低聲道:「匪報也,永以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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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4-3 14:2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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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城今日大概有一半的百姓都聚集到了北大街,原因無他,瓊琚樓今日正幫樓主義女巧燕姑娘做十六歲生辰。鑼鼓喧天,樓前搭了戲台,幾個伶人在台上唱戲,都是平常得花大筆銀子才能一見的瓊琚樓公子,雅風公子則剛奏完一曲,正在台下休息;一旁堆滿從地窖裡搬出的美酒,喝空了便再開一罈,酒香四溢,其中不乏有對街天下樓聞名四方的花間醉,光是酒錢,只怕就能抵上殷實人家好幾年的開銷,但主人家也不怕人喝,凡是來道上一聲恭喜,就能領一杯免費酒水。

  戲台前擺著兩排太師椅,那是給貴客老爺看戲用的,一旁茶几還擺上香茗點心,而主角巧燕姑娘正由白華公子帶著,一一介紹給這些貴客。雖說巧燕平時也和街坊鄰居們關係甚佳,幫著跑腿時更能憑著嘴甜從一些大叔大嬸手裡拿到些額外的小零嘴,現在打扮得像富貴人家小姐般,倒是讓人不敢上前親近了,只敢遠遠看著。

  不少百姓領了酒水後便留下來看戲,不一會兒便擠滿了人,天下樓二樓亦人滿為患,距戲台雖遠了些,卻舒適得多。忽然聽得有人大聲說道:「說是要給義女做生日,怎麼不見樓主人呢?」隨即又有幾人七嘴八舌附和起來:「就是說嘛!那麼多大老爺前來祝賀,瓊琚樓是不是瞧不起人吶?」、「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平常被輕視慣了,不過今天來祝巧燕姑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好歹也要回禮!」眾人往那些人看去,原來是幾個醉醺醺的地痞流氓,平常游手好閒,時不時在街上找老實人麻煩,他們滿臉橫肉、逞凶鬥狠,遇上了多半自認倒楣。

  白華心知這幾人必定是收了錢,打定主意要鬧事,他氣定神閒道:「這幾位客官莫急,幽歌樓主此時身有急事,由我白華代他回禮也是同樣,多謝諸位。」語畢,便深深鞠了躬。

  底下登時譁然,江湖傳言幽歌不敵靈山四松,已被打下萬丈深淵,為武林除害,這事自然也讓說書的加油添醋描繪一番,成為小老百姓茶餘飯後嗑瓜子的談資,只是這些日子瓊琚樓一切如常,不禁讓人懷疑靈山派是否吹了牛皮。然而今日既是巧燕姑娘的大日子,身為義父哪有不出面的道理,莫非真坐實了靈山派的說詞?

  那幾人繼續鼓譟,一旁又有人發話,看那模樣,是平時在東大街賣字畫為生的酸秀才,他大聲嘆道:「於禮不合!於禮不合!白華公子既非巧燕姑娘尊長,就不該李代桃僵,否則這天地禮法,全都亂了套啦。」那幾個地痞流氓眼見機不可失,便跟著胡亂吶喊一通,最後領頭的人喊道:「不管!咱今天非見到樓主不可!」吆喝著便往瓊琚樓裡衝,護院武師趕緊擋下,卻也不敢動刀動槍,大好日子見血,到時候該追究到誰的頭上。

  正當兩方擠成一團,爭執不下,不知誰去報了官,但見一隊衙役往瓊琚樓走來,眾人雖是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也不敢擋住官府辦案,自動往兩旁讓開。領隊的捕快頭兒是熟面孔,經常巡街,姓徐,他豎起濃眉,厲聲問道:「是誰在這裡鬧事?」那些個流氓地痞見此,氣勢立馬少了一半,他們雖妄為,卻也不敢在官差面前造次,吶吶地將事情說了,換來頭兒一頓責罵:「荒唐!這事與你們何干?通通帶回衙門去!」

  地痞流氓們俱是一驚,自己不過是收了錢辦事,萬一被官府逮回去,說不得要挨幾頓板子,連忙求饒。那徐頭兒堅決不肯,要其他衙役將這些人拿下,到時交由大人秉公處理。

  「這些朋友不過是性情急了些,還望徐捕頭放了他們。」

  一抹身影從瓊琚樓內緩緩走出,朱紅輕衫,金絲腰帶,一頭青絲用綢帶紮在身後,那人揭下臉上黑狐面具,狐目挺鼻,薄唇微揚,長眉挑起,不是樓主幽歌又是誰。他招了招手,白華從旁走來,自懷裡掏出一袋銀子,打開來,裡頭每個都是重十兩的元寶,足足有二十個。白華遞給徐頭兒,道:「驚動了官府,實在不敢當,這些銀子望您收下,就當是請差爺們喝個茶,以表歉意。」

  徐頭兒搖了搖頭,道:「銀子我不能收,這些人卻要帶走。」

  「今日我義女過十六歲生辰,邀諸位前來一同慶賀,希望大家莫傷和氣。那些朋友並無惡意,徐捕頭可否放他們一馬?」幽歌微微一笑,道:「只要這些朋友承諾不再魯莽行事,我想也就無需追究。」

  從幽歌現身後,那群流氓早已瞠目結舌,把全副心力都放在他身上,不管怎麼左瞧右看,這樣的相貌、神態、聲音、身段,都萬萬是本人不可,自己已經臉面丟盡,又惹上官府,這時聽見對方給了個台階,自然滾著也要滾下去,連番保證絕不再滋事,那領頭的地痞甚至高聲大喊:「在場的鄉親都能做個見證!」

  於是,賓主盡歡。還未入夜已有幾個門派悄悄離開蘭城,知道意歡門仍是一塊吃不了也動不得的肥豬肉,連靈山四松都拿瓊琚樓沒辦法,其他勢力更弱、武功更差的門派又能如何?更甚者,只怕意歡門在蘭城經營許久,連官府也被買通了也說不定。

  轉眼間幾個時辰過去,外頭人潮散去,戲台拆了一半,今夜瓊琚樓不做生意,因此樓裡的院落反較往常黯淡,唯有一棟樓燈火通明。裡頭是右護法月明、白華和那名狐面男子,左右無人,月明仍壓低了聲音,她問道:「昨晚的探子仍不肯開口。白華,那些盯哨的江湖人都走了沒有。」

  「啓秉護法,已走了大半,料想明日城門開後,只會留下四大派還在。」

  月明點點頭,轉向那名狐面男子,怔怔地望了一會,眼耳口鼻都看了個遍,才說道:「采露,這回你辛苦了,只怕你與翠蓮還要維持門主和巧燕的模樣一段時日,叫那些江湖門派都看個清楚。」

  台上台下均是戲,台上大千世界演得精采,台下亦得做足了戲,才不顯露半分破綻。那群地痞流氓被人雇來搗亂,酸秀才卻是意歡門自己的手筆,白華派人假扮成其他南風館小廝,收買了數人,明面上是忌妒瓊琚樓佔盡風光,要讓他們面上無光,暗地裡則是戲沒有角兒便演不起來,鬧事者越多,樓主幽歌出場時越是使人拍案叫絕。

  那狐面男子正是瓊琚樓三公子采露,他擅易容,亦擅長運用天賦,將那人神態、音調、語氣都模仿得極精巧,若非平時常與之人,皆難以分辨。采露微微躬身,答道:「采露曉得。」他又望向白華,猶豫再三,歉道:「實在是重任在身,不是刻意向你們隱瞞。」

  白華苦笑道:「你用門主的聲音說這些話,好生奇怪。此次若非有你,只怕誰也不知道雅風與執濤派私自往來,亦不能叫那些名門正派信服,怎麼會怪你?」他卻也暗暗想著,三人素來交好,未料采露竟藏著一手絕活,甚至憑著它作為門主的密探,不知自己有多少秘密都看在他們眼裡。

  月明轉了轉手上的茶杯,蹙眉說道:「還有一事,本來應當等門主回來再做定奪,但……」她長嘆不語,另外兩人卻是知其意,何仲棠至今下落不明,時間拖得越久,就越是不妙,就算何仲棠武功再高,只怕重傷墜崖也是凶多吉少,他們避而不談,心裡卻明白或許得做最壞的打算。

  「赤鱬運送的路線叫人給知道了,順藤摸瓜,有兩個分舵被毀,門下弟子半數弟子被殺被擒,能逃的逃,餘下的,都自盡了。」月明語氣恨極,她道:「我已派手下去查,想必不時將有結果。無論是哪個門派所為,定要叫他們血債血償!」

  「敢問護法,是哪幾個分舵?」

  她從懷裡掏出地圖,在桌上展開來,只見紙上用朱砂圈出地名,其中兩處已畫上叉。

  采露沉吟半晌,指著地圖上的標記,問道:「這兩處都距萸城不遠……是同一條路線?」

  月明道:「是。但萸城分舵已毀,我讓那些弟子都散去他處,未知機密如何洩漏。」她又從懷中掏出一根削得細細的木炭,權充筆墨之用,在地圖上畫出幾條痕跡,即是運送赤鱬的路線。這運送方針當年由她父母策畫,路線詭譎,有時往北,有時又向南,未知路線者,不可能單憑猜測便能掌握住。

  白華細細思忖,突然靈光一閃,一般弟子雖不知路線全貌,但若和送貨的人混得熟了,要問出這條路線前後分舵並不難,再說,各分舵有慣用圖樣,兩者相合,便能知道位於何處。他問道:「萸城分舵那個叛徒,此時在何處?」

  月明臉色劇變,幾要咬碎銀牙,她恨恨道:「在凌霄派封如閑手上!」

  這時,已是何仲棠失蹤的第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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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翾刖 發表於 2024-4-11 14: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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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後初霽,樹葉間隙透出一點天青色,地上卻是整片泥濘,一踩下去便狠狠濺上墨靴,多走幾步路就沾染地看不出布色。封如閑並不在意,只是撥開長草尋路,這些日子以來他身上早已又是泥又是水,衣服乾了又濕,他不像海棠公子隔日剔鬚、五指做梳,縱使身處深谷野澗,仍然一身潔淨,自個兒現下只怕鬍髭叢生、衣衫襤褸,像個叫化子。

  他又向前走了幾里,草長高過人,莫說尋路,就連前方一丈遠處也看不清楚。他摸索了一陣,仍無斬獲,索性提氣一躍,借力使力,幾個起落踏上樹梢,他往常只需提氣兩、三次便能登頂,這次憑藉著粗壯旁枝,也花費七、八次才攀了上去。視野果真開闊不少,兩旁山壁崩落,原來或許有幾條路徑,現在也已埋沒不見,遠方一處山壁尚堪完整,疑似有一條細路蜿蜒而上,若非今日天氣清朗,約莫發現不了。封如閑心中大喜,他們坐困這谷底二十日,總算出現一線生機,他順著樹幹溜下,正要奔回岩穴中告訴海棠公子這一好消息,腳步卻忽然遲疑。

  一旦離開這谷底,他們可還能像現在這樣談笑風生?既已說清彼此身分,又怎能如過往一般裝作什麼也不知?

  封如閑咬了咬唇,在這谷底多待一天,他便多了解海棠公子一點,兩人縱無法稱為推心置腹的知己,也所知頗深。依他所見,兩人雖有爭執不合,海棠公子與「惡人」二字相去甚遠,絕非奸佞之人。他轉念又想,如能說動海棠公子棄暗投明,將瓊琚樓與意歡門種種一一交代清楚,待將一身罪孽還清了,兩人或仍可為友。

  此念一起,腳步登時輕快許多。

  「海棠公子,咱們或有出谷希……望。」

  他快步回到山洞,卻在洞口停下腳步,連聲音也壓低了,原因無他,裡頭的人睡得正熟。這些時日以來,海棠公子傷重難癒,睡睡醒醒,十二個時辰裡睡去大半,封如閑並非初次瞥見海棠公子睡臉,然而出谷將即,他此刻酸甜苦辣全數攪和在一起,百般滋味於心,只盼能再多看一會兒對方的恬靜面容,更是不忍心也不願將人吵醒。

  封如閑悄悄走近,海棠公子枕在他的外袍上,鼻息悠長均勻,看來他以真氣相助,療養終是有些起色。他既是欣慰,又品出幾分酸甜,不由得想起那包相思果,就算撙節著吃,也早已食盡,齒舌間卻生出津液,彷彿正含著一顆蜜餞果子。一縷青絲散落在海棠公子臉頰上,隨著呼吸起伏輕輕飄動,封如閑胸口一陣搔癢,摒住鼻息,俯身伸手,欲為對方拂去煩惱絲,不意竟被勾住頸項往下一扯,他腳步踉蹌,跌在海棠公子身上。

  他心裡一驚,猶記對方身上有傷,連忙用手撐住,但海棠公子不肯放手,兩人貼得緊密,要不是他即時將頭一偏,唯恐就撞在那雙薄唇上。海棠公子身上已無往常馨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攝人心魂的氣味,彷若春日,草木茁生,他沉浸其中,一時失了神。

  「你若想殺我,可得當機立斷,時不可失。」

  濕熱氣息吹在臉龐,對方帶笑的聲音在耳邊滑過,封如閑心跳漏了一拍,他正待爭辯,海棠公子又道:「或者,倘若你我欲赴巫山雲雨,也需及時。」

  聽了這句話,封如閑反倒醒覺過來,他壓著些許怒意,微慍道:「你又來作弄我。」他憤憤拉下海棠公子的手,卻反被握住,海棠公子並不作答,只是淺淺一笑,將臉貼上掌心。

  封如閑心口一震,低聲嘆道:「你別這樣。我……」

  兩人靜默無語,就連呼吸聲在這山洞中都嫌吵雜,何仲棠不再施力,讓封如閑把手抽回,他眉目低垂,掩去眸光,心知自己正是仗著封如閑無論如何不會將這些話當真,才敢如此恣意放肆,將心跡顯露;如若對方有半分可能信以為真,他怎麼樣也不肯將話說出口。封如閑對自己有情,這份情卻是江湖道義與友誼,就算總被逗得面紅耳赤,大抵也未想過任何下流齷齪的念頭。

  他抬眼望向那個看來有些怔忡的男子,已恢復尋常神態,問道:「你說我們能出谷了?」

  


  兩人沿著封如閑早先勘訪過的路徑向前,微風徐徐,夾雜著草木腥氣,野地花香,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九重天」掌力已化去大半,然而何仲棠內傷並未完全痊癒,體力不濟,腳程既慢,不時便需休息片刻,倒是拖累了封如閑。何仲棠打趣道:「不如勞煩封公子送佛送上西天,負我出谷。」封如閑點頭稱是,當真將人揹起,這麼一來,速度比起剛才反而快了些。

  這荒山野嶺不知多少年無人來過,路跡不明,雖然封如閑踏查過一番,但長草又掩,幸得封如閑長於辨別方位,否則哪能從一片荒草中走出一條路來。何仲棠一陣好笑,誰料得凌霄派大弟子和意歡門門主同困山中,過那野人般的生活,什麼江湖風波、恩怨情仇,全都不重要了。

  何仲棠伏在封如閑身後,半是暗喜,半是苦澀。凡有心儀之人,便渴望與之親近,這是人之常情,他二人多次靠得極近,在谷底這段時日更是親暱非常,但此時封如閑將他簡簡單單負在身上,既無曖昧情愫,亦無算計謀劃,竟比其他時候都要讓他動心;封如閑腳程不慢,才過了小半個時辰,回頭已不見他們棲身的岩洞,每走一步,便離凡塵俗世近了一分,好夢一場,眷戀不捨,醒過來時總更為荒涼。

  他盯著封如閑衣領外露出的一小截後頸,心想:他此刻若要取封如閑性命,那是易如反掌,只消拿匕首輕輕往頸子上一劃,登時了結,但自己又怎麼下得了手?

  「那日你問我,可會因刀能殺人,便要打鐵匠不賣刀?」

  何仲棠忽聽封如閑說道,語氣平淡,他背著他,看不出神情。

  「若是打鐵匠不賣刀,那可麻煩了,天下廚子屠戶便無刀可用,百姓們的五臟廟如何是好?只是,要是明知這把刀被惡人買了去,為虎作倀,沾染無辜百姓的鮮血,那麼我恐怕還是會插手管一管。海棠公子,我不敢說敝派弟子人人高風亮節,但凌霄派的確未曾想過要做赤鱬的獨門生意。」

  何仲棠長眉蹙起,並不想聽這些,他二人能獨處時間不多了,何必提前去面對逃也逃不開的是是非非。

  「不為利者為名。你凌霄派居於四大派之首,錢財無缺,自然為搏一高潔之名,豈能說沒有私心。」

  他語帶譏諷,卻是話一出口便後悔,一來無需在這個時候與封如閑去爭對錯,二來封如閑並無惡意,這個他是知道的。果不其然,封如閑輕輕應了一聲,不再開口。何仲棠向來心高氣傲,要他低頭認錯,比殺了他還難受,然而讓兩人對話結束在這一刻,也非他所願。

  「有個孩子的娘常常喊疼,他爹不以為意,以為貼幾塊跌打損傷的膏藥、用活血酒推一推便好,但是娘親總是痛得下不了床,整個人直挺挺就像一塊棺材板,卻不能劈了拿去燒。」何仲棠閉了閉眼,他還記得他娘尚能拿自身開玩笑時的樣子,也記得他和爹都以為娘很快就會好起來,他聲音發澀:「後來,那孩子的娘趁他爹不在家,哭著從外頭拿了一把柴刀,要那孩子親手殺了她,因為她做什麼都疼,活著就是繼續受苦。」

  封如閑一言不發,何仲棠將前額靠在對方繃緊的肩上,緩緩吐了一口氣。

  「那孩子還小,根本什麼也不懂,拿著柴刀嚇哭了,不知道這一刀該不該劈下去。左鄰右舍聽見孩子的哭聲,都圍了上來,恰巧一對江湖人路過此地,其中一人從懷裡裡拿出一顆藥丸,讓孩子的娘咽下去,雖然她恍恍惚惚認不得孩子和自己的丈夫,至少不痛了,再也沒尋死。那人時不時便派人送來藥丸,孩子的娘也就多活了兩年,沒料到她一走,她的丈夫隨後跟去,那孩子認了另一個江湖人做義父,從此過得很好。」

  何仲棠輕笑起來,他細聲問道:「封如閑,這些人是不是邪魔歪道?該不該殺?」

   語畢,他們已經來到那片山壁之下,上頭的確有條細路,雖不好走,卻能通往外界。細路上有一個墨色身影,動作矯捷,來勢洶洶,一轉眼間,封如閑還來不及答話,那人已直奔而下,如一頭大鳥倏地降落在他們面前。

  兩人俱是一愣,此人正是風清,他一頭散髮,渾身狼狽不堪,就連面容也消瘦不少,雙頰深陷,眼眶烏黑,眸光癲狂,看來竟有幾分陰鷙,與他平常模樣相去甚遠。何仲棠不消說,自是不會錯認青梅竹馬,封如閑卻是由那對日月乾坤環認出來的。

   風清向何仲棠望去一眼,欣喜之情溢於言表,隨即面容又扭曲起來。

  「放下他。」

  何仲棠輕巧下了地,神色漠然,未有久別重逢的喜悅,這讓風清心口有如千百根針刺,只見他大吼一聲:「我今天便要殺了你!」雙手持著乾坤環往封如閑疾衝而去。兩人立刻鬥在一起,要論功力論身手,風清並非封如閑對手,數百招內可分勝負,但封如閑不只吃了空手的虧,他連續半月有餘向何仲棠輸送真氣,雖能透過練功彌補回來,終究有損,這下打得難分難捨,甚至居於劣勢。

  風清招招都是進手,只攻不守,完全不顧自己死活,他乾坤環橫掃,一環接著一環,吃定封如閑不敢徒手硬碰,寧願迴避,攻勢猛烈,不一會已將對方籠罩在金光之下。

  「我與你究竟何冤何仇?」封如閑喝道,五指成爪,朝風清肩頭抓去,他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明白意歡門左護法為何一上來便向自己遞死手。

  「無冤無仇!我就是要殺你!」

  風清右肩一沉,左手順勢往前一推,直攻封如閑中路,他這對乾坤環上頭雕著流雲紋,十分精緻,外圈卻打磨得銳利如刃,要是碰上一碰,那可是皮開肉綻。縱然封如閑憑著身法險險閃過幾招,襟口衣袖已被割開幾條裂痕,滲出血來,再深一些就會開膛破肚、血流成河。

  「風清,住手!」

  「我偏不!你越是偏袒他,我越要殺他!一個凌霄派的弟子算什麼?他可是仇人!」

  以何仲棠眼光之精準,當然知道自己只剩平常三成功力都不到,加入戰局也討不了好,只會礙事。封如閑只輸在手無寸鐵,否則當不至於如此左支右絀,單方面挨打。他對風清有手足之誼,只是這如瘋狗一般撲上來,見人便咬,實在是他的大忌,而不論是私放叛徒,或當眾忤逆他的決定,都已讓他厭煩至極。況且,依照封如閑的性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是有兵刃在手也萬萬不會下狠招,風清性命無虞。

  他銀牙一咬,頃刻間做了抉擇。

  「接劍!」

  何仲棠手一揚,一道銀光穿入乾坤環所成金光之中,正是于歡為他打造的那柄軟劍。封如閑左足前踢,一招「踏雪尋梅」暫時逼退風清,一躍而起,猿臂長伸,劍便穩穩落進他的手裡,幾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只見風清對軟劍直盯不放,彷彿天上星子忽落凡塵,自己求而不得,反讓一個不知來歷的人撿到了,又怎能體會他這份相思無處可去之苦。他愈發癲狂,滿目通紅,眼中有怒、有恨、有妒忌,更有濃濃悲哀,他出招亂了章法,悲嚎道:「你什麼都給他!香囊、軟劍,是不是連你自己都給了他?」

  「你胡說些什麼!」

  何仲棠心頭一震,他以為自己將情思藏得嚴密,直到墜崖,他才發現原來早已深陷,不知對風清來說卻是昭然若揭,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冷汗涔涔,他身為意歡門門主,竟將封如閑放在眾人之上嗎?

  不過百招,攻守易位,風清已落了下風。

  那柄銀劍在封如閑手裡,劍鋒卻是架在風清的頸子上。

  「承讓。」封如閑猶有怒意,看見風清右脅傷口正在淌血,雖不致死,但也傷得不輕,他此戰並不從容,出手難以顧及輕重,他深吸一口氣,待平穩下來,才說道:「你的傷⋯⋯」

  話還沒說完,便聽風清怒道:「不需要你凌霄派假好心!」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既然對方不領情,封如閑也不再勸說,將目光轉向了海棠公子。一來風清是意歡門的人,當由意歡門處置;二來他激戰中仍聽見他們二人的話,要說無動於衷,那是自欺欺人。他一顆心跳得雜亂無序,不禁癡癡凝望著對方,只盼海棠公子說幾句反駁的話也好。

  何仲棠緩步走來,封如閑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風清卻因為背對著,未能瞧見他從懷裡拿出了匕首,正是封如閑拿來刻木狐的那把。他調轉刀柄,狠狠往風清後腦敲了下去,風清立刻如沒了支撐的戲偶癱倒在地。

  封如閑面露驚愕,旋即從風清身上搜出傷藥,為劍傷止血包紮。

  「我功力未復,怕敲不暈他。」何仲棠淡淡解釋,收回軟劍,也將匕首還了回去。

  封如閑點點頭,並不說話。

  何仲棠忽爾一笑,眼裡眉梢又是那般風流模樣,他說道:「封公子,自此別後,你我莫再相見了。」

  「海棠公子⋯⋯」

  「既水火不容,下次相見,便是你我兵刃相接之時。」

  他笑得傾盡春色,笑得張揚,那雙狐目之中卻無半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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