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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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轉生鄉(番外-七 完)[PG](主角是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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賾流 發表於 2018-6-26 02:5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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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板分類
文章分類: 靈異志怪
連載進度: 長篇完結

轉生鄉by林賾流-400X600.jpg

前言
這是我很喜歡的幻想故事,私小說意味比較濃厚,雖然當初是為了參加比賽才創作(雖然落選了不過不是重點啦),但寫完後發現自己比預期的還要喜歡這個故事,而且完成後就很滿足了,封藏了很久後才漸漸於網路上連載,已完結,有番外,正努力編輯貼上。

劇情介紹
太古時代,有隻無名蛺蝶飛到了極北的冰冷大海,呼喚了那片墨藍領域的主人‧北海若,並邀請海神與牠一起旅行,一神一蝶於是和許多妖神人類相遇,妖精城池裡的天狐,荒野中的渾沌,最後是那隻蝶獨自遠行的轉生鄉。

原本不抱期待的相遇,執著卻漸漸滋生……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20-12-17 22:34 編輯

留言

TO 樓上們:謝謝~ 一直沒用過評論功能@@ 2020-12-29 17:59
是寫玫瑰色鬼室友的作者!支持!! 2020-12-18 09:17
標題主角是蟲笑到我哈哈,文筆超美、故事超有趣我看得停不下XD 好喜歡北海跟胡蝶一問一答 2018-7-3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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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6 02:5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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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化、逍遙遊 (上)




太古是個充滿怪物天災的黑暗時代,當時人族數量依然不多,九州以外的地區皆是神域鬼土,妖魔橫行。

極邊之地有一大海,水色如墨,透著藍光,即使無風吹拂仍然洪波百丈,未有人舟至焉,人類傳說此為北溟之海,只容神侶通行,又是妖魔巢穴密布的神祕區域。

某日,北溟海邊有隻無名蛺蝶飄然而至,大如巴掌的鱗翼在冰冽海風中柔軟地撲動,灑落發亮薄光碎片,翅翼一邊略小,兩翼均是黑底紅紋琉璃變色的亮彩,但不對稱的構造使牠飛行時姿態有些歪斜,更加飄忽莫測。

然而蛺蝶羽蟲並非溟海邊常見的生物,放眼望去除了鬼斧神工的礁岩以外毫無活物,景象相當淒涼,無名蛺蝶變成黯淡溟海邊的一抹豔色。

巨浪如山,浪頭才剛推到岸邊卻立即平靜下來,只激起些許細小水沫,使得蛺蝶與大海彷彿形成一幅會動的圖畫。

「北海啊北海,初次見面,請不吝指教。」蛺蝶竟開口說話了,牠停留在水沫潑灑不到的礁岩尖端上下飛舞徘徊。

過了一陣子,以羽蟲的時間來說相當漫長的一陣子,連翅膀都要凍僵時,遠方終於湧來一波大浪,浪頭直撲無名蛺蝶,眼看蛺蝶就要被海水吞沒了。

「羽蟲啊羽蟲,妖精竟敢命令我北海前來相見?」海中發出一聲回應。

大浪千鈞一髮地化為冰牙,近海一帶頓時凍結,浪尖水花瞬間成為冰屑,朝蛺蝶纖弱的身體砸落。

無名蛺蝶狼狽地左右搖閃著,最後乾脆停在礁石上合起雙翼,減少被冰屑打落的機率,直到那陣冰雨下完為止。

「你真的好廣大呢!」蛺蝶靜止不動,幾乎是一片彩色冰雕,問出了連串問題:「你多老呢?有沒有名字?一直都在這裡嗎?你會變化嗎?」

「啊,我真是太開心了,第一次有這麼偉大的東西回應我。」無名的蛺蝶中斷了喋喋不休,沉浸在顯然只有自己能明瞭的感動中。

海風呼呼地吹著,不久後,冰壁中走出一名髮色透明的青年,長髮未冠未束,順勢拖在腳畔融入冰層裡,身上披著霜白墨藍漸層的海色袍子。

「你可真是奇怪的妖精。」海神這樣說,以化身低頭看著停憩在礁石上的蛺蝶。

「吾名為若,自古即居於此,偉大不過是爾等的視角而已,物各有量,何來小大之分?以你這片葉之身為基準,則一塊石頭都比你偉大;以吾之身較之,則物於我皆小,誠如此石,則此石可大可小或該說非大非小?海固海耳,蝶固蝶耳,何有相交比較小大之說?」

「好深奧喔,聽不懂耶!」

「……」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北海若覺得蛺蝶根本不是有心要問祂,甚至也不如表面看到的單純,但祂初次遭遇成精後能飛到苦寒之域北溟的蛺蝶,一時也頗感新鮮。

「我沒有名字。」蛺蝶說完後靜默不語。

北海若以為刺中牠傷處,妖精多是無名生物,蛺蝶也不例外,貌似自卑了。

「不如吾為你取個名字。」

蛺蝶停在北海若伸出的指尖上。

「我們還不夠熟,這樣被你取了名字,我會害羞的。」蛺蝶的思考模式和海神完全落在不同的宇宙裡。

北海若垂下冰藍長睫,覺得話說完了,將蛺蝶放回礁石上就要退回海中。

「等等!等等!」蛺蝶連忙繞著北海若的化身翩翩飛舞,阻撓祂恢復原形。

「一直都是這樣子你不會無聊嗎?」

「不會。」

「因為這裡有好玩的理由嗎?」

「沒有。」

蛺蝶在北海若眼前翅膀拍個不停,像是一朵會飛的花,花草北海若亦不得見,和吸蜜之蝶同樣道理,都無法生長於祂周遭,北海若只曾經從匯流到祂身上的眾水記憶讀過花鳥蟲蝶的印象。

但是北海若不懂蛺蝶的問題,祂本來就該存在這裡,天會崩,海會竭,這也是祂知道的必然,但不是現在,在消亡之前,祂的存在理所當然,從祂身上經過的存在,棲附在海裡的東西,從未像蛺蝶一樣問個不停。

不明白,但是不討厭。

北海若習慣於接納,難以理解討厭的感覺。

「吶,你是偉大的神明吧?」蛺蝶問,牠直接跳過北海若對於偉大一詞的答辯,只說牠想說的話。

北海若只好不予回答。

蛺蝶是海神不熟悉的存在,祂不會覺得蛺蝶小,只是對方輕飄飄的很難習慣,彷彿一陣風就能將牠吹到南溟。

「離開這裡也不會死吧?」蛺蝶還在問著。

「吾未知生,老病死,亦不得。」

「那陪陪我。」

「什麼?」

「我說,陪我吧!我老是自己旅行,也會孤單寂寞覺得冷呀!」

那就別來寒冷的北溟,往溫暖地方走不就好了?北海若還是不懂蛺蝶的意思。

「離開這裡,陪我一起走,當我的朋友好不好?」蛺蝶又停在北海若的袖子上,一下下輕緩地搧著鱗翅,像是期待著北海若的答案。

「朋友?」

「你知道朋友是什麼嗎?就是一起說說話,做同樣事情然後很開心的同伴,然後還要兩肋插刀保護對方喔!」最後一句語氣聽起來很可疑。

「朋友嗎?」北海若問。

「沒錯!」

「當你的朋友可以,但我不離開這裡,你留下來,和我一起說話,開心地做同樣的事情,然後兩肋插刀保護吾輩。」北海若沉穩地說出口。

「噎!」沒想到被海神堵回來,蛺蝶的反應有點慌亂。

這海神不簡單呀!

沉思了一會兒,蛺蝶可憐兮兮地伏在北海若手臂,並將光輝灑在祂袖子上。

「撐一陣子還沒關係,但這裡沒有我的食物,我不凍死也會餓死。」

「那為何到對汝不利之處?」

「因為我沒來過!我想知道極北到底有多冷!」蛺蝶理直氣壯地說。

北海若無言。

「北海,你知道嗎?有樹木生長、花朵綻放、小鳥歌唱的地方也很棒,啊,我不是說你這兒不好,怎麼形容呢?情趣不一樣。」

「情趣?」

自從北海若答應作蛺蝶的朋友,妖精說話語氣開始邁向某種活躍奔放的里程碑。

「你不懂情趣嗎?我聽說神明都沒啥情趣,這真是太悲慘了。」

北海若第一次聽到有生物把「悲慘」二字用在自己身上,果然很新鮮。

「情趣就是……」蛺蝶很權威地起了個頭,忽然發現接不下去。

「……總之那是要靠自己去體會的感覺,像我剛剛問你有趣無聊你都分不出來,這就是沒情趣的證據!」

北海若隱隱約約想反駁,但不知怎地卻無法找出理由,祂並不認同蛺蝶的見解,也不想逼牠改口,只覺得被妖精給套住了話,因過往並無生物如此與祂對談,甚至大剌剌指稱海神如何如何。

「我看你的表情,你想說什麼嗎?太好了,慢慢開始覺得有趣了吧?」蛺蝶又說。

青年側過臉,冰色長髮落了幾縷在祂腮邊,祂覺得有些傷神,妖精的話都是這般細細碎碎嗎?就像蛺蝶翅膀上的花樣,變幻不定又難以無視。

蛺蝶再度凝視了一會海神,北海若並不介意蛺蝶回話速度慢,因為祂覺得還太快。

「海納百川,北海雖包容一切,卻不省足下亦為天地所包容,何不化身漫遊,體會被包容的感覺?或足下會發現更多可容之物。」這話說起來很正經,讓北海若比起蛺蝶沒頭沒腦的陪伴要求更聽得進去。

「這是你的感覺嗎?」被包容?這倒是北海若不曾考慮的事情。

「因為在下很小。」蛺蝶仍然堅持牠的大小論。

海神沉吟半晌,似乎也被打動了興趣。

「吾輩存在迄今已有漫長光陰,而你縱使成為妖精也不過是蛺蝶所化,性命之短於我不過雲煙,既然你不介意,我也沒有不可以的地方。」

「你答應了嗎?你答應啦?」蛺蝶高興地繞著祂上下飛舞。

「既然你我打算結伴同遊,吾輩該如何稱呼你才算數?」北海若問。

「你說呢?」

「你可曾有其他朋友?」

「自然有的。」

「相熟嗎?」

「熟矣。」

「那朋友如何稱呼你,難道沒有為你取名?」

「『你』,『喂』,『這蟲子』,『小蝶兒』……」蛺蝶愈說愈火大:「如果每個朋友都為我取個名字,我可受不了啦!」

「原來如此。」

蛺蝶對名字的看法似乎和北海若也有落差,總之蛺蝶認為必須防範於未然,以免被取了貽笑大方的怪名。

「那我就叫你胡蝶吧。」因為蛺蝶也僅僅稱呼若「北海」,哪怕是牠剛問完海神的名字,海神認為這樣就扯平了。

「你真的要跟我走嗎?」蛺蝶似乎仍擔心北海若出爾反爾。

「我會跟你走。」

「你要怎麼走?」該不會把這整片海都搬動?那可是天災異動呀?

「僅以元神化身隨你,吾有天命,不可任意遷徙本體。」北海若乾脆地說。

「爽快!」蛺蝶大樂。

於是北海若登上陸地,長髮縮至肩背染為黑藍,服裝則褪為純素,唯獨眸色去不了,仍是冰藍與黑變幻不定,宛若海冰之色。海神模樣卻像是比較不那麼引人注目的人類了。

「欲往何方?」

「這個嘛,邊走邊考慮,不是很重要的事兒。逍遙自在不更好?」

說動了北海若,蛺蝶樂得什麼都不想,開始到處亂飛,倒是連累北海若必須追著牠走,好在海神倒也不會連區區的蝶精都追趕不上,外表看去仍是閒步逐蝶的男子。

但他們才往南前進不到數天,就遇到突如其來的新考驗。

北海若無意之中跟著蛺蝶走入了河伯的地盤。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18-6-26 03:1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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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6 03: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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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化、逍遙遊 (下)




八荒之中,河川何止千萬,入於北海者有數十,其中最廣大且離北海最近的一條河,其主人名為「冰夷」,便是俗稱的河伯,一河之貴主,不只領域近,且因溶雪於大山,水色亦如冰清玉潔,寒冷透澈。

百川滙於冰夷所統治的大河之後,又向東流入北海,但冰夷不屑與眾水混雜,獨自居於雪山源頭處,意外的是,滿口喊冷的蛺蝶卻帶著從未爬過山的北海若開始登高小天下之旅。

說起冰夷這名河伯,以及祂所治理的那條河,容色之美也是眾河之中罕見,又與北海相接,生物難以相親,河水攜帶著碎冰與異常清白的水色往入海口走,因著寒冷氣候與二神的神力竟不融化,河水也從不冰凍。

碎冰一旦從冰夷的河水進入北海,不論大小立刻融化消逝無蹤,正如北海若與冰夷互不往來的作風。河水中僅有冰夷容許的魚類生存,是種通體銀白體型纖細如梭的小魚,魚群逐光遊戲,不時躍出水面形成新月狀蹦墜而落,濺起一連串水花,逗樂了冰夷,這是冰夷唯一消遣時間的方法。

數千年來,冰夷不曾和北海若見面,儘管論神明的品階冰夷在北海若之下,規模差異即決定了神力大小落差,但以居住地來分,冰夷在上,北海若在下,每當履足高峰遠眺地平線那塊暗若磐石的黑藍水面,祂總在心中小聲自語,北海的元神必定是個黑皮髒骨的老頭子。

為何冰夷清透的河水要流給北海為祂壯聲勢?

河伯非常不滿,更是連聲招呼都不想打。

冰夷的外表倘若被人類目睹,必然訝異其嬌小而高潔絕美的模樣,祂的身邊永遠環繞著細薄的碎冰片,裸足走在雪地冰山,卻有一群冰塊彷彿鮮活的小魚跟在祂走過的路線上跳躍,揚起一陣冷霧,每當冰夷出現在水源及雪山他處,無數精怪妖魔便探頭窺視。

但冰夷最常見的舉動,只是久久地、安靜地坐在水源處一塊平滑的大青石上,任雲彩通過,日神將耀眼的雪光從遠處喚醒時,冰夷就預備度過無所事事的一天。

這個時期,大部分神明都安分地遵守著各自的規律與位置,不懂得幸福,也不懂得悲哀,因為祂們負責的大都是穩定天地生養萬物的職務,非常重要,也非常寂寥,寂寥到祂們從未想像過和自己以外的存在來往。

身為海神和河伯,共通點僅有祂們唯一不變的期待,將自身存在寄託於漫長終點的滅亡。

河伯的壽命又遠低於海神,甚至連妖魔都能活得比祂久,這種不公平使得冰夷一直都有小小的偏激,因為冰夷不懂得美,祂只知道不朽是好的。

「好冷哦!冷斃了,天哪天哪,北海,我快受不了!」蛺蝶大聲疾呼。

有著黑藍頭髮的青年抬頭看著這隻滿口又是天又是海的蝶精。

「子將斃乎?」祂伸手接住了軟軟飄落的羽蟲。

「誰說的!我還可以撐兩個月,這是形容!形容!」但蛺蝶的舞步在雪山上確實失色了不少,這幾日一直只是安分地拍動翅膀往前飛。

「北海,是朋友的話就要主動溫暖我的身體呀!」蛺蝶說。

北海若於是抬起另一隻手,將祂不請自來的小朋友上下包覆住。

「有好些嗎?胡蝶?」

「你的手也好冷。」蛺蝶真的在發抖了。

北海若想,陸地上的生物果然還是熱得多,反而是祂在向蛺蝶「取暖」。

「那你進到我袖子裡來吧,起碼可以遮風。」

蛺蝶依言照作,鱗光使得北海若的垂袖彷彿成了盞微亮燈籠。

但這樣一來,就變成北海若帶著牠走了。

「你不是怕冷?為何往雪山上飛?」妖精真是謎樣的生物。

「來時繞了遠路,去程還是一樣的風景太無趣了,翻過雪山,可有好玩的東西等你去瞧。」果然是蛺蝶本色。

「你難道不擔心自己負荷不了雪山的冰風雪雨?」牠的翅膀在蒼茫的世界裡顯得多麼美麗,但蛺蝶愈飛愈高,北海若也為牠捏了把冷汗。

──擔心。

雖然明知意義,但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蛺蝶雖然飛得慢,卻始終沒有停下來,北海若想,牠或許就是這樣子才能飛到天涯海角的北溟。

還好最後牠還是向北海若求助了。

「因為有你,你這麼厲害,我原先想一定沒問題,起碼遇到妖魔鬼怪沒在怕的哈哈哈!」蛺蝶的笑聲抖出了明顯的高低起伏。

「北海,你總是臥在低處,連小妖如我都可以俯瞰你。

「那是我成為北海的緣由。」

「但是旅行的話自然要到沒去過的地方體驗,這方面聽我的準沒錯。」蛺蝶或許減少被冷風吹颳的衝擊,舌頭又靈活起來。

「對了,你要帶我去哪裡?」

「附近某條河有神靈留守,吾輩去打聲招呼。」然後就利用力量快速帶蛺蝶越過雪山,北海若這樣打算著。

「喔,河神嗎?我也要看。」蛺蝶在北海若袖子裡撲飛個不停。

冰夷忽然感覺某個龐然存在正接近中。

祂不安地站起,四處顧盼,倒是沒感到任何邪惡氣息,但存在感大得不自然,冰夷想想還是決定閃避,或許是某個過境的大神或古魔,年輕的神明與妖魔都會自然退讓。

神魔不兩立,是從人類的傳說開始,但更早更早以前,神與魔交集不多,因為世界還很豐饒廣大,日夜有序,各有各的活動時間和地盤,甚至還有些神魔根本就住在一起。

冰夷的退讓只是基於一種不想打交道的本能反應,祂喜歡一切熟悉恆久類似的事物,討厭變化,因此可以說是種個性問題。

冰夷離開水源,移動元神通過兩座山峰,俯瞰著水源地,但那股存在感卻跟了上來。

既然確定對方有意針對祂,冰夷也不願畏畏縮縮,祂佇立原地,不久後面前出現一名白袍深髮的青年。

「閣下是誰?」

「北海若。」

海神說完,見那名河伯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圓了,淡藍色的嘴唇微張,似乎有些驚愕。

北海若難道有那麼可怕嗎?但小小的胡蝶都不怕祂了,沒道理會嚇到同屬於水神的河伯?

河伯迅速鎮定下來,原來北海除了頭髮以外一點也不黑,更不老,祂的樣子很友善,但明明是海神,為何跑到山上?

「墜天冰夷。」傲然地自我介紹。

「原來你就是掌管墜天川的河伯。」

傳說,女媧補天時遺落了一條腰帶,腰帶落在雪山上,形成美麗透徹流瀉不止的河流,因太古女神的神力始終不凍,河伯生於水,也亡於水,當冰夷死後,新的墜天川又會在雪山上湧出。

北海若聽說過不少河伯的故事,因為祂本身就是河伯們的皈依和墳塋,但只有墜天川不歸給祂,而是在雪山上不斷重生。

過去雖然安於原地,但多虧蛺蝶帶祂亂飛,北海若才想起來會定期重生的墜天川就在附近,興起了一點好奇之心,恐怕就是蛺蝶給祂的影響。

「你是北海,為何擅離居所?」冰夷立刻質問。

「和朋友旅行。」

「朋友?」冰夷還來不及理解朋友的意思,一隻羽色斑斕的大蛺蝶就從北海若袖口飛出,轉眼就貼到冰夷面前,祂倒抽冷氣退了半步,蛺蝶轉眼就繞了冰夷好幾圈。

「好美,好美!」蛺蝶讚歎著。

「妖精!」冰夷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從未見過的生物,只能從力量屬性判斷。

北海若也是透過其他河川的記憶才知道蛺蝶的品種,但冰夷顯然沒有這種情報來源,於是好心為祂解惑。

「此蟲名為胡蝶之種。初自南方卵生,食葉後蛻皮化蛹,羽身成蝶。最難能可貴的竟能修煉成精飛來我北海處。」

結果祂在高興什麼?冰夷睨了北海若一眼。

「爾等堂堂大海,竟與小蟲並行,不安本分?」

北海若見墜天冰夷小巧精緻的元神悻然退了數步,倏忽從眼前消失。

蛺蝶撲了個空。

「美女去哪裡啦?」蛺蝶飛到北海若肩膀上追問。

「河伯不是女子呀?」北海若這次換提點蛺蝶。

「你有沒有一點審美能力啊,這是形容啊形容!」蛺蝶大聲說。

「審美?」北海若自從元神離開了崗位,才知道原來世界上不管妖精或水神,都不喜歡認真聽祂說話。

「冰夷回到水源地了,很近,前面而已。」海神和蛺蝶的距離標準也不太統整。

但祂倒是很快用不亞於冰夷的速度帶著蛺蝶追上去,跟著來到墜天川的源頭。

冰夷對他們追上來的舉動沒多說半句話。

北海若本來只是打聲招呼就要離開,蛺蝶卻意猶未盡,又不知死活地飛向冰夷,但冰夷照舊沒有驅趕牠的動作,只是冰塊般動也不動,牠的翅膀炫亮了冰夷深邃而神祕,如冰穴祕境般幽暗的瞳仁。

然後蛺蝶似乎觀賞河神過癮了,又飛回北海若身邊。

「北海北海,我餓了,幫我找吃的。」

「這兒沒有花蜜。」北海若按照知識說。

「甭吃到那麼好,我不挑嘴,有點營養就成。」蛺蝶都這樣委曲求全了,北海若幫忙挖點草根榨汁應該也不難吧?

但北海若冥思一會兒後,還是說出令蛺蝶失望的回答:「不如我帶你速速通過雪山,到你能覓食的地方。」

「我就是不想走太快嘛!」蛺蝶有點無奈地繞著海神,似乎對牠柔弱的天性很是不滿。

「冰夷冰夷,你有沒有吃的?」

或許蛺蝶只是不抱希望隨口問問,合該牠目前為止運氣都不錯,冰夷竟回答了牠。

冰夷指向不遠處覆了層薄冰的小溪沿岸,蛺蝶飛過去,發現是一尾死魚,肚腹裂開可供牠吸吮屍水。

墜天川中偶爾也會有不慎落到浮冰上受傷或窒息而死的銀魚,冰夷會將其移到岸邊自然腐化,因祂不喜魚屍落到下游被雜流的水生物攝食,再者也是銀魚含有祂的神力,容易影響其他生物自體平衡。

蛺蝶不知利害,歡欣鼓舞地飽食一頓,北海若則是不解冰夷想法,因此更沒有預作防範的意識。

只見蛺蝶用餐畢了,飛到一半卻像片沒有生命的落葉墜到雪上,北海若吃驚地趕過去捧起牠,才發現本來會喊著北海手冷的蛺蝶,此刻卻像冰雕似,溫度比北海若還低。

「好……冷哦……」蛺蝶勉強對北海若說,但牠的聲音卻徹底失去活力。

透過接觸,北海若感應到除了蛺蝶原有的妖力外,牠的身體裡還透出某股冰涼的力量。

「冰夷,妖精不能負荷我們的『氣』。」

祂不怪冰夷,因為連北海若都遺漏了這點,忘記事先阻止蛺蝶貪嘴。

「你還是收回力量,否則胡蝶會死。」青年仍是淡淡的神色,但眉心微不可見地斂緊。由祂來驅走冰夷的寒氣再撤走自己的氣,對蛺蝶來說不啻二度傷害。

北海若恍然間有所領悟,祂再碩大無朋,遇到這麼柔弱的小東西還是非常無能。

冰夷走下石座伸手接過蛺蝶,蛺蝶一到祂手上,翅膀微弱地拍舉幾下,立即有了起色。

「物皆有壽。」冰夷冷冷地看著北海若:「我要這隻胡蝶,只要牠身上的神氣與我相接,牠不會這麼快僵死。」

這擾亂祂的顏色,冰夷要好好看個清楚,祂或許可以凝視上二三十冬。

但蛺蝶卻只能癱在河伯手掌上,已經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不。」北海若吐出這個字。

「為何?」

「胡蝶不屬於祢。」

「也不屬於祢,北海若。」

冰夷說的話很正確,因此北海若無話可答。

只是無話可答,卻非心無所想。

北海若神識裡泛起第一次走到蛺蝶前方,牠緊張地將頭垂得很低,緊緊合起翅膀躲避冰屑灑落的模樣,然後赫然打開的鱗翅,讓還未現形的北海若嚇了一跳,因此才決定以化身相見。

驚豔。

牠現在被冰夷捧在手裡,倘若如冰夷所言,雖不死,但亦無法再度飛翔。

北海若發現自己並不希望看見動也不動的蛺蝶。

「胡蝶是我的朋友。」

「朋友是何意思?」

「一起說話,作同樣的事情,保護對方。」北海若以蛺蝶的解釋應對。

「有一隻妖精來找你,就會有第二隻,你再去等第二隻朋友。」冰夷說。

「你何不等你自己的妖精?」北海若質疑。

「我壽不及你,域不如你,你有妖精找上門當朋友,我從來沒遇過。我討厭妖精。」冰夷以祂匆匆暼過的雪山妖精為準,都是醜陋而暗濁的小怪物,也不會開口說話。

「我不想和妖精當朋友,我只要胡蝶。」這種要是很單純的要,因此冰夷根本不會考慮過問蛺蝶是否願意留下來的問題,妖精死活也非冰夷在乎的事情,祂只知道不讓蛺蝶腐爛褪色,冰著牠捧在手上便是。

「或許我可以收藏一隻南土的妖精。」

北海若眉心皺得更深了。

祂不懂好壞,但冰夷的作法違反北海若目前為止開始旅行的打算,沒想過在這個地方中止出遊,這對海神而言僅是踏出家門不到兩步的距離。蛺蝶說要帶祂去看有趣的東西,這是否算是成約?河伯固然有祂的作法,但北海若已經和蛺蝶有約,祂沒想過把蛺蝶交給冰夷的可能,只知道毀約不妥。

「胡蝶要跟我一起走。」

一眨眼,北海若已在冰夷面前,伸手覆上蛺蝶,盡力凝聚出最溫暖的氣息混入蛺蝶的妖力裡,和近乎無生物棲息的墜天川不同,北海還是孕育不少水族,祂的溫度雖非蛺蝶能適應,但也比冰夷溫暖些許,祂寧願蛺蝶在自己手上休養,北海若發現冰夷並不會去養護生靈,而是任其死亡,祂也沒有這種護生救死的能力。

每個神明的作法不盡相同,墜天川有其特殊淵源,女媧神力純粹而永久,也醞釀出冰夷的存在與性格,都偏向排斥外物,自有自存。

北海若不曾憐憫,但也不會刻意傷害,因此祂過往未存在主動治療生靈的機會與意願,但冰夷則是不懂憐憫,亦不懂傷害。

蛺蝶很不幸地,是被冰夷的神力制約住了。

從誕生到現在,北海若只有包容任何進入祂領域之物的分,因此祂尚不懂爭奪與佔有的意義,因為自古以來許許多多祂不曾期待的東西早已爭先恐後投奔進來,連朋友也是蛺蝶主動找上門,祂以為外者理所當然不會和祂爭奪。

非常短暫的喘息時刻,蛺蝶勉強用混了北海氣息的妖力抵抗著對牠來說同樣遠遠超過極限的冰夷之力。

「牠不屬於我,但胡蝶是自願來找我,所以吾輩要護牠,倘若牠願意在你手上,我可就此返回北海。」北海若冷靜地向著冰夷說話。

「那個……我不想死……」蛺蝶終於氣若游絲地發表意見。

北海若只在蛺蝶身上注入非常微小的一部分氣,因為再多出些許牠的肉身就會壞了。

「所以,你也當我的朋友吧!」牠對冰夷說。

「如果只有一個晚上,我可以陪你看星星,所以明天早上請放我走。」

冰夷沉默了很久,這是蛺蝶的時間標準。

「好。」不捨是什麼,河伯不懂,但祂終於明白,蛺蝶不是不朽,也不想成為不朽,但祂卻不討厭這個妖精,和牠翅膀上的顏色。

※※※

「為何寒冷令你痛苦?何謂痛苦?」提到痛苦,兩個神明都不懂,特別是冰夷,更是不了解,因為祂本身就是墜天川的化身。

「這就是所謂的『冰川不可語夏』了。」雖然虛弱還是能聽見蛺蝶堅持不放棄打趣的語氣。

「冰夷不會覺得熱讓你痛苦嗎?」

「日神每天都從我身上經過,何來有苦?」

「想躲的感覺或許接近痛苦。」

「沒想過躲。」

「融化的感覺呢?」

「那是我流動的根本。」

「真好,冰夷不懂痛苦。那我更不可以讓你懂了。」

「解釋你說的話。」

「這是朋友不該做的事情。」

「何故?」

「冰夷不懂,可是你要放我走,只要能做到,就無慮懂或不懂。」蛺蝶說。

牠還癱在河伯手掌上,只能盡量抬頭看著星大如斗的夜空,北海若站在一神一蝶不遠處,貌似守候著,也監督冰夷遵守解放蛺蝶的約定。

沉靜,彷彿能聽見星辰之光閃爍的聲音。

蛺蝶身上也帶著光,這光吸引了冰夷,它不像雪光借日月反射,身為墜天川的河伯,冰夷非常清楚,冰雪缺乏顏色,因此無白無黑,也從未擁有自身的光輝。

妖精的光輝明亮,不類日光灼熱,也不若月光遙遠,就在面前散發淡淡的暖氣,讓冰夷的手感覺到些許刺激。

「胡蝶,你還好嗎?」北海若關心一問。

「雖然冷到不能動……意外地……有點興奮……」蛺蝶報告現在的感覺。

「……」北海若無言。

翌日,第一道晨曦很快照亮山峰尖頂,但墜天川源頭仍沉浸在暗藍的陰影中,冰夷遵守諾言撤回神力,但短時間內蛺蝶還是無法自在飛舞,對牠而言這是大難不死剩下半條命不到的艱難時期。

蛺蝶停在北海若肩膀上,海神用蛺蝶喜歡的速度,慢慢朝雪山另一邊移動,蛺蝶面對著冰夷的方向,忽然開口呼喚,北海若因此聽下腳步。

「跟我走吧,墜天冰夷,我們可以當更久的朋友。」牠以為北海若能做的事,冰夷一樣可以做到。

蛺蝶和海神是從北海啟程,更走到源頭處,這已經是和冰夷有交集的極限,往前不可能再有冰夷會出現的流域。

「我不能離開雪山,那樣我會立刻消滅,新的河伯也會立即誕生。」

冰夷站在河水中,仰望已經走到比祂更高處的身影。

「或許,我也不想死。」神明說出這句話時,毫無一絲恐怖,祂是因墜天川而生的神明,從未質疑過自己的宿命,但祂早已決定,要盡其所能地活到自然消殞的那一刻。

河伯沒說出口的是,倘若活著,是否會遇到另一隻願意陪祂留在雪山的胡蝶?

「那我有朝一日一定會再來陪你看星星,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再見了,冰夷,很高興認識你。」蛺蝶說。

北海若和蛺蝶消失了,河伯繼續守著祂的源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很久很久以後,冰夷知道,蛺蝶仍然遵守了這個諾言。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18-6-26 03:1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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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6 03: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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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化、秋水 (上)


蛺蝶與北海若出了雪山,見到一大片雲丘樹海,此時蛺蝶的目標仍未見蹤跡,但牠有將近大半個月時間動彈不得,只能依賴北海若前進,躲在袖子裡療養兼指路。

不少妖精魔鬼看見這名幽域海神都遠遠避開了,偶爾有些山祇地靈過來請教問候,北海若一一回覆祂們,並繼續帶著聒噪的蛺蝶旅行,原本,北海若以化身行走,真有心呼吸之間抵達南溟也不是問題,但那偏偏是蛺蝶最討厭的事情。

牠似乎看到每顆石頭都想去繞一繞,看到每棵樹都想去沾一沾,若非重傷未癒,恐怕北海若還沒那麼容易把牠帶出祕林,意外地,蛺蝶的知識相當廣博,能對北海流暢詳細地指認奇花異草,告訴祂各種妖怪精魅的故事。

雖然都是些瑣事,但北海若仍吃驚蛺蝶小小的腦袋裡能裝下這麼多各不相干的事情,這小妖精的故事倘若化為文字,恐怕能鋪滿半個北海也說不定。

終於走盡密林,來到一處廣大平原,地上大多是黃土雜著些半枯半青的雜草,遠處有幾棵櫹槮細瘦的白楊,一陣乾風吹來,雜著細如齏粉的沙末,蛺蝶還是躲在北海若的袖子裡,起碼祂身邊的空氣不會如此乾燥。

通過那塊吹著風沙的荒地後,地面風景總算稍有起色,大片湖澤閃爍著波光,平坦如鏡,湖邊有條大道,旅客雜遝往來,踩出了一條兩端綿延不盡的大路,但目前路上毫無客影,景色仍然蕭條。

「貌似立秋已過,因為從北海的家和冰夷的家下來,冷到連季節感都混亂了。」蛺蝶這樣感歎。

蝶精除了與北海若講故事和情況最好時仍能小範圍地亂飛一陣,其實多半都在沉眠養傷,好不容易才讓妖力恢復到與過往相當的程度。

「秋……」北海若跟著環顧四周幾乎遍地金黃的景緻,白雲混著幾片藍意倒映在水面上,在北海若的感受中風與土仍然熾熱,只是蛺蝶說已能感到涼意,對於敏感而柔弱的羽蟲,北海若相信牠的感覺。

四季對北海若意義不大,但蛺蝶似乎對秋格外感觸,與牠的同類多在這時死去有關。

一神一蝶沿著大路走,從蛺蝶興奮的程度看來,牠打算給北海若介紹的有趣之物已經不遠了。

驀然間,蛺蝶飛到路邊停在一堆枯骨上,海神凝望,是人骨,但似乎被撿拾排列過,堆成一小骨丘,頭蓋骨置於骨堆正上方,有幾根脛骨與細碎指骨散落在外緣,半被黃土掩蓋。

「這就是你要給我看的『有趣東西』?」北海若跟著垂下目光詢問蛺蝶。

「當然不是,可是總覺得也很有趣。」

「如何有趣?」

「不曉得,直覺。」

「確實這堆骨骸魂靈仍在此地徘徊不去,只消吾給予些許生氣,或許能喚醒死骨。」北海若尾音剛落,蛺蝶立刻興奮地直撲祂面部。

「太棒了,北海,你還等什麼!」

「可是……」北海倒不是真的禁忌,只是對即將要做的事感到陌生。

「不要可是了,快點!」蛺蝶大力鼓吹,北海若只好伸出指尖,點點發亮的水滴從海神手中落到路旁髑髏上,片刻過去,骨骸忽然動了起來,頭骨震動得尤其劇烈,然後它大力開闔著下顎。

「呸呸呸!老子一嘴黃土味,噢!混帳。」髑髏的咽喉軟骨與舌頭早已爛光,天曉得它還能吐出什麼,但蛺蝶被它一擾,又飛回北海若袖上以免遭到波及。

「你是誰?」不待他們問起,髑髏已經下了先手。

它問的對象當然是北海若,髑髏雖然身上肌肉臟腑皆爛盡,卻仍然有靈識可辨別外物,北海若說它魂靈未散正是如此。

北海若並無回答。

「是你讓我能開口說話吧?我在這裡等了好久,沒有半個人聽到我的聲音,你以為我只想當個幽靈嗎?你他媽的到底是誰!」

髑髏聲音聽起來像個焦躁的年輕男子,北海若行動但憑心意而定,更不會因它盤問就乖乖配合,只是跟蛺蝶一樣退離骨骸堆三步遠,俯瞰無言。

「北海,它好激動哦。」蛺蝶說。

「蝴蝶會說話!」髑髏大驚。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我還是生物呢。」蛺蝶有點不高興地回話。

「式神?你是陰陽師?」髑髏不死心,又朝向北海若,無視蛺蝶對它更有興趣。

「陰陽師是什麼?」既然髑髏對蛺蝶視若無睹,蛺蝶索性也不熱臉貼它冷屁股,該說是冷骨頭才是,這會兒也對著北海若問。

「大概是某種妖怪名字。」蛺蝶沒聽過,北海若也沒聽過,可惜他們對談聲音太低,髑髏聽不清楚。

「這位是北海若,我沒有名字。我們是要往南方的旅行者。」蛺蝶決定不與一堆枯骨計較,大方地自我介紹。

「現在是什麼時代,紀元呢?我觀察過經過這條路的人,根本都不正常!快告訴我!我已經受不了了!連死都死得不明不白!對!還有國家!這裡到底都住著哪些人?」髑髏語帶哭音,全身骨頭微微顫抖。

「時代?紀元?那可以吃嗎?」蛺蝶搧著翅膀問。

「不曉得。」神明不需要文字語言也能溝通,祂們的歷史幾乎就等於自身,記憶力不好的,隨口問問也有提示,何況大多數神明包括北海若在內,根本就對所謂的「歷史」興趣缺缺。

至於妖精說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新是舊,顛三倒四,前後交錯或時地不明北海若也不懂得計較,只覺得蛺蝶若生為人類,必然是天生的瞽史材料,但人類對北海若而言又是種比妖精更細小的生物了。

髑髏見一人一蝶(它對北海若的真身仍屬無知)依舊不能回答,抑或不願回答,正如同過去它遇過的冷漠旅者,早先的氣憤早已化為鬱悶。

「不說也罷,聽我說,你們沒急著要走吧?」髑髏熱切地關注這目前唯一出現在它面前,還讓它得以開口出聲的奇妙搭檔。

「是不急。」蛺蝶代答。

「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怎能肯定你來自另一個世界?世界有兩個嗎?你的骨頭明明和人類一樣,你說的話我也能聽懂。」蛺蝶猛然反問,此舉嚇了髑髏一跳。

「這裡是地球嗎?」

「地球?沒聽過。請循其本。」不知為何,聽到這四個字時,髑髏抖了一下,蛺蝶似乎不打算輕易放過他。

「汝語非我語,汝之物名非我之物名,但世界何所指?汝誕生之地?汝呼吸之所?汝骨落之處?」

「不,我們應該在同一個世界,但是時代—時間不一樣!對我來說你們是古人!」髑髏努力回想後,找到了能說服自己的依據。

「我,來自未來。」

「既未來,又何能來?」蛺蝶追問後,又自顧自地沉思了一陣。

「好像也沒有真的不可以。道嘛,未始有封,可從古貫今,將無所止,又何愁不能有未來返今者。你說呢?北海。」

被點名的海神似乎不想加入辯論,只是點點頭贊同蛺蝶的話。

「姑且認同你來自『未來』。」蛺蝶似乎覺得這詞彙相當有趣,刻意加重語氣。

「但你怎麼搞成這副德性?」

提到死因,髑髏立刻激動地乾號起來,倘若它還有肉眼,此時早已哭得涕泗縱橫。

「只是穿個越,為什麼我一閃神就摔死了?活生生從半空中摔死啊!我準備了這麼久,活著含辛茹苦就是等待這一天,連女朋友都不交,換到這種下場?還沒人替我收屍!」

「穿越?」蛺蝶又聽到一個新鮮字眼。

「時空穿越啦!」年輕男子的聲音抽噎著。

「我們那個時代的流行,到別的世界,或者同樣的地方,不同時間點體會嶄新生活和歷史,穿個幾百年或幾千年都有。我看你身上的衣服,分明應該是中國風。你們為何不老實回答我?」

「這裡不叫中國,而且人類的地名和我聽到每次都不一樣。」蛺蝶振振有詞的說,牠知道九州內外大小地方,卻沒聽說過中國。

「作妖精也要厚道,不能亂說謊。」那有計劃的說謊就可以?

「也是啦!」髑髏一陣發洩之後痛快不少,也因久處絕望,一時錯將救星誤作無所不能。

「你原本的世界倒是生得如何?」蛺蝶興致盎然地逼問。

「沒啥好說的。」死了魂魄也飛不回去,髑髏原本還寄望鬼差來帶它去投胎,但等了差不多六十年……它也記不清楚了,畢竟沒有手可以寫筆記,或許有七八十年?總之,髑髏猛然冒出一個毛骨悚然的假說,或許這個世界古老到根本沒有地獄這回事!或許這只是一個和古代中國很像的平行世界!

意識到這點後,髑髏開始無所不用其極地攔道求救,但不管經過的看起來像是人也好,不像人也罷,有的還頗浪漫地跟白骨說話,在它骨頭上挑挑撿撿尋找紀念品,就是沒半個看見髑髏旁的鬼影,那可憐穿越者聲嘶力竭的喊叫,也從未獲得回應。

不,曾經有一次寶貴機會,但是下場太悲慘了,直接摔死已經夠不幸,髑髏沒想到在自己身上還能發生更過分的事情,於是想要自行抹除回憶。

那件事說穿了也不難懂,就是它、被、洗、劫、了。

「那你解釋一下剛死時發生的事情。」前陣子差點一命歸陰,蛺蝶對生死話題興趣更濃,可有比白骨說法更棒的範例?

「說吧,你的痛苦我能理解,說出來快活些。」妖精飛向那名幽魂打圈圈,剛剛沒看見,但隨著北海若的神力逐漸起了作用,白骨邊冒出清晰鬼影,髑髏生前模樣果然穿著蛺蝶與北海若從未見過的打扮,貼身但簡陋的衣裳,圖案不似刺繡,卻像是畫在布料上,頭髮短得像是戰犯奴隸,但一臉稚嫩,卻是沒受過風霜的大孩子。

「你們知道為了能夠安穩妥當地作為一個適應良好的優秀穿越者,我在歷史和化學上下了多少苦心?我的筆記型電腦以太陽能運轉的可連續使用一個月,包含了上天入地森羅萬象的知識;項鍊有變聲器和多國語言即時對譯功能,手錶可以發射毒針對敵,為了在各種未開化的世界中生存,除了取得鷹級童軍資格,我還要求爸媽從小讓我接受嚴格的武術訓練……」髑髏扳著手指愈數愈心酸,再多努力遇上殘酷的命運不過是夢幻泡影。

「化學?是變化之術嗎?既已經精通化學,怎會連區區的白骨都脫離不了?」

「不是那個化學,總之我們的用語和你這邊不一樣。」髑髏沒說剛剛蛺蝶還用同樣的話數落自己。

「筆記型電腦,變聲器也是道具?」聽起來像是很好用的法寶,蛺蝶有些心動。

「你這樣想就好,我懶得解釋,反正都沒了。」髑髏非常痛苦。

「怎麼這麼說呢?你不是還有名字嗎?我會記得你的。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蛺蝶用一種妖精特有的好管閒事精神安慰著髑髏。

「名字只是記號而已,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我的祖先,以後也沒有會稱呼我的熟人,我聽到就難過。」

「造化弄人,你別太傷心,死就死了也沒辦法,但你骨頭仍在,怎會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隨身物剩下?」蛺蝶一旦想知道真相,絕計不容許他人省略帶過,北海若才有許多故事可聽,這真是蛺蝶的專業。

「那你姑且說個方便我稱呼你的代號,我的朋友一定會對你的故事感到驚奇,他們很多都大有來頭。」

「那你倘若要和人提起我的事情,就叫我奧貝斯坦吧!話說在前頭,我告訴你不是沒有代價,希望你在聽完以後,答應我一件對你沒有負擔的事。」

「無妨,你先細細道來。」

幽魂出神凝望蛺蝶灑落著螢光,鮮豔夢幻的琉璃翅膀拍飛著,彷彿受到催眠一般悠悠說出自己死後的遭遇。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18-6-26 03:2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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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6 03: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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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化、秋水 ()


奧貝斯坦,髑髏的代號,它從前也是個人,既是人,便有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但它的生命史太過漫長,因此略過不談,畢竟,對北海若和蛺蝶而言,他們看到的奧貝斯坦就只是堆日曬雨淋洗得發白又泛黃的髑髏罷了。

奧貝斯坦生前聽到最後的聲音是「喀嚓」,斷的好像是頸骨,想到的最後內容是「糟糕」,接著他就陷入一陣漫長的黑暗,什麼傳說中的跑馬燈,來不及完成的心願,他全無體會,死亡就是這樣不講道理又莫名其妙的一回事。

穿越成功的瞬間身體居然在半空中,當時他驚恐萬分拿出雨傘自救,等到奧貝斯坦恢復些許朦朧靈識,見到倒在土中血跡斑斑的屍體,背包裡的東西散亂一地。

想也知道不可能倖免,人為何總是無法控制在絕望至極時,仍抱著一線希望去作出不可思議的蠢事?

那把瞬間開花的折疊式雨傘不知飛到哪裡,奧貝斯坦麻木地接受摔死的事實,背面著地,除了腦袋後面和身下那攤血漿,臉看起來還相當正常,只有驚訝的表情很可笑。

一天兩天過去了,屍體開始腫脹變色,奧貝斯坦依舊守著屍身,那是他唯一剩下的所有。

天空下了雨,屍體變得更狼狽了,大地被雲雨暗影遮蔽,平日飛舞的塵沙全化為更加漚瀝的泥水,奧貝斯坦沒有任何感覺,死後靈魂一直都是這樣,呆呆站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路中央忽然冒出一朵傘花,不知是奧貝斯坦未曾留意,還是傘真的憑空出現,那把原本屬於他的傘離地飄浮著,彷彿底下有個透明人撐著傘,並向奧貝斯坦和腐爛不堪的屍體逐步接近。

傘飄到屍體旁,忽然打了幾個旋,傘下出現一個亂髮覆面的黑衣人,他盯著屍體看了半天,忽然開口說出一連串奧貝斯坦完全無法理解的語言。

奧貝斯坦的魂魄大聲質問,黑衣人居然聽得見,轉而面對靈體,但兩造各說各話完全無法溝通,黑衣人似乎頗不耐,豎起劍指在屍身上憑空書畫,竟製造出淡藍光痕構成的符文落在屍體上,一瞬間奧貝斯坦便聽懂了那黑衣人的意思。

黑衣人和蛺蝶一樣,剛開始都是詢問奧貝斯坦的基本資料,但卻不告訴他任何有關這個世界的事情,更是隱瞞不提及任何自身相關訊息,眼見問不出更多後,黑衣人就開始撿拾奧貝斯坦的物品,包括電腦和一切隨身物品,最後還把屍體衣褲都剝走了,貌似打算徹底研究這個穿越者。

還是奧貝斯坦大聲哭叫抗議,黑衣人才沒拿走最後一條手鍊,那是以金屬細鍊連著一塊鐵片的裝飾品,奧貝斯坦的妹妹送給從小就以時空穿越為夢想的哥哥,最重要的禮物。

就這樣,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曾經跟奧貝斯坦有過對話交集的現界居民消失了,捲走了幾乎是他的一切。

儘管從黑衣人手中得到聽懂這個世界裡不同種族語言的能力,但髑髏依然無法開口,那些旅客或許基於旅途無聊,會和髑髏抱怨幾句,或許基於某種個人武斷的哲學觀,和髑髏抱怨著這個世間多麼絕望之類,沒有人問髑髏的意見,他們總是恣意發洩心情後掉頭就走。

就這樣過了幾十年,奧貝斯坦的手鍊也隨著屍體化為白骨,沉在骨骸下方的泥土中,僥倖沒被過往亂翻的動物或妖怪撿走。

但是,世界上偶然的幸運並不多見,距今約七八年前,髑髏遇到了一個讓他險些沒發瘋的旅人,那是個七十來歲的老人,禿頭,穿著日本服飾……髑髏看到那個旅客,比看見三頭六臂的妖怪還激動。

「日本?」蝶精問。

「別插嘴,那不是重點。」

總之,奧貝斯坦見到極可能是穿越者的同類,可以想見有多麼興奮,髑髏拚命祈禱旅行老人停下來,而它的願望也實現了。

長路漫漫,這堆髑髏是道旁唯一的裝飾品,甚至是個有效地標,老人自然也被死人骨頭吸引,他一手提著酒瓶搖晃著,帶著點醉醺醺的放鬆傻笑。

「白骨唷白骨,妳怎麼睡在這裡?生前想必是一位閉月羞花的美人,且讓吾輩與妳對飲,唐國詩人李白曾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可惜現在還不到入夜。月亮啊,吾輩喚你來共飲唷!」老人當真坐了下來,把頭骨抱在腿上摩娑調笑,奧貝斯坦的魂魄在旁邊看到都要吐了。

然而老人依然聽不見奧貝斯坦的聲音,連頭骨的主人在旁邊大喊性騷擾仍然毫無知覺。

「性騷擾是什麼?」蛺蝶再度忍不住插嘴,誰叫這個來自未來的奧貝斯坦身上有太多太多蛺蝶沒聽過的奇妙詞彙了。

「性騷擾就是……旁邊那個,管好你的式神,不要一直插嘴好不好?」髑髏怒了,要人訴說傷心回憶已經夠過分了,還老是問些非重點的問題。

北海若於是將蛺蝶困於十指中,再將蝶精連著自己的手掌放在胸前,蛺蝶總算願意安分地聽故事。

「白骨啊,妳我相逢也是有緣,其實老夫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本以為來到黃泉國度,正想渡過三途之川,卻不小心救了個妖怪,那妖怪不但送我可與這世界生民溝通的靈藥,治好我老病不堪的身子,還指點老夫一處藏了金子的山洞。」

髑髏後悔了,早知道不要聽!

「老夫叫近松門右衛門,住在這條路往前走約半個月路程的大城裡,最有名的抱月樓,碰巧帶來的金子用完了,才遠行取金,去的時候沒發現妳對不起唷!美人,妳真是善解人意呀!好柔軟的大腿,還有梔子花的香氣!」老人又灌了一大口酒,打出長長的嗝,忽然往後仰,倒在骨骸上扭動,張開鼻孔拚命嗅聞,已經完全陷入幻想世界。

「這什麼,硬梆梆的?」背部磨擦到骨頭以外的硬物,醉眼迷濛的老人翻身摸索,勾起一條金屬手鍊。

「原來如此,妳我心心相印,必得有個定情信物。」近松門右衛門憐惜地撫淨手鍊上的塵泥,不顧奧貝斯坦的尖叫將手鍊收入懷中,然後放下汗巾走了。

「『自由飛翔的老鷹啊,亦難免被俗世煙霧所燻嗆。如能為愛情而死,我心甘情願!』(註)再會了,月之美人!」

「還給我──把我妹妹的手練還給我──」髑髏絕望地叫了半天,老人卻唱著聽不懂的小調遠去。

「還給我……」髑髏的魂魄趴在地上徒然搥地發洩,卻連一個拳頭大小的土塊都奈何不了。

「好慘。」蛺蝶說。

「好慘。」北海若同意。

「嗚哇啊啊啊……」髑髏不止魂魄哭號,連全身骨頭都跟著伴奏,被妖怪洗劫也就算了,連穿越者都不放過他。

「所以……所以……我想拜託你們……」奧貝斯坦徒然抽氣了好幾次,才能說得完整。

「我一無所有了,無法報答你們,不求你們盡力替我尋找,但是,我見你們往南去,如果有見到那死老頭,或者偶然發現手鍊的消息,請幫我拿回來!求求你們!」髑髏拼回骨架跪著朝北海若哀求。

「這在人類習慣裡是很大的禮哦,北海,我們答應他吧。」蛺蝶說。

「嗯。」北海若無可無不可地回應。

「還有,我不知道那死老頭還可以活多久,上次看到他都過了那麼多年,或許早就死了,萬一他死前隨手就把手鍊送給哪個妓女也有可能,請多留意這一點!」

「好的。」蛺蝶答應。

「謝謝!謝謝!」

蛺蝶這樣允諾後,奧貝斯坦坐在自己的骨骸中,貌似舒了心。

「哭過以後舒暢多了。」

「你以後該如何是好呢?要不要乾脆讓北海復活你?」蛺蝶慷他人之慨地問。

「不了,如果在我剛死的時候有人這樣問我,我一定會二話不說答應。」髑髏說。

「過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習慣了什麼都沒有,太陽曬我,熱不死我,大雪淹我,我不怕冷,沒有衝動,看女人和男人也差不多,更不用煩惱肚子餓,穿什麼衣服。」髑髏歎息。「倒不覺得活著有什麼好?非得找個能遮蔽的地方睡覺,把自己搞得不成人樣才能填飽肚子,然後還要煩惱清理排泄物,看一樣是骷髏的人撐起那些皮肉,反正最後都要死,同樣的罪我可不想受第二次。」

「這樣呀。」蛺蝶似乎覺得有點可惜。

「不過托你們的福,我可以稍微有點動作和說話了。以後,我要在這條路上作祟!反正死了無事可作也膩著。」髑髏手舞足蹈地宣布。

「嗯!我相信你辦得到。」蛺蝶感動地飛到髑髏空洞的眼窩前說。

「你們真是好人,還好遇見你們,下次如果你們從這條路經過,我會帶更多好故事給你們聽。」

「一定一定,奧貝斯坦,這次要快樂地在這個世界存在喔!」

北海若與蛺蝶告別路旁髑髏,繼續充滿驚喜的旅程。

「既然遇到了奧貝斯坦,應該可以和你說我們前進的目標,雖然純粹的驚喜很棒,可是如果北海能有點期待,我想應該會更享受。」

「吾洗耳恭聽,胡蝶。」

「希望能讓北海看到最近在某個地方,完全由人類和妖怪建立起來的『城市』。」
蛺蝶說。

「城市?」

「因為北海對我們不感興趣,神明都是自己獨處居多。人類只能建立簡陋的村落,而且常常被天敵攻擊。九州雖然是人類歌頌的豐饒世界,可實際上他們都活得零零散散,很多和野獸差不多。」

「所以現在有了城市?」

「是的。這條大路由妖精開闢,為了讓人類和陌生異族都能走到那座城市的記號。」

「城市的樣子……」北海若剛想抬頭往前看,蛺蝶立刻飛到面前遮擋。

「不要用神力偷看啦!」

其實北海若就算不刻意打探也早已聽到跡象,但祂知道並不是祂看見或聽見的城市就是有趣的,還得仰賴蛺蝶來告訴祂有趣的意思。

「北海沒期待過嗎?那我們一定不能走得太快。」蛺蝶放慢拍動翅膀的速度,彷彿彩色的葉子在微風裡滑翔著,一邊對海神叮嚀。

※※※

註:本處致敬近松門左衛門(1653-1724)日本江戶時代著名劇作家大作《曾根崎心中》敘述臺詞,原著以海鷗作為比喻。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18-6-30 01:3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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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6 17:2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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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化人間世 ()


很久很久以前,人們還沒衍生出崇拜神話的文明,僅僅只是在各自棲地生活,偶爾與妖魔鬼怪共處,妖魔鬼怪也一樣,那時它們對人類的心情總是好奇多於厭惡。

只要教導人類一點知識,他們很快就會架構出輝煌的成果,以非人遠高於人類的平均壽限與眼光看來,真是了不起的效率,於是便有妖怪實驗性地招募一群人類,共同建立某座城市,享受豐碩愜意的生活。

始於妖怪的習慣,再加入人類的創意,兩者混雜後共同發展出的特色,終於使該座城市綻放了異常絢爛的花朵。

城門共有三疊,高聳入雲,人類由下方的石拱門出入,妖精魔怪則走中段的大圓口,擁有管理城池權力者的「貴人」和身分地位高貴的異族則從最上層雲霧飄渺的銀霜木造門樓穿過,兩側聳立著小山般手持斧戎的三頭巨人門衛,每張臉都有六枚眼睛,長牙突出厚唇,面目森嚴駭人。

北海若與蛺蝶擇便就近走石拱門,剛走入的瞬間入口劇震,門衛跟著跌撞到一旁,狼狽地爬起,揮舞著武器就要將北海若擊成肉醬!

「住手,這是神明大人!我輩城池頭一遭有神明降臨,城主請貴客入。」

隨著那沙啞的聲音響起,重逾萬斤的鋒刃在北海若頭頂千鈞一髮停止,門衛握緊武器的手臂強繃起一條條蟒蛇般的粗長青筋。

北海若低頭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腳旁的白貓。

「城主命我招待貴客,請問是何地的神明大人?」白貓身上用紅繩繫著繁複金鈴,此時邁出纖細貓腿,好聽的鈴鐺聲綿延不絕。

「北海若。」

白貓的瞳孔張得渾圓,原先力持鎮定的反應仍敵不過知曉北海若身分震驚。

「難怪呢……」白貓敬畏地囁嚅道。

即使對方已經將影響縮到最小,依舊彷彿要撐壞結界般,四周瀰漫著不尋常的張力。

「賤妾霜夜為您引路。」

「不必為吾特意準備,我想知道這裡的居民平常如何生活,胡蝶將為我介紹。」
北海若說完,蛺蝶就從他髮下飛了出來,繞著白貓頭頂翩翩。

「唷,白白,好久不見啦!」

「蝶先生!」白貓吃驚地看著那隻大彩蝶囂張地飛舞誘惑,壓抑不住本能往上一跳,彈出利爪撲向蛺蝶。

「呀啊!」蛺蝶發出玩笑多過正經的驚叫聲,又飛回北海若肩頭。

「您老都多大了還戲弄我這個小妖,都是若大人的神氣太強,才沒發現您的妖氣也混在其中。」白貓有些懊惱地說。

「嘖嘖,和北海一比,我可連嬰兒都談不上,你叫我老,誰更老呢?」蛺蝶促狹地提醒。

「失禮了,既然您已有舊識,咱便先退下以免打擾二位遊興了。」白貓面對北海若倒退數步才轉身飛快跑回去,在深邃的拱門中化為鈴聲消失。

北海若逕自走向城池內的風景,一邊詢問祂的專任導遊。「胡蝶也是這裡的住民?」

「不是,但草創期有來幫忙過。」蛺蝶回答。

「那隻貓是你的朋友?」

「嗯,說『晚輩』比較適合,除了當初把她撿回來照顧一陣子以外,沒有多少交集。」

「可是她對你不陌生。」

「因為貓是很容易記仇的動物,北海。」蛺蝶愉快地說。

「是這樣嗎?」

「我以前好像為了鍛鍊霜夜的體力,飛在前面騙她繞了城池三十圈。」

「……會印象深刻的。」

「對吧。」蛺蝶毫無反省之意。

入城後,清濁混雜的奇妙空氣撲面而來,接著是熱鬧的交談叫賣,歌唱音樂聲浮在遠處,觸目所見有小販、藝者、各種奇怪的動物遊客。

城內以青石築細渠到處引水交流,植樹栽花,高低不等的樓房界隔出錯綜複雜的大路小巷,處處可見秀麗山牆雕飾與飛簷交錯,蹲伏在屋脊上有的是石雕動物,也有以真亂假的奇幻生物。

建築物多是黑色,除了建築本體,外部構件亦有各種五光十色的裝飾圖騰,標明該處用途或所屬人家,此時還未日落,一抹清淡的白晝之月虛浮在東北角某處豪華樓閣上方。

「那是城主的住處,如果北海想去,我想城主一定歡迎你到訪。」

「那是蛺蝶本來就要帶我去的地方嗎?」

「不不,我這種身分的妖精,還是不能和住在那裡面的貴族們平起平坐,可是他們討好你都來不及囉。」

「那我不去了。」在於北海若,一座妖城的有無對祂毫無意義,何況只是裡頭的一個閣子而已,過往祂連天宮都上得去,只是無意罷了。

蛺蝶提及身分落差,北海若忽然有些不悅,他們之間絕對不同的確是事實,祂也清楚蛺蝶從不感到害怕或自卑,這是蛺蝶的特異之處。

從前以為妖精性情格外天真,方才見了白貓的反應,才知特異的是蛺蝶。

「北海這麼挺我,我會害羞的,可是人家反而想靠你的面子去見識看看。」蛺蝶彷彿不知北海若的心思。

「但姑且還是遵照我們先前的約定,我想帶你看些有趣的東西,首先是……」

蛺蝶話才吐到一半,有隻與牠一模一樣的彩蝶迎面飛來,彷彿鏡影,蛺蝶發出慌亂叫聲振翅想要避開,城中蝶也用同樣動作逐漸接近,最後兩蝶即將相撞時,北海若一把抓下了城中蝶。

「可惡!才剛回城裡而已,是誰對我惡作劇!」蛺蝶憤憤地說。

北海若攤開手掌,祂抓住的蝴蝶竟是以薄紙折成,精緻又擬真,紙蝶已然盡數溼透,自動散開皺成一團,但仍可見彩紙中央以墨畫出圖騰。

「這麼快就追來?」蛺蝶目睹圖騰後語氣有些動搖,但北海若見牠瞬間火氣全消,反而有些心虛。

「怎麼了?」

「唔,是熟識的印記。反正也順路,北海很快就會知道。」蛺蝶喪失氣勢了。

一神一蝶繼續往前走,不久後來到某座飄揚著彩帶與飛光的大屋前。

「星滿座?」北海若念出妖怪以繁複筆畫書寫的招牌。

「進去。」蛺蝶率先飄入大門。

遊廊盡頭的大房間棲息著各種女形生物,雜著數量略少的男形,外表可見異族特徵,有妖媚惑人的尤物,亦不乏清雅之士,像是一大群羽蟲同時展翅般令人眼花撩亂,其中也有幾個是真正的人類。

「青樓,就是付出代價,這裡的人會給你一些快樂,付出的代價愈多,得到的快樂就愈多。可是,有一點要注意的是,不知付出代價到某個程度,你就完全得不到快樂了,這個程度人人不一樣,有不少客戶是為了找到自己的極限而來。」蛺蝶為北海若解釋。

「很有趣吧!北海,陪我一起玩。看到你喜歡的人物,就自己上去搭個話兒之類,或許能找到帶來快樂的星星,但是小心反被搭訕呀,哈哈哈。」

「喜歡?」北海若如蛺蝶所言環顧周遭,但祂對蛺蝶說:「我現在喜歡的妖精只有你一個而已。」

蛺蝶有些訝異,仍然鎮定地飄在北海若耳畔。

「那真是可惜,我不提供那種服務呀,我們是朋友,朋友一定是無償給北海快樂的。」

見北海無意挑選玩伴,蛺蝶倒是有點失望,不過早知神明與妖精的喜好鐵定不一樣,倒也不曾過度期待。

「原來北海和我的『有趣』不一樣。」不如說蛺蝶只是想印證這點。

「並非如此,這是吾誕生以來最感有趣的時候。」北海若說,儘管黑藍頭髮的青年還是面無表情。

「好吧!我現在有不得不招呼的熟識,北海陪我,也介紹你認識。」聽上去蛺蝶倒有種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的不甘願,使北海若不由得對這樣的蛺蝶也感頭疼的人物產生好奇。

走上階梯,穿過珠簾,進入五樓一間向外開窗的廂房,被四名嬌美侍者環繞著的白衣人已然久候多時,和北海若化身外表年紀相當,但更加陰柔,舉止俊逸不凡,長而斜飛的眉與眼際淡紅帶出其魅氣的一面。

那人與海神有些類似,表情不多,除了一雙會笑的眼,第一印象讓北海若聯想到墜天冰夷,然而兩者絕對不同,或許是「顏色」相近的緣故,冰夷是水,白衣人是花,忽一細察花又非花,而是霧氣所凝的假象。

「侜張,好久不見。」蛺蝶悶悶打了聲招呼。

「小蝶兒,我可等候你多時,很厲害的陪客哪,吾也得甘拜下風。」白衣人視線轉到北海若身上。

「這位是北海若,新認識的朋友。」蛺蝶照例不鹹不淡地介紹。

「幸會,我是侜張。」

神明與天地同壽者不鮮見,後來才出現的神明通常也各有來歷,蛺蝶的舊友絕非古神,但卻不屬於妖精之流,遠遠要強大許多。北海若想著。侜張身上的氣息很類近祂熟悉的自然靈氣,又兼有妖精特有變幻不定的氣場,難以定位,卻是活生生的存在,難道是新誕生之神明?。

「你是狐還是人?」北海若一時竟不能確定侜張的本體。

「皆是。很重要嗎?」侜張朝北海若一笑,容顏彷彿春花初綻,笑意短暫卻眩目。

「不。」北海只是頭一次見到如此特異的存在,竟然保持了絕妙的平衡感。

「失禮了。」

「若為友則不失禮。」侜張說。

「我亦愛朋友之友,請不吝接受在下款待。」

「侜張是天狐唷,早就可以登遐成仙了,偏偏老是到處偷懶。」蛺蝶飛到侜張指尖上,對著如花美顏道。

「冠上神仙名號也不影響我的本質哪,若大人不也未以神族自居?北海之神只有一位,天狐也獨我一化,我的蝶友也就你一隻而已。」侜張又恢復慵懶淡然的態度,依著妖精侍者懷抱愜意地吃水果。

「要這樣玩嗎?」北海若看著侜張在星滿座內非常滿足,想起蛺蝶先前的勸說。

「我想你大概不適合吧?是我的錯。」蛺蝶反省道。

「侜張為何來到這座城,你們不是在南方停留嗎?」蛺蝶又轉對舊友問。

天狐睨了北海若一眼,目光停在他鬢邊的蛺蝶道:「自是為了監督我們的賭局而來。做得不錯,小蝶兒。」

北海若不追問,蛺蝶也飄忽依舊,侜張忽然優雅地站起,終結了這個突兀的話題,伸手入袖中掏出巴掌長的細木牌遞給北海若。

「今晚在抱月樓有琉璃戲,讓在下權且做個東道主,或許您對人類的本子會感興趣,若大人。」

侜張閒步出了廂房,妖精侍者則化為花鳥原形追逐袖風隨行,天狐大方地將房間讓給北海若和蛺蝶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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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6 17:2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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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化、人間世 (二)



當夜,街路喧騰,燈光與妖精的幻光透過漏窗流入房間,蛺蝶停在窗邊俯瞰,街上塞滿走向戲樓的無數黑影,半空中飄浮著搖動不休的燈籠明火,北海若靜靜坐在蒲團上不為所動。

「北海覺得吵嗎?」蛺蝶時來一筆騷擾,牠稱這叫關心。

「不會。」

「那為何不說話?」

「我在等你說。你不是我的導遊嗎?」

「北海莫要學侜張欺負我,他只有臉蛋可以看而已。」趁損友不在,蛺蝶盡情訴說委屈。

「有什麼想問我嗎?」

「未之有也。」

既然北海若不問,蛺蝶也就隨興挑選話題。

「侜張或許知道奧貝斯坦的事情,畢竟那堆髑髏在大路上很久了。」

「然後?」

「他就給我們戲牌啦!」蛺蝶不懂北海若怎麼連就發生在眼前的事情還得牠強調一次,但這趟旅途已夠牠明白北海若過往生活極為單調,關於社交談話可謂毫無經驗。

「奧貝斯坦說搶走手鍊的近松門右衛門就住在抱月樓中,或許他現在已經不在了,人類很短壽。」海神道。

北海若憑著記憶試著接續蛺蝶的話,這和之前旅行中,蛺蝶看到什麼隨口呼叫北海若回應的簡單聊天不同,北海若必須確定祂和蛺蝶想到同一件事才行,否則話題無法連結,那樣蛺蝶又會露出非常敗興的反應。

「這就對了,我們當然要去調查,還可以順便看戲,這個晚上就有好玩的事打發時間了。」蛺蝶很高興地說。

「為何胡蝶如此擔心無聊?」北海若發現這隻蝶精幾乎靜不下來。

「死了以後必然無聊,才要趁活著時多點有趣的回憶,所以認識了北海,又想把很多話和北海說,還有冰夷,雖然祂在遙遠的雪山上。」蛺蝶補充了另一個為期更短暫的朋友,表示牠仍然記掛著,哪怕只有一夜的交集也不曾輕易疏忽。

「我們可以一直在房裡說話。」北海若很有耐心地提議。

「那又不行,只有言語無法傳達,想讓北海知道的不是話,而是話裡的東西。」蛺蝶說。

「那就去看戲吧。」北海若說。

因此他們啟程到了抱月樓,離星滿座只有兩條街距離,從屋頂上走一會兒就到了,頂樓圍繞一圈檐廊,中門大開迎接難得出現的貴賓。蛺蝶與北海若來到以屏風區隔的看臺。

「屏風和戲牌圖案一樣就是我們的位置。」蛺蝶囉嗦地補充。

北海若閉目感應,這抱月樓起碼湧入幾千名生靈,有的是巨物化為人形,有的是原本就細小的妖精,此時座無虛席,甚至滿出來了。

幸虧侜張好意贈座,蛺蝶鬆了口氣,然而最好認的不是屏風樣式,而是侜張的身影,他早就以逸待勞等在看臺邊,不少妖精痴痴地望著屏風遮不住的美景,白衣人憑欄等待的俊俏模樣。

與其說妖精們被色相所迷,不如說是從天狐化身中透出的力量及特異氣質太具魅力,這點北海若產生的影響亦同,屬於某種對於強者的本能崇拜。

隨著北海若與蛺蝶入座,抱月樓內的氣氛更加高漲熱烈,半丈高的舞臺呈現四方形,四角微翹,負責解說劇情的「太夫」是一名盤著繁複髮髻並垂下及踝長髮的女子,她背上長著一雙灑著紅鱗的夜蛾翅膀,棲坐在舞臺角落,垂下雙腿面對觀眾。

接著舞臺左右各走上兩名樂手,彈三弦者竟是個木偶樂者,樂者帶著白淨的臉殼呆滯地盤坐在舞臺右邊,一名活生生的人類少年抱著琵琶登上舞臺,頓時引發軒然大波。

「人類的孩子!未曾見過!」

「退下!退下!」

出於不成文的規定,蒞臨抱月樓的觀眾仍然以妖精居多,除了少數有名人類演員得以在演出日化妝登臺外,妖精不喜歡見到人類素顏出現在舞臺上。

那名前髮如新降之雪般蓬鬆覆額的美少年,面對強大的反對聲浪,仍安之若素地跪坐在舞場左方,與持三弦樂器的傀儡相對而坐等候開場。

「肅靜。右衛門大人示下,琵琶仍需由人類彈奏,此亦人類較易感受人情之理。」

太夫高聲宣告後,嗡蠅之聲才漸漸平息。

舞臺上忽見兩道虛浮在半空中的人影,頭顱低垂肩膀高聳,彷彿吊掛在無形的架子上,並緩緩降落到舞臺上,此時觀眾屏氣凝神,三弦聲開始響了起來,太夫也幽幽訴說起今晚欲上演的故事。

「『琉璃戲』是不久前忽然由某個人類帶來的東西,和妖精之前演的戲,還有人類獻給鬼怪的『儺』不一樣,專講些人類情情愛愛的新鮮事兒。」侜張隨口解說道。

「嗯。」北海若虛應,蛺蝶則是嘖嘖有聲,看來琉璃戲對牠也是新產物,扼腕錯過了流行尖端。

「『卻說某時某地,有處名為花塢一帶的遊樂之所,日日夜夜好色之徒留連不去,人心與人心黏合,有如交尾的螢蟲之光,昔有一風塵女子與武者相戀,女子代號為丹,武者叫做駁牙,本座今日所講的正是這一齣名為《抱月樓心中》的故事……』」

太夫聲音帶著無機質的平靜,彷彿松濤水語,不似從任何發聲器官中迸出。

仔細一看,舞臺上的演員和樂手同樣分成人偶與真人,男子為配刀武者,和三弦彈奏者皆是木頭傀儡,女子則是畫著妝的血肉之軀,兩人抱擁的畫面頓時有些詭譎,只隨著太夫解說表演動作,自身毫無任何臺詞。

傀儡部分無弦自演,琵琶者捨去撥片一段快速的輪指,劇情帶到武者因戀上丹之女而敗盡家產,兩人之間的戀情雖熾熱,卻被鴇母所阻撓,丹被迫接待其他富有客人,駁牙則被拒絕進入抱月樓。

此時,想為丹贖身的情敵亦出現搗亂,駁牙連訂金都湊不出來,只得四處奔走借貸,丹則有氣無力地留在抱月樓中接客,婉拒另一個傀儡小生對她的調戲示好。

太夫的聲線一下拔高近似女子,在琵琶與三弦的合奏中唱出女人幽婉的心聲。

「『誰言青樓女,薄情復假意?此身如蜉蝣,萍聚亦愛真,若夫有客者,海誓過山盟,吾亦將此心,並付一蓮夢。恩愛比山鳥,時有分飛兒,有緣必得真,無緣總歸假。雖有真心者,後變成虛空,又見假意始,真情生其中。音信全無的男子,必是要怨恨無緣的女子,將其真心變為空,再罵其變心,可笑哪可笑!』」

太夫唱完,女人披散頭髮倒在地上哭泣,即將被贖身強娶為他人妻,怨恨駁牙仍遲遲不肯出面,連句告別的話兒也吝嗇施捨。

這時武者重新登場,帶著四處奔走仍遠遠不足的金錢來到丹身邊,兩人憤恨命運如此不公,敘完了思慕之情後抱頭痛哭,最後決意一起殉情,武者用錢打發了抱月樓的小廝,帶著丹溜出了華麗牢籠,兩人經過漫長的波折來到昏暗森林內,尋覓殉情地點。

「『淒冷的月色彷彿為這對不幸的戀人悲歎著,一會兒便不忍躲入烏雲中,丹說握刀的手且莫抖,駁牙卻不忍心終結這如花美眷,然而兩人早已走投無路,勢必無法再回頭──』」

丹握住駁牙持短刀的手,用力刺進自己的喉嚨,左右亂攪兩下,鮮血先是順著鋒刃滴落,然後隨著刀刃猛然拔出來,噴了駁牙一頭一臉,刀是真刀,傷口也是真刺,傀儡武者驚愕,悲痛地抱住嚥氣的女人,也就著血刃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兩人倒在一起。

太夫在這時站起,繞著演員的屍體走了一圈,張開羽翅搧動著,觀眾有的早已動情落淚,蛺蝶那樣兒難以觀察表情,北海若和侜張看起來還是很冷靜。

等到如雷掌聲響起後,傀儡武者首先站起,優雅地還禮,接著割開了喉嚨的女人也動了起來,恢復微笑表情,原來是扮成人類的妖精,將死相演得十足到位,兩人謝幕後跟著樂者一起沉入舞臺。

「此抱月樓雖非我等所在之抱月樓,卻也是真正存在的地方,因於種種考量隱姓埋名,名稱雖假,但情愛不虛,感謝諸君今夜聚眾觀賞。」太夫說完後化為夜蛾飛向天井,留下空無一物的舞臺。

「不愧是近松門的新戲,還是這麼精彩。」

「看了更教咱想去星滿座坐坐了。」

「方才有人類看到丹自盡還真的叫出來了。」

「嘻嘻,人類就是分不清真假,這不也是我們看戲的樂趣?」

意猶未盡的客人們退場時仍竊竊私語著,看臺上的貴賓較不急著走,仍保持了相當的風度,侜張他們的特等席旁,有一位戴著松紋面具的看客,似乎有意親近侜張這邊,搭著護欄愈靠愈近。

「這位大人是新面孔,不知對《抱月樓心中》感想如何?」松紋面具問。

「……」

北海若不答,蛺蝶知道他為難,便代為回應:「北海是頭一遭看戲,人類的事情祂還不甚熟悉。」

「原來如此,冒昧之處望請海涵。」

「祂絕對可以對你『海』涵的。」蛺蝶非常會說俏皮話,雖然沒看過近松門的戲,但方才的一齣臺詞中也有許多雙關語,頗對蛺蝶胃口。

「『心中』是何意?我只見人物提到真假,他們為何要自殺,放著不管不也會消滅嗎?」北海若問。

不管生命也好,此刻的容顏和感情也罷,很快就會被時光吞噬了。

侜張與蛺蝶聽了北海若的問題,彼此交換一笑,妖精和人類較親近,自身也有情愛糾葛的歷史,因此不管有沒有經驗多少都看得懂劇情,只是對人類習性有新鮮感,北海若就是真的看不懂了。

「這是老朽的家鄉話,指將自己的一部分贈給戀人,好讓對方將自己的存在放入心中,女子多會選擇切下小指,『心中』的極致,自然便是把生命贈給對方了。」

「生命……能夠贈送?」

「這是浮世男女的痴迷,口頭誓詞,是真是假並不重要,但能夠求得同時嚥氣的瞬間就是心中的極意了。」松紋面具說。

「而且,妖精不搞殉情這一套,哪怕傷了心,大都還是會活下來。」侜張補充道。

「活著忍受恥辱,受人嘲笑,還不如一死化為豔談。這樣想也是大有人在。」松紋面具回答。

「還是不懂。」

「這位大人的不懂似乎和尋常人的不懂有別。」

「我也不懂北海呢。」蛺蝶趁機說。

「追求真愛卻選擇虛無,人類的事情。」北海若試著多說一點。

「是若大人吧?大家在傳說的貴客,看來您不懂男女之情,難怪會有此一問了。」

松紋面具將手掌插入袖子裡,弓著背笑說:「人類啊,把這種事情看得很自然,因為我們活著不久就會死了,對於虛無總覺得有真實藏在裡面。」

「而且這是戲呀!」松紋面具似乎因話說的過於急促,咳嗽數聲後才接續下去。

「技藝的精髓便在虛實之間有如皮膜的狹境中,虛而非真虛,實而非真實,以空心傀儡人偶來扮演真心,以人類啊非人之類有血有肉的生物來排練一而再重覆上演的假戲,才足以構成安慰觀眾的樂趣,若大人可懂了?」

北海若閉起雙眼似在沉思,而後緩緩張眸。

「依稀明白。」

「另有一事詢問。」

「若大人請說。」松紋面具回答。

「你從髑髏那拿走的手鍊還在嗎?」

「什麼?」蛺蝶大叫。

「他是近松門右衛門?可是……」欲言又止的理由是,蛺蝶當然有依據才沒懷疑松紋面具是手鍊小偷。

「若大人相當敏銳嘛。」侜張抱胸插話。

「侜張你也知道?你們到底怎麼確定的?」蛺蝶不太高興被人搶先猜出謎底。

「魂魄。」北海若是神明,本就不需靠外表認人,就像祂能看見奧貝斯坦的魂魄,自然也能看見進松門左衛門的魂魄。

「舊聞。」侜張有門路得知近松門的消息,畢竟也是個知名人物。

「到底怎麼回事?你們怎會知道手鍊那件事?」近松門右衛門用蒼老聲音焦急地問。

蛺蝶於是把遇見髑髏的故事告訴近松門右衛門,劇作家聽完後喟歎不已。

「原來是誤會一場,又是如何巧妙的緣分,原來那堆白骨也是天外之人。」

「所以近松門也是來自『未來』,可以這樣說吧?」蛺蝶確認道。

「或許是如此沒錯,但這對如今的我已經失去意義了。」劇作家拿下面具,露出一張青年的圓臉,那臉和藹白皙,透著空靈的微笑。

傀儡的臉。

蛺蝶沒認出作者的原因,就是牠感覺不出松紋面具是人類。

「來到這座城後的兩年我就死了,大概年紀也真是大了,沒辦法,可那些聽說過我在元祿(註)年間寫過歌舞伎和淨琉璃劇的妖異們,卻纏著要我繼續創作,還要在這座城裡實地搬演。」近松門右衛門歎了口氣,伸手從懷中拿出手鍊以指腹摩娑。

「樂器,唱腔,演技,舞臺設計,傀儡製作,還有故事義理的講授都得從頭開始,有些老夫也非專門,但這裡的工藝水準真是叫人吃驚,什麼都做得出來。還有絕佳的演員和觀眾,把我從黃泉召喚回來,放在傀儡中陪他們共存。」

「老夫已越過死生之界,是的,這裡就是虛實的『皮膜』之內,我畢生夢想的樂土。身體既然都成了泥塑木胎,除了寫作以外別無樂趣了。」

「原來老夫遲暮之年最後遇見的美人,竟是個男孩兒的骨骸,哈哈哈哈,人生果然是到死後都還有驚奇啊!」近松門右衛門放聲大笑。

「既然誤會解開,老夫會擇期將手鍊歸還,順道與那……奧貝斯坦是嗎?同為穿越的年輕人敘敘,不敢勞駕若大人,請諸位盡情遊玩。」

近松門右衛門說完重新戴上面具,與不知何時團團圍繞著周身的蛾群走出檐廊,找演員聊天去了。

兩個穿越者,一個守著白骨遺骸,一個附身傀儡機關,日後或許仍會衍生許多話題可排遣無聊。

蛺蝶了卻一樁委託,也覺得心曠神怡,卻忽然被人一股腦兒罩入袖子裡,侜張的聲音響在上方。

「若大人,可否容我與小蝶兒私下說說體己話?」

「嗯。」

蛺蝶連半個字都來不及表示意見就被蒙眼帶走了。

※※※

註:公元1688-1703年,日本德川幕府時代之年號。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18-6-26 17:3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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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6 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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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化、人間世 (三)


蛺蝶被從侜張從袖子裡放出來後,發現只剩牠和這位從初識那天起就不會很想在一起的朋友獨處。

看樣子好像還在抱月樓,侜張將蛺蝶帶到某間藝妓外出接客用的房間,此時房裡只剩一盞昏暗的立燈,燭光透過燈罩映照出紙門曖昧的花紋。

「幹嘛?」蛺蝶有點不安地問。

「小蝶兒,看來你很欣賞北海若,第一次見到神明嗎?妖精的確是很難不受影響。」侜張托腮懶洋洋地說。

「我知道侜張看膩了,你說什麼都好,沒事改天等我有空咱們再聊……」蛺蝶拍拍翅膀就想從門縫裡閃出去,格門自動拉合,連底下的氣洞也無法通過,整座房間已布下嚴密的結界。

「嗚哇,天狐大人來這一招真叫我心頭小鹿亂跳。」蛺蝶飛到瓶中花上與侜張相對。

「胡蝶,坦白說,我每次看到你,都很想重溫那時的……」侜張伸出鮮紅舌尖舔舔唇瓣內側,這個誘惑性十足的動作在蛺蝶看來卻是不折不扣的威脅。

「拜託不要。」那次衝擊夠讓蛺蝶刻骨銘心了,從那時起牠就深深知道天狐是很可怕的存在,連北海若都沒讓牠怕過,可是侜張不假思索就辦到了。

「那你就不要抵抗我的心意。」侜張依舊帶著冰雕似的表情,唯有迷人的鳳眼裡泛起笑。

「侜張,看我為難真的那麼有趣嗎?」

「是小蝶兒自己說,無趣的朋友讓你無聊,我努力要讓我們之間的羈絆長長久久呢。」

「老是我吃虧就不有趣!」蛺蝶理直氣壯地反駁。

「哦?用你的老伎倆去交朋友,膩了過陣子再換新的,還真是長為花忙呀!」

「侜張,你可就錯了,我可是把你們個個記在心底,但我不能老是跟著某個傢伙,你們有你們的路,自然我也得有我的路,不分開的話就會吵架啦!」

「小蝶兒討厭吵架,所以你從來都喜歡自己先走,讓人追著你也好,不追也好,這次對神明也如此,我怕你遭天譴,呵呵。」

「喂。」蛺蝶抗議:「北海才不像你們一天到晚老是想作弄我。」

「不是作弄,是關心,誰叫你在我們之中最短壽。」

「確認我還活著以後很開心,所以順便作弄一下是吧?」

「不愧是知心吾友。」侜張居然承認了。

「知心吾友可不可以放在下回去了?」蛺蝶有個習慣為侜張所熟知,牠會對最近來往的朋友格外親密,毫不設防,彷彿要吸盡一朵花的花蜜那般用心仔細,攫取最美好的時光,然後找各種藉口說服自己或對方,一下子又跑到別處。

哪怕是不適合生存的地方也照闖不誤,飄忽不定,真要遷就牠也是種苦頭,於是許多和蛺蝶有過交集的存在總是笑著搖搖頭讓雙方往來到此為止,把蛺蝶當成生命裡的過客。

侜張是個例外,蛺蝶還來不及「吸蜜」,就被天狐的攻擊性嚇跑了,反而是侜張對這隻城府比想像中要深許多的蝶精起了興趣。

許多妖精怪異都喜歡用化身出現,但蛺蝶反其道而行,天天用本體活動,從未見牠變化其他模樣,修煉到了這種境界,多少應該會一點變化能力,為了好玩,為了防衛都能是一個理由。

「成,你挑一具穿上,我就放你走。」地板上不知何時出現兩塊以布掩著的人形傀儡。

「侜張……」那聲音帶著極大的勉強委屈,還有近乎撒嬌的拉長。

「小蝶兒,我也不勉強你變化人貌,把軀殼留在這裡,寄身外物就好,我替你看著,萬無一失。」天狐很大方地說。

「好讓你趁機研究嗎?」蛺蝶說。

「君子成約,你的身子我不碰就是不碰,你可信我。」侜張掛上保證。「還是你沒自信,換了個樣子就交不到朋友,還會被原來認識的朋友討厭?」

「……不是這個原因。」蛺蝶見侜張立意已決,勢必推拖不了,只得在人形傀儡上盤旋。

紙燈火苗啪一聲熄滅,黑暗中傳來窸窣聲,然後是布料滑落某人摸索站起的響動。

蛺蝶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侜張,謝謝你多費心了,我無法走你的路,但是我有你這個朋友已經足夠。」

「小蝶兒,這次就讓我問問你的選擇吧,無關任何人,而是你自身的天命。」

會成精、成妖、成仙的生靈,多少有點與眾不同,與眾不同的殘缺,與眾不同的天賦,與眾不同的緣分,重點在於「與眾不同」,因此,他們失去了可以歸屬的族類。蛺蝶和天狐碰巧是有那麼點相似的與眾不同,他們生來有兩種特質彼此拉扯,帶來彷彿要撕裂自身的痛苦。

侜張是人狐混血之子,若要做人,則妖性過重;假如為狐,人性又過強,修行之路格外艱險。最後他為了調和自身的平衡,將兩種特質都分化到了極端,做為人,侜張是真人,有資格飛升成仙的修道者,做為狐,他也褪去凡狐之體,化生為新的天狐種。

天狐在蛺蝶身上也發現了格格不入的不平衡感,那種在許多混血或下級妖精中十分常見的,天生就存在的複雜,使牠從單純蛺蝶中成精的因子,本身卻無法更上一層樓,許多妖精嗜血而貪婪,都是被這種不穩定性所累,索性更加放縱沉淪。

羽蟲天性過於脆弱,捱不過漫長的修煉歲月,在這之前就會死亡重新輪迴,只是比同類活得要久一些,蛺蝶也深深明白這點,牠無法像侜張努力分化自身,也不想分化,是以牠選了和侜張完全不同的路。

順其自然的滅亡。

倘若有特殊機緣造化,也非全無可能,但蛺蝶又過於孤傲,牠總是在那些可以改變自己命運的朋友打算提攜牠之前就先行離開,保持淡如水的交情而已,從來都沒有名字,只是因為這就是蛺蝶的願望,不願被留戀。

牠喜歡快樂的事物,美麗的景象和單純的感情,卻不希望執著在這些上面。

蛺蝶擔心在某個存在面前表現的太過特別,會讓執著因此而生。

「你選擇皆存,我選擇皆亡,不是很好嗎?這次就陪你玩吧,反正朋友是北海應該沒關係,如果還有下次,我真的生氣了。」那人甩了一下高馬尾,反手帶上紙門踏步離開。

留下侜張在暗室,和滿房間堆至膝高的蝶屍,每隻都和原本的蛺蝶一模一樣,侜張被淹沒在詭麗發光的蟲翼之海中,悠然抬起臉孔。

「真是多疑的傢伙。」侜張撈起一捧毫無氣息的大蝶,任其彷彿花瓣般從指間飄落,染了他滿手鱗光,雖說真有心還是能發現蛺蝶的正體,但那並非侜張的目的。

侜張揭起無被挑選上的傀儡蓋布,底下是一具除了女人性徵外毫無裝飾的粗胚木偶。

「結果不用女形嗎……該說狡猾還是笨蛋呢?胡蝶。」

也許,依舊兩者皆是。

※※※

北海若獨自站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妖精主導的城池有種闊氣浪漫,足以容納十匹馬並馳的街道車水馬龍,行人肩踵相並,笑聲如沸。

蛺蝶跟侜張去敘舊,北海若很有耐心地等著,儘管蛺蝶說過海神可獨自去找樂子,這裡卻沒有吸引北海若的地方。

原本快樂就不是北海若必需的東西,祂不懂得追求之法並不奇怪。

北海若在漸漸深沉的夜裡吸引著無數妖精或人類的視線,但他們無一敢上前攀談,因其神威依然懾人,北海若發現這點後不再刻意壓抑,轉眼祂的存在感便超越城池本身,融入天地之中,海神過於龐然的威嚴,反而沒有妖精能鑑別到北海若的化身了,毫無妖力的人類只能憑外表辨識,北海若則並未比妖精更容易獲取注目。

不多時,北海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發現某道身影,像是輕盈地帶起漣漪的水蠅般穿過街道,正要走入暗巷裡,北海若當下追了過去。

只是匆匆瞥見,那是個渾身雪白的少年,在燈籠幻光照射下格外漆黑的一把烏鴉鴉好頭髮,手裡隨性握著半開的櫻花枝,像是幻影般消失在人群中。

北海若要追上他並非難事,很快兩人在暗巷中相見。

那名少年將微微發光,幾乎是紫色的櫻花置於胸前,花朵與蕊苞恰巧遮住他的下半邊臉蛋,一雙又大又沉的黑眼睛凝視著北海若。

除了那枝折花,少年身上沒有其他顏色,黑與白都不具有生命感,在他身上卻帶著異常清晰的吸引力。

「胡蝶。」北海若說。

「你不是回來找我嗎?」卻看也不看北海就從他前面經過,北海不懂蛺蝶的目的只好尾隨探問。

「想和北海玩捉迷藏,結果,還是玩不起來,馬上就被你認出來了。」以人類少年之姿出現的蛺蝶帶著點失望的語氣說。

「你一點都沒變。」北海若道。

「因為北海不是用外表看對象,我是說,你覺得我的『樣子』也差不多嗎?」

「嗯。」海神點頭,當真和羽蟲形態的蛺蝶比較起來。

「頭一樣是圓的,眼睛也很大……」

「真服了你,北海。」蛺蝶放下花枝露出一抹笑容,這自然是北海若第一次看見蛺蝶的表情,其實能夠「表情」的生物並不多,不代表無法表達的生靈就沒有感情,但這或許就是妖精喜歡變化人身的理由,讓不同種族之妖精也有共同交流的表達方式,特別是進入這座城池的人類和妖精,又從戲劇和日常生活的交流中學到更多,讓所謂的「表情」幾乎是高貴的禮儀了。

儘管蛺蝶覺得那些約定成俗的表情動作把妖精和人類都折騰得更加古怪,但這就是文化,近松門右衛門樂呵呵地解釋。

看了近松門右衛門的戲,北海若知道,有表情的生物更美,容易吸引注意,同樣地也更虛假,但是人類擅長將虛假昇華成另一種人類特有的美感,比如戲劇。

「你喜歡這個樣子?」

「怎麼可能?遭熟識陷害了。」蛺蝶撇撇嘴巴,被迫失身說起來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情。

「侜張?」很自然地和最後與蛺蝶在一起的對象作聯想。

「侜張是修道之人,他的想法很多時候我不是不明白,就是沒有同感。」當然化身天狐時又更可怕了,蛺蝶心有戚戚焉地說。

「胡蝶也會討厭朋友嗎?」北海若問。

「我不討厭侜張,不如說是很喜歡,可是沒辦法在一起,那樣我又會太累了。」

這是血淋淋的事實,君不見才剛和侜張重聚,蛺蝶就立馬遭到陷害被迫揹著重得要命的人身?

「北海,一起去走走吧,雖然落到變成這副樣子的處境,只是四處逛逛還無所謂。」

蛺蝶走到祂身邊,牽著北海若的冰涼手掌回到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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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7 12: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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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化、人間世 (四)


「花。」北海若看著蛺蝶握在手裡的櫻花枝,不是普通的櫻花,因為現在並非櫻花綻放的季節。

「從抱月樓出來時,一位花精贈與我。」

蝶戀花、花戀蝶是天性,蛺蝶偶爾也會有些豔遇,所幸妖精表示好感的方式很直接,通常沒有答覆也不會執著,雖然蛺蝶客氣地拒絕了,但花精仍是以他身上太過樸素為由,給了蛺蝶從她本體折下來的花。

那會痛,哪怕是妖精亦同,蛺蝶總不會連接過一點痛楚的戀慕這種基本風度都沒有,於是接受了花精的禮物。

「很美。」

「北海也喜歡嗎?太好了。」蛺蝶看起來比初時要高興一點。

於是他們繼續在城中漫遊,蛺蝶也實現先前的承諾,為北海若解釋所有他們經過所目睹的事物,兩人便這樣零落隨性聊著天。

「這座城裡的夜比較長,以一日三夜的規律在運轉,這兒的人大都不喜日光,所以一輪變化等於外界的兩天。照明由城主所宿高樓上方升起的幻月支持,使城內大致上不會太過黑暗,抱月樓的名字也是因此而來。」蛺蝶為北海若解釋道。

住在城池裡的居民時常有種生活在夢裡的虛幻感,容易快樂滿足,也容易遺忘過去,對於正在發生的瞬間,有緣無緣的邂逅都同樣珍惜,像細品一杯沉睡許久的佳釀,再將殘漬的酒杯棄之不顧,如此奢華靡爛的風雅,總要凋零殆盡的輪迴來襯托。

「若大人!若大人!」從他們背後傳來嬌嫩的呼喊聲,北海若與蛺蝶不期然回頭,叫住他們的是留著一尾白色長辮的女孩,身上穿著麻織的米白襖子,整個人和目前的蛺蝶都屬都白得亮眼的風格。

「妳是……霜夜。」北海若想起引他們入城時的白貓,蛺蝶口中的晚輩,於是說出貓妖的名字,微微的遲疑是想到女孩模樣的貓妖比起原形時口氣要稚嫩些,不那麼老成制式。

「若大人居然記得我的名字,這實在是過於折殺小妖了。」霜夜驚喜的說。

其實北海若不曾遺忘過任何事物,那正是祂的能力。

但這件不經意的小事卻在之後讓祂被這座城池的居民念念不忘了很久。

「若大人已經覓得玩伴,可喜可賀。」霜夜瞄了那外表與她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沉靜得像是畫在宣告紙上的角色畫,也有點神似那個默默彈著琵琶的少年樂者。

豈料持花少年卻無聲走過來,抬手在霜夜頭頂上拍了一下,饒是霜夜有貓妖天生的警敏反射,竟然沒躲過,她當真驚駭了,對方動作太過輕巧突然,時機抓得絕準,當時霜夜的注意力大半都在北海若身上,並非她毫無防備。

「白白,妳這眼可又拙了,還沒睡醒嗎?」少年一開口,那聲音立刻讓霜夜露出像是食物吞到一半梗在喉嚨的表情。

「蝶先生!」她真的太過驚訝,以至於櫻桃小口可以塞進一顆雞蛋。

認識又看到蛺蝶以男人模樣出現的妖怪,大概都難免這種表情,其次,是看到他用這麼樸素的姿態,不管哪一種都很有衝擊性,特別是當蛺蝶覺得費事,能不動盡量不動時,氣質竟比常人還要寂靜洗鍊。

那個就算是在妖怪的眼中也是標準變態的蛺蝶呀!

「你怎麼了?心情不好,吃到壞掉的東西?還是……若大人要你這樣?不不,還是你打算用這個樣子對若大人怎樣?」

見霜夜愈說愈不像話,蛺蝶只好舉起櫻樹枝二度在貓妖額頭上敲下去。

「不是我自願才扛這具人身,妳這小毛頭,難怪侜張說換了張臉最能聽見旁人的真心話。」

被教訓的貓妖吐了吐舌頭。

「對了,今天怎麼不用去內城奉職?」蛺蝶照例用長輩口吻詢問。

「城主下令放我們這些僕役假呢!多虧若大人的福,為了讓我們有機會接觸神明增廣見聞,今明兩天只留少許僕役輪班,諸位貴人也都各自回家了。」霜夜抬著天真無邪的臉蛋說。

「這位城主是怎麼樣的存在?」北海若問。

既然有霜夜在場,蛺蝶便放給她述說,自己也好省點力氣。

「城主很神祕,他就住在幻月下方那座最華麗的房子裡,那裡叫作『烏有城』,我們從外面看到好像只是一棟高樓混在其他建築物中,其實那是結界造成的幻影,內城築有十丈高的圍牆隔開,裡面也不只一座宮殿,要進入得先通過詳細檢查。」霜夜有點自傲地說。

「之所以遮起來,除了往來內城的貴人們不喜歡被窺伺外,結界也是很重要的防禦法術,城主不但無所不知,還能讓那麼多偉大妖怪聽他的話,一定是非常厲害的存在。」

「所以妳也沒當面見過城主了?但妳今天很快就奉命來接待我們。」北海若問。

「是的,霜夜負責臨時接待任務,只要有令牌的力量我就可以瞬間往來城池各處,沒有人見過城主,我們能聽見他的命令,非常溫柔有力的聲音,但對我們來說實在太高不可攀。有人傳說城主是從天上墮落的神明,他收容我們這些妖精,讓我們可以一邊接受教養同時修煉成長,其他妖怪和人類不敢欺負在烏有城內做事的小孩子。」霜夜歡快地說,樂於推廣城主的優點。

「原來如此,但城裡建築都有名字,為何城池本身沒有名字呢?」

「因為城主說我們這處地方獨一無二,不需要名字來比較,也不靠名字招攬來客,想來的自會來,想走的也不留。」

「霜夜,妳難得有休假,打扮得這麼俏,應該是要去星滿座會情人?」蛺蝶插口,貓妖立刻臉紅唯唯諾諾地應了。

「這花送妳,帶著増點顏色。」貓妖連頭髮都是白的,但橘紅的眼睛,絳紫的唇瓣卻含蓄地流露著豔麗。

「是城裡某位姐姐送給蝶先生的禮物吧?莫要連累霜夜遭人怨恨呀!」女孩古靈精怪地揪著辮尾甩弄。

「我會記住櫻花的香氣,但平常我可帶不走這麼貴重的禮物,不如託妳另尋惜花者,免得美人寂寞凋零。」

「蝶先生真會說話,最後還不是怕麻煩。」霜夜撇撇嘴,仍是接過櫻花,寶愛地托在手中。

「不打擾二位了。」女孩也有野貓的機靈,須臾消失於街道上。

蛺蝶一空出雙手,立刻垂下袖子,一副任其自然的模樣,但他根本不是正經在走路,一個不留神被挽著繁複髮髻的蒙面女人擦撞,髮髻立刻化為黑蛇嘶聲咬來,蛺蝶受驚退了一步險些跌倒,被北海若扶住,那路人望了北海若一眼,沒有多說什麼,拖著蛇髮離開。

「所以我就說這身子麻煩。」蛺蝶暗自抱怨。

「那怎不脫下,你本來的軀殼呢?」北海若好意追問。

「在侜張那裡。」蛺蝶拉長唇線壓下嘴角。

「他就是要我換個模樣,才剛出來晃沒多久,他不會滿意。」

「不喜歡的話,我去替你拿回來。」北海若當下說道。

「啊,不用了,侜張說不定也猜到你會這樣做,我才不想讓他如意。」蛺蝶隨意地甩著袖子,彷彿他還有一雙翅膀。

「也不是沒有樂趣,現在這樣不是和北海的化身有點像嗎?」蛺蝶對著海神眨眨眼睛。

「說不定我們會被人類當成兄弟呢!」

「胡蝶覺得這樣開心?」北海若繼續說。

「霜夜剛剛說你是我的玩伴,你又說她要去星滿座找情人,開始你也說玩伴在星滿座找,所以,霜夜方才將你認作我的情人?我們比較像是情人?」

「耶?」蛺蝶抓抓頭髮,如果傀儡身體會流汗,此刻大概已經流了一缸出來,北海若的思考方式有點恐怖了。

「玩伴是比較世故的說法,北海不懂也無所謂啦!因為裡面也有真的就是不動情的玩伴,有些是曾經當過玩伴的朋友,霜夜有情人我是真的知道,所以剛剛才這麼打趣她。我們一直是朋友,當然不一樣。」

「朋友不可以作情人?」

「北海知道情人的意思嗎?」蛺蝶決定從根本解決問題。

「大概知道。」

「情人和朋友一樣,不是可不可以的問題,有沒有心才是重點,我對北海有朋友之心,北海呼應了我的感情,所以我們是朋友。可是,北海遇到能真正寄以情人之心的存在,你就會知道那個問題的解答了。北海當初也沒有問我妖精和神明能不能做朋友,因為你知道答案了不是嗎?」

「就像我們當初成為朋友那樣?」北海若問。

「是的。」蛺蝶很高興地說。

「我懂了,謝謝你,胡蝶。」

「啊,和北海說話真是開心,我的意思沒有被浪費,好好的傳達了。」蛺蝶往前跑了幾步,轉身對北海若露出大大的笑臉。

「所以,我也要和北海說聲抱歉,有件事沒有告訴你,所以現在你能聽我說了嗎?」

※※※

由於在大街上不方便靜止談話,北海若和蛺蝶轉移到某處屋頂,蛺蝶坐在圓拱狀的屋脊上,望著彷彿通往別樣世界門扉的虛幻月亮,月光灑在瓦片釉面上,閃閃可愛。

「北海從來沒問我去找你的原因是偶然呢?還是刻意?」蛺蝶索性躺下來交疊兩腿,望著漆黑夜幕道。

「區分這兩點很重要嗎?」北海若說。「偶然和故意對我而言,只是已發生的事情。」

「因為你真的是這樣想,才有妖怪會好奇想要知道神明的模樣啊!」

某時某地,在南方有群妖怪,非常難得地聚在一起舉行夜宴,喜歡開心熱鬧的蛺蝶也在友伴的邀請下參加了。

「我問你們,誰有看過『神明』,我是說真正的神,太古時誕生的巨大存在,可不是那些自封神明的爛傢伙!」一個醉醺醺的老妖怪說。

「我,就看過『雲將』,祂還把我捲到天上,差點沒摔死我!」

席間響起一片噓聲。但是話題也因此熱烈燃燒。

「神明嘛,看到不要看了,也沒什麼有趣的,一群自傲的傢伙。」侜張玩著長髮慵懶地說。

「雖說是神明,也有大小古近之分,就像我們妖精一樣,侜張大人也不可能盡數看過,又何能斷言無趣?」有較著重思辯的妖怪插嘴。

「居無定所或危險力量像是雷、火之神咱不敢靠近,難道沒有易於接觸的大神可以開開眼界嗎?」

「那也要你有這本事找過去呀!可別半路就給野獸吃了!」又是一陣調侃嬉鬧。

「與其耍嘴皮子,還不如身體力行。」有妖怪說出這句話後,大多數與會者都不敢出聲了,畢竟那可是賭命的事情。

「就算看見了,搞不好也沒命回來證明自己看過。」這點疑慮倒是很實際。

「侜張大人能上天入地無庸置疑,但除此之外我無論如何也不信這群傢伙裡有誰能夠和神明接觸。」這樣了不起的存在沒半點架子帶著一隻小蝶精來參加妖怪夜宴,眾妖都習慣了,個個滿心崇拜天狐的灑脫風流。

妖怪非常擅長尋找樂趣和難題,除此之外生活也沒多少實際目標。

「不然打賭吧!誰能找到神明,還能把證據帶回來讓我等信服,我們就叫他老大!」還真是沒什麼價值的賭注,但是在妖怪的想法裡,能夠讓大家都喊自己老大,那是多麼有趣的事情啊!

立刻有幾個活得不耐煩的傢伙躍躍欲試。當然為了公平起見,必須是宴會上所有妖怪都知道或者足以期待的真神,以免拿了什麼東西回來都說是證據也看不懂。

因此打算挑戰的妖精便開始點出有興趣追尋的神明,那時蛺蝶剛好又想獨自遠行,覺得這是非常理想的藉口,輸了沒損失,贏了可是大大揚眉吐氣,於是跟著跳下去插一腳。

但牠對神明一無所知,尋找神明也不是蛺蝶的真正目的,不管好找或難找,蛺蝶沒有執著心,因此隨便詢問侜張請他推薦目標。

「提到不會亂跑又能容忍生靈接近的太古神,莫過山海之神,其有遠、有近、有大、有小,可證據並不是這麼好拿。」侜張說。

「愈古老的神明對妖精愈沒成見,但也愈難尋覓,因為祂們罕以化身活動,甚至連名字都不在傳說中。」

「這對我來說無所謂,侜張快推薦一個吧!」這時蛺蝶仍只是隨口問問。

「舊聞北溟有神。」侜張慢條斯理地說。

「不會吧,那裡不是什麼活物都沒有嗎?是一片死海魔域嗎?」有妖怪張口結舌說。

「侜張我是沒興趣跑那麼遠的地方,聽朋友提過而已。」

「如何,小蝶兒,你有興趣嗎?」明知羽蟲根本到不了極邊世界,甚至連十分之一的路都飛不完,侜張刻意刁難。

「好啊!我試看看。」蛺蝶說完眾妖譁然。

「如果能讓侜張叫我一聲老大,我死也甘願。」蛺蝶語氣認真地說。

「糟了,這蟲子瘋啦!」有老妖精這樣說,繼續灌酒。

「呵?」侜張挑挑眉,用足以令任何生靈心醉的眼神凝視著蛺蝶,卻只能看見牠翅上同樣讓人眩亂的色彩。

「侜張別忘了你以前對我做的事情,這筆帳我一定要討回來。」

「有仇必報的胡蝶也好可愛呢。」

這時其他號稱要去尋找神明的妖怪都被拋到腦後了,宴會上關切焦點是膽敢向天狐挑釁的蛺蝶,不怕死的風格真是妖精表率,頓時所有妖怪都想灌蛺蝶酒,餵牠吃菜,場面一片混亂,最後到底誰走了誰睡了也搞不清楚。

然後公平起見,蛺蝶必須孤身上路,牠與侜張告別,隱瞞了殺手鐧未說,羽蟲翅膀雖翻越不了千山萬水,但搭乘扶搖的大風可以,只是必須忍受飢寒以及天旋地轉的痛苦,同樣無法避免生命危險。

但蛺蝶辦到了,從來沒有蝶精像牠這麼瘋狂,同時運氣好到難以置信,牠一呼喚北海即回應。

「所以,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北海,更別說想見你,只是太無聊了,和別人打賭。」蛺蝶用眼角餘光瞄準北海若說。

「北海知道打賭的意思嗎?」

「從人類開始的習慣,約定的一種。」北海若回答。

「是啊,不少妖怪把規矩都敗壞了,以前大家都很喜歡決鬥,近來寧願賭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不過這樣也好,和平多了。」

「北海不生氣嗎?」

海神由上而下俯瞰著少年,後者輕鬆地閉上雙眼,任由北海若打量自己。

「不明白何氣之有,因為打賭,胡蝶才來到我身邊。而我不會和任何人打賭,到任何對象所在的地方。」北海若說。

「當然,當然,如果北海會生氣,我就不會當你面說了。」蛺蝶張開一邊眼睛,狡黠地回答。

「然後那個賭完成了嗎?」海神又問,祂總是能恰到好處地滿足蛺蝶喜歡被關切的細節,證明祂真的有在聽蛺蝶的話。

「當初說好拿到見過神明的證據,回到當初打賭的地方當面展示,所以那證據一定要是世間絕無,又一目了然和神明有關的憑證,我到了北溟才發現,自己沒有手拿不起任何東西,北海的神力又太強了,就算一小塊凝結神氣的冰我也帶不走,只好問北海願不願意跟我走了。」

典型蛺蝶的思惟,沒有最誇張,只有更誇張。

「為何蛺蝶不怕我呢?你明明那樣小。」初時北海若沒有固定的大小觀念,祂覺得不同之物無法比較,跟著蛺蝶旅行後,發現許多生靈確實是遠比北海細小,見了海神更加承認自身渺小。

不如說,北海若沒有自己很大的認知,儘管許多神人和妖精總是那麼說。

「不覺得北海可怕,因為我想你本來就很大,極小待在極大旁邊,通常還蠻快活,我往天上飛時並不怕天空壓住我,停在土地上也不怕土地將我吞噬。更何況北海很溫柔。」

「溫柔?」

「無情的存在常常很溫柔,我知道。」蛺蝶驟然翻身坐起,語調一改。

「北海太棒了,光是帶著你,侜張就緊張到來這座城池監視我了,看來我必勝無疑!侜張對我低頭指日可待!」

北海若見少年對著月亮扠腰大笑,忽然覺得以素色人形模樣出現的蛺蝶也一樣讓祂關切好奇,祂不是只喜歡蛺蝶翅膀上的顏色,第一次感覺認識朋友的滋味那樣奇妙而愉快。

「胡蝶對侜張很特別。」

「何有此說?」

「因為只有他來找你。」

「所以是因為我過往對他特別,所以他才會來找我,北海這麼想?」蛺蝶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表情,彷彿是在測試北海若。

「或許。」

「那是北海不懂侜張,他比我更愛四處雲遊,他找得著我,我可找不到他,所以才是他來找我。」

「原來如此。」

「不過侜張對我仍屬特別。」蛺蝶望著北海若道。

「初次見面想找對方當朋友,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被一口咬住差點沒死掉,除了刻骨銘心以外我不知道還有哪些話可以形容。」少年瞇到只剩黑色的眼睛充滿濃濃的怨念。

「……這也很令人印象深刻。」北海若持平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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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7 12: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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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化、應帝王 (上)


蛺蝶提及與侜張的相遇,那對蝶精來說是一段非常特殊的回憶,正如天狐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如果是想要拆我的翅膀,這我可以理解,但是吃耶?正常狐狸和人會吃蝶蟲嗎?我身上都是粉,根本沒肉也沒味道,北海,你可知道?侜張他真的事先毫無動靜就張開嘴巴把我吃下去了!」蛺蝶那時當然是嚇傻了,又哭又叫,好在天狐只是將牠含在嘴裡,過了一會就把蛺蝶吐出來,帶著滿身口水和精神衝擊的蛺蝶倒在草地上,激動許久才恢復。

「為何要吃胡蝶呢?」北海若說出這句話時,蛺蝶不著痕跡地離祂遠一點,就怕北海若被勾起興趣也想仿效侜張的惡行嘗嘗味道。

「只是因為侜張不知道羽蟲的味道,又不想吃普通的蝶,因為很容易拿捏不準力道殺生,他的理由是妖精看起來比較大隻應該更容易試出味道。」

身為當事者,蛺蝶一想起不堪回首的過去還是很想違背原則叫北海若給那囂張的天狐一點教訓。

「好吃嗎?」

「當然不。」這是雙方都異常後悔的嘗試。

「胡蝶何以還願意交侜張這個朋友?」

「後來我遇到麻煩,不小心被天敵抓住,本來就這樣被吃掉也無法抱怨,但侜張說為了賠禮救我脫險,還帶我到某個很美很美的地方養傷,我就原諒他了。」

北海若微笑著注視蛺蝶,彷彿在讚賞他的寬容。

「北海,我這個樣子,你覺得可以嗎?還是你比較喜歡和原來的我在一起?」蛺蝶想起侜張的煽動,不由得問出口。

侜張和北海恐怕是唯二見過蛺蝶化人面貌的存在,蛺蝶也知道海神不懂挑剔,可能祂比較喜歡人類而覺得羽蟲麻煩,或者祂認為人身比原貌累贅?

所以蛺蝶討厭改變外表,只會多出預期以外的煩惱。

「你覺得方便就好,我都喜歡。」北海若說。

「我有時候隨便就停到你身上,你不是說客套話吧?」蛺蝶沒那麼自戀,認為神明可以亂棲亂靠的存在,普通動物都沒門了,何況蛺蝶見過北海若原身,可是無需仗風力就能興起百丈浪的冰冷大海,更非生物能夠貿然接近。

蛺蝶多少有點趁機佔點便宜的心態,趁海神現在好接近的模樣,拿祂當花枝棲息。

知道危險是一回事,自知之明來不來得及跟上身體動作又是另一回事,這也是蛺蝶明明知道天狐的侜張不該接近,卻克制不了好奇心想靠上去,然後遭殃。

「胡蝶的人形就沒辦法把你捧在手上了,怕你不舒服,然而可以並肩的感覺也很好。」北海若和煦地說。

「那可未必,北海把手掌伸出來。」

海神依言照作。

少年歎了口氣,忽然跳上北海若手心,如預料中海神穩穩地托著他,蛺蝶揮著雪白的長袖旋舞起來,不快不慢地任袖襬飄起落下,少年黑髮舞出波浪線條,面孔時隱時現,蛺蝶徐徐收起動作,靜立在北海若掌上任夜風吹拂,豐美的長髮幾縷在空中盪漾。

「我不習慣用腳走路呢,北海,就這樣坐在你肩膀上可否?」

「可。」

「開玩笑的,真要這樣還不如把這假殼脫掉,更省事。」少年輕飄飄躍下北海若的手,然後朝海神調皮地搖搖頭。「好想就這樣飛進月亮,可惜這座城池的月亮什麼也不是。」

「北海對這座城池看法如何?不用勉強述說,但如果你有心得,望請讓我參考。」蛺蝶又問。

海神仍然靜靜坐著,和夜色很合襯,無需多餘裝飾表情便自然流露高貴氣息,充滿無論妖精們如何變化模仿都無法呈現的穩重威嚴,就算蛺蝶閉上雙眼不去觀看也能強烈感覺北海若就存在那裡,那是蛺蝶第一次到達北溟邊的感覺,龐然無匹且優雅洗練的氣勢。

「胡蝶是城主吧?你治理得很好,這裡比我聽過一些神祇談的天宮之事要可愛多了。」北海若冷不防地放了冷箭。

「咦咦咦?」少年大驚,險些腳滑從屋頂上滾下去,他狼狽地以指尖扣著瓦片縫隙爬回屋脊上。

「那個……北海怎麼會想到這個?我和你一樣是外客呢!」

「那裡,你們說城主住的地方,最高的樓層裡有個房間,天井藻飾和胡蝶翅上花紋相同,但那個房間從我們進城前就沒有任何生物存在。」北海若指著月亮下方的模糊樓閣。

結界或城牆對北海若毫無意義,北海若最讓蛺蝶感到棘手的部分,就是祂知道蛺蝶不會說謊,同樣不愛說實話,但偏偏問題都能用在刀口上,讓蛺蝶難以隱藏。

說起來一開始海神在蛺蝶提出要當朋友的要求時,回答就頗犀利了,但祂之後溫和又好相處的印象讓蛺蝶再度鬆懈,以為就算讓北海若四處亂看發現了空房間也不會懷疑到自己身上。

城主也好城池也罷都和北海若沒有利害關係,蛺蝶認為北海若就算看見也不懂背後關係,畢竟這些事實只對妖精才有意義。

北海若不但識破還提出答案,蛺蝶當然吃驚。這表示北海若真懂了,祂以古神純潔不變的心靈,理解這個虛實並存交錯且瞬息萬變的人間世,速度快得讓蛺蝶畏懼。同樣是接觸未知,蛺蝶對神明的認識比起過去依舊沒好到哪裡去。

「既然被北海識破,我只好厚顏承認了。」少年第二次歎氣就顯得誇張且刻意,靠著北海若身邊坐下,與祂並肩俯瞰整城的燈火遊人。

「本來也想帶北海去內城逛逛,但那裡的貴人們都知道我的身分,而我不想讓北海知道,為何呢?如今看來反而是我小氣了。」蛺蝶唇角微微陷下,分不清是想笑或以此代替皺眉。

「在妖精和人類裡地位上升看起來好像離神明更近,可是心裡反而覺得北海更加遙遠,一開始就沒打算告訴你,就算被侜張強塞了個人形,我也選了男人身體,希望與北海更接近,哪怕只是化身也好,很可笑吧?」

「……胡蝶,吾既非人類,更非男子。」北海若說:「可是你的想法,一點都不可笑。」

人形的確是讓北海和蛺蝶在表象上相似,錯覺也好,變得平等了。

「我的元神本無形體,隨太古神人習性以類人形出現,倘若胡蝶不喜歡,我也可仿你用羽蝶之姿遨遊,反正得以旅行便罷。」

「不行!我很喜歡!不然我飛累想睡覺就沒地方停靠了。」聽見北海若居然說要化蝶,蛺蝶一時緊張真心話不小心脫口而出。

「哎,北海,你真是個難纏的神,我得告訴侜張他有對手了。」少年拍拍臀底起身。
        
「胡蝶覺得我的樣子可以嗎?」北海若對於蛺蝶只想到改變自己卻未要求北海改變而玩味,從他身上經過的神侶,也有不知是講究神威或者身處弱勢,往往投下各種護符咒語希望北海暫息風浪,哪怕北海若從來無意觸犯加害祂們。

對於蛺蝶不曾要求祂改變形象,卻讓北海若第一次見面就主動做出了如此巨大的改變,海神一直沉思箇中道理。

「北海是指原形亦或化身?」神明向妖精詢問造型感想,大概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蛺蝶有些飄然。

「端見胡蝶如何回答。」

「人形的話我分辨不出美醜,不過力量強的存在變出來大都是美的,侜張是這樣沒錯,我想北海看起來應該也很漂亮。不,我就是覺得你很漂亮,和你同行很有面子。」少年歡樂地拍手看著海神。

「原形呢?」

少年素白的臉上猛然褪去笑意,眼珠子卻因倒映著北海若身影和月色,閃著墨藍淡金的光澤。

蛺蝶沉思了一會兒,拉著北海同樣雪白的袖子道:「北海請看,這是侜張為我選的樣子,他真是個不容情的傢伙,但是侜張選得不錯,我的本相確實不怎麼好看,他選得也很像。北海知道我身上花樣都是鱗粉排列出的嗎?倘若你覺得我模樣好看,那是假的。其實真正的我,翅膀上一點顏色也沒有,很多人都喜歡我身上的顏色,可是這顏色也蓋住了真正的我。」

「當我看見北海,發現我錯了,原來我翅膀的真正顏色就是北海的顏色!有如海水,雖然近看透明,遠觀又無常色。然而北海卻這麼美,那時我就想,原來我們很像呢!」蛺蝶害羞地低下頭。「我真的很高興,什麼都沒想就希望北海當我的朋友。北海是神明或妖魔都無所謂,我必得要交你這個朋友。」

抬起頭,見北海若仍凝視著自己,蛺蝶也覺得單就這個理由衝向北海有點好笑。

也許顏色問題真的微妙地影響蛺蝶的交友傾向,想當初,也是天狐那純淨如雪的外表誘惑蛺蝶失足。

「既然身分曝光,我不招待北海參觀城池全景可就有失待客之道了,且容我去換回本來的身體,不然恐怕守衛也認不出來。」蛺蝶要引北海若到只有妖精貴人才得以進入的內城。

少年走到屋簷邊緣,忽然回望海神。

「未知何人曾言道:『無厭則有常。』北海如此不朽,是否因對萬物都不厭呢?」

不等北海若回應,蛺蝶自問自答:「那無常豈非易生厭之病?我不喜歡一成不變的東西,北海例外,但願我永不厭於北海。」

語罷,少年跳下屋簷,一瞬沒了蹤跡,海神欲言又止,卻不曾動念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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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7 12: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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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化、應帝王 (下)


城樓到內城之間由一座精巧的竹橋連結,橋畔掛著素絲與透著藍綠光暈的燈籠,顏色雖慘澹反而因此滲出某種妖豔氣息,橋下是深邃無底的迷霧深淵,蛺蝶在北海若身前滑翔引路,帶領祂進入神祕的內城。

正如貓妖霜夜以「貴人」稱呼內城裡的妖精貴族,大妖精們為了方便互動交流多半以類人形出現。貴人見到蛺蝶與北海若反應含蓄多了,只用視線黏著不放,幸好蛺蝶先行下令臣屬離開,沿途受到的注目並不嚴重。

蛺蝶以鱗光照著昏暗迴廊,北海若則靜靜跟著蝶精移動,內城與城下町的繁華熱鬧截然不同,一片幽暗深寂,毫無歡笑樂聲的建築,簾櫳半捲,細霧拂面,冷雨的味道寧靜瀰漫而來。

蛺蝶不可能耐住性子待在這種地方。海神不用想就能肯定。

「有喜愛音光的妖怪,就有樂靜逐暗的異族,萬物秉性各異,常態也。想來點娛樂時,出內城與民同樂便是。」蛺蝶像是看穿北海若的想法,為牠以前住在內城的生活解釋。

蛺蝶深知貴人的習性,妖精貴人習慣保持非我族類劃清界線的矜持,其中也有討厭神明的妖怪,能力相當的妖怪大都集中在貴人這個階級團體中。

確認附近無人,蛺蝶向北海若告密。

「其實,這城主也不是我樂意當的。」蛺蝶語調有些蒼涼,為何老被某些妖怪勉強去幹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牠自己也不明白。

「有些大妖怪帶來技術文化,又用自身力量支持建城計劃,城池完工時,那些妖怪都認為自己最有資格當城主,因此大打出手,吵到剛蓋好的城池差點就又毀了。我的朋友『景』其實是貴人裡力量最強,同時肩負防護全城結界任務的鏡靈,他未參與爭奪城主之位的交戰,反而把動手的人都關起來了。」蛺蝶款款訴說。

「其他貴人對景又害怕又嫉妒,強烈反對讓景擔任城主,一定要有個能壓制他的人,景自己也無意當老大,但他不想讓任何一個貴人登上城主之位,那樣好不容易蓋好的城很快就會滅亡。」

「那時,景出面說了一句:『夫無心而任乎自化者,應為帝王也。』」不幸的是,那句話指的是被景抓在手裡的蛺蝶自己,當時牠正忙著在奇妙有趣的大城中漫遊探險,根本不想管上頭暗潮波湧,一恍神就被景帶入了權力中心。

「有沒有這麼不公平呀!我被陷害了!」蛺蝶委屈地說。

更慘的是,妖精貴族的倔強性格,寧可大家都吃不到,也不願見對手樂呵呵,因此竟然無異議通過讓這隻柔弱乏力的無名蛺蝶擔任城主的最終決議。

由於蛺蝶再怎麼活都是那塊料子,不怕牠攬權,更不怕牠毒害自己,貴人們既放棄城主之名,便將蛺蝶與城主的房間架空到最高,雖不尊敬牠,也不虧待牠。

之後過了一段時間,諸貴人才從認為蛺蝶是景之傀儡的誤會,發現牠做起城主還算襯職,由於羽蟲是出了名的愛玩懶作,牠便按照當初建城時的貢獻專長,照舊分配不同貴人專屬職權,或定期調動讓其各安本位,輪番競爭以成果論高低,日子倒也過得去。

除非爭執不下,才由城主出面仲裁,給雙方一個臺階安撫,事實證明,蛺蝶的決定從未出錯,又保全了貴人的面子,他們逐漸也喜歡上這隻從不擺架子也不特別卑屈的蛺蝶,然而蛺蝶很快就待不住這個無聊又受拘束的位子,思出奔焉。

原本蛺蝶城主就不是真正控制這座城的存在,但沒了牠也不太方便,因此蛺蝶和景約定好,擔了城主之名讓貴人實行自治,在翅膀上鑲入景的鏡子碎片,牠仍可以神識見到城中的變化,並且與景心靈相通,必要時候讓景代言宣示意見,反正讚美衝著城主,壞話也衝著城主,貴人們活得自在,蛺蝶在外浪遊,貌似兩全其美。

「其實我這城主當得挺窩囊,一點都沒有可和北海炫耀的好處」蛺蝶停在北海若肩上說。

「但你卻帶我來看這座城,蛺蝶很喜歡這裡吧?」

「因為是大家的功勞,才會如此燦爛。」蛺蝶才剛說完,迎面走來一人。

來人穿著袖口及地的長衣,後襬拉出半丈長,毫無生氣地拖著步子,卻不知他何時出現。那人滿頭白髮,臉上停了隻大蝶,暴露在外的肌膚卻是一片烏黑,不見五官起伏,那隻代替面具的死蝶也與蛺蝶一模一樣。

「蝶君,若大人,歡迎回到烏有城。」那人開口,與其說聲音更像一種思念波,直接傳向蛺蝶與北海若。

「這位就是我的副手,景。」蛺蝶只說他是鏡靈,但景也有影子妖怪的特性,必須憑藉外物形體出現,眼下他選擇蛺蝶做為模仿對象。

「既然兩位今晚要在此過夜,吾便去調動服侍的人手。」

「甭麻煩了,我才剛放了內城的假。」蛺蝶婉拒。

「那可單傳『偶』,她未離開,也不想離開烏有城,這點你最清楚。」景復又提議。

「除非蝶君不想見她,否則就當了卻偶的心願並無不妥。」

「好吧,讓她直接來我房裡。」蛺蝶說完與景錯身而過,北海若繼續往前走,未曾對那衣裾長長的身影回眸。

回到闊別已久的城主位置,蛺蝶的氣質又變了,豔麗鮮明的色彩彷彿染上烏有城的暗色,但這種暗色並無讓蛺蝶變得醜陋,只是增加了些許詭譎的感覺。

「偶曾經是我的侍女,但北海知道,我真正留在這裡的時間並不長,我走了以後,她還是繼續留下來等我,不曾約定,無止盡地……」

北海若依稀懂了為何蛺蝶不想讓手下伺候的緣故。

「北海聽過這種說法嗎?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亦需讓次之。」當房間裡只有海神與蝶獨處,蛺蝶這樣說。

「城之下,人間世態屢見不鮮。情之累者,莫過心之變易,變易生成,深可哀傷,而以生死,哀之次也。」

死亡並非最值得悲傷的理由,被遺留的活人也不是,最悲哀的是,無論在何處消失的,那已死的心,如滴落的露珠,從來不會在葉尖留下痕跡,人類……妖精……殊途,卻也同歸。

「偶雖肖人而非人,只是人偶罷了,但是她曾經有心,看到心死的她,我總是會難過。因為心死了,她就只懂得傻傻地等我回來而已,這種悲哀恐怕連偶自己都不懂,景說我無心,可能意境太高了我聽不懂,也許我的心比較接近偶原本有過的,所以我每回看見她都頭疼。」蛺蝶飛到水晶圓缸內的睡蓮蕊心,棲息在香氣裡闔上翅膀。

「我累了,最後,讓偶代替我為我倆說個睡前故事吧。」

沙沙的腳步聲從牆後傳出,不一會兒走出一位畫眉深描五官精緻嬌美的少女,她穿著藍紫色長衣,偶彷彿練習了無數次,在神明面前仍能低垂長睫毫無緊張地優雅跪坐,連袖襬的堆疊看起來都像剛剛舒展的花瓣。

北海若將視線從偶身上移開,落到不知是睡是醒的蛺蝶。

※※※

在近松門右衛門的戲劇以及機關傀儡音樂尚未傳入這座城池時,偶曾經是星滿座最當紅的花魁,她善歌舞也有好情趣,連貴人都會來捧場,偶求的不是珍寶或財物,她只求一夜或數天的真情。

這不是什麼昂貴的代價,因此她的陪客都給得很大方,偶的生活歡快又平淡,此情淡了,更覓他情,有時也離開星滿座,悠閒地過著無人注目的日子,誰也不會爭奪她,更不會傷害她。

妖怪是這樣,他們雖悅耳目之色而樂於營造虛情假意,心卻是自由奔放的,不會真的彼此束縛,相對地,孕育出一種純真的性情,偶與她的客人,便是交換這種真情,萍聚風流的溫柔慰藉。

直到這座城池的人類漸漸增多,其中一名人類青年愛上了偶,他不願她在星滿座內接客,拚命地追求她,努力打動了她,他說:「妳是我的。」

那句話,說那句話的人兒,讓偶想起她第一次張開雙眼看見的世界,是幾乎要目盲般的明亮。

有傳說指出,偶是女媧造人時不慎甩回泥塘的一點土,她不像其他始祖那樣開始搖搖晃晃地甦醒成長,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但魂魄畢竟接觸過女媧的神力,非常久遠後,她還是誕生了。

偶根本不相信她曾經接觸過古神,還是偉大的女媧,這或許只是些風雅妖精編出來的逸聞而已,實際上從水潭中爬出的泥妖更可能是她的由來。

沒有什麼不好的,和大家差不多,只是來歷不一樣。

人類從女人的兩腿之間生出來,聽愛人這麼說時,偶覺得也很有趣。

當那個男人問她是否願意為他生小孩時,偶答應了,但她不懂孩子要怎麼誕生。

男人緊緊擁抱的力道快要壓碎她。

人類是種新奇的生物,他們有最愛,相對地就有次愛,更次愛,漸漸地男人來找偶的次數退減了,儘管他依舊強勢地說,偶是他的人,她是他的唯一。

這是很重的咒語,不該輕易說出,因為連妖精的心也會被捕獲。

她在深巷小屋中一天又一天等著,不敢走出門口,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朋友們都勸她遠離短壽又善變的人類,雖然妖精也會說謊,但他們知道有些話不該說,而同樣的謊言他們也不說第二次。

只有人類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同樣的謊,說到連自己都深信不疑。

相信而已,但是做不到,因此被質疑的時候又會很生氣。

偶不願放棄,直到某天白貓女孩拿來一把傘,說是城主贈予她的禮物,但用不用選擇權在於偶自身。

某次夜中的難得相會,城裡下起了雨,偶把傘借給了男人,如此就能約定下次交還的時間,於是他們說好在三天後的下午,於城池中某座橋邊約會。

男人發誓他一定會依約而來,偶很高興,這把傘讓他們多日來的冷淡關係又有些親熱了,神祕的城主對屬民如此愛護,使偶對城主的親切多出幾分感激。

三日後下了一場傾盆大雨,男人沒有準時為偶送上遮雨的傘,那場雨從午後到入夜一直下個不停,男人也未曾出現,因為大雨泥濘,他窩在另一個情人房間裡睡著午覺。

偶就這樣融化了,化成一攤泥水。

她不會死,只是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凝聚回原本的形體,路過的行人一無所知,只是踐踏著,無視離去。

雨裡飛來一隻蛺蝶,靜靜地停在欄杆上,橋樑兩旁的水面盡是雨泡漣漪,彷彿偶破碎了一次仍嫌不夠的心,不斷地渴望聚合,卻再度破碎。

其實人類和妖精不一樣,他們開始常常滿溢真心,因此妖精毫不懷疑,可是真心用竭時,承諾才變成了謊言。妖精說謊就是說謊,承諾了必要履行,雖然一樣會變,但他們不像人類變得那麼快。

還不變的,就來不及變了,因為心已死去,也無所謂變不變的抉擇。

那是唯一一次,蛺蝶動用城主的特權,把某個人類逐出城池,永遠不准他再度走入,因此那名青年忽然從繁華文雅的城市被打回野獸橫行的蠻荒世界,不啻天堂墮入地獄。

男人日夜號哭懊悔,不久後就死了,但他後悔內容裡沒有偶的存在,他後悔失去乾淨美麗的衣裳,不再有輕鬆就能生活的工作,美味多樣的食物,和各種難以想像的娛樂。

為何這麼做?比男人更沉溺聲色的妖與人不在少數,景問蛺蝶。

除了景曾經好奇蛺蝶難得主動放逐某個負心漢,貴人倒是無動於衷,因為他們大半看不起昏昧隨便的人類,甚至稱呼這種除了毛髮稀疏直立行走外與野獸無異的動物叫作「倮蟲」。

蛺蝶說不上來,因為牠本來就不是用人類的標準在治理居民。

「我不喜歡,這樣不好玩。」蛺蝶這樣說,景很滿意地點頭。

「蝶君做得很好。」景讓這件事到此為止,城裡的居民不曾留意這點小插曲,他們只是遺憾偶離開星滿座去烏有城當城主的女侍,從此少了個溫柔又可憐的玩伴。

換成蛺蝶有點難堪了,偶不知怎地猜出橋上之蝶就是城主本體,一心說要追隨牠,連蛺蝶說要幫她介紹優秀又純情的貴人都無視,麻煩到蛺蝶直說是噩夢一場的互動後,偶還是變成城主的貼身侍女。

蛺蝶無拘無束慣了,未將這事想得太嚴重,不久後就離開烏有城四處飄盪,偶善說煙花風月裡的悲歡離合,是未經人事的北海若和蛺蝶不知的趣味,過往蛺蝶便是留著偶說故事給自己聽,但同樣的故事轉手後,牠卻沒自信能保留原味,因此多不再語人。

妖精城池的長夜終於趨於深沉,侍女也退下了,北海若接受蛺蝶的建議小睡,其實偌大的房間幾乎是北海若單獨使用,蛺蝶不過是一片花瓣的重量。

欄杆上不知何時出現籠罩在薄光中的模糊人影,靜靜看著憑几而眠的海神,而後散為光塵消失。

翌日,晨曦初現時,坊市中寂靜肅然,北海若與蛺蝶逕自出城離開,邁向未盡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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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7 22:4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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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化、駢拇 (上)



這一天日落,北海若配合蛺蝶在某座被森林包圍的人類村落外圍停下腳步休息,蛺蝶感慨旅行一大目的是為了感受休憩時疲勞的滿足也不為過。

目前互動還是相當愉快的一神一蝶,照例黏在一起閒談或什麼也不做只是養精蓄銳,北海若棲坐在一株千年老木高枝上,巨樹粗壯約二十人合抱,枝枒歧生,上有不少鳥獸窩巢,枝葉形成廣大的樹蔭,不遠處,以木石蓋出的低矮房子零星分散。

那就是當時人類靠自身能耐創造的巢穴,與其說房子更像盒子。比起城池裡不眠的長夜,沿途走來經過數個人類村落,觀察那些蓬頭垢面的人類日落而息平靜沉寂的生活,蛺蝶反而更安心,看著看著自己也想睡了,北海若只好捧著牠,待蛺蝶睡飽了才繼續走。

因此北海若和蛺蝶最近都養成了夜晚休息的習慣,否則他們本無需刻意配合日夜變化活動。

當天空被山頭暮靄染成深紫,村子的東邊小路走來一抹孤單嬌小的影子,那個十二歲大的女孩穿著粗陋的獸皮衣裳,用樹皮與枯藤包裹雙腿做成粗糙鞋子,她不屬於這個村落的人。

少女出現時曾引起一些村人注意,但沒有得到多少關心,她去敲村裡一間寡婦的門,門以乾枯細枝排列編成,已經窩在家中的女人透過縫隙看見這個年幼的陌生訪客。

天生的母性讓她走出家門迎接這個顯然飢寒交迫的孩子,哪怕自己也談不上富足,女孩手腳細長,一雙冷靜的眼睛看起來聰明伶俐,唯獨一頭亂髮初見還以為是個男孩子,儼然森林裡長出來的野物。

細長的眼型,瞳孔又黑又大,大半藏在眼皮下,女孩的鼻子小而塌,時時無意識地皺出怒紋,嘴唇像是霜凍過的紅花。

有些神似妖精的面孔,但北海若和蛺蝶知道她還是人類。

少女很快被接入寡婦的屋子裡,太陽終於完全落下,除了村子外圍嚇阻野獸的堆火和粗陋哨樓上有昏昏欲睡的男丁看守外,整個村子沉浸在黑暗中,偶爾響起一些呢喃碎語。

生物在黑暗中活動。

「北海。」蛺蝶的聲音有一絲迷惑,海神用袖子遮著蝶精翅翼鱗光,他們仍在不遠處守著這個村子。

「那個小女孩是在獵食嗎?」蛺蝶看見那個混入村子裡的少女此刻正趴在女人胸口上,獵物被撕開喉嚨無法出聲,女孩抬起血淋淋的嘴朝心臟進攻。

「應該是。」北海若平靜地回答蛺蝶,彼此都沒有阻止的意思。

「人吃人呀?」蛺蝶感覺很微妙。

「妖精也會這樣嗎?」北海若問。

「很罕見。畢竟我們有妖力支撐,打架打到死比較正常。本來同類妖精就不容易遇見彼此,幾座山之間能同時出兩個不同種的妖怪已經算難得了。」蛺蝶說。實力在中下層之間,同樣也是數量最多的小妖怪,不僅拒食同類,只要是妖精都不吃,妖力性質不好消化反而會造成妨害。

同類互食大多會產生嚴重副作用,這是種被默認的自然法則,為了讓自家族類生存下去,好在將來孕育出更多凌駕凡種以上的妖精,再怎麼肆無忌憚的妖物仍會保留這條禁忌,這似乎是成精後鮮能繼續留下後代的妖精,本能對同族的愛護。

「這條禁食同類的規矩偶爾也有例外就是。好像是蜘蛛?畢竟不是一般現象。」蝶精繼續對北海若推廣妖精知識。

「人類還真是有意思,活的,死的,穿越來的,像奧貝斯坦和近松門右衛門,住在城裡的人,還有景告訴我的人類習性,每次都不一樣。」蛺蝶緩慢地拍著羽翅,一邊對北海若說。

「可是如果人類族群中有專食同類的存在,為何人族看上去卻愈來愈多呢?」蛺蝶又疑惑地對海神提出問題。

根據據牠的觀察,人類天天都要進食,卻一年才生一胎,怎麼算都不平衡,因為被吃的人根本來不及長大。

「大概那名小女孩是特例。」

「特例?是成精的人嗎?」這詞語對蛺蝶來說具備無法抵抗的吸引力,牠從近松門右衛門那學來「一期一會」的字眼,意思是錯過了就不會遇到第二次,把握每個特例於是成了蛺蝶的要務。

蛺蝶動動牠的觸角。「沒感覺到那個小女孩身上有妖力或靈力,是我太遲鈍?」

「我想她只是人類,跟被她吃掉的女人一樣。」北海若見牠有些煩惱,於是重複了一次。

小女孩確實是天生就在吃人,非成精者,也無其他因素導致口味改變。

「唔嗯。」蛺蝶對牠無法想通的事物總是很在意。

屋裡的少女飽腹一頓後,鑽出門洞摸黑離開村子,黑暗中無法看清楚凶手身上血跡,風向也對少女有利,食人之女優雅地全身而退,來到長草蔽人的荒野上,靄霧迷濛。

天際剛剛浮出魚肚白,少女頭臉沾滿血跡,呆站在長草間,有個讓她無法靠近的奇異存在站在前方。

化為人形的北海之神。

也許獸皮少女已經逃離行凶地點,聽不見那些村民的反應,但北海若和蛺蝶還是能聽到混在風中的叫喊聲,充滿驚恐和憤怒。

「孩子,為何吃人?妳對人類有仇恨嗎?」蛺蝶好奇問。

少女的眼神清澈聰明,她的打扮比一般人類要好些,起碼禦寒實用。

人類是群居動物,但少女身上卻只有獵物的血臭,妖精大都有過艱困求生的摸索時期,因此蛺蝶很容易發現她獨自生存的跡象。

她搖搖頭,看來也聽得懂蛺蝶的話,少女輕易被陌生村落接納,她一定是相當習慣偽裝討好獵物,和某些躲在花裡補食目標的蟲子很類似。

「妳叫什麼名字呢?」

「駢拇。」

「很奇怪的名字。」蛺蝶這樣說。

女孩對羽蟲會說話一點都不驚駭。

裹著少女腳掌的樹皮忽然自行鬆開,她總算有些緊張,抬頭東張西望尋找原因。

北海若解開了食人之女的腳上偽裝。

原來少女腳趾天生黏合在一起,成為裂蹄狀,看起來與常人格外不同,但卻只是皮肉畸形而已,並非真正的蹄,因此不能算作妖子的證據。

駢拇驚慌地看著北海若,不能也不敢吸取對方的血,甚至連移動半步都做不到,其實她真的很想立刻掉頭逃竄,因為這個看起來是男人的存在,身上半點人類氣味也沒有。

「沒有仇恨,那是喜歡人肉的味道?」蛺蝶好奇又問。「好吃嗎?」

少女點點頭。

「原來如此。」蛺蝶登時興致大減,畢竟喜好問題說不準。

「你們是神明嗎?」

「北海是,我不是。妳也知道有神明?」

蛺蝶見駢拇又點頭,這才勾回一點研究興趣。

「以前我吃過的某個人說,總有一天神明會處罰我,我會得到報應,我一直在等,你就是來處罰我的神明嗎?」她仰望著北海若問。

「或許要處罰你的神明還未到來,我只是順路經過而已。」北海若平緩地說。

「駢拇曾試著吃別的東西忍耐,和人類和平相處嗎?」蛺蝶飛到她手背上問。

「試過,可是駢拇吃任何東西都會吐,只有人血和一點肉可以讓我活下去。」

「嗚嗯……」蛺蝶發出無意義的應和聲。

「妳難過嗎?想要當妖精嗎?這樣就算光明正大吃人也不會被處罰,因為人類也會吃其他動物。」

駢拇又搖搖頭。

「已經有人說我是鬼了,我是鬼,所以會吃人。」

「真正的鬼和妳一點都不像,是更大更厲害的東西唷!」蛺蝶本著前輩的口吻澄清,聽了蛺蝶的話,駢拇露出失望的表情。

「對,妳就算長大,也不會比現在大到哪裡去,萬一被人群發現只有死路一條。」

「那樣我就會死了。」駢拇似乎對這個可能性毫不意外,因為她是去吃人的,就算被殺掉也很公平。

過去在埋伏時,駢拇偶然看到女人把小小的嬰孩摟在胸口,掏出豐滿的雙乳餵食,看小人兒吃著從身體裡流出來的白色的血。

所以,人類在小時候不也是吃人長大?

駢拇第一次主動襲擊的獵物是某個女人,但她卻只能喝到紅色的血,那個女人很快就死了。

「但駢拇到底怎麼活到能單獨吃人呢?」

「不記得。」某一天張開雙眼時她就已經是很接近現在的樣子,缺乏之前活著的記憶,只是身體的渴望無需記憶也能明白。

「北海說妳天生就會吃人,我想祂不會騙我。妳不會想要找到那個拋棄妳的人嗎?妳一定是被某個人生下來,然後養到可以獨立行動。」蛺蝶說。

「拋棄?駢拇被拋棄了嗎?」

「哎,我也不太懂,畢竟我也不清楚產下我的羽蝶飛到哪裡去了。」蛺蝶反省,不自覺地就把看過的人類習性套到駢拇身上,無父無母對蛺蝶而言,只是無法想像父母餵養自己的感覺,倒不會感到有缺憾。

「神明大人,來處罰我的神明什麼時候來呢?祂長得和您像嗎?」駢拇天真地問。

「為何?妳不怕死?」北海問。

「不怕。大家都說我是災害,沒有益處的怪物,就跟我的腳一樣。」少女低頭望著黏合的足趾。

「可是,我不吃飽這雙腳就動不了。想吃東西的時候,這裡會痛。」她按著小腹。

「吃人的時候,這裡也有點痛。」駢拇將手心移到胸口。

和她年紀相當的女孩子,已經能和男人四肢交纏擁抱,生下紅通通的小人,再用白色的血餵養他們,但駢拇對壓倒她的男人卻只能湧起由衷的飢渴。

所以她也吃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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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7 22:5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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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化、駢拇 (下)


「沒有益處嗎?為何一定要有益處?」蛺蝶這句話是真的迷惑,牠湊近駢拇的稚嫩臉龐翩翩飛舞,仔細凝視她。

「妳既然已經存在了,一定有某些道理。」這就是蛺蝶好奇的根源,牠特別容易栽入無法一目了然的謎團。

「獅子啦豹啦,還有妖精,會吃掉一些跑得不夠快,隱蔽和警覺心不夠的動物,反過來說,牠們衰弱時也會被別的生物吃掉。人類不一樣,他們連剛剛出生的小動物也吃,好的壞的都吃,一個人打不過的,就用十個人去設陷阱圍攻。只要是自己的後代,就算病弱殘廢,精神有缺陷,都會努力養大,哪怕他們有害同類也在所不惜。所以人愈來愈多了。」蛺蝶繞著圈圈說。

「這樣合作很聰明,卻讓更多笨蛋弱者存活了,然後,為了養活十個弱者,剝奪一個未來可能長成強者的幼子生存機會。」蛺蝶想起在之前的村子裡,見過幾個人類仰仗體型和團體優勢搶奪食物,那些人不靠自己狩獵,卻去搶奪孩子手上的食物。

弱肉強食的法則通常不會出現在同一個族群裡,那是相當反常之事,且違反「族群」本身的定義,因此妖精不會住在成精前的同族之中,反而是異種較容易雜居,因為妖精除了自私自利以外,確實喜愛弱肉強食的規矩。

哪怕住在同族中也不會讓這種焦灼的火焰熄滅。因此妖怪衍生出了一個習俗,在成精前夕遠離同族,剛羽化時無論何種妖精都會非常飢餓,第一口吃到的食物味道可能變成終生的新喜好。

「繁衍超過必要的數量,就會有一部分得被犧牲,作為異種的食物或肥料。」妖精就是這個法則最典型的代表,他們本來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既然誕生就一定會帶來耗損。

但是可有可無並不表示應該被消滅,相反地,妖精往往比一般動物都要強大,形態變化也更自由。

「我沒看過活下來的存在是為了對誰有益,起碼在動物和妖精裡,沒見過耶!因為活著為了帶來眾生利益的存在,是神明的任務啊!難道人類想要扮演神明嗎?那麼他們得先讓自己停止任何耗損才行。」

蛺蝶的話遠遠超過駢拇的理解範圍,她只能呆呆看著北海若與蛺蝶。

「而且我聽某個穿越來的人說,以後人類還會訂出更多有益的藉口來壯大自己。站在妖精的立場,或許妳對我們來說算是有益的,嗯,誰曉得呢?吾輩可懶得計較損益之事。」

北海若也靜靜聽著蛺蝶的發言。

「不用想太多啦,妳只是個小小的人類,照妳喜歡的活下去就夠了,還好在妳死去之前,我已經遇見妳了,駢拇。」蛺蝶說得好像沒遺憾的那個人是自己一樣。

「你們在做什麼!離我的奴隸遠一點!」草叢中響起呵斥聲,隨即鑽出一個穿著玄色深衣的少年,他有著一身古銅色的滑潤肌膚,頭髮卻是淡淡的櫻色,頭顱後方長出三枚彎角,額上以一赤金頭帶纏繞,明顯不屬人類。

「奴隸?」蛺蝶語調上揚。

北海若不期然想起蛺蝶化人的那一夜,手持櫻花的頑皮少年,倘若蛺蝶又有表情,此刻應該是笑著吧!

異族氣急敗壞地走到駢拇身旁,重重跺著腳。

「這才是真正的『鬼』,駢拇,沒想到妳認識鬼呀?既然如此,怎會分不出差異呢?」

「你這妖蝶胡說八道什麼?我允許你說話了嗎?」少年鬼族瞳孔直豎如松針,泛著金色光澤,露出尖牙威厲挑釁。想當然耳蛺蝶不吃這套,而少年鬼族不知是少根筋或心不在焉,慢了半拍才察覺北海若的存在。

「你是何物?」少年鬼族本能戰慄起來,正要變化戰鬥型態,北海輕輕以水氣壓制住他。

「這位是北海之神,名若。你是淵之鬼?叫何名字?小朋友。」蛺蝶問,樂趣一個個自動過來,真叫牠心癢難耐。

果然抬出北海的神明身分,走到那裡都很好用,這下鑽出來的小鬼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蠪。」少年不情願地低下頭,仍微微抬眼瞪著一神一蝶。

「這位小妹妹分明是人類,怎會變成你的奴隸?看著也不像啊!」蛺蝶就是有從乍看不起眼的現象中發掘出內幕的才能。

「我救了她,她的名字是我取的!所以她是我的奴隸,你們休想跟我搶!」蠪振振有詞地說。

「走了,駢拇。」不等蛺蝶反應,蠪粗魯地抓住獸皮少女的手腕打算強行拖走她。

「呃啊!」少年鬼族的下顎直接中了一腳,被豪爽地踢翻倒地。

「誰要跟你走。」駢拇冷冷地說。

「可是妳答應當我的奴隸,妳自己說過。」

「沒錯。所以我沒說我不是你的奴隸,就這樣。」駢拇有點厭煩地說。

蛺蝶停在北海若肩膀上對這幕看得出神。

「駢拇!做本少爺的奴隸是妳這下賤人類天大榮幸,妳膽敢拒絕我!」蠪雖然說得很大聲,卻只敢扣著少女手腕不放,以鬼族的力量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整條手臂扯下,但他要一條手臂又沒用!

「我沒反悔,我答應當你的奴隸了!其他我沒答應過!」駢拇眉心冒出怒紋,顯然兩方存在某種根本上的溝通問題。

特別容易獲取小孩子注意力的蛺蝶於是開口調停:「好了好了,聽長輩幾句話,淵之鬼,你要駢拇當你的奴隸,具體來說,是如何當法?」

「替我整理衣裳、房間,隨我出遊,沒有我允許哪裡也不能去。」蠪理所當然地說。

「那麼食人之女,妳覺得蠪只問你一個問題,所以妳只答應一個答案,是也不是?他當初有把這些內容說出來嗎?」

駢拇點頭又搖頭。

「我明白了,北海,手借我一下。」蛺蝶停在北海依序豎起的指尖上漫步。

「用奴隸的名義,蠪起碼要求駢拇作到四件事,可是駢拇覺得這四件事和自己無關。」根據海神雙手立起的手指數比較後一目了然。

「好,是淵之鬼不對。」

「喂!你這妖精到底怎麼判的?」蠪顧不得神明就在面前,按膝站起指著蛺蝶大罵。

「說起來這就是汝之過了,爾等鬼族與我妖族靈識反而是接近些,自然知道人類這種生物蠢笨居多,秀慧者寡見,對方還是個小孩子,你怎能要一個無父無母沒人教的小女孩理解你的想法呢?」

「……有理。」少年鬼族深刻地反省起來。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你問什麼,更不清楚自己答應什麼,你應該要一條條教會她,再行斟酌。」蛺蝶覺得剛剛那一腳應該可以當作回答,不過還是先哄哄小鬼。

「既然她本來聽不懂,那本少爺繼續問下去,豈非白費功夫?」蠪很快舉一反三。

「非也,凡物之性起伏無常,示之以威,懸之以利,厚恩寡刑,自然馴服。」蛺蝶不疾不徐地說。

「嗯。」蠪早就知道駢拇不怕他,她是未開化的人類,刁蠻也在預料之中,蠪聽了蛺蝶的建議,覺得或許他過去都做錯了。

「好吧,我說,駢拇,本少爺是這樣想的,妳要吃人來我家養著一大群呢,何必搞得自己這麼狼狽?我已聽說有人正聚眾要獵捕妳,想將妳刺穿後再焚燒,最終妳根本無處可去!」蠪扠著腰高興地說。

「不過,我家很大,多養一個奴隸不痛不癢,母君也覺得妳還不錯,難得我們第一次遇到不會想殺的人類,妳到底不滿哪裡?我將給妳華服珠寶,還有鳥羽鋪的墊襦。」

「討厭。」駢拇一甩頭,不屑看少年鬼族的臉。

「說清楚!妳討厭我哪裡!我才討厭妳!又髒又醜,全身乾巴巴,只有腳好看一點!妳以為這樣就能驕傲了嗎?人類!妳剛剛還踢我!」

少年鬼族每次看到駢拇,都見她把腳掌包裹起來,心中早已不快,但是方才駢拇已不裹著小腳了,還用那冰涼柔軟有如魚腹的小腳碰他,所以蠪決定大方地原諒她。

「全部!」駢拇低吼。

「哎呀,真是熱鬧。」蛺蝶仍在一旁搧風點火。

「駢拇!妳!妳!混帳!妳存心氣惱我不成?我說妳是奴隸就是奴隸!」蠪拿少女沒轍,只好大聲這樣強調。

「我不想做你要我做的那些事情。」駢拇傲慢地說。

蠪和駢拇,人類和鬼族常常可以就這樣吵上一整天,累得駢拇也沒空去覓食,所以她愈發討厭這個挾恩求報的傢伙。

「好啦!蠪,我先告訴你常識,養寵物得要清楚何者對寵物是有利,何者有害,你們淵之鬼雖然也是吃人沒錯,不過淵之鬼養的人是法術控制的溺屍,鬼可以吃,但活人吃了可是會中毒而死,到底你們不同族類,此事不可不知。」蛺蝶一說完,少年鬼族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可以天天去抓生人來!」蠪振振有詞的說。

「活人如果住在流沫之下,生氣仍將漸漸被鬼族吸收,最後也是會變成亡者,那樣就灰白灰白,很不可愛了。」

面容姣好的鬼族一臉震驚的樣子,讓蛺蝶覺得很有趣。

「反正如果你只想要玩一會,就把她打暈了帶回水面下不就成了?」

「那……讓她住在岸邊,讓我隨時可以看見就好。」蠪放棄直接要求駢拇,放低了音量和蛺蝶商量,起碼眼前的蝶精看似比他更了解人類習性。

駢拇相當會藏匿,森林又不是蠪的地盤,每次找人都要大費周章,難道就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

「這點你們慢慢討論,我可做不了主。」蛺蝶自認謙遜地說。

「對了,駢拇,怎麼不讓蠪保護妳呢?妳的敵人不少呀!」即使不同種族,雄性保護雌性的觀念還是很風行。

「我吃人,可是我不餓的時候,不想殺人。」駢拇說。

「我只要吃一個人就會飽好幾天,可是蠪會把所有人殺光,然後我餓的時候就找不到獵物了。」

北海若與蛺蝶默默相對一會兒後,蛺蝶開口:「我更正前面的話,駢拇比蠪聰明。」

少年鬼族氣得齜牙裂嘴,但又礙於北海若的存在不敢攻擊蛺蝶,讓某妖怪充分享受蝶假神威的樂趣。

蛺蝶會關注駢拇,之後又釣出蠪,並非為了替他們仲裁,只是單純的無聊而已,現在故事既已釐清,蛺蝶就無意棧留了。

離開那處草原後,蝶精關於鬼族與少女的最後印象,仍是他們在草叢裡打滾吵鬧的樣子,彷彿兩頭剛剛離巢的幼獸。

北海若望著從剛剛到現在心情一直很好的蛺蝶,心中卻琢磨著其他問題。

「鬼族都是那樣尋找奴隸嗎?」

「怎麼可能?他們和我們一樣是朋友啦!」

「朋友?」北海若有些驚訝地重複。

「可是一個自稱主人還把對方當成奴隸的異族也能說是朋友嗎?」

「所以初次見面時我就說過,北海你不懂這種情趣,不過像你我這樣和和氣氣的也很好。」蛺蝶飛到路旁的枯枝上對北海若說。

「那個小女孩注定不會活太久,希望她能偶爾笑笑。」蛺蝶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空喟歎道。

「真的會有別的神明來處罰她嗎?」北海若問。他雖是海神,卻從來不管物怪的瑣事。

空氣中響起蛺蝶輕緩的笑聲。

「我聽侜張說過類似的食人者,他們通常很年輕身體就衰敗了,也很難找到對象繁衍,可能是近親相交的次數太頻繁,食人者身上多出許多很好辨識的特徵,比如駢拇枝指,更容易被人類撲殺,在我出生之前,據說食人者的數量又比現在多。」

「但我親眼看見的實例僅僅只是今日落單的孤兒而已。」

羽蟲往天上飛了一陣,北海若以為牠要離開自己,過了一會兒蛺蝶才降落在北海若等待的掌心中。

「大概不被需要的東西都是這類命運。」

「胡蝶。」

「人類的味道是什麼呢?如果是那個小女孩,或許我願意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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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8 18:3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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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化在宥 ()


荒涼岩漠上隱約可見白色人影,彷彿一抹不該飄落凡塵的虛幻雪花,在灰暗無機的背景中看似渺小,卻有無法忽視的鮮明存在感,黯淡天空略有薄雲,卻未見任何飛鳥橫掠,旅者仍堅定前進。

「北海,我們走到哪裡了?」蛺蝶的大目標是南行,這點毫無疑問,但牠是比任何妖怪都要不方便四處奔走的羽蟲,隨大風雖可飄行千里,對於地景風物卻只能靠傳聞想像。

北海若始終覺得蛺蝶沒有迷路,好好地來到北溟真是奇蹟。

「『中國』。」北海若沉思後回答道。

「哦,那個中國啊!」蛺蝶歡呼。

此中國自然非若干年後人類自封的中國,自然也非路邊髑髏奧貝斯坦所言的中國,兩個名詞光是音義就截然不同。

傳說天地間,居中有神人之國處焉,子民非陰非陽,為近代天帝遷於下界的犯過之神,姑且將其稱為「人」,也就是比神仙次一等的神人之意。

中國之人雖以人形化身出現居多,卻處處可見野獸或神人的殘餘特徵,外界仍會被以妖或神稱之,神人們因輕罪在身不能離開中國範圍,等待罪過贖滿或被提調後才再度飛升,外表同樣千奇百怪。

負責統治這些遭貶神人的存在是中央帝渾沌,中國內的囚犯可以說是古神除外,下界等級最高的生命,像蛺蝶這類毫無斤兩的小妖,倘若沒有靠山帶領,別說進入中國,連中國在哪都找不到。

中國對妖怪來說已經能算是小型的神界了,自然也有強烈的防護,讓凡界眾生不得其門而入,渺小如蛺蝶就算面對前方的中國,頂多只能看到荒涼的岩漠而已。

「北海北海,我們能進中國去玩嗎?」蛺蝶明知不好意思,機會難得還是問了。

「胡蝶,你還沒從冰夷的事情學到教訓嗎?」北海柔柔地說。

「中國裡每個人的神氣都不是你能受得住,哪怕我可以保護你,假使有神人惡意攻擊你,我勢必幫你抵擋,但是你也會受不了我的力量。」

蛺蝶能接受神明力量的安全極限,是北海若什麼也不做的寧靜狀態,只要海神的精神稍起風濤,像蛺蝶這類的羽蟲在一旁被影響隨即就會殞命,海神深知這點,才想防範於未然。

「北海……」蛺蝶感動地說。「我只要有北海就夠了。」

「嗯,我們安靜地從這邊通過,知道是我,中國的存在不會出來攻擊你。」北海若也會巧妙地用自己的氣遮掩住蛺蝶行蹤,神人對妖精通常是反感居多,「妖精多餘說」就是從神人之間流傳開來。

神人遭貶到下界,從來都是心高氣傲,卻看到數量如此之多的妖精鬼怪逍遙自在的樣子,心情自然不會好到哪裡去,然而神人也不會刻意離開中國去找妖精的碴,唯獨不長眼的妖精自行撞到刀口上時又另當別論。

因此中國地方罕有妖精傳聞,更沒有人類活動,妖精們也很自然避開這處不吉之地。

蛺蝶會知道中國的事和神人八卦都是托侜張之福,別看天狐吊兒郎當的模樣,他的能耐竟也在上級神人之列。神界和妖界有個不分種族也能理解的共通點,那就是若非要分出尊卑不可,往往是以力量論,畢竟並非你不去歧視人,別人就不會來歧視你。

蛺蝶於是停在北海若襟上,安分地當起海神的衣飾,同時細細碎碎聊著天,正要安全通過神人領域時,四方土地忽然隆起包圍住一神一蝶,形成高聳駭人的障壁。

「北海!」蛺蝶擔心地低喚一聲。

土壁赫然破裂,滔天塵沙瀰漫,待塵沙稍稍降落,又露出詭異的鮮紅山頭,平坦荒涼的岩漠中竟出現一座大山!

蛺蝶定睛細瞧,大山原來是活生生的肉塊,這下又更加吃驚。

「中央帝。」北海若揚起一陣清爽的巨風,協助肉山更快抖落鑽出地面時的沙泥土石。

「不會吧?『它』是這裡的老大?中央帝是古神,怎麼會長成這樣?」蛺蝶看著肉山瞠目結舌。

按照蛺蝶不成文的規定,神明應該都長得很好看,舉凡北海若啦!冰夷啦!幻化人形時總有種奇異的純潔感,那種不受限於物慾的神性,加上冰清玉潔的化身在蛺蝶看來很美。

「中央帝比我輩還要古老,沒有元神可言,或許說,存在本身就是祂的元神。」

北海若望著逐漸纖毫畢現的赤紅肉山,眼前就是渾沌的原形,祂也無須化身不同形態配合他人,中央帝就是中國神界絕對的支配者。

「後生晚輩知禮數的不多了,北海小兒,帶什麼好東西來探望老朽呀?自汝成形以來初次見面,可別讓我無聊。」

肉山周圍響起轟隆作響的巨大聲音,饒是有北海的神氣保護,蛺蝶一瞬還是被震得眼花撩亂,軟軟地從衣襟掉到北海若手裡。

「道塗偶遇,旅經中國不料驚動大帝,失禮。」北海若處變不驚道。

渾沌本無形體,祂是一,也是全,道之化身,但盤古開天闢地時撕裂了渾沌,天地成形,日月星辰與山海河湖隨後演化,那時世界概略成形時溢出的渾沌碎片就凝聚成中央帝身軀,傳說祂吞食了盤古血肉的一部分,因此才以這種姿態存活下來。

但古神多由盤古屍體所分化,對祂們來說渾沌的存在是更早也更久遠的未知,中央帝後來雖然非常低調馴服,但北海若知道由部分激進古神與原始神人組成的天界,仍然積極吸納新神明,好提防這個可能太古更早前就存在的禍央,將渾沌封帝也帶有鎮撫之意。

某些古神相信,渾沌總有一天會滋長旺盛,將天地回歸為虛無,否則也會暗中計劃造反,中國有些神人竟不是真的被罪降,而是來監視祂。

北海若本來對這些鬥爭猜忌的一團陳年爛帳沒興趣,但北海實在太過廣大,永無止境帶來訊息的四方流水,以及生物不易存活的清淨環境,被不少力量強大的神族或古魔作為自家領地的外圍與通路,難免接收到內幕消息。

神明們都清楚北海若不計較外來影響也無意與其他勢力產生交集,便任祂無慾無求地存在,不敢真的去撩動北海,因北海若的性質與力量同樣特殊且具備威嚇性。

懾於北溟深不見底的水色與波濤,也有些神人將北海若當成小型的渾沌看待,進而懼怕並防衛祂,但北海本身並無這種自覺,連帶蛺蝶也毫不清楚北海若的危險程度。

渾沌忽然漲大身軀,鋪天蓋地彷彿要連他們一起壓碎,轉眼間那股龐大的存在感又消失了,肉山萎縮成約兩人高的肉塊,停在原地,上尖下圓有如一顆卵蛋,不時搖晃著。

變化自如乃是神明的特色,蛺蝶倒是大大鬆了口氣,這樣子比起巨肉之山,勉強是順眼多了。

「為何北海會與小蝴蝶一起旅行?」渾沌似乎覺得好玩,從肉塊中伸出兩隻前肢探向北海若,狀似要抓祂手裡的蛺蝶,蛺蝶一驚連忙往海神懷裡鑽。

「我們是朋友。」北海若正面回答渾沌的問題。

「為何異類會結識為友?」中央帝又問。

「因為迄今只有胡蝶問我是否願意結為朋友,而我無意拒絕。」

也許北海若天生就有敬老尊賢的性格,但蛺蝶發現渾沌的神威不會使牠致命後,無論如何都無法對一團紅通通的肉塊生出敬意。牠覺得北海被渾沌壓制住了,比如說,他們本來是想走就走的自由旅者(而北海若通常以蛺蝶的意願為準),但祂現在卻在渾沌的出現下被動地等待。

蛺蝶是隨和的,這是蝶精與妖精貴人、天狐乃至神明都能相處愉快的主因,但牠其實也很任性,最後上述存在都不能真正拘束住牠的羽翼。

蛺蝶從沒想過因為朋友被壓制,連帶自己也感到不自由。

過去牠擅長挑選對象,敏於避免麻煩,更重要的是,蛺蝶的朋友都知道,蝶精的無用之用,就是一起玩鬧解悶或者靜靜相伴而已,不會將牠帶入危險之中。

北海似乎不想靠近渾沌,這點蛺蝶亦同。加上渾沌從地底鑽出來,蛺蝶對地下來的東西總是更加提防,哪怕那是偉大而神聖的中央帝也一樣。

舉凡神或魔,遠古到了某種境界,就只是怪物的一種,就算加諸再多再好的詞彙形容,或者按照屬性一一去分類,都不能改變那種「絕對不同」的異常感,不只妖精會驚駭,放之神族恐怕也不可能相處融洽,渾沌的形體,祂的語氣,在在都讓蛺蝶不舒服。

然而蛺蝶會不問理由討厭的東西已經是非常罕見了,多半是奇特到自己也不了解的例子,起碼蛺蝶絕不會討厭足以殺死牠或者啖食牠的天敵,因為牠不討厭自己的食物,牠也只是其他生物的食物。

在蛺蝶的想法裡,大家都一樣。

比如說不具備元神這點,缺乏元神就等於沒有心,沒有心還能活動的存在,就算是神明,蛺蝶也只會感到不可接近,能離多遠就離多遠。

蛺蝶和北海若是朋友,不管他們的本質落差有多大,朋友就應該盡量平等,因此蛺蝶努力讓自己不只是「不怕」北海若,而是喜歡並接受海神展現的一切,牠不說什麼「本來就可以辦到」的狂妄之語,認真去思考,認真去克服先天的鴻溝,且不損及自我,那樣得到的朋友才是珍貴可愛的,因此牠不是天生就將北海若等閒視之。

既然是朋友,就不能表現得好像只是北海若的裝飾,因此蛺蝶鼓起勇氣插嘴了。

「難道你的朋友也都是渾沌嗎?有第二個渾沌?第三個渾沌?」蛺蝶說出口後才猛然發覺,這語氣聽起來怎麼頗嗆辣?牠該不會不只是幫北海若說話,還更加偏心於維護祂?

北海若低頭看蛺蝶的眼神也有點詫異,蛺蝶不滿地搧搧翅膀。

「我的朋友自然也是與我不同的異類,小蝴蝶,但尺寸沒小到像你這麼誇張呀?」渾沌頗覺有趣,順著北海若視線也接上蛺蝶的話。

「『物各有量,何來小大之分?』」蛺蝶挪用了北海若初次見面時對牠說的話,雖然是有點奸詐的作法。

「呵呵,說得好,但不像妖精會有的想法,是北海若教你的嗎?」中央帝立刻看破蛺蝶的伎倆。

「然則,若有一物實則無量,汝待之何?」

「那就隨便它啊!」蛺蝶一頭霧水應聲作答,牠可沒那閒工夫管東管西。

「原來如此,你的小朋友還挺可愛的,北海若。雖是羽蟲之身,度量卻比吾友開闊得多。」渾沌的聲音再度飄揚。

「此話何解?」北海若追問。

蛺蝶很好滿足,見中央帝稱讚牠,立刻給這個外表不夠優美的神明額外加分。

「這是前陣子不久發生的事,二友特意來中國訪我。」中央帝道。

某段故事的序曲即將揭露,話是這麼說,這個『不久的前陣子』也肯定是遠在蛺蝶誕生前的遙遠歲月了。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19-5-5 20: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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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8 18:3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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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化、在宥 ()


「吾友為南海之帝儵,以及北海之帝忽,此二帝不知怎地,同時約好來我這裡。」渾沌開始描述那個故事。

「等等……北海的統治者不是若嗎?那個忽是怎麼回事!莫非北海還是祂的臣子?」這種事蛺蝶想都沒想過。

「嘻嘻,小妖精,別急著下定論,問問你的朋友吧,若要論歷史,北海若的確比較早。」中央帝將皮球踢回給海神。

「胡蝶,你誤會了。」北海若向牠解釋道。

北海之帝並非住在北海,而是祂的神宮位於北溟上方異界才因此得名,北海之帝「忽」居住於「姑射山」中,而這姑射山原先是沉在北海裡的島嶼,後才被忽提高為神宮所用。

簡單地說,中央帝的故友之一是選擇在北海若附近定居的神明,這些不在天界和眾神共處的古神總是用結界與斷域將藏身處遮蔽起來,形成各自的神界,忽的神界與北溟不互通,普通下界生物不會有誤入的機會。

「忽天生沒有形體,只是祂出遊時會生出千翼,起風凌翔,遏絕雲霄,所遺之風經年不去,此為忽之神力。」北海若又沉思道。

「儵我未曾見,據聞居於南溟深海,『沃焦山』附近的深淵中,亦絕少現身。」既然是南海之帝,祂的消息就不太可能被河川帶回北海了,因此北海若是真不知,只是偶爾有機會也能聽見路過神魔談論相關話題。

「哇喔。」蛺蝶發出讚歎聲。

「南海之帝儵與伏羲氏有些關係,上身為人,下身為龍,金鱗赤眼,有『海下日神』的稱號,因此祂的神界雖落在深海裡卻很明亮。這兩個用游的也好,飛的也罷,終年都喜歡來我這裡吵架,累我得為祂們仲裁,前次不知怎地好在一起,偏偏是為了整治我。」中央帝有些好氣又好笑地說。

難得和好的儵與忽在中國裡愜意遊玩,又有老友渾沌相陪,真是逸樂無邊,好景不常的是,當祂們見多了各式各樣的神人,和後來的蛺蝶一樣,卻嫌棄起中央帝神祕的外表。

此外,儵與忽在吃喝玩樂時,中央帝只在旁邊看,二帝帶來的美景傳說與伎樂,渾沌也不懂得欣賞,畢竟渾沌就只是渾沌,祂除了存在那裡,沒得受用其他好處了。

儵與忽將腦筋動到渾沌身上,問祂是大是小,是陰是陽,是何物也?

中央帝回答,皆非是者,故名渾沌。

於是不知是誰先起了頭,說:「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

是真心為了中央帝著想亦或吃飽過於無聊已不可考,總之這事儵忽都有分,祂們發揮了古神無與倫比的神力和意志,還真的在中央帝身上開洞,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我咧……原來神明也這麼……」蛺蝶把最後那個「蠢」字硬是吞了下去。

但祂們發現好不容易鑿通了那肉塊後,中央帝原本鮮紅健康的肌肉開始失去彈性活力,轉為暗淡泛白,並發出腥臭味泊泊流湯,二神大感不妙,無論儵與忽如何呼喚好友,渾沌都不再回應祂們。

渾沌受天帝所託管理遭貶神人,本身也是責任重大,現在被南北二帝這麼一鬧,貌似某種可怕而無法預測的後果正等著祂們,萬一神人在下界叛亂,儵與忽就責無旁貸了,此時本該主動向天界自首並擔起中央帝的責任收尾才是,但儵與忽覺得太麻煩了,互相責罵對方幾聲後灰頭土臉溜回各自的神宮閉關不出。

由此可見儵與忽這兩個神明的性格,和祂們選擇偏僻幽深的神宮居住有絕對關聯,反正天界看在祂們鎮守幽域的功勳和面子上,既然不是什麼天地毀滅的大事,也無法找出幾個力量資歷在祂們之上的古神審判教訓,總是會派些小蝦米來處理善後。

「您還存在,因此是場騙局吧?」蛺蝶看中央帝竟能把兩個大神耍得團團轉,立刻添加了由衷的佩服。

「呵呵。」渾沌這笑聲大有管理神人過於無聊的意味。

那時中央帝只是讓本體遁入地下,留一小塊假身做做戲而已,但儵忽二帝從未想過逆來順受的渾沌會設計祂們,當真深信不疑,惡作劇出乎意料地成功。

「那個,你身上被這樣亂挖真的不會受傷嗎?」蛺蝶有些擔心地問。

眼前的卵形肉塊開始蠕動起來,然後噗滋一聲長出了四條細腿撐起整個肉團,搖搖晃晃地走動起來。

「渾沌是非陰非陽,不生不死,可虛可實的無量者,小蝴蝶,不必為我擔心,我的樣子是最舒服不過的形態,走到哪裡都無需煩惱穿不穿衣服,有無正眼對人的問題,或許你看的是我的屁股呢?」中央帝在地上滾動著說。

「嗯咳。」北海若乾咳兩聲,蛺蝶很明顯地被打動了。

光是能用屁股對人並且不會被發現這點就足夠吸引蛺蝶。

「原來如此,我懂了,執著形象的我果然還不成熟。蛺蝶的模樣,人的模樣,還不如渾沌來得便利,能否教我一點解脫的祕訣呢?」

「你想變成和我一樣的肉塊?」中央帝饒富興味地問。

「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蛺蝶說風是雨的性格連波動無常的北海若也無法捉摸。

「讓你這漂亮的翅膀消失,北海恐怕會怨我呢,不用著急,當你換個身子時會有機會的。」中央帝沒有正面回答蛺蝶,只是神祕的說。

「提到妖精,剛剛倒是有別的妖精找到我。」中央帝語出驚人,祂的剛剛仍然不會是蛺蝶的剛剛,誤差在幾個月內就算很精細了。

「不會吧?是什麼樣的妖精?」

「記得是……那個四隻腳有尾的……驢……馬?……不,狼,可能是狼,這些眾生的名字真瑣碎,說是啥打賭來找我,找到算牠贏。」

北海若剛泛起不祥的預感,果然蛺蝶立刻爆發!

「竟然有妖精比我先找到古神!可惡,火足這傢伙!打賭的傢伙裡面只有牠是狼妖!」蛺蝶太自信只有牠得到神明眷顧的幸運,殊不知妖精千萬種,神明的種類也毫不遜色。

「牠活著走了?火足怎麼知道渾沌在這裡?」蛺蝶帶著點不甘心詢問中央帝。

「我在牠身上留下了我的記號,因此也算是起了保護作用。那匹狼不停要我留些證明自己是渾沌的證據,原來那個賭注當真不假,小蝴蝶你也很不容易呢,整尊運過來。」渾沌毫無威儀地癱在地上,和蝶精閒磕牙。

「小狼妖和你們一樣都是偶然走到這裡。剛好我悶得慌了,跑出邊界閒晃。」

該說偶然真可怕,還是一切都在中央帝預料中呢?

就渾沌的特性看來,本體恐怕比整個中國還要廣大,起碼超過北海,真是難以想像的古神。

這樣的古神對北海感興趣,實在是吉凶不明。

神族不會和北海若互動,只會在不得不經過北溟時警戒祈禱,對北海若避而遠之,活了這麼久,蛺蝶和中央帝還是唯二主動找上北海若攀談的異常案例。

可以確定的是,北海若並非天界一分子,雖然天界將北海若分在某個位階中,但祂從來都不曾回應這種像是拉攏又像提防的邀請,因此沒有任何稱號。

真正的古神大多生活在下界,與萬物同俯仰,共存於天地之中,天界反而是後來才額外被創造的虛空世界,容納彼此共識較高,發展獨特文化的神明,雖然力量差異懸殊猶如雲泥,但妖精更願意與古神親近。

渾沌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範例,他彷彿用儵與忽的故事告誡北海若,離開原本孤獨封閉的生活,與外界相交可能產生的後遺症。渾沌不以拘束為苦,北海若不以活動為樂,只是祂們都有接受現況的理由,僅是如此單純。

當渾沌看見北海若小心翼翼將妖精捧在手心裡的畫面,祂就確確實實地預見了海神的命運。

「那是什麼記號?能不能連我也留一個?」那蛺蝶就有兩個遭遇神明的證據了,怎麼想都不吃虧,況且中央帝的記號還能趨吉避凶,蛺蝶太需要啦!

「我把那匹狼尾巴變成同樣的肉塊了,被我碰觸到的東西就會變成這樣,所以那些神人才那麼怕我呢!既然那個妖精不介意,我也不是小氣的人物。」中央帝雲淡風輕地說。

「哇,火足的尾巴真的變成那樣嗎?我一定要去看看!」蛺蝶有點遺憾地說。「但變成那樣我大概就飛不動了。」

「妖精比那些不中用的神要有趣多了,北海,我如今倒有些羨慕你。仔細守護你懷裡的東西,注定失去的話,不管神還是妖都無法避免。」渾沌說。

北海若不答,只是袖子仍半掩在蛺蝶之前,防備中央帝隨時會有動作。

「神明說話果然都很深奧。」蛺蝶裝模做樣地說。「渾沌也很無聊吧?為何不能隨心所欲呢?」

「非也非也,小蝴蝶,我不懂心之慾如何縱橫上下,因此也省事多了。」中央帝逐漸變大沉入地底,引發強烈地鳴震動。「倘若明白,恐怕天地也要被我鑿幾個空洞出來,哈哈哈哈……」

渾沌有如沒入水中完全消失,岩漠上竟然毫無巨肉之山曾從地底鑽出的痕跡。

「真可惜。」蛺蝶對中央帝的大肉團仍然意猶未盡。

「胡蝶,渾沌是神明皆不想接近的存在,之所以沒將祂當成魔,因為中央帝連魔都會吞噬。」北海若向著蛺蝶低聲警告。

「我不覺得親近祂是好事,被渾沌做了記號也一樣,也許現在還看不出影響……」

「北海害怕被渾沌吞噬嗎?」

「不害怕,但是不願意。」極小之物容易被極大之物吸引,這個道理北海若懂,就像飛蛾撲火一般,無法遏止的渴求。

「我的歸處不在渾沌之中。」

「北海很有主見,真不愧是北海。」

蝶精彷彿感覺到北海若心中的風暴,靜靜地依著他,北海若伸手撫摸蛺蝶,牠順勢爬到海神的指尖。

「其實胡蝶也很不喜歡隨隨便便就決定答案,雖然渾沌看起來蠻讓我羨慕的,剛開始不習慣,但是愈想愈順眼。如果我什麼都不是,北海應該就不會想當我的朋友了吧?要被認為是朋友,起碼得是『什麼』才行。」蛺蝶說。

「為何胡蝶這樣想?」

「如果北海不是北海,我可能就不會認識你了,就算見面或許也不會想要來往。」蛺蝶以此類推。

「倘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那又何來相不相識的疑問?」海神問。

「所以這就是北海不懂情趣的證據!倘若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還能相遇,像現在這樣結交旅遊,豈非是件浪漫之事!」蛺蝶容易沉入假設情境中無法自拔。

「浪漫?」

「算了,北海以後慢慢懂就好,只是千萬不要像儵和忽那樣,不管自己身上有沒有洞都要隨便幫人挖洞。」蛺蝶搧了搧翅膀,豔麗華美的紋樣就在北海若眼前變化如無常的雲彩。「天地之中,天地之外,又有誰能夠確定對方需要自己出手改變?」

蛺蝶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所以北海最後還是不懂情趣也不要緊。」

「但胡蝶所謂的情趣,吾不討厭。如果你能讓我理解請勿客氣。」北海若緩緩回答。

海神想了想,給出一句結論:「我現在明白被包容的感覺了。」

「因為渾沌嗎?」蛺蝶興致勃勃地問。

然而北海若卻只是凝視著蝶精,不曾逸出任何回答。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18-6-28 18:3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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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29 22:3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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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化、達生 (上)


蛺蝶從還在卵裡就擁有靈識,那時牠以為理所當然。

還未出生前牠就聽見風葉磨擦的聲音,聞到露水冰冷的味道,感知黑夜濃纏的壓迫,以及白晝陽光催化生命的溫暖。

那時蛺蝶想,是時候了,牠要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然後變成外面那些聲音或感覺的一部分。

牠拚命咬破卵殼,將細小身軀擠出破洞,牠看見一些綠意,清寥的天空,以及偶然起落的幾聲秋蟬鳴叫。

牠曾經以為自己是一隻蟬,只是有點遲到而已。

這件蠢事蛺蝶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凡是認識牠的存在絕對都會笑得嘴歪眼斜。

沒有任何同族來讓蛺蝶明瞭「我像什麼」,附近也沒有任何具有靈識的妖精可以教育這還未成熟的半妖蝶「你是什麼」,但蛺蝶還是努力活了下來。

枯黃葉子與毛茸茸的小青桃子並非還是條幼蟲的蛺蝶能啃得動的食物,牠吃的是地上屍體流出的汁水,等到牠更大一點,冰雪覆蓋桃林時,牠能喝的只有冷雨而已,幸運時會有躲避風雪而來卻凍死的動物屍體。

幼蟲鑽進那些毛皮動物裡,感覺受到保護,有點溫暖。

剛張開眼睛時,牠立刻明白附近的生物不是快死了,就是要長長地睡一覺,沒有誰會留意牠,個個迫不及待地奔向不再痛苦的安寧。

因此,蛺蝶從來不覺得只剩下自己是很奇怪的事情。

※※※

中國之行告一段落,冬天追不上北海若和蛺蝶的腳步,等他們進入南方一帶,已是冰雪初融的季節。

沿途蛺蝶又陸續帶北海若拜訪許多妖精傳說中的名勝古蹟,或旁觀人類如何與自然搏鬥的勵志風景。

蛺蝶精神奕奕的模樣讓北海若很欣慰,畢竟正常羽蟲根本不會在寒風凜冽中存活,就算成精的蝶同樣不脫怕冷習性。

「啊,我比較特別一點。」蛺蝶停在北海若袖口,牠的翅膀有些不對襯,卻顯得花樣更加妖豔,巴掌大的彩蝶停在黑藍頭髮的白衣青年袖口,構成使人目不轉睛的華麗裝飾。

「我是秋天誕生,冬天羽化的胡蝶。」蛺蝶說出自己的來歷。

妖精通常有反逆的生命史,蛺蝶也不例外,牠在同類的死亡中孵化,然後獨自在艱辛環境中迎來新生羽化,絕大部分處在這種不自然狀態的生物都會很快死去,極少數才成為真正的妖怪。

「北海,雪都融化了,不知道冰夷現在如何?」蛺蝶提起他們剛從北海啟程時遇見的河伯。

「還是老樣子。」海神回答。雪山被女媧神力守護著幾乎處於永冬狀態,縱有改變也只是少許循環而已。

「真希望有機會還可以再看見祂。」蛺蝶盯著北海若臉龐,還是覺得冰夷比較好看。

春汛的透明波流中浮著幾枚花瓣,幽幽地在北海若和蛺蝶面前打轉沉入水渦。

蛺蝶凝視綠意初初抽芽不久的小溪兩岸半晌,忽然對北海若說:「咱們還是換個方向走,我帶北海去某個地方。」

再往南便是春境了,蛺蝶卻折返西北,於是他們又回到蕭沉的空氣裡。

某處大澤乾枯後留下的龜裂荒地,過於貧瘠且無法蓄水,遍地寸草不生,邊緣為土山阻隔,明明四野都生機盎然,唯獨該區域死氣沉沉,北海若覺得不太對勁,但祂一貫靜靜跟在蝶精身後走著。

山腳下是一片稀疏枯木林,蛺蝶繼續往前飛,沒想到林子盡頭竟有處通往山谷的隱密小徑,相當狹隘曲折且陰暗漚溼,但蛺蝶卻毫不猶豫地帶領著北海若向前探索。

不一會兒眼前豁然開朗,景象卻更加觸目驚心,山谷內幾乎是個壺狀的祕密世界,暗色岩壁卻讓灰白枯樹顯得陰森無比,地上一攤攤混著泥水的積雪,染出更多淒冷散亂的氛圍。

北海若不自覺地將注意全放在蛺蝶身上,羽蟲是此地唯一鮮活的色彩。

蛺蝶在進入隱密山道時就盡數收起平常的言笑晏晏,將北海若帶入山谷後,逕自停在某根枯枝上,更不像以往對北海若抱怨風大或無聊,靜得反常。

北海若陪牠等待入夜,星月遺忘了這處慘淡之地,除了蛺蝶的鱗光外,四周陷入墨水似的黑暗。

「好了,現在這裡總算好看了一點。」蛺蝶說。

明知北海若無需日月照明也不會目盲迷路,但蛺蝶寧願處在這樣深深的暗夜中,毋寧說,想要看不見的是蛺蝶自身。

海神一直在等待時機,認識蛺蝶後,祂學會許多細膩的舉止,並不表示過往北海若是粗暴的,僅僅意味著海神也能用妖精的腳步行走。

「這是哪裡?」北海若提問,儘管伴隨蛺蝶待到入夜這段時間中,祂對答案已經八九不離十。

「我誕生的地方。」蛺蝶清亮的嗓音在黑暗中像是輕盈滑過水面的水蠅。

蛺蝶的鱗光更亮了,幾乎罩住整棵大樹,光輝凝聚出人形。

那人斜倚著樹幹,模樣有些像是北海若那一夜見過的傀儡少年,但他肩膀更瘦小,腰肢更纖細,幾乎是個女孩子,頭髮也非漆黑,而是水晶淡紫,兩片長長的衣袖白似浪,透明如煙,又像海水的顏色。

這才是另一個蛺蝶的真面目,當妖精拚命想要化人的初次成形,也會變成某種固定形態。

鱗光飄浮在蛺蝶四周,北海若看見那薄寒之人走了一步,然後再也不肯移動,北海若遲遲等不到對方接近,只好主動向前。

「怎麼了,胡蝶?你換了個樣子。」妖精和神明都會有以元神為主脫離軀殼的形象,因此用另一種樣態出現毫不奇怪,但早在妖精城池時,北海若就知道蛺蝶不喜歡原形以外的模樣,千方百計避免變化,哪怕原形不適合旅行也抵死不肯妥協。

身為妖精的好處除了活得比原本天壽要久,其他優勢卻不見蛺蝶充分利用,怪名遠播也是由此而來。

「有事想拜託北海,所以在這之前,如果我還有隱瞞的模樣,對你來說太失禮了,北海沒有瞞著我的地方。」

「你怎知道我沒瞞著你?其實你不知道我許多事,胡蝶。」海神說。

「那是我不能知道或不想知道,所以不算瞞呀!」振振有辭的樣子又是北海若熟悉的蛺蝶了。

「可是我有想告訴北海卻又不想讓北海接觸的祕密,那就是隱瞞了。」

「願聞其詳。」

嬌小身影搭著祂的袖子,海神不禁想起蛺蝶真的很喜歡袖子這種無關緊要的部分,這時為何會憶起這種小事?北海若不明白。

「我既是雌也是雄。」

「初次見面就知道了。」北海若說。

蛺蝶從未隱瞞這件事,這也不是什麼罕見的特徵,從蛺蝶的翅紋和羽翼大小就可以清楚地知道事實,幾乎看過蛺蝶的存在都不會誤認。但蛺蝶也只願意讓接觸自己的對象知道「事實」,關於另一個模樣,卻是抵死不肯透露。

其實不同種族大致也就只熟悉自家的雌雄屬性而已,甚至有些種類根本雌雄不分,長得都差不多,因此看到蛺蝶的原形,大多數妖怪或人類仍然只覺得「不過就是會飛的翅膀很漂亮的蟲」,就像蛺蝶自己也分不太出來海裡的魚是公還是母,還是最近才從雄魚變雌魚。

蛺蝶搞不懂,為何變成人類的樣子卻有這麼多規矩?

「那部分不重要啦!」蛺蝶說。

那張像是花苞般精緻的臉孔抬起來面對北海若,祂仍然心如止水,其實蛺蝶帶北海若去過的城市就有許多以人形出現的妖精,打扮得花枝招展,舉止之狂放恐怕連神人都會咋舌。

「北海啊,我明知這是很蠢的事情,但是我還是很討厭自己的樣子。柔弱的,獻媚的,為了迷惑敵人或討好靠山方便生存的天賦化身。」蛺蝶淡淡地說。

「其實外表又有什麼大不了呢?美也好,醜也罷,強或弱不過是假象,我喜歡中央帝的樣子,酷多了。」這是和奧貝斯坦學來的形容詞。

「但是,我看到你和冰夷原本的樣子就這麼好看,不用依賴雌雄形體或害怕生老病死的毀壞,我還是會起嫉妒心,北海,我不想嫉妒你,可是我仍然嫉妒你。」

「一定是我還是非常討厭這個模樣吧?因為這個樣子讓和我不一樣的人很容易為難,但我卻無法理解他們的感受。」

「為何你是北海而我卻是胡蝶?但你是北海這件事卻讓我欣喜若狂。」

北海若靜靜諦聽下去。

「聽好,我不是要你委屈自己變成小蟲或小狗來討我開心,也許你並不覺得那樣委屈,可是北海一開始的樣子就好了。我喜歡北海,所以想讓你知道我所有的樣子,想讓你理解你原本不會理解的事情。」

「我覺得你不管什麼樣子都同樣好看。」北海若說。

「北海知道為何朋友也不能看我這個模樣嗎?」蛺蝶問祂。

「不如由你來告訴我。」

「凡物有所屬,必有所偏,比如男人可能會愛女人的頭髮眼睛,嘴唇身材,但他卻不愛她的指甲皮垢,口水屎尿。凡有生者,皆在抉擇。」

「但是我不願被抉擇,星滿座的櫻花精只看上我一邊翅膀,就算接受我兩邊翅膀的存在,最終也只是看見鱗粉的假象而已。」那人影輕歎了口氣。

「並非只有男女情愛涉乎抉擇,天生雌雄有分別的眾生,不是正發情找交配對象就是喜歡跟同性窩在一起狩獵聊天。我哪邊都不是,這樣的我很難交朋友,就算不是情人,朋友也會想拆我另一邊翅膀,好讓自身避免不自在,北海理解嗎?」

「正努力理解中。」

「希望你不嫌棄我的模樣。」

「不會嫌棄的。」北海若保證。

「這樣一來,我在做那件事之前就沒有遺憾了。」蛺蝶又退了一步,拉開與北海若的距離,蛺蝶在化人時身上鱗光也變亮許多,枯林間瀰漫著柔和朦朧的光亮。

「以下我要做的事情,不是朋友之間該做的事,因此我是用妖精的身分拜託你,神明大人……」

蛺蝶彷彿用盡畢生力量想要傳達給北海若般,拚命地開口了。

「請你救救這個地方。」

但那句話在北海若聽來卻是異樣地微弱,甚至比不上蛺蝶隨口呼喚祂名字時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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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6-30 00: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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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化、達生 (下)



已經記不起是哪一年冬天,蛺蝶羽化了,從蛹之中掙脫長出雙翼,但那時牠離成妖還有最後解脫原形的關鍵──要證明自己是妖精,必須有從「原形」變成其他形態的能力。

通常妖精會選擇化人,這是最簡單的一種,也是最容易和異族溝通的形態,萬一遇到神人也比較容易博取好感,一開始並不是基於喜好才變成這副樣子,蛺蝶自然很難喜歡上人形的自己。

那橫跨死生一線掙脫得到的新形態卻就此刻印在魂魄中,無法任意割捨。

許多半妖態的生物往往就卡在這段危險的空窗期中功虧一簣,合該是蛺蝶幸運,牠所誕生的隱密山谷似乎是某個仙人所遺棄的洞天福地,非常適合修煉。

除了谷中有桃林外,山道出口又重繞一層桃樹,桃林外深潭橫臥,春日降臨,死寂山谷迸發了蛺蝶意想不到的奇蹟,牠歡欣地發現花鳥蟲蝶又來拜訪,熱鬧遠勝去年秋天。

蛺蝶成了唯一在山谷裡生活的半妖,牠和其他蛺蝶幾乎沒有不同,只是牠懂得許多事情,其他野獸終其一生也不會去思考的事,在蛺蝶的靈識裡飛快地跳轉著,比桃花林的花瓣還要繁複。

桃花怒放,蛺蝶採蜜維生,其他同類正努力交配覓偶,耗盡所剩不多的精血,作最後的狂舞。蛺蝶看著那些相似的生物,恨不得和牠們一一敘過知識,分享自己無盡的疑惑與快樂,但其他蝴蝶卻聽不懂蛺蝶的話,紛紛將牠當成天敵閃避。

那時蛺蝶身上已經具備淡淡妖氣,但牠只覺得自己很健康,所以長得大了點。

羽蟲是非常敏感的生物,很快蛺蝶就知道牠不被同類所歡迎,蛺蝶長得特別大,特別華豔,特別耐寒耐雨,也特別不懂得合群,彷彿一部分本能跟著牠羽化同時消失了。

蛺蝶不怕鳥類,鳥獸也不敢吃牠。

兩個月過去,紅粉凋零,滿地春泥,到處留下待孵化的新生命。

蛺蝶只是看花了眼,完全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但牠安慰地想,會有其他生物留下來陪伴牠了,特別是同類的蝴蝶。

就這樣蛺蝶迎過了一夏,看著一度翩翩飛舞的同伴隻隻虛弱墜地,終於失去生命,在這之前有不少蝴蝶都選擇飛出山谷到南方去。

──南方!

蛺蝶只讀懂這個強烈的願求,不知為何牠卻完全不想離開這座山谷,或許是還剩一些還未孵化的卵,剛剛改變的蛹,還有躲在樹洞裡沉睡的成蝶,牠覺得應該留下來照顧同族,因為只有牠還醒著。

然而蛺蝶不清楚,山谷裡的桃花年年都能怒放,是因為桃樹得了仙人靈氣滋養,從此桃花生出吸取精氣的習性,除了蛺蝶外沒有生物能在山谷裡活過一冬,這種吸取緩慢且隱形,近乎和自然同調,只是會讓生物更容易衰弱,谷中桃花甚至沒有意識,只是花期長得異常,花色也嬌豔如夢。

蛺蝶的特別之處,就在於牠不但能抵抗桃樹吸取精氣,還能從花蜜中得到能量,牠將要成精了,而桃花還遙遙無期。蛺蝶寄予期待的那些弱小生命終究還是滅絕殆盡,大夢初醒,牠才發覺自己好像有點強。

移山之力,獨尊之慾,唯獨這些蛺蝶從不思考。

牠不能號天不暗,叫風不吹,令水不凍,牠只知道會死的依舊遠去,只剩下自己。

何謂「生」也?

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

那麼蛺蝶要不繼續活下去,還是就此死亡,到底分別在哪?

牠知道有條界線存在,但跨過去後會產生何種變化,蛺蝶卻一片茫然。

每當牠離那條界線更近一步,愈發感到無以名狀的驚駭,但背後有股力量不由分說推著牠向前,終於蛺蝶越過了那道禁忌。

打破蛺蝶注定以蛺蝶之身誕生死亡的禁忌,牠成精了。

彷彿再次出生在天地之中,全然不同的官能,原本冰冷刺骨的雨雪現在只是微涼,蛺蝶開始覺得冰雪亮晶晶的也很可愛,人形走出山谷,停在湖面上,雪花剛剛落入湖面即消融無影,靜得彷彿要生出漣漪的聲音。

但蛺蝶知道那串天籟只是幻覺,看著湖面陌生倒影,倒影忽然眉心一皺,轉眼水上的淡色人形便消失無蹤,一隻羽色斑斕的大蝶輕盈點落水面又振翅而起,鱗光灑落水波間,造就一輪沉沒的破碎月影。

那夜星黑雲厚,新月隱形,薄翅灑落煙光,華麗的鱗羽妖精在空中獨舞。

快樂,愉悅。

蛺蝶甚至懷疑牠到底生了何種怪病,為啥會徘徊在封閉狹隘的山谷,對一堆陰森慘澹的屍體念念不忘,乃至悲歎憂傷?

從現在開始,牠要飛到最遙遠的地方,蛺蝶自由了。

「北海,你知道嗎?或許世間根本沒有自由。」紫水晶般微微波浪流瀉而下的透明長髮,圈住那人脆弱的容顏,彷彿隨時可能乾涸的露水,他抬起一手,食指尖端的長指甲正好陷入北海若左胸布料。

「差別只在於你我到底有無發現,自己被『我』愚弄而已,其實『生』和『我』又有何不同?」

蛺蝶閉上雙眼,再張開時眸色已是火紅,妖精特有的鮮烈色彩,不假衣飾就烙印在他身體上。

「神明,妖精,都在天地這牢籠裡,汝與我,俱勞形。」

蛺蝶化生之後飛離山谷,那時又發生了一件將牠與其他妖精區分的異常狀況。

成精之刻,等於記憶、身體與慾望都重新排列組合,新生時第一種被觸發的慾望,將成為妖精的新個性,直到妖精透過修行再度潔淨這種原慾為止。

然而,大多數妖精卻認為這種慾望不該克制,與物類天性有關,第一道慾望,幾乎沒有例外都是食慾,食慾象徵著妖精對力量的追求,並且相當容易與殺戮作連結。

蛺蝶念念不忘的並不是打敗敵人立於頂點的滿足,牠對外界充滿了好奇,加上餓慣了,凜冬中山谷也無食物可以果腹,那時候的蛺蝶卻想飛得更遠、看見更多。

事實證明,蛺蝶也終其一生將玩樂冶遊視為重要目標徹底執行。

飛行途中蛺蝶遇見桃精,牠本是吃桃樹花葉長大的妖怪,自然對熟悉的香氣很有好感,桃精也對授粉傳香的美麗羽蟲相當讚歎。

哪怕桃精以美女化身出現,蛺蝶還是吞了兩口口水,餓了。

那是蛺蝶遇見的第一個妖精,牠終於知道,原來其他物類也會成精,還能一起聊天,蛺蝶毫不保留地親近桃精,信任她,吐露一切。

「我在尋覓一處棲身之地。」桃精不知蛺蝶花片似的身體如何倒出滔滔不絕的話,但不是很有興趣地打斷。

要找到隱密安全的巢穴並不容易,理想的地方大都有主人,想佔地盤得靠本事,桃精和蛺蝶一樣都屬於天生力量薄弱的妖精,她見蛺蝶不好好守著巢穴反而四處亂飛,不可思議之餘興起了某個念頭。

「你那處地方,可以分與奴家嗎?」

「那不是我的地方,我只是在那裡誕生而已。」剛成精不久的蛺蝶,除了蠢之外還真找不到第二個字形容。

蛺蝶想的是,桃精住進山谷裡,那些桃花應該會開得更美吧?然後,就算是秋冬也不會像過去那麼淒清,加上牠暫時無意回去,於是首肯桃精的要求,指點她前往隱密山谷的路線。

蛺蝶曾經以為做了件好事感到開心,既幫助旅途上偶遇的新朋友,又多了個使家園更美麗的同伴。

那時,蛺蝶才剛剛被捲進不分人或妖,必然遭受洗禮的世道洪流,極幸運的是,牠在滅頂的瞬間驚險地飛了出來。

約一年後,蛺蝶想家了,牠看過不少妖精,累積了一些歷練,發現妖精雖然會想家,但大多數妖精都沒有故鄉,妖精說的「家」通常是進食躲雨的地方,不會是他們出生羽化之所。

其他妖怪都覺得蛺蝶瘋了,竟然依戀原生地。

原生地通常保留了妖怪成精時最醜陋的一面,稚嫩狼狽,殘忍吞食同族父母手足者並不罕見,和妖精日後表現出的瑰麗爾雅化身明顯不同,是無論活了多久的妖精都不堪回首的穢跡。

同類相食被妖精當成禁忌,就是因為禁忌之事往往有一定可能會發生,並非每個妖精在羽化前都有辦法得到這份知識,順其自然的後果便是血腥屠殺。

蛺蝶還是懷念山谷中歷經苦寒後徐徐而來的暖意,迷幻如夢的桃林,洞天之下盤旋圓舞的蝶群,映在湖面上的淡金月影,還有那讓人忘卻日夜的甜蜜花香。

牠要回到那座山谷去。

蛺蝶身體力行,乘著東風估算路程,思量這時該是山谷最美麗的時節,然而東風離山谷尚有百里之遙就消散無蹤,蛺蝶只得憑著薄翅費力地尋路返鄉。

接近家鄉時,蛺蝶發覺不對勁,沿路看不見生意盎然的景色,明明已是仲春,卻仍如冬日蕭寂悽涼,直到山谷前,牠倒抽了口涼氣,湖呢?

眼前僅有徹底乾涸的沼澤,散發著許久前就已乾死的水族屍臭,從臭氣不散的程度,蛺蝶確定有許多生物遭殃。

牠不安地往山道裡飛,進入山谷後,陰氣撲面而來,蛺蝶呆愣了,谷中桃樹只剩下灰白光禿的枝枒,這次不是冬眠,陪伴牠長大的桃林全部死滅了,再也沒有任何活物,連牠介紹的桃精也不知去向。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管如何呼喚仍然沒有任何回音,牠在死亡之谷中停留了三天,細細搜索過毫無生類倖存後,絕望地飛出山谷,開始沿著附近地區呼喚社神。

蛺蝶明知徒勞,卻仍抱著一絲微渺希望,但牠飛了許多天仍尋覓不到社神蹤跡,妖力已將用盡,蛺蝶不得不化為人形繼續步行,並期待透過與土地的接觸能找到社神或其他居於地下的妖怪解惑。

蛺蝶精疲力竭倒下的瞬間,終於得到回應,地面出現蛇身人首的社神,漫長的身軀由發亮光潤的各色寶石鱗片包覆,三對紅眼凶惡駭人。

「吾乃句龍,何方妖精吵鬧不休?」

「社神大人,東南方的山谷是小妖家鄉,該處到底發生何等災變,竟無生物存活?」蛺蝶連忙匍伏下拜,誠惶誠恐地詢問。

句龍凝視蛺蝶片刻後,綻放冷笑。

「妖異無道,吾降禍之,且斷其水脈,今已伏誅。」社神冷酷地說。

蛺蝶伏在土地上,透過句龍輻射而出的神威,感知到山谷土地的殘酷記憶。

原來和蛺蝶相遇的一個月後,桃精便成功找到蛺蝶的故鄉,那處洞天福地的遺跡,她驚喜得將寶地佔為己有,心想總算有處落地生根的修煉場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山谷太過貧瘠,桃精和一般桃樹不同,她得靠吸食精氣維生,當然希望土地愈肥沃愈好,這樣才能養育更多生命供養她。

桃精是木妖,更是個美女,她理所當然地認為可以利用的生物不過是為了成就自己的美,換言之,桃精不許尚未成精的同類與她爭奪風采,何況她隱約察覺蛺蝶故鄉的桃樹有成精跡象,也許還要百年才會化生,但百年對木妖而言並不算漫長安全的時限,她將有新的對手與競爭者。

桃精以自己的精氣覆蓋住谷中桃樹,吸乾樹木生命,並徹底震碎桃樹的木脈,取而代之的是用法術裹住死木的假象,山谷內外仍然桃花滿溢,香氣襲人,逐香而至的蟲鳥卻陷入可怕陷阱,只能進不能出,面臨致命的飢饉。

你覺得美人撲蝶戲鳥必然美好,但你認為美人會容許蟲子啃食自己的嬌嫩粉腮,鳥喙啄刺烏雲柔鬢嗎?

因此這次進入山谷的生靈比以往還要快速全面地覆滅了。

惡事被仙人知曉,通知句龍處置,句龍亦認為桃精做得太過,於是禁制該處風水,桃精也釘在原地,品嘗當初她謀害其他生物的苦刑,點滴耗竭而死。

自此以後,山谷便成為寸草不生的墳場,再也沒有任何生靈敢接近。

「我太天真了,這不足以作為藉口。那時明瞭生之樂趣,使我昏了頭,以為其他妖精也有這種感受。」蛺蝶仰望著北海若說。

「但其實許多妖精和人類一樣,不願探索生命奧祕,只想要滿足口腹之慾,進而美容顏而彌財貨。」

「倘若我有意為惡,我不會因此感到愧疚。我可以屠戮這裡的一切,既然連我都能做到,顯然這些生物比我還要柔弱。」

蛺蝶停了停,別開臉,像是強忍什麼。「但我知道自己不想這麼做,所以覺得難過。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朋友。」

「很高興你願意告訴我,胡蝶。」北海若看著蝶精。

「我該怎麼做才能令你滿意?」

「為何你不拒絕?」蛺蝶問。

「你是神明,神明通常不改變已發生的事。」

「不行也可,行亦可。」北海若回答。

「你既求我,我沒有拒絕的想法。」

「幫我向句龍求情,請祂寬恕這處山谷。北海的話應該有用。」

「好的。」

蛺蝶的大眼睛啪噠啪噠掉下了眼淚,北海若有些吃驚,祂覺得蛺蝶應該是不會哭泣的妖精,不知為何就是這麼覺得。

因為蛺蝶非常愛笑,不是勉強,而是真心讓自己去笑。

蛺蝶的確懂得達生之樂,在牠有限的歲月裡,讓北海若也能明白,所謂的情趣是何物。

不是沒有過悲哀的時候,但北海若只見蛺蝶歎口氣,拍拍翅膀繼續往前飛,因此祂還曾經問蛺蝶妖精是否會流淚的問題。

記得蛺蝶這麼回答,牠是太過愛哭了所以從來不哭,牠怕自己一哭就忘了快樂,從此注視著那些容易讓人哭泣的東西。

「為何,我讓你痛苦了嗎?」北海若問。

「不,我只是不甘心而已。」蛺蝶說。

「我想讓北海做些神明以外的事情,想要我們從頭到尾都是單純的朋友,不想給北海添麻煩。」

這次情況和北海若隨意復生髑髏的事蹟不同,牽扯到了天界因素,簡單地說,施刑的句龍代表天界勢力,北海若原本是超然的存在,無論再小的緣由,都可能在若干時間後打破這個平衡。

蛺蝶平常懶得去想嚴肅的事情,並非牠真不懂判斷利害關係,否則也不會被景拱去當烏有城的城主了,倘若北海若任意干涉句龍的判決,第一個被關切的恐怕就是祂以元神化身和妖精鬼混的瘋狂舉止。

當然,平常天界管不了北海若,但誰曉得死谷回春會不會變成一個有害於北海的政治藉口?北海若並非不知這種可能,但他卻完全不放在心上,才是蛺蝶忍不了淚水的原因。

「你不是說過,當朋友要兩肋插刀在所不辭?」海神重提舊事。

「那是開玩笑啦!」其實最不喜歡情深意重牽扯的就是蛺蝶自己。

夜空落下淅瀝大雨,黑暗中瀰漫著春天的清爽香氣,雨絲在蛺蝶身畔閃閃發亮,北海若不知何時已通知句龍解禁,長久死寂的山谷總算迎接多年來第一道夜中春雨。

「你難得哭,要哭得盡興一點。」北海若摸摸蛺蝶的頭,絲滑柔順的觸感果然和原形時不同。

「是雨太大了,不是我一直哭。」蛺蝶昂著臉慎重聲明。「謝謝你,北海。不過我不會以身相許的。」

「什麼意思?」

「這是妖精的笑話,你果然還缺乏情趣。」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18-6-30 00:1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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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1 01:3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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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化、至樂


廣大的松樹林將陽光切割成一道道金緞,鋪展在直指天際的巨木之間,璀璨動人,松林遭群巒環抱,本該充滿陰鬱暗霧,卻意外呈現某種舒朗清淨的景致,蒼天碧藍如洗。

「北海,我們終於來到這趟旅程的終點了。」蛺蝶與北海若進入松林時,蛺蝶說了這句話。

還記得那個賭嗎?一群蠢妖精突發奇想展開尋覓古神之旅,蛺蝶來到北海若身邊,狼妖火足也找到了中央帝渾沌,這處松林位於南域深山中,正是當時妖怪夜宴聚會打賭之處。

蛺蝶帶著高昂戰意與滿滿的自信來終結這場賭約,想想,牠可是把北海的元神整尊都挾帶出境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北海若很有耐性地伴隨蛺蝶等待,蛺蝶從地面腐葉爬到多年前殘留的樹頭,再從北海若的袖邊徘徊飛到樹梢上守候,愈發焦躁不安。

蛺蝶忽然驚覺一個重點。

「胡蝶,其實我想問……」海神應該早就發現了,但祂認為第一時間提出太傷妖精的自尊。

「甭,我知道你的意思,沒錯,北海,我們忘了訂下打賭期限。」蛺蝶棲落北海若肩膀,有點傷心地說。

當時情況一片混亂,妖精想找古神這種事情光用說的就很誇張,其實大多數參加夜宴的妖怪都不把打賭當一回事,因為賭約本身已經夠蠢了,只有蠢到極點的妖怪會當真去尋找古神,剛好不巧還真的有。

那一夜杯盤狼藉,破曉妖精們一哄而散,期限云云還真不記得有誰提出。

「接下來要怎麼辦?」北海若知道當時蛺蝶找祂結伴同遊,總不會永無止盡地遊玩下去,在烏有城的夜晚蛺蝶也明說了,尋找北海的目的就是為了妖精朋友的賭約。

北海若靜待蛺蝶的決定。

從北海邊的初次相見,迄今剛好滿一年,哪怕在海神心中這只是噫氣般的短暫光陰,但妖精的歸期卻訂得如此明確。

「一個個通知,還不曉得人在哪,起碼侜張也不在城池那邊了。真糟糕,我可沒那時間把所有當時的同伴都找出來。」蛺蝶最想看見的還是天狐對自己低頭。

就連蛺蝶當初接了尋找北海若的任務,也是隨隨便便,沒想過海神真的被牠呼喚成功,反正,賭約如何終究只是個和北海若交朋友並結伴同遊的藉口罷了。

見北海若還在等待答覆,蛺蝶道:「再等等吧!」

就這樣從白晝等到黃昏,在昏暗松林裡枯等的滋味的確不怎麼美妙,蛺蝶想起那次妖怪夜宴絢爛的篝火,於是打算依樣畫葫蘆起堆火燄聊以自慰,肇因請海神生火這個主意太詭異,蛺蝶只好恢復人形七手八腳地和枯枝奮鬥。

畢竟這是個人慾求,按照蛺蝶的哲學便得自己想辦法解決。

也許是蝶精的生火技術過於慘不忍睹,一個路過的小妖幫他們起了堆篝火,懾於北海若的神威,遠遠藏匿觀看著這一神一蝶特立獨行的創舉。

松林裡有神明降臨的消息藉風傳遍各處山頭,膽大的妖精鬼怪逐漸聚集到松林附近,然而群眾裡仍然不見蛺蝶參與打賭的同伴,招來一些妖精詢問,才知當時的老妖精怪不是死了就是離開。

按照妖精的習慣,不知從誰開始拿出酒菜唱歌跳舞,氣氛一下子便熱鬧起來,北海若與蛺蝶不由分說被包圍在中間,蛺蝶來不及抗議就被扔進注滿美酒的海碗裡,然後忘乎所以用著人形和其他妖精鬧了起來。

北海若則端坐著,微笑注視這些壽命有如白駒過隙的生靈,在祂面前歌舞歡笑,脫卻煩惱的塵衣,稍掩血腥的顏色,就只是一群夜中相聚的陌生客,不管彼此是否世仇天敵,此刻都一同尋歡作樂。

或許這就是蛺蝶最後想讓祂看見的事物,北海若看著毫不客氣把毛手毛腳的妖怪踢入火堆裡的那道身影,默默想著。

火光,音聲,還有那人的回眸燦笑,後來成為北海若這一生從未忘卻的瑰麗幻影。

直至天明,宴會散去後,蛺蝶停在被某個妖精遺忘的爵杯邊角,懶散地舒展著被露水浸溼的翅膀,直到陽光完全晒乾鱗翼為止。

「不等了,北海。」羽蟲說:「這段時間很開心,謝謝你。」

「請你把我帶回北溟,我希望在那裡和你道別。」蛺蝶散落著鱗光飛近北海若臉龐,那張被照亮的白皙臉孔仍然無憂無情。

「像來時一樣慢慢地回去嗎?」

「不,愈快愈好。可能要借助你的神力,或許也來不及順路探望冰夷了。」蝶精回答。

北海若深深看著牠,彷彿明瞭蛺蝶不打算吐露的真意。

「走吧。」海神對於蛺蝶總是有求必應。

※※※

北海之濱,水色依舊墨藍深邃,海象威嚴無常,北海若不急著回到本體裡,和蛺蝶坐在礁岩上聊天,哪怕遠遠望去,青年孤單背影彷彿喃喃自語,但北海若知道祂的話有蛺蝶傾聽。

慎始慎終,或許是北海若對蛺蝶最感特別的地方,牠在這裡邀約海神,也堅持要在同一處告別,倘若對方是神人以上的存在,北海若並不覺得奇怪,但像蛺蝶如此柔弱的生物,不管來到北溟或從北溟離開都是九死一生的挑戰。

這趟旅程中所有相處回憶讓北海若更加清楚蛺蝶的本性,牠不但是隻妖精,還是隻格外不怎麼樣的妖精。

「再次親眼目睹,還是覺得北海真的好大呀!」蛺蝶感歎,語氣卻如那一日初相見的輕鬆自在。

「我一直很想知道北海的祕密,你說過我不懂你的事情,這是事實,不妨趁最後的機會,讓我探求一下北海之事吧!」蛺蝶雀躍地繞著北海若的化身說。

「你想知道我何事呢?胡蝶?」

「北海現在好像沒有風,為啥波浪如此高聳?簡直嚇死人啦!」蛺蝶現在就在海岸邊,看得一清二楚,深感不可思議,過往聽到的傳說是北海若本身的神力波動導致巨浪峰連。

海神輕笑:「非吾輩之故,實有未知何人出『息』是也,吹我身軀,才興濤不止。」

「不會吧?那吹息者不就比北海大得多了?真的有那種東西嗎?是哪個神嗎?」蛺蝶連番追問個不停。

「這我就不清楚了。」北海若看起來不像是會追根究柢的性格,否則也不會在海床上靜臥成形。

「可是能吹動北海的某個呼吸,為什麼我感覺不到呢?」

「胡蝶,你來我指上,合起翅膀勿動。」北海若這麼說,蛺蝶不假思索照做,北海若認真起來朝蛺蝶吹了口氣,妖精本以為會被吹到八荒去,卻發現牠仍好端端地留在北海若指上,也感覺不出北海若有出力拉住牠的跡象。

「咦?」蛺蝶備感驚奇。

「『息』和『風』不同,無所不去,無所不來,但都是正對著你,因此大多數比我量小的物都不會被影響,我自己的呼吸也一樣,只要是順著某物的器量正向而去,不混亂迴旋,是不會有損傷的,只是隨該物器量自行留取不等量的吹息。」北海若解釋。

「但是普通時候我不會只為了一物而呼吸,因此任何生物都不能正面接受我的氣,否則又容易過量而致命了。」

「就像是同樣一場雨下到一隻貓身上,和下到一塊石頭上的效果卻不一樣?貓會淋溼,但石頭可能會長出草來?」蛺蝶異想天開地比喻。

「我不太清楚,但也許就是你說的意思。」北海若面對蛺蝶回答。

「我本身也受著某物的息,或許這是我會誕生在天地之間的緣故。」北海若說。

「但那物如果不以現在的呼吸對我,或許我也會因此毀滅。」

「神明也如此?」

「或許這是妖精稱呼我輩神明的原因。」

「因為吹息不同?」

「是的。」

「小息而成妖精,大息便化神明?」

「或許。」

「某人的呼吸看不見也感覺不到?」

「依稀如此。」

「因為北海夠大,才能透過北海的變化發現這件事?」

「嗯。」

「那這樣老是被吹會痛嗎?累嗎?」蛺蝶停在北海若指尖上問。

「不會,沒有感覺。」

「北海若平常都在想這些?真搞不懂,不過很有趣。」蛺蝶看似滿意地說。

「和北海說話還是這麼開心,真捨不得離開。」

「那又為何要走呢?」北海若問。

蛺蝶不答,良久後才逸出聲音:「北海,以後我也會去別的地方遊玩,認識新的朋友,和他們快快樂樂的旅行,懂嗎?所以我走了以後,你知道我還是老樣子,不會有多大改變的。」

「我說過,你這裡什麼都沒有,又冷得要命,我活不下來對吧?」

「你一定要代替我常常去和冰夷聊天喔!」蛺蝶不等北海若回話,一股腦兒說下去。

「好。」北海若許諾。

北海若沒問蛺蝶牠是否會向答應冰夷那樣,許下再來拜訪的諾言,海神很清楚蛺蝶的妖力比起第一次相遇時已經減弱到不剩一成,那是將牠帶到永遠春暖花開的地方也不會復原的必然衰減。

這時,某幅意象突然闖進海神意識裡,河伯捧著被神氣凍結的蛺蝶,過去的畫面鼓動了北海若。

「那就這樣了。」蛺蝶率先飛向海面,北海若跟在牠一步之後走著,波濤之於祂如同平地。

「做到以為不可能辦到的事情,彌補了以為永遠無法挽回的過錯,還認識許多朋友,最後可以和北海渡過一段開心的旅程,我比想像中要厲害呢!居然可以活到現在。」

海神感覺嘴唇一陣輕微的麻癢,原來是蛺蝶停棲在上頭,即使是這麼微弱的生命,北海若還是能感覺出蛺蝶比祂溫暖,明明蛺蝶只是蛺蝶,但祂卻覺得此刻的蛺蝶比初次見面時要大得多。

彷彿蛺蝶已經不是來自某地的一個妖精,而變成其它的存在,某種北海若未知的奇異存在。

「吶,北海,以前的我一直認為,快樂是件麻煩的事情,我喜歡快樂,可是快樂很快就結束,隨之而來的煩悶讓我很痛苦,所以我又不喜歡快樂了。但是,我發現世界上卻沒有其他比快樂要吸引我的存在,所以我還是得喜歡快樂。」蛺蝶就著極近的距離,悄聲對海神說。

「其實我不想離開北海,現在我傷心得快要裂開了,可是很奇怪,卻一點都不覺得痛苦,如果沒有遇到北海,我可能永遠都不明白這是什麼感覺。」

「我害怕讓北海執著,因為你是我的朋友,希望你永遠自由自在,不懂痛苦。結果反而是我執著了,對不起,北海……」

蛺蝶知道,北海一直是相當厲害的神明,不僅懂得蛺蝶說出口的話,連沒說的那些也懂。

「所以我想讓你知道,胡蝶我一點也沒有勉強,不要為我擔心。現在我是真的很高興,有機會來到這裡認識你,雖然傷心,可是我終於是自由的了。」蛺蝶不會再被尋覓著什麼的無形渴望束縛,牠在天地的邊荒海角找到了心之所願。

那是再巨大的悲傷都能超越的,某種寂靜且貫徹的歡快,像是晨曦升起前的微光,剛剛浮出水面的氣泡,些許晶瑩透徹難以捉摸,瞬間變易之物,使得蛺蝶幾乎不能稱呼那種感覺是快樂了。

牠只是理解不再寂寞的心情。

「胡蝶,讓我為你取個名字好嗎?」北海若只說了這一句。

河伯嘗言,日後或許會有不同的妖精,相同的蛺蝶來與北海若相遇,要北海若將蛺蝶捨給祂。

北海若當然沒答應,否則就無從經歷後續與蛺蝶的旅程了。

但是現在北海若忽然想到這種可能,即使再有隻蛺蝶羽化的妖精飛來北溟,祂也要稱呼對方為胡蝶嗎?

不。

哪怕有同樣的蛺蝶種,胡蝶仍然是祂第一個相交相知的朋友,或許,比起胡蝶告訴祂的朋友意義,北海若也建立起自己的朋友意義,那代表著唯一的蛺蝶,無法被取代。

「好。現在我們很熟了,不過,不准你亂取,請慎重地取一個比『若』還好聽的名字。」這才是蛺蝶本色,會客氣就有鬼了。

「『周』可否?」

「何謂也?」

「大海雖廣,仍有岸相接,周取其環繞之意。」

「聽起來我比北海大,很好,我喜歡北海為我取的名字,以後我便叫周吧!」

蝶精像碰著一朵花蕊般輕巧地觸了觸北海若的唇。

「北海果然是鹹的。」周到最後的行為仍是莫名其妙得讓北海若下意識伸手想把牠罩在手心問個明白,周卻飄然飛出海神指尖之外。

「保重了,若。」妖精的聲音親切地隨著光暈飄落,活力盎然,要北海若放心。

海面興起巨浪,彷彿要吞沒蛺蝶的身影般追逐著牠的軌跡,卻總是勘勘離打落妖精前的一段距離徒然落下,繼續堆起更高的浪,如巨牙交錯切割,令原本選在此時想通過北海的神祇妖魔紛紛卻步。

那激烈的震動彷彿北溟想生出大翼鼓湧於空,淹沒天宮,肆無忌憚的可怕。

周奮力拍動著彷彿鐵鑄般的翅膀,不敢回頭。

與其說是送別更像是挽留的波峰,變化之劇烈簡直無法和北海若動靜嫺雅的元神聯想在一起,但是周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即將飛不動了,蝶精一咬牙,捨棄原形回到妖精狀態,釋放最後一點力量,飛得更高,為了將自己送入哪怕斷氣也會將屍身吹離北溟的大風中。

周是短命的妖精,一開始大家都知道。

最清楚的就是周自己,所以他選擇及時行樂。

過分的是,以妖精來說蛺蝶也活得比其他人和自己預期得要久得多,因此遇見北海的前不久,差不多已屆蝶精的生命盡頭,侜張笑牠短壽的打趣並非空穴來風,是以周天天都在對自己說:「夠了、夠了,不要擔心明天的事兒。」

死就死,沒甚麼了不起,就像當初也是誰都沒來通知一聲,就把周塞在卵裡扔進天地生而為蝶一樣,只是周不希望死前還有遺憾,爽爽快快地過去,做妖精已經夠累了,周可不想變成厲鬼繼續夾纏不清。

但是周現在卻怕極了自己撐不住,在離開北海前就死亡,讓屍身落入北海。

爭氣點啊!你現在是有名字的妖精了!

周忍著刺骨寒冷繼續向上飛,北海的水氣漸漸遠在下界了,終於搆到當初被甩入北溟的熟悉氣流,混亂無章,強而有力,在六合之間來去無數的大風。

「胡蝶,回來。」

北海若看見遙遠的空中,蝴蝶變成人形,那個在枯萎桃樹下流淚的妖精,衣袖就像海的顏色。

熟悉的呼喚讓蝶精臉頰上瞬間滑過冰涼溼意,他卻義無反顧栽入混亂之中,任繭殼般的黑暗籠罩自己。

北海啊北海,留個名字紀念,總比留個軀殼讓你誤入迷思來得好。

真正的周不在蟲身裡,也不在人形中,哪裡都不在,所以哪裡都在,蛺蝶都參得透,北海若一定也知道,這個身體對誰都是多餘了。

至樂無樂,但也無悲無痛,就像周和若相處時的感覺一樣,持有時不貪未到,分別時不傷已得。

雖然,蛺蝶仍是執著了,在他得到「周」這個名字,執著更深,因嘗執著苦,始不願北海若也得其苦,苦之極處仍因此萌生欣喜。好在周遊戲了大半輩子,苦中作樂是他的長項。

光芒褪盡,妖精在斷氣那一瞬,微微的笑了。

※※※

自那天的別離後,北海若不曾再獲得周——也就是祂此生初次且唯一一次為其命名的妖精,某隻蛺蝶的下落消息。

但北海若仍遵守和周的約定,時常以元神之姿到雪山上的墜天川源頭探訪冰夷,河伯一開始不太領情,見北海若總是來串門子,次數多了也就習慣成自然,畢竟祂們當了時間不短的鄰居。

水神們沒什麼共同興趣,北溟之事不就是那些單調不變的風景,河伯排斥大多數未知事物。

海神與河伯唯一共同話題是周的事情,冰夷不能離開雪山,祂的命脈繫在這塊土地上,因此對於那時周與北海若相偕圖南的回憶相當介懷。

雖然冰夷一次只願聽進少得可憐的一點故事,北海若假使說得多些,祂還會拂袖離去,遲到今日北海若才將周的旅程交代完,聽祂幫蛺蝶取了名字,冰夷不太高興,帶著點厭煩道:「貌似還是別和妖精交朋友好了,一下子來,一下子走,然後就不見了。」

河伯指的是北海若的元神才離開北溟,卻不一會兒就晃回來,因此所謂和朋友去旅行的事情,看來並不是什麼值得費心的大事,雪山上無四季之分,一年對冰夷而言不過是小憩片刻的光陰變化。

剛開始,蛺蝶跟著北海若一起出現,沒一會兒卻只剩下海神,這種捉摸不清的短暫變化,對冰夷來說是不期而至的干擾,祂甚至想翻翻北海若的袖子,看祂是否還藏了一隻大蝶未說。

從北海若所敘的故事結尾判斷,冰夷知道,蛺蝶的再見之期不會是最近,甚至會推遲到什麼時候連神明也無法預知。

「周說過一期一會也是情趣的一種。」北海若透過記憶轉述。

「我的一會只有一日,你的一會卻有一年,這種不公平的一會我不要。」冰夷走下石台,閃著銀光的碎冰片跟隨著祂的足跡舞躍。

「我要自己決定我的一期一會。」

河伯篤定語氣彷彿預言般,帶給北海若不好的預感。

凡是執著,能使鳥獸成妖,也能令神明變成其他存在,過往北海若甚至不明白這種擔憂,因海神毋須理解,也無從理解。

或許,將產生變化的不是冰夷而是自己,北海若只是將祂的疑心投射到河伯身上。

雪山上已經不存在那隻割破蒼雪藍白的習習豔彩了,這是北海若早就知道的事情。

羽蟲出自南方,本來就不該活在北溟,但海神不懂的是,祂竟然因此感到遺憾,因古神的力量無遠弗屆,自然也沒有距離觀念,他大可一動念抵達南方,尋覓各種與周相仿的蝶蟲,甚至妖精。

北海若卻只是站在北溟裡遙想周未至極邊前到處亂飛的景象。

「我在思考一件事。」蛺蝶的出現彷彿昨日才發生的意外,妖精飛舞的殘像仍映在冰夷深沉的眸子裡。

「不只關於周,還有你我存在的意義。」河伯半妥協地稱呼蛺蝶,儘管祂仍不滿意這個北海若取的名字。

青年托著雙肘,姿態莊正嫻雅,諦聽河伯的意見。

「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無厚,不可積也。天與地卑,山與澤平。物方生方死,你與我畢同畢異,此中有大同。」冰夷說出一連串看似矛盾或無來由的結論,然而按照河伯的性子,能對北海若說出結論已經很稀罕了。

「南方無窮而有窮,北海若,連環可解也。」

「連環可解?」北海若問。

「我墜天之水須入你北海,北海廣納百川,我等是神明,名周者為妖精,此是連環。」河伯張著純淨的暗眸道。

「或許你我將有誰不再是神明,或許萬有終結後還會再生,大者會損壞,小者會增長,無厚者積重,厚者削薄,同者變異,異者同歸。」

「我曾聽你說周的故事,不可思議,吾輩從未離開墜天川,卻能想像南方風土,所謂『南方』又是何界?未來將有南方於此乎?」

「冰夷認為六合不可定,南方無窮。有窮又何解?」北海若反問。

「即使北溟有朝化為南,南方盡後,未必不可生他方。天地有大年,我與周同是夭者,於吾而言,本無南方,不,我已身在南方。」河伯閉上雙眼展開手指柔柔述說,祂從生到死都在相同地方,東南西北對祂毫無意義。

「我會比你先死,北海若。」墜天冰夷撈起自己的頭髮道:「那時我會明白命運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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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2 21:4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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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化、刻意 (上)


北溟中有一海神,看守著浩瀚廣袤的海原,海上無風時便有洪波百丈,神魔由此過路往往驚詫防備,然而海神秉性寬容,不懂紛爭,對北海若來說世事原無好與壞、內與外、他與我的分別,只有大海存在於此,直至毀滅。

每日進入北海的流水和消息實在太多了,但這樣的繁多在北海若眼中卻又不算什麼,只是理所當然地包納。

偶然間,祂被外界飛來的一隻蛺蝶引起注意,北海若迄今仍不能理解原因,但無可無不可的海神就這樣跟著蛺蝶走了。

離開,又回歸,之後恢復原本的生活,沒有減少之處,也無多餘之物。

但是打從周告別祂的那一刻起,離開蛺蝶後的北海若,和遭遇蛺蝶之前的北海若,已經截然不同。

過往的祂任意自在地陷入沉睡或沉思,無視來自神族的呼喚,現在祂卻會若有似無地留意岸邊天上的細微變化,彷彿某時某刻會有異物再度來到北海身邊,或許那個意外就藏在雲朵紋理中,礁石陰影之畔。

是否執著到了一定程度就會實現,虛者也會造實?

北海若從未執著於「不執著」,祂懂周的妖精式考量是為了北海若著想,只是行為上奇妙了點,海神理性地傾聽著那些告別的話語,後來的日子大致上還是沒有改變。

大致上。

祂為何會在那時要求蛺蝶留下來?

可是周像是逃難一樣跑掉了。

北海若願意陪伴妖精到最後,但祂不懂周留下的謎題,妖精明明就要死去,卻說自己很傷心又很快樂,終於得到自由。

飛來飛去還不自由,妖精真是種神祕的生物。

祂再也不曾聽見關於周的消息了,北海若不覺得周有飛出北溟,祂等著某一條河川送來周的遺體,讓祂可以好好地收著好友的軀骸,再靜靜度過下個千萬年。

抱著這種心思一邊揣摩妖精的想法,北海若等待著,卻總也沒有等到想要的東西。

終於,某個不屬於北溟的生物進入北海若的領域,站在當初蛺蝶停棲處相當接近的位置,驚動北海若神識,海神浮上水面,款款走向不速之客。

那人有著更勝妖精的美貌,一身雪素身段卻反而透著無關誘惑的冷意,他看著北海若的面孔讓海神覺得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祂與天狐只有數面之緣。

初見面時侜張表情類近冰夷,冰冷虛幻,被蛺蝶介紹認識後,其實沒有多少互動;而今天狐盈盈不去的笑意讓祂想到蛺蝶,但侜張的笑並非出自開心,北海若不知他為何笑,對他的笑容竟和化人時的蛺蝶如此類似,心下略有起疑。

只是侜張曾說過周的友人亦是自身之友,這點慷慨還是讓北海若記住了。

侜張者,天狐兼真人之混血兒,在周的朋友中,其人可稱得上數一數二特別的存在。

北海若望著侜張,祂依然對蛺蝶以外的異類不生喜惡,只是單純地認知對方的存在,其實北海若對其他神明的觀感也是如此。

侜張的來訪仍讓北海若不自覺聯想到蛺蝶,天狐看起來也不受北海若身分影響。

「若大人,別來無恙?」天狐拱手,只是做個表面文章。

「侜張,何事至我北海?」北海略作思量,發現仍無法像周對待老友那樣殷勤招待侜張,只好開門見山。

事實上,北海若會出現在侜張面前已是難得的主動,當初周光是說動北海若去見見世面,對北海若就是前所未有的創舉了。

「想說個故事給若大人聽,您一定從小蝶兒……現在似乎叫周的妖精那聽過不少故事,可是這個故事保證您未曾知曉。」侜張坐在當初蛺蝶棲息過的礁岩上,這舉止顯得別有深意,他一手輕鬆地搭在膝頭,姿態瀟灑恣意。

「你見過冰夷?」否則又怎會知道蛺蝶接受北海若命名之事?北海若在與周道別時侜張並不在北溟。

「墜天川的主人?改日還須登門造訪。」侜張道,言下之意他並未從河伯處得知周的消息,而是另有管道。

「總之,你聽我說,如果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小子有多蠢,實在是種遺憾。」侜張刷地一聲打開摺扇,指著北海若。

海神微側著臉,視線卻鎖著白衣人,以無言表示應許。

見北海若首肯,侜張帶著桃花淡紅的細長眉眼一暗,緩緩道出真相:「結論來說,作為妖精的周已經死了,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但他的身體被帶到魍魎居住的『轉生鄉』中,並在那裡復活了,這是我親眼看見的事。」天狐看似隨意玩賞著扇面金粉圖案,語鋒銳利迴轉,割入北海若始料未及處。

「小蝶兒絕非貪生怕死之輩,不如說他死活都懶得反抗,對他來說生死就像是晝夜變化,活也好,死也好,要他修行延壽陪我玩樂也不肯。」天狐搖著扇子。

「這樣一條徹頭徹尾的懶蟲,你難道不覺得探查他貪求何物很有趣嗎?」

「周說過,他執著了。你既知他貪求何物,請為若言說。」海神道。

「也非什麼偉大的理由,只是些不起眼的回憶而已。」海濱風來,天狐隨手順了順長髮,望著海角與雪山相接的稜線幽幽回答。

※※※

周斷氣的那一瞬,確實感到死蔭籠罩而來,體內流動的妖力絲絲斷盡,妖精在扣除遭遇橫死以外的天壽耗盡時,死亡成為異常痛苦的體驗,因他們比鳥獸多出了元神,於是歷死時痛苦也是雙倍,身體衰減之痛,與妖力斷絕之苦。

周早有心理準備,除了默默承受外並不驚恐,僅是一瞬的橫渡,氣息已散,只留下須臾過後也會消失的靈識,魂魄正要脫離人形,回歸誕生前的原始。

想著和北海若旅行的種種回憶,透過北海若,又牽起旅程中第一個相遇卻背叛的桃妖,和最後一場夜宴及時加入蛺蝶生命盡頭,許多陌生但親切的妖怪。

只是懷念著北海若,卻想起許多人與非人,想起許久前的某個際遇,想起自己婉拒了那個際遇,因為那時周還未覓得一個真正的名字,還未從迷惘的束縛中解放。

虛空中赫然伸出巨大烏黑鳥爪,將周連人帶魂魄一把攫住。

周醒來以後發現身體已經消失了,卻意外地輕鬆舒服,甚至連魂魄也沒有任何憑依的形狀,既非蛺蝶也非人,只是一團浮游的精神,一切出生迄今經歷過的記憶彷彿顆顆露珠,閃亮清晰得無與倫比。

『選擇吧,閱世者,惱多則樂多,愁多則笑多,選擇吧,是精還是怪,是人還是神,是木石還是水風,是眼淚還是枯槁,若汝心有所求,選擇吧!』

那首歌謠不斷在周身邊繚繞著,四周非白非黑,不明不暗,像是透過薄薄卵殼覆蓋住的朦朧,也像是葉子下曖昧的光影。

選擇……是的,應該要選擇了。

那封很久很久以前送到烏有城的請帖,被蛺蝶拿去當墊洗澡水的杯紙,那時蛺蝶明知也許遇到這一生最好玩最奇特的際遇,妖精卻退縮了,因為答應邀請的代價,必須放棄一切現有的羈絆,好用來交換嶄新的開始。

當時的蛺蝶對現況並無不滿,換句話說,妖精很滿足自己的缺陷與長處,相當自戀。還是蛺蝶的它有著抽不去的傲骨,不願被任何成見羈絆,是慧悟也好,執迷也罷,反正,那都是自己的境界,蛺蝶不需要他人的救贖與憐憫,拒不受教,寧當野蠻的妖精!

後來周刻意遺忘請帖的存在,因為蛺蝶對此生唯一一次的退縮感到很可恥,忘掉就不可恥了,身體力行的結果,真的忘得很乾淨。精神這樣回憶著。

但是現在那種彆扭卻消失了,這是哪裡已不重要,只要願望能被實現。

『選擇吧,舞踊吧,爾將來又將去,歲時有盡,萬色成灰,道路無方,唯汝得行!』

那首沒有聲音缺乏調子的歌謠依然環繞著精神,周圍不知何時浮現了無數奇形怪狀的影子,部分輕薄若絲,部分沉重如石,巨大者似高山將崩,細小者如蜜蜂包圍著精神。

「我是周……其餘,隨便……」

精神喃喃低語,它沒有嘴巴,也無法發出聲音,或許只是它還記得說話的感覺。

「不……還是當人好了……不會活得太久……」

黑闇鳥爪突然變成更加銳利細長的蛛爪,緊緊扣住精神,並在精神上刻印,那是連思想都燒乾的劇痛。

※※※

輾轉推敲出蛺蝶死期後,侜張並未多此一舉去北溟確認,不曾捕獲蛺蝶離開北溟的任何消息,侜張能上天入地,卻找不出區區一隻妖精的相關音訊。

天狐大致清楚蛺蝶的來往對象,除了北海若以外,幾乎可說沒有能耐在侜張之上的非人有辦法藏匿蛺蝶而不被他發現。

是以天狐估計,蛺蝶應該葬身北域,不會再生還,以蛺蝶偏好古怪地點的性格推論,這也不是多意外的結果。去幫蛺蝶收屍不符合侜張的興趣,便將這份死訊暫時擱在心中,直到天狐收到一張神祕的請帖。

侜張冷魅的眼盯著請帖泛起淺笑。

「難怪,一切都說得通了。」

那個地方和那裡的居民,從過去到未來都沒有名字,任何知曉或懷疑他們存在的生物,都可以為其取個適心滿意的代稱,但名實永遠都會有偏差,因為那是不可稱呼定義的存在。

按照後世傳說,在此暫且稱呼該處為「轉生鄉」,其居民為「魍魎」,根據進出過轉生鄉並且和魍魎交易過的存在描述,魍魎由罔兩二字化來,取其「景外微陰」之形容。

轉生鄉居民全無形體,只有淡得像是影子邊緣暗色的模糊輪廓,除此之外,該處居民的日常起居與任何種族無異,但因轉生鄉過於神祕,愈往後世傳說愈忌憚誇張,因此連帶提及描述時都從鬼偏旁了。魍魎們的生活平淡正常到讓侜張挑了好幾次眉,此是後話。

轉生鄉居民會發請帖給世上眾生只有一個目的,為了交易對方的身體,好讓自己能憑依行動,相對地,他們也會實現契約者的任何願望,並提供對方新身體,無論多少名稱曾經被用來形容這群位於天地極隱密處的影子族類,最後只剩下轉生鄉這最貼切的名字。

終於連侜張也接到轉生鄉的請帖,代表魍魎之中有人看中他的身體,天狐將計就計被帶到那處神魔也無法干涉的神祕之地。

舉凡會結為朋黨者,骨子裡總有那麼點同類的氣質,與其說侜張不顧一切關心蛺蝶安危,還不如說他不顧一切好奇蛺蝶跑去做什麼要來得適切。

侜張一來到轉生鄉,立刻放下提防武裝的心情,該處什麼都沒有,天地一樣廣大,但這裡的天地別無一物,天與地都被迷霧濃雲所籠罩。

這真是奇妙。天狐自忖。

「這裡」的天地,彷彿天地有兩三組般。

「為了讓訪客方便理解,君可稱眼前一切為『廣漠之野』,吾等將前往在廣漠之野中不固定存在的『無何有之鄉』,便是君與我等締結契約之處。」

接引侜張的使者原來是僅有一臂長的黑鷹,似乎也是得到身體的魍魎,但黑鷹一入廣漠之野,身形便自然展開,翼若垂天之雲,侜張只知他不是黑鷹對手,而魍魎給天狐的存在感竟在古神之上。

廣漠之野,無何有之鄉,這是比起轉生鄉更精確的代稱,但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名字,就和魍魎的存在一樣。

不想戰鬥,毋寧說連生死的本能都消失了。不確定看見了什麼,或許什麼都不曾看見,五官失去意義,靈力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虛無,這種虛無令有壽者窒息。

蛺蝶當真在這種地方嗎?侜張跟著黑鷹來到某處宮殿中,那是蛺蝶作為妖精城主時居住的宮城一隅,熟悉的景象,侜張毋需帶路也能自行前往妖精貴人開會的大殿。

相由心生,此言誠不假。

侜張赤足踏在光滑的枕木地板上,大殿環繞著奇形怪狀的生物,包括人類在內,令人眼花瞭亂,然而五花八門的軀殼裡面卻藏著最古老的東西,這些魍魎的確是活生生的。

黑鷹在宮殿中又化為普通的鳥類體型,棲息在欄杆上。

「侜張,吾等知曉你答應邀約,並非真想轉生易形,但這無損犬子對你軀殼的需求,君可願割愛?」

「我該如何稱呼閣下好呢?」天狐仍是不急不徐的反問。

「吾等只是無名者,既亡所來,亦不托生外物。」那明顯是首領人物的老人答道。

「既然如此,吾便入境隨俗,屏棄繁文縟節了。我那蛺蝶小友就是與你們訂下契約嗎?」

「是。」

「牠現在哪裡?」

「仍在本鄉之中。」魍魎看來並不打算保密,也不忌憚天狐打聽,在無何有之鄉一切開放,同樣也彷彿都是虛假的。

「我觀看過請帖中的解釋,大致清楚貴鄉的習慣作法,實話說,侜張對皮囊之事不甚看重,畢竟我也是修道人,習慣神遊物外。」侜張豎起兩根指頭。

「但是我已練化神形,因此我有兩個身體,不打算分開交易,也不能捨棄任何一方,你們有能像我一樣操縱這麻煩皮囊的人嗎?」

魍魎們似乎沒料到侜張有此說,紛紛交頭接耳。

「如何操作?」

「嗯……這倒是有些麻煩,總之要無時無刻煩惱照顧這身子吧,吃吃喝喝,毛髮也要梳理整齊保持乾淨,無心無慾是不行的,多少也要有順應節氣的變化。然後要修行,按照你們的情況,就是要保持活動,否則很快就會毀滅了,畢竟已經是舊皮囊了。」侜張扳著指頭歷數。

「順帶一提,我的願望是,我想變成和你們一樣,坦白說一會兒天狐一會真人,兩邊都不討好,我也覺得挺累的。」侜張冒出這句話後,魍魎們又騷動了起來。

「吾等無法自行變化,只能變化他人,侜張君有二重身也是使者調查失準處,苦惱,苦惱!」老人這樣喃喃自語。

「此願亦過大矣,侜張君器量不足,吾輩亦不曾有新生者,無法勉強為之。」老人向侜張說。

「吾鄉自天地之初即固定居民的數量,不增不減,不生不死,除了得到軀殼的引路使者外,我們並不離開廣漠之野,雖可寄外物之身行動,卻有磨損殆盡之時,需得新殼更替,吾鄉不言生死,得一客軀便是『形具』,失一身稱為『貌毀』,吾子尚未更新形具,缺乏神思心性,使老夫頗為寂寞。」

「那真是遺憾。」

侜張經過修行分化的混血之身似乎不能讓魍魎寄居,因此眾魍魎考慮後決定放棄這次的交易。

「我將被立即驅逐出無何有之鄉嗎?」侜張問。

「為何這麼說?」老人語調中摻入些許訝異。

「吾輩不期待外客,因世上無我鄉之民,也不存在能進入廣漠之野來到這裡的生靈,過往,有形壽的客人並不愛待在這裡,這與他們的天性相牴觸,但本鄉原則上任憑客人來去自由。倘若想離開,只須呼喚使者引路即可。」

老人繼續說道:「既托名為無何有,便是無無,任何,有有,也可也不可,侜張君隨意便是。」

「真是個好地方。」侜張稱讚道。

「君與另一位暫留本鄉的客人有緣,故能以肉眼觀看該位客人為本鄉設想的形象,那位客人既與我們訂立契約,便更加適應本鄉了。」老人仍是不苟言笑但也毫無惡意。

天狐拜別這些不懂得計較的魍魎,宮殿很快被潮水般的大霧沖毀,形體俱亡,不留一瓦一柱廢墟,原先聚集該處的魍魎也不知所蹤,彷彿侜張投注視線處一開始就什麼也不曾存在過。

無何有之鄉,就是這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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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賾流 發表於 2018-7-4 00:3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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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化、刻意 (下)


「侜張?」那人嚇了一大跳,直接從草坡上滾下去,儼然一顆剛捏好的米糰子,滾得真是漂亮,天狐暗讚道。

看來是還未適應新身體的後遺症。

天狐逸步過去,扶起摔得狼狽的身影,那是個約十三歲的人類少女。

少女穿著一身櫻色淡直白紋單衣,腰間用布條草草繫結固定,袖口開在手肘下方,露出白嫩的雙手,下襬也只到膝蓋,整體打扮看起來樸素可愛,帶著點俏皮風味。

她本來就很大的黑眼睛此刻更是睜得渾圓,嘴巴也張得開開無法閉合。

「傻了嗎?小蝶兒,變成這副模樣,我看妳是真傻了。」侜張用指腹輕輕抹掉少女臉上的草屑泥灰,用泛著笑意的聲音說,哪怕這時他還是冷冰冰的表情。

「你、你怎能到這裡來,他們跟我說眾生無一能進入轉生鄉!」少女慌慌張張地揮手質問。

「不巧侜張我也接到了『請帖』呢,原來如此,妳那『烏有城』的命名就是暗示這個地方吧?看來妳知情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也打算把軀殼換給那些存在?」少女抓住侜張袖子著急地問。

「臭狐狸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是天狐有什麼好不滿的!」

「別急,沒換成。」侜張居高臨下看著她,彷彿要把蛺蝶的新面目也刻在腦海裡。

「實話說,妳倒是放肆了不少。這才是妳的本性吧?」

「嘿嘿……」少女有點尷尬地咧著粉唇。

「為何是人類?為何是現在?為何是女子之身?」侜張勾起她的下巴,深沉地打量著,在少女耳畔吐氣如蘭,這舉止照例讓她很驚悚,因過往被天狐一口咬住的記憶仍然刻骨銘心,可以的話最好離他的嘴巴遠一點。

「我只是不想活太久才選擇人類,至於為何是現在,因為我差一點就死翹翹了!離魂瞬間剛好被魍魎帶過來這裡,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當什麼樣的人,而且我不想從嬰兒開始喝奶,就問他們有沒有淘汰的人類軀殼隨便讓我用,等我醒來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少女有點唏噓地告解,坦白說忽然變成女人,她還是嚇了一跳。

「這裡的居民把某個軀殼重新整理好給我依附,他們說公平起見也會給這身子普通人壽的限度,但因為不是新軀殼,所以不會成長衰老了,這樣一來我差不多可以再活七十到九十年,然後就會遁入輪迴。」

「小蝶兒,還真是沒用啊妳。」侜張拍拍她的頭。

「如果想去找北海若,為何不換個更強壯長壽的樣子?」

「才不是想去找祂呢!」少女昂起臉孔:「而且我有名字了,別老是小蝶兒這樣叫,我是『周』。」

「挺神氣的。」天狐細長的鳳眼仍然注視著周。「不去找北海若嗎?」

侜張只是隨口逗逗她,沒想到周當真不假思索的回答:「不去找祂了。」

「離開城池後,北海若欺負妳?」侜張的語氣中滲入一絲危險。

「沒有,祂待我好得不得了,和侜張不一樣。」少女不忘同時做個鬼臉。

「為何要甩了那位北海大人?」這蛺蝶!

「侜張別問我你自己明白的事情。」周吊著眼睛看著白衣人。

「吾想明白妳是假傻還真傻。」

「不都是傻嗎?」周躺在草地上,毫無陰翳的天空像某人的眼眸。

「狐狸看到的無何有之鄉風景如何?」

「草屋土丘,流水繁樹,普普通通。」天狐隨意環顧周遭。

「這是妳的夢想?」

周坐了起來,指著數步外的溪流,侜張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淡綠色透明水流中不時可見上游漂來的落花,一派平和嫻雅的野趣。

天狐眨了下眸子,想要看得更仔細,好確認景物真如他所想的那樣。

那朵落花彷彿隨水漂開了,但侜張一眨眼,同樣一朵花卻又在原處,既流動又靜止,看似消失,卻仍然存在,矛盾的風景。

不,仔細想想,矛與盾不本來就是共存的嗎?就像侜張也從未想過割離選擇任何天生的複雜血統。

「無名者,天地之始。我們現在就在天地還未開創的地方呢!侜張,所以這裡的存在沒有從哪裡來,將去哪裡的問題,但隨你我心境變化。我喜歡這樣的感覺,不打算離開無何有之鄉。」周說。

「妳對那些無名者許下的願望為何?」侜張問。

周垂眸避開侜張的注視,天狐感覺她這個反應有些狡猾。

「我沒有許願,只是逃避了一下子。」

「逃避何者?」

「遺忘。」

魍魎的交易必然是某個生物的身體,因此為了讓對方完成交易後能夠順利地回到世上繼續生活,他們會主動滿足交易者想要改換形體的喜好,不可思議地,魍魎雖然無法懷胎生產,但他們卻能自由自在地創造任何新種族或舊有種軀體,提供別的魂魄棲息。

這部分的服務不算在願望裡,只是為了公平,讓交易的對象不失去原有身體以外的任何代價,必須靠身體來發揮或保存的東西,比如某種技藝,比如某種官能的喜好。

願望則只能許和自己有關的事。

和魍魎交易來的身體,也會歷經生老病死然後消滅,看起來很公平,唯一不同的是,為了確保契約的完整與穩固,魍魎會把這場交易的契約刻印在魂魄上,這樣一度立誓的對象便無法反悔,當時的記憶也會跟著契約被保存下來,生生世世永遠不會遺忘。

也有種說法,和魍魎交易過的對象最後都因這無法抹滅的刻印發狂,成功克服狂暴保持理性的成了神,傾向扭曲破壞的便化為魔,得到契約的存在耗費無數次生命追求解脫之力,但契約卻是無法回頭的選擇。交易之前,誰也不曾預測到日後的因果。

魂魄本身的記憶並不可靠,一次劇烈蜕變可能導致對某些往事的執著消失,再一次變化就是煙消雲散。

如成精,如死亡,再度出生,而又死亡。

換句話說,只是心靈再深沉的執著,隨著形體改變都會抹滅,只是早晚的差別,有人只執著一生,有人執著了數世,有人執著更久,可是總有一天,他們都會忘記一件重要的事。

為何執著?

褪去舊殼追求新生是萬物本能,和這天性抗衡是愚蠢危險的。

蛺蝶花了一生來貫徹這個道理,但是臨死前才成為「周」的妖精卻拒絕順應過去的心緒,所以蝶精很自然反叛了,從妖精成為人類,也只是想看看執著的自己會變得如何,有如當初她不曾強求只做普通的蛺蝶。

倘若執著是她的機變,那麼周就變得執著吧!

但她一定要記得自己為何執著。

「會很奇怪嗎?侜張。」

「不,完全就是妳的作風。」天狐跟著躺在周的身畔,凝視著這片蛺蝶心中的夢土。

「可是妳還是沒告訴我,妳執著的確切內容。」

「我沒辦法活到和你們比長壽,起碼,我不想比你們早遺忘。」周開口說。

短壽的妖精無疑會快速在輪迴形變中磨損記憶,忘卻執著,因此周才做了這個決定。

「想要和北海一樣,不會遺忘。」

「妳想知道神明的感覺?付出這種代價值得嗎?」

「嗯。」少女堅定地點頭。

「是北海若的影響?」

「……」

「所以我說神明和妖精碰在一起總沒好事。」

周嘟起嘴不同意天狐的見解。

「也許祂早就忘了妳。」侜張對著她這樣說。

「我只怕北海還記得我,可是我卻忘記了。」周回答天狐。

「那又如何?」

「北海會很寂寞。」

「我就不會記得妳?」侜張斯文地問,但少女聽得渾身發毛。

「侜張不會自尋煩惱,我對你有信心!」

「真謝謝妳看得起我。」天狐哼笑擺明不買帳。

「神明沒有不寂寞的,傻瓜。」

「世上沒有誰是不寂寞的,這點你比我更傻,蠢狐狸。」

「那妳為何不化為不死之物去陪伴祂?乾脆身體也不要了,讓北海若將妳永遠冰在北溟下好了。」

「那樣才最寂寞,笨蛋。」周抬起纖細的手臂,對著天空揮了揮:「而且太無聊了。」

「交臂非故,不管在一起或分開,你我都不是囊昔的你我了。可是就像這水中花一樣,無論如何都不會消失。過去的你,過去的我。」彷彿要被沖刷遠去的花朵,卻始終駐留在某處不曾推移。天狐道。

「不會流逝的,侜張。我變成這個樣子,不只是為了北海若而已,你們託付給我的過去,我不會讓它流逝。」

「真是連罵妳都沒勁了,早死的就乖乖忘記,讓長壽的記得不就好了,這才像個道理。」

「所以我又活啦!」少女懶洋洋的語調還是和舊日蝶精的口吻一模一樣。

「那為何不繼續過下去?那些存在叫我們歷世者,可不是像妳這樣在無何有之鄉打混。」

周在長長的沉默後,才慢慢接著侜張的話又說下去。

「因為光是記住這一生就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執著之所以應該要遺忘,一定是執著下去會發生不好的事吧?我聽過的故事,執著到最後都生出恨來,所以執著……切莫不可太多,我也滿足了。」

「我不想讓北海喜歡我,然後總有一天討厭我,要連這些都記住不如只記得往日那些快樂的事……」少女展開雙臂平躺著說。

「反過來說也可以,北海一定會活很久,我也不願同樣的事發生在北海身上。如果我每次轉生都去找祂,這樣的我不是很壞嗎?既然不想如此,不如都不要發生。一次邂逅和一次告別就夠了。而且我要記得不去找祂這件事。」

「相濡以沫,不如兩忘於江湖。」某次,還是蛺蝶的周和天狐形態的侜張結伴旅行,途經一處乾涸泉潭,見倖存的魚群全擠在一處口吐白沫時有感而發。

「北海不是魚呢!」周聯想到那情景忍不住笑了。」

「「現在這樣是最好不過,和侜張的事也一樣哦。趁我們口吐白沫前,趕快游到有水的地方。」少女柔軟地打了個呵欠。「如果侜張也能忘了我就好了。」

「小蝶兒,凡事太貪心,所謂偷雞不著蝕把米。妳可不能連別人的業都搶著背。」天狐道出這句警語。

「我明白,只是沒想到,執著真的這麼苦……」周貌似平常地歎了口氣,淚水卻無聲無息地從眼角滑落下來。

「誰說記得就不會做出妳當下不願做的事情?」天狐冷笑。「那些活得比你久,理論上也記得比妳久的存在,難道就沒有情緣糾葛?」

「啊?」少女發出疑惑的聲音。

「連動情都不知,讓我看看這草包腦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用力彈著少女光潔的額頭,周吃痛跳起,摀著紅腫愕瞪侜張。

「有情皆孽。」周扁著嘴巴含淚說。

「妳怎知?一切眾生妳都試過?」侜張沒好氣說。

「我沒對北海若動情。」

貌似有人自打嘴巴了,侜張連抓語病都懶,反正蛺蝶腦袋有洞他早就不是第一天知道。

「是是是,只是執著而已。」他一把攬住少女的腰,將她擁抱在胸前,這過於親密的距離,讓少女不得不貼著天狐胸膛,感受他有力的心跳。

「既然妳對北海若無情意,那就跟我回去吧,我不會虧待妳。」

「侜張,你最近是不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少女還是張著大眼睛狐疑地盯著他。

「不過七八十載罷了,我要看妳打算怎麼活下去。」

「不要,我要留在這裡。」

「妳怕北海若來尋妳,妳不知如何是好?」

「周不往臉上貼金。」少女這樣說,但侜張卻沒錯過那瞬間一僵的反應。

天狐深深地凝視著她,直到少女不自在的掙扎,才輕輕將她放回草地上。

「妳確定在這個身體壽終前不離開無何有之鄉?」還真是躲個徹底。

「是。」

「我替妳的魂魄加個封印吧,不會讓妳真正遺忘,只是較難回想起來而已,有心追憶還是一清二楚。否則,我看妳變成老嫗前就要先將眼睛哭瞎了。」侜張繞著少女閒步,轉到她身後道。

「真的嗎?」周挺直著背脊,不曾回身,只是用著微微顫抖的聲音問。

「真的,無名者的力量遠在我之上,我無法抹消他們對妳的刻印,但我可以在妳神識裡做點防護。」

「那,幫幫我,侜張。」周小聲說。

天狐從後方伸手蓋在少女依然濡溼的雙眸,低聲道:「會連關於吾輩回憶一併封印,要開始了。」

他感覺有雙小手搭著自己的手腕,用力地抓著。

「白狐狸……對不起,我以後不能逗你笑了,你還是多笑笑比較好看。」

「無妨,我會留著妳給我的笑容,妳那蠢樣子我想一回就笑一回。」

侜張望著在懷裡睡去的女孩,一抹新月淡笑如約定所言悄悄浮現。



本文最後由 賾流 於 2018-7-4 00: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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