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但也並非很久,大概是在六十年代左右的事,那時代是二戰後劇烈動盪,並走回繁榮的黃金時代,說來慚愧,身為帝都大學病院最受矚目的外科醫生,他本該一步接一步地走到最耀眼的位置,就像他一路走來時一樣。
海量的整容外科知識,對於義肢器材研究的天賦,精湛的手術經驗與技巧,甚至是俊逸的外表,敏捷的身手,好像上帝在萬千凡庸醫學生中獨寵了百樹丸雄這個人,賦予他領導下一個世代手術人才的重責大任。
他參與過許多被國際媒體譽為奇蹟的手術,同輩都認同他會是使旁人黯然無光的烈陽,但每個人終究都是被上帝咬過一口的蘋果,只是這一回上帝祂老人家張嘴的速度慢了些,那張血盆大口來得緩慢尖銳,又蒼白狠戾。
祂這一咬,就咬掉了這位明日之星修長結實的四肢,那雙渴望動手術治療所有病人的手被扯得支離破碎,接不上,也縫不起來。
當時日本還沒有第一位坐在輪椅上開刀的外科醫生,更別提是連手都沒有的外科醫生,百樹丸雄人不像人,鬼雖然沒有腳,起碼還有雙可以掐死人的森森雙手,所以他身在十丈紅塵裡就是個怪物,尋常人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
好在脊髓和內臟安在,他能夠平安地過完下半生,但也僅止於平安,他走不上神醫的地位,負擔不了醫界重任,像帝都大學附院這樣的著名大醫院,聘請的只會是最頂尖的一線醫生,而百樹丸雄四個字從此被除名在班表上。
他流浪到了本越大學,不只是帝都人,連本越自己人也稱這所大學為三流的垃圾,但百樹丸雄無動於衷認真地教育醫學生和實習醫生,他縱然無法再上手術台,那顆腦袋裡裝的知識卻是一份財寶,起碼在那個還未有網路搜尋引擎,只能從書本汲取醫學知識的時代是如此。
這過程說起來好似輕描淡寫,就只是一段別人經歷起伏的平淡故事,但實際上百樹曾經為此深深崩潰過,就好像是一隻小麻雀再也張不開翅膀一樣,他怎能不沮喪,他有那麼好的將來,成就了夢想後卻被硬生生拖下高臺,他當真是傷心徹骨。
可惜百樹丸雄其人相當可怕,他有著你我都有的肉體凡胎,但他的人生卻不是一盞燃燒後熄滅,又補上燈油續燃的燈燭,如此反覆遲鈍,百樹丸雄的意志就和太陽一樣,炙熱到能夠燒乾人的雙目喉嚨乃至四肢百骸。
他迅猛地找回生存的節奏,從此他對義肢的研究更加深入,極其認真地工作,只要能身在這冷酷的醫界就足夠了,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拿起手術刀,切離,縫合,治療。
他整個人就像是會發光一樣,燦爛奪目,即使已經走到這種地步,他身上那股源源不絕的力量相當狂野絢爛,他總能帶上笑容,溫柔地對待每個人,沒有遷怒,只有偶爾的愧對。
其實百樹丸雄這樣的前任菁英,還有個嬌俏可人的未婚妻,他的未婚妻也是個殘疾人,她的右手截肢後,戴上了百樹為她設計的裝飾型義肢。本來這對金童玉女,是女方高攀了,但現在看來,連百樹如此樂觀的人,都自覺配不上對方,更別提是未婚妻的父母了,哪家的父母會期望自己的掌上明珠被一個不三不四的怪物叼了去。
他們總是無法門當戶對,以前是,以後也是,只是能與百樹這種男人相處的女人自然不是尋常人,她看起來總是纖細柔弱,好像說話大聲點就能嚇哭她,可她真實上卻是個堅強又固執的女人,一個太好的女人。她未曾放棄過百樹,她的愛慕是那樣濃烈撩亂,她對百樹的執念與熱情,成就了她自己在人性上的偉大。
在她的意念下,百樹去見了岳父,實際上,那一日他是很緊張的,既緊張又帶著一股倦意,他不曉得自己還能燃燒多久,愛情這種東西比血緣更加沒有依據,他的昔日同胞與上司將他逐出頂層的醫界,如今,百樹又開始恐慌不已。
然而,他有多恐慌,就有多勇敢,只要他的未婚妻不放棄他,他就不會辜負她,因為他有太多愧疚,也太需要這份不會輕易動搖的愛意了。
能生養出未婚妻的男人,自然心性上也是不簡單,即使女婿身殘至斯,他依然極為重情義地說:「你給了她一隻手,找回了她的人生,而今就換我們來找回你的人生了。」被咬掉的那一口果肉,好似又開始汲取了營養,慢慢地生長出一層新鮮的骨血。
他們不只訂下了婚宴地點,百樹也開始思量起了新念頭,他的念頭始終都只有那麼一個,重新握住手術刀。
他現在作為本越大學醫學部的聘員,專門開發義肢,他握有的知識何其強悍,百樹丸雄如此樂觀純良,自然也設想別人沒有城府,聽到百樹要結婚找回人生的消息,他的朋友應該也會替他快樂。
所以他回去了帝都大學,找上了他的昔日同窗,他的近人,寶。
當百樹坐著輪椅進門時,寶的右手上正拿了一支棒棒糖,左手插在口袋裡,翹著腳看向落地窗外,好似在思考什麼,又什麼也沒想,兩鬢的黑髮高高地翹起,白大衣也整齊地穿好,顯得腰桿勁瘦結實。
「百樹!好久不見啊,有什麼事嗎?」寶漫不經心說著,確實好久不見了,帝都人不待見百樹,百樹自然是知曉自己對帝都無法做出貢獻,也很少回到帝都大學。
況且寶也稀少主動聯絡百樹,他們從前便是如此,聯繫好似藕斷絲連,原先在醫學院時沒這麼誇張,但百樹著實太受歡迎,即使經常走在一起,實習醫生的寶必須去應酬來取得機會,認真接觸醫院裡面的大人物,作為一名外科醫生,寶卻避免不了酒精,甚至染上了菸酒癮,幸好他的酒癮不嚴重,只是勞累或愁慮時才會喝上幾杯威士忌。
「我想讓你替我動手術。」百樹說,他的目光充滿了熱情和希望,令人感到刺眼。
可他不過就是個殘疾人。
百樹帶來了一張設計圖,他的才華側漏,不再只是尋常假手的結構原理,這份設計精密地將機械埋入體內,讓骨骼與電極來引導他做出更細緻的動作,好比開一台手術,他那雙曾經引領同儕的奇蹟手指,即將死灰復燃。
「寶,這個手術我想讓你來做!」百樹興致高昂地說,他仰頭直直看著寶的黑瞳眼底,說:「我很相信你做為外科醫生的技術,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沒有問題!」
「百樹你是認真的嗎?你瘋了嗎?」寶不敢置信地驚呼,他的右手壓在那張設計圖紙上,卻覺得彷彿是按在了滾燙的平底鍋上,讓他又抽回了手。
「當然!」百樹嚴肅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這個手術如果成功了的話,我就能和出事前一樣醫治病人!手術無論如何都要進行,我想和過去一樣做一名外科醫生!」
百樹的義肢高高舉起,但恍惚間,寶卻透過那對假肢看見了曾經的那雙手,那雙壓得他喘不過氣,卻又溫柔至極的雙手,輕輕搭在他的肩頸上,修長細緻,骨節分明,手掌略薄,卻極為敏銳。
他當真是恨透了那雙手。
「真是愚蠢!」寶咬牙切齒地低下頭,而百樹意料以外地抬頭,震驚地問:「你說什麼?」但他的疑問和眼底的不安與動搖,卻讓寶找回了主心骨,寶毫不留情地說:「你明明知道還要說這種話嗎?如果真要做的話,這可不是一場小手術,術後感染的風險將會非常大,而且這麼複雜的動作構造根本沒有可行性!」
「這已經稱不上是一場手術了!這是人體試驗!誰會做這種只有風險的手術,就算是我也不會!」寶指著百樹丸雄吼道,百樹那雙不安受挫的雙眼讓他窒息,也令他感到一份快意,他何曾體驗過這種快感,彷彿能令人喪失理智與矜持。
「求、求求你——你可是和我從學醫開始時,就一起在這條路上前行的摯友啊!這個手術我能拜託的人只有你啊!」百樹伸手想去拉寶,從前他的身高比寶略高一點,而如今卻只能坐在輪椅上仰望著寶,百樹丸雄苦苦哀求著。
而寶被他哀痛的神情給嚇住,他不敢置信地低喃了一些話,寶從未想過,百樹怎會如此看待他,將他看待得如此之重,寶忽然生起了一股怒意,也不曉得從何而出,又因誰起,他拍開那隻即將碰觸到自己的假肢,叫著:「不行、不行、不行!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動作之大,他甚至不小心翻倒了咖啡杯,浸濕了那張精緻巧妙的設計圖紙,寶的手微微顫抖,怎樣也按耐不住那種刺激,一名優秀的外科醫生,直到入夜以後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手抖。
他將雙手插進白大褂的口袋,冷著臉斜睨著百樹,寶疏離冷硬地直道:「做了這種手術要是被人知道了,被剝奪醫生執照就已經算是輕的了,對不起啊。」他好不容易有今天的地位,斷然是不可能賠進去的。
他看著百樹絕望地轉身,駝著背,不似來時的意氣飛揚,輪椅上的人以一種不遜於一醒來得知自己四肢截肢的悲慘走遠,寶站在落地窗旁,一直到再也看不見百樹的身影。
寶不禁想著,百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竟然認為自己會冒著各式各樣甚至使百樹死亡的風險,去幫助他進行這種驚世駭俗的手術,別說是摯友,就算是子女也不見得願意背負這種事,對百樹而言,自己的定位到底是什麼,能夠讓他把自己的下半生、性命、將來乃至一切,都送到寶的手上揉捏。
他們不過就是同儕罷了。
「我聽到了哦,百樹這個傢伙到底在想什麼?」門後走出了一位醫師,寶這才忽然想起對方方才一直在隔間裡,他收拾了自己的情緒和表情,問候了一聲:「鯖目教授。」
鯖目其人有著一雙好似無法對焦,又什麼角度都像在盯著人的眼睛,第一次見面時寶被嚇了一跳,好不自在地低著頭,反而是百樹鎮定又從容地和前輩鯖目聊起話來。
鯖目走到寶的身後,雙手搭在了他的肩頸上,隔著衣物纖維傳來了重量與溫度,鯖目的手指很細長有力,適合替心臟做按摩,寶不自覺地神遊,看著落地窗外說:「雖然是一個過分的玩笑——但是我很同情他。」
「哦呀——能從你嘴裡聽到同情這個詞,可真是——」鯖目知道自己這個學弟的個性,不免感到玩味,但鯖目的面上依然是面無表情,好像什麼也無動於衷,而寶沒興趣聽他奚落自己,直接打斷他的話頭,極其殘酷地說著:「真的很同情他呢,沒能死掉卻苟延殘喘下來。」
是啊,如果百樹死了就好了,而今就不會有這麼多問題,也不會讓寶一次又一次如此厭惡,如此憤怒,如此焦躁。
可惜百樹丸雄終究是百樹丸雄,這些大事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他,他跌倒了,但他從未被打敗,離開了帝都大學,他更加堅信自己的念頭與設計,他一定要重新返回手術台,他絕對不會放棄。
這樣恍恍惚惚,從夢想成為現實,從現實變為渴望,又從渴望化為執念。
當他不顧一切地打算為自己動手術時,他的學生間黑男闖了進來,知道他打算替自己進行這種精密的大型手術時,間黑男看著百樹的眼神好似看見了瘋子,又似看見了一名向死而生的舊時代武士。
你究竟是想不辜負未婚妻,抑或是想找回人生,還是為了什麼?
到底是什麼樣的執念,能讓人失了魂魄,毫無理智地進行一場堪稱自殺的手術。他的學生質問他,而百樹也只能回吼道:「我知道!但他拒絕了我,我只能自己做,只能讓它成功!」
「如果連做外科醫生的資格都被剝奪,那我還剩下什麼!」百樹崩潰地叫道,而間黑男此生從未聽過如此尖銳憂傷的詰問,百樹丸雄這個男人,對於當上醫生的執念實在是過於深重了,間黑男不免深受撼動。
他從前也曾經以為自己此生只能在輪椅上度日,甚至認為自己的人生已經結束了,為此想去尋死詐保還債,後來見了失去四肢卻依然樂觀活著的百樹丸雄,他感到偉大與羞愧,現在,間黑男更是感到他們是如此相似,卻又截然不同。
他也是這樣啊,除了動手術治療病人以外,就沒有其他的念頭與長處了。
「醫生,我來,讓我做你的助手。」間黑男一字一句地說,而百樹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學生,他知道對方是超級優等生,可不免感到不安,說:「要是洩露出去的話,你就——」
間黑男不禁莞爾,百樹當初去找上那位好友時,可曾有一分見外,對於可能讓好友失去醫師執照,甚至是背負上殺人罪,間黑男不禁好奇起,被百樹這般交付重責卻又硬生生拒絕的人,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間黑男說:「所以說,情不得已的事總會發生呢,看來今天也是。」
百樹不是沒有道德,只是人在自己最重視的事情面前,還要眷顧道德實在是過於困難了,百樹很快就妥協了,讓自己的學生來幫助自己進行手術。
數日後,他們在間黑男的友人家中經營的診所進行手術,間黑男從旁協助,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百樹丸雄主刀,對方能被當作明日之星自然是真材實料,百樹的下刀極為完美,這完美或許有少數人能做到,但間黑男不清楚,這世間有多少人,能夠面不改色地切開自己的右腿斷肢,讓大腿骨裸露出來,在腿骨上頭穿洞埋入電極縫合。
遺憾的是這場手術中途出了意外,手部義肢的固定出了鬆動,讓百樹不小心在切通管道時傷了大腿的大動脈,鮮血噴灑得四處都是,他縱然有精妙的技術,但在失血過多的情況下,逐漸失去對意識和假肢的掌控。
幸虧他的學生間黑男將來是那位聞名國際的無照怪醫,進醫學院不過是為了取得學位和執照,實際上他早已握有不遜於現役外科醫生的技術,他俐落地替自己的老師止血並主刀,在見了學生嫻熟的技術以後,百樹安心地昏厥了過去。
事情又順利了起來,百樹丸雄不只能靈活使用四肢,甚至能夠解剖屍體,全程只需自己一個人進行,無論是他的技術還是能力,已經都足夠頂上一名一流外科醫師了。
百樹還等來了一場睽違已久的手術,當初解聘他的帝都大學,得知他又能夠主刀以後,便邀請百樹回去開一台大手術,他雀躍不已地告訴未婚妻這個好消息,並且決定復出成為外科醫生後,就進行婚禮。
他帶著滿滿的興奮與期待回去了帝都大學。
站在樓上的寶和鯖目也接到了這個消息,他們站在落地窗旁觀察著百樹進入校園,鯖目老樣子地揶揄著寶:「寶君,看到了吧,揣著曾經的夢想的回歸,捧著一束花去歡迎他怎麼樣?雖然輪不到我。」
「哈?用不著。」寶冷淡地回應。
當百樹上樓以後,鯖目作為教授走在前頭,而寶走在百樹身邊,寶的雙手慣性地插在口袋裡,隨興地說:「但是百樹,聽到大家議論紛紛你用假肢完成驗屍的事,我真的吃了一驚,沒想到竟然會有醫生接受你那亂來的手術啊。」
「不,大家都不願意接受呢,我就自己一個人對自己進行手術了。」百樹說,當初他也只主動找過寶,在他看來,如果連寶都拒絕,那其他同事更是不用說。所以他後來才決意替自己主刀,若非有間黑男來當助手協助,他可能真的因為小意外而出血過多,孤獨地死在手術台上。
不得不說,寶也算是百樹這份找死般瘋狂的推手。
「開什麼玩笑——」寶雖然嘴上這麼說,但看見百樹的態度,他卻不免冒了冷汗,總有個聲音告訴他,百樹這個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只要百樹下定決心。而鯖目倒是想也不想就認為這是百樹在胡說,他從前便鮮少主動與百樹交談,反倒對寶較為上心,他覺得寶有意思多了。
「鯖目教授,可以盡快讓我看一下,我負責的病患的診斷紀錄嗎?」百樹純良地問著,顯然他待別人真誠,便也認為別人會如此待他,這看法著實令鯖目百般不屑。
「我不知道,你去問問多野教授吧。」鯖目冷淡地別過頭,而百樹聽了他的口氣,這才感到對方貌似不樂見自己,隨口說聲謝了便走遠。
這之後,百樹替病患設計的手術方案堪稱完美,作為主刀醫師,他負責率領帝都大學最頂尖的一隊外科醫師,這過程讓百樹感到自豪雀躍,他終於要復出,重新執刀了。
然而,百樹的手術資格還是被取消了。
「為什麼?多野教授,確實我的身體況狀不盡人意,但是憑我的手術技術應該是不會出現失誤的,為什麼會這樣?」百樹找上多野教授,不敢置信地問:「對了,一定是有人忌妒這樣的我對吧!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有人對我的手法不滿嗎?是鯖目教授嗎?還是大剛——」他懷疑鯖目教授,懷疑大剛院長,卻沒想過還有其他人。
「拒絕實施手術的可是患者哦。」多野平淡地打斷了百樹的話頭,拿著一張百樹進行解剖時,使用假肢的照片。「這種機械一樣的人類,手術讓他來做實在是太可怕了。」患者的話原封不動地將百樹重新打進了生命的谷底。
他這般起起伏伏,得到了未婚妻和岳父支持,卻被寶拒絕進行手術,可後來又得到優秀的學生擔當助手,拿回了帝都的聘書,但如今又被驅逐醫界。
即便是百樹丸雄,他終究也是人,百樹絕望不已地低下來,事情本來應該到這裡就結束了,他的外科醫生生涯徹底失敗,綁著帷幕的繩子也被鬆開來。
可是過了一陣子,百樹丸雄接到了一件案子,一名刑警委託他進行驗屍,因為上次他的驗屍過程精湛地驗證了事實,所以這次這具無名且失去右臂的焦屍,也被送到了百樹丸雄的面前。
「我認為這不是車禍事故,而是他殺,車牌號碼被抹去,沒有煞車痕跡,肯定是先殺了受害者再連車帶人推下山崖,引起的爆炸事件。」矮小的刑警精明地推斷著。
然而百樹極為專業地說:「那是不可能的,手臂被割斷後會立刻大出血,如果是被擋風玻璃割斷的話,那時都應該還有生命跡象。」而他的學生間黑男也附和:「只要調查呼吸道黏膜的灼傷,和臟器的鮮紅色度變化,以及血液中一氧化碳、血紅蛋白和氧化氫含量的話,應該就可以知道燒死的並不是缺損的身體,而是完整的身體了。」
「這樣說來,死者是因為車外燃起大火而燒死的嗎?」刑警問。
「沒錯。」百樹回答,確認結果的刑警便準備回總部,可敏銳的刑警卻發現了其他異狀,刑警好奇地問:「百樹醫生,你的右手怎麼了?」而百樹丸雄有些不好意思地舉起手說:「體內的線路出了一些問題,所以我先把以前裝飾用的假手裝上去了。」
「百樹老師,右手接合的部份讓我看看吧。」間黑男問,而百樹淡淡地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做為替你做手術的人,術後情況我有點在意。」間黑男只以為他是客套,可當間黑男即將碰到百樹的右手時,百樹劇烈地用左手拍開了他,甚至大喊:「別給我多管閒事!」說完,百樹自己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大,他低頭說:「對不起,關於我的身體,我也在考慮以後的事,為了能夠自己維修管理自己的身體,我想先自己解決。」
「我知道了。」間黑男平淡地說,似乎沒有多上心,畢竟他見過更不可理喻的病患,而百樹遠遠稱不上是歇斯底里。
後來,百樹換上足部義肢,無須藉助輪椅便走上山,百樹找到了自己的師父,對方依舊在鍛刀,甚至頭也不回地說:「是百樹嗎?手術刀免談,我已經給你鍛過不少把了吧,別給我說什麼是這輩子難得的大手術。」
「不,這次另有他求。」百樹說,而這個回答令師父意外地回過頭,神色凝重不已。百樹帶來了他祖父的遺物,那是一把從戰爭時留下來,世町政府的寶刀,相傳這把寶刀曾經葬送過四十八隻妖魔。
「我希望你能幫我重新打磨鍛造這把刀。」百樹的語氣相當平常,好像是在纏著師傅替他磨一套手術刀一樣,老人不安地看向百樹,問:「我說,你是個醫生吧?」而百樹還是掛著那個純良微笑,問:「你想說什麼?」
「你打磨這把刀,是為了拿來救人,還是說,為了用它殺人?」
一切盡在不言中,昔日認為如果我的刀不能治癒我想救治的人,那我還要這把手術刀何用的醫生已然走遠。
第二個發現異樣的人是百樹的未婚妻,百樹的手術資格被取消,無法重回帝都大學後,百樹鮮少歸家,甚至當她打電話去詢問婚禮場地事宜時,主辦方說已經被取消了。
她曾以為,就算百樹回不去當外科醫生,他們也能好好度日,她愛百樹相當深重,可有什麼事情在她的意料之外走偏,然後走得越來越遠,令她揪心不已。
自己最重視的人,不僅有所隱埋,甚至放下她遠走,這苦痛世上可有藥能治癒?
諒百樹這般高明的醫生,也治不好心傷。
帝都大學中,鯖目又去了寶的辦公室,寶正在舔著一根棒棒糖,看著晚間新聞,而鯖目一來直說多野教授去了羽田機場後,便失去行蹤了,寶記得多野在歐洲有一場座談會。
他們本以為多野是去歐洲遊玩,但若是如此,也已經離去了兩周,再怎麼說作為帝都大學教授也不可能爽約了兩周,沒有任何的聯繫,寶不禁感到不安,他深思著,接著牙齒一使力,咬碎了棒棒糖,他咀嚼糖果碎片,這時新聞剛好播報了一則新聞。
翻下山谷的車禍意外事件,使得駕駛被活活燒死,目前身分依舊不明,車輛型號為白色菲亞特一二五,鯖目與寶頓時站起身,詫異地看著新聞螢幕。
因為多野教授的座駕,正是白色的飛雅特一二五。
下班後,寶去了一趟警視廳,他找到了車禍案件負責人,那名刑警正是由百樹丸雄進行兩場驗屍的案子負責人,他迫切地想要結案,便問:「你有任何情報都盡管說,無論多少錢我都會出。」
但寶作為一名首席外科醫生,並不缺這些錢,他另有目的,直說:「那具焦屍,我認為有可能是我們帝都大學的多野教授。」他向刑警表明自己帝都大學外科醫生的身份,並且拿出多野健康檢查和口腔檢查的資料,打算親自進行骨骼比對。
最後比對的治療痕跡一致,那具焦屍的身份確實是多野教授。
事情終於告一段落,可惜寶並不曉得,有人一路跟蹤著他,寶駕駛自己的敞篷雙人跑車回到家中車庫,他將白大褂披在肩上,提著公事包疲勞地呼出一口氣,準備關上家門時,一對鉤子按住了大門板,看清來者後,精神緊繃的寶驚叫了一聲:「百樹!」
「呦,寶醫生,不對,現在應該稱呼您為寶教授了。」百樹的口吻相當輕浮,但寶卻惶恐不已,他詫異地說:「都這個時候了,你有什麼事嗎?」
「我有很多想要問你的事情呢,拖著這副殘疾的身子,好不容易到你這裡,總該給我開個門吧?」門縫只夠露出百樹的一隻眼睛,但他強硬霸道的氣勢卻嚇得寶後退數步,即使萬分想關上大門,但寶卻不敢有所行動,只能諾諾地應了幾聲。
寶的家中裝飾雖然華麗但卻充滿人情味,他點燃了壁爐裡的火焰,讓氣溫暖起來後,和百樹對坐在頂級的皮製沙發上,並且拿出一瓶珍藏的威士忌,各自倒了一杯。
「你還真是單身貴族呢。」百樹彎著嘴角說,這棟屋子固然大而華麗,但卻只有寶一個人獨居。
「我也快要結束單身生涯了呢,今年秋天就要結婚了。」寶低頭平靜地說著,他的手卻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百樹分明什麼也沒做,但今晚的百樹態度卻像是一頭巨虎,令人心生恐懼,可他分明就只是個殘疾人。
「對方是大剛院長的女兒嗎?那來乾一杯慶祝吧。」百樹的口吻聽起來很輕鬆,但寶卻僵硬了幾分,見百樹舉起酒杯,自己也慌忙地舉起來一口飲下,甚至還不小心嗆了一下,但寶很快就緩和過來,並且覺得自己今天的表現過於難堪,果然還是因為繁雜的事情太多的緣故,畢竟他方才一下班就趕去警視廳認屍。
「呼,這酒的勁還真大呢。」百樹從容地放下酒杯,好似很讚賞寶的品味一樣,但卻沒有續杯的舉動,而寶平時也不會這樣一口氣飲下一整杯威士忌,畢竟這太奢侈且粗俗,上流醫師的聚會也不會出現粗鄙的灌酒行為,寶習慣慢慢地品酒,閱色澤,聞酒香,淺嚐即止。
「對了,你想問我什麼?」寶抬起頭,緊張地盯著百樹的笑臉看,而百樹抬起頭,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想知道,你在警察局裡,都和警察說了什麼?」百樹的眼神過於深刻,令寶喝酒到一半嚇了一跳,這次倒是沒嗆到,只是酒液不小心噴了出來,濺在昂貴不易清潔的羊毛地毯上。
又是那一份該死的窒息。寶心想,他真該找時間去檢查自己的腦內神經,會不會被這些事情給蹉磨壞了。
他坦承地將屍體比對結果告訴驗屍的百樹,寶甚至結語:「和你出事時簡直一模一樣。」寶放下酒杯,點了一根菸,打算好好冷靜,順便猜想百樹想待在自己家裡待多久。
百樹不是沒來過寶的家中,以前甚至稱得上頻繁,但後來他們出社會工作繁忙,而平時寶家的大門又是深鎖。
當初出車禍的當下百樹完全不清楚,自己遇到多嚴重的事故,在醫院醒來發現自己失去四肢時,他更是不願意回想當初的經過,但現在不一樣了,他看著寶,問:「我想知道那場事故的詳細情況,如果你知道的話,能告訴我嗎?」
「不,就算是我也沒知道那麼詳細啊,也不是我做的手術,我也就只是在電視上看到報導而已。」寶慌張地站起身回應。
「你說的是真的嗎?沒有人比寶教授更清楚,那場事故是怎麼回事了吧?」百樹突然站起身怒道:「就像已經死去的多野教授一樣。」
「你在說什麼?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說的好像多野他知道什麼一樣,那傢伙的事故和你到底有什麼關係?」
「是我在問你!」百樹丸雄惡狠狠地大吼,他指著寶說:「我的事故是不是你一手策畫的!」寶簡直想尖叫,你既然都定論了,那又為什麼非要逼著他說出口,他崩潰地說:「我不知道!」百樹的左手突然伸長,筆直地掐住了寶的脖子,他說:「我只要再用點力,你的頸部動脈就會被掐斷。」
「你想殺了我嗎?」寶的雙手抓著百樹的手指,但卻怎樣使力也扳不開來,他畢竟只是普通的外科醫生,力氣並不大,恐懼的淚水氤氳了寶的眼眶。
而百樹不甘心地叫道:「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是醫生,不是殺人魔,他確實是在以生命威脅寶,但百樹卻沒想過殺了他,起碼在聽到寶親口承認前是這樣的。
他連好不容易得到的手術資格都被取消了以後,本以為是命運不讓自己復出的緣故,百樹正想無可奈何地接受,但當他忠實地收拾行囊打算離開帝都大學,去找了多野教授道別前,卻聽見了多野在聊一通電話,正好談到百樹丸雄。
「就算是那樣,百樹君還真是讓我吃了一驚呢,裝上了那樣的假手假腳,還想再做外科醫師什麼的,要是驗屍的照片沒散播出去的話,照那個情況還真的可能讓他動手術。這樣一來這次就讓他徹底無法施展手腳了,嘛,不過他本來就沒有可以伸出來的手腳,哈哈哈。」
那段話和笑聲始終環繞在百樹的腦海裡,於是等多野下班後,百樹請求對方讓自己搭一趟便車,接著他們在車上進行了一場細密的談話,起初百樹還能端莊地保持冷靜,但當他明白,不僅是阻礙他復出,甚至連當初的事故都是被人策劃而行時,他爆發了。
「就是說我的事故和你們也有關係嗎?」百樹握住了方向盤阻礙駕駛,百樹不敢置信地問著多野,所有人都以為那只是一場意外,但多野卻道:「我不知道!放手!那傢伙,如果不是寶說了那種話!」然後就是那一個瞬間,因為方向盤操作不當,他們一起衝出公路懸崖摔下了山谷。
現在想來,百樹這個人當真可怕,他什麼都能辦到,為了知道真相,置生死於度外,就像現在死死掐著寶這般。
摔下山谷後,也不曉得是不是命運想洗清世人對祂的誤會,百樹除了摔爛自己的右手義肢,並無其他重傷,但多野的右手臂卻被破裂的擋風玻璃給割斷,整個人卡在車廂裡。
緊皺著眉的寶咬牙切齒地說:「所以說百樹,是你殺了多野對吧。」掐在他脖子上本來有些放鬆的手忽然又掐得更緊了,讓寶的面孔扭曲了一瞬,百樹吼道:「提問的一方可是我啊!」他恨極了寶總是懷疑他殺人,哪怕多野的死亡確實是他間接造成的,但那對他們而言並不重要,對百樹而言並不重要。
他只想知道,寶到底在這件事情裡,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說了的話,你會放了我吧?」寶無可奈何地哭著說。
「如果告訴我就放了你?我才沒心情和你玩這種猜謎遊戲。」百樹從前待寶有多溫柔,而今就有多可怕,他拿逐漸走近的死亡威脅著寶,吼著:「快給我說!」
仔細思量覺得恐怖到了極點的寶閉上眼,他叫道:「我和這件事沒有關係!」
「少騙我!」百樹吼得比他更大聲,但末了,似乎覺得太過無說服力,他稍微掐緊了寶的喉嚨,讓寶連話都說不出來,痛苦地咳著吐出還帶著酒氣的鮮紅舌頭。
「你憑什麼斷定我說謊?」待百樹稍微鬆手後,寶說道,而百樹從未想過對方可以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激怒自己,想來是從前百樹待他太過溫和,讓他覺得自己有任性的資本,百樹霸道地說:「我看你現在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吧,決定你說的話是真是假的人,不是上帝也不是測謊機,而是我!」
「如果你說的話讓我覺得你是在糊弄我,就算是事實我也會掐死你。現在明白自己的處境了嗎?笨蛋!不過說出來也沒有什麼大問題的吧,反正我可是一個無法施展手腳的殘廢啊。」多野的話就像是百樹心中的一根刺,他不免想著,是否寶也這樣看待自己,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殘疾人。
沒錯,事實就是如此,甚至寶現在正想著百樹已經瘋了,其實從前就能看出一些端倪,只可惜寶沒有過於重視,只認為那些是百樹身上該死的良善品德,但這份性格可不是擇善固執,百樹本質上就是為了自己目的,什麼事情都能做出來的人。
間黑男無視病人身份,只要有人需要被醫治,他就會治療,但百樹可不是這種人,百樹他啊,雖然喜歡照顧病人,但最熱愛的還是能夠進行手術的自己,他喜歡自己重新賦予他人新生的感覺。
「我知道了,我全部告訴你!」認清事實的寶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