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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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贗物們在冬日吐息(第二十章)[PG](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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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iumcoco 發表於 2018-3-7 20:5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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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類: 奇幻架空
連載進度: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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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遍尋不著自己過去的萊曼特,追尋身世線索來到傍湖城鎮·洛赫。
  為了不為人知的目的,貴族夏彌爾久居洛赫邊境森林中那幢曾荒廢多年,傳聞有鬼魂出沒的翡翠邸。

  如今,洛赫地區表面沉浸在年度慶典「到來之日」的歡騰中,接二連三的失蹤事件卻正暗潮湧動。
  「這是與你相關的事件——」 一封匪夷所思的無署信,與一張晚宴邀請函,將兩人聯繫在一起。

  夏彌爾與萊曼特失去的記憶有關嗎?失蹤案的真相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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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3-7 21: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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贗物們在冬日吐息(序幕)[PG](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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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朝陽有氣無力地攀上天,從結了霜的天空縫隙不情不願地探出頭來,用微弱的光線試圖挽救已被放棄的土地。

  時值仲夏,降雪未曾停歇。他從國界線往回走時,正好看見邊境的驛站送走一批直到最後仍堅守崗位的駐城士兵,如今他們瑟縮在駛離家鄉的篷車中,兩眼迷茫,不知該何去何從。

  數個月前,第一片詛咒之雪從王城的天空飄落。那時多數人都沒有預料到,災難會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緻密而輕柔的雪不間斷地降下,讓接觸到的所有生物都失去生機。人們的行動趨緩,意識彷彿墜入冰湖,寒意由四肢末梢長驅直入,抑制了呼吸、心跳與思考,最終連求生意志也被悶死在自己的軀殼裡,成為痛苦的雪中蠟像。

  如今大雪覆滿了房舍、覆滿了城、覆滿了大地、就快覆滿天空。他行走於其中,發覺熟悉的國土是如此荒涼又衰老。街道上有幾棟平房因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而坍塌,在厚重的積雪中隱約露出底下頹圮的痕跡;集市早已空無一人,鮮豔的布篷也被純白掩去了色彩。他用鏟子掘了幾下,這麼做當然不能將往日的喧囂從雪中喚醒。他繼續往大街那頭走。

  到達目的地時,男人將蓋住半臉的兜帽褪下,露出雪白的頭頂。他抬起頭望向灰濛濛的天空,攤開手掌承接雪片,用溫度過低的指尖搓揉直至消融。他默然佇立,閉眼朝天空默禱半晌,像一心求死的囚徒在尋求死亡判決;直到臉上的傷口在寒風中疼痛難耐,才愧疚地垂下頭、戴上兜帽,迎接一紙赦免。​

  他只帶了一把鏟子,在試著敲了敲地以後,很快便後悔了。

  這是從郊外的農舍裡取來的,他精挑細選,揀了把厚實的長柄尖頭鏟,好刺進已被凍得發硬的結冰土地,沒料到在持續飄著雪的情況下,他可能更需要一把用來推開積雪的平鏟。對因災變導致人口或消亡或外流的國家而言,這類廢棄物要多少有多少。難民們在逃亡時甚至無暇顧及這些吃飯工具,即使這樣,他們幾乎都還是死在半途。

  他開始挖掘。哪怕一時半刻土壤尚無鬆動跡象,他有的是時間。

  他無法估算確切的時長,只知道天空愈來愈灰暗,漫天飛雪漸漸堵住最後一扇陽光照進的窗口,很快就要沒有白天。積雪又厚又硬,他的手掌歷經迸開滲血又生繭,還來回換了三把鏟子。

  終於,等待已久的時刻來臨。他將最後一堆土撥開,深吸一口氣,準備面對長年以來的虧欠。

  周遭風雪還在呼嘯。但他卻感覺圍繞著自己的時間逐漸停滯,和吐息聲一起凝結在半空中——


  他沒想到最終取得的答案竟是如此令人難受。



本文最後由 opiumcoco 於 2018-6-27 20:1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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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3-7 21: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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贗物們在冬日吐息(第一章)[PG](3/7)

本文最後由 opiumcoco 於 2018-3-7 21: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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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工匠佛卡夏繞過街角時,遠方的鐘樓剛好敲滿十二響。餘音依偎著細碎的雪花一同飄落,宣告靜夜的開端。又喝過頭了,待會得加緊趕工──佛卡夏心忖,褪去的酒熱引來一個機伶,同時他瞧見自家工房門口有道人影兀自佇立。

  那人著披肩大衣、長褲與長靴,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同髮色都是清一色的黑,遠遠看去彷彿一只融入屋簷陰影的渡鴉。佛卡夏嘆了口氣。若不是認識對方,他恐怕想停下腳步掉頭就走,因為這種陰沉的人往往不會帶來什麼好消息,更別提就是危險本身的可能性。三個月前第一次碰面,他也有同樣想法。那時還未入冬,可面對推門而入、詢問租屋事宜的黑衣青年,佛卡夏率先的反應便是一股寒意涼颼颼竄上背脊。

  「喲,萊曼特。」清清嗓子,佛卡夏呼出一口白霧,「還真是好久不見喔!你在這兒站多久了?」他緊接著皺起眉,因為走近才發現對方不僅大衣上積了層雪,臉唇更沒有絲毫血色。

  萊曼特似乎對自己的失溫不以為意,平靜地打招呼:「不算太久。夜安,佛卡夏先生。」他補充來意:「後門的鎖頭恐怕是鏽壞了,沒辦法推開。」

  「那已經壞好幾天嘍……五天?六天?既然你不曉得,可見已經多久沒回來了。」萊曼特常常數日不歸。加上他總是日落後出門、凌晨返家,按老工匠平常的作息自然更難打到照面。佛卡夏試探性詢問:「你這回是替誰辦案啊,拖那麼久?」他往往不隨意打探萊曼特工作上的事,可今日機會難得。聽說他做一種叫偵探的行業,大城中比較常見,業務和貴族的家僕差不多:監視、尋人尋物、打聽消息。有此需求的往往是富貴人家。而畢竟牽涉到客戶隱私,不願透露工作內容也是可以想見……果不其然,萊曼特搖搖頭。

  「抱歉,佛卡夏先生。工作的事情不方便談。」

  「好吧!我只是有點好奇,需要在晚上處理的案件感覺就很精彩嘛。」

  「通常只是些繁瑣的內容而已。」

  「這個我知道,這叫什麼……『保密義務』,哈?可惜近期得收斂收斂了,我是說你的作息。因為後門鎖短期內修不好,你只能從工房大門出入。」佛卡夏聳聳肩。一邊翻找鑰匙,一邊抱怨,「我有喊鎖匠,結果說大家都在趕到來之日的工,一個個搖手說沒空。唉!」

  嘆氣歸嘆氣,佛卡夏倒不是不能理解,因為他自己也是推掉所有維修保養業務,專注趕製節日商品。到來之日──洛赫地區一年一度的盛事,舉城上下歡騰的迎新慶典。而對工匠們而言,則是大量訂單的代名詞。

  「快進來吧!」佛卡夏推開工房的門,吆喝:「你小子不要以為年紀輕輕什麼寒都挨得住。洛赫的冬天可是遠近馳名的冷,都冷出一段傳說哩。」

  「是指剛才提的到來之日嗎?」

  「沒錯。『魔法師到來之日』就是為了紀念四百多年前首批魔法師到洛赫地區,讓永無止盡的長冬畫下休止符。新曆法和新習俗從那時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天……」佛卡夏點頭。「還有新的生意也是。到來之日期間,不管是本地人或者觀光客都比平常出手大方,尤其專門商品更好賣!所以咱們死活都要拚命趕工啊!」

  隨著亮晃晃的油燈燃起,室內逐漸暈染上搖曳的金黃。大量或是完成﹑或是造到一半的鐘錶擱置在工作檯上,裸露的齒輪相互錯落,爭相嚙咬流光。散置的零件間擺放大大小小的瓶罐,裏頭懸浮著五顏六色的微光粒子,有如星辰懸浮在浩瀚夜色中。老工匠一個響指,壁爐內的木柴便嘶嘶冒煙,同時竄起溫暖的橘色火舌。而瓶罐中的光點,也彷彿受到熱氣叫喚似悠悠醒轉,隨之擺盪。

  「你還沒見識過吧?夜影晷。」佛卡夏從工作檯上隨手拿起一個懷錶,遞到萊曼特面前,「你拿好,仔細看看上面的刻度和指針。這可不是一般的鐘錶。」

  萊曼特端詳片刻,搖搖頭:「做工很精細,不過我看不出運作原理。它看起來像個小型日晷,有晷影器、有刻度盤面;但沒有太陽當光源,怎麼會映出晷針?晷針又是依照什麼在動?」

  「這個嘛,」老工匠笑了起來。佛卡夏老覺得萊曼特面龐年輕,卻一點朝氣也沒有,簡直糟蹋大好年華。一個人不苟言笑,可能是生性嚴肅,或者脾氣不好;但萊曼特表現起來,更像行將就木者會有的麻木。所幸,還有例外的時刻:當萊曼特產生好奇心的時候,哪怕仍面無表情,卻會像個孩子般接二連三地發問。這反差佛卡夏不論看幾次都覺得有趣。老工匠的子女皆已成家立業,不免嚮往過去的天倫時光,因此總忍不住想製造聊天的契機。當然,聽外行人讚嘆自己熟門熟路工法的成就感也是誘因。

  「咳咳,要是還需要太陽,便愧對咱們魔法師的技術啦。」佛卡夏慎重其事清了清嗓子,「這是個魔法工藝品,顧名思義,上面被施了術法。該法的術陣就佈在盤面上,只要和周遭的魔力共鳴,便能偽造出虛假的光影。且那可是個複合術陣。當晷針運行完一周,指令便會牽動底下齒輪,重新組裝成新的盤面。如此循環五次,便恰好能跑完到來之日獨有的一百二十個鐘頭。」

  「術陣……」萊曼特喃喃自語,反覆觀察手中的懷錶半晌,又轉頭看了眼工作檯,「我沒看到任何刻痕。術陣是肉眼無法看見的?」

  「光靠儀器也無法,但若配合特定的術法,就能檢測出來。一些吹毛求疵的貴族會大費周章檢測魔法工藝品上的術陣,在評鑑會上這更是重要的評分項目。」

  「也就是說,不只是術陣的存在能被確認,其確切外觀也能被看見?」

  「是啊!因此一些工匠還會特別在術陣周遭加上花體裝飾,好獲得更高的分數。在我看來,那根本就是投機取巧嘛……」

  「──所以,就算用術法將人殺害或者擄走,仍不是天衣無縫?」

  明明木柴還燒得劈啪作響,屋內卻彷彿瞬間爬滿薄霜。

  「怎麼突然說這……殺害?擄走?」

  佛卡夏的笑容僵在臉上。他不懂眼前年輕人的思考迴路。前一秒話題還看似父子溫馨對談,下一秒卻突然轉往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向。

  「是最近聽到的風聲。幾個鎮民毫無預警的失蹤了,只是大家擔心影響生意,不怎麼搬到檯面上講,所以乍看最熱烈的話題還是到來之日。實際上,那些案例已經引起不小的恐慌。目前傳出的受害者,多半是常來往洛赫城郊的人,如果你沒聽說,代表還沒有熟識的人遭遇不幸。」

  難得萊曼特講了一長串句子,話題卻絲毫不令人振奮。佛卡夏忽然想起自己嫁到城郊貴族宅邸的女兒,不禁打了個哆嗦,老半天才擠出一句:「你的意思是說,有人趁著節慶將至在到處為非作歹?殺人?綁架?你,呃,被委託查這些案子嗎?」

  「沒有人委託我才是最離奇的。貴族們的宅邸往往遠離市鎮,卻還沒聽說過哪位富家子女遇害。如果有貴族委託我尋人,就會有較確切的線索,應該能更快釐清真相。」

  這話聽起來好像萊曼特在期待有貴族遇害,好帶來更多線索似的。都怪那鬼氣森森的說話方式!佛卡夏努力甩去不快的想法:「反正,注意好自己安全,少走沒人的路、少和奇怪的人接觸,應該就不會有事吧……」腦中又浮現女兒的臉,佛卡夏得承認,他說的這些條件多數平民老百姓很難避免。「噢,說起奇怪的人。」老工匠拍了拍腦袋,強制轉移話題,「差點忘記,我也是老糊塗了。你不在的這幾天,有給你的信和包裹。」

  他很快地繞到門邊的架上,搬下一隻沉甸甸的木箱,接著又翻出兩封信。

  「你老從外貿集市訂這種整箱的貨,裡面到底是什麼啊?還特別標註是易碎物。」

  「只是一些探案用的道具。」萊曼特又恢復簡短的應答方式。

  「探案道具也算保密範圍嗎?罷了。」還以為開了話匣子的偵探會願意滿足一下老人家的好奇心,看來只是自討沒趣,「這信就是第一次收到的了,可是呢……沒寫寄件人。」他偷瞄了眼萊曼特,果不其然,偵探那雙紫灰色的眼底又閃爍起銳利的光芒。這信甚至沒有封套,僅是張對折彌封的紙箋。只見萊曼特接過,也沒用上拆信刀,僅以指甲前端便精準地劃開縫隙,動作沒有絲毫遲疑。

  佛卡夏想從萊曼特的表情觀察出端倪,可惜什麼也看不出來。良久,萊曼特才開口:「信裡也沒署名。請問送信的是怎樣的人?你有看見嗎?」這句話中倒帶有幾分急切。當然,也可能只是錯覺,但佛卡夏甚至認為偵探微微將身子向前傾了點。

  「這個嘛,剛剛也講了,是個奇怪的人,也可以說是特別啦。他的髮色很淡,快成雪白色的了。鼻子和身材都又高又挺拔,總的來說,看上去像來自諾拉特蘭恩對面的北方人,特別純的那種。你知道北方人嗎?不是說東北的高勒拜拉聯邦,而是咱們洛赫頂頭上的那片。這類人現在到處都少見,因為多半和各地民族通婚,老祖宗的血統就跟著淡了。聯邦那裡可能多一些吧?

  「總之,我覺得他眉宇間的氣質特別,便在他放信時過去打聲招呼。他的口音也帶著北方氣息,幾個詞的發音怪歸怪,應對還是很得體。其實到這裡我心底多少有點譜,他可能是某個貴族家的差使,現在洛赫地區真有一個家族的人就十分符合。可惜的是,當我檢查信箱,並沒有看到訂單。我看到的是張邀請函,還有你手上的那封無署信。」

  「邀請函?」

  「對,而這驗證了我的推理。哈!」能在職業偵探面前說出「我的推理」四字,莫名讓佛卡夏洋洋得意起來。他亮出邀請函,內裡用工緻的字體寫到:


敬啟者:

  到來之日的鐘聲即將敲響,雪花飄灑,為我們送來慶典的歡欣與春天的祝福。在這辭舊迎新的時辰,謹訂冰冬月望一日晚六時,於翡翠邸舉辦娜塔莉亞育幼院募款餐會。餐會特別邀請劇院御用交響樂團與育幼院合唱團共同演出,欣賞之餘也為慈善事業盡一分心力。
  如蒙應允、不勝欣喜。期待府上的大駕光臨!

                            格陵佛羅蘭特家主 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 敬邀


  萊曼特看完,率先發表的卻是對信封的發現:「這封邀請函是給你的,先生。上面寫了佛卡夏家族家主鈞啟。」

  「嗯?是啦,咱們家族以前也算在魔法師名門之列,但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了。等事業傳給父親,又再轉到我手上時,差不多就剩現在這樣。有工房、有技術,求得溫飽?沒問題。東山再起?想都別想。」佛卡夏無奈地聳了聳肩,「那個格陵佛羅蘭特家新上任的家主夏彌爾,恐怕對於洛赫地區的生態還不太熟悉,以為所有留有家族名號的都是貴族。」

  「那男人往信箱投遞後才出現這兩封信,所以他肯定是格陵佛羅蘭特家族的人……你方才的推理指的是這件事吧。我從沒接過格陵佛羅蘭特家族的案子,也沒聽說過這個名號。它好像不在東邊貴族官邸聚集的城郊?」

  佛卡夏點點頭。「你沒聽過也不奇怪,因為格陵佛羅蘭特家不僅沒經營什麼有名事業,連那棟翡翠邸都已經荒廢好久了。啊,翡翠邸是大家給格陵佛羅蘭特宅邸起的別名。翡翠邸至少從我出生的時候起,就是棟陰森森的大廢屋,矗立在翡翠湖邊,冬天的寒風灌進屋內,再從破窗的縫隙往外竄,發出可怕的呼嘯。連遊民都不敢靠近,說那裡鬧鬼,要是睡過一宿就會被附身,昏昏沉沉跑去投湖。

  「至於格陵佛羅蘭特家族的人們早不知上哪去了。百年前,他們和其他家族起糾紛後事業一落千丈,落得出境走避的下場。直到幾年前,才突然冒出一個繼承人,也就是這邀請函上的夏彌爾。我沒看過他本人,聽說輪廓明顯有北方血統,大家都在猜他是否為魔法師後裔;但據悉格陵佛羅蘭特只是個普通人家族。他也不知什麼時候搬進去的,除發表聲明那日外沒多少動作,宅邸依舊冷清蕭瑟,鬧鬼謠言滿天。這會忽然送來慈善餐會邀請函,怕不是總算想跟跟上流社會的風潮。」

  「洛赫地區的貴族流行在接近到來之日的時候舉辦晚宴嗎?」

  「哈哈,不是!我說的是慈善。」佛卡夏搖搖手,「慈善、辦學校、蓋劇院、招募門客、投注醫療研究等等,這些在貴族眼中都只是流行罷了。像邀請函上的娜塔莉亞育幼院也是乘著風潮蓋起來的。」他壓低聲音八卦起來,「聽說做這些『好事』可以和中央申請減稅。辦得成功還可以名留青史,何樂而不為?」

  可惜萊曼特似乎對這類八卦沒什麼太大的興趣,又回頭研究起邀請函和無署信。佛卡夏看著偵探專注的眼神,忽然產生個想法。

  「我說萊曼特啊,反正我最近忙著趕工也沒什麼時間──不如就由你代替我去翡翠邸赴宴如何?」

  「但你其他的家人……」

  「我兒女一個不在洛赫,一個已經嫁人,也用不著拿我這封邀請函。」佛卡夏的語調帶著幾分惆悵,「那就是個社交場合,對我這沒落世家的老頭一點吸引力也沒。不過你倒可能用得著,是不是?不管是那封沒署名的信,或者你想打探的,呃,失蹤案。這可是難得有機會和貴族們搭上話。就算那些大老爺不賞臉,至少和各家族的門客打探,多少也能問出不一樣的情報。所以乾脆由你去,還值回票價些。如何?」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老工匠咧嘴一笑,重重拍了拍萊曼特的肩。

  「好!那你就去把謎團查個明白,而我呢,繼續趕工準備發大財。要是你在翡翠邸真的撞見鬼魂,可得和我分享分享!」

  「你認為鬼魂真的存在?」萊曼特本來正準備上樓,忽然回頭問道。「那麼──」

  「如果這個問句的後續是『你認為鬼魂是否會綁架人』,我可不奉陪。你不如說是吸血鬼幹的呢!好歹那些怪物有個實實在在的身體,對吧?」



  ✲



  萊曼特的房間不算大,卻稱得上空曠,除了基本家具外沒任何陳設或者雜物。說好聽是一絲不苟,說難聽是乏善可陳。返回臥室後,他把木箱收到臥床底下,接著將信箋和邀請函各別平攤在桌上,沒點蠟燭,就這麼靜靜站在昏暗的室內。

  今日的收穫可說是出乎意料。自從造訪洛赫以來,萊曼特藉著偵探的身分到處蒐集情報,卻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五個月前,他在一間地方旅店中醒來,記憶卻是近乎殘酷的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現在的年份,卻想不起關於過去的種種。去問了櫃檯,才曉得自己在貝爾達能王國東境邊陲的市鎮。檢查行李和衣物,萊曼特推斷自己應該從南方來,也就是說正在北上途中;可惜遍尋不著關於原本目的地的線索。全身上下唯一可能聯繫到身世的是一枚古舊的金屬製家徽,紋路已磨損了大半,即使秀出圖樣也只換來一問三不知。再多問幾句後,掌櫃露出狐疑的神色,可見投宿時自己神智清醒,沒有任何異於常人的表現。

  誰知道才睡過一宿,昨日的自己立刻成了最遙遠的陌生人。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他失去的不僅有記憶,還有更基本的東西。他對當下情況只有滿滿的疑惑,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驚恐、害怕、不知所措、甚至憤怒──任何體現原本性格的情緒,一律沒有出現。這讓喚回記憶更加渺茫無望。常識告訴他這不正常,但卻別無他法,最後只能斷定「萊曼特」原本可能就是個冷漠無感的人。唯一的好處,大概是他也不會因此感到絕望或沮喪。

  他在旅店多待了幾日,最後決定繼續往北走。漫無目的四處轉悠的某一日,一封寫了收件人卻沒有署名的信突然指示了他目的地。「洛赫地區有你要的東西」,箋上字句簡潔,但苦無線索的情況下,還是有一試的價值。洛赫,貝爾達能王國最北的地區,傍湖的古老城鎮。萊曼特本以為到了洛赫就能得到關於身世的線索,然而三個月下來卻毫無斬獲。

  直到今天,他終於收到「第二封信」。事實上,是不是真的和上一封信出自同源還不好說。今天拿到的信箋,雖然聽聞無署名的當下立刻有所聯想,但他一眼就認出字跡不同。現在取出舊信兩相比對,更確認了這點。只是,要斷言這一切毫無關聯又言之過早……

  萊曼特瞥了眼床底,思考該如何有效利用木箱裡面的「探案道具」。他現在可說是將整袋謎團拎在手中,但要如何排列組合,尚難以蓋棺論定。

  北方面孔的送信人。幽靈宅邸的繼承者。突如其來的邀請函。連續失蹤案。無署名信箋。這些碎片看似毫無章法,卻被諸多巧合聯繫在一塊。

  例如邀請函與信箋的送達時機。例如送信人與宅邸主人的血統關係。

  例如無署名信箋上簡潔明瞭的字句:
  誠摯地邀請您出演這與您切身相關的案件,偵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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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3-14 20:5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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贗物們在冬日吐息(第二章)[PG](3/14)

本文最後由 opiumcoco 於 2018-4-11 20:4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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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咚!

  這是今晚第三次了,博杜安心想。他有些無奈地低頭,只見到一頭亂得像鳥窩的卷髮。

  「先生抱歉——唉唷湯姆你別推!你別再推了啦!我沒看到你的肉捲,一定是剛剛被珍追的時候掉的啦!」

  男孩含糊不清地道歉,旋即與另一個滿臉雀斑的孩子鑽入餐桌間隙不見人影。博杜安聳聳肩,從口袋中掏出絲質手帕擦拭潑灑在手上的酒漬。他早料到在孤兒院募款餐會上,多數拿在手上的餐點只有一半機會得以安然入口。

  但這場舉辦在翡翠邸晚宴還是遠比想像中來得氣派。不得不說,博杜安還挺欣賞宅邸主人的品味:以雪銀色為基底、翡翠綠為點綴,繁複卻不失優雅的雕花飛簷走壁,穿梭在水鴨色絨布簾間,輕巧串起賓客的歡聲笑語。水晶燈的光芒柔和明亮,既不刺眼,又恰能映得大廳有如白晝的湖面瀲灩。牆上裝飾著色調沉穩的畫作,恬靜的風景與內斂的靜物散發古樸的美感。沒見到人像,也許屋主並不熱衷於自我表現,這讓整個空間多了幾分冷靜的慧黠。

  遊走學術界與社交圈多年,博杜安看過的貴族屋宅不在少數。首都那種過分誇飾的俗豔風格近年也席捲了洛赫地區,代表性標誌是犄角鍍金的公鹿頭壁飾。他前些日子才剛親身體驗,在同面牆上掛十個鹿頭將有多麼壓迫人心。他把這種陰鬱的虛榮心視為舊制度腐敗的徵兆,而眼下這位新興貴族顯然對風潮視若無睹,頗有不同流合汙的野心。當然,孤高的風骨也有可能只是平時不與上流社會打交際,由新手的誤打誤撞帶來的錯覺。搞不好從這場跟風的慈善活動開始,這裡的牆面也會逐漸被鹿頭所佔據,博杜安近乎悲觀地想。

  另一個新手的表徵是這場餐會並沒有對平民院童進行隔離。那些孩子還算長眼,不會靠近服裝明顯高一檔的貴族們,但博杜安這種門客所在的區域就無可倖免。博杜安才剛清理完酒漬,抬頭便看見友人差點被紮麻花辮的女孩撞翻手中整碟甜點。

  「天啊,我真的拿小鬼頭沒轍!」

  賽羅平日身手矯健,但現在受制於一身禮服反倒有些笨手笨腳,枉費那身稱頭的剪裁。博杜安偶爾會欽羨賽羅的健壯,自己要是也這般挺拔,與人論戰時肯定更有魄力。可惜他就和老家的兄弟姊妹一樣矮小,吃下去的營養也淨往橫向發展。

  「也拿這身硬梆梆的禮服沒轍,」賽羅好不容易平安抵達博杜安所在的餐桌旁,「你是怎麼每天繃在這種衣服裡生活的!我才不到一小時就受不了了。」

  「這聽起來有點冒犯。」博杜安不帶慍怒地提醒。

  「別在意啦老兄,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撇除禮服和小鬼不談,這場晚宴真不錯。尤其是這個蛋糕,我可以再吃五盤。」

  「不就是個巧克力蛋糕嘛。」博杜安對甜食興致缺缺。

  「你別用巧克力蛋糕概括,這種的做法不一樣。蛋糕體得先加入杏仁粉後再刷上杏桃糖漿,夾層也得塞進最新鮮的杏桃醬,最後用杏桃果膠塗滿表面,才能從巧克力的苦味間透散出這麼甜美的果香。」

  博杜安嘆氣:「有時我忍不住懷疑,你的專才到底是考古,還是甜點烘焙。」

  「正確來說是研究古老語言學,還有大啖四方美食。」

  「共通之處是都出一張嘴嗎?」

  「在我看來,你們的政治改革論壇也就是一群人輪流出張嘴來著。」賽羅吞掉最後一塊蛋糕,「嘿,別瞪我,我只是想說咱們彼此彼此。你們發行的社論報我也拜讀過幾篇,有些想法確實還挺有意思。」

  這倒是讓博杜安挑起眉。「少來了,你作為魔法師家族的門客,讀我們的文章還能平安無事在這裡吃蛋糕?」

  雖然從未正面交鋒,但博杜安心知肚明,他與同伴的改革之路上最大的阻礙就是地方的魔法師貴族。想來也是理所當然,因為他們的訴求正是剷除魔法師得天獨厚的地位。數百年前魔法師從洛赫地區拓展到整個貝爾達能王國,憑藉功勳無數逐漸由流民過渡至中上階層,再搖身一變成為統治者。直到當代,普通人王室才又奪回中央政權,但根深蒂固的階級觀念仍不可能在一夕之間解除。當中央為了保全經濟命脈,逐漸由甫上任的強勢轉為鴿派作風,各地的魔法師種族主義組織也開始冒頭;面對歷史的倒退,普通人貴族在互惠結構下多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平民則還盲目地相信著魔法師神話。是故博杜安痛恨到來之日——他幾近偏激地認為,這根本就是為了鞏固政權而生的造神用節慶。

  作為「造神用節慶」的發源地,洛赫地區的魔法師貴族普遍呈現哪種態度可想而知。博杜安總在集會上開玩笑,說要是大家想知道自己的批判寫得夠不夠犀利,應該扔進哪家魔法師貴族的庭園試試,看他們會不會連報紙沾到的草皮都一起燒個乾淨。

  「安啦,我甚至還在這和你聊天耶!」面對博杜安的質疑,賽羅哈哈大笑,「別的家族估計是對那些反魔法師的言論很感冒吧,但你也知道梅鐸家族是每年主持到來之日的親善大使啊。」

  「那不就是做做表面而已嗎?」聽見到來之日,博杜安免不了翻一個白眼當作例行公事。

  「就我幾次和家主交談的經驗,她的親民沒有人前人後之分,甚至不在意我們這些普通人門客直接喊她的名字。我敢打賭,如果我現在就在這喊『埃里婭!』,她也會笑瞇瞇地回頭。你看好了,她在那——」

  見賽羅作勢伸手圈住嘴,博杜安差點沒跳起來。

  「停!你那巧克力蛋糕放的是酒漬杏桃不成?清醒點!」

  「當然是開玩笑的啊,她正忙著和格陵佛羅蘭特家主說話呢。我再怎麼不習慣高級禮服,也得習慣基本禮貌,是不是?」賽羅咧咧嘴,接著正色:「還有,正統的杏桃巧克力蛋糕當然會摻白蘭地。但要是摻到能讓人喝醉,那我可得和廚師談談。」

  「慢著,格陵佛羅蘭特家主?」

  忽視甜點話題、順著賽羅剛才指的方向望去,博杜安立刻發現了目標所在。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一頭淺如雪的白髮十分醒目;晚宴服也是一片純白,胸前綴著與宅邸名稱登對的寶石,垂墜的綠松色編繩與袖摺口的邊飾是裝束中唯一的彩度。他正和埃里婭·梅鐸扣杯敬酒,談笑風生。但不知怎地,博杜安腦海中卻突然浮現賓客散去後,一身白的男子獨自站在銀色空蕩大廳的景象。歡聲笑語散去,大宅的頹圮便會與冬蟲的鳴泣悄悄從未修補完的裂縫滲入,凍得滿廳蕭瑟。而在這寂寥的靜謐中,一抹若有似無的魅影自落地窗外飄過……

  涼意竄過,博杜安抹了抹額間,竟滲出不少冷汗。他這才再次回想起關於翡翠邸的傳聞,雖然平時總當成無稽之談,但乘在馬車上看那巍峨的屋頂自濃霧中逐漸聳現,仍忍不住打了幾個寒顫。

  「是啊,那頭標誌性的白髮肯定就是他沒跑。有什麼不對勁嗎?」賽羅取餐倒也是眼明手快,這會兒竟正津津有味的大啖起香料烤鵪鶉,「你的臉色怎麼白得像鬼一樣?沒事吧?」

  「別提鬼了。沒什麼……」博杜安想拿手帕擦汗,稍早染上的酒氣卻令他一陣暈眩反胃,「怎麼說,他看上去雖比想像中年輕,但已該是有家室的年齡了。再者,即便未婚,也總該有些旁系的親屬吧?可是就我所知,當初這個夏彌爾宣告繼承宅邸的時候,除了僕從以外,身邊並沒有半個家人。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是滿奇怪的。翡翠邸不過是個老舊的空殼子,裡面沒半點值錢東西,也就是說他的財產都是自己帶過來的。但是入住宅邸後,從未聽聞任何故友來訪,也沒見著商業往來的客戶或金援者,像要刻意切斷與過去的聯繫。刻意用前髮遮住半邊臉也令人在意,剛才我有聽人在竊竊私語,猜底下是不是有什麼燒傷或疤痕……不過,」賽羅搖搖頭,「這種話題再講下去,要不是往腥羶色醜聞、就是向鬼故事發展。我反正挺滿意今晚的菜餚,所以還是留點口德吧!」

  「天啊,別再提鬼了……!」博杜安受不了地將手帕揉成一團塞進口袋,他從賽羅的擠眉弄眼中看出自己怕鬼的事對方已盡數知悉。「你那盤烤肉是哪裡拿的?」






  「不好意思,請問能否借過一下?」英格麗德·林德曼出聲,眼下這位矮胖的男人已經站在烤肉盤的桌前好一陣子,卻只是拿著公用餐具呆呆地一動也不動。

  男人轉身:「噢?抱歉,呃,……領主大人。」發現自己擋到誰的路後,男人微微慘白的圓臉上,一雙眼瞪得老大。

  「博杜安先生?好久不見。」英格麗德注意到男人手中的餐盤空空如也,同時她認出對方是洛赫學術沙龍的發起人之一。「這盤烤肉有什麼問題嗎?」

  「不,一切都好。」博杜安嘴上這麼說,卻不安地擺弄起領巾,「料理很出色、場地裝修完美,這是場大致上成功的宴會。」

  「料理真心不錯。」

  「您與翡翠邸家主聊過了嗎?」

  「我只和格陵佛羅蘭特先生打過招呼,還沒有機會長聊,也許等會我該轉達你的意見,或者你有興趣一起?」英格麗德看向家主所在的方向,他剛結束與埃里婭·梅鐸的談話。「你對洛赫地區的發展顯然很有主見,或許想要與新上任的家主交流一番?且你剛才說這是場『大致上成功』的宴會,是指……」

  博杜安的臉色又白了點:「不用了!我是說,這場慈善晚宴不到無懈可擊,但基本上就是成功的意思。」他的語氣明顯洋溢著不自在,「既然料理合胃口,您該好好享用;我就不打擾了,領主大人。」語畢,他便蹬著匆促的腳步離開了。

  英格麗德無奈地轉身面對烤肉盤。他以為我對他的出版物有意見呢,她心想;那些激起地區住民對立的言論當然不能放任不管,但絕不是在別人舉辦的慈善餐會上。

  英格麗德將烤鵪鶉夾入盤中,香料的氣息撲鼻而來。方才她同意料理美味可不是客套話,晚宴上的菜色不僅火候適中、調味完美,還有股熟悉的家鄉味。這點令她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她以為格陵佛羅蘭特家的主廚和家主一樣都來自北方。夏彌爾的繼承宣告就是由她受理,她可清楚記得所有雇員都以外鄉人的身分登記,且在洛赫地區無親無故。

  是為了搏得本地人的好感嗎?若真是如此,這位新上任家主確實別出心裁;但相反地,也有可能是為了不讓人弄清底細而下足了功夫。

  數年前初次見到夏彌爾,是在林德曼邸。她清楚記得一頭白髮的年輕貴族踩著不疾不徐的步伐踏入辦公室,微笑詢問為何召見自己。

  「遞交的文件應該沒有任何疏漏」,英格麗德從夏彌爾坦然自若的口吻中聽出自信。申請遺產繼承的手續極其繁瑣,尤其像格陵佛羅蘭特這種曾經捲入醜聞導致成員四散、紀錄久遠難考的家族。然而,夏彌爾差人送來的文件卻無可挑剔,即使蓋印的權狀已斑斑泛黃,簽名的地契上更散發出古老陳舊的霉味。這些證明顯然曾流離失所,未受良好保存,且脆化狀況不一,大概是從各處蒐集而來,但集結後確實足以構成有力的申請。配合財力鑑定,英格麗德沒有理由拒絕國家已經同意下來的繼承權。

  但她就是感到不對勁。夏彌爾不一定和格陵佛羅蘭特家族的成員有實際親緣關係,很可能是透過金錢資助輾轉買下了落難遺族束之高閣的「無用紙張」,並請對方用親筆信「訴諸感謝」。這種手法在新政權上任後不算少見:因為只要提交的文件通過審查,且調查後確認過程無不法行為,有意緩慢鬆動原本貴族勢力的中央便不會進一步追究。英格麗德對此種作法沒意見,可是她不認為一名沒有任何背後勢力撐腰的新興貴族將事情處理得如此完美是件尋常事。尤其當這名貴族將自己的過去清理得乾乾淨淨,那就更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身為洛赫領主,她必須親自見一見這個人。能挑起話題的藉口很多,她也事先構思了幾個,但看到夏彌爾本人後,英格麗德改變了主意。

  她起身,邀請對方至庭園走走。那時正值清晨,朝陽初升,夜露未乾,花草的潤澤沁得空氣微微發冷。英格麗德的馬靴踩在打磨平整的石階上,發出堅實有力的聲響;她繞過園丁正忙活的前院,在靜謐的歐石楠叢前停下腳步,回過身,老實坦承自己的疑慮。

  在洛赫地區,英格麗德稱得上十足的高個,即便和男性相比也毫不遜色;但對上貌似北方血統的夏彌爾仍矮了一截。不過,她拉的距離足以平視對方,湛藍的眸子澄澈且銳利,不放過半點細微的表情變化。她把話稍微說得重了些,為的是觀察對方反應。

  而夏彌爾的應對堪稱無懈可擊。

  格陵佛羅蘭特新家主透露的情報十分清晰:若他確實堅守某些秘密,那再怎麼追問也是徒勞;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已揮別過往,大可相信他將與洛赫地區的各勢力相安無事。英格麗德最後只得告訴自己,當下只消確信此人今後不會在洛赫地區惹事生非,便已足夠。雖不知這位年輕貴族的出身,但即便說他是上過戰場的傭兵,英格麗德也肯相信。他大概有過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歷練,普通的施壓起不了效果。

  如英格麗德所判斷的,在那之後夏彌爾確實沒什麼舉動,甚至可說是避世至極,當然沒帶來什麼麻煩。如今突然籌畫了公開聚會,也辦得有聲有色,她反正沒看出什麼大問題。只是,一旦牽扯到社交,要做到萬無一失可不容易:例如沒限制今晚餐會上院童們的活動範圍。這若帶來什麼差池,倒顯得夏彌爾平易近人了起來,至少這是新任貴族常見的失誤之一。

  英格麗德注意到,娜塔莉亞育幼院的院長已經點了不下數十次名,甚至現在孩子們都站上台表演了,仍眉頭緊蹙、口中不停叨叨念念。

  英格麗德猶豫著是否該上前詢問狀況。她很清楚,即使今晚自己不同於平時、沒穿著一絲不苟的軍裝,可頂著的身分依然會給平民帶來不小壓力,像方才烤肉盤前的尷尬對話就是一例;面對平民,領主的關心必須多繞幾個彎才行。英格麗德擺擺手,召來一名便衣隨從吩咐幾句。此時合唱曲目正好告一段落,主辦人夏彌爾理應會去和院長寒暄;而若再加上負責媒合樂團的梅鐸家主,隨從這趟打聽恐怕一時半刻不會有結果。她決定先返席繼續禮尚往來的例行公事。

  然後,差不多在結束一輪交談的時刻,英格麗德忽然感到一絲異樣。是痛感。雖然模糊,但聚精會神仍能察覺。她笑稱自己要再取餐,遂離席繞至較不受矚目的窗前,邊佯裝眺望屋外景色、邊褪下絲質手套,接著小心翼翼撥開金色長髮,往後頸一探……

  在明亮的燈光下,她確信自己看到沾染在指腹上的鮮紅。傷口應該不大,出血量也微乎其微,似乎已經開始癒合了。英格麗德皺眉,取下胸前的綴飾,將未乾的血抹在針尖上。針尖並沒有檢測到毒物而變色,這倒是好事一樁。她不動聲色戴回手套、別好胸針,同時仔細感受那股正在逐漸削弱至無蹤的刺痛。

  就像被咬了一口。真是怪事,難不成誰偷渡什麼動物進場?但是英格麗德對自己閃避危險的直覺頗有自信,至少要是有什麼人帶著動物靠近身畔,沒道理對方都得逞了自己還渾然不知。

  未想透答案,她便從玻璃倒影看見便衣隨從向自己走來,遂轉過身。

  「打聽到了嗎?是否有院童在會場走失?」

  隨從搖搖頭:「稟告領主大人,院童們全員到齊。」

  「那麼育幼院院長煩心的事又是……」英格麗德注意到,隨從一向嚴肅的面容,此時帶著幾絲困惑與戒備。湊上方才後頸莫名出現的怪傷,洛赫領主的內心敲起了警鐘。

  「領主大人,此事怕有蹊蹺。院童一個也沒少,」果不其然,隨從壓低聲量,說道:「而是正好相反,『多了一個孩子』。」







  英格麗德與隨從說了什麼,諒偵探聽覺再怎麼敏銳,也無從得知具體內容。他靜悄悄站在食客聚集的區域,那些剛從舞台上解放的孩子們又四處亂竄,發出與眾多賓客彼此交談時旗鼓相當的笑鬧聲。這些人聲交雜在一起,模糊成蜂鳴般的嗡嗡作響。

  不過發生了什麼可逃不過他的觀察。育幼院院長反覆清點孩子數量;洛赫領主不自然地離席、在窗前暗自確認了某件事;前去和院長攀談的男子,讓她再次點名後又返回領主身畔稟告。這些他都看在眼裡。

  偵探知道這個宴會場上多了未受邀的不速之客;英格麗德現在正往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的方向走去,而作為宅邸主人,對方必然會採取行動。偵探不清楚夏彌爾的作風,他會如何對付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但他知道,不管是大張旗鼓搜查,或者低調私下盤問,接下來都會使未完成的調查變得困難重重。

  因此得盡快將情報入手才行。這麼躁進也許有點危險,但不得不孤注一擲,偵探思忖著邁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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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3-21 20:3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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贗物們在冬日吐息(第三章)[PG](3/21)

本文最後由 opiumcoco 於 2018-4-11 20: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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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若推開宴會廳大門,往翡翠邸西側走,便會來到一條沒有任何照明的走廊。即使劃亮火柴,也只能見到地毯上蠟漬點點;再抬頭就會發現牆上伸出的鏤空燭台多半已鏽蝕得慘不忍睹,可知過去的屋主無暇整修,強行使用直到最後一刻後便任其朽壞。仰望天井,頂頭上沒有吊燈,只留下空蕩蕩的鐵鍊兀自淒涼,若被風拂過想必會發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吱嘎聲;所幸這條走廊沒有窗戶,拐彎後更是一直往深處繞,因此靜謐得好似能聽見灰塵落地。如果挨著牆走,邊緣翹起的壁紙與衣物摩擦,窸窸窣窣倒能作伴,只可惜濃厚的霉味隨即令人卻步。

  壁紙的圖案早斑駁得無法辨識,但從廊樑的風格大致可以猜想。不知名的葉片與花卉浮雕彼此輪替,以莖蔓造型的透雕為軸心四處纏捲、翻繞,時不時穿插豎向排列、精緻瑰麗的幾何平刻,彷彿垂落的織錦掛毯。與大廳適度的點綴不同,這些裝飾到處蔓延擴張,盡其所能綿延不絕,好似狂熱於四處留蹤;然而蛀蝕的痕跡與漫漫歲月中留下的污痕,卻讓這份貪婪的華麗多了幾分病態與不協調。

  倫尼一度以為這條走廊彷彿沒有盡頭,前進直到被盡頭的黑暗吞沒就是最終目的。他原先跟在宅邸主人的後面走,但當對方發現自己打算開溜後,便調換了行走次序。「沿著這條走廊走。沒有岔路,該停下時我會告訴你。」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這麼說完後就一聲不吭,走在前面的人只能從規律的腳步聲和隨之搖曳的燭火確認對方的存在。倫尼因此戰戰兢兢,一頭蓬亂的黑色捲髮可憐兮兮地晃呀晃,左右手輪流在破舊的褲子上擦了又擦,險些沒從脫線處扯出個窟窿。

  偶爾會經過一兩扇門,例如黃銅把手的單門、或是門把上包覆著腐爛皮革的雙扉,倫尼猜想著門後過去的用途,可能是儲藏室或者孩子的遊戲間。但現在這些房間明顯都已廢棄,覆蓋在門縫處的蛛網與厚厚堆積的灰塵顯示已良久無人進出。育幼院也有這種老舊的走廊,但絕對沒有這麼死氣沉沉,倫尼心想。孩子們的玩耍聲將吹飛塵埃,奔跑的赤足把地板磨得光亮,好奇心讓每個闃暗的角落都有機會見光。不管夏彌爾是不是也久違地來到這條走廊,這都不是個好兆頭--縱使再樂觀的人,都難以將位在這條走廊上的房間與良好的機遇聯想在一塊。

  「可以停下了。」夏彌爾終於下達指令,聲音平靜。「進去吧。」他說。倫尼抬頭看看眼前的雙扉門,門框上一樣結了蛛網。他嚥了口唾液,推門而入。

  

   裡面是間藏書室。或者說曾經是藏書室,因為現在的慘況毋寧說是書本的堆屍場。刺鼻的酸臭與霉味飄散,密密麻麻的黃斑遍布,可以想像就算嘗試去翻閱也只會被糊在一起的書頁搞得焦頭爛額。書背與封面上的燙金字老早就剝落得無法辨識,雖然即使健在倫尼也看不懂,對他來講都只是放了數十年甚至更久的老書罷了。

  這個房間沒有窗戶,除了挑高結構外空間算不上大,不過該有的家具倒一個也沒少:早就停滯的老爺鐘、又高又挺的書櫃、深色橡木書桌、覆著天鵝絨的柔軟扶手椅,還有一個小型壁爐。當年這裡也許是個舒適宜人的小窩,可惜在歲月摧殘下卻早已無法發揮原本的功能。

  倫尼深吸了口氣,試探性開口:「先生,我不知道……為什麼帶我來這裡?」他只抬眼看了夏彌爾片刻,便忍不住別開視線。夏彌爾的半邊面龐明明遮蔽在前髮下方,透出的目光卻完整且銳利,彷彿棲身在皚皚凍霜間緊盯獵物的雪鴞;倫尼只能像隻旅鼠般縮起身子,無奈他的鬼祟行蹤早無所遁形。

  「不,你當然知道。」夏彌爾的聲音不慍不火,他向那張扶手椅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你只是不知道我知道了多少,而我們現在就要來談談這件事。請坐,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倫尼。倫尼·娜塔莉亞。」

  不知怎地,倫尼無法違抗夏彌爾。他嘴裡說的是「請」,實際上卻羅列了拒絕的後果,從房間的一端排到另一端,然後誠心建議你選擇最不可怕的做法:乖乖聽話。剛才嘗試逃跑時也一樣,夏彌爾甚至沒有回頭,僅說一句「請放棄你正打算做的事」,倫尼就忍不住自發停下腳步。

  「倫尼是嗎?」夏彌爾看倫尼乖乖在扶手椅上坐下後,將燭台往書桌上一擱。「那麼倫尼,因為我不想在這事上浪費太多時間--宴會還在進行,而我不想錯過與大家後續的互動與那些美味的餐點,你想必可以諒解。所以,希望你好好配合,回答我的提問,行嗎?」

  「我盡量,先生。」

  「很好,那我就開門見山說了。你不是娜塔莉亞育幼院的孩子吧?」

  藏書室陷入片刻沉默。

  許多想法在倫尼的腦海中竄過,他撿了又撿,最後撈住一個答案。「嗯,不是。」他簡短地回應,同時緊繃著的肩膀鬆下來--不再表現得唯唯諾諾。

  或者說,不再裝作表現得唯唯諾諾。

  夏彌爾繼續說:「襲擊英格麗德和我的就是你吧?」對於倫尼態度的變化,他視若無睹。「也許還有其他受害者?」

  「那可得先讓我數一數,先生。十幾人、甚至有二十人,不仔細算大概就是這麼多。也許更多。當大家動作都跟蝸牛一樣慢吞吞的時候,接二連三下手並不是難事。」倫尼自豪地咧嘴一笑,依稀可見又長又白的犬齒,比起人類更接近動物的獠牙。「不過,您居然能逮到我,很不可思議啊。那個金頭髮的女人也挺有本事,多數人恐怕從頭到尾都不會知情。您是怎麼辦到的?我知道您不是我的同類。」

  「我自有手段,並且大概超出你熟知的領域。」

  倫尼的身子微微向前傾了些:「什麼意思……唔,比如說魔法?那確實就算解釋了我也聽不懂。不過,宴會廳裡的魔法師也挺多的,卻只有您發現,看來您比他們都厲害,是不是?明明大家都以為您只是普通人來著。而且,您得知我的真實身分,卻一點也不驚訝。多數洛赫人甚至不相信有吸血鬼吧?您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夏彌爾沒有正面回覆這個問題。「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現在值得關心的是『你』,倫尼。你為什麼要在我的宴會上搗亂?就我對吸血鬼的認知,如果是為了填飽肚子,沒道理對那麼多人下手,且每人只吸那麼一點血。」

  聞言倫尼用力地搖搖頭說:「不不不,不是搗亂啊。而且您說到重點了,先生,我就是想知道『你們是什麼人』才那麼做的。」

  「那還煩請解釋清楚。」

  「這個嘛,總之每個人的血都有獨特的味道,每種生物間的差別就更大了。您能理解這點嗎,先生?而最近街上發生了點事,讓我需要到這種人多的場合來收集線索。」倫尼注意到夏彌爾眼中有些許興味一閃即逝。「對我來說,用吸血的方式就是最快的了。誰偷偷隱藏了自己的身分,咬一口就不言自明。只是……」倫尼頓了頓,「人人身上都會有線索,誰也無法掩蓋留在血液中的味道,除非是死人;即使是我的同族,也會有讓人不快的腥臭味;但很奇怪呢,先生,您身上怎麼一點味道也沒有?難不成您甚至知道怎麼把它藏起來?」

  「若我在這裡回答你,能讓你不繼續襲擊人嗎?」

  倫尼又笑了起來:「恐怕沒辦法。其實我也只是想試著看能不能問出什麼,才乖乖跟來的。所以如果換不到情報,我可打算先走一步。您看,您把這房間唯一的光源放在那麼不安全的位置,我輕輕鬆鬆就能--」

  說時遲那時快,先是黑色捲髮的男孩從扶手椅上倏地不見蹤影,下一秒燭台便從原位消失。然而,燭火卻仍持續發出搖曳的黃色光暈,並未如倫尼所打算的一樣被瞬間捻熄。此刻燭台不在他的手中,更不在夏彌爾手裡,而是漂浮在半空中。這讓倫尼停下了動作,他瞪大雙眼,看看夏彌爾,又看看燭台。

  「不可能……就算是魔法師也沒辦法憑空做到這種事……?」他揉揉眼睛,回想剛才看到的畫面。對人類來說,吸血鬼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可能造就一些魔術般的假象,但吸血鬼的動態視力可就不會同樣遲鈍地漏掉細節。他十分確信,方才夏彌爾連口都沒開,那燭台就自己有生命般悠悠浮上空中。

  「我說過我自有手段的,倫尼。」夏彌爾還是不疾不徐的和緩口氣,「而那是超出你認知範圍的領域,因此若再違反我的要求,你大概無從預料自己將支付什麼代價。」說到代價時,倫尼聽出那幾個鏗鏘有力的音節確實被加重強調。「現在可以請你坐回椅子上嗎?」

  他只好照辦。這會可沒辦法再充滿餘裕,他近乎怒目嗔視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想從那雙湖綠色眼睛中讀出真相。說不定他只是在虛張聲勢,倫尼懊惱地想著。也許他只是會耍幾個花招的魔術師,根本無須畏懼,我只要揮揮指爪威脅幾句,照樣能來去自如。吸血的時候,這個人不也毫無防備嗎?想到這裡,倫尼幾乎要再次起身,這次瞄準的是對方的頸子。但是……萬一想錯了呢?萬一他其實有能力躲開,在宴會廳只是為了下套?萬一他真的有什麼手段……

  「--夏彌爾,可可全都完成了!可可好餓!你之前說過,只要完成,就會讓可可去宴會上吃那些……」

  冷不防稚嫩的女聲從門口傳來,打斷倫尼奔騰的思緒。他抬頭,卻看見今晚另一個令他難以置信的景象:門沒開,一個女孩卻就這麼出現在房內。她看上去約莫七、八歲,有一頭灰玫色的長鬈髮,搭配綴滿蕾絲與荷葉邊的水色冬季洋裝,宛如一尊等身大的精巧瓷偶。

  女孩也看見他,晶亮的眸子眨了眨,接著好像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皺起眉。「唔……」她跑到夏彌爾身畔,拉拉他的衣角,小聲說:「剛剛弗克納說有人在找你。應該是叫作什麼……英吉利丁……他叫我來跟你講,講完後才肯讓我進宴會廳。那是誰?」她瞄了倫尼一眼。

  女孩大概不知道在如此安靜的環境下,即便用氣音說話倫尼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夏彌爾嘆氣:「一個客人。可可,去和弗克納說我馬上過去。」他摸摸女孩的頭,接著走過去把藏書室的門打開。

  「那可可的晚餐呢?可可說完就可以吃晚餐了嗎?」

  「轉達完後在西側走廊入口等我,我帶你進去。」

  「哦……那你要快喔!要很快很快喔!因為可可快餓死了!」

  「放心,你不會的。」

  重新關上門的夏彌爾一度顯得有些無奈,不過很快又回到從容自適的神情。「正如先前所說,我的時間不多,而這麼短暫的時長顯然不可能將一切問個清楚。看來得請你在這裡過夜了,孩子。等宴會結束,我很確定自己有足夠空閒聽你解釋。例如你方才提到街上發生的事件,我就頗有興趣聽聽詳細情況。」

  「……我看到剛剛那個女孩直接就出現在房裡。那也是您的『手段』之一?」明知不會得到答案,倫尼還是忍不住發問。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端看你怎麼認為。」

  夏彌爾這聲回答有些漫不經心,倫尼立刻得知原因--先是聽見角落一堆書籍倒塌的聲響,接著看見一捆鐵鍊和燭台一樣浮到半空中,接著魔術般展開。

  夏彌爾說:「如果過程中你表現得夠配合,也許我能請你坐在位子上等待就好;可惜從剛才的情況來看,我不得不減少對你的信賴與相應的禮節,還請見諒。」鐵鍊竄到少年身邊,將他連同椅子一圈又一圈纏繞,有如攫緊獵物的蟒蛇。「我不清楚吸血鬼的力氣有多大,我得承認自己對於這方面的涉獵不過就是多比別人聽了幾則傳聞,而那些傳聞多半將你們的身體能耐無限上綱。」

  倫尼不吭聲。他感覺到鐵鍊越掐越緊,有幾乎陷進肋骨縫隙間的錯覺。

  「我必須先提醒你,破壞這個房間任何東西逃脫的方法是不管用的,包括打造這個房間的建材。還有,原理也和我所熟悉、而你無法參透的手段有關。如果你打算問的話。」

  說完夏彌爾便離開房間。

  在他走出去的瞬間,倫尼瞇起雙眼,確信自己看到年輕貴族雪白的衣襬自然地拂過門框;而他同樣確信的是,方才那個女孩的裙瓣,卻是直接穿透了過去。

  

  所以現在,倫尼·娜塔莉亞知道了什麼?一棟雖然宴會廳精心布置,卻還有半數地處殘破不堪的宅邸;對外宣稱自己是普通人,卻隱蔽了血液中的線索,操縱不為人知手段,既能察覺吸血鬼的行蹤、又能憑空操縱物品的白髮貴族;一個鬼魂般能夠穿牆的女孩。說不定不是「好像」,說不定不只一個,這宅子裡也許到處都是鬼,男孩邊嘗試掙脫鎖鏈邊想。原先他不相信鬼魂存在,就好比洛赫人即使聽過各種傳聞,也不太相信有吸血鬼一樣;但現在他這麼想比較能說通一些事,例如逮到吸血鬼的方法。只消差使數十個鬼魂在宴會廳裡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總有可能抓到自己的破綻。不過,為什麼自己會沒注意到?既然剛才能看見鬼魂女孩,那宴會廳裡的隱形監視者們,也該無所遁形才對。

  謎團重重。更令他懊惱的是,鐵鍊真如夏彌爾所說紋絲不動,顯然無法被破壞這件事不是隨口胡謅。倫尼本想掙脫了鎖鏈,趁著主人不在偷溜到宅邸各處查看,但現下恐怕難以實現。他明白就算乖乖等到夏彌爾回來,他們的對話也只會走向單方面詰問;而且待到朝陽升起,情勢將越來越對自己不利。

  那麼就只剩一個辦法: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今晚取得的成果不算豐碩,也不到一無所獲,見好就收是最明智的選擇。他慶幸夏彌爾聽過的吸血鬼傳說可能不夠多,以至於沒將他的後路斷絕。

  那又小又舊的壁爐,裡頭磚塊已被燻得黑漆漆。倫尼用眼睛評估了下大小,接著閉目屏氣凝神--暗紅的血液開始緩緩從眼角淌落,有如一抹深色淚痕。隨著吐納漸緩,更多的血源源不絕從他身上所有孔洞湧出,浸透衣服,覆蓋每一寸皮膚。有的血也流到座椅與地面上,但若仔細看就會發現,它並未被絨布或木材所吸收,而是蜿蜒爬行在表面,彷彿某種生命體。當倫尼的呼吸完全停止,鐵鍊也匡啷一聲失去支撐掉落在地。現在扶手椅上的個體已經看不出原本的男孩的模樣,只依稀是個人形;下一秒,這個人形就像扯開的毛線團一樣散成一片不規則狀。

  那些血液開始重新構築。不同的是,它不再凝聚回一個整體,而是分散成數團較小的個體,速度也比分散時快上許多。不一會兒,整間藏書室又回到原本的乾燥,同時多了一群黑色的鳥禽。牠們先是各自啄理羽毛,彼此不相干地停在扶手椅與書桌上,緊接著有如收到訊號般集體拍動起翅膀。那些鳥禽的大小,剛好足以穿過壁爐,再鑽上煙囪。

  過不了多久,藏書室又恢復到一片寂靜。現在這裡真真切切什麼也沒有了。

  

  ✲

  

  偵探推門而入的時候,老工匠正將一批完成的夜影晷裝入墊有絨布的木匣中。他滿意地看著整齊堆疊的商品,邊說邊點頭:「留下來趕工一整晚果然是對的,這樣應該能趕上進度。」他接著抬頭咧嘴一笑:「如何?傳聞中的翡翠邸。有目睹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嗎?……你是不是沒穿暖啊,臉色好難看。」

  「大概是回來的路上比較冷。」萊曼特不置可否:「育幼院的孩子到處跑來跑去,好像因此製造出一些小麻煩,但對知道情況的人而言應該稱不上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那你有沒有看到什麼……」佛卡夏將雙手擺在胸前,「飄來飄去的……」

  「沒有。」

  「唉,果然謠言這種東西多半是空穴來風。看你鐵青著臉,我還以為是撞鬼了呢!那麼失蹤案的相關情報有收穫嗎?」

  「沒什麼人在討論這件事,也可能因為場上多半是貴族階級。」萊曼特側頭想了下,「即便是門客們,也還一無所知。如果兇手仔細安排做案的間隔,就不至於對上流階層的生活造成影響。如此一來,只要還沒人去通報,他們大概很難察覺吧。」

  「看來距離始作俑者落網還有得等。」佛卡夏嘆氣,「今天下午出門補貨時我稍微打聽了下,還真有一家的長工莫名失蹤幾天,至今還找不到人。想想就怪不舒服的。你說到底是什麼人……什麼東西在到處抓人?諾拉特蘭恩的女巫嗎?」

  「諾拉特蘭恩的女巫?」

  「你沒聽說過嗎?東北森林諾拉特蘭恩。『再吵就把你丟進諾拉特蘭恩裡』,洛赫這裡滿多人會這樣訓斥不聽話的孩子哩。因為那是片傳說進得去出不來的森林,所以哭鬧的小鬼一聽就會乖乖閉上嘴。現在好像只剩一些女巫住在那裡,你說,會不會她們嫌近年自己走進森林的人太少,所以乾脆出來逮活祭品了?」

  「女巫不算是魔法師的一員嗎?」

  佛卡夏聳聳肩。「我可沒辦法和樹木溪流對話,也不能靠唱歌跳舞聚集蜜蜂和蝴蝶。巫術和魔法是不一樣的,魔法可以用有條不紊的方式解釋,巫術常常沒有道理可言。當然你要說這是偏見我也不會否定啦!」

  大概是感到不安,老工匠又抓著偵探多聊了好一會,最後才用「明早鎖匠會來把後門修好,你又可以盡情查案到晚歸了」作結。「我今晚就睡在這,免得錯過鎖匠來。」他邊說邊將椅子搬到壁爐前面,抓起掛在門口的大衣往身上一蓋,接著欲蓋彌彰地表示自己絕非受方才的話題影響才疑神疑鬼、一反常態不敢走夜路回家。

  萊曼特沒有戳破對方,逕自上了樓。他同樣也沒說出自己從老工匠剛才抓起的大衣上,發現不久前剛被穿出門過的痕跡。

  除非眼睛夠利,常人多半沒辦法隔段距離看出衣物上未乾的雪水,更何況夜晚的工房照明不甚足夠。是故偵探沒有詢問佛卡夏出門的原因,以及疑似打算隱瞞此事的理由,只是先暗自惦記在心。今晚還有事情必須處理,他可沒空多應付對方的反詰。

  臥房裡一片冰冷,未緊閉的窗戶正是原因。除此之外,桌面也難得沒有收拾整齊,那隻訂購的木箱正擱在上頭。兩枚小小的空玻璃瓶無力橫躺在一旁,形狀有點類似酒瓶,卻小得多,且顯然裝過某種濃稠且色澤深沉的液體。那隻木箱中放得滿滿都是這種小玻璃瓶,不同之處在於箱中瓶子仍未開封。

  萊曼特將空瓶推到一旁,盯著木箱好一會,顯得有些遲疑。他的呼吸從方才起就不太規律,這時更是變得急促起來。最後,他從箱中取出一個瓶子,拔掉軟木塞,一口飲盡。

  然後又是下一瓶。等他停下來時,箱中的瓶子已經空了大半。萊曼特長吁口氣,感覺腥澀的氣味充斥在咽喉,並且將隨著消化與循環馳騁全身。透著朦朧的月光,他的氣色難得看起來不錯,與方才判若兩人。

  有時萊曼特覺得自己說不定是孤魂野鬼,才會失去記憶、四處無依;但他倒是有個實實在在的身體。這副身體能夠辦到人類所不能及之事,代價卻是必須攝取人類體內的血液,以及必須避開人類習以為常的恩賜。他該慶幸當時自己雖然失憶卻仍記得身分,才沒有愚蠢到在大白天拉開旅館的窗簾,然後被美好的朝陽燒爛皮膚;除此之外,使用這副身體的方式也牢牢記在腦海中,並對於經營偵探事業堪稱便利,只是必須謹慎行事。

  其中一種便利的能力是化形--將肉體散成鳥群,或者脫胎換骨成性別年齡截然不同的他人。前者易如反掌,後者卻會在事後帶給他極大的負擔,若接連進行不只一種變化,排山倒海襲來的劇痛與疲倦更宛如地獄降臨。萊曼特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吸血鬼都能做到這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正常使力,或者是在玩命。

  他只知道不管是哪種,如果能讓他更接近謎團的中心,那就沒有不盡力的理由。

  收拾好桌面的狼藉,萊曼特先在房內繞了一圈,又走至窗台前仔細檢查。不幸的是,稍早他在匆促中果然還是漏了幾根羽毛沒有收拾--現在它們已經變成幾攤黑色的汙漬。清除血漬最快的方法是曝曬,得找一天拉開窗簾然後提早出門了,萊曼特心想,同時盤算著什麼地方較方便讓他度過白晝。再一次化形不是個好選擇,他得把剩下的血瓶預留給下次調查後的自己。事實證明,即使這些抽離人體多時的血液不怎麼美味,對於剛大量消耗體力的吸血鬼而言仍然充滿誘惑,足以讓他失去節制。

  萊曼特不確定今晚付出的成本與收益是否等值。他寬好衣在床上坐下,摩娑著總隨身攜帶的家徽,邊回想著自己透過倫尼·娜塔莉亞的眼睛目睹的情報--那個幽靈般能夠穿牆的女孩,還有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持有的奇妙力量。不,不只如此。還有一些現在回顧起來才愈發明晰的線索,例如那間書房門口的灰塵與蛛網。夏彌爾是否對那些久未開啟的房間瞭若指掌?他又是怎麼辦到的?如果那座宅邸裡面,還有更多像那女孩一樣的存在,他們可否完成一些常理上不可能達成的行動?

  不僅如此,夏彌爾還比一般洛赫居民更加了解吸血鬼。想到這裡,萊曼特下意識緊握住手,感覺古舊的金屬幾乎嵌入掌心。逮到倫尼的時候,夏彌爾一點也不驚訝,更別提對未知種族的恐懼。加上先前的線索,他確實握有關於「萊曼特」的情報、並寄出那封無署信的機率應該不為零。除此之外,提到「街上發生了點事」的時候,他也顯露出追問的興致。這份興致是來自於打探不為人知的消息,或者正是因為自己也有插手而想要追蹤進度,可就不好說了。無論如何,翡翠邸的主人都成為接下來的重點調查對象。萊曼特莫名有預感,自己繼續追查失蹤案的過程中,將會再次與對方照面。

  夜晚結束,餐宴劃下休止--然而謎題的盛會,這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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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3-28 20:2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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贗物們在冬日吐息(第四章)[PG](3/28)

本文最後由 opiumcoco 於 2018-4-11 20: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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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晨間的霧氣為天空攏起輕紗,模糊了遠山和林冠的輪廓,朝陽還在灰藍的夜幕下半夢半醒,只隱約在雲層上映出粉紫色的光暈。幾隻喜鵲從森林裡振翅飛出,降落在木屋前的雪地上,翻找著地裡的穀穗。

  蓮娜今天醒得特別早,她摸索著從乾草堆中起身時,弟弟契米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翻個身又沉沉睡去。她縮著身子艱難地踱步至窗邊,取下懸掛在繫繩上的乾燥藥草,從窗縫透進的陣陣寒意令她打了不只一個寒顫,她因此將用來充當桌面的矮木箱往內部挪了些。將一堆堆藥草分裝至數個繡有編號的粗麻布袋,再輕輕放入籃子時,她難掩興奮地想著,再過不久,她會提著籐籃前往鎮上,並在黃昏日落時搭上華麗的馬車,前往夢想之地赴宴。

  「哎!」蓮娜驚呼一聲,發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便搞錯袋子上頭的數字了。她懊惱地看著籐籃中十餘袋已完成分裝的藥草,這下可好,一個個回頭檢查和全部重頭來過,哪個比較快呢?

  兩年前,自從親生女兒誕生後,姑媽便以「哎!在蓮娜這年紀時我早就能自給啦!」為由拒絕再接濟姊弟倆,蓮娜只好帶著契米四處流浪,去年才好不容易找到能勉強糊口的活兒——去森林裡採集各類藥草,每逢望一日,拿到鎮上的藥鋪換錢。對年幼失依的蓮娜而言,吃得飽、穿得暖、能照顧好幼小的弟弟,便是最大的幸福。即使如此,正值荳蔻年華的她,有時仍會發些白日夢,好比說……和朋友一同前往貴族晚宴的平民少女,巧遇居住於森林湖畔的白馬王子——蓮娜羞澀地搖搖頭,她認為故事會在兩人一起漫遊到來之日的慶典大街時寫下美好結局,而中間省略的過程她暫且以旋轉的水晶燈和曼妙的舞姿帶過。

  蓮娜幾乎要哼起歌來。在貴族宅邸當女僕的朋友告訴她這是最近在貴族子弟間很風行的一首曲子,今晚的宴會也會演奏這首曲子嗎?

  她手腳麻利地將重新分類的藥草袋全數裝進藤籃,允許自己再耽溺於美夢之中,一下子就好。

  翡翠邸的宴會就在今晚,據說那是為鎮上的育幼院舉辦的募款餐會,宅邸的主人一定是個博施濟眾的好心貴族。蓮娜斟酌著是否該告訴契米宴會的事。雖然時刻惦記著腳踏實地,卻仍懷抱著這些旖旎華美的夢境,她為此感到一絲歉疚。並非將弟弟視為沉重的包袱,但她多想任性這麼一次就好、就一個晚上,和年齡相仿的朋友們同行,在宴會上玩個痛快。

  她點了點存糧:三分之一顆馬鈴薯、快見底的袋裝豌豆和半條麵包,應該還能再撐個兩天;但經過近乎煎熬的考慮後,她毅然決然地從木箱中取出一小片珍藏已久的燻肉,好作為今天留弟弟看家的補償。

  生火花了些時間。用的是前陣子以便宜價格購自旅行商人、據說具有魔力的燧石,比普通的打火石省力且快速。是否真有商人說的如此神奇她不予置評,但仍安慰自己至少沒有更差。直到火苗升起,冒出陣陣白煙,她才有雙手漸漸解凍的感覺。她將馬鈴薯和燻肉切碎,和著一小把豌豆倒入裝有水的鍋中,放至柴火上烹煮;沒出多久,加了肉的菜湯便在鍋中翻滾,讓熱騰騰的香氣溫暖整個房間。

  「契米、契米,」蓮娜輕拍弟弟酣睡的臉龐,「起床啦!」


  契米的世界很大。在他的想像裡,世界總是閃閃發亮——這些概念多半來自姊姊和可可的描述。他知道洛赫地區的地勢像一只陶缽的形狀,環繞周圍的坡地和中央的平原都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湖泊,而他就居住在其中一座大湖「翡翠湖」附近。「家」的後邊經由一條向下坡道通往一座熱鬧的城鎮,忙碌的鎮民和前來貿易的篷車熙來攘往;還有許多偉大的魔法師們操縱神奇的力量,為居民們解決各種疑難雜症。他也知道「家」的前邊是片他一生也走不完的廣袤森林,鹿鳴、狼嚎和鳥啼都來自這裡;盡頭更橫亙著一排從來沒有人能越過的山嶺。感覺失落的時候,他總是對自己說:山後的世界是大家共有的未知——不是只有自己無法親眼看見另一端的景象。這麼想著,他便會寬心許多。

  然而現在,小契米正嘟著嘴,對姊姊作出無言的抗議。在知道蓮娜對他的新朋友不以為然後,他便拒絕再開口。契米知道,蓮娜並不相信在自己外出時會有哪個小女孩來找弟弟玩。她總是堅持同一種論調、輕快地說道:「我小時候也有呀,夢娜和茉莉,一個總是乘著獨角獸來,一個是洋娃娃國的小公主。」或許是認為弟弟總是獨自在家太過孤單,有一兩個幻想朋友也不為過,她還故作體諒地補充:「我猜她們的頭髮一個是鮮綠色、另一個是金黃色的。可可呢?她從哪裡來?」

  契米好想大哭,才不是什麼獨角獸美人魚那麼不切實際的東西呢。可可來自森林,是個貪吃鬼,上回還吃掉了他的午餐三明治——連討厭的生萵苣也一起津津有味地吞下肚;比他孩子氣,卻總是將許多新奇的故事分享給他:關於培根的軼聞、襪子裡的秘密、女巫墳場裡的愛哭鬼骷髏……諸如此類彼此八竿子打不著的話題。噢還有,可可也一樣,沒有爸爸媽媽,卻有愛著她的家人。

  愛著我們的家人。這是個好說法,契米又默念了幾次,心情頓時明亮起來,為自己的靈光一現振奮不已,他決定要這麼跟姊姊說,順道問問到來之日那天是否能邀請可可——

  「那麼我出門啦!契米你要好好看家哦,把門鎖好,別隨便開門,別靠近柴火。」蓮娜不知何時已用畢早餐,她邊說邊將斗篷披上,拎著提籃在門邊停下腳步,「你晚上餓了可以把麵包吃掉,我已經放在箱子上了。」

  門外的哼歌聲消失許久後,來不及將剛想好的句子說出口的男孩,這才悶悶地吱出一聲回答。他賭氣踢走方才在鞋底滾著玩的小石子,然後絕望地發現再也找不著它,不知上哪兒去了。





  「可可有很多家人。要是你知道有多少,你會嚇壞!大家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在夏彌爾的大房子裡開開醺醺……唔,」可可吞嚥了一口,除了莓果杯糕以外,也吃進了更多空氣。她忙碌的嘴彷彿不知該咀嚼食物還是吐出聲音,只好含糊地各執行一半。

  「夏彌爾說可可不能擅自把你帶回家,吼則你姊姊會擔心。我多希望契米你的姊姊能來我家工作呀,然後我們每天在一起玩!」

  「你家?」在小女孩說到「來我家工作」時,契米不禁疑惑地複述。「可可家是做什麼的?磨坊或藥店嗎?」「僱用人工作」對有著一頭深灰色短髮、全身也同樣灰撲撲的男孩而言,是個相對新奇的概念。他只知道磨坊會僱人製造及運送麵粉,從前姑丈就是負責把麵粉運到城裡的;而姊姊採集藥草則是為了賣給藥店。

  「磨坊是什麼?」

  「就是把小麥、燕麥之類的穀物碾碎的地方,做麵包用的麵粉也是從這裡來的。」

  「不是耶……」可可說,「夏彌爾總是看一大堆書,他說不看書的話他的人生會『百無聊賴』,所以我想,他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看書和寫筆記;弗克納是管家,負責管帳,所以常常拿著紙筆算個不停;他也教可可算數,但是可可一點也不喜歡……可可用手指數比較快!羅瑞是廚師,會做很多非——常好吃的料理,我最喜歡他做的杏桃派了!」

  「今天的蛋糕也很棒哦!你嚐嚐看!」她向契米遞出那塊表層淋滿蜂蜜、再以鮮奶油和醃漬莓果點綴其上的杯形糕點,見契米毫無反應,她又將甜點往對方嘴邊推了推;男孩這才如大夢初醒,慌忙道著謝以雙手接住。

  即使原本沒什麼胃口,但當咬下第一口,頂部楓糖漿的溫暖香氣和蛋糕體綿密濃郁的滋味便混合著在口中擴散開來;契米同時也嚐到莓果醬甜中帶酸的層次,恰如其分地點綴在甜與甜的合奏之中,他忍不住一口接一口。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狼吞虎嚥,尤其是在知道可可來自富裕階級後,這微小的就餐禮儀便成為貧苦人家的尊嚴。「……好好吃。」他由衷地讚嘆。雖然對不起姊姊,但這塊蛋糕簡直是近期——不,簡直是活到目前為止所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對吧!」可可翹起鼻子,「羅瑞還會做很多好吃的東西喲!尤其是這幾天。夏彌爾說昨天的晚宴還剩下好多材料,可可說會把它們全部吃光光。契米也一起來吃嘛!你姊姊什麼時候回來?」

  這句話輕而易舉地便將男孩由短暫的快樂拉回已持續整夜的擔憂中——姊姊蓮娜沒有歸來。雖然契米無法明確得知現在的天色,但以窗邊的鳥鳴與溫度為界,他知道至少經過了一整個晚上;提著野餐籃的可可在陽光微弱的熱度開始照進屋內時敲響大門,他推測那約是早上八、九點,而他們玩了也有好一陣子了。

  「不知道……」契米坦承,「我很擔心。」

  「不然可可陪你等吧!可可和契米一起等姊姊,再一起回翡翠邸吃好吃的,就不用怕姊姊擔心了!」

  這個下午,可可又和契米說了更多故事,男孩卻已無心享受。他的恐懼在聽到一個關於賓客離奇消失在書房裡的怪談後驟升至最高:他帶著哀求的語氣質疑這只是個還算有趣的信口胡謅,可可卻強調這是實際發生在昨晚的事,夏彌爾還為此做了諸多揣測。此刻契米渴望一個和善的謊言,他真希望可可不要如此頑固且誠實。

  契米好希望姊姊快點回來,為屋子添上新的柴火,告訴他一切都好。他愈焦慮,便愈感到寒冷難耐,房間裡的火不知何時就已經熄滅了。他裹緊身上的毯子,卻覺得毯子被凍得又冰又硬。氣溫急速下墜,讓他意識到第二個夜晚即將來臨。屋外颳起了大風,那些總從林間穿梭而過的哭嚎,現在也如攝魂亡靈般繚繞著小屋不肯散去,它先從窗縫奪走了熱量,再以同等的寒意交換。

  可可似乎累了,滔滔不絕的說書慢慢轉為斷續的囈語,最後只傳來微小的呼吸聲;契米凍到連搭話也備感艱辛,彷彿體溫也隨著說出口的話語慢慢散去;他開始犯睏,眼皮重如千斤。

  怎麼辦?為什麼姊姊還不回來?姊姊出了什麼事嗎?還是……難道自己被拋棄了嗎?在真正的恐懼浮升上來之前,契米近乎麻痺地任由疑問填滿腦袋,意識卻逐漸遠離。因此,當門板上傳來規律的三聲響,他幾乎嚇得跳起,感到心臟撞擊了好大一下,好證明它還能正常運作。

  「請問……?」他靠近門邊,心臟跳得飛快,好不容易才從乾涸的喉嚨擠出一絲回應。

  「這時間冒昧打擾了,敝姓格陵佛羅蘭特。請問可可是否在您府上叨擾?」門外的人說明來意,同時契米耳邊也爆出一聲喊叫。

  「夏彌爾!」

  要不是這聲呼喚這麼有朝氣,他差點就要以為可可已經不在這兒了。因為就在稍早,他試圖向可可分享被褥並尋求一點體溫時,無論怎麼在一片黑暗中摸索都找不著可可。

  不過契米有些失望,雖然他早該知道姊姊是不會這麼敲門的,她總是邊在門邊喊著他的名字,邊輕輕拍打著門板。

  門外的人似乎嘆了口氣。
 
  「……可可,妳最好解釋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妳沒準時出現在餐桌上,羅瑞可因此大受打擊。在此之前,願意先幫我開個門嗎?『契米』?家裡有大人在嗎?」

  姊姊曾交代別亂開門,因此契米總是只歡迎可可;但事實上,除了可可以外,還真沒外人敲過這扇門。外面那位彬彬有禮的夏彌爾據說是可可的家長——男孩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求助於人。

  契米一打開門風便灌了進來,他忍不住往旁邊退開好幾步,蹲在牆後瑟瑟顫抖,接著就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

  「我的姊姊蓮娜,從昨晚就沒有回來了,之外就沒有大人了……」他努力讓自己的牙齒別再跳不受控制的即興舞蹈。

  「怎麼了嗎?」夏彌爾問,「我先幫你升爐火好嗎?已經熄了有好一陣子了吧。」契米趕緊用力點頭。

  「夏彌爾!可可在這裡陪契米等他姊姊!」稚嫩的女孩不甘被冷落,似乎也成功地將青年的目光轉移至她身上。

  兩秒後,夏彌爾像是不小心吞了一大把苦蒿,或是一腳踩進水坑中的泥濘裡,「可可妳……唉,罷了。」但他隨即以奇異的速度恢復冷靜,轉向男孩問道:「姊姊有和你說過什麼嗎?」

  「說過什麼……不要隨便開門、不要靠近柴火,就和平常一樣……先生,請問可可怎麼了嗎?」

  「……別擔心,她只是累壞了。」
  半晌之後,青年才如此回答。

  接著輕柔的力道扶在契米肩上、一陣重心的轉換;他感覺夏彌爾蹲了下來,氣息就落在面前。

  來了。男孩心想。要被發現了。說不定夏彌爾會叫可可離他遠一點,又或者表現出誇大的憐憫?夏彌爾會願意幫他找姊姊嗎?明明瞎眼男孩契米連以勞力相報都辦不到。

  然而,貴族青年只沉默了半秒,便揉了揉男孩的頭髮:
  「契米。我剛才檢查了一下,柴薪已經用完了。實在不放心放你繼續待在這兒,這幾天可冷得很——不如你先和我回去吧?我就住在湖邊的翡翠邸,當然,那也是可可的家。」

  契米不敢置信地抬起深褐色的腦袋,彷彿一分鐘前的疑慮被一掃而空後,腦中便只剩一片空白。

  「別擔心,我會全力協尋蓮娜的下落,也會每天來這裡看看她有沒有回來。姊姊肯定也不會希望自己的弟弟挨餓受凍的,對嗎?」夏彌爾扶在他肩上的手加強了力道,「你有些失溫,繼續待在這種環境會有生命危險。今天廚師烤了好吃的派,也有溫暖的爐火,契米先來我們家待著。我會幫你找到姊姊的,好嗎?」

  契米先是一陣錯愕。
  接著他感覺到鼻腔內猝然上升的壓力,像是連鎖效應被起了頭一般,臉頰和眼角也開始發熱;他有些困窘地想抹掉眼裡滾燙的濕潤,眼淚卻源源不絕。他難受地想起姑媽是如何將姊弟倆趕出家門、兩人經歷了多少波折才能勉強維生;蓮娜曾細嫩的手如今生滿了粗繭,換來的是弟弟最可靠的依賴;而他又是如何幫不上忙,只能每天在家裡等著姊姊回來餵飽他。他愈想愈激動,隨著抽搭襲上咽喉的冰冷空氣引來一陣嗆咳;而青年只是默不作聲地輕輕拍著他的背。
  

  淺玫色的小小光暈引領在前方,一上一下、規律地跳動著前進,像極了貪吃的小女孩細數著森林裡的蕈菇環、返家用餐時的雀躍步伐;夏彌爾摟著緊緊以毛毯包裹身子的男孩跟在後頭。

  風已經止歇了,取而代之的是連飽滿皎潔的月色也吞噬殆盡的漫天大霧。

  在協助契米乘上森林入口的馬車後,青年回頭望了一眼——不遠處姊弟破舊的居所,竟已和下坡盡頭的城鎮被收進同一片蒼茫的灰濛之中。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那片凝滯的黑暗,過了良久,才轉身蹬入車廂。

  嘶鳴和隨即而來的馬蹄聲劃破城郊地帶的寂靜,四輪馬車載著翡翠邸的主人與賓客,碌碌地駛進霧氣瀰漫的森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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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4-4 19:4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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贗物們在冬日吐息(第五章)[PG](4/4)

本文最後由 opiumcoco 於 2018-4-11 20:3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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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是難得,我來光顧過幾次,像這樣空蕩蕩還是頭一回。」

  聽到像是在和自己搭話的聲音,長工麥特撐起已被酒意燻得半閉的眼皮,朝旁邊一瞅。

  「您是在……」拉開椅子坐下的男人有著教養良好的口音,但穿著簡樸;衣服的面料精挑細選,卻磨得陳舊且稍有褪色。根據經驗,麥特猜測這傢伙大概是個生意人,於是改口:「你是在和俺說話嗎?」

  男人說:「是啊。」接著將雙倍的硬幣放上吧檯,吩咐老闆送上兩杯酒。「一個人喝悶酒挺無聊的,不如讓我請你一杯,咱們聊聊天?」

  「聊什麼?」年輕長工粗聲粗氣地回應。

  「譬如聊聊這裡最近是怎麼回事?噢,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安格斯,是貝爾達能北部聯合商會的商人。洛赫一直是北境重要的貿易樞紐,但這回我來卻處處感到不對勁。如果我沒記錯,到來之日接近的時候,即使入夜,街上也會有不少行人的不是嗎?」

  麥特重新打量一遍安格斯。他有一雙誠摯的灰眼睛,修剪得宜的鬍子,但視線稍微下挪就會發現領口的鈕扣縫補得不太巧妙,有種外行人的稚拙。這傢伙肯定沒老婆,想到這讓麥特稍微好過了些,口氣也稍稍緩下來。

  「你今晚剛進城?」

  「是啊。」酒一上桌,安格斯立刻喝了一大口。他好像很餓,馬上又請老闆幫他準備幾道下酒用的家常菜。「我安好車馬後從旅店出來,一路上空空蕩蕩,怪滲人的。該不會在流行什麼傳染病吧……?」

  「哈,那怎麼可能!自從梅鐸家把醫院蓋起來後,俺還沒聽過什麼病能流行超過十天。可惜你不是白天來的,白天街上依然熱鬧得很哩。」

  「不是病的話,那是怎麼回事?」

  「顯然是夜晚的街上有讓人害怕的東西嘛,你可以動腦想一想啊。」

  「唉,我只是個行商人,又不是偵探。」安格斯皺眉,「夜晚會讓人害怕的東西?像是吸血鬼?」

  聞言麥特噗哧一聲。

  「是失蹤案。」老闆的聲音從吧檯後方傳來,「先生,你運氣不好,請到的酒友正被這事搞得心煩意亂,否則也不會在這裡喝一整晚悶酒。」

  聽到這句話的麥特像是被戳中的海盜桶玩具一樣彈起來。「媽的!」他捶桌,拳頭卻顯得遲緩無力。「那個該死的臭丫頭!」

  「失蹤案?」

  「是連續失蹤案。」送上料理的老闆說,「就我所知,失蹤的人本來也好端端的,可能只是回家時不小心落單,或者去林子裡工作時稍微走得遠一點,結果就沒有回來了。」他將裝滿燉肉與白扁豆的陶製砂鍋往桌上一放,蒸騰的熱氣立即伴隨著食物的香味四溢。

  「呸!如果是那樣我還會同情呢,但梅莉安可不是那樣!」

  「梅莉安是誰?」

  「是他暗戀的姑娘--」

  「啥?誰喜歡那丫頭,有種你再給俺說一遍!」

  老闆不為所動:「冷靜點,麥特,你要是把我這店給砸了,還付不出賠償金呢!」他接著解釋道:「那個叫梅莉安的是和他在一個宅子裡工作的女傭,上星期失蹤了。」

  「這……可是剛才麥特先生說,梅莉安失蹤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樣……對嗎?」

  「她根本自作自受。」麥特沒好氣地解釋。「俺不只一次撞見她偷把銀餐具或者夫人的蔻丹摸進口袋裡;在斟茶時對賓客眉來眼去;還有趁打掃庭園時開小差,和釣上的對象卿卿我我。她可精明了,用變賣銀器的錢加上那些化妝品把自己整得漂漂亮亮,再去和那些公子哥約會,約會又可以收到價格昂貴的禮物。但是你想,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這回不就倒大楣了嗎?」

  麥特灌了口酒,又吃了一大口白扁豆燉肉。安格斯等他繼續說下去。

  「她失蹤前就在那裡炫耀個不停,說是知名魔法師家族的繼承人,俺一聽就覺得有問題啊!你常來這裡做生意的話應該也曉得吧,貴族魔法師往往特別瞧不起我們這些不懂魔法的平民。」

  安格斯點點頭。

  「而且既然是繼承人,八成早就結婚生子了,怎麼可能看上梅莉安,還帶到貴族們的宴會場去?肯定是花言巧語哄著玩玩,最後放了她倆鴿子。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被扔在夜晚的路邊當然沒什麼好下場,而後果你已經知道了。」

  「等等,為什麼說『她倆』?失蹤的不只有梅莉安嗎?」

  「還有梅莉安的朋友,和梅莉安不一樣,是個乖乖巧巧的姑娘,好像叫作蓮什麼……蓮妮?蓮諾?反正是個採藥的,梅莉安去藥鋪幫夫人跑腿的時候兩人就聊上了唄。可憐的姑娘肯定不知道交到這個損友會給自己招來大麻煩!」

  安格斯不寒而慄:「也、也就是說,兩位小姐明明已經結伴同行了,卻雙雙失蹤?怎麼會有這種事?」

  麥特冷笑:「怎麼,後悔來洛赫做生意了嗎?」

  「發生這種大事,洛赫的領主該想想辦法吧……」安格斯如坐針氈。「講真的,這對行商人而言確實不是個好消息。」他瞥了門口一眼,想像中酒館外低垂的夜幕此時竟張牙舞爪起來,彷彿隨時都會破門而入。「感謝你告訴我這些,接下來的採辦和交貨行程我得好好重新考慮。」

  然而應答的卻是麥特的鼾聲。只見他手裡還緊抓著酒杯,嘴仍咕噥著含糊的語句,卻已睡得不省人事。

  「依我看,你大可以裝作個沒事人的樣子,白天作買賣照樣賺得盆滿缽滿。」老闆從吧檯裡走出,卻沒有叫醒麥特的意思。「大家都還不敢張揚這件事,無非就是為了生意。到來之日的收益有多大,大家的嘴就閉得有多緊。」

  安格斯從老闆的口氣中聽出某種嫌惡。

  「但我不認為瞞著這麼危險的事是對的……不趕快查清楚的話,受害者會越來越多吧?我認為應該讓這件事浮上檯面,大家團結一心找出罪魁禍首才是。」

  老闆挑眉:「你這良心話是裝的還是真心的?這麼天真可做不了生意。事情要嘛還沒傳到上頭的耳朵,要嘛就是已經傳進去了,他們卻裝作沒事嘛!」他接著咧嘴一笑,「不過看在你講話夠識相的份上,就讓你和麥特留到早上吧。」

  「感激不盡。」安格斯道謝,接著竊聲問:「我和麥特先生能留到早上,那門邊那位客人呢?」

  「啊?」

  「門邊不是還有一位客人嗎?雖然他好像沒點酒……哎?不見了?」安格斯回頭一看,門邊的座位空空如也。他忽然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你在說什麼?」而老闆接的話就讓他更不舒服了,「過了午夜以後,店裡就一直只有你和麥特兩個客人啊!」

  

  ✲

  

  等偵探站在採藥少女的住處門口時,最後一抹暮靄已被深藍的夜色吞食殆盡。他禮貌性敲了敲門,但就如同行商人安格斯蒐集到的情報所諭示的,沒有任何回應。

  安格斯天還未明就託辭離開酒館,依照麥特的說詞到藥鋪打聽。藥鋪的掌櫃太太本來半信半疑,但在安格斯暗示了自己對採藥少女抱有曖昧情愫後,對方眼中立刻綻放出對八卦題材見獵心喜的光彩,「蓮娜是個好姑娘,心細手巧,也到適婚年齡了呢。」太太意有所指地眨眼,顯然她還不曉得少女已經失蹤,因為蓮娜固定只在每月的望一日送藥草來變賣。她甚至揚言可以親自送這位墜入愛河的行商人到少女家門口,但安格斯選擇婉拒這份好意。那時已接近日上三竿,儘管這幾日天空佈滿陰霾,稀薄的陽光仍會透過連帽斗篷,從皮膚開始一層層將這位調查者的生命燒成焦灰。

  要是安格斯動作再慢一點,自己可能得躺到隔天晚上,萊曼特心想。近來兩次化形都帶來高昂的代價,現在他感覺不比倫尼被囚禁那回好上多少。佛卡夏對這週連收兩次包裹一事明顯起了疑心,萊曼特只得適度透露點真相:那些包裹來自梅鐸醫院,是某種醫療藥品,而實際用途他利用自己的病容使之不言自明。

  老房東立刻信了。如萊曼特所料,他在起疑後已經偷偷嘗試打聽包裹的來源,如今只要給出相符的答案自然會充滿說服力。

  「之前還說是調查道具呢,你們年輕人就是愛逞強。我下次上藥鋪時,也幫你和珊卓太太問問可以補身體的方子吧?」

  萊曼特當然沒說自己今日如此狼狽,正是稍早領教了藥鋪太太那過份熱情的緣故。他壓下日曬與化形帶來的暈眩和反胃,盡可能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少女位在城郊的住處,同時留意到這片樹林與翡翠邸的距離堪稱比鄰。

  照長工麥特的說法,加上日期推算,梅莉安與蓮娜被邀請參加的應該就是翡翠邸的慈善晚宴。萊曼特愈發懷疑白髮貴族與這一連串案件的牽連遠比想像中來得多。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還有以那個小女孩為首、也許滿大宅都是的幽靈--若夏彌爾真能使役那些存在,且讓他們在洛赫四處遊走,那麼安格斯在酒館撞見那「看不見的顧客」,不知是否也是往生者的一份子。究竟是鬼魂本來就存在,只是現在才被看見;還是它們正接二連三的生成?萊曼特從失去記憶以來沒有見過任何鬼魂,即使旅途中夜宿在守墓人小屋的時候也沒有,如今在洛赫目睹這些飄忽的存在,彷彿籠罩在某種監視之下。

  儘管如此,當屋裡沒有回應,他仍毫不猶豫打算撬開蓮娜家的門鎖。只是當他俯身查看,卻發現大門上的金屬掛鎖並沒有扣上;推了推門,無法打開,應該是從內側用門閂鎖住的。處理這種鎖不算難事,因為老百姓往往沒有為門閂多添插銷的閒錢,更別說為門鎖附魔這類所費不貲的保險。萊曼特從靴子中抽出小刀插入門縫,不一會便挑開了門栓。

  門發出吱嘎聲響敞開。室內昏暗無比,所幸偵探的眼力在此毫無窒礙,他甚至覺得現在的光線讓剛起床時那種彷彿被痛毆一頓過的乏力感消退了不少。

  萊曼特踏入屋中,步伐輕得像只貓。這棟木造建築實在不算大,格局顯示此處原本應是守林人小屋,在林地持有家族潰散後就徹底荒廢,直到貧困的少女搬入。從地上鋪著充當睡床用的稻草,以及沒有像樣的桌椅、僅以矮木箱權充來看,住戶的生活並不好過。

  窗戶上沒有鎖,僅採取最陽春的保全:用一根木棍從內側頂住。歷經長時間的低溫,窗玻璃已經整個凍住,冬日冰冷的寒氣從窗縫吹入,窗邊懸掛的幾條細繩隨風擺盪,因而製造出亂舞的投影。窗前的地面上散落著些許乾枯細葉的碎片,應該是由吊著的藥草束所掉落。據藥鋪太太所言,少女在翡翠邸宴會那日的午後照樣有出現;只是恐怕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家中。萊曼特站在窗邊,幾乎能想像出少女失蹤前最後一個早晨的生活:取下懸掛的藥草,裝入便攜的麻袋或者提籃中;從少得可憐的存糧箱中取出食材,烹煮朝食;最後換上最不破舊的衣服,弄熄柴火,然後出門--

  雖然這段想像看似合理,但總有一絲違和。觀察地面上因為長期反覆走動而留下的磨損痕跡,蓮娜的還多了幾個冗贅的動作,例如從生火處走向乾草堆;而留在生火處的灰燼量顯示,柴火並非使用完畢後就被熄滅,而是在少女出門後仍持續燃燒好一陣子,直至燒盡。再結合方才門窗的情況,就更加怪異了:常理而言,屋主不可能從外側用門閂和頂窗棍上鎖,除非外出時屋裡還有其他人在。

  --這裡顯然不只住著蓮娜。她可能還有其他家人,儘管萊曼特翻找儲存衣物的木箱時,只看到少女自己的衣物。又或者她有個身形相仿的姊妹?但是乾草堆的面積對兩個少女來說太過狹窄。

  答案最後出現在出乎意料的地方:把角落烹煮鍋把手上掛著的抹布攤開來一看,是條被回收再利用的粗麻短褲,上頭滿是補釘。一個小男孩,應該是蓮娜的胞弟,和姊姊相依為命住在這幢小屋。但是那個男孩到哪裡去了?

  如果男孩早就不住在這,或者被一起帶出門托人照顧,那蓮娜沒必要留下柴火。也就是說,直到蓮娜出事那天早上,男孩都還在家。屋內沒有經過騷動的痕跡,那麼他高機率是憑自己的意志離家出走。也許他去找尋失蹤的姊姊,然後也就此一去不復返;或者被什麼好心的路人接走了。只是這依然無法解釋為什麼這棟小屋最終成了間密室。萊曼特重新將門閂與窗戶檢查一遍,並沒有看到足以構成解釋的痕跡,若要繼續推理,不得不考慮超出常人能力範疇的手法。

  例如魔法,或者……

  忽然感受到某種視線,偵探回過頭,只見一名白髮的年輕貴族站在小屋門口。萊曼特也許不該認識對方,但在倫尼的記憶裡,對於來人的舉手投足可是歷歷在目。方才腦中一閃而逝的推論正聯繫到對方身上,這種說曹操曹操到的巧合令偵探戒備起來,不發一語等待著對方開口。

  「夜安。」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露出微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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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4-11 20:3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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贗物們在冬日吐息(第六章)[PG](4/11)

本文最後由 opiumcoco 於 2018-4-11 20:4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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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白髮貴族直勾勾地盯著萊曼特的眼睛,既沒望向被撬開的門,也沒分神給他的衣著外貌,彷彿在前來攀談之前便已在遠處觀察了許久,也無意隱瞞似的。

  「據我了解,這裡的住戶裡似乎沒有像您這樣的男人。因此想冒昧請教一下,您不請自入別人的家有何貴幹呢?」

  「我叫萊曼特,是個偵探,正在調查這裡住戶的失蹤案。」黑髮偵探說。「照你的說法,你也不是這棟房子的持有者——」

  他故意上下打量對方——這時他才發現,和晚宴當日那身潔白的大衣不同,此刻夏彌爾只穿著一件不合時宜的黑襯衣,北方特徵明顯的面容看上去沒什麼血色,幾乎要和雪白的頭髮一塊融解在冬日的景色當中。

  不冷嗎?萊曼特心想。
  「你是森林裡頭那棟翡翠邸的家主吧?你又怎麼會一身輕便站在這屋外?」

  「哦,幸會。我的確是格陵佛羅蘭特家的當家,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夏彌爾點頭,「因為某些緣故,失蹤的孩子蓮娜,她的弟弟目前寄居於敝宅。——方便請教您和蓮娜是什麼關係嗎?調查此事是出於委託?」

  「只是個人興趣。」萊曼特選擇避重就輕的說法。「不只這一起,我調查的是街上的連環失蹤案。」

  「連環失蹤案?不是單一事件?」

  「這只是案件的一隅。」

  夏彌爾托著腮,望向失蹤者原居所的門。萊曼特能從對方前髮的陰影中瞧見那深鎖的眉,以及似乎要將木屋鑿出個洞的眼神;有一瞬間,他以為對方陷入了長考;但夏彌爾隨即抬起頭:
  「萊曼特,對您說的我很有興趣了解。」他露出微笑,「若您接下來沒有安排,可否邀請您至寒舍一塊用晚膳?小男孩或許也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忙。」

  「在答覆之前有一事想請教。」

  「請說?」

  「你是在哪裡碰上蓮娜小姐的弟弟?是在這裡,或者其他地方?」

  「我的回答會影響您赴約的意願嗎?」

  「會,因為我沒辦法放著這個疑點不管,而待在這裡比較好說明。」萊曼特推開門,描述了門閂和窗戶的情況,「在我進入前,整棟木屋成了一間密室。如此一來,最後離開屋子的是誰就很關鍵了,因為只有魔法師、或某種超出人類的存在才可能製造出這間密室。你是最後離開的人嗎?」

  夏彌爾笑了起來,氣息化作白霧在空中消散。「原來如此,確實能理解您為什麼感到困惑。在這裡碰上那個無助的小男孩、且最後離開的確實正是我;但您如果想知道詳細情況,我較希望稍後在餐桌上再好好回答。」他不疾不徐說道,「畢竟天色已暗,就這麼站著也不是辦法。您意下如何?」

  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天空:夜幕初降,環繞洛赫地區的山巒漸漸被抹平成遠處的深色剪影,而消蝕了一半光芒的月亮此刻還蟄伏於南方群山的背後。坡道下的城鎮華燈初上,在冬日蒼藍的夜色中燃起橙黃的燈火。

  偵探權衡得失,說不準是否會再次遇險,但與夏彌爾談話的機會確實難能可貴。
  「那就這麼辦。」


  「森林路徑顛簸,深感抱歉。」

  聽到夏彌爾的聲音從左側傳來時,馬車剛被道中的枯枝或一塊岩石震得飄起,掉落的震盪引來一陣暈眩;萊曼特感覺胃在叫囂,宣稱這次的撞擊將成為使他放棄晚餐的最後一根稻草。化形和曝曬日光也不過是今早的事,來不及得到充分修復的身體此刻正充斥著不著邊際的乏力感。

  「看您的氣色似乎不太好。」翡翠邸主人繼續說,「若不介意,到達敝宅後,我讓僕人熱蜂蜜酒給您暖暖身子。」

  「我心領了,格陵佛羅蘭特先生。」即使人類總愛喝蜂蜜酒尋求醫療以外的安慰,這種東西可對他一點用也沒有。萊曼特將目光轉向窗外,「但我想盡快談完正事。」

  「那還請您自行保重。」夏彌爾沒再堅持。「還有,請叫我夏彌爾就好。」

  兩人不再搭話,車外規律的馬蹄聲遂成為貫穿這段路途的主旋律。

  夏彌爾仍氣定神閒地維持原本的坐姿,雙腿交疊、兩手自然地擺放其上;萊曼特看著那雙手,倏然想起宴會當天的情形:翡翠邸家主在宴會廳內四處梭巡寒暄,連貴族麾下的門客也沒錯過。夏彌爾似乎有某種固定的禮數,在和男性賓客第一次見面時總會上前握手,至少在宴會上是如此;但剛才在小屋前,他卻是一直將手背於身後的——當然,以夏彌爾的慣例,自我介紹時無論伸手或僅以口頭招呼都不至反常;只是現在考量他到場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儼然有向入侵者宣示自己是蓮娜失蹤案偵辦人的意味在,之後也表現得有如東道主一般;那麼,獨獨漏掉能掂量訪客斤兩、又可以輕易凸顯場地主權的簡單動作,便顯得不太合理了。握手的理由比比皆是,即便將夏彌爾有階級歧視的可能性囊括進來,照辦也利大於弊;避免這麼做的理由會是什麼?只因唾棄擅闖家宅者的品格缺失?


  翡翠邸高聳的尖頂塔樓在樹冠上方緩緩浮現,偵探暫且將謎題碎片收入心中,等待日後得到新的線索以拼上相應的圖塊。

  直到他們在馬車旁雙雙落地,夏彌爾才再度開口:
  「您是本地人嗎?」

  「不是。」

  「那麼,您一定不知道翡翠邸的傳聞了?」

  「流言蜚語,多少有聽說一些。」

  「他們都怎麼說?」

  「一棟湖邊的大廢屋,不只人煙稀少還鬧鬼,住過一晚就會去投湖自殺,所以連遊民也不敢去。就算現在有繼承人住進去了,還是一樣冷冷清清。」萊曼特暫且忽略假扮成育幼院少年時的所見所聞,如實轉述佛卡夏的評論。

  「所言不假——不過,有一項說錯了。」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領著客人踏上通往宅邸的階梯。

  「翡翠邸的鬼魂多半沒什麼敵意。」

  大門應聲打開。


  萊曼特婉拒了管家的幫忙,自行脫下外套,將之掛上進門旁的置衣架。他看見置衣架上頭早已掛著一件熟悉的衣物:一件飾以銀線和湖綠色飾帶的白貂毛大衣。他伸手觸碰,並確實摸到厚實柔軟的布料;回過頭,夏彌爾笑著朝他點點頭,像是回應。

  這一瞬間,記憶的片段又開始在腦海中閃爍不定——小屋前被背於身後的手、夏彌爾不合時宜的衣著、避而不答的問題、散亂的樹影與雪地裡的腳印……被寄存於心中的一塊塊謎題碎片,彼此離散又聚攏,渴望拼湊出一幅未知的雛型。

  夏彌爾笑起來時消散於寒冷冬日中的吐息——

  在那之前,是否錯過了什麼重要的線索?





  翡翠邸的飯廳很新。可可自然知道這點,因為這是老房子的居民們開始有了用餐習慣之後,夏彌爾才翻新的,且近年因為社交用途又重新裝修了一次。可可其實不太介意,對她來說,重點是飯廳的用途,除此之外,無論是裝潢的風格還是細緻程度都不需費心;就像她對食物一貫的堅持,重要的是味道,而不是烹飪技法——更進一步地說,重要的是它是食物,味道為其次,如何烹食就更無關緊要了。

  不過可可被交付了一項任務,「好好帶契米認識一下新環境」前幾天夏彌爾是這麼交代的,所以她還是盡可能詳盡地向這位新朋友提供畫面:我們的飯廳有三個夏彌爾張開手並排那麼寬,因為是長方形的,所以深度比三個夏彌爾還要更長——長很多很多;右邊有壁爐、中間擺著長餐桌,上面放置三座銀燭台……。

  在她描述到餐桌另一頭那扇大大的落地窗時,遠遠瞧見夏彌爾的私人馬車正駛過湖上的拱橋,往宅邸來;這讓她顧不得導覽工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溜到餐椅上坐好,預先拿起湯勺和沙拉叉,並對推著餐車的僕人投以殷殷企盼的目光。

  「夏彌爾回來了!契米,我們要開動了!」可可朗聲宣布。

  果不其然,沒出多久,夏彌爾和管家弗克納便領著客人進入飯廳。這位客人的短髮是洛赫地區罕見的純黑,彷彿壟罩著一層夜色;打著黑色領結的襯衣外頭是一件灰色的呢子背心;臉部是唯一露出的肌膚,相形之下更顯蒼白。可可覺得他肯定是世界上最適合黑色的人,因為那模樣就像故事書裡描繪的黑夜使者。那人一進門便和女孩對上視線,細長的眼睛微瞇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

  「那孩子是我的養女可可;小男孩是契米,蓮娜的弟弟。」夏彌爾向訪客介紹。

  「養女?」

  「友人託付的遺孤。」接著他轉向女孩,介紹道:「萊曼特是個偵探,我邀請他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餐——可可?」

  「可可……」契米拉了拉女孩的衣服,小聲叫喚。

  「唔?」集眾人目光於一身的女孩將口中的萵苣葉吞下肚,放下餐叉,眨起無辜的大眼。

  夏彌爾笑著走了過來,「我今早聽說,契米已經把餐具的種類全部記好了,對吧?真是值得肯定。」

  「可不是哪,契米學習真的相當努力啊。」弗克納說,契米慌忙搖頭。

  「可可當然也背好了!肉叉、魚叉、沙拉叉子、呃、呃,茶勺、湯勺、咦,等一下……」

  「嗯,差強人意。」夏彌爾打斷可可,同時一個優雅的彎身,餐盤便從女孩面前消失。「先別提餐具種類,妳還欠缺更為基礎的餐桌禮儀,例如先前說過的:在賓客全數就位前不宜搶先開動。我想想……在學成以前,我們就先讓羅瑞休息個幾天吧!這樣會不會比較有助於記憶?妳覺得呢?」

  這下女孩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吃羅瑞做的飯?她可受不了!她大聲抗議,讓夏彌爾皺起了眉。

  「好了安靜,」夏彌爾將餐盤放回桌上,輕拍可可的頭,「讓我看看翡翠邸的小淑女是如何用餐的。」他轉向萊曼特,笑道:「人生在世總不能盡如人意,即使是在這座宅邸,我也不能算是掌控全局。」

  萊曼特面無表情地聳聳肩。


  可可覺得很奇怪。這位自稱偵探的客人似乎不太餓,他有一口沒一口地咬著麵包,好像在嚼蠟一樣;注意到不知饜足的女孩一直盯著他盤裡的肉捲時,還趁著夏彌爾不察,偷渡了一塊到她盤裡。可可也發現,當她把食物叉起送入口中時,萊曼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

  主菜還未上桌,誰也沒說話。他們好像在比賽,誰先開口就輸了。可可心想。

  後來先打破沉默的是夏彌爾,但談話對象卻不是萊曼特。只聽他朝著落地窗的方向說:「皮特,請從門進來。」之後萊曼特的目光便從女孩的吃相轉往主位後頭那片寬大的落地窗。

  被喚作皮特的幽靈有著厚厚的腫眼泡,笑起來幾乎要看不見眼珠。他和主菜的推車一起進門,可以說是興高采烈地奔入飯廳——雖然他沒有實際的腳,跑起步來也不帶聲音。皮特不等招呼便直直越過餐桌往夏彌爾去,一個物體隨著他的移動也竄上半空,然後飄浮至長餐桌的另一頭。

  「哈,老爺——看我找到什麼!」

  那是一只女鞋。

  夏彌爾遲疑了一下,看了契米一眼,才接過鞋子。
  「做的好,皮特。在哪裡找到的?」

  「入口的雪地裡,被雪埋得該死的深還結冰,讓我挖個半死。 」

  「入口?」萊曼特問。

  「森林入口。我讓他們針對整個城鎮和森林進行地毯式搜索。」

  「反正我也熟,就負責翻那一帶的雪地咯!」皮特比劃著,「明確來講是在東邊森林入口,主要道路的路邊找到的。」

  「用的料子廉價,卻沒有粗製濫造,女工也挺精細……」萊曼特湊過去看,「細緻的刺繡和粗糙的料子,不易行走的高跟——貧苦人家的晚宴鞋。有可能是那女孩的。」

  「何以見得?」夏彌爾將鞋子轉交給偵探。

  「東邊森林入口通往貴族宅邸散居的山坡地,普通平民是不會到那兒的;在這種天氣,更不可能穿著晚宴鞋在雪地裡走。根據我的調查,那女孩在失蹤那天乘上了貴族的馬車,說是要前往宴會,然後就再也沒出現過。」偵探說,「當然,還有其他部分需要確認。」

  「是的……」夏彌爾低吟一聲,站起身來說道:「瞧我都忘了,主菜已經快成冷盤啦。我們可以隨時開動。」

  可可很高興夏彌爾終於注意到她盯著餐車狂吞口水,畢竟她從看到主菜滑入飯廳那一刻起就一直試圖捕捉他的目光;她垂涎三尺地切下一大塊烤羊腿肉塞入口中。

  這時夏彌爾湊過來和契米說了幾句話,可可睜大眼睛看著契米小聲啜泣了起來,夏彌爾則再度保證會幫他找到姊姊。

  「積雪的狀況能詳細說一下嗎?」萊曼特說。

  「積雪的狀況?」皮特搔搔頭,「最上面是鬆的雪花,估計是今天下的吧?裡頭是被重量壓扁的積雪,難挖得要命;鞋子那層結冰了都,哎!整隻鞋簡直他媽的鑲在冰塊裡頭。」

  「……近期可有出現極端天氣?」

  「看來要麼您那天不在洛赫,要麼沒出門了?」夏彌爾重新坐回椅子上,「望三日,我帶契米來翡翠邸的隔日,那天早上洛赫地區久違的天空晴朗、陽光普照;然而到了午後,大雪和凍雨雙雙造訪。」

  「下了凍雨?」

  「沒錯。或許是因為湖區多霧加上天氣回暖不穩定,每年的冰冬月,到來日前特別容易下凍雨。那天下午就降了好一陣子。」

  「原來如此。如果只是一般道路使用造成的融化,不會像他說的那樣出現大面積的冰。」萊曼特指著鞋:「必定是有大量積水,溫度降下去時再凍結成冰;或是凍雨——」

  「的確。如果這雙鞋是蓮娜失蹤當天、也就是望一日那晚落下的,經過降雪和望三日的日曬融化、凍雨堆積,二度結凍時可能就會像現在這樣。」夏彌爾思忖,「小型聚會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那晚除了翡翠邸外,並沒有貴族舉辦大型宴會……萊曼特,您方才說她『乘上了貴族的馬車』,是如何斷定的?對方報了家族名號嗎?」

  「來自威登伯格家園丁的證詞,女僕梅莉安在事發前曾向他炫耀,認識的貴族要帶她共赴晚宴;在事發那天傍晚,園丁目擊梅莉安先是與一名男子狀似親密,接著帶著她的朋友,一個名叫『蓮什麼的』的採藥少女,一起上了男子的車。」

  「威登伯格家是銷售舶來品的商戶,是少數住在鎮上的貴族。如果傍晚才從鎮上的本邸出發,恐怕無法及時趕上晚宴。若是這樣,或許有機會從沒有赴宴的貴族名單中查出點名堂。」夏彌爾說,「我盡快將貴族赴宴的情況整理出來,或許明日上午?就能夠完成。」

  「全洛赫的貴族你都邀了?」

  「是啊。不管在哪一方面,初學者都很容易使力過度。不瞞您說,我連邀請函都是親自寫的呢,也因此很清楚邀請了誰。」

  「蓮娜小姐家的門閂也是你親自鎖上的?」萊曼特問。

  「畢竟是住家,總不好讓閒雜人等自由進出。雖想使用外頭的掛鎖,無奈沒有鑰匙,因此門是我讓僕人進屋鎖上的。」

  「雖然乍聽之下合理,但那屋子的鎖不是內外相通的。如果你鎖上裡頭的門栓,即使蓮娜小姐回家了也沒門可進。」偵探向前傾身,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怎麼知道失蹤者不會自己回來?」

  「我當然無法如此肯定,因此我做了相應的措施。」夏彌爾回答,面色不改。

  「什麼措施?」

  「皮特,介意彙報你這一星期的行程嗎?」夏彌爾轉向皮特。

  「嘿!每晚留守在小屋裡,白天的話呢就出門挖雪,」腫眼泡幽靈比劃著,「然後每三個鐘頭回小屋看看女孩回來了沒,大概就是這樣,輕輕鬆鬆——」

  「你能使役鬼魂?」

  「這麼說好了,我能與他們溝通和合作。」

  「夏彌爾可是我遇過最好的主子嘍!」「——真謝謝你,皮特。」

  「真是方便的能力,不管是用來辦案、還是犯案。」萊曼特叉起一塊羊腿肉。

  「我會將這句話視為褒美。且讓我提醒您,若您是在提出合作的邀約,何不適當的放下些敵意呢?」

  「你在鎮上有多少眼線?」

  「確切的數量無法如實奉告,但我能告訴您,不少於十個。」

  「他們都是鬼魂?」

  「抱歉,關於這個問題恕無可奉告。」夏彌爾搖搖頭。「雖然因為一些因素無法對您提出門客邀請,但若對案件有任何想法,或需要協助的地方,歡迎隨時前來本邸。」

  「不招募門客是為了隱瞞什麼祕密嗎?」

  「怎麼會。老宅邸總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危險機關,連我都不是很了解。」夏彌爾笑道,「要是有門客在蜿蜒的走廊裡迷路、或是被困在憑空出現的邊間,我恐怕難辭其咎。」

  「下次有新進展的時候,我會再來。」萊曼特將整隻冷掉的羊腿排放入可可盤中,即使覆著因冷卻而凝成深色薄膜的蜂蜜,也一點都不減女孩的食慾。

  「很高興您還願意蒞臨,偵探先生——若您能減少將敝宅的淑女當成寵物餵食的行為,我這個做監護人的會更欣慰。」夏彌爾重重嘆了口氣,「您說沒有委託人,會調查此案只是出自您個人興趣。那麼,您之所以感興趣,是因為和您自身相關嗎?」

  萊曼特面無表情地抬起頭,拿出一張對折的信紙,說道:
  「就我所知,確實有人這麼認為。」

  夏彌爾打開信,端詳了一會,「『邀請您出演這與您切身相關的案件』……這是?」

  「上個月中和翡翠邸的宴會邀請函一起送來的,只不過邀請函的收信人是我的房東佛卡夏,這封信卻是給我的。佛卡夏說整天就只看到一個男人靠近過信箱;」萊曼特停頓一下,「那男人有著近似北方人的輪廓和雪白色的頭髮。」

  白髮的貴族抬起眼迎上萊曼特的目光。

  某種情緒從夏彌爾淺綠色的眼眸中一閃而逝,像冬日結冰的湖面,氤氳的霧氣偶然飄開,顯露出底下謎團的面貌——還不是真相,還遠遠不是真相,萊曼特心想。然而當他試圖深入,濃霧又將一切給重重掩蓋,包括來時路、前進的路線、以及他天生敏銳的感官。似乎聞到乾燥塵埃和陳舊紙捲的氣味,這幾乎要使他深信,濃霧深處冰封著的,是一個古老而睿智的靈魂。

  「您口中送信的白髮男人並不是我。既然您已經知道翡翠邸的情況,那麼我猜想您也能推測出我們是如何送信的。」夏彌爾說。

  「這類小玩意只要像這樣,咻——」皮特眨了眨眼,半透明的手一撩,餐巾紙就自行往爐火送去,「神不知鬼不覺就進去啦!」

  萊曼特快速瞥了眼爐火,紙巾已經消失在熊熊烈火之中。他將目光轉回夏彌爾身上:「你的家族裡有類似的人物嗎?」

  「我的家人都已經過世許久了。」夏彌爾搖頭,「若您要找北方血統的人,我想有高機率會是趁著節日熱潮前來做生意的聯邦人。」

  「我會考慮。」萊曼特將信收回口袋,從座位上站起身,「今天就先告辭了。」


  萊曼特暫且告別翡翠邸,夏彌爾在門前目送他離開。馬車穿過石橋前的玫瑰樹叢時,他遠遠聽到後頭傳來大門關閉的巨大聲響;回過頭,送完客的宅邸彷彿失去所有生機,宴會當日的鮮明燦爛,抑或是方才出席晚餐會的成員們,都有如昨日夢境,賦歸歲月的長河之中。

  馬車繼續走。

  然而,直到駛離鬧鬼宅邸的鐵花拱門許久,疾馳在晦暗陰鬱的森林當中,他仍感到宅邸主人的視線透過厚重的青銅大門、穿越層層樹影,片刻不離地跟隨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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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4-18 20:3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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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今晚的學術沙龍瀰漫著一股低氣壓。以往總需要博杜安扯著嗓子要大家安靜下來、依照排定的次序發話,且他的音量往往達到無人能敵的最高分貝;可是現在這位矮小但噸位十足的論壇發起人卻眉頭深鎖,像一顆沉入湖心的重石;鴉雀無聲的漩渦就這麼以他為中心一圈圈散布出去。

  「上次來的時候氣氛可沒這樣……」莫丁縮在座位上焦慮地喃喃自語。他這回早早把講稿背得滾瓜爛熟,好避免像先前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狂吃螺絲,悲哀的是老天似乎不肯眷顧他。原本應該充滿激昂辯駁的論壇如今成了一攤讓人難受的死水,而他甚至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只能不停拔下眼鏡反覆擦拭,期待戴上後眼前將發生煥然一新的轉變。

  「哎喲抱歉,我遲到——大家這是怎麼啦?」

  雙扉門被猛力推開,只聽聞明顯也在狀況外的聲音搶先一步比聲音主人抵達。來者肩擴面方,著一身鮮豔繁複的禮服,香水味濃得叫門邊的客人都忍不住皺起鼻子,包括莫丁。不過莫丁的心情反倒好了些,他不認得這個莽撞浮誇的男子,但有預感對方的出現能為現場帶來些許改變;就算沒有,至少多了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夥伴,也堪稱欣慰。

  果不其然,從方才起就沉默至今的博杜安發話了:「裴耶提先生,麻煩你到這裡來。」

  「裴耶提?是叫我嗎?」

  「就差你一人,」博杜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中的名冊,「所以,對,我很確信我就是在叫你。」

  莫丁突然沒那麼想要這個「夥伴」了,顯然裴耶提和今日陰沉的氣氛拖不了干係,若和他有所牽扯怕不是將成為眾矢之的;當十數分鐘後裴耶提離開博杜安的座席,探頭探腦張望該往哪裡入座,莫丁盡其所能地別開視線,希望對方不要發現自己對面的空位。

  可惜老天再一次背叛了他。不一會兒裴耶提便站在桌前問這空位是否已有人佔據,而莫丁只得可憐兮兮地搖搖頭,同時抑制住捏起鼻子的衝動。

  「博杜安還真是好大的火氣唷。」裴耶提沒看出莫丁困擾的臉色,將一疊紙本往桌上一攤。「虧我還搬了一堆文獻打算戰個痛呢,看來今天是沒門啦!」

  喝口茶潤了潤嗓子,莫丁試圖開口:「那、那個……請問到底發生什麼事?」

  「不知道!」

  莫丁差點沒嗆到。裴耶提不知從哪掏出把手扇,自顧自地搧起來,繼續道:「我一坐下,他就問了我一堆莫名其妙的問題,我也理不出頭緒。」

  「像是什麼問題呢?」

  「女傭啊!他問我有沒有和一個叫梅莉安的女傭有私交。莫名其妙對不對?你看我像是會勾搭女傭的人嗎?」

  「啊……呃,我想不像,先生。」

  「是吧?哎喲我現在火氣才上來了,我可是來做學術討論的!不曉得博杜安是迷戀上那女傭爭風吃醋了還怎地,但占用這寶貴的論壇時間處理私事,肯定是不行的嘛!」

  莫丁回頭看了博杜安的座席一眼,只見又有一名客人被招過去。

  「他還在叫人耶。」

  「搞得和審訊似的,哼!」

  「我想……我想應該是真有什麼要緊事吧,畢竟今天一開始的氣氛就很凝重。」

  裴耶提瞇起眼:「說起來你又是誰啊,我沒什麼印象耶。新人嗎?」

  「啊,稱呼我莫丁就好。我今天是第二次參加……」

  「哦,那你平常是幹什麼的?」

  莫丁忽然意識到自己八成被看扁了,這讓他產生些許不快,音量也提高了些:「我寫書。以前在首都寫書,最近才轉移陣地到洛赫來。這裡的歷史背景豐富,而且是古老文化匯聚的最前線——」他沒說自己寫的並不是自己的著作,僅是憑一手好字幫人代勞。

  但是話沒說完,裴耶提便失去興趣:「不是生意人啊。也對啦,現在仔細看看,你確實也不像。」

  「為什麼覺得我是生意人?」

  「哎喲,你沒發現嗎?」裴耶提露出不可置信的誇張表情,「你看我們斜對面的那桌,看到了嗎?」

  「呃,坐了六個人那桌?」莫丁本該繼續生氣,但無知讓他失去信心,聲音再次像洩氣的皮球般癟下去。

  「那六個都是貝爾達能北部聯合商會的。再看看他們隔壁那桌,」裴耶提手扇一挪,「溫斯德家的門客,還有托馬斯·李勒,皮草大戶與鹽商家次男。現在坐在這裡的生意人可多了,原本的學術沙龍早就成銅臭大市集嘍。」

  莫丁推了推眼鏡,只見那名鹽商家次男正好被博杜安傳喚,滿臉不悅地起身。「我沒想到……怎麼會這樣……」

  「博杜安大概是太想要盡快壯大聲勢和那些魔法師望族對抗,才會趕著招兵買馬,用貴族手中的特權當利誘。問題是當這些人無心在學術理念的鑽研上,心心念念都是銀子兒,才會搞成今天這種局面。」

  「您這樣說,」莫丁一愣,「所以您其實知道發生了什麼嘛!」

  「我說啦,我不知道!」裴耶提挑眉,「今天氣氛這樣子我心底有譜,肯定是大商人們間有事情談不攏;但我哪知道被叫過去後,博杜安劈頭卻是問我女傭的事?」

  「女傭的事也許和商業上的事情有聯繫的。」莫丁推測,「像是隔牆有耳,眉目傳情,把商業上的機密偷偷告訴心上人。」

  「你該不會是寫小說的吧?那種黏答答的噁心羅曼史小說。」裴耶提皺眉。

  「我是認真的!」莫丁面紅耳赤,他確實寫過羅曼史小說;當然,也是幫人抄寫。「這種情況很常見。你看,博杜安先生肯定掌握了某種有力的線索,所以你一到場,他就指名叫你過去。」

  「你這是在懷疑我嗎?」

  「咦?不是,呃,不是。」

  「我和那些死愛錢的商人可沒半點關係;我關注時事中的詩意與美學,是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你說他為什麼懷疑我會和女傭偷傳商業機密?」

  「藝術家——」莫丁想到剛才裴耶提對文字工作者的諸多批評,抗議差點脫口而出,不過終歸忍了下來:「可能您身上有什麼地方和嫌犯重疊了,而那剛好是博杜安先生掌握的線索。」

  「還能有什麼關聯,你看那鹽商次子相貌多平庸……」

  「肯定有的。」莫丁絞盡腦汁,「一個顯而易見的重疊點。譬如說、譬如說……體型?女傭和心上人卿卿我我時,被撞見的身形很像你。」但他隨即推翻這個論點,因為鹽商次子又矮又瘦小,和莫丁自己一樣。「不對,不是體型。還有什麼……」

  「哎,這麼說起來,」裴耶提手扇往掌心一敲,扇骨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倒是有一個一樣的。」

  「是什麼?」

  「托馬斯·李勒;」裴耶提說,「而我的全名是波蒙·托馬斯·裴耶提。瞧!」

  

  ✲

  

  「『托馬斯』。」

  「托馬斯?」

  「可能是嫌疑者的名字。赴宴的貴族名單裡面,有『托馬斯』這個名字嗎?」萊曼特詢問翡翠邸的管家弗克納,隨即想到他也許並沒有參與夏彌爾的查詢作業,「請幫我轉達給家主。」

  「恕我冒犯,先生,您不到屋裡來嗎?主人有交代,如果萊曼特先生到訪,可直接將您請入宅邸。」弗克納語氣謹慎,「夜路危險,且愈晚溫度只降不升,您看起來凍得厲害,臉色也……」

  「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我比較傾向將事情一次辦妥後再詳談。」

  老管家略帶遲疑地穿牆消失了,萊曼特心想自己居然快要習慣這種景象。弗克納沒讓他等上太久,不一會宅邸的大門便從內敞開,只見白髮的貴族親自站在門口,上身依然只穿著那件顯然沒什麼保暖效果的黑襯衣;弗克納畢恭畢敬隨侍在側,身前浮著一束紙卷。

  「可憐的老弗克納陷入兩難;我告訴他,也許您三更半夜還有要事在身,所以不便久留。」夏彌爾的聲音帶著些許興味,「我的猜測是否正確?」

  「要那麼理解也行。」萊曼特回答:「查案最好盡快有所進展,畢竟越接近到來之日,城裡的閒雜人等會越來越多;因此要追求效率的話,無謂的談話還是盡量集中在一、兩次就好。」

  夏彌爾有點忍俊不禁:「無謂的談話——好吧,我同意應該盡早讓案件水落石出,畢竟那孩子也等得心急。」他往屋內通向契米借住的廂房走廊一瞥,「那麼很有效率地,您可以直接閱讀這上面關於兩位托馬斯的資料。」

  「兩位?」萊曼特從弗克納處接過紙卷,「洛赫地區到底有多少人起這個名字?」

  夏彌爾說:「娜塔莉亞育幼院裡還有更多。據我所知這曾是當年初抵洛赫其中一位魔法師的名諱,因此十分受家長歡迎。」

  「總之這些資料很有幫助,謝謝。只花兩天時間就連同外出習性調查出來,也是依靠使役『不少於十個』眼線辦到的?」

  「只要經過計畫,即便只調動十位幽靈,也可以令他們於大街小巷無所不在。」夏彌爾微微一笑,「您辦事也十分利索不是嗎?請問是否有意願說明為什麼鎖定了名叫托馬斯的貴族?」

  萊曼特簡單解釋了關於莫丁在學術沙龍裡見聞的一切——除了「透過莫丁的身分」這件事本身以外。

  「如果和梅莉安有所來往的人叫托馬斯,那麼同名的缺席者確實值得留意。不過,」夏彌爾說,「我依然有些訝異,您居然也是博杜安先生論壇的一員。當然,無意冒犯;但據我所知,沒有提出一定程度展現學識的論述、或者貢獻相應的財力,應該無法加入吧?」

  「只不過從前為了查案找到進去的門路,現在又再次派上用場而已。」萊曼特收好紙捲,結束話題:「兩天……或者三天。三天後我會再來,屆時應該得要坐下來詳談。」

  「一樣是在太陽下山後到訪?」

  萊曼特從夏彌爾的問句中感覺到某種刺探,但他決定置之不理。

  「視屆時狀況而定。」他說。

  

  夏彌爾提出的困惑萊曼特不是沒想過。莫丁對學問的研究、安格斯對商會情況的掌握、甚至倫尼作為孤兒院院童累積的經驗,都不像同一個人該有的生命歷程;更別提他們的性格各個天差地遠。

  他很清楚自己並沒有在扮演這些人。他可以重塑血肉,轉變成截然不同的外觀,但就僅止於此;所有化形都圍繞著某個共同的目標行事,無須事先商量,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只有走到聚光燈下的那個人知道。萊曼特就像是客席上的觀眾,將一切看在眼裡卻沒有插嘴的餘地。他也無法化形成其他身分;先前曾嘗試偽裝成老房東佛卡夏,但連起頭都有困難。如此一來,「為什麼是這些人」顯然別具意義,說不定聯繫到喪失記憶的線索。倘若能夠和化形後的身分們談談,也許能有所斬獲,但這個想法同樣一開始就失敗了:對倫尼等人而言,幫助萊曼特弄清楚自己的過去顯然不在共同目標的範疇內,遞出的疑問沒有回音。

  他因此無從得知,為什麼每個身分都有一套記憶與出身,唯獨自己——明明是這個身體絕大多數時間的支配者,腦中卻只有一片缺失的空白。

  就著月光,萊曼特重新拿出紙卷閱讀。其中一位托馬斯的習慣顯然易於調查:他雖然已有家室,卻愛好趁著夜黑風高流連賭場與花街柳巷。最近失蹤案頻傳讓許多人夜晚選擇足不出戶,但一來他要嘛是狀況外的貴族;二來他若是犯人,想必高枕無憂。如果紙捲上的情報正確,今晚那位托馬斯恐怕正以嫖客的身分在南街區尋歡作樂。

  ——現在趕過去還來得及。萊曼特瞥了眼夜空,估算直到月沉日昇的時間應該夠他完事,且對付那位托馬斯有個十分適合的化形身分,即使那位的行事風格偶爾會過於大膽,卻也總能在最快的時間達到目的;然而他昨天才剛化形成莫丁,即使已睡了一天,用不著弗克納提醒,萊曼特也知道自己現在憔悴得像個將死之人。接連兩天化形會是這副身體的極限嗎?要是超越了極限,又會發生什麼事?

  從一頭霧水地自旅店中醒來至今的五個月裡,萊曼特從沒這麼接近死亡。他一向理性判斷最安全、便捷的路徑,且比常人缺少慾望的阻撓或誤導;但當那封無署信出現,一切就漸漸偏離軌道。萊曼特發現,也許自己淡漠無味的性格中確實有什麼真正在意的事物。追求的謎底就在眼前,他沒辦法置之不理;倘若有封神秘的無署信指出「這是與你切身相關的事件」,那他更沒有道理踟躕不前。

  今天是下弦二日。還有六天,洛赫地區就會被外來的觀光客與生意人擠得水洩不通,任何線索都能輕易被抹消,失蹤者——如果被用於人口買賣,也更容易被偷渡出城。可以的話,他想要在那之前找出事情的真相,然後全心全力弄清楚無署信的來源。他沒辦法確定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聲稱對無署信一無所知是否屬實,說不定查案的過程根本是他精心導演的一齣戲;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除了能夠使役鬼魂以外,那個人肯定還藏著些什麼秘密。

  萊曼特下定決心,三天後必定要帶著結果前去翡翠邸赴約。

  他轉身往南街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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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4-25 20:4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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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托馬斯·奎多躺倒在南街區的陋巷中,昂貴大衣上的金色繡線黯淡無光。陰溝傳來陣陣刺鼻的氣味,讓他感覺自己好似即將溺斃於貧窮與腐敗的泥濘。他顫抖地想要將手伸進口袋檢查那只昂貴的懷錶是否還在,卻遲遲無法移動分毫;這讓他更加恐懼,像條擱淺的魚般無助,嘴巴開開合合卻只能發出可笑的氣音。

  這是打劫嗎?他現下最想弄清楚的就是這點。他還記得方才那妓女是如何纏住正準備打道回府的自己,用獨特且迷人的菸嗓好說歹說,說服他用低於行情的價格待到朝陽初升。

  「等到來之日開始,生意就不好做了,我是指像我們這種沒人罩的個體戶。」她說,塗著蔻丹的指尖在托馬斯的鎖骨打圈,「那些外鄉人的錢確實好賺,但不屬於我們;正因為條條是大魚,大家才要成群結黨地搶。而且上頭最近似乎有意整頓市容……」

  托馬斯起先沒興趣,但她越說他便越心動。不是說詞本身吸引了他,這種搖尾乞憐的台詞多數妓女都能倒背如流;吸引他的是眼下這位風塵女子的口吻與氣質。他猜測她應該受到哪位有錢商人、甚至其他貴族的包養,卻收不了玩心,乾脆穿回流鶯的裝扮、趁閒回老地方勾引陌生的客人。她聽起來一點也不像缺乏溫飽的可憐娼妓,倒像是尋找樂趣的遊人。

  也就是說,如果在這裡睡了她,就算是開某位大佬一個天大的玩笑。

  作為低階貴族,托馬斯心底一直帶著某種不平衡。在平民眼中,他既是魔法師,生活又富裕,理應受到欽羨;但實際上,無論在其他貴族面前,或者以魔法師的身分參與協會的時候,卻總輪不到他發言。他能做的就是不斷點頭稱是、微笑附和、為高階貴族鼓掌,而那些上位者將這一切視作理所當然。尤其是現在在協會中的掌權人——他永遠忘不了當自己質疑最新發派下來的任務時,對方是怎麼看也不看他一眼,僅用輕蔑的口吻說:「你思考也沒有任何幫助,照做就對了。」

  托馬斯想到這檔事就來氣,而這股憤怒在意亂情迷的催化下轉變成低猥的性慾:先前為了任務與一名女傭搞些心心相許的幼稚情愛,可說是無趣到極點,如今死灰復燃的慾求正燒得猛烈。他一邊在心底盤算著等等該讓眼前的婊子說什麼汙言穢語,好滿足自己打倒高階貴族的想像,一邊將符合數額的銀幣塞入妓女手中。

  「好了,妳這騷貨,帶我到辦事的地方去。」他壓住喉間粗重的喘息,感覺下體在對方若有似無的觸碰下鼓脹,「別告訴我要在這裡搞,那得還我一半的錢。」

  「你很想要嘛,即使在這麼危險的地方,也願意付一半的錢?」妓女打趣道。

  「住口,接下來開始妳只准說我想要聽的。我想想,首先妳假裝自己是沙利文夫人——」還沒說完,托馬斯的嘴便被對方用指尖抵住。倒是挺有情趣,他喜歡這種挑逗,便一口咬住她的指尖。見他這麼做,妓女那對灰紫色眼眸笑得像兩道月彎。

  「別急,我這兒也有東西想要得不得了呢。」

  下一秒,劇痛從托馬斯的口腔擴散開來。他還來不及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只看到妓女從他口中抽出的指甲尖端嵌著某個象牙白上微微泛黃的固體,以及與大量唾液攪拌在一塊的血絲。

  他想要尖叫。那將帶來多麼恥辱的結果都無所謂,唯有如此才能將胸腔中塞滿的恐懼宣洩出來;但是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妓女卻突然給他一個長吻,同時發出汁水淋漓的聲響。托馬斯感覺自己的生命正從左門牙處的空洞不斷流逝,連同僅存的氣力一起。

  然後終於結束了。他順著牆面像塊破布似地癱軟滑落,最後躺倒在地上。「謝謝你呀,客人。我想這樣就足夠了喲!」妓女邊說著意味不明的話語,邊輕輕鬆鬆地——雖然意識渾沌但托馬斯敢發誓自己絕對沒看錯——捏碎了那顆門牙,往陰溝裡一扔。

  逐漸遠去的鞋音宣告危險解除,可他一時半刻卻再也爬不起來。托馬斯努力想說服自己這只是打劫,雖然他一點也不希望丟掉那隻金懷錶,今晚已經夠糟了,沒必要雪上加霜;可是對方是個豔賊會讓他好過很多。當妓女的唇齒與托馬斯交錯在一塊,他奮力想用舌頭抵抗,卻舔到某種銳利的尖端。如果那個女人不是強盜,那麼……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許思考一下自己現在的處境會更有幫助,片片雪花正逐漸覆蓋他的身體,奪走他的體溫。就算這裡是鎮上,仍有可能遭遇失溫的危險。

  「有欸有嗯翁夠……」有沒有人能夠幫幫我?他終於勉強出聲,企圖求救卻只聽到可笑含糊且氣若游絲的嗓音。「有欸有……」他又嘗試了一次。

  兩道身影突然出現在巷口,個頭不高、影長齊平。托馬斯心臟咚地跳了好大一下。為什麼沒有腳步聲?該不會自己引來了真正的賊?他可憐兮兮地將臉往上抬,想要看清背光的兩張臉。兩道影子聚在一起窸窸窣窣了一會,接著其中一人蹲下來看著他,深黝黝的面龐上有對黑得發亮的眼睛。

  「我們幫你,可以。」來人的聲音帶著異國的怪腔怪調:「條件是得清楚說明,『你到底遭遇了什麼』?」

  

  ✲

  

  「未參加望一日晚宴、且沒有不在場證明的賓客多半是魔法師貴族,這與您取得的情報相互比對,能夠得到有趣的結果……」夏彌爾放下手中的資料,「請問您有在聽嗎,萊曼特先生?如果您感到疲倦,我們不妨稍事休息。」

  萊曼特說:「我沒事,可以繼續。」這不是謊言。身體狀況比預想的好多了,雖然不知道原因:從托馬斯·奎多處取得情報的同時,他也順便攝取到新鮮的血液;但真要說的話慈善晚會上倫尼取得的鮮血更多,卻比現在感受更加匱乏且虛脫。

  而他今日感覺好極了,因此毫不猶豫地選擇照約定造訪翡翠邸。說來詭異,萊曼特現在眼見周遭比平時多鮮豔一個色度不只,連夏彌爾那頭白髮乃至白色大衣都彷彿帶著春日湖水蕩漾的光澤;壁爐裡劈啪作響的爐火好似怒放的橘色報春花,為會客室鍍上一層蜂蜜般的金黃。

  「好吧。那麼接續剛才的話題,我們現在可以確定奎多家族的家主——托馬斯·奎多是女傭梅莉安的戀人,並且在望一日用慈善晚會的名義邀請她與蓮娜小姐乘上馬車,實則沒有赴宴。」

  「與梅莉安的交好是基於某種『任務』,」萊曼特說,「就情報顯示,托馬斯·奎多受人指使,且對方位高於他。他對此感到十分的焦躁……不快,但又無能為力。」

  「您是與對方推心置腹的暢聊一番才套出這些結果嗎?」

  萊曼特延遲了半秒才搖搖頭。他注意到自己又分神了,不遠處胡桃木高櫃中的書本現在看起來像一群五顏六色的知更鳥在枝枒間跳躍,發出歡快的啁啾鳴聲。萊曼特不禁再一次回想起托馬斯·奎多倒在窮街陋巷的窘樣:他沒死,活得好好的,只被取走無傷大雅的血量。那為什麼自己現在精神好得異常?

  「得承認我還是對您取得情報的手法充滿興趣。」夏彌爾嘆氣,「但如果追問細節是造成您表現得心不在焉的理由,那我也許該適可而止?」

  「我……」萊曼特一向面無表情的臉龐難得出現些許遲疑。他眨眨眼,想要重整聚焦,卻發現周遭還是一樣光彩照人,且這會甚至濃豔到讓他有點不舒服。白晝才會看到這種顏色——雖然他幾乎沒有真的站在日正當中的街頭過,那會要了他的小命。「我想,接著應該調查他隸屬於什麼團體。照你剛才說的,那些嫌疑範圍的魔法師貴族說不定和托馬斯·奎多受到同一位上級指揮;正是那個人策劃了一連串綁架。」

  「若有更詳細的線索,我能讓眼線去查。」

  萊曼特閉目沉思,順便避開磨人的外界光線;他正感覺自己平常不怎麼有存在感的心跳現在震顫得厲害,渾身血液都直衝腦門。「托馬斯提到『沙利文』這個家族……這個家族我知道,是無論對低階貴族或者平民來說都是不輸給梅鐸家的魔法師名門;在當時的情境下,我想他會說出這個家族是有原因的。」

  「沙利文嗎?他倒是有來參加晚宴;不過既然被提到,姑且加入搜查對象吧。」夏彌爾翻動手上的名單,「只是要接近他可能比較困難,因為他是著了名的不與普通人親近。您有管道與他接觸嗎?還是讓我手下的眼線旁敲側擊?」

  「我應該——」

  會客室的門忽然敞開,稚氣的女聲打斷談話:「夏彌爾!夏彌爾!」

  夏彌爾從扶手椅上起身,語氣充滿無奈:「可可,我應該說過,客人來訪的時候不能隨意出入會客室,或者至少該敲個門?」

  「但是、但是你看牠!契米也很擔心,對不對契米?」

  女孩舉高雙手,捧起的掌心中央躺著瑟縮的幼雛,還散落幾片沾血的羽毛。一旁拉著她裙擺的男孩滿臉不安,不知該點頭同意還是先道歉再說。

  不等回應,可可繼續說:「你得幫幫牠,牠受了傷,而且快冷死……咿!」

  伴隨短促驚叫聲而來的是片刻的靜默,女孩的手僵在原位,卻多了一隻戴著黑色手套的指爪緊緊抓住她的手腕。

  「把這個,」萊曼特說,低沉的嗓音中帶著齜牙咧嘴的嘶聲,「拿出去,現在,立刻拿出去。」

  

  在會客室門敞開的瞬間,萊曼特還來不及釐清現況,就看到原本充盈整個空間、劇烈張狂的色彩瞬間褪去,凝縮成一個赤紅的焦點;那個焦點落在女孩捧著的掌心,蠕動著、一收一縮,散發出難以置信的甜膩氣味。

  他立刻感到大事不妙。通常除非為了查案,他鮮少對活人的鮮血有所欲求,啃咬人類的肌膚不知怎地令他感到隱隱作嘔,儘管化形成其他身分時就無所謂;動物則完全在考慮範圍外。他在旅途中見過幾次重傷的野獾,或者目睹屠夫宰殺豬羊,都激不起半點興致;無法購得血瓶的時候他曾試圖用動物血解渴,效果更是差強人意。

  但此時此刻,那渺小幼雛散發的血氣卻讓他感覺喉頭焦澀難耐。更可怕的是,隨著渴血症狀被勾起,女孩身後矮小的男孩也逐漸沾染上腥紅的色暈。不顧一切撲上去撕咬的畫面從萊曼特腦中一閃而逝,他忽然感覺頸部像被什麼緊緊勒住。

  絕對不能那麼做!

  這個想法與其說是理智,不如說更像是本能。沒有克制住的話將會發生無法挽回的結果,是超乎想像、無法挽回的結果。這讓萊曼特懸崖勒馬,找回行動的意志。他不顧自己不加以掩飾的移動速度恐將令在場所有人產生疑心,一個箭步上前抓住女孩的手。他出聲威脅,不曉得自己壓抑的嗓音是想製造恐怖感,或者自己真的已經由內而外變成某種恐怖的團塊——

  「煩請您放手。」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的聲音出奇冷靜,帶有不容質疑的威嚴:「無論背後有什麼理由,放手。」

  萊曼特指爪一鬆。他發現若不是聽見夏彌爾的聲音,靜默中他下一步依舊可能做出傻事。

  「可可,你去找弗克納。」緊接著夏彌爾的語調溫和了許多,「他知道怎麼幫助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契米,你陪她一起去。不要跑,慢慢走,牠的生命力比你們以為的頑強得多,但要是可可跑太快跌了一跤,那就不好說。」

  

  關上門,格陵佛羅蘭特家主轉身面向失了態的客人。萊曼特嘗試從碧綠的眼睛中臆測他將要說的話,卻讀不出結果;隨著血味逐漸遠去,周遭色彩逐漸黯淡,最後停在一片慘澹的死白,萊曼特的意識也是。唯一值得慶賀的是他總算掌握了狀況:接連化形徹頭徹尾對身體沒好處。今天稍早感覺到的神采奕奕,恐怕只是為了讓自己有機會奮力一搏的迴光返照,或者渴血初期獸慾滿溢的具象化。

  搖晃的意識和磨人的沉默,沒有比這更糟糕的組合。萊曼特不曉得一般人通常會怎麼「自然地」打破現狀;也許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說「我沒事,只是有點暈血。」但他知道自己辦不到。五個月以來,不管面對什麼事情,他總是不假思索就用最機械化的方式應對;一旦束手無策,習慣的情緒反應永遠是冷眼旁觀。倘若現下不正是化形過頭才帶來災難,他倒希望能換上安格斯、甚至莫丁來面對此時的夏彌爾。

  所幸片刻,夏彌爾終於開口:「我想我們可以說是合作順利,至少在案件進度上大有斬獲。」他頓了頓,「但是良好的合作關係不能只靠互相堆疊情報去培養。類似方才的情況,我可以不過問;因為如同你初次造訪的時候所質疑的,我也沒有將關於自己的一切盤托而出。當彼此之間沒有信賴,秘密就是往後翻臉時談判的資本。」

  「你這麼說,那應該就此把那些隱瞞的事說出來?」萊曼特有點艱難地回應,同時注意到夏彌爾不再使用「您」稱呼自己。

  「如果你是為了避免麻煩,或者恐懼說出秘密後將帶來災禍而選擇閉口不談,應該可以理解我為什麼選擇有所保留。但即便如此,至少我有告訴你使役鬼魂的事情,對吧?」

  「你認為對此我提供的情報不等值?」

  「不是等不等值的問題。」夏彌爾微微皺眉,「是更根本性的:我們應該考慮打破這種合作模式。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方式查案;但我可以肯定、才見面過三次就能肯定,你使用的手段不是長久之計。如果我們繼續瞞著彼此合作,之後肯定會出問題。」

  「所以?」

  「所以我建議你這幾天暫時歇停下來,更準確地說:好好休息。」夏彌爾說,「剛才規劃的進度我會派人處理妥當,這段期間就用來好好考慮接下來該怎麼合作——是要繼續相互隱瞞,或者適當地說出點什麼。」見萊曼特沒有回應,他繼續道:「但我可以先說,你可能預設我倚靠使役幽靈的能力在情報上佔了上風,這並不全然正確;如果你覺得我謎團重重,那麼我看你也是如此。」

  

  這次分別前兩人沒有事先約定下次會談的時間。萊曼特猜想這是否暗示著必須等其中一人決定好接下來的方針,主動和對方聯繫;或者就此分道揚鑣。

  他蹣跚走回鎮上的住處,推門而入時慶幸佛卡夏從今天起出遠門進行節日前的最後一次採辦,因此不會有人對自己問東問西。在收拾整潔的房間裡坐下,他取出裝有血瓶的木箱,用緩慢而平靜的速度拔開一個又一個軟木塞,將黏稠的血液灌入口中。

  不能接連化形。說不定就算相隔多時,每一次化形都會累積負擔,總有一天後果將無從承受——他可能會完全暴走,不顧一切撕扯目光所及之處的任何活物,吮噬那些或者無用、或者令他作嘔的赤紅。然後,說不定,他會找到自己失去記憶的答案:在喪失理性的終點,意識化整為零,不復存在。

  那樣尋得的答案也會瞬間化為烏有,然而明明還有更多謎題未解,例如他為什麼總下意識壓抑自己噬咬人類的慾望。

  將所有血瓶一飲而盡,萊曼特躺倒在臥舖上。今晚難得雪停,天空清朗,朦朧的月光透過窗玻璃灑在他手中徽章古舊的金屬表面上,泛起一抹亮輝。看著那若隱若現的光澤,他人的記憶馳聘而過--那些不屬於他的記憶,莫丁、安格斯、倫尼。

  還有托馬斯,以及宴會上那些賓客。

  除了化形,萊曼特掌握的另一個能力,是從人類的血液中讀取記憶的片段;但是礙於自己對噬咬人類本能性的抗拒,這個動作只得在化形後方能進行。

  讀取到的記憶總是零碎,而且隨機,但卻往往富含強烈的情感。縈繞在對象心頭揮之不去的煩惱,或者強烈的念想、思慕與欲求,會混合在血液中一起被吞食入腹,等回到萊曼特的身分,這些記憶就會在腦海深處載浮載沉,如同海面翻滾的浮沫。這對萊曼特而言甚是諷刺,他能夠入手的東西總在提醒他自己有多麼空泛且不尋常。

  萊曼特將徽章握入拳心,一股勁坐起身,到窗前將簾子緊緊拉上。一片漆黑中,他想到那天在宴會上,每個人的血液中都附載著各種情感,只有一個例外。

  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那個人的血液中什麼也沒有,就像萊曼特自己一樣,空泛且不尋常。

  種種線索讓萊曼特將這個充滿謎團的男人視為待破解的謎題,甚至可以說是需要戒備的敵人;但要是照今天會晤時所言,雙方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看待彼此皆謎團重重……

  那就多出新的可能性了。

  如果能夠和他成為夥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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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5-2 19:5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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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弗克納醒來,習慣性地以雙手撐起身,雙腳穿過床板直接來到地上;目光一轉,窗戶便自動敞開。他來到窗邊,朝陽遠在雲層的隔絕之外,洛赫灰濛的天百年如一日,翡翠邸晨間帶著水的霧氣亦同。但此刻弗克納感受不到濕度,拂動樹梢的微風從他的身體穿過。

  比起剛往生的那段日子,近年來他清醒的時間已有愈來愈長的趨勢;但每當夜幕深沉、燈火都已熄滅,大宅僕人們的熙來攘往與各式各樣的生活噪音也歸於平靜,總有幾個小時,他的意識會像被帶往夢境般昏沉而缺乏條理。生前與死後的記憶混攪著思緒,直到化作一團無以名狀的泥濘,而意識在其中載浮載沉,似醒而非醒。就他所知,大部分的幽靈都共有這段昏沉的時刻;就像常人需要睡眠一般,即使不在午夜,一天之中也總有一段時間無法與之溝通。這說不定是件好事,他實在無法想像長達二十四小時都無可遁逃般地清醒著。

  弗克納來到起居室門口,一如往常,爐火前的扶手椅上已經有人了。他輕扣門把,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便轉頭過來:「早啊,你起來了。」橙黃的爐火在雪白的頭髮上映出溫暖的光暈;火光在他眼中形成跳動的星點,將碧綠的眸子染成柔和的暖色,看來久違地生意盎然。

  一時之間,竟讓弗克納想問「今天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嗎」,但他隨即打住念頭,嘆了口氣,說:「早安,這句話總讓我覺得自己好失職。」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就早點習慣當今翡翠邸的隨興作息吧。」

  「您還是……」老管家張口欲言,他心裡清楚,每當憂心冒犯別人時,自己總改不了這份顯而易見的忐忑顧忌。

  「如你所見,一直都思緒清晰。」夏彌爾擺擺手,從扶手椅中起身,走向窗邊。「我剛才一直在想,等湖冰全部融化,可以剝那些樹皮來造小舟。」

  弗克納順著夏彌爾看的方向望去,窗外湖的對岸、以冷杉為主體的樹林中,在岸邊有寥寥幾棵白樺樹,柔韌的樹皮彷彿塗抹著潔白的雪色,被深色的樹林襯得纖細明亮。

  「那些樹已經長得這麼高了啊。」

  「我也正在想這件事,你還記得播種時的事情嗎?」

  「當然記得。那會兒啊,才剛給老宅邸重新規劃,每天忙進忙出、量東量西……」弗克納回想,「有一天早上,您卻突然拿出一袋種子,說要帶可可去種樹。」

  「可可那時連話都還講不清楚,要幫她安排一個有教育性的活動可得絞盡腦汁。」夏彌爾笑道,「而且大家也需要休息,對吧?」

  「沒有比勞動數日後來一個休閒的午後茶會更愉快的事了;只可惜……那隊旅行藝人來得真不是時候。」

  夏彌爾聞言大笑。「翡翠邸鬧鬼的傳聞如此遠近馳名確實多虧了他們。『湖邊水鬼的饗宴』,光是杯盤飛起來的方式就有好幾個不同版本。」

  老管家看到宅邸主人對此事一笑置之,也露出放心的笑容。

  「時間過得好快,現在樹已經長這麼高,旅行藝人也不流行了……」弗克納感嘆,「現在的人都上劇院了吧?」

  「是這樣沒錯,表演者的社會地位也提升了許多。」夏彌爾點頭。

  「我生前也陪老主子的少爺去聽過幾次歌劇,雖然沒能坐下欣賞,但在旁看著還是不習慣哪。」弗克納說,「當年少爺就是嫌旅行藝人不夠高尚,還為此和老主子爭論了半天——唉,現在估計有錢也請不到了。」

  「往東部找,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些,畢竟這些新文化一向是從首都那兒傳來的,要深入內陸需要點時間。」夏彌爾坐回扶手椅,把堆疊在桌上的紙張重新放回腿上。「天天面對森林和這座湖總給人一種安詳寧靜的錯覺,其實最近鎮上也不怎麼平靜了呢。」

  「是指您和萊曼特先生正在調查的失蹤案嗎?哎呀,以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這些年下來,洛赫的變化還是挺大的。」

  「不過這麼多年來,您的行事風格倒是沒什麼改變哪。」弗克納不由得想這麼說。

  「怎麼說?」夏彌爾頗具興味地抬起頭。

  「我很贊同您收留那個小男孩的決定,老實說,我還以為您會先將他安置在育幼院。」弗克納說,「但您就如同當初幫助我們這些遺願未了的幽靈一樣,還說要替他找姊姊,我認為您一直都充滿善心。」  

  「沒想到你是這麼解讀的。」夏彌爾笑道,「如果我說這一切都只是交換條件呢?畢竟要不是有你們這些老住民的協助,光熟悉洛赫的風俗民情和聘請合適的僕人就不知道要花上多長時間。」

  「是這麼說沒錯,但可可就不是這樣了吧。」

  久居翡翠邸的弗克納自然知道,女孩不僅無法像一般幽靈依靠意念完成生活瑣事:開關門窗、遞送信件、打掃做飯……;對外頭的世界也毫無概念,更遑論為亟欲融入洛赫的異鄉人提供什麼實質上的幫助。

  「那男孩也是。尤其是現在的時間點,收留他對您的事業——不,其實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弗克納沒將話說完,有些話說出口就顯得太刻薄了,何況他的本意只是想對收留一事表達肯定。

  「現在的時間點是我籌備多年後打進貴族交際圈的關鍵期,且正應當心無旁騖地調查失蹤案,我知道你的意思。」夏彌爾露出了然於心的微笑,語氣裡沒有責備的意思。「那就是我個人因素了,只是想起從前也曾經很無助。」

  「無助?」弗克納不禁複述出聲,「從沒聽您說過哪。」

  夏彌爾卻沒有回應這個話題。「我小時候住在白樺森林裡,從小就愛幫我父親剝那些樹皮,他會拿大塊的樺皮來做船底,塗上松脂後可以防水,結實耐用還輕便得很。」他低下頭,手中的筆一會兒謄寫卷軸上的資料,一會兒又像思考著什麼似地停止擺動。弗克納沒法瞧見他的臉,只聽得他繼續說:「雖然委託工匠造船也行,但自己動手也不啻是個特別的體驗,是吧?」

  「咦?我還真不曉得白樺樹能造船……」

  「等春天弄一些松木來做骨架。」夏彌爾的語氣裡帶著笑意,「洛赫是個泛舟的好地方,何況我們宅子旁邊還有個翡翠湖,真令人難以置信這幾十年來竟一次也沒嘗試過。」

  弗克納正想接話,卻聽到可可的聲音從走廊深處傳來,且隨著距離愈來愈響亮;最後顯然放棄了門,選擇穿過最接近來時方向的牆,穿過壁爐出現在兩人面前。

  「……夏彌爾夏彌爾夏彌爾——」

  「早安啊,可可。」聽聞女孩近在咫尺的聲音,夏彌爾沒抬頭,只隨口招呼:「請養成從門進出的好習慣。」

  「早安!」可可大喊,「你有沒有看到我的故事書呀,就是有黑夜使者和飛天帽的那本!」

  「我想可可說的應該是《南方森林故事集》,我翻遍了嬰兒房和主屋的書窖都沒找到。」弗克納說,他昨天可有一頓好找,只可惜一無所獲。

  「我很確信我也沒看到。」夏彌爾搖頭,「妳還記得上次讀它是什麼時候嗎?」

  「唔,不久之前……應該,」可可遲疑了一下,「可可讀到不懂的單字,還問了弗克納的!而且那天大家還有一起去塔上看到來之日的煙火。」

  「哎呀……真對不住吶,不過我們每年到來之日都是這個行程,我真的不記得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弗克納搔搔唇上的八字鬍,「我也是老糊塗了。」

  「別介意,可可自己也不曉得那是幾年前。更何況要將以年計算的時間稱為『不久之前』也稍嫌勉強了些。」夏彌爾說,接著轉向可可:「我再請人幫妳留意吧,這幾天會有許多外來的攤商,說不定能找到一樣的。」

  「可是可可現在就要,人家答應契米今天要唸給他聽的!」可可用力搖頭,「明明不久前還在的……可可現在就想要!」

  「那我恐怕愛莫能助。」夏彌爾毫不動搖,不慍不火地說:「這棟宅子這麼大,如果妳自己都不清楚放到哪去了,也沒人會幫妳記得。重要的東西要自己收好才行。」

  可可嘟嘴不作回應。

  夏彌爾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往書櫃走,目光隨著輕掃過書脊的指尖移動,「我相信契米不會介意妳改唸其它故事給他聽的。我看看,例如——」他從書櫃上抽出一本厚重的硬皮書翻開,「〈仙女與紫色夢境〉、〈三個許願池〉、〈愛哭鬼骷髏〉,我記得這些妳都很喜歡……嗯?」

  一只淺紫色的片狀物從書頁中飄了出來,盤旋幾圈後落在地毯上,夏彌爾抱著書彎下身,「這是什麼?」

  「啊!」可可大叫,「窩石藍,是夏彌爾給我的!」

  「『窩石藍』?」夏彌爾的困惑一閃而逝,「什麼時候的事?」

  可可像好不容易逮到反擊機會一般,露出得意的表情:「看吧,夏彌爾也會忘記。那天你唸了〈仙女與紫色夢境〉給我聽,還送我一個花。可可覺得枯掉好可惜,弗克納就說可以把小花摘下來夾在書裡。」

  老管家有那麼一瞬間等著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疑惑地轉向自己尋求解答,但他很快便明白現任家主的記憶力恐怕不是常人所能企及,只聽夏彌爾恍然大悟地擊掌:

  「啊、是歐石楠嗎?我想起來了。」他撿起乾花端詳一番,聲音倒有幾分懷念,「那天早上我去了林德曼邸一趟,覺得他們的花叢煞是好看,就問了一旁的園丁那是什麼花。」

  「可可覺得……契米會喜歡這些故事的。」女孩態度一轉,「夏彌爾!我要身體,我要翻書。」

  「改變主意了?」

  「我很喜歡夏彌爾唸〈仙女與紫色夢境〉給我聽,也喜歡那個紫色的花,我覺得契米也會喜歡的。」可可扭捏道:「當然,由你來唸更好……」

  「看來帶有回憶的物品比較能振奮人心,是不是?」夏彌爾一笑,說:「現在妳有能力讀懂了,就由妳來當帶給契米驚喜的人吧。」

  樺皮船也是帶有回憶的物品嗎?老管家心想,這才驚覺稍早家主其實並沒有解答自己的疑問。

  弗克納看著夏彌爾將手伸向女孩:淺玫色的魂魄濃淡不一,淡的地方幾乎沒有輪廓,稀薄的色彩和後方的景象難以區別,流動時才能依稀辨認其存在;濃的地方線條明顯,飽和的色彩能遮蔽光線,流動時才會驚覺那並非實體。眼見以夏彌爾的手掌接觸面為中心,飽和度正往周遭擴散而去,光芒漸漸聚攏,勾勒出明確的形體,而後化為實際存在的血肉。

  他還記得,夏彌爾初來乍到時,在嬰兒房裡剛遇見形象還十分模糊的可可,便近乎篤定地說那並非她實際的形態,接著一抬頭便找到了答案:掛在嬰兒床前那幅畫中的女孩,有著和可可一樣的容貌。那幅肖像畫的是誰弗克納心裡有數,是他還在世時所服侍的老爺的胞妹;他同樣知道的是,可可被拋棄在翡翠邸的年代起碼要比那還晚上四、五十年。據夏彌爾所推論,嬰兒對自身的樣貌雖然毫無概念,但可可卻有著強烈的求生意志,才依照畫像裡的女孩構築了自己的形象;這也是為什麼她在精神不濟時經常會失去自己的輪廓,一如從契米家回來的那晚。

  不出一會兒,可可·格陵佛羅蘭特踩著圓頭緞帶鞋的雙足,便踏在起居室的地毯上了。她難掩興奮地將厚重的大部頭搬到椅子上,自己則蹲踞在地,翻動陳舊的書頁,開始不太流利地將書中字句朗讀出聲。

  「可可沒吵著要吃早餐,這還是第一次。」弗克納悄聲道。

  「令人欣慰到值得大肆慶祝。」夏彌爾打趣,「你去和羅瑞說,我們今天就在這兒吃三明治吧。」

  弗克納點頭,轉身正想往廚房走去,就在這時,一陣布料的騷動聲從身後傳來;回頭一看,厚緞布簾在風中拉張成波浪狀。

  敞開的窗前,一名形象雍容華貴的幽靈女性怒目佇立。

   「夏彌爾,怕是沒時間讓你悠閒吃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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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5-9 18:3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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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名伶玫瑰正如她的稱號,是洛赫地區聲音響、名聲也同樣響亮的女高音,她總以為有一天會往西邊的首府發展,當初剛蓋好的王都歌劇院便是她的目標;竊賊皮特也名符其實,在洛赫附近以偷竊為生,他善於觀察地形,總能想到最好的逃跑路線,不過大多時候苦主都對受害渾然不知。

  百餘年前,受邀至翡翠邸獻唱的玫瑰在表演得正激昂時心臟病發;而同一天晚上,趁著宴會期間入室竊盜的皮特被守衛一劍刺死在翡翠邸的花圃裡,他們從此有了交集。

  時間來到現在。最近幾天,心細膽大的皮特和對鎮中心劇院一帶無比熟悉的玫瑰,被指派共同負責一項工作:監看奧勒拉廣場周邊的情況,一旦有形跡可疑的人或異常情況就必須向夏彌爾通報。

  廣場位於洛赫的心臟地帶,是貫穿城鎮主要幹道的匯集地,將整座城鎮切割為四個街區,北街區的嶄新歌劇院和通往老舊南街區的石橋,便隔著廣場遙遙相望,許多風格迥異的居民都會在此匯集。

  「早改名叫鎮中心廣場啦,」皮特腫眼泡的眼睛瞇了瞇,「『奧勒拉廣場』?哈,現在只有老人家會這樣喊了。」

  鎮中心廣場從前叫奧勒拉廣場,中央聳立著一尊大銅像,刻的正是當年來到洛赫的大魔法師之一——奧勒拉,也因為如此,每年到來之日著名的破冰儀式都會在此舉行。如今隨著政權換人而改名,但不代表玫瑰就會全盤接受,在她心中,她仍是從奧勒拉廣場歌劇院發跡的名伶玫瑰。

  「哼,死人有不與時俱進的權力。」玫瑰冷哼道,「你我都是被時代洪流淘汰的人了,少假裝自己還多年輕。你就是跳上劇院的舞台唱花腔,台下的姑娘們也不會看你一眼。」

  「我就『與時俱進』啦,」皮特對她的冷言冷語不以為意,反倒自豪地拍胸,「從前偷東西,現在要改偷情報了哩。」

   玫瑰回以一個白眼。

   「我說,這些老向雕像脫帽致敬的傢伙是魔法師對吧?」皮特指著一名正手拿帽子向奧勒拉像鞠躬的中年男子說道。

   「嗯,從以前就是如此了,可能是他們的傳統吧。」

   玫瑰往雕像處瞥了一眼,男子已經將帽子戴回頭上,正爬上馬車的台階準備離開。

  「他們虔誠到會專程來這邊致意?」

   「什麼意思?」

   「天都還沒亮,這傢伙搭著馬車專程來這邊,只鞠個躬就走啦?」

   車夫韁繩一拉,男子的馬車便轉向往北街區駛去。

  「可能路過?搞不好他正要出城。」玫瑰不以為意地揮舞著搧不出風的扇子,那是她生前的招牌動作。

   「不不不,他剛才就從那邊來的啊,他是從原路離開。」皮特搖搖頭,「而且妳不覺得他看起來挺有錢的嗎?雖然衣裳都選用樸素的顏色,不過那布料和筆挺的裝束可騙不了人,嘖嘖嘖……尤其是那袖釦,閃閃發亮哩妳沒看到?」

   「你就知道看這些。」玫瑰回想,方才那人的袖口處確實有什麼隨著主人舉手投足在月色下閃耀亮眼的光澤,八成是什麼鑲嵌了什麼名貴的寶石吧?「所以那又如何?魔法師哪個不有錢?」

   「笨!有錢人家幹嘛起個一大早,專程來這裡致意,怎麼想都不對勁好吧!」皮特大罵,「不管怎樣,總之老子要跟上去看看,反正看看又沒損失。妳就先在這兒繼續觀察,我馬上回來。」

   玫瑰不悅地瞪了他一眼,「你愛去便去,要是太久沒回來,我就跟夏彌爾說你摸魚。」

  後來皮特還真的沒回來。早起的市集攤販都陸續載著貨出現、開始整理攤位了,還是不見他的身影;玫瑰考慮了許久,直到太陽升起,她才百般不願地挪動步伐往北街區找去,心想這下可好,本日的業務要改成尋找走失的蠢驢幽靈了。

   她沒料到的是,這趟找人行程並沒有持續多久;她幾乎是剛踏入北街區,才拐了一個彎便看到皮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暗巷裡。

   「你倒好,還真的在這裡摸魚?摸魚就算了,好歹也說一聲——」她筆直地往皮特走去,正要發難,卻發現事有蹊蹺。

   首先,皮特並不是「站」著,他沒有腳,原本的雙足模糊地消失在空氣中,使他就好像整個人由腳掌開始漸漸往上消失;他整個靈體的濃度也淡了一些,玫瑰不用問便知道,他現在肯定很虛弱。她走近了一些,驚覺他的上半身及臉部也都有破損,這麼形容雖然奇怪,但此刻他的形象宛如被蟲蛀去的樹葉,雖然大體上還能辨識原本的模樣,但被蛀掉的部分只剩慘烈的空洞,能透風似地。

  「喂,皮特!」玫瑰試著呼喚他,「你怎麼了?」

  皮特轉過頭,表情像個茫然的孩童。

  「皮套?老子叫……皮套……」幽靈的眼神此刻像是被腫眼皮完全吞了,沒有一點神采,他無助地晃動著殘破的腦袋,「老子叫……皮套?」

   玫瑰嘖了一聲,「你叫皮特,是個蹩腳的賊,現在是個腫眼泡的鬼。」

   「老子叫皮特,是個蹩腳的賊……」

   「天哪!」

   名伶玫瑰大大嘆了一口氣,撩起裙襬,飛速往北街區外的森林飄去。

  

  

  ✲

  

  

   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面色凝重地站在鎮中心的暗巷前,看裡頭的幽靈喃喃自語。皮特到昨天都還是那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現在倒連個影都找不著了;所有神采都從他的臉上消失,使他看來老邁又脆弱。

   「你叫什麼名字?」夏彌爾問他。

   「皮特,老子叫皮特,是個蹩腳的賊……」

   「你叫皮特,你是個蹩腳的賊還是出色的竊賊?」夏彌爾刻意加重了「出色」一詞,「你現在住在哪裡?」

   「老子叫皮特,是個出色的竊賊……是個賊出色的賊。現在住在……」皮特停頓了幾秒,「住在翡翠邸。」

   在說出「翡翠邸」時,皮特的殘破的臉似乎完整了一些;夏彌爾看見後眉頭便放鬆不少,他繼續問道:「你今天出門做什麼的?」

  皮特比起費勁思考,更像是腦袋花了些時間才接上線,然後回答道:「我……我來,鎮中心廣場,監視、監視奇怪的人事物。」

   「他沒事。」夏彌爾轉向玫瑰,露出放心的笑容,解釋道:「當然目前還沒恢復正常,不過只要像這樣繼續引導他對話,他會慢慢把自己修補回來的。」

   「那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玫瑰焦慮地以扇子指向皮特,「那個魔法師對他做了什麼不成?但他應該是察覺不到我們的才對呀……」

   「這恐怕得問他了,還有妳。」夏彌爾說,來到皮特身後,向他的後背伸出手,雖然仍是殘破不堪,但魂魄的濃度似乎是飽和了一些。「你們原本是在廣場的雕像那邊待命的,對吧?」

   玫瑰點點頭,交代了事件的始末,然後下了句註解:「我們原本都以為只是看看又不吃虧,誰知道現在的魔法師還會除靈……」

    聽聞「除靈」二字,夏彌爾雙目瞠大。

  他停頓了半晌,接著來到皮特前方,問道:「你為什麼來這裡?你原本在這裡做什麼?」

   這次,皮特耗費了更久的時間,才緩緩開口:「我追著魔法師的馬車,往……北邊走,我覺得他往北邊是要回家,北邊。一個男人。一個走路歪七扭八的男人……我覺得他喝多了。」

   「什麼男人喝多了?」

   「馬車停了……停……魔法師往那個男人走去……魔法師往那個男人走去……魔……」

   夏彌爾耐心等候他繼續說下去,但接下來皮特彷彿壞掉的音樂盒,只能一直重複相同的句子;夏彌爾只好暫且請他閉嘴。

   「你們先是看到一個魔法師,在大半夜獨自乘著馬車來到廣場向雕像示意,然後就離開了;皮特覺得不對勁於是跟上去,按他的說法,魔法師在北街區的這條小巷前便下車走向一個喝醉的男人——估計皮特的意識到這邊就中斷了。」夏彌爾說,「對方是魔法師的話,我心裡多少有底。皮特八成就是目擊綁票案,然後不巧被波及了;值得慶幸的是對方不知道他的存在,證據是那人該是真有辦法把皮特這個目擊者除靈的,卻沒選擇這麼做。」

   玫瑰面露狐疑。

   「我說過,靈魂是由最根本的核心,包覆一層靈力構成。最根本的部分,是對於自身的認知:你是誰?你來自哪裡?你做什麼?你最在意的是什麼?……由這些抽象的概念,產生具體的靈力,被牽引在核心的外圍;兩者共同組成完整的人類靈魂。」夏彌爾停頓一下,瞄了皮特一眼,「你試想看看,當你對自己的認知不再明確時,會發生什麼事?」

  玫瑰不太自在地看著皮特,皺起眉,「呃,像他那樣?」

  「差不多。」夏彌爾點點頭,繼續說:「你的靈力會變得不穩定,失去形狀、甚至消失。所謂的除靈,其實就是去除靈體的執念,使幽靈喪失對自己的認知,像皮特剛才那樣;好在他不是真的喪失,只是以為自己被除靈了。」

  「可是為什麼魔法師能做到這點?」玫瑰抗議。

  「我想他應該是使用了某種蠱惑心神的魔法,能使周圍的人對自身的認知變得薄弱,如此一來受害者便不會掙扎,綁架也能順利進行。」夏彌爾解釋,「人類好歹有肉體牽引,即使被催眠了,靈魂的核心也不會輕易消失,只要靈力尚存,就能維持生命的運作;但幽靈不同,一旦喪失核心,便會不復存在。」

   「所以,這就是除靈的真相?」

  「可以這麼說。對人世不再留戀而自主消失,和被除靈的原理是一樣的,都是『相信自己不再存在』;如此一來,核心便會停止製造靈力,最後導致整個靈魂煙消雲散。」

  「老子才不會……輕易消失哩。」皮特揚起坑洞累累的手掌,咧嘴一笑。

  夏彌爾伸手迎上竊賊幽靈的擊掌,說:「要是維持催眠狀態久一點,假的也會變成真的;你一相信自己不存在,你就真的不存在了。所以你們如果暫時還不想離開,最好記得這點。」

   玫瑰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劇院的方向瞥去,又飛快地轉回來,深怕被發現似的;她用擋住半邊臉的扇子作勢搧了搧,遲疑地點頭。

   「不過一朝你們認為完成遺願、了無牽掛了,那就隨時走吧。」夏彌爾嘆口氣,「畢竟接受自己的死亡,也是生物的本能之一。」

   「好啦,現在我要去雕像那邊觀察一會兒。」他話鋒一轉,拍手說道,「玫瑰,麻煩妳先把皮特帶回宅邸休息,今天的工作就結束了。」

   玫瑰搖頭,不肯離開,「皮特說他們在雕像前不太正常……夏彌爾,你怎麼想?」

   兩人跟著夏彌爾來到雕像下。此時又有人前來脫帽致意,他們便在一旁全程觀察:只見那人伸手扶著帽緣,先點頭致意了一下,然後拿下帽子,鞠了個深深的躬。

  「我不懂的是,那傢伙犯案前特意到廣場來向雕像致意,這麼做有什麼特殊涵義嗎?」玫瑰說,「我當然知道魔法師在經過銅像時有這個習慣動作,可是現在仔細想想,他們多半是看完戲、走到這兒要搭馬車離開,或是碰巧路過時才會這樣,這確實不是會專程來做的行為,何況是在大半夜的。」

   對於她的疑惑,夏彌爾只以微笑點頭回應。他接著說:「接下來我可能會花上一整天站在這兒,你們要受不了,隨時可以離開。」

  

  「我說夏彌爾,你可有什麼新的發現?」

  說這句話時,玫瑰心有不甘。從早上開始,她會選擇待在這兒,而不是帶著皮特回宅邸放假去,本就只是出自一種不願被視為沉不住氣的好勝心;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劇院的陰影都向東轉了半圈,她的自傲也轉為深深的不耐。她哪知道格陵佛羅蘭特的現任家主說要站在這兒,就真的如木樁一般,釘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長達整個白天;如今遠方天空都已是一片燃燒般的橙紅,他仍不為所動。

   「第三個。」

   「咦?」

   「這已經是第三名在雕像前撥頭髮的女性了。」夏彌爾說,「她們向雕像致意的方式各有不同,就只有這個動作整齊劃一。」

   「會不會是因為那裡老被擦得光可鑑人?」玫瑰走向雕像所在處,指著底座那塊刻著說明的石板,沒有刻字的部分確實清楚映著廣場另一半的景象。「看,這可比翡翠邸走廊上那面老擦不亮的大鏡子還清晰。」

   「這倒也是,」夏彌爾笑了出來,「不過似乎還是有必要檢查一下。妳看到了嗎?那顆袖釦,在右手外側。」

   玫瑰順著指示看去:女子已經完成屈膝禮,她放下裙擺,正將小包拎回手上,而袖口處閃閃發亮的小圓扣正讓玫瑰想起了——「那傢伙手上也有同樣的東西!」玫瑰驚呼出聲。

   「事實上,今天有不少人手上都有這粒袖釦,共是三名女性和四名男性;要加上你們稍早目擊的,那就是共八名。」夏彌爾繼續說道:「經過並敬禮的魔法師並非都配有這顆袖釦,但配戴著的人卻有著共通點:他們皆配在慣用手上,而男性在脫帽敬禮前會先頓一會兒,那看起來有點像是在行大禮前先恭敬地致意一下,總之並非太突兀;女性則是會撥弄頭髮,同樣不至於奇怪——要是她們不每個都這麼做的話。」

   「所以呢?」玫瑰不解地看著女子離開,如果要考慮袖釦,這些動作的共通點便是都以它面對過奧勒拉像。莫非這些人能透過這尊雕像溝通、而袖扣是媒介不成?「但魔法不是方便的很嗎?他們何必大費周章……」

   「這是從前祕密結社傳遞訊息時常用的暗號模式。」夏彌爾說,「我猜想,這塊石板被植入了某種咒印,結社成員在以特定物品照耀它時,便會透過共鳴傳達指令。」

   「……因為袖釦小,容易湮滅物證,所以採用這種方式嗎?」

   「如果結社的目的是皮特遇到的、像我在調查的那樣,綁架一般市民的話,可以很好地解釋他們為何要如此掩人耳目。物證這種東西,殘留得愈少愈好,即使這塊石板被查扣,咒印的來源也難以追查。」

   「等等、為什麼魔法師要綁架一般市民?」玫瑰不滿,「魔法師不是作為普通人的庇護者自居嗎,市民也沒少尊重過他們吧。」

   「我想這是有脈絡可循的。」夏彌爾一手撫上光亮的石板,打從他來到貝爾達能以來,魔法師便掌控著實權,而人民尊崇著魔法師,在發祥地洛赫更是如此,整個國家的氛圍在階級的壓抑下或可算平靜;直到後來民間要求平等的聲浪日趨壯大,最終由一場政變成功推翻了魔法師的統治,普通人王室奪回政權。但在經濟資源幾乎都被魔法師貴族掌控的情況下,新政權尚不算穩固,也因此王室頻頻給新興富商和立功軍人加官晉爵,好讓普通人能盡快和魔法師平起平坐;他便是深知中央絕不會多加刁難,趁著這股形勢買下了格陵佛羅蘭特家的爵位。

  然而,魔法師貴族也不會坐以待斃,希望回復階級制度、對新政權的反動時有所聞,眼下正發生著的連串綁票案怕就是其中一起;雖然還不曉得綁架的目的為何,但絕不能等閒視之。

  「現在或許就正醞釀著什麼。」夏彌爾回答,「這感覺不太對勁,就像是某種巨大變動的前兆,哪怕此刻暫且無虞,但你能看見遠方山頭上的那片陰霾,好天氣或許已經來日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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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5-16 20: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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贗物們在冬日吐息(第十一章)[PG](5/16)

本文最後由 opiumcoco 於 2018-5-16 21:5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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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踏過舊城區的拱橋,進入鎮中心廣場。劇院剛散場,人潮三三兩兩地走下階梯,或準備返家、或吆喝著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一批穿著入時的貴族子弟便哄笑著和他擦身而過,往妓院酒吧林立的南街區去。他拿出懷錶一看,不知不覺已經晚上十點鐘,但這座城鎮仍不見疲態;彷彿在為長達一百二十小時的狂歡夜作足準備,愈接近到來之日,洛赫的夜生活便愈熱烈。但誠如萊曼特的情報所說,雖然整體看來仍是熱鬧非凡,但程度比起往年已是大打折扣;和去年這時候的狂歡姿態相比,如今在街上遊蕩的多數都不像是洛赫本地的居民,看來頻發的失蹤案已讓平民人心惶惶。

  「嘿——」

  隨著遠遠的搭話聲響起,他轉過頭確認,看見一名面色紅潤的中年男子正揮著手跑來。

  夏彌爾待在原地,等待男子說明來意。來人有著大而高挺的鼻子,淺棕色的頭髮用大量頭油梳得服服貼貼;鑲著金飾邊的猩紅色絨毛大衣和翠綠色長褲互相爭奪著色彩的主權;除此之外,胸前已經迫不及待地掛上夜影晷,不需細看便能知道這是市集小販最愛以高價販售的量產物。他身後的三個同行者也跟了上來,看上去全都是同個調調。

  只聽紅臉男子用濃重的腔調問道:「請問一下,在哪裡洛赫的圖書館?」然後噴出粗重的鼻息,濃烈的酒氣隨即撲面而來。

  「如果您是說德萊塔捐助圖書館,在西區的第三街附近,一直往這條路走,噴水池前面就是了。」夏彌爾指示道,到來之日的觀光客會想逛圖書館還真罕見。「但據我所知,圖書館在到來之日會閉館休息,因此若您想去,恐怕只能趁明天了。」

  「謝謝你啦先生,我拜訪明天一大早。嗯?等等……」那人突然湊近,揉了揉充滿血絲的眼睛,抬起頭往夏彌爾的臉部打量了許久,接著用異國語言驚呼:「你也是聯邦人吧?哎我咋地沒發現呢!你的貝爾達能語怎麼說得這麼溜?」紅臉男子的態度放鬆了許多,有著他鄉遇故知的熱情:「你來很久了嗎?你可知道這兒晚上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尤其是……嘿嘿,那種有純正貝爾達能血統女人的地方。」此話一出,立刻在同行者中引起一陣起鬨。

  從東北方的高勒拜拉聯邦來的觀光客。夏彌爾心想,會將自己誤認為同胞也其來有自,畢竟多數的北方血統難民都落腳在聯邦,如今也和東北民族融合了。

  「歡迎來到洛赫,」夏彌爾伸出手說道,「我是本地人。」

  「啊?洛赫人?」紅臉男子似乎被搞糊塗了,在握手時仍狐疑地上下觀察著他,「可是你長這樣……而且,你的聯邦話不也很地道嘛!」

  「洛赫的貴族多半學過一兩樣外語,尤其高勒拜拉又是個強盛的大國。」夏彌爾不置可否。

  「喲,你別說,我總覺得要是當局接納魔法,我們還能更強盛呢。」那人嘆氣,「咱是來這裡看看魔法盛典的,畢竟這些玩意兒在我們國家都被嚴厲禁止,普通人根本無從接觸。像你這種血統的啊,幾乎個個都說自己是魔法師後裔,但也沒法證明。」

  「我倒覺得禁止也挺好的,不都說魔法不是長久之計嘛。」旁邊的人說,「反正我們這些興趣至少還能靠來這裡觀光紓解一下。」

  「但我們有這麼好的能力和人才不培養,根本是畫地自限。」第三個人說,轉向另一個同伴:「你有沒有聽說最近西北部那場暴動……」

  「——話說回來,你該不會就是魔法師吧?」紅臉男子不願將目光從夏彌爾身上移開,他發出咂舌聲,說道:「我看你挺純的啊,連頭髮都是全白的。你們在貝爾達能生活真的要好上太多了,是不是?噢、你別介意啊,我們聯邦人講話比較直,沒有惡意的。」

  「不要緊。盡情享受在洛赫的假期吧,過兩天就是到來之日了。」夏彌爾搖搖頭,接著轉向男人身後的同伴,「請問您剛才說的暴動是?」

  「哎!不就是那個嘛,前陣子中央流放了幾個想復興魔法教育的學者去邊疆,但因為那裡根本沒法住人,最近就鬧革命了,不過很快就給鎮壓下來,畢竟聯邦裡的魔法師缺乏訓練、充其量只是自個兒偷學的愛好者,根本打不過鎮壓部隊的最新兵器。」那人說著嘆了口氣,「我看他們這次是真的完蛋咯,在咱聯邦公開談論魔法都不會有啥好下場。」

  「還有這種事啊。」

  「你要是來聯邦可得注意,最近甚至有些狂熱分子開始拿人種作文章了,說該把你們這種白的都流放西部;雖然大部分的人沒這麼不理智,但還是小心為上。」紅臉男子攤手,「不過你還是別來的好,這兒怎麼看都更適合你們——吶你還沒回答我,既然你是本地人,總該知道哪裡有漂亮的貝爾達能姑娘吧?」

  「南街區第二條,差不多整條巷子都是。」夏彌爾指向身後的拱橋,對於這個問題,他本不想回答。

  「謝謝你啦兄弟。每個分發柴薪的樵夫,都有永不凋零的森林!」大紅臉朝他揮揮手,搭上同夥的肩,「這是咱聯邦的諺語,意思是祝你好心有好報。」

  夏彌爾微笑點頭,目送那幾個觀光客鼓譟著離開廣場的背影,接著笑容慢慢消失在臉上。

  無論是哪裡都不平靜,洛赫如此,幾千里外的高勒拜拉也是如此。綜合這幾日的調查成果,洛赫湖底下醞釀的暗潮遠比想像的糟,要是魔法師綁架案爆發開來,恐怕會讓原本就已不穩定的內政雪上加霜。這種事他見多了,如果爆發內戰,最後無非就是每個貴族和魔法師都被逼著選邊站,這同時也是他最不樂見的。

  夏彌爾憂心忡忡地轉過身,將居高臨下的奧勒拉雕像拋在視線外;就在這時,一滴巨大的水滴打在頭頂上。他抬頭望著天空落下的雨點,再看看腳下開始結冰的街道,暗道不妙,離馬車等候的北區城郊還有好一段距離,只怕是要被雨滴追著跑了。
  他大步流星地穿過廣場往另一頭的街道走去,同時撞見一抹熟悉的身影:萊曼特那身黯淡的全黑裝束幾乎融合在建築的陰影中,他抱著一個箱子,正從對街匆匆走過。夏彌爾追了上去,對方遠遠瞧見他,也停下腳步。

  「嗨,萊曼特。」夏彌爾說,注意到對方懷中箱子的木條釘得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你正要回家?」

  萊曼特點點頭,鼻子似乎抽動了幾下,劈頭便是一句:「你剛從妓院出來?」

  原本想借地方避雨的說詞卡在喉頭,夏彌爾挑起眉,萊曼特有時真像某種靈敏的野獸。

  「相當奇特的招呼方式啊。」

  「你身上有不只一種香水和脂粉味交雜,加上現在的時間和你來的方向。」

  「……你鼻子真靈光。」夏彌爾嘆氣,萊曼特說的沒錯,他正想回家換下這身沾染惱人香味的衣物。他無奈地表示,今日初次受邀至威登伯格家的小型晚餐會,算是上回舉辦宴會帶來的後續效益;餐會結束後,主人邀請他一道去南街區的高級妓院「談生意」,他原打算託辭打道回府,但對方隨即以今個兒的合夥人是著名魔法師家族的繼承人為由挽留。

  「一問之下是奎多家的托馬斯。我實在想會會本人,便和他一起去了;可惜的是,奎多並未依約前來。」夏彌爾輕描淡寫地說,眼睛沒放過萊曼特臉上任何細微的變化。「派人去奎多家問了情況,這也因此讓我們在妓院耗了許久;好不容易等到僕人回來了,卻得到古怪的回覆,說『托馬斯先生避不見面,夫人也對他的情況避而不答』,挺令人費解的,是不是?」

  但萊曼特的神色一如他預想的毫無變化,只淡淡說了句:「要是在南街區吃過可能成為家醜的虧,事後不想再造訪也是理所當然。」

  說得好像你知道他發生了什麼。夏彌爾心想,但此刻他不打算追問。在張狂的大風助陣下,雨點有愈下愈急促的趨勢,他便順勢說道:「你家在這附近吧,是否介意讓我避個雨呢?有幾件要事也正想和你說。」

  萊曼特愣了半秒:「你的馬車呢?」接著才轉過身,示意他跟上。

  「我是藉故提早離開的,威登伯格先生想必還在南街區享受他的快樂時光。」夏彌爾大步跟上前:「原打算從南街區一路散步去森林入口搭馬車,但現在看來,走到那估計都要成落湯雞了。」

  他們穿過北區的街道,最後進入凱楠·佛卡夏店面旁的小巷;萊曼特流暢地轉開建築後方的門鎖,爬上狹小陡峭的階梯。封閉的樓梯間內沒有點燈,夏彌爾得要先用腳尖探路才不至於在黑暗中踩空;然而在他還在兩三階處時,已經聽到樓上房門開啟的聲音,幾秒後才從盡頭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

  「外衣可以放這。」等夏彌爾進入房間後,萊曼特指向門後角落的衣帽架,接著示意他可以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那也是房內唯一一張椅子;自己則在床沿坐下。

  夏彌爾謝過後將濕潤的外衣稍加甩乾、掛上架子。他打量房間內的擺設,在這個不大不小的空間內,幾乎沒有能從中推想主人性格和生活習慣的物品,或許根本就還維持著入住時的原樣,彷彿今天才剛來、明天便要離開似的。夏彌爾依言在椅子上坐下,注意到萊曼特稍早抱在懷裡的木箱不在任何視線所及之處。是剛才收起來了嗎?

  夏彌爾看向房門,問道:「我聽說你的房東出城採買了,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嗎?」

  「據說是後天,到來之日的一早。」萊曼特回答,接著回問:「你說的要事是指佛卡夏是伊凡·沙利文的岳父嗎?」

  對於這猝不及防的問句,夏彌爾沒表現出驚訝:「這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我料想這幾天你已經調查過沙利文的人際關係,那麼這層姻親關係即使佛卡夏再怎麼不願張揚也躲不過你的眼睛。」他繼續說:「伊凡·沙利文,作為能和梅鐸家族平起平坐的沙利文家族繼承人,原本大家都在猜他會和埃里婭·梅鐸聯姻,畢竟家族聲勢是愈大愈好;但出乎意料地,在九年前,他迎娶了一位相較之下無名無權的魔法師家族長女,這段往事還曾被奉為佳話、洛赫貴族的羅曼史;在低階貴族夫人們的沙龍聚會早已是個被提起不下百次的老話題。而那部羅曼史的女主角,正是佛卡夏家的長女——薩拉·佛卡夏。」

  「雖然兩方家族來往不密切,但在勢力不對等的情況下,也可能存在階級或利益脅迫。」萊曼特接口:「宴會當天,沙利文夫婦有參加對吧?但佛卡夏先生沒有;而我很確信他當晚有出門過。」

  夏彌爾挑眉,「是沒有。但你怎麼知道?」

  「他說沒興趣,就把邀請函給我了。」萊曼特伸長手從抽屜中抽出一封邀請函,那信封的式樣和蠟封上的家徽,夏彌爾再熟悉不過。「那天晚上我注意到他的衣服上有未乾的雪水,但他似乎打算隱瞞出門一事。」

  對於萊曼特的說詞,夏彌爾心頭浮上無數個疑問;但他打算等會兒再一併問個清楚,他有預感這次萊曼特會老實回答他。他迅速下了個小結:「如果沙利文確實和失蹤案有關,恐怕也得查查凱楠當晚的行蹤——雖然現在他出遠門,你可能暫時無法進行最拿手的貼身調查就是了。」他笑道,然後話鋒一轉:「不過既然我說有要事,就不會只有這樣。事實上,我得到了一個魔法師組織的線索。」

  「魔法師組織?」

  「『奧勒拉秩序會』。這是洛赫地區一個主張復興魔法的激進派地下組織,宗旨是讓有能者掌權以促進世界進步,所謂的有能者,指的就是精通魔法之人。」

  「奧勒拉……所以言下之意就是恢復魔法師政權吧。裡頭有哪些人?」

  「以沙利文家、歐文斯家、德萊塔家以及舒能家為首,從高階到低階貴族都有他們的人,包括奎多家;總之進出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魔法師家族。」

  「伊凡·沙利文和托馬斯·奎多都是其中之一?」萊曼特說,「所以伊凡·沙利文差遣托馬斯·奎多接近女僕梅莉安,然後在宴會那日一起帶走了蓮娜和梅莉安。綁架兩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那個組織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他們在城鎮內外擄人,主要對象就是普通鎮民;我的僕人昨天才剛見識過他們的催眠魔法,無論是對活人還是死人來說都是相當危險的。」夏彌爾嘆氣,「他們使用魔法道具發送行動方針,幾乎什麼都暗著來。我合理懷疑奧勒拉秩序會正走向極端,也許是進行種族清洗的前兆;但這難以解釋為什麼他們要選擇綁架,而不是就地殺害。」

  「如果在到來之日期間發生連環殺人案,魔法師的聲勢會下跌吧。」萊曼特說,「什麼催眠魔法?」

  「讓人乖乖聽話的魔法。其實挺像夢遊的,被施法的對象會暫時失去自我意志,就算被綁架也不會掙扎。」

  「綁架……也有人口買賣的可能性,如果能得到進出城人口的資料,會有很大的幫助。如果被綁架的人口沒被運出城,那一定是被藏在洛赫某處,既然你的幽靈能穿牆,你讓他們一個個去地毯式搜索,應該可以找到才對。」

  夏彌爾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說道:「進出城資料我能想想辦法,至於派出幽靈……既然監視的任務有一定的危險性,我得事先徵求他們的意見才行。」

  「只要繼續盯著那些成員,一定能找到突破口。」萊曼特抬起頭迎向夏彌爾的目光,眼睛像兩顆毫無生機的玻璃珠,看似清澈實則無物。

  愈是和萊曼特相處,便會愈發現他的不尋常之處。比如他的動作總是悄聲無息,剛才一路上他所製造出的最大聲音就只有開鎖那聲響;走路時雖然總是只維持在前方三五步之遙,但要是真的使出全力,恐怕以夏彌爾的最大步伐仍得在後頭苦苦追趕。不過,前面兩者都可以解釋為吸血鬼的習性所致;唯獨這無機般的冷淡叫人匪夷所思。如果真要以詞彙形容,或許可以稱為虛假;倒不是世故的虛與委蛇,而是違和,他總像個假人一般,最低限度地模仿著人類該有的反應。夏彌爾暗忖,彷彿就算發生什麼驚人的事情,他也會像這樣表現不出太大的情緒波動。

  他再次進入萊曼特毫無波瀾的紫色眼眸,一字一句說道:

  「你是吸血鬼對吧?那如果我說我已經死了,你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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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5-30 20:3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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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對於夏彌爾的發言,萊曼特並沒有立刻回應。他的呼吸沒因為身分被識破而急促;即使聽聞令人費解的自白,雙眼也沒因此瞪大。他所受的撼動僅僅化為沉默。有好一陣子,房內沉滯的靜默彷彿將時間一同固結,致使燭光搖曳的輕顫都格外醒目。

  直到決定開口回應的前一秒,萊曼特才發現自己唯一的反應是緊閉的口中,舌尖正下意識地舔舐犬齒的尖端,像隨時準備撲咬的野獸;然而撲咬的動機究竟是因為遭遇敵人,還是打算捕獲獵物?他不清楚。

  也許這是自己受到謎底吸引的反應也說不定。

  「『死了』,是指和翡翠邸那些鬼魂們一樣的狀態?」萊曼特緩緩將問句吐出,「你也是幽靈?」

  夏彌爾點頭,「用幽靈來解釋,應該最符合我的狀態。」

  「但是──」

  萊曼特瞬息移動到夏彌爾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就近盯著他瞧。夏彌爾的氣味和一般人類不同,但他依然以實實在在的身體坐在這裡,甚至也有呼吸,聽得見心跳。

  夏彌爾沒有躲開,只是微微一笑:「因為我戳破你的身分,所以沒打算隱瞞吸血鬼的能力了嗎?」他的聲音倒是四平八穩,顯然面對力量和速度遠超出自己的存在也從容不迫。

  「隱瞞沒有意義,你聽起來很有把握,應該對吸血鬼有一定了解吧?外加發生上次的意外,即使辯解也是浪費時間。」萊曼特鬆手,緩緩退回床沿重新坐下。比起自己身分被揭穿的問題,他的思緒現在完全繞著新情報打轉:「你說你是幽靈;但是你有身體,機能也正常運作……」他欲言又止,想起倫尼在舊書房的見聞,以及自己親訪翡翠邸時,觀察到那名叫可可的少女的情況。

  「我不曉得你對正常和逼真的分界在哪,但就我自己的觀點,這具身體只是個以假亂真的贋品。」夏彌爾說,「只要靈魂完整,我能夠依據鬼魂的自我認知製造出假的身體,也能夠令其消失。」

  「這是幽靈的能力?」

  「截至目前為止,我還沒碰過其他辦得到這點的幽靈,所以幽靈的常態標準並無法全部套用在我的狀況上;而且和他們不同,我無法被消滅,也不會隨著時間衰弱。」

  「像是特別受到眷顧一樣?」

  「毋寧說是詛咒。」

  萊曼特眨眨眼,反覆咀嚼夏彌爾的用詞。無法被消滅,以及將自身的長存視作不幸──多數人並不會期待自己的消亡;長存不滅更應該是強大與安全的象徵才對。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還沒將關於自己的一切盤托而出;即使已經說了這麼多,仍有謎團藏在那對綠眸深處。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考慮要繼續相互隱瞞,或者適當地說出點什麼。』這是上次告別前的提議,而我選擇了後者。」

  「但你第一次見到我時,我們還是陌生人吧?那時僅僅在蓮娜小姐的住處外交談幾句,到翡翠邸時你就自曝了使役鬼魂的能力……等等,」萊曼特從記憶中抽絲剝繭,捻起當中細小的疑問碎片,「既然你能夠自由的在有無身體的狀態間切換──那個時候,你是以有身體的狀態存在的嗎?」

  「哦,」夏彌爾的聲音帶了些讚賞,「你注意到了。」

  「因為你避免與我有任何肢體碰觸,包括握手。雖然當時我想不透,但現在線索足以把情況串連起來。」

  「而那就是原因。」夏彌爾嘆口氣,「一般人是無法感知到鬼魂的;那時我維持著靈體的狀態,一靠近小屋,你卻立刻有所反應,顯然很不尋常。你為什麼能看見鬼魂?吸血鬼都能看見鬼魂嗎?」

  「我不清楚。」

  聞言夏彌爾眉頭微蹙。

  「不是我不想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總之當時加上你透露關於失蹤案的線索,我認為值得和你交換情報。我總得給出某些訊息是不是?」

  「只因為這樣?」萊曼特困惑,「即使可能得不到等值的情報……就像現在?」

  「透露翡翠邸確實有鬼這件事的風險沒你想像的高。」夏彌爾說,「全洛赫都在傳這個謠言;然而不信者恆不信,即使多一位聲稱自己撞鬼的平民,也不會對輿論造成多少影響。」

  「但是『宅邸主人本人也是鬼魂』這件事的風險就高得多了吧。」

  夏彌爾微笑:「是的,如果你把這件事說出去,且成功說服某些人相信,我可能真會有些困擾吧。」

  「現在我們握有彼此的真實身分。」萊曼特說,「你在嘗試讓情報等值,但是……」

  「用更簡單的說法:我在對你釋出誠意。這不是單純的算術,萊曼特。」

  萊曼特琢磨了片刻,「那麼這份誠意我心領了。」他不認為自己的回應足夠自然,至少夏彌爾聽見後的表情顯得微妙。倘若是常人,也許說自己心領時該飽含複雜的情緒轉折──但萊曼特實在不曉得該怎麼無中生有地模仿出這些東西。

  他放棄掙扎,將原本的話說完:「但是我能夠回答的問題大概真的不如你所預期的多──」

  卻被樓下的工房大門突然傳來的一陣粗魯敲門聲打斷。

  

  「也許是客人。」萊曼特起身。雖然佛卡夏先生明明在大門上掛了遠行休業的牌子,他心忖;然而還沒走到房門口,敲門聲又戛然而止。

  萊曼特的動作跟著停下;他看似放鬆地垂著頭,實則全身緊繃,每一吋肌膚都進入警戒狀態。多虧門外的人說話時沒有刻意壓低音量,雖然沒辦法全數聽清,憑藉超乎人類的耳力也能捕捉到幾句關鍵。來人一共兩名,相互認識;一個說話恭敬、一個頤指氣使,大概是主從關係。

  最重要的是,他們並非佛卡夏的顧客。萊曼特轉身快步走到窗前。

  見黑髮偵探終於又有動作,夏彌爾輕聲開口:「怎麼了嗎?」

  「來的人有問題,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打算強行進來。」

  「竊賊?或者強盜?」

  「可能更糟。」

  萊曼特簡短回應的同時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他脫下一只手套,接著將窗扉推了半開──暴露在空氣中的手從掌部開始崩解,彷彿解開的毛線團一般,化成一團鮮紅扭動、有意志的血肉,接著重新編織成截然不同的生物形貌:一只全身漆黑的鳥禽。

  黑鳥拍動翅膀從窗戶飛出時,夏彌爾的目光閃過一絲犀利。

  「兩個人……看來我沒有聽錯。」萊曼特在窗邊閉上雙眼,同時全神貫注於另一個視野。黑鳥停駐附近的屋簷處,將工房大門外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正如萊曼特所推測,來人是一名華服的男子,攜了位身形彪悍的侍從。

  ──可是剛才在住處明明還行得通的!

  他們正在爭論門鎖的問題,顯然侍從受阻於施過魔法的門鎖,沒辦法順利撬開,因而挨了主子一頓罵。侍從用粗嘎的嗓音辯解了好一陣,終於,華服男子受不了似地將侍從趕到一邊去。

  ──夠了,直接破壞吧。

  看見華服男子的側臉,萊曼特的眉頭一下子絞緊。

  「托馬斯·奎多?」

  他可沒料到不久前剛提到的調查對象會突然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難道先前化形取得情報後被跟蹤了?……不可能。萊曼特確信沒有留下讓人查清自己真正身分的證據。從侍從的發言來看,他們剛去過某人的住處;如果他們主要的目標是佛卡夏,那麼先去過其住處尋人不著,再來工房便十分合理。

  「他們是來找你的?」夏彌爾問。

  「不,我猜是盯上了佛卡夏先生。也許和奧勒拉秩序會有關。」

  萊曼特盤算起是否該像個普通房客一樣前去應對,下一秒卻立刻打消念頭。

  只見那侍從指了指留在門口附近的鞋印。這回他總算壓低音量,但萊曼特依然聽到房客兩個字;聞言托馬斯並無放棄入侵民宅的跡象,只是輕蔑地冷笑了聲。

  ──反正只是普通平民。

  隨著一段咒文與光芒,工房大門的金屬鎖頭應聲斷裂、落在門口的矮階上,鏗鏘一響。

  轉瞬無數想法竄過萊曼特的腦海:托馬斯·奎多顯然不會因為平民房客的警告而離開;相反地,他仗著魔法師的能力與貴族身分有恃無恐。如果自己佯裝不知,刻意自投羅網,說不定會被挾持,或者作為不該存在的目擊者被處理成失蹤平民的一員……這個走向未嘗不可。好歹這樣能離真相更進一步,讓對方親自展示失蹤者的去向。

  想到這裡,萊曼特看了夏彌爾一眼,打算告訴他自己的計劃,話到口邊又吞了回去。夏彌爾提到過對方有使用催眠魔法的能力。雖然不曉得魔法運作的原理,但若對吸血鬼也有效,自己可能還是會遭遇危險。在白晝的太陽下,吸血鬼會瞬間比普通人類還要劣勢。

  那麼,在這個當下就展現吸血鬼的優勢將對方擊退呢?雖然不是做不到,可是自己緊接著也會被盯上;逃走也一樣。就算還有化形身分可用,「萊曼特」這個存在被列為目標,還是會成為調查過程的絆腳石……

  「需要我協助什麼嗎?」夏彌爾問,「你不想讓對方查明你的身分吧?」

  萊曼特回應:「如果他們還不清楚的話,最好連房客是個偵探這件事也無從得知。」但是他們好歹已經至少知道佛卡夏的工房住了位房客,因此不好說。「還有,你的身分比我更不該被對方發現。」

  樓下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

  夏彌爾說:「先不提吸血鬼,至少普通人看不到幽靈,魔法師也一樣;雖然現在的我有身體,但隨時可以讓它消失。」

  ──老爺,您看這個。

  一樓的侍從似乎在工房裡發現了什麼,朗聲對托馬斯宣告。萊曼特不確定佛卡夏遺漏的把柄能為現狀拖延多少時間,但就此天真地相信那兩人會因為找到想要的東西而完全無視目擊者,還是太樂觀了些。

  「那麼你還算安全,但理想的情況是讓他們自己知難而退──等等,」萊曼特忽然靈光乍現。正因為來的是托馬斯,展現吸血鬼優勢的作法,只要變通一下還是可行的;前提是趕得上。「我能解決他們。」

  「『解決』?」

  萊曼特沒有應答。他深吸一口氣,同時從方才化形出黑鳥的斷肢處,血液開始大量滲出,整個人的輪廓隨之逐漸覆沒在溶解紛飛的血肉中。

  樓下傳來腳步聲,「一樓沒看到,就是在樓上吧?」侍從的聲音越來越近,應該已經來到往二樓的樓梯前。「這麼大動靜還沒反應,要不是嚇傻了,就是想裝死蒙混過去……」

  房間內,截然不同的形貌正開始構築。先是不同於原本骨感的手與足,緊接著是有著不同性別曲線、肉感玲瓏有緻的身段;唯一相同的是仍然漆黑的髮絲與紫色雙眼,儘管黑髮長及肩頸,看似慵懶的眼眸則在妝容襯托下蘊藏著勾人的蕩漾。

  此時站在房內的女子約莫三十出頭,只穿了件薄襯衣、酥胸若隱若現;個子不高,蹬著那雙鞋根又尖又挺的花鞋卻顯得氣勢十足。她用手梳攏頭髮,踩踏過木質地板、發出叩叩響聲,先是回眸對著白髮貴族嫣然一笑,旋即扭開門把走了出去。

  

  「凱楠.佛卡夏的房客,別以為你在上頭神不知鬼不覺!現在最好快點──」

  托馬斯的侍從正爬到階梯的一半處,氣焰高漲的嚷嚷被出乎意料的來人給硬生生打斷。

  「女人?」侍從抽動鼻翼,女子濃烈的脂粉氣味與衣衫不整的模樣立刻給了他答案,「天啊,老爺,那個房客竟然在租屋處召妓!……老爺?」

  聽到身後沒反應,侍從困惑地回頭,卻發現托馬斯的臉色唰地一片慘白。

  「唉呀,」女子咯咯笑了起來,「沒想到還會見到你。莫非是來找我的?」

  托馬斯倒退兩步,聲音也打著顫,「你別愣在那,快點下來!」這話是對侍從說的,然而對方卻仍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老爺,只不過是個女人……」

  「別廢話了快下來!」

  侍從忽然感覺臉頰一辣,像是被鞋尖擦到;一道身影沿著樓梯扶手竄下,他還沒能釐清現狀,卻看到本應站在樓梯口的風塵女子竟出現在托馬斯身側。

  她穿著那雙高跟鞋,即便從樓梯上躍下,落地時也該發出點聲音吧?侍從愈想不禁頭皮發麻:方才他連半丁點腳步聲都沒聽見。

  「咬字很清楚嘛,這痊癒速度想必是魔法的功勞。」女子愛憐地撫摸托馬斯因恐懼而僵硬的面容,撬開他齒列喀喀打顫的嘴,「假牙用什麼做的?珍珠?瑪瑙?真羨慕你們有錢人呢,看得我又想要了。」她刻意加重「想要」二字,語調充滿暗示;然而在現場另外兩人聽來,比起撩撥更像是恫嚇。

  「妳……妳……」

  「放開老爺!」這下侍從倒不再躊躇,拔腿奔下樓梯。

  「也不是不行。」女子的身影一晃,與侍從一個擦肩,竟又回到方才站的樓梯間。她臉不紅氣不喘,懶洋洋地往側邊一靠,紅蔻丹的指甲輕敲起木質扶手:「不過可以請你們離開嗎?工作被打攪讓我很困擾呢!」

  「工作……」好不容易逃出魔掌的托馬斯踉蹌了幾下,努力擠出嘲諷的笑容,「我知道妳是什麼東西。妳這怪物,那房客早成妳的餌食了吧?」

  「別說得那麼難聽。」女子挑眉,「我對工作還是很上心的,那小夥子完事後睡得可香呢!而我只不過想趁這段時間討點『真正的』報酬罷了。先前在南街區,我不也讓你好端端的回家了嗎?」

  「哪裡是好端端──」

  「雖然現在我倒覺得,早知道當初就貪心點。」女子對托馬斯的反駁置若罔聞,漫不經心地捲弄起頭髮,「男人啊果然都不是好東西,逮到手後就該立刻吃乾抹淨……唉呀,背對著我的那位先生,是打算用無聊的小咒語應付我嗎?勸你最好打消念頭喲?」

  女子走下樓梯,從後方一把攫住侍從的肩膀,抬腳往膝蓋窩一踢;未完的咒語立刻轉為一聲淒厲的哀鳴,高頭大馬男人跪倒在地。

  「我們的耳朵很靈的;你們偷偷說了什麼壞話,想裝作沒聽見也難呢。」滴滴殷紅從女子的指縫間淌落,規律的滴答聲在菸嗓的低語中襯得格外響亮。「現在兩位何不學習當個禮貌的乖小孩,停止胡鬧,滾出別人的飯廳?」

  「小孩?別、別開玩笑,老爺可是堂堂奎多家的──」強忍著痛起身,侍從努力想要維持尊嚴,卻看到自己的主人轉身準備離去。

  「夠了,到此為止。」托馬斯.奎多沉聲道。「回去報告情況吧。」

  「老爺……」

  托馬斯不再應答,逕自踏出工房;侍從遲疑半晌,終於一瘸一瘸地跟上主人的腳步,臨走前仍不安地頻頻回頭張望。黑髮女子並沒有尾隨而來,依然站在工房的闃暗中;臉上掛著嫣然的笑容,五官的陰影卻隨著距離漸遠而與妝彩交融,終成漆黑一片。

  

  「好了,現在……」女子關上工房大門,轉身卻看到白髮貴族放輕腳步正要下樓;他沒開口招呼,而是伸出手指作勢要她別出聲。

  女子狐疑地照辦。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站在工房中央環顧四週一圈,接著逕自筆直走向一處翻倒的材料箱,伸手從中挾出某個東西。

  那是一條金屬鍊──雖然看起來像無機物,卻歪歪扭扭地顫動著,最前端繫著的紅色寶石一明一滅,好似昆蟲滴溜轉動著眼珠。

  夏彌爾另一手抓住金屬鍊的尾端,像解開鎖扣般一絞,整條鍊子突然斷裂成數截落在地面;寶石的光澤也黯淡下去,仔細一看竟是一小塊燒白的煤,隨後化成灰燼四散消逝。

  「火元素的竊聽蟲。傳統、簡單卻總是有效的玩意,我就料到他們會帶上。」他解釋,「因為傳統,所以布局的方式單一,稍微有點經驗不難判斷出安置在哪。」

  女子露出鄙夷的神色:「那些男人真不是一般的令人作嘔。」

  「現在可以正常說話了,萊曼特。竊聽蟲就這麼一只。」夏彌爾輕咳了聲,視線明顯迴避女子肌膚裸露處,「倒是你……這招不愧是連我都感到吃驚。吸血鬼能夠獸化的傳說還略有耳聞,能夠完全化形成不同人的外貌可是第一次見到。」

  「這裡可沒有什麼『萊曼特』,」女子笑道,「我叫伊絲梅。」

  夏彌爾望向女子。

  「伊絲梅?」

  「是啊,就算是南街區的流鶯,有個名字也不奇怪吧?」

  見白髮貴族陷入沉默,伊絲梅大膽地湊了上去,將對方順勢推上壁爐邊的搖椅,自己則一跨一坐,阻擋了起身離開的去路。

  「先生又該怎麼稱呼?當然,像你這樣舉止紳士又生得好看的客人,要我喊你什麼都行就是──」她邊說著,指尖恣意解開高領襯衣的釦子,往內探去。「……別開玩笑了,萊曼特,請你起來。」夏彌爾想把女子推開、觸手可及之處卻淨是白皙裸露的肌膚,一時之間竟彷彿手足無措。「不,『伊絲梅』女士。如果現在你希望被這樣稱呼的話。」

  「萊曼特、萊曼特,你從剛才起就一直提的萊曼特到底是誰啊?」伊絲梅的語氣透出些許掃興。

  「不就是你嗎?我看到萊曼特變成……」

  夏彌爾仔細端詳起女子,除了標誌性的黑髮和紫瞳、以及若隱若現的獠牙外,眼前的人確實和萊曼特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尤其是眼神──透露著豐富性格與情緒的眼神、明顯抑揚頓挫的語氣、乃至溢於言表的喜怒哀樂,從來沒出現在萊曼特身上過。

  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嗎?明明親眼目睹,夏彌爾卻也不禁困惑起來。

  「先生顯然搞錯了什麼。」

  「如果您肯從我身上起來再解釋,不勝感激。」

  「哼……」伊絲梅彷彿陷入考慮,「反正也沒多少時間了,你就忍忍吧。」她伸手想疊在夏彌爾的手上,卻穿了過去。「這又是什麼魔術?」

  「您不肯起來,我只好自尋他法。」

  「看上去還要花點時間呢,在我走前,咱們還有時間玩一玩。真的不考慮看看嗎?」

  「恕我拒絕,伊絲梅女士。」

  伊絲梅嘆氣:「真可惜,難得遇上這麼好的客人。那麼我就長話短說吧:只在必要時顯現蹤跡,其餘時候藏在影子裡悄聲無息。」她用歌唱般的語調輕聲道,「那就是『我們』的工作。」

  「還有其他像您這樣的存在?」

  「也許有,也許沒有;我不清楚,也不是很有興趣知道。我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就已足夠,過多的信息只會惹人心煩。」伊絲梅傾身,一字一句將濕潤的氣息吹在夏彌爾的頸上,「先生顯然是太正經了。揹負過多心事,只會讓人生越來越無聊喲?」

  伊絲梅舔唇,夏彌爾以為她緊接著要張口噬咬,卻看見黏稠的血液從對方訕笑的嘴角淌下;不出一會兒,風塵女子的身形便淹沒在溶解的血肉中。

  白髮貴族恰好同時完全恢復成只有靈體的狀態,他趁勢直接穿過椅背、迴避開那些在空中蠕行的殷紅;接著看見萊曼特重新出現在自己方才坐的位置──儘管左臂前端仍然空著,殘餘的血肉則沿著斷面處翻騰、捲動,像在尋找丟失的殘肢。

  癱坐在搖椅上,萊曼特面色蒼白,呼吸更是淺得像隨時會被空氣稀釋乾淨。有那麼一個瞬間,夏彌爾以為黑髮偵探會就這麼衰弱死去;緊接著聽見鳥禽撲翅的聲響,早先放出窗外的黑鳥銜著一只深色玻璃瓶沿著樓梯飛下,穩當地落在搖椅扶手上。

  萊曼特一把抓過瓶子,動作難得躁進:黑鳥正在重新分解構築成左臂,他卻等不及手掌生成,直接用牙齒扯掉軟木塞,仰頭將瓶內液體一飲而盡;可以看到他的喉頭隨著液體滾過而跳動,將死的呼吸也轉為短促激烈的喘聲;在吞下最後一滴時,他好像嗆到似地咳了聲,呼吸卻也漸漸趨於平整。

  夏彌爾未急著發話。待萊曼特的手臂完好如初、重新戴上手套,他才開口:

  「我想我看出你先前老是病懨懨的原因了。那瓶子裡裝的是人血?」

  「讓行商人安格斯牽線得到的貨源。」萊曼特吁了口氣、恢復平時的坐姿,「據說採血裝置最早只能從聯邦進口;現在梅鐸醫院取得藍圖後請洛赫的手藝人生產,價格也稍微親民了點。不過我一次能負擔的數量不多,畢竟偵探這份工作算不上穩定。」

  「上次在翡翠邸發生的狀況是血瓶短缺所致?」

  「不完全是。」萊曼特遲疑:「那應該……比較接近意外。我沒有嘗試過在那麼短的間隔裡接連化形,大概超出平時攝取量的負荷了吧。」

  「所以血瓶是你全部的食糧來源。」

  「我還是需要進食的,普通人類的食物。不過如果你是指對血液的需求,是。」

  「你沒考慮過直接吸取活人的血嗎?」夏彌爾問,口氣輕描淡寫,眼神卻緊盯萊曼特的反應。

  面對這個問題,萊曼特立刻搖頭:「我試過,辦不到。」

  「但你是吸血鬼,常理來說那是你的本能?」

  「我不知道原因,但事實就是即使強逼自己喝下去也會馬上吐出來。被攻擊的人類的記憶會引發很嚴重的反胃……」

  「記憶?」

  「我能讀到人血中蘊藏的記憶碎片。就好像氣味一樣;那些喝下去的血液被消化了,記憶的氣味卻不會馬上散去,是人類沒辦法掩蓋的線索──」

  ──人人身上都會有線索,誰也無法掩蓋留在血液中的味道。

  這句話在夏彌爾腦中閃過,他回想起宴會夜晚逮到的吸血鬼少年,一樣有對灰紫色的眼眸和烏黑的頭髮。

  「倫尼·娜塔莉亞,」夏彌爾說,「那孩子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我想,難不成……」

  「娜塔莉亞的姓氏是他自己胡謅的。不過確實,廣義來說,我們第一次碰面是在翡翠邸的晚宴上沒錯。」萊曼特眨眨眼,「雖然就像剛才伊絲梅表現的,『他們』不等於我;『他們』也不受我控制。」

  「你記得倫尼遭遇的情況?」

  「一清二楚,包括你淡然無味的血;不過現在既然知道你並非活人,也許說得通吧。」

  夏彌爾挑眉:「所以你也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我知道,但只是旁觀,沒辦法插手。我能夠化形成『他們』,讓他們取代我出現,然後就只能當個觀眾。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遵循共同的目標行事,剛才伊絲梅的舉止你也看到了,她很有自己的想法……和性格。」

  萊曼特補充時,聲音不知為何有些沙啞。

  「孤兒倫尼、行商人安格斯、學者莫丁、妓女伊絲梅,還有諾耶菈。諾耶菈比較特殊,我沒辦法確切定位她的職業和身分;不過總而言之,我只能化形成這些存在。」

  「為什麼是這些身分?」

  「我不知道。」

  夏彌爾忍俊不禁:「你對自己的事情,不知道的還挺多。」他雖這麼說,倒沒有責難的意思,僅是打趣──卻看見萊曼特聞言慎重其事地前傾了身子。

  「那正是稍早我想說的。我無法提供等值的情報;除非我先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誰──」

  黑髮偵探輕聲道,一向空洞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熱度。

  「我需要一個能夠協助我找回記憶的同伴,夏彌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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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6-6 19: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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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玫第姆停止監聽,從南街區一戶二層樓房的窗台上一躍而下;她的貝爾達能語不太利索,但方才窗內斷續的淫聲穢語無須文法常識也能猜出個所以然。

  她走向等待的同伴所在處:「確認完畢了,顛妮茲。」

  「結果如何?」

  玫第姆搖搖頭:「也不是她。老實說,沒有吸血鬼的氣息,早該猜到不是了啦。」她嘆口氣,兩手一攤:「我們乾脆放棄吧?」

  顛妮茲指向其他樓房:「還有那些沒確認……」

  「可是導師的指示很清楚,目標是『白髮、高大的男性吸血鬼』,顯然和那個貝爾達能人口中的妓女八竿子打不著邊嘛。」

  「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證牠們真的毫無關聯。如果牠是那個男人的黨羽呢?」

  自從兩人那天追蹤吸血鬼的氣息來到南街區、遇到那位倒在巷弄的落難貴族以來,調查就遲遲沒有進展。即便是一向穩重的顛妮茲也難得顯得焦慮;儘管她還是盡可能保持前輩該有的沉著與謹慎。

  還有發號施令的習慣。

  「除非隸屬同一個家族,否則吸血鬼很少彼此聯手吧。」

  「那種規矩在隙民身上不適用。」顛妮茲的語氣輕柔,卻充滿不容質疑的堅決,「隙民的出身也有可能是──」

  「也有可能是被轉化的人類,我當然知道;但那些持有家徽的吸血鬼也不一定是純種的啊?」

  「跟純種與否無關,玫第姆。是教育和習性──那些有家族榮譽心的吸血鬼習性受到傳統約束,但隙民則不。」顛妮茲的語速逐漸加快:「那些轉化後就被棄之不顧、自生自滅的隙民,會像無法預料的瘋人,完全沒有固定的行動準則。且事實上,牠們真有不少的精神狀態是混沌的,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這些我都知道,妳沒必要像以前導師上課一樣一字不漏全部重講啦。」

  「妳真的知道嗎?那妳難道不知道,如果用一貫的態度面對我們現在追捕的對象,是很危險的嗎?」

  「我只是希望可以快點把事情辦好。我們被這些額外的目標浪費掉太多時間,萬一白髮吸血鬼趁這段時間逃了呢?」

  「牠還在洛赫。」

  「說不定明天就趁亂離開了。」玫第姆說,「這裡現在到處是觀光客,既然隙民可以趁亂混進來,牠也能找機會溜出去。」

  「如果牠還沒察覺到我們,就沒必要溜。所以謹慎行事是必要的,只有敵明我暗才有機會找到東西的下落。」

  「直接把牠解決了,搜身後把文獻拿回來不是更好嗎?」玫第姆小聲咕噥,她很清楚顛妮茲聽到後會有什麼反應。

  果不其然,對方的眉頭立刻緊絞在一塊:「妳什麼時候才能──」

  「好啦、好啦,當我沒說行不?」玫第姆不耐煩地打斷,「『從白髮吸血鬼手中奪回被盜走的文獻』;因為指令中沒有要我們殺,所以最好不要發生任何衝突。妳的行動準則就是盡可能遵循導師的意思,而我身為後輩應當服從妳的發號施令;一向都是如此,我想這次也不會有什麼差別吧?」

  「玫第姆……」顛妮茲欲言又止。沉默半晌,她從衣袋中掏出一枚扁平的石頭;石頭一面亮滑、一面粗糙,細看灰土色的石礫間夾雜著半透明的晶體,在月色下閃閃發光。

  「標記石,」玫第姆一愣。「等等,妳有在牠身上下標記?」

  顛妮茲緩緩點頭。

  「那我們花這麼多時間追查……導師知道標記的事嗎?妳瞞著導師?」

  「我沒說,因為這是意外留下的。牠把文獻盜走的那天不是我執勤,可是我也在現場。我一度以為自己也能像守衛一樣擋下牠,畢竟過去也不是沒有實戰經驗。但是……」顛妮茲越說越小聲,「我對上牠的視線,那對眼睛就和凍結的湖面一樣,妳知道冰層下面肯定有什麼,深邃、漆黑……那層薄薄的冰,走錯一步就萬劫不復。我嚇住了,動彈不得,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牠離開。」

  「但妳藉機做了標記。」

  「很微弱,因為是勉強附上去的,雖然多虧如此當下沒被察覺,但就算追查過來,也只知道牠在洛赫的某處;雖然鎖定範圍還是比我先前說的還小。」

  顛妮茲邊說邊比劃。

  「我們現在在這個通稱『南街區』的地方,而標記石感應的範圍,則是在北側。我會這麼執著調查清楚南街區的妓女吸血鬼是有原因的……」她越說越小聲,「我很害怕,從沒這樣害怕過。雖然身為前輩不該表現得軟弱,但是……對不起。」

  玫第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一直認為顛妮茲是深受導師喜愛的模範學生,接獲導師的指令絕對說一不二,更不會因一己私慾而撒謊。和總是鑽漏子、為私慾挑戰規矩的玫第姆不同,顛妮茲可以說是團體中的最佳榜樣。

  然而現在那個完美前輩的形象卻出現裂痕。玫第姆感到不知所措;如果讓導師知道這件事,顛妮茲很可能會失去現有的地位與權限,那麼往後搭檔的時候,自己也不用老是受制於她的保守……但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

  良久,玫第姆才勉強開口:「妳現在告訴我這些,是總算肯面對現實了?」聲音中透露出一股倔降,而她不喜歡這樣。「我也不是不能替妳瞞著導師啦,不過……」每次她這麼說話,顛妮茲就會露出了然於心的微笑,像是還把她當成小孩子看待。

  可是這次顛妮茲沒有笑,她顯得憂心忡忡;而玫第姆隨即也知曉了原因。

  有吸血鬼正徐步靠近她們的所在之處。

  

  ✲

  

  玫第姆不喜歡洛赫地區。這裡和溫暖的故鄉實在差太多,造訪以來,城鎮總是灰濛濛、冷颼颼,連偶爾露臉的日光與月色都像覆著一層霜;而當這些霜覆蓋在建築表面,增加行走其上的難度時,玫第姆心中的厭惡立刻往上攀升一個等級:她不得不稍稍放慢腳步,免得習以為常的跳躍成為暴露行蹤的絆腳石。

  玫第姆躡手躡腳行過矮牆,步履輕盈,連熟睡的浪貓都不受驚動;她來到盡頭,一蹬一翻,轉瞬便上了房頂。玫第姆最引以為豪的就是自己的體能。雖然資歷是倒數的後輩,論實力卻能在同門中名列前茅──甚至比前輩顛妮茲還要優秀。除了腳力外,她的夜視力也很強;曾有同門又嫉又羨,說玫第姆搞不好混有古代吸血鬼的血統。這份「恭維」令她飄飄欲仙,但她心底竊喜完後仍出聲制止對方;她畢竟是獵人,不該和嗜血的野獸被混為一談。

  發揮與生俱來的優勢,玫第姆避開過於低矮的房舍、減少反覆攀爬白費的時間,往目標逼近的同時,探測到的吸血鬼氣息也越來越濃烈。會被選為獵人的孩子多半天生就對吸血鬼有感知力,玫第姆也不例外;她側身倚在一柱煙囪的陰影下,感覺空氣中那縷混合了血氣與獸臭的游絲動向愈發清晰,直到伸手就能將它梳理成一束聯繫著目標的繩索。

  目標所在範圍已縮小至極限,必須執行下一步驟了,玫第姆心忖。她乾脆放棄了視野良好的房頂,挑準一戶臥室窗口還亮晃著微弱燭光的屋宅,沿著壁面滑下、輕巧降落在窗台附近。她瘦小的身子完美地與燈火造出的陰影融為一體,訓練有素的呼吸方式連吐出的白霧都稀薄得難以辨識。

  探知吸血鬼絕不能只仰賴視覺,因為當吸血鬼進入戰鬥狀態,人類的眼睛想跟上那快速的動態僅屬徒勞;但不代表鍛鍊感官不重要。相反地,獵人必須快速尋找對自己有利的地形、時時監督自己的行動,不能將太多訊息洩露給對方。玫第姆知道自己多半已經進入來者的感知範圍,此時的訣竅就不在匿蹤,而是偽裝。這是人類對上吸血鬼時少數的優勢:對獵人們來說,吸血鬼是明確的警戒目標;但在那些野獸看來,人類們就是一群會走動的糧食,隨時等著被大快朵頤,不值得放在心上。也就是說,即使發現某個區域有人類在活動,只要所在位置稱不上可疑,吸血鬼多半只會忽視。

  利用好這份掉以輕心,再配合團隊合作,人類不見得會輸給這天生條件優異到犯規的種族。隨著吸血鬼的氣息愈來愈近,玫第姆的心跳也開始加速──對方會發現「我們」的意圖嗎?

  終於,吸血鬼出現在玫第姆的視線範圍,從仍然慢悠的步伐看來,對方顯然不將感知到的人類放在心上。玫第姆保持著一動也不動的姿勢,緩緩轉動眼珠抬升視線,看到深色皮革長靴、馬褲、長襬風衣,以及腰間若隱若現的佩劍劍柄。

  然後她發現來者看上去是個年輕人,體型中等;有一頭紅色長髮,長髮尾端鬈得像團火焰,被紮成一束馬尾垂落,隨著步伐擺盪。而即使退一萬步,辨別不出具體的髮色,玫第姆也可以保證對方絕不會被描述成「黑髮、妖嬈的妓女」或者「白髮、高大的男人」。

  ──第三隻。現在洛赫這裡起碼有三隻吸血鬼。該待對方經過後,緊急中止作戰先去和顛妮茲合流?或者……

  還沒打定主意,玫第姆立刻發現自己恐怕沒有琢磨利弊的閒暇。紅髮吸血鬼先是往前幾步,接著忽然停了下來。

  「妳什麼也不做嗎?」

  冷不防,玫第姆像隻耳朵遭揪住的林兔般,整個人被提起來。

  她黑亮的眼眸瞪得老大。

  「我還等著呢,妳在這裡蹲半天不行動,是嚇傻了,還是還有別的花招?」

  紅髮吸血鬼長得斯文,眉宇間卻明顯有股戾氣;他的口氣更帶著鄙夷與微微的惱怒,好像一遭不敬就會出手傷人。但是……

  玫第姆佯裝心虛別開視線,瞥見別在衣襟上的金屬製紋章,上面有古語文字與繁複的圖騰,表面打磨得光亮。對方持有家徽,她心想。隸屬於某個家族,受到不可一世的自尊束縛,總之不是隙民。要是顛妮茲在旁大概會說她判斷下得太草率,但她倒認為,危難當頭時比起在那裡猶豫個半天,不如盡快隨機應變吧!畢竟如果對方不是隙民,就還有溝通的餘地;能溝通的話,就可以刺探出我方策略暴露的程度。

  「……放開我!」玫第姆蠕動嘴唇,丟出倔強卻脆弱的抗議,「你休想得到我的血!」

  「誰想要妳的血了。」紅髮吸血鬼的怒意倒是削減了些,換上一臉難以置信,「王國的獵人現在就剩這點素質嗎?」

  「你怎麼……」

  「妳的膚色和口音、穿著全都明顯得不得了。」紅髮吸血鬼仍沒有鬆手的跡象,「妳來洛赫做什麼?我知道妳的目標不是我……別再想著問蠢問題,我知道就是知道,從妳偷偷摸摸爬上屋頂起早就都看在眼底。好了,快點回答我。」

  從爬上屋頂起就被發現了?這著實令玫第姆吃了一驚。她吞了口唾沫,放棄扯謊的念頭──吸血鬼太擅長辨讀細微的變化,尤其現在對方的專注力正緊咬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是……導師要我來追查一隻隙民。」

  「為什麼?」

  「他偷了我們的東西。」

  紅髮吸血鬼彷彿聽到笑話般噗哧一聲:「妳們的防禦水平也太令人不敢恭維。那可悲的隙鬼偷了什麼?」

  ──對方用「隙鬼」這種鄙夷的說法稱呼隙民,口氣中甚至帶著看好戲的心態。看來應該不會是那隻白髮隙民的同黨,玫第姆想。

  「就是一些古文獻。」玫第姆抿唇,「是王國圖書館的機密,你再問我也不會回答的。」

  「我看那些機密大概不是真的那麼重要,否則也不會派妳這種水準的獵人來。」紅髮吸血鬼忽然像失去興致般鬆手,玫第姆跌坐在地;倏忽,他卻湊得老近,目光如刀刃般鋒利。「──那妳追查的隙鬼,又長什麼樣子?」

  「白髮高大……就像是……北方人……」

  前一秒還在高興對方被誤導以為我方只有單槍匹馬,下一秒就囈語著吐出答案,玫第姆這才發現自己雙手正抖得厲害。為了抑制顫抖,她環抱起身子,牙齒止不住喀喀作響。對方已經起身,玫第姆的腦海裡卻還滿滿都是那雙眼眸的威懾力:冷冽的紫灰色,令人聯想到金屬與劇毒。

  顛妮茲當時也許也是面臨相同的情況,被渺小、無力所宰制,無法動彈。

  「傳聞果然是真的嗎?」無視她的恐慌,紅髮吸血鬼自顧自地說,「這倒是個不錯的情報,謝了。」

  玫第姆掙扎著撐起身子。

  「不過──」

  話音未落,紅髮吸血鬼瞬間消失在原地,紅色馬尾曳出的殘影轉瞬即逝;取而代之是撲了空的兩把刺刀,以及與方才頹勢判若兩人的玫第姆:原本釋放的情緒往內收斂,此時她壓低的身體重心使整個人如磐石般穩固,且雖然剛以人類極限的高速前撲,呼吸卻絲毫不見紊亂。

  「果然麻煩的東西還是殺了省事,」與之相反,紅髮吸血鬼的暴戾則明顯怒放開來。「我該問完話就立刻解決掉妳的。」他明顯戒備著玫第姆手上的刺刀:刀刃漆黑,比起金屬更像某種石材,卻鋒利無比。從吸血鬼的眼神看來,那兩把刺刀比玫第姆更被當成不可小覷的對手。

  玫第姆沒有回話,她握緊自己的籌碼,展開下一波攻擊。她知道自己手中刺刀的威力,只要能刺中一下,淬入刀刃中的物質就能讓人類天生的劣勢減少許多。

  只要一下就好!

  過去每一次的戰鬥中,她都這麼想;但總差那麼一點。無論導師、前輩或者同門,都告訴她不要把刺中當成目標,人類若能跟上吸血鬼的速度肯定是運氣垂憐。但她不願那麼想。打磨至極限的刀刃,為的就只是虛張聲勢?玫第姆無法接受,因此她總是在作戰中一次又一次嘗試。

  以及品嘗失敗。

  刀刃再度撲空,近在咫尺的要害又一次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化為泡影。

  玫第姆壓抑的情緒逐漸開始動搖。

  這次還是不行嗎?對方顯然還沒被逼到極限,說不定還有所放水;玫第姆痛苦地想著:但這就是現在的我所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了。不管怎麼努力,「我」還是不行。最後依然必須是「我們」──如果放眼整個作戰,玫第姆成功地沒有讓對方發現另一位獵人的存在,這將為團體帶來勝利;卻是她個人再一次的飲恨。

  等將對方誘導至指定的「狩獵範圍」,蟄伏已久的顛妮茲就會為這場戰鬥畫上休止符。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論體能和戰鬥能力,顛妮茲絕對比不過玫第姆,但她是前輩,以及更擅長俐落、完美的收尾,所以這對拍檔的合作無間不會出現別的可能。

  鏗!

  紅髮吸血鬼似乎觀察完畢、或者終究感到膩味,拔出了劍。剎那玫第姆右手握著的刺刀被硬生生彈開,同時一串血珠濺灑在地,與玫第姆後撤的路徑一致。

  「結束了。」吸血鬼說,語氣出乎意料地淡漠,像已經閱畢結局、索然闔上書本。

  玫第姆的右手虎口鮮血淋漓。同時紅髮吸血鬼正式進入「狩獵範圍」,她霎時忘了疼痛,竟有點希望顛妮茲不要準時出現;她甚至也忘了,哪怕顛妮茲只是稍有閃失,自己恐將剩下死路一條。

  因此當顛妮茲真的沒有如預料般現身接應時,她一時之間只浮現困惑,未被排山倒海的驚惶所淹沒;而這成為她的救命索。

  玫第姆在招架攻防的節奏中,彷彿強運加持般,近乎躲掉紅髮吸血鬼痛下殺手的第一擊。當然,這一斬只是避開要害,只要對方補刀,她還是得死;但紅髮吸血鬼的動作忽然就停下了。

  他抬起頭,好像留意到什麼更加值得費神的存在,嘖了聲;下一秒,玫第姆眼睜睜看著眼前的人形化為殷紅的流體分解,然後匯集成數隻漆黑的生物,往四面八方散去。

  那些生物看起來像貓。

  玫第姆站在原地好一會,才慢慢將瞬間接收到的所有情報串聯起來:她猜到自己潛行時的行蹤為什麼會被發現,八成源自那矮牆上看似無害的浪貓;還有紅髮吸血鬼為什麼突然離開,恐怕是查覺到另一位吸血鬼氣息的緣故。他大概追過去了;也不曉得是否短兵相接,而後又發生什麼,不一會兒兩種氣息都消失無蹤。玫第姆開始慢慢往顛妮茲待命的地方移動,這時不安與恐懼終於逐漸滲漏出來。

  當四處都找不著同伴蹤影的時候,她的顫慄才完全成形。

  並在看到遺落在路邊的標記石時化為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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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6-13 20: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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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男孩契米在翡翠邸的庭院裡踽踽獨行;雖然他裹著厚毛毯,踏出的步伐仍被寒風凍得巍巍顫顫。今日再度轉陰,草木在缺少光源的庭院裡疏落成空有輪廓的剪影,黑暗像綢緞般覆蓋其上,使一切遠近更加曖昧難辨;但對於契米而言,這和月色清朗的夜晚恐怕只有氣溫或者濕度的差別。他慢慢摸索著前進一步、又是一步,讓熟悉的磚頭與牆面斑紋為其引路。

  契米最後來到目的地,一棵枯枝上零星掛著殘葉與霜雪的樹下。他沉默地站了好一會兒;接著便打算要離開。只是剛走沒幾步,他忽然又停了下來、仰起小臉探問:

  「……是可可在那裡嗎?」他稍稍提高音量,「是可可對吧?」

  好一陣子,回答他的只有靜默;但緊接著,停在樹梢上的所有黑鳥全部鼓翅飛起,擦過細的枯枒、發出沙沙聲響。

  不久後,黑髮黑衣的偵探已站在男孩身後的樹下。

  「是我,萊曼特。」萊曼特說,「前陣子有來拜訪過。」

  未預料到咫尺處會突然傳來人聲,契米嚇一大跳;隨後的答案更令他顫了顫;但他努力不表現得太明顯。

  「夜、夜安,萊曼特先生。」他轉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小聲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我只是隨便猜的,因為可可最近很愛躲在樹上,再突然跳下來嚇人……」

  「不需要道歉。你在這裡做什麼?」

  「來探望小鳥。」男孩伸手摸索一下、碰到樹幹,然後以此為基準點往地面比劃:「牠睡在這裡。」

  原來那隻生物最後沒有活下來,萊曼特心想。他在腦中轉了一輪常見的應對,從中揀選最為簡短的說詞:「請節哀順變。」

  契米若有所思,遲疑片刻後開口:「萊曼特先生早就知道了嗎?」

  「知道什麼?」

  「就是……小鳥沒辦法留下來這件事。」契米慢吞吞地說,「那天後來,我和可可一直在爭要叫小鳥什麼;結果弗克納先生仔細看過以後,說要做好和牠說再見的準備,最好也別取名字。」他再度仰起小臉:「萊曼特先生那天之所以生氣,是因為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嗎?」

  「我沒生氣。」萊曼特想了一下,補充:「我那天身體狀況不佳,看到血讓我更不適,只是因為這樣。為什麼認為我會對小鳥的事生氣?」

  契米支支吾吾:「對不起、因為、呃──以前我曾經偷偷藏起闖進家裡的松鼠,被姊姊念了一頓。她說那隻松鼠受了重傷,已經不行了,養牠只是讓牠痛苦更久而已。所以我猜,大人是不是都會那麼想……」他的表情侷促不安,似乎還有話沒說出口;但更多的疑問終究被吞回肚裡。

  「我不認為蓮娜小姐的想法有什麼問題。」

  「萊曼特先生也覺得──」

  「不,我沒特別思考過終止或延長生物壽命的事,所以暫時沒有想法。不過,」萊曼特頓了頓,「我認為你的推論不完全正確。」

  「咦?」

  「也有人不是那麼想的。那天要你們帶小鳥去找管家的是夏彌爾吧?如果他也不贊同幫小鳥包紮,就不會那麼說。」

  「也許他當時還不知道……」

  「關於此事沒有足夠證據。說不定他即使知道,還是希望你們能照顧牠直到最後。」

  契米好像接受這個說法。他說:「夏彌爾先生人很好。」接著用力吸了吸鼻子,將後續的話語藏在鼻音裡:「他也讓我留下來了。」

  每個字萊曼特都聽得一清二楚,但他沒特別說什麼。

  「你看起來很冷。如果不進屋去,晚點大概會發燒。」

  「有……有一點,其實我是偷跑出來的,對不起。」契米挪動腳步,摸索著往主屋的方向走,「夏彌爾先生說過晚飯後最好就不要離開房子,平常弗克納先生也會盯著我們。不過今天剛好家裡有客人──啊,不是說您,是另外一個先生。」

  萊曼特知道契米說的是誰。考古學家賽羅,也曾出席當初的翡翠邸晚宴,似乎與評論家博杜安熟識。正因如此,萊曼特本以為夏彌爾是為了蒐集失蹤案情報才邀請對方;但根據方才鳥禽在餐廳裡聽到的談話內容來看,卻並非如此。

  他們討論的是關於洛赫的歷史,以及位在貝爾達能東南方、名叫維樂媧的王國的事情。洛赫座落在貝爾達能最北邊,與維樂媧王國相距甚遠,萊曼特一時並想不透為何會將兩地放在同一個話題裡討論。

  考量到賽羅的專業,也許兩者在千百年前真有什麼千絲萬縷的關係吧?但夏彌爾又為何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在萊曼特聽起來,白髮貴族並非純粹附和考古學家的滔滔不絕,甚至也提出幾個深入的觀點,可見他對此事頗有研究。這是他的個人嗜好嗎?或者有別的意圖?

  萊曼特跟上契米的腳步:「那個人常來嗎?」

  「好像是最近才來的。可可說以前家裡都沒有訪客的,可是現在除了『全身黑漆漆』的先生以外,還有個『講話很大聲』的人也會出現在家裡。他好像叫作──叫作──」

  「賽羅?」

  「對!是賽羅先生。您怎麼知道?」

  萊曼特沒有回答契米的問題;他看見只穿著黑色襯衣的白髮貴族冷不防出現在不遠處的門口,雙手環抱胸前。萊曼特正欲出聲招呼,對方卻微笑著搖搖頭。

  「……怎麼了嗎?萊曼特先生?」

  「沒什麼。我認為你快點進屋去比較好。」

  

  ✲

  

  「我另外準備了談話的處所,餐廳正在收拾。」夏彌爾領著萊曼特在翡翠邸的長廊上前進,「你應該已經用過晚餐了?」

  萊曼特點點頭。「賽羅先生已經回去了?」

  「……雖然算是否定你的謀生手段,我仍得說,竊聽他人飯局的行為並不值得嘉許。」

  「若你沒有做出類似的行為,也無從得知我旁聽了你和賽羅先生的談話。」

  「只是讓幽靈定期彙報宅邸周遭的情況罷了,況且這裡是我家。」夏彌爾頓了頓,「如果你願意告知餐廳周遭哪裡有能讓鳥禽通過的漏洞,倒是不勝感激。弗克納正為此頭疼得不得了。」

  「翡翠邸是你的所有地……」萊曼特思索一會,道:「但是活人才有繼承權。」

  「你聽過權狀買賣嗎?」

  「略有耳聞,近年似乎很常見。」

  「那即使我用了這種方法也不奇怪吧。」

  「宅邸的僕人們呢?」

  「他們本來就是這裡的居民。老管家弗克納、廚師羅瑞,打從生前就為翡翠邸盡心盡力。」兩人來到一扇單扉門前;夏彌爾伸手向門把,卻停下動作,轉身挑眉:「只是猜測;萊曼特,你接下來是不是打算探問我在世時的出身?」

  「是。」

  萊曼特老實承認。數日前兩人確立了合作關係,萊曼特承認自己的吸血鬼身分、夏彌爾也「展現誠意」透露自己並非生者的事實;但圍繞著夏彌爾的迷霧仍絲毫沒有散去的跡象。即使知道他能使役幽靈、甚至自己也是其中一員,他的過去仍撲朔迷離。夏彌爾對吸血鬼的知悉顯然高過常人;雖然他否認寄出那封無屬信,老工匠佛卡夏目擊「北方血統男人」的證詞仍令人難以忽視。也許每絲關聯性都微乎其微,全部串接在一起仍難以輕易斷言一切純屬巧合。

  但顯然這些碎落的拼圖要湊出全貌,還得等上一段時間。

  「若我略過不答,你會介意嗎?」

  夏彌爾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很難不去懷疑我和那封送到你手中的無署信有關,畢竟北方人在洛赫地區十分罕見;但那和現在的案件、或者你追尋的目標並無具體關聯,至少我的判斷是如此。因此,即使我將自己的過去向你娓娓道來,也不過是浪費時間說個沉悶又冗長、絲毫不振奮人心的故事罷了。」

  萊曼特望向夏彌爾那對綠眸。吸血鬼擅長用視線施壓,也熟知如何抽絲剝繭人類眼神中隱含的信息;但認識至今,萊曼特從來沒能完整解讀夏彌爾的思緒。

  「我同意先處理失蹤案,」他告訴夏彌爾:「畢竟我今天是為此而來。不過在完成預定的事項後,希望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我會視情況盡力而為。」夏彌爾說,接著打開單扉門。

  

  從格局看來,單扉門後的房間原本應該也是起居室;但與上回萊曼特造訪的那間不同,這裡十分空曠,且髒污破舊的地毯上有拖動家具的痕跡,應是將原本的家飾全數搬空的結果。現在房間裡只剩一張圓桌、兩張高背椅子,久未補充柴薪的壁爐,以及將窗玻璃嚴實遮蔽的厚窗簾。

  「我照你的吩咐讓弗克納準備了,他邊盡可能挑選看上去還過得去的家具,邊說『怎麼弄都怪像審問間似的,萊曼特先生真是這樣要求的嗎』。」夏彌爾點燃蠟燭,放到桌上,「老實說現在我也有相同的感想;即使那天我要向倫尼問話,也沒成如此陣仗。」

  「這樣就可以了。」萊曼特走到窗前檢查,「比我自己的房間還合適。」

  「你喜歡待在這種完全捨棄舒適度與美感的地方?」

  「短時間來講這樣正好,空間越單純,越容易專注。」萊曼特說,「如果要長久住下,再多一張床會比較好;文件多的時候,大概會需要書櫃……最終還是會像我現在的住處;但是這裡這樣也未嘗不可,因為真正不可或缺的只有這個。」他扯了扯窗簾布。

  「現在是晚上。」

  「讀取記憶的時長很難控制;如果我有可能直到早上都還沒清醒過來,就得待在完全阻隔陽光的地方。」萊曼特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下。「如果你沒打算待在這,連蠟燭也沒必要。」

  「我在這會干擾到你嗎?」

  「不會。」萊曼特搖搖頭:「但你待在這也只能枯等,不如去睡覺。」

  「那無妨。」夏彌爾笑道,「自從我死後,所謂睡覺就只是一直在黑暗中枯等早晨來臨罷了。」

  萊曼特不再回話,閉目養神。他開始探索體內流淌的血液,找到新攝入的部分──由行商人安格斯入手的、佛卡夏的血。一日前,安格斯在酒吧「巧遇」了採辦後剛回到洛赫的佛卡夏。對方顯然還不知道自宅與工房已遭人清查,正悠悠哉哉地和老闆閒話家常;安格斯藉機混入對話,最後在老闆的建議下攙扶喝得爛醉的老工匠回住處。

  而老工匠的血也就這麼手到擒來。和倫尼或者伊絲梅不同,安格斯的做法更加謹慎:不在可能被目擊的場所下手,且錙銖必較,絕不多攝取超出所需範圍的血液。從頭到尾不知情的老工匠最後在工房躺椅上呼呼大睡,行商人則佯裝將之轉交給住在工房二樓的房客照護;數小時後,揉著惺忪睡眼醒來的佛卡夏才發現自己不在家的期間出了什麼事。

  老工匠雖然緊張地拽起萊曼特問東問西,但當萊曼特反問,他卻又各種含糊其辭,顯然不願透露自己為什麼會被魔法師貴族找上門。萊曼特也不追究,畢竟真正的解答早已到手;只是為求安全起見,他決定先與夏彌爾會合才進行記憶的深入解讀。

  要撈起那些潛藏在人類血液中的零碎片段,必須全神貫注;如果萊曼特親自吸血,也許在吸食的當下就能讀取,然而礙於他的心檻始終無法驗證。那些由化形身分蒐集來的記憶,最初只是一隅光景、幾段聲響,以及各種相互纏繞的情感與思緒,和血液黏膩濃稠的殷紅混雜在一塊,十足不起眼一如礫土。

  面對這一大團混沌,首先必須從吸血的當下著手;這是萊曼特最感到棘手的部分:雖然將牙齒刺入人類肌膚、吸食血液的是化形身分,當下的記憶仍歷歷在目,惹得他作嘔;但他不得不忍耐,才能繼續下一步驟。

  佛卡夏被吸血的當下沒有意識,因此幾乎讀不到恐懼與驚惶。這讓萊曼特下潛時少了道阻礙,卻也使記憶的線頭更加難尋;所幸隨著耐心篩選,他終於還是找到一個適當的片段──佛卡夏和酒吧老闆嘮嗑起某年到來之日期間,有位外地人誤闖貴族庭園的八卦。佛卡夏一談到貴族的庭園,便想起女兒剛嫁入伊凡·沙利文家時的種種,情緒漣漪隨之擺盪,從礫土中結晶出閃閃發光的原石。

  萊曼特捻起那道細小的閃光。就從這裡下手吧,他想。

  輕輕晃動與之相關的記憶片段,在血液中淘取,老工匠佛卡夏對女兒的思念逐漸建構出完整的記憶風景;雖然偶爾會有無關的雜念摻入,只消小心剔除就能避免混淆視聽。最後萊曼特得到的是一段近乎完整的回憶──且發生在不久之前。

  那是一段夜晚的記憶。老工匠穿著大衣、獨自站在一片樹林中;明明眼前有條好走的小徑,他卻站在地面崎嶇難走的林木間,不像在找尋失物、也不像是小解前後。他手中拿著某樣物件,木頭質地、鑲嵌著金屬、表面紋路細膩而複雜。他顯然熟悉這個物件的使用方法,像是抓著救命稻草般握得老緊;同時卻又想要將其往樹林中扔去,而後一走了之。

  他在等待執行某個任務。這項任務令他五味雜陳,其中最明顯的是恐懼與憤怒,還有某種抑塞難辨的苦澀在喉間翻滾。每當那股情緒出現,女婿伊凡·沙利文的身影也隨之若隱若現。

  佛卡夏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且他不喜歡那個展開。他腦中不斷浮現那些失蹤案傳聞中下落不明的人,同時想著:應該要阻止接下來的事情──然而每當他開始猶豫,恐懼就會拼命將這股衝動壓抑下來;緊接而來的憤怒、以及那股抑塞難辨的情緒,則又衝撞著恐懼,希望能使其煙消雲散。

  在情緒角力達到頂峰的時刻,老工匠再一次想起他嫁入豪門的女兒薩拉、其夫婿伊凡·沙利文;然後彷彿想要甩去他們的影子,他先是用力搖搖頭,腦中浮現應當出現的一輪滿月,有如追尋光明的憧憬般,他抬頭看了天空。

  天空一片灰霾,只見雪花紛飛。

  這讓老工匠下定決心──他行動了。接下來的記憶模糊且混亂,但萊曼特找到通往另一段記憶的路徑:讓渡晚宴邀請函那天,無論是談起失蹤案,或者要求代替出席的時候,佛卡夏心中都浮現了類似的情緒。

  萊曼特想起老工匠大衣上的雪水。

  雖然無法完全確定,林中的那段記憶有高機率發生在望一日的晚上,同時也是蓮娜失蹤的夜晚。只憑讀取到的情報,很難判別佛卡夏所在的位置是否接近蓮娜遺落花鞋的處所;但他所參與的行動確實聯繫到失蹤案,且伊凡·沙利文也與這場行動脫不了干係。按照夏彌爾先前提供的情報,沙利文與渴望恢復魔法師政權的「奧勒拉秩序會」有關;佛卡夏則是其姻親,並在地位上有所不平等。若沙利文作為秩序會的一員,以薩拉的幸福脅迫佛卡夏執行某些任務,他即使不願意也得答應。

  ──但是給我邀請函的那天,佛卡夏卻希望我能好好調查失蹤案的線索;執行任務的當下他也出現類似的情緒,萊曼特心忖。也許就是這股情緒促使佛卡夏違背命令,導致托馬斯那幫人找上門來。萊曼特沒辦法理解那股情緒、無法找出確切對應的名稱,但它是如此強烈,牽動了所有的記憶碎片……

  滴淌的紅色忽然纏住萊曼特的手腳。周遭的記憶碎片變得混濁,同時各種情緒彼此滲透、融合,主宰了佛卡夏行動的抑塞情感將這一切都併吞、吸收成壯大的陰霾,直往窺伺者的腦門籠罩下來。不能再沉浸其中──萊曼特感到自己的意識開始擺盪,被他人強烈、鮮明的情緒刺激,然後從表面逐漸溶蝕。

  萊曼特將這些情緒盡可能排除出去。他把所有喜怒哀樂的團塊統統驅離腦海,將被不屬於自己的色彩所侵蝕的表面一層層刮除,使內心空蕩、不受重力所拖沓。

  黑髮偵探從殷紅的記憶流域上浮,冒出水面。

  他聞到周遭飄散著灰塵的氣味,空氣冰涼;氣流在不大不小的區域走得緩慢,路徑勾勒出一個單純的方形空間;自己腳下是破舊的地毯,雙手肘在木製的桌上;他讓感覺遊走到指尖,再緩緩動了動整隻手,從衣袋中掏摸出金屬製的家徽。

  褪下手套,他輕輕撫過家徽磨損的表面。那個觸感十分熟悉,熟悉到讓他認為早在五個月以前、更加久遠的從前,自己便已習慣如此動作:在心中反覆默念某段音節;先張手,再握拳,將家徽包覆在掌心,緊緊握著,讓細緻的凹凸深深掐進皮膚,直到彷彿與血肉合為一體,直到他終於感覺自己真正回到此時此刻此地。

  萊曼特睜眼。

  

  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還是維持著相同的表情與坐姿;但桌上那根蠟燭卻已燒得極短、短得滅去了火光,室內因此沒入黑暗。萊曼特突然意識到夏彌爾此時應該沒辦法看見自己。

  「夏彌爾,」他開口,「在告知情報以前,我想先談談稍早沒問的問題。」

  「請說。」夏彌爾的聲音沉穩,絲毫沒有歷經漫長等待的倦怠。

  「面對我的提問,你說你會盡力而為;這是指如果你不想回答,就會拒絕對吧?」

  「差不多。」

  「那天在我的住處,我有告訴你我的情況吧?我沒有記憶,只記得五個月內的事情,更早之前一概想不起來。我答應全力以赴於你的委託,且不隱瞞任何相關情報;作為交換,你答應在找回記憶上協助我──那麼,如果現在我想問的問題,關係到我們的合作呢?」

  「目前我的委託就是調查洛赫的連續失蹤案。」

  「對,我盡可能幫你蒐集情報,你則答應協助我找回記憶。我失去的記憶包含對自我的認知:我知道自己是吸血鬼,知道致命的弱點和如何迴避危險;但有些事情我無法解釋清楚,例如為何對吸人血感到厭惡?」萊曼特說,「而你似乎在碰上我前就對吸血鬼有些理解。」

  「也許不比你知道的多,很多都是道聽塗說。」

  「但那畢竟也是要經過打聽才能入手的情報。」

  「所以你打算問的問題是?」

  萊曼特思忖片刻,說:「你曾遭遇過其他吸血鬼嗎?」

  「原來如此。」夏彌爾笑了起來。「這我倒是能回答──」

  「我想聽的是詳細過程。」

  「可以。」

  白髮貴族發話時,始終泰然自若地望著前方。他的目光沒有聚焦,恐怕視野範圍內只是一片朦朧的黑暗;而黑髮偵探則清楚將這一切看在眼底。

  但即使在這黑暗的主場,萊曼特依然無法洞悉夏彌爾的想法;他之所以輕易答應述說遭遇吸血鬼的經驗,是因為那不足以暴露過去,或者認為將秘密告訴合作對象無傷大雅?

  唯一可以確信的是,明明沒有根據,萊曼特卻願意相信對方不會輕易違背承諾──他想起夏彌爾口中所謂的誠意。與契米交談時,男孩將夏彌爾評價為「人很好」,應當是將收留的行為聯繫到善心與溫柔的本質;但在萊曼特看來,夏彌爾始終與人保持著某種過分潔淨的間隔,且是刻意為之。在那道距離下,夏彌爾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根本無從判斷;但如果他拋出某些「什麼」,還是能夠越過間隔傳遞過來。

  萊曼特確實感受到了,並且開始產生信賴。

  如果信賴算一種情緒,那麼這也許是個好的開始:強烈的情感能左右記憶,他說不定會因此回想起些許過往。剛才從佛卡夏的記憶中復歸時,不就有跡可循嗎?

  萊曼特收起家徽,戴好手套,從椅子上起身。

  「那麼下次來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你遭遇吸血鬼的經驗。」他順手拿起桌上的燭台,「距離天亮所剩時間不多,還是先處理失蹤案的事要緊。我們換個地方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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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6-20 19:4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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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有很長一段時間,玫第姆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前所未有的沉重盤踞在每一吋肌肉與骨骼,讓她動彈不得;她甚至沒辦法將身體各處的知覺聯繫起來,所有肢體像被個別陳列,彼此毫無關係,唯一的共通點是綿延不絕的疼痛與沉滯。

  然而她卻感覺到光。雖然閉著雙眼,仍能見到身周環繞著些許亮堂。如果自己已經死了,就不該看到光才對,她想。

  玫第姆緩緩撐開眼皮。愣了好些會兒,她才意識到這裡是間臥室,而且還是間高級臥室:自己身下躺的是鬆軟的床鋪;壁爐裡乾柴斷裂的劈啪聲,劃開冰冷的空氣注入絲絲暖意;壁面上飾有花紋精細的壁紙、落地窗前的布簾上繡有金線,在微弱的火光映射下一閃一閃。

  房間裡還有他人的氣息。玫第姆努力轉動脖頸,隔著厚厚的被子卻只能看到一頂頭巾般的白色軟帽;她想稍微撐起身子,雙手才施力不到兩秒就不聽使喚,整個人就像斷線木偶般癱回床上。

  所幸也因此引來了該人注意力。對方走上前來查看,玫第姆因而總算能窺見其全貌:衣襟上垂落的長領、齊邊反摺的袖口、連身長裙前繫有圍裙,配上那頂軟帽,應該是一名女傭無誤。這名女傭已略上了年紀,舉止儀態顯然受過良好訓練,臉上掛著得宜的笑容。

  女傭說:「妳醒了。」接著看到正打算再次憑一己之力撐起身的玫第姆,連忙制止:「先別急,我扶妳起來。」

  「這是……」玫第姆開口,豈料聲音卻細若蚊鳴;她再試了一次:「這是……哪裡?」

  「這裡是林德曼邸。英格麗德·林德曼大人是這裡的主人,同時也是洛赫地區的領主。是她將妳帶回來的。」

  玫第姆眨眨眼,反覆咀嚼不甚熟稔的貝爾達能語。英格麗德·林德曼,洛赫的領主……

  「妳還記得昨晚發生的事情嗎?」女傭語帶擔心地詢問,同時伸手摸了摸玫第姆的額頭,輕吁口氣:「燒已經退了。可憐的孩子,別擔心,妳現在可能覺得混亂,等等就會好轉的。」

  孩子?我不是小孩──玫第姆想抗議,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她想起來發生的事情。

  

  那夜顛妮茲下落不明後,玫第姆便發了瘋似地到處找她。以當夜行經的路線為中心拓展,她幾乎將整個南街區都翻了個遍,甚至溜進幾戶人家的室內,卻一無所獲;她接著想起顛妮茲曾說追蹤的白髮吸血鬼出現在洛赫城區的北邊,於是轉移到那附近搜索,仍杳無音信。

  作為持有者的顛妮茲不在,標記石毫無反應。雖然深知自己無法使用,玫第姆仍不時拿出來盯著瞧,希望能得到什麼指示。

  然而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有關顛妮茲下落的線索,未見任何吸血鬼的蹤跡,甚至連那天被震飛的武器也遍尋不著。三天下來,玫第姆漸漸被逼至絕望。顛妮茲可能遭到吸血鬼襲擊、已經凶多吉少──每當如此想像浮現,她就盡可能將之拋諸腦後;然而隨著一次次搜索失敗,巨大的恐慌終究壓垮了玫第姆。

  因此昨晚當她再次感覺到細微的吸血鬼氣息,立刻失去了理智。她沒有進行任何偽裝與掩藏,便莽撞地往氣息的源頭跑去。等追尋目標來到城鎮北區與東區交界,她才隱約感覺到不妙:那股氣息看似源自單一個體,實際靠近卻發現是複數存在。雖然個別氣息微弱,但要是被圍攻,自己別說沒有勝算,連逃跑都辦不到。

  不,即使只面對單隻吸血鬼,少了顛妮茲的話,她也只有死路一條;前幾天與紅髮吸血鬼的對峙已經證明了這點。想到這裡,本打算先行撤退觀察局勢的腳步就彷彿生了根,玫第姆回頭望向街燈也照不進的漆黑巷弄,一股自暴自棄的念頭油然而生。

  她握緊僅剩單把的刺刀,往巷中走去。和南街區不同,這裡的巷道稱得上乾淨,也比較寬敞。玫第姆花了點時間適應黑暗,立刻就發現巷中沒有半個人影──氣息卻清晰得近在咫尺;她低頭,注意到地上有好幾個大小不等的黑色物體。

  緊接著,在那些黑色物體上,數對發亮的眼睛倏忽睜開。所有的物體都動了起來,玫第姆這才意識到那是一群毛色漆黑的貓。她背脊一涼。若是常人反而會覺得沒什麼,畢竟雖然數量多了些,野貓群聚在巷間還算常見;但玫第姆立刻聯想到顛妮茲失蹤那晚的遭遇。

  還來不及做出反應,黑貓便化作黑影匯聚,接著從玫第姆的眼前消失;一隻強而有力的手從後方一把攫住她的脖頸,力道之強迫使玫第姆發出哀鳴,同時原本緊握的刺刀就這麼脫手掉落在地。

  「又是妳。」紅髮吸血鬼冷冷地說。「連偽裝都不做,以為自己很有勝算?」

  玫第姆沒有回答。勝算一詞可說是戳到她的痛處;前幾天的交鋒再次浮現腦海,原本打算放手一搏的衝動就這麼消失殆盡,她無精打采地沉默著,像是在等待處刑的囚犯。

  「嚇到連話都不會講了嗎?」對方的語氣中多了絲不耐與鄙夷,「雖然前幾天的妳也不怎樣,至少比現在有能耐多了。」

  「……我知道我打不過。」

  「啊?」

  「我打不過你。」玫第姆喃喃說,「任務大概也失敗了,你要殺我就殺吧。」

  「所以你是來白白送死的?」

  紅髮吸血鬼鬆手,徐步繞到玫第姆前方,上下打量她;玫第姆低著頭,不發一語。靜寂持續了好一陣,直到紅髮吸血鬼再次開口:

  「你現在這副模樣,倒是用不著弄死──」

  下一秒,玫第姆的臉已貼在巷道的地面上;同時她聽見自己右臂關節被反折的聲響。劇痛令她放聲慘叫,但折磨還沒結束,緊接著手指的關節也慘遭相同的對待。

  「讓妳殘廢就夠了。反正當妳有機會撿起武器卻選擇不動的時候,也已經和廢人沒什麼區別。」紅髮吸血鬼的聲音從玫第姆上方傳來,「我是不曉得妳碰上什麼天大的慘事,但這種自暴自棄的樣子真叫人火大。妳是不是弄錯什麼?覺得獵人只要敗在吸血鬼手下就算光榮戰死嗎?」

  這會玫第姆真的是想回話也辦不到──所有出口的聲音都變成斷續的悲鳴。她發現自己再一次湧起想要逃跑的念頭,卻是渴望從劇痛與恐懼中解脫。對方現在的行為只像是為了聽見她的哀號而做,她無法想像這種無法抵抗的凌遲等等會往什麼方向發展。逃跑的慾念給了她動力,她再次開始掙扎,並在對方放開她已被整得歪七扭八的右手時拚了命地往巷口爬行,然而卻被紅髮吸血鬼從背上一腳踩下地。

  肋骨的痛處令她整個人蜷縮起來。

  「事到如今已經來不及了。」紅髮吸血鬼的聲音現在聽上去很輕;也可能是玫第姆的意識開始模糊的緣故。「我剛剛給過機會,妳自己選擇無視的。」

  當玫第姆注意到眼前的巷口被數道人影團團包圍時,她才發現自己已經衰弱到連普通人的腳步聲也沒法預先察覺。

  「立刻停手。」

  她聽見有人這麼說。是一凜然的女聲,但玫第姆沒力氣抬頭看;她蠕動嘴唇想要叫對方快逃──即使來了一群人類,仍不是吸血鬼的對手──無奈氣若游絲的聲音根本傳不進對方耳朵。

  「妳認識這個小鬼?」紅髮吸血鬼腳沒繼續施力,但也沒從玫第姆的背上挪開。

  「不認識,但這種倚強欺弱的行為我不可能坐視不管。」

  「妳又知道這是倚強欺弱。」紅髮吸血鬼冷笑了聲。

  「這孩子已經想逃了,」女性說,「凌遲投降的對手可稱不上公平。」

  玫第姆背上的重量消失了。她渾身打了一個機靈,朝女性抬起涕淚縱橫的臉,拚命搖頭。她看見女性一身便於活動的輕甲、腰間的佩劍、身後還有一群同樣持有武器的隨從;但那在吸血鬼面前可一點用處也沒有。說時遲那時快,紅髮吸血鬼已經移動到女性身邊,同時拔劍直指她的咽喉。

  那些圍堵在巷口的隨從騷動了起來。

  「就算妳說得有道理,但這到底也不干妳的事吧?」

  「發生在我領地的事都與我相干。」女性回答得出奇平靜。「即便你們都是外地人,只要踏在洛赫的土地上,就有我插手的餘地。」

  「妳的領地……妳是?」

  「英格麗德·林德曼,洛赫的領主。」女性說。「我已經見識到你的身手,但在你做出更加踰矩的行為前我必須警告:林德曼是效忠並直屬於當今皇室的家族。出手冒犯洛赫領主的後果,會讓你在貝爾達能的時時刻刻都寸步難行。」

  紅髮吸血鬼沉默了半晌,像是在權衡得失;接著他將武器重新收回鞘中。

  劍拔弩張的氣氛終於緩了下來。

  英格麗德朝玫第姆彎身、伸出手──然而玫第姆還來不及聽清洛赫領主對自己說的話,繃緊到極限的意識就這麼斷裂、碎落,沒入黑暗之中。

  

  ✲

  

  玫第姆沒想到自己才躺了一天就有辦法下床,透過女傭之口才得知是接受魔法治療的結果。雖然康復狀況稱得上良好,時不時傳來的疼痛仍然限制了她的行動,無人攙扶就沒辦法長距離走動;止不住的反胃也讓吃下去的食物通通吐了出來。

  但是當女傭傳話詢問能不能去會客室接受召見時,她仍然咬牙點頭表示自己非去不可。不僅必須警告有關吸血鬼在洛赫地區橫行的事,對方的領主身分與見義勇為給了她一道嶄新的契機:如果開口求助,顛妮茲的下落說不定還有希望……

  是故在會客室裡見到紅髮吸血鬼時,玫第姆震驚得久久發不出聲音。對方似乎對她沒什麼興趣,只瞥了一眼就別開視線。

  相較之下,英格麗德的笑容倒是十分溫暖:「坐吧。」她將手中的茶杯放下。和昨晚在巷中的裝束不同,洛赫領主此時換上一套典雅的裙裝,原本束起的金髮也改佐以細緻的編髮垂落身後。「如果身體不適,隨時可以回房休息。」

  「謝、謝謝。」玫第姆發現自己不知該怎麼用貝爾達能語恭敬的說話,想了老半天只擠得出一個單詞。

  「絜洛基已經和我簡述過他造訪洛赫的目的,」英格麗德說,「現在該請妳也和我說明妳的了。不過在那之前,妳的名字是?」

  玫第姆從英格麗德的手勢辨讀出「絜洛基」是紅髮吸血鬼的名字。她重新看向英格麗德:「我叫玫第姆,是維樂媧王國圖書館的獵人。獵人就是……是有拿武器的……」

  玫第姆支支吾吾。如果絜洛基不在,她大可以直接把吸血鬼的事說出來,但當前的局面卻使她不知該如何解釋;加上語言不流暢的問題,更顯得困難重重。

  「持武的管理員?是軍隊嗎?」

  「妳就直說是專門殺吸血鬼的人得了。」絜洛基冷不丁開口。「雖然妳的身手顯然還差得遠。」

  「咦?」玫第姆一怔,將徵詢的眼神拋向英格麗德;對方的卻對異種族的詞彙沒有絲毫詫異。

  英格麗德說:「把妳知道的都說出來就行。」

  「等等,但是,」玫第姆差點沒從座位上跳起來,「妳已經知道──吸血鬼──不對,妳還不知道──」

  「如果妳是指吸血鬼的危險性,我明白。這就是我傳喚妳來的主要原因。」

  玫第姆猛力的搖頭,接著指向絜洛基,「但是牠?」

  「妳到底想表達什麼?」絜洛基的語氣中帶了一絲嘲諷,「他們派妳來以前沒有教妳貝爾達能語嗎?還是要我幫妳翻譯?」

  「如果你願意幫忙翻譯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洛赫領主接口。

  絜洛基皺起眉頭。

  玫第姆將腦內的詞句整理又整理,努力編入正確的文法結構中:「領主……大人,如果妳知道吸血鬼危險,就不應該邀請牠在這裡。」

  「絜洛基知道如果他對我出手會付出什麼代價。」

  「可是……」

  「而我知道那會影響到他此行的目的,所以最終我們達成了協議。不然這樣吧,」英格麗德轉向絜洛基,「為了讓玫第姆進入狀況,先把我們協商的內容說出來如何?」

  「為什麼要告訴她?」

  「我有想要調查的事情,本來就必須將你們的情報整合起來。」

  「妳先私下詢問再自己整合不就得了?」

  「那我得先確保你或她沒有對我說謊才行。」英格麗德端起茶喝了一口,說:「你們的利害關係剛好能互相牽制,直接讓對方指出話中的問題再有效率不過了。」

  「如果發現有人隱瞞或者說謊呢?」

  洛赫領主的眼眸中透露出一股嚴厲:「那麼我會視情況採取相應的措施。方才我們協商的時候,我已經有先把規矩說清楚了。」

  絜洛基的臉色很難看;有那麼一瞬間,玫第姆以為他會拔劍、甚至發狠撲上去,但只見紅髮吸血鬼長嘆口氣,向後一靠,翹起了腿。

  「我在找一個人。而我之所以來洛赫,是因為某個可悲的隙鬼手中可能有關於那個人的線索。」他說,「那隙鬼的外貌是個白髮、有北方面孔的男人……」

  聞言玫第姆瞪大雙眼。

  「我聽說洛赫近幾年有個北方面孔的貴族後代繼承了荒廢的宅邸。現在純種的北方人類已經很少見,這個情報值得一探究竟;但我不想引起騷動,所以直接前去逼問是下下策。換句話說,如果有門路讓我自然的接觸到對方是再好不過的。英格麗德小姐既然是洛赫的領主,應該能製造出機會吧?」

  英格麗德說:「那你得先協助我的調查才行。」她看向玫第姆:「絜洛基提到了『隙鬼』,說是脫離家族的吸血鬼,妳的見解是?」

  「在維樂媧叫『隙民』,」玫第姆說,「一些隙民本來是家族的吸血鬼,被趕出來;或者本來是人類,被變成吸血鬼,但被丟著不管。家族的吸血鬼和隙民合不來……」

  「那種傢伙根本是一族的恥辱。」絜洛基的語氣充滿不屑,「到處製造粗俗的印象、引發騷動,基本上都是隙鬼幹的好事。」

  「我……王國圖書館要我追蹤隙民。我一路追查到洛赫。牠的外貌我沒有見過,但是指示有,」玫第姆嚥了口唾液,「也是白髮的、北方面孔的男人。」

  「也就是說你們想找的目標極有可能是同一個。」英格麗德總結。

  「還有一件事。」玫第姆眼看著話題要繼續進行往下一段,連忙說:「和我來還有另一個獵人,她──她可能──」

  從玫第姆進入會客室以來,絜洛基難得轉頭過來盯著她看,眼神多了絲不可思議。這畢竟是他從未掌握的情報;但玫第姆如今可一點勝利感也沒有。相反地,所有的話語都和哽咽一起卡在喉間,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將淚水吞回腹中、把斷續的字句挑出來:「她可能被隙民攻擊。她失蹤了。」

  「吸血鬼、失蹤……」從英格麗德掌握關鍵字的速度看來,顯然早已有所預判。「和我預期得到的線索差不多。那麼,該換我向你們說明我想調查的事情了。雖然我這裡的信息都是些零碎的片段,不過若要找一個適合的切入點,應該是冰冬月望一日吧。

  「首先,最近洛赫地區有平民陸續失蹤的傳聞;據我所知,其中一次失蹤就發生在冰冬月望一日的夜晚。而那天晚上還有另一件事,就是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那位北方面孔的貴族繼承人來到洛赫以來首次對外開放宅邸,舉辦了一場晚宴。而在那場晚宴上,」

  洛赫領主撩起金色的長髮,指向自己的後頸:

  「我被『某種東西』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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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6-27 19:5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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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排黑鳥振翅,穿過黝黑的樹冠往天空飛去。

  即使殘月之夜的天空黯澹靜寂,森林的蒼鬱與曲折更讓多數旅人都對夜行滿懷恐懼,也無法對萊曼特造成多大的阻撓。吸血鬼行走的速度約是常人的兩倍快;當他將身影拆解成複數的形體,彼此間的差距便又更加顯著。

  無邊的高空透過鳥禽的視野變得更加寬展,將高大的北方森林拉平成一片深色的絨毯,萊曼特很快便能認出目的地的位置,林中的翡翠湖確如其名,有如一塊安放在黑絲絨上的綠色寶石。

  黑鳥們朝翡翠湖畔俯衝而下,複數的形體在空中聚攏疊合、重塑血肉,降落在翡翠邸的花園時,已回復成黑髮青年的樣貌。他整了整披肩大衣,才從鐵藝拱門後方走出。

  萊曼特正準備往宅邸走時,大門突然敞開。他看見被燈光拉長的人影落在前方,原本似乎要走出門卻停在半途,接著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動靜。萊曼特抬起頭,發現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正盯著他看,他也順勢打量回去。

  那人一頭深棕色的長髮向後梳攏,曬成麥草色的肌膚在背光下顯得更加黝黑;身著便於行動的大衣,軟皮騎士靴在關節處堆成寬大的褶皺;他的懷裡揣著一摞紙卷,將來訪的目的表露無遺。

  是賽羅,他愣在門邊,眼睛和落腮鬍間的嘴一起微微張大。

  門是在落地之後才被打開,一樓的窗簾也都緊拉著,萊曼特心想,更何況翡翠邸後方還有高大茂密的冷杉遮掩。照這麼推論的結果,化形的過程理應不會被看見。但如此一來,便難以解釋這段愈拉愈長的沉默。

  賽羅的手僵在半空,毫不協調地左右晃動,像極了佛卡夏店門口那塊隨風搖擺的招牌;尚未成形的話語,在出口的前一刻便夭折在空氣中,只殘留下破碎的氣音,透過撿拾,萊曼特才能勉強拼湊出寒暄的形貌。於是他開口問道:

  「請問有什麼事嗎?」

  賽羅聞言,便如釋重負地朝著萊曼特大步走來。「哎,抱歉,天啊我真不知道怎麼搭話才算禮貌!」他搔搔腦袋,清清嗓子後說:「沒想到你會在這裡,之前沒能對你表達謝意,但我還是想說,能在這兒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他的嗓門很大,語調更是熱切,眼底閃著誠摯的光芒。

  謝意?

  雖然加上倫尼,萊曼特有兩次在翡翠邸看過這個男人,但都只是單方面的看見對方,甚至連一面之緣都稱不上。

  「呃……該死,不對,不是該死。」見萊曼特不答,對方尷尬地咳兩聲:「該不會我認錯人了?」

  「我沒有和你會面過的印象。」萊曼特如實回答。

  「噢。」賽羅搔搔下巴,「這就怪了,我對認人的能力多少還是有些自豪的……啊!畢竟那時情況混亂,又下著雨,但我可清楚記得你哩,尤其是包括頭髮全身漆黑這點。總之要謝謝你,你是我的大恩人。」他一本正經地鞠了個深深的躬,繼續說:「我叫賽羅,是個考古學者,目前隸屬於梅鐸家的研究院。那時正在護送一些挺重要的東西,要不是有你鼎力相助,恐怕——」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在出口的同時,萊曼特才意識到自己的音量似乎有些失控。對於賽羅所說的自己並沒有印象,也就是說撇除認錯人的可能性,若他所言為真,那麼他遇到的可能正是失憶前的自己。萊曼特逼上前,傾身進一步追問:「『我』做了什麼?」

  似乎是訝異於「恩人」突如其來的動作,賽羅往後退了一步。

  「不會吧,是我認錯人了,還是你真的不記得了?」他侷促地再退一步好維持重心,「如果是我認錯人,我道歉就是了啦!」

  「請您回答我的問題。」萊曼特堅持。

  「就算你這麼說……」賽羅露出微妙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才往前踏出一步,同時站直身子開始說道:

  「我記得那是在穫秋月,也就是差不多五個月前吧,我護送資料剛從東南方入境沒多久,正在回洛赫的途中發生的事……」

  賽羅表示,因為下雨的緣故,篷車行進的速度比平時要慢上許多,為了防範圖謀不軌者的侵犯,全車的人都精神緊繃,卻仍是在山路上的一處髮夾彎遭到偷襲。他和同伴們在不得已之下跳出篷車逃跑,沒想到隨隊魔法師隨即被另一名同伴刺殺。

  「我這才知道完蛋了,中了暗算。不知道是誰收買誰,也許他們本來就是同一掛的?打從一開始,就是看準我們辦的事情不想張揚,打算靠綁架向梅鐸家索取一大筆贖金。」賽羅比手畫腳地說,「就在我被威脅看是要頭身分家,還是要乖乖進去他們車裡時,你就出現了。」

  賽羅停頓了一會兒,彷彿在詢問萊曼特的想法,又彷彿是在吊聽眾胃口。萊曼特暗忖,雖然他一開始是出於無奈,現在倒像講出了興致。

  考古學家接著說:「事到如今我還是覺得那個畫面很令人匪夷所思……我不確定你是用了什麼方法,這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總之,我先是感覺到一股衝擊力把我往後甩,頓時天旋地轉,我跌坐在地上。等回過神,已經是他們的整座篷車往斷崖下傾斜;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們就都掉下去了。

  「我左顧右盼,想不透你是從哪冒出來的,大概是因為天色太黑了又下雨吧?你就像從黑暗聚集成人形的一樣,加上蒼白的臉和全黑的裝束,看起來雖邪門倒令人振奮,因為簡直就是黑夜使者與飛天帽的故事嘛!你知道黑夜使者嗎?就是我們南方小孩小時候最喜歡的那則童話……哎呀,離題了。所以你如果要問具體上你做了什麼,答案是我也不知道!從頭到尾你甚至沒吭一聲。但你確實救了我,還幫我牽回驚慌失措的馬……噢,這也讓我匪夷所思,你怎麼有辦法追上牠?」

  看見萊曼特絲毫沒有恍然大悟的跡象,賽羅苦笑一聲,「看來真的是我認錯了,實在抱歉啊。」

  萊曼特陷入沉思,直覺告訴他,即便此刻聽起來只是個遙遠陌生的故事,但賽羅口中的人確實是自己。五個月前正是他獨自在東境的旅店醒來,面對一大片記憶的空白之時,按照時間和地點推論,極有可能這件事就發生在他失憶前不久。如果能循著這條線索追查,說不定能找到自己喪失記憶的理由。他無從得知以前的自己是遵循什麼理念在處世,若將這件事視為路見不平的行為,那麼是否表示,比起現在冷淡無感的自己,五個月前的萊曼特還更接近「常人」一些?

  這麼想著的同時,眉頭也緊蹙起來。

  「嘿,」賽羅大動作地在他眼前揮著手,「不好意思啦,不過我得先回去了,耽誤你的時間真是抱歉……你和夏彌爾先生有約吧?」

  「是。」萊曼特說。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很抱歉。」

  賽羅笑著擺擺手,轉身往拱門外的馬車走去。嘶鳴聲響起、蹄聲遠行過後許久,萊曼特還佇立在原地。直到翡翠邸的大門再度敞開,夏彌爾抱著胸出現在門口,他才回過神來。

  

  ✲

  

  「確實,」夏彌爾換了個坐姿,將雙手疊至腿上,「如果賽羅口中的真是你,就不難解釋實際狀況是怎麼回事。另外,如果待在窗台是你的喜好我無意干涉,但還是得盡到告知的義務:這是準備給你的。」

  萊曼特從窗台上跳下來,坐進夏彌爾手比的那張椅子,雖然他坐哪裡都沒差。

  「化形成鳥很容易製造消失或突然出現的錯覺;只要利用跳躍製造足夠的反作用力,吸血鬼也可以獨自將篷車推下山谷。考量到時機和地點,這件事和我有關的可能性很高。」

  「想去看一看嗎?」

  萊曼特搖搖頭,「不……雖然回到現場刺激記憶也是一個選擇,但洛赫這裡有知道我過去的人存在,誘因還是比較大。不過,我今天來這裡不是要談論我的事情。是你,夏彌爾。」

  「我當然記得。『遭遇吸血鬼的詳細情況』,對吧?我必須先提醒你,這個故事就算是吸血鬼聽了也不會開心。」夏彌爾神情平靜,他吸了口氣,在接下來的話裡帶有嘆氣般的吐息聲:「那麼,這就開始?」

  萊曼特應了一聲。在現在這個位子,他能很清楚地就著壁爐的火光,近距離觀察對方;夏彌爾的表情依然沒什麼變化,他面向著柴火,但目光似乎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好像他能穿透火焰、深入記憶,看得更加深沉,看到更本質的東西。

  接著,萊曼特看到夏彌爾往後靠進扶手椅中,然後閉上了眼。他開口,聲音壓得很低: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人口很少,每戶人家都離得很遠很遠,縱使你只是一介樵夫,都能坐擁一片白樺森林。當然,在產權上森林不是你的,你名下頂多只會有你的子女、你的妻子和一兩把斧頭。但因為人口實在太分散、交通又相當不便,因此只要不是太驚天動地的事,實質上在你的森林,就是個天高皇帝遠的無法地帶。所以就算發生了什麼事,在被偶然路過的吟遊詩人寫成歌謠之前,都有辦法被大雪深深掩埋……

  「事發那天下午,我和母親吵了一架,賭氣從家裡跑出去,留她獨自在灶邊燉湯;我的父親則在不遠處的林子裡砍柴。我在森林裡溜達了好一陣子,後來心裡過意不去,便回去幫忙父親劈柴。那時還是秋天,但天黑的早,天空很快就成一片昏黑,我們把工具收好、木柴堆高,準備回家用餐。這時,父親要我別輕舉妄動,他說他看見一個人影往家裡去了,他要去瞧瞧;我得躲在樹後面,等他出聲再行動。現在我已經不記得實際上的信號是什麼了,只知道它們分別代表了兩個意思:『好兒子,回來吃晚餐喲』和『好兒子,拿把斧頭過來吧』。父親帶著一把斧頭走了,而我就拿著另一把躲在家門旁的樹林裡,我對自己的腳程有信心。」夏彌爾淡淡地說,「也有自信當聽到『好兒子,拿把斧頭過來吧』的時候,能及時衝過去一擊劈死那個賊。萊曼特,你要喝茶嗎?」

  夏彌爾沒等他回答,只作了一個手勢,茶壺和茶杯便憑空飛起,斟了兩杯茶分送至兩人手中。萊曼特禮貌性地嚐了一口,要比平時的味道苦澀許多。

  「我請弗克納去休息了,只好自己來。」夏彌爾也啜了口茶,然後皺著眉放下茶杯。他繼續說:「事實上,兩種信號我都沒有聽到。不一會兒,木屋裡便傳出母親的哭泣聲和父親的嘶吼聲,或者該這麼說:兩者聽起來都像是嚎叫。那是一種前所未聞的、在所有人性都發散到極致以後所沉澱下來的獸鳴。我還在猶豫,又驚又怕,雙腿發顫。然而,當我試圖挪動腳步、並且踩斷一截樹枝、進而發出巨大的破裂聲後,我就豁出去了。

  「我舉起斧頭往家門狂奔,為了壯膽用盡力氣吼出聲;還弄不清屋裡的情況、襲擊家人的又是什麼東西,只是想著就算他們不能得救,我也要和裡頭的傢伙同歸於盡——我衝進屋裡。」夏彌爾頓了一下,將杯中剩餘的茶湯灑進壁爐中,令柴火發出滋滋的強烈抗議。「肉湯滾了,在鍋裡跳動,然後撲了出來,往柴火上蒸發成熱烈的白煙,香氣和其它的氣味比起來太過淡薄,滿屋子裡只有又生又腥的味道。父親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血流了滿地,彷彿一片紅色海洋;母親在掙扎著,從天花板和牆上的血跡,幾乎能捕捉到當時血液噴湧而出的速度,也令她的意識搖搖欲墜,但她的口仍是一張一闔,想告訴我什麼。怵目驚心的撕裂傷橫過她的頸部,向外收斂在一個漆黑的背影之中,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我衝過去砍那個東西的背,想把牠從母親的脖子上拉開,就在這時,牠轉了過來。

  「牠的面部潰爛灼傷,佈滿死肉和結痂,獠牙和半張臉上都沾滿鮮血;但從那堆爛肉裡透出來的眼睛,卻和我沒什麼不同。牠顫抖著,嘴裡喃喃重覆幾個音節,拼湊起來像是『對不起』;牠放開了母親,卻忍不住舔食手爪上沾染的鮮血。我害怕又困惑,不知道該把眼前的怪物視為什麼東西?牠的作為是如此泯滅人性,眼中的痛苦卻又和我如此相仿。牠是人?還是野獸?我愣住了,甚至任由斧頭掉落在地上。牠的眼裡噙滿淚水,用力把我甩開以後,便從窗戶跳出去了。我急忙跑到窗邊,已經看不見牠的身影;回頭走向母親和父親,他們再也沒有了呼吸。」夏彌爾垂下眼簾,不知道正看往何處。「這就是你想知道的,『遭遇吸血鬼的經歷』。」

  沉默蔓延。

  萊曼特思索著該如何回應,有一瞬間他張口欲言,「我很遺憾」,但很快便發現所有常見的措辭都顯得蒼白而空虛,於是又吞了回來。他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家人,以及他們是否仍健在,對於吸血鬼的家庭更一無所知;他也不清楚即使在現在聽來,明白夏彌爾口中的是「值得同情的悲慘情況」,但這樣的想法究竟是出自內心,還是人類社會的教化?如果只是教化,那說明了什麼?說明自己想成為人類嗎?

  夏彌爾轉頭過來。「我曾一直說服自己相信那是頭毫無人性的野獸,去同理牠只是自我移情的愚蠢行為;如此一來就能擁抱更純粹的恨意,但我辦不到。」

  萊曼特注意到他雖冷靜,卻和平時的那份從容自適有所不同。

  他接著說:「就在上次,你的意外事件發生以後,我更能肯定,那雙眼睛深處肯定還有人性存在,他無助的程度甚至不亞於當時的我。」

  「但是他還是那麼做了。」萊曼特說,「渴血到最後,還會有人性存在嗎?」

  「在饑荒的非常時期,人類相食的情況也略有所聞,但我認為所謂的人性,就是去避免最糟的情況發生。」夏彌爾思考了一下,說:「我畢竟不是吸血鬼,沒辦法體會渴血的感覺,但我能夠粗劣地想像,抑制那樣的衝動該有多麼困難。」

  「嗯。」萊曼特同意。但他同時也不解:「你很冷靜,好像在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儘管萊曼特本身對情感的認知十足匱乏,藉由吸血得到的他人思想,仍足以辨識情緒存在的有無。夏彌爾談話的內容既然是親身經歷,那麼無論是隱忍的憂傷或外放的悲慟,情感表現理應更加顯著。

  夏彌爾聞言微微一笑,彷彿繃緊的神經得到舒緩,又恢復原本的泰然自若。

  「那是好久以前的往事,久到所有後代子孫都足以遺忘那段傷痛。」

  這時萊曼特才注意到,決定性的差異是什麼。

  「實際上你在動搖。」他說。

  「什麼意思?」

  「你多餘的動作很多,所以我猜想你是刻意表現冷靜的。」黑髮偵探指出,「你總是知道該怎麼應對,但今天卻好像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況。」

  夏彌爾怔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是。我也說過當年的情況就是那樣,視線範圍內根本沒有別戶人家,所以沒有機會講這件事,這還是我第一次說出口。」他笑出聲,說:「或許我該慶幸你至少給了我一整個白天,好排練我該說些什麼。」

  「好啦,我想我們該結束這個話題了。」夏彌爾從座位中站起,「明天開始就是到來之日了,這意味著這個夜晚將持續到整整五天以後。歡迎來到洛赫,這一百二十小時就和我家鄉的冬天一樣漫長!」

  萊曼特點頭,感到夏彌爾似乎興致高昂,讓他不明所以。

  「既然沒有白天,那我的作息也不必受限於自然要素。」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嚇人,像是沒日沒夜的工作狂終於得以一展長才。」

  「就沒日沒夜這點來說,你也不遑多讓。」萊曼特回嘴。「這表示洛赫會進入一段特殊時期,無論是城內人口組成或居民作息都有別於平日,犯人趁亂行動的可能性很大;但這也意味著,平時被巧妙掩蓋的線索可能會在這一天露出破綻。」

  「沒錯。」

  「如今循線而上、缺一個和奧勒拉秩序會的更高層級正面接觸的機會;而下,還有待釐清失蹤人口的去向。」

  「說到這個,」夏彌爾拍手,旋即從櫃上拿出了一張紙片遞給萊曼特,「或許會是個好機會。」

  那是一張舞會的邀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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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7-4 19: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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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當冰冬月殘四日的最後一刻沉入午夜,洛赫地區宣告換日的鐘聲並未響起。據傳就在數百年前的同一時分,冰雪鋪天蓋地而來,將迎接新年的歡欣覆蓋在漫漫長夜底下;直到由大魔法師奧勒拉率領的一眾踏足洛赫、把冰封的天空劃開一道裂口,金色的晨曦才淌落凍寒的土地,讓芸芸眾生重返有晝夜之分的日子。

  如今,被稱作「到來之日」的年末節慶正是在重現這段傳說;只是經過渲染,暫且消失的白晝已不再是恐懼的象徵,反倒成為獨一無二的美麗景緻。

  每逢到來之日,洛赫首屈一指的魔法師家族,便會撐起由夜幕魔法編織而成的結界:深藍色的巨型紗帷以鎮中心廣場為支點向鎮郊垂降,曳過洛赫的每一條街道,最終悄悄隱匿在森林濃霧中。在到來之日的一百二十個鐘頭裡,每當刺目的朝陽穿透帷幕上交錯的術陣,便會被過濾成朦朧的星光。

  到來之日的天空無月,人們因而無法按月相盈虧判斷日期。為此洛赫居民早有準備:事前訂製的夜影晷將於此時派上用場。在這小巧的金屬製品中,齒輪喀啦喀啦地轉動,告訴大家現在正處於到來之日的第幾個鐘頭。為了符合普羅大眾看錶的直覺,夜影晷採用一般的計時方式;但到來之日畢竟是迎新前夕,總要伴隨著倒數才有氣氛,座落在城鎮四處的裝置,便彌補了這份缺失。

  這些裝置被稱之為「夜影沙漏」,儘管它的設計和夜影無關,純粹是大家太習慣夜影晷的說法,乾脆使用相似的稱呼。最古老的夜影沙漏並非高懸在半空展示的巨型裝置,而是大魔法師奧勒拉隨身攜帶、用以將黑暗與光明兩種魔法調性相互轉換的工藝品。因此,它最初的稱呼是奧勒拉秘儀;然而時至今日,大家更習慣直觀順口的名稱,所以早在新政權頒布各種「去奧勒拉化」的政令前,夜影沙漏的稱呼就取而代之,與夜影晷並列洛赫二大著名魔法工藝品。

  經過後人孜孜不倦的研發,現今的夜影沙漏已成為鞏固夜幕結界的最佳節點。全洛赫最巨大的夜影沙漏巍然聳立於鎮中心廣場,且與奧勒拉像相呼應,遠看彷彿被大魔法師的魔力所托起、半懸浮在空中;就近仔細一瞧,即會發現整座沙漏是由冰所砌成,主體因封入的魔力流而透著綠柱石的光芒,底下的基座則是打磨至透亮的無色冰雕。冰雕被塑造成包圍著洛赫的森林,其中還穿梭著各種栩栩如生的幻想生物:鷹嘴鹿、翼兔與獨角獸等皆翹首望向奧勒拉,彷彿臣服於她與那高聳的巨型沙漏──沙漏椎狀的流沙池中,如同鎔銀般光彩炫目的砂礫正緩緩順著椎尖的隘口向下流淌,向眾人展示距離新年還有多少時間。

  色調與建材相輔相成之下,鎮中心廣場在到來之日期間可說是全鎮最冷的地方,但這並不影響遊客排山倒海、慕名而來。也不知是群眾帶動商機、抑或相反,最受歡迎的商販與街頭藝人都聚集在這片廣場上,用與廣場相襯的藍、白、銀主色調佐以燈飾,吸引大家的目光。商人與藝人們或者發出熱情且充滿節奏的吆喝、或者載歌載舞,成為嘉年華氛圍的源頭活水,往城鎮的主要幹道擺盪起一波又一波的歡聲笑語。

  象徵權貴的北街區與代表底層的南街區,在張燈結綵的串連下,難得縮短了距離。不過,擺攤的商販類型還是有所差異──鎮中心廣場與東西向幹道以表演和飲食為主;越往南街區,將逐漸出現酒水、占卜,以及桌上什麼也沒擺、只有濃妝豔抹的女子衝著來者微笑的奇妙攤位;越往北街區,賣的物件則逐漸轉為精緻工藝品、書籍與古董交易,價格更隨之水漲船高。

  若往北街區的方向持續前行,最終便會來到洛赫沙利文歌劇院的門口。這座歌劇院是由古老的同功能建築翻修而成,除了佔地擴張一倍以外,題名也冠上了出資家族的名號。到來之日期間,即便當下沒有演出,雪白的建築外牆也在魔法的作用下,散放出貝殼般柔美又不失絢爛的虹彩,且會隨著角度映射出不同顏色,常令遊客嘖嘖稱奇,是來訪洛赫必走一遭的地標之一。

  到來之日十點整的此刻,洛赫沙利文歌劇院前已有不少旅人駐足。這些旅人讚嘆完建築的美麗後多半就會離開,只因歌劇院前的腹地被沙利文家族明令禁止商販擺攤,缺少長時間逗留的理由;但要是仔細觀察,便會發現當中有個例外。

  

  一名黑髮搭上一襲深色禮服的少女,已經在歌劇院前停留了一小時之久。並且,明明頂頭上已罩著深沉的夜色,少女仍打了把陽傘;雖然因為天空中飄著細雪的關係,乍一看還算和諧;可只要細想,便會令人感到困惑。

  她尚帶著些許稚氣的面龐神情專注,眉頭甚至微絞在一塊,彷彿不將整座建築的細節看個透徹就不肯善罷干休。由於她實在站得太久,過程中甚至引來微醺的搭訕者試圖與她聊聊那把不合時宜的陽傘,卻被毫不留情地趕開了。

  「……魔法師的把戲的確有用,」趕跑搭訕者後片刻,少女低聲說,「但暴露在粗俗的白晝下仍叫人作嘔。沒有陽光不代表我就分不出晝夜,格陵佛羅蘭特先生。」

  這番話就像是在對著空無一人的方向發表意見──但從她的視角看來,談話的對象卻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喲,妳的意思是說,夏彌爾該慶幸紀念舞會舉辦的時間是晚上嗎?」

  作為談話對象的夏彌爾·盧埃邁禾·格陵佛羅蘭特還沒回答,旁邊的另一人倒是邊舞著扇子先接了口──正確來說是另一位幽靈。從名伶玫瑰的口氣可以聽出,她對眼前的少女懷抱諸多不滿。

  「我真心懷疑,憑妳這架子到底能調查出什麼來。」

  「答應協助調查可不代表落到和妳一樣的地位,玫瑰女士。」少女瞇起紫色雙眼,「我愛怎麼出門是我的權利。」

  「妳這話是──」

  「合作關係的事情可以晚點慢慢談。」夏彌爾雙手環抱胸前,嘆口氣:「再繼續待在這裡,又會引來好奇的人;所以還是請妳先解釋完歌劇院的構造吧,玫瑰。」

  聞言,名伶玫瑰停下隨著情緒高昂啪噠啪噠搧得起勁的扇子,掩在緊抿的嘴前;沉默一會,才聽到她勉為其難地開口:

  「反正就像我剛才說的,雖然沙利文進行了擴建,但老歌劇院的配置仍然維持原本的模樣:屬於賓客專用的出入口只有大門和兩個側門,能夠活動的區域主要是位在二樓的包廂和一樓的觀賞席,而為了方便舞會進行,觀賞席會被改造成臨時舞池。

  「但是,算上表演者和工作人員,整座歌劇院的對外出口一共有五個,這兒指的是正正當當走門的情況。如果要算上窗戶,那可就不只如此了。那五個出入口的位置已經指給你們看過了,應該不會有錯。至少我上一次進去時還是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啦!雖然現在不知魔法師們動了什麼手腳,剛才我連試幾次,都被擋在外頭。」

  「應該是受到外牆光效魔法的影響。」夏彌爾說。「但肉體的出入不會受限。」

  「所以小丫頭妳不必擔心被困,應付不來大場面想逃的話,掩人耳目的出入口多得是。」玫瑰刻意加重了小丫頭三個字,口氣甚是酸澀。「妳懂參加舞會的規矩嗎?諾耶菈小姐。」

  「也不會有誰比我更清楚了。」被喚作諾耶菈的少女挑眉:「需要弄明白的只有舞會舉辦的目的。是上流社會的定期交際,還是特別為節日所設置?」

  夏彌爾搖搖頭:「嚴格來說兩者皆非,這場舞會的目的是悼念死者。」他仰頭望向巍峨的建築,「這也是舉辦在歌劇院的原因。」

  「有表演者在演出途中遭遇不測嗎?那可真是不幸。」

  聽到諾耶菈的發言,名伶玫瑰的表情不太好看,卻也沒說什麼。

  「死者確實是洛赫地區當代最具代表性的表演者,傳聞他尚健在的時候,每年到來之日最不可錯過的,就是他的演出。」夏彌爾繼續說:「雷齊塔帝沃,洛赫地區──不、也許是貝爾達能王國首屈一指的閹伶,病逝於五年前。那正好也是我至此繼承翡翠邸的前一年,因此我無緣一瞻風采。」

  「他確實唱得很好,」玫瑰的口氣中透露著一絲不甘,但更多的是對同行的欽佩,「首都評論者們認可他的實力,頻頻提出邀請,但他始終留在洛赫。即使病重垂危,也堅持只接受梅鐸家族的醫療協助。」

  「梅鐸……」諾耶菈思考片刻,立刻有所反應:「是這場舞會的主辦人家族名號。埃里婭·梅鐸,稍早格陵佛羅蘭特先生提過,她也是今年到來之日的負責人對吧?」

  「看來妳在記憶那些權貴的名字上,倒是挺有心得嘛。」玫瑰說。

  「也許對妳而言是難了點,但這只是基本中的基本。」諾耶菈的眼底閃著不以為然的傲慢光彩。

  夏彌爾無視了她們的針鋒相對:「沒錯,埃里婭·梅鐸不僅是這場舞會的主辦人,也負責了今年到來之日的籌措。在到來之日的最後一刻,主持破冰儀式、敲碎夜影沙漏和冰雕,讓洛赫地區沐浴在新年朝陽下的也是她。」

  「閹伶與她的關係看來確實不錯。無論背後實際上有什麼理由,既然堂堂貴族對一位演藝人如此用心,那麼在相關話題中最好不要有所冒犯。穿著打扮的禁忌也要避免……」諾耶菈沉思片刻,「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對象嗎?」

  「剩下的應該可以等回到翡翠邸後再詳談。」夏彌爾的眼神飄開;順著他的視線,只見又有一名被諾耶菈的怪異舉止投以注目的路人。

  玫瑰再度搧起扇子,出言似是直接無視了在場的諾耶菈:「我還是認為這丫頭沒辦法信賴。」

  「……我相信萊曼特的提議是正確的。」

  「他也別無選擇。」諾耶菈瞇起雙眼,「舞會倒是很久沒參加了,反正偶一為之我也不討厭。」

  夏彌爾的綠眸倏忽轉回到黑髮少女臉上:「妳『認識』萊曼特?」

  「為什麼不?」

  從諾耶菈的口氣聽來,彷彿化形身分不認得身體原本的主人才是怪事;但上次與妓女伊絲梅的交談結論卻恰好相反。夏彌爾看著那對作為萊曼特的化形、與其他身分同樣呈現紫色的雙眼,當中正透露出高傲者的戲謔。

  「如果妳知道什麼他還不知道的事,我不介意替妳轉告。」

  「偵探該知道的,他自然都會看到。我的工作是提供調查線索,不是提供答案呀!」少女笑了起來,「格陵佛羅蘭特先生是聰明人,應該明白大家的分工是怎麼回事,不是嗎?」

  「那麼,我希望這次調查能得到妳全力的協助。」夏彌爾沒打算和眼前的化形身分糾纏下去,「在合作過程若是還有所隱瞞,請妳調查就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諾耶菈點了點頭。「這點當然是沒問題的。舞會當天,無論發生什麼──」未落的話音,卻就這麼懸浮在半空中。

  

  黑髮少女猛然轉身,銳利的視線像是要看穿不遠處市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

  「怎麼了?」

  諾耶菈沒有回答,腳步開始往街道移動;沒走幾步,卻又停在了原地。許久,她才慢吞吞地開口:「那傢伙跑了。」

  「什麼傢伙?」名伶玫瑰不耐煩地問,「妳好歹說清楚些。現在我和夏彌爾都是不會被人看見的,要是有人盯著這裡,肯定是衝著妳這招搖的樣子而來。」

  「不是人,是吸血鬼。他發現我注意到他,立刻混在人群裡離開,知道我沒辦法追上。」諾耶菈的思緒彷彿還沒回到身上,「而且他……」

  夏彌爾注意到少女的眼神中浮現出矛盾:她彷彿能夠清楚地開口說出更多那名吸血鬼的線索,同時又對此一事實感到困惑無比;下一秒,這份矛盾收束成答案。諾耶菈轉身重新面對夏彌爾與名伶玫瑰,露出的笑容卻甚是怪異。

  「剛才沒說完。舞會當天,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盡力協助調查。」

  名伶玫瑰顯然跟不上話題轉換的速度,正欲開口抗議,卻被夏彌爾所制止。他已經聽出諾耶菈話中的弦外之音。

  「舞會舉辦在九十時整。」他冷靜地接上諾耶菈的發言,「我想妳應該清楚盡力協助的涵義。」

  「放心吧,就像玫瑰女士說的,那時是夜晚。」諾耶菈微微拉起裙擺,行了個禮:「靜候您的邀約。」

  隨即快步走入人群喧囂中,消失了蹤影。




本文最後由 opiumcoco 於 2018-7-4 21: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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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opiumcoco 發表於 2018-7-11 19: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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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可可·格陵佛羅蘭特小小的腦袋才剛探出車窗,立刻打了個大噴嚏。她悄悄揉了揉鼻子,祈禱剛剛那一響被車輪的喀啦喀啦掩蓋過去;作賊心虛的她,本想回頭看看夏彌爾有沒有發現,但正要動作旋即又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注意力。

  「好漂亮喔……!」

  怪不得她會發自內心讚嘆,馬車此時正好駛過夜幕魔法的結界,只見原本被霜雪凍成銀灰色的天空先是溶進絢爛的紅、斑斕的紫,接著所有色彩揉合成一望無際的靛藍,點點星光懸浮其上;一切只發生在轉瞬之間,卻也堪稱視覺饗宴。

  「夏彌爾、夏彌爾,那些星星是用白天的天空做的嗎?」

  可可縮回馬車裡,扯著面前男人的袖口發問。

  聞言夏彌爾先是一怔,思考片刻後道:「夜幕魔法的原理是將日光收集後過濾成星光,妳要這麼說也沒錯。」接著露出笑容:「怎麼發現的?」

  「因為顏色看起來很像啊!可可是不是很聰明?」小女孩驕傲地挺起胸。

  「嗯,這個聯想確實聰明。」夏彌爾頓了頓,「不過,聰明的小孩不會在馬車行駛途中把頭伸到窗外。」

  小女孩的嘴癟了下去,摸摸凍得發紅的鼻尖,不發一語;然而嘴上靜下來了,兩條小小的腿仍止不住踢呀晃呀安份不了:這麼多年以來,她還是第一次在到來之日期間到鎮上逛市集,光想就興奮得想立刻跳下車一口氣跑進鎮中心廣場。

  相較之下,她身旁的男孩契米則沉默得多。他有聽到可可興奮的呼喊,無奈根本參與不了話題;但這不是造成他情緒低落的主因。看不見這件事,多年以來畢竟早已習慣,何況與可可不同,他並不是第一次參與到來之日——過去的每一年,蓮娜都會帶他到鎮上去;且不管該年收入如何,他至少都能吃到一塊甜滋滋的楓糖餅。楓糖餅的邊緣壓著波浪紋、正面印了一個大大的圖案,舔起來凹凸不平:蓮娜告訴他圖案是夜影沙漏的模樣。雖然聽說夜影沙漏是一大塊藍藍綠綠的冰、和黃褐色的楓糖餅相差甚遠,在契米心中,象徵到來之日的沙漏卻始終是又甜又暖的滋味。

  然而今年他一樣到鎮上,蓮娜卻沒辦法一起來了。

  前一晚夏彌爾詢問要不要到逛市集時,男孩心裡很是掙扎:他一面懷抱著可以幸運找回姊姊的幻想,一面又怕自己會捱不住回憶、不爭氣地哭出來。最後他安慰自己,只要別吃到楓糖餅,應該就能忍住眼淚。雖然那本是每年最期待的點心,但如果能找回姊姊,明年再吃也沒關係。

  馬車終於停下,可可率先跳下車,圓頭緞帶鞋蹦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一響;契米緊接著聽到夏彌爾低聲嘆了口氣。

  「不好意思,夏彌爾先生……」契米為自己需要人幫助才能上下馬車這件事感到抱歉,他還是不太習慣麻煩姊姊以外的人——也許可可除外,畢竟他們是好朋友。

  「不用不好意思,像可可那樣子跳,沒滑倒一臉撞上地板是她運氣好。」

  夏彌爾為強調最後一段稍稍提高音量,無奈車外的小女孩早就被興奮沖昏了頭,根本沒聽到警告;他倒不引以為忤,轉頭又說:「等等還得麻煩你牽好她了,契米。」

  「咦?好、好的。」沒想到自己也會有被拜託的一天,契米不禁有些意外。他真的能牽好可可嗎?等等可可一看到吃的,肯定會像脫了疆的野馬一樣衝出去吧?啊,但是,如果沒有夏彌爾先生付錢的話,可可跑再多地方也吃不到東西的……

  等握住小女孩的手時,契米總算暫且拋開對楓糖餅的糾結。並且正如他所預想的,可可一開始還只是拉著他的手甩來甩去,繪聲繪影的把所有看到的節慶布置都比喻成食物;但是隨著周遭的溫度逐漸降低、將攤販飄散出的熱氣與香味襯托得愈趨明顯,契米知道他們來到鎮中心廣場,而可可也徹底失控了。

  「夏彌爾我想吃那個!還有那個!魚!旁邊還有好大的魚!可可想吃魚!」可可在夏彌爾身周手舞足蹈地繞著轉,契米被扯得暈頭轉向,冷不防還被抓住搖晃,問句連珠炮似拋來:「契米也想吃對吧?契米你想先吃什麼?你以前來都吃什麼?」

  「我、我、我都可以……好暈啊可可,妳不要再搖了!」契米覺得再不讓可可冷靜下來,自己搞不好會昏死在廣場上。腦筋一轉,他壓低聲音說:「夏彌爾先生昨天說的話妳還記得嗎?」

  「他說了什麼?」

  「他說如果妳又吃一大堆東西撐壞肚子,以後就不再帶妳來了。」

  可可盯著眼前好友嚴肅的表情,接著聯想起夏彌爾昨晚確實曾經如此告誡,不禁不甘願地嘟起嘴:「……可是每個東西看起來都好好吃!每個我都想吃!」

  她拉著契米來到離兩人最近的攤位前──這次有克制了別跑太快。這個攤位配合廣場布置,將支架漆成玉綠色,垂落的布簾則是白色與綠色穿插的方格圖樣,四角繡有銀色的花邊;花邊勾勒出南瓜藤的樣式,彎彎繞繞,又沿著支架往下爬,最後聚集往攤位的桌面中間:那兒挖了一個圓洞,洽好夠擺下一口大鐵鍋,裡頭咕嘟咕嘟煮著融化的奶白色湯汁,正隨著老闆一下又一下攪拌,飄散出香噴噴的氣味。

  「好香哦,是起司嗎?」

  「對啊……」

  令可可看得兩眼發直的可不只那鍋起司。在小小攤位的後台,擺有各式各樣切好的食材:預先烹煮過、軟綿綿的金黃色南瓜塊;中間點綴著暗紅色乾燥莓果的烤麵包;翠綠柔嫩的蘆筍、五彩繽紛的甜椒、又白又圓的馬鈴薯球;以及各種肉品。臘腸已經燻成甜蜜的焦糖色,高高垂掛,底下的鐵盤裡則整齊擺放著切丁後插上籤子的雞肉。

  「來喔,所有好吃的都可以沾著又香又濃的起司吃喔!」老闆本來沒怎麼在意攤位前蹦跳著的小個頭,但抬眼看到應是帶著兩個孩子的年輕貴族正朝攤位走來,立刻換上熱情的態度拚命招呼:「小妹妹,想吃些什麼呀?」

  「我全都──」

  「不行啦!才第一攤耶!」契米緊張地拽了拽可可,接著腦筋一轉:「你挑一樣想吃的,我也挑一樣想吃的,然後我們交換吃……吧?」他說得遲疑,因為再次想起蓮娜之前帶自己來的記憶:除了楓糖餅是獨享的以外,其他食物總是姊弟兩人分著吃。

  「那樣只能吃到一點點耶。」

  「可是可以吃到很多種東西呀!」這段對話也曾發生在契米和蓮娜之間──他不禁有些焦躁起來;下一秒又怕情緒被發現,惴惴不安等待可可的回應。

  好在可可並沒有注意到,而是認真考慮兩種方案哪個比較划算;最後,她認真地要求和契米勾勾手指:「那我們都要選不一樣的喔!」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契米已經撐得快要走不動;可可的食慾卻還是像個無底洞。在購買各種小吃的過程,夏彌爾除了與店家對話以外幾乎沒說什麼,更沒有再次提醒可可該注意節制,但契米可不認為這位家主會忘記說過的規定。他心想,夏彌爾先生要自己牽好可可,現在照顧可可的責任說不定落在自己身上了,因此喊停也得自己來喊才行。

  「那個呀,可可,我們是不是先不要繼續吃了比較好?」

  「咦,可是還有好多還沒……」

  契米連忙打斷:「嗯、嗯……但是……之前可可不是說找不到一本書嗎?」

  小女孩本來正朝著糖漬水果攤位蓄勢待發的腳步停了下來。

  「你說《南方森林故事集》?」

  「後來有找到了嗎?」

  「還沒,上次夏彌爾說要買一本新的──」

  不待可可說完,契米趕忙雙手用力握住可可的手:「那、那我們可以去找有賣圖畫書的攤子嗎?」

  「可是我……」可可本想說自己還是喜歡舊的那本,卻從契米握緊自己的雙手中感覺到強烈的迫切,「……夏彌爾,我還可以買新的嗎?」她轉頭向自己的監護人,露出可憐巴巴的眼神。

  「你們可以各自挑一本喜歡的圖畫書。」夏彌爾讀出可可眼中的掙扎,不著痕跡的回應:「當作是到來之日的禮物。」言下之意是如果多買一本《南方森林故事集》也不影響可可當時的拒絕。

  契米並不知道可可和夏彌爾間的眼神交流,他正打從心底鬆了口氣──除了終止可可無止盡的續攤外,還有另一個原因。雖然從沒看過實際路線,契米卻依稀猜得出他們所在的位置。邊拉著小提琴邊跳踢躂舞的藝人總是站在夜影沙漏的左前方;緊隨在旁的是渾身交織著奇異薰香、撥弄玻璃風鈴發出叮咚音色,自稱在為瓶中精靈代言的行腳商;這兩個攤位每年總是挨在一塊,並且每隔幾個小時就會發生衝突。藝人抱怨行腳商撥出的節奏擾亂他的演出,行腳商則嫌棄藝人時不時碰撞到他的攤位,惹得精靈們不得安寧。方才經過時,契米又聽到熟悉的吵架聲,伴隨著叮叮咚咚以及藝人氣得跺腳時、鞋跟金屬片踩出的獨特聲響,想必就是那倆冤家沒跑。

  而在可可拉著他買完檸檬烤魚後,契米聽到各種鳥類在籠裡鋪翅的聲響,應當是走過了賣鳥人的攤位;一旦過了賣鳥人的攤位,撲鼻而來的就盡是各種又甜又膩的糖漿與蜜香,嘈雜的人聲也明顯多了不少小孩的嬉鬧──所有販賣糖果與甜點的小販都聚集在這裡,包括蓮娜總是帶他來買的楓糖餅攤位。

  契米本來很怕可可會吵著要吃楓糖餅;但現在他們要去找圖畫書,照蓮娜以前說的,圖畫書和藝術品之類的東西都在往北街區的路上擺攤,如此一來他們就能巧妙避開楓糖餅的攤位。契米難得覺得自己想了個好計策,而且還幸運地在對的時機發揮效果,不禁如釋重負。

  「真的很謝謝您,夏彌爾先生。」

  

  ✲

  

  來到鎮上後,夏彌爾始終以不疾不徐的步伐跟在兩個孩子後方,心理忖度的卻是其他事情。他看似信步隨著孩子移動,實則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蒐羅商販間交頭接耳的情報──有幾個固定每年會出現的商人,今年反常地缺席,且無人知曉下落,恐怕與失蹤案脫不了干係。其中在賣鳥人攤位附近聽到的尤其令人在意:一位外地商人與失蹤的本地商人有債務糾紛,無法接受大筆款項就這麼下落不明,於是到該商人所屬的公會大鬧一番,逼迫他們交出該商人經手的交易紀錄。結果沿線一查,發現商人顯然還待在洛赫境內,因為出鎮紀錄裡並無他的名字;然而翻透整個洛赫,卻遍尋不著他的蹤跡。更詭異的是,公會一位高層起了疑心,順勢查了失去聯絡的其他成員,發現他們同樣顯示為還在洛赫境內。

  夏彌爾認為這個話題具備繼續追蹤的價值,暗暗記在心底。也許能委託萊曼特化形的商人身分去查,他想。那天諾耶菈消失在人群中後,稍晚萊曼特有再訪翡翠邸,表示自己直到舞會開始前都會待在鎮上。那位讓諾耶菈欲言又止的吸血鬼,顯然令萊曼特耿耿於懷。

  「諾耶菈直接放棄追查,我想在她的認知內,那名吸血鬼與案件就是無關;但從我角度看來,未嘗真的毫無聯繫。」

  萊曼特當時的口氣中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執拗,彷彿打算地毯式搜索整個洛赫、不揪出對方絕不罷手;加上先前「作息不必受限於自然要素」的發言,不禁令人擔憂他是否會徹底走上不眠不休的道路。想到這裡,夏彌爾的嘴角勾起微微的苦笑;也不知道那位黑髮吸血鬼至今活了多少個年頭,在不知節制的點上倒沒比眼前的幽靈小女孩好上多少。

  「找到了!黑夜使者,還有飛天帽!」

  可可高興的呼聲打斷了夏彌爾的思緒,他順著可可高舉的精裝書望去,先是看到顧客側身躲開可可舉高的雙手,接著看見攤主擺出一張臭臉:和小吃不同,圖畫書雖然同樣會吸引孩童,卻是珍貴的高價物,裝幀精美者更可稱得上藝術品;無奈總是有家長任憑孩子們亂摸一氣、最後又撒手不買,久而久之書商的眼神就磨得如椎尖般刺人,恨不得把那些不安份的小手通通釘在桌上。

  「可可,用眼睛看就好,確定想買的再拿起來。」夏彌爾嘆口氣,走到孩子們身邊。

  攤主的目光立刻柔和了不少,但臉色還是難看;知道這兩個孩子十之八九會帶來生意,他自然熱烈歡迎,但相較之下,一旁在攤前站老半天卻只看不買的顧客就顯得礙眼了。

  「契米剛才說想要這本的,所以我拿了也沒關係吧?」可可心虛地辯解,接著轉移話題般扯扯契米,問:「為什麼契米特別想要《南方森林故事集》哇?」

  「呃、嗯……因為……」

  「啊,等等,我知道了!」

  「咦?」

  「是不是因為黑夜使者的關係?」可可裝出神秘的口氣,「其實我也覺得,萊曼特和黑夜使者好像喔!全身黑漆漆的,而且每次到家裡來,都是在晚上的時候!」

  「對、對啊,」契米用沒牽著可可的那隻手在褲子上抹了又抹,將因緊張沁出的汗珠抹掉,「上次聽你提到,我就覺得很像,所以想知道黑夜使者的故事到底說了什麼。」為了加強附和的可信度,他還小聲補充了之前萊曼特突然出現在小鳥墳墓邊的事件;卻在講到「一開始我以為是妳,因為妳每次都從樹上跳下來」時被可可急忙摀住嘴巴;接著契米想起自己當時算是偷溜出去的,頓時陷入尷尬的沉默。

  夏彌爾當然知道可可老愛不聽勸告從各種高處往下跳,也知道契米偷溜出宅邸的事情,但卻沒有戳破的打算。「契米已經決定要《南方森林故事集》;那可可想要哪本,挑好了嗎?我們不能一直擋在這裡。」即使攤主沒再兇巴巴地瞪過來,畢竟也不能讓兩個孩子妨礙店家做生意。他上前一步,湊近兩個孩子,低聲補充:「萊曼特的事情,別隨便在外面說。」

  可可立刻閉緊了嘴,轉頭認真地挑起故事書。夏彌爾直起身子,後退一步,卻冷不防和一旁的顧客撞到一塊。

  「……對不起,我不小心。」

  對方的腔調怪異,活脫是外地人口音;再看到膚色和打扮,絕計不是出身於貝爾達能。這名顧客是個女孩,未及肩的鼠灰色髮尾翻騰捲翹,膚色比常年在外奔波的南方考古學家都還要黝黑,深沉的巧克力色在燈火的照映下,泛著淡淡的金光。她罩了件大斗篷,卻沒讓身材變得魁武,反而更襯托出原本骨架的瘦小。斗篷是素色的,但從外翻的領口,可以瞥見內裡織著異國才有的花紋。

  洛赫地區在到來之日期間本來就會有來自各地的遊客,看見異國面孔並不讓夏彌爾感到意外;但奇怪的是,女孩臉上的表情卻不太自然,彷彿正畏懼著自己。

  是因為自己的貴族身分嗎?或者……

  「別在意。」夏彌爾露出微笑,卻發現女孩眼中的畏懼多了幾分警戒。不過,對方似乎察覺到自己的失禮,很快別開了目光;不一會兒,又用生硬的語氣再次開口,卻是對著攤主:

  「那本書,還有嗎?」

  指的是可可手中的《南方森林故事集》。攤主挑起眉毛,沒彎身翻找庫存,劈頭卻是先報了價。精緻的手工書價格自然不斐,女孩聽見後沉默了好一陣,接著從斗篷中掏摸出某個金屬製品,伸手湊到攤主面前。

  從夏彌爾的角度並看不清金屬製品的樣貌,但從大小可以推斷是類似家徽、紋章一類;而攤主那雙本來意興闌珊的眼睛,則倏忽瞪得老大。他差點沒從椅子上翻下來,慌慌張張地埋首在庫存堆中翻出另一本《南方森林故事集》,還煞有介事地找了條布將書本小心包起,最後畢恭畢敬地雙手奉上。女孩好像也沒料到店家態度變化會如此劇烈,手忙腳亂地接過書本,接著頭也不回地小跑步離開了。

  看著女孩的背影,夏彌爾不禁猜想那枚紋章上刻印的名諱究竟有多大來頭;以及剛才女孩會撞上自己,顯然是往他們方向湊近,又來不及閃開的結果。再加上視線交會時,她眼底透露的戒慎──

  真的只是不小心而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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