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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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 無經驗可(31)可愛 [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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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10-31 17:5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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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送行


計程車停在花店門口,沈淯青打開錢包,抽出一張伍佰元鈔票給司機找。


他的錢包是深灰色的,大小與掌心差不多,拉開拉鍊,卡片槽和紙鈔夾會像手風琴風箱一樣展開,零錢堆在下方,有時要把錢包翻過來倒一倒,才拿得到下面的硬幣。


卡片槽的第一格放了他的高中學生證,李以正把葉誠勳的名片當作紀念品,他也有一張與沈烟棠約定過的結業證明,一張白色的卡,背面蓋了三年六學期的註冊章,以及一個已畢業的追加印,每次打開錢包最先看見的就是這張卡,拿什麼都要先經過它。


沈烟棠離開的那天,他也去送機。班機在凌晨,二伯父開車,繞道接他一起去機場。他一上車,沈烟棠就說:「要跟你分開了。」


當時國三的沈淯青戴著口罩,瞪了沈烟棠一眼,明明是自願來送行,表情卻像被逼著來生氣。擺在後座中央的大手提包隔開兄弟倆,等這條路開到底,他們中間隔的會是一片海洋。


去送行的還有沈烟棠的朋友,他的朋友很多,一行人比主角早到機場,他們幫沈烟棠推行李車,勾他的脖子和他沿路打鬧,在報到櫃檯的隊伍線外舉著手機,錄下他取機票和秤行李的模樣。


沈淯青被擋著,什麼都看不見,他的手插在口袋,悶悶不樂地跟在他們後面,離著幾步距,看他們以沈烟棠為中心,說著只有圓圈裡的人才聽得懂的密語,一直說到停好車的二伯父出現,叮囑沈烟棠不要耽誤登機時間。


和朋友笑得開心的沈烟棠過來與父母擁抱,然後他看著渾身豎刺的沈淯青,彈了一下小堂弟的額頭。


他擺起哥哥的架子,對沈淯青說:「認真唸書,要當我學弟,不然不認你這個弟弟。」架勢像彈,但實際上他只是輕輕點了沈淯青一下。


要他被點醒。


沈淯青的眼睛倏地蒙上一團霧,他說不出是因為輕得沒有痕跡的這一下,還是為那聲稱呼。沈烟棠消失在排隊進關口的隊伍,開始他遠洋留學的序,而沈淯青穿上高中制服,用一張得來不易的學生證時刻提醒自己的身份是弟弟。


他把找回的錢收進錢包,關上拉鍊,下車把花盆搬下。


他站在騎樓等鐵捲門升高,轟隆隆的聲音貫在寂靜的商店街,路有多空蕩,此時他獨奏的哄鬧就有多喧囂。


他搬著花盆,明明只有幾步路,但手裡的重量讓馬路和花店變得彷彿很遠很遠,他不免去想,李以正在花店的這段期間,像這樣爲他來回搬了一桶又一桶的花多少遍,等李以正離開,把這些接回的他,又需要花多少時間適應從前。


他進到門裡,放下花盆時他的後背涔汗,他按摩發痠的上手臂,又想,李以正離開以後,這幾步路會不會也變成一片海洋,每次經過,就要提醒他,有人曾在,有人不在。


他想,停不下來地想,李以正在花店等不到葉誠勳的時候,是不是就像他現在一樣難受。


他的外套滿是黑印,尤其是兩袖,張緯峰曾教他寫字時手腕要稍稍上抬,與桌面留出半指寬的空隙,如此袖子就不會沾到墨水印。那時他為了保持制服如新,牢記伏桌時要空出這段距離,怕穿在身上的這層聯繫一旦沾染污點,有個人就不要認他。


他知道有的關係之所以遺憾無干遠近,只因不行。


他脫下外套,裡頭的上衣也髒兮,身上的泥巴光用手拍不乾淨,得脫下來洗,可他現在還不想上樓休息。他蹲下來,看盆栽裡離土的杜鵑,錯雜的根打結成團,吃不到營養,長不出好葉,不盛花,活得無色無味。


他試著用手指順開杜鵑根部的一處纏結,但覆土未清,要解開並不容易,他想要現在就爲它們洗根,馬上就要。他向後看,工作檯和水槽都被李以正打掃得整潔乾淨,讓他什麼時候想工作都隨時可以,地上無塵屑,窗玻璃如透明,他忽然明白,李以正可能也曉得萬物順行的秘密,甚至知曉更多事情,他最厲害的魔術,是把整個花店都變得讓人想要他一直在這裡。


沈淯青不穿圍裙,任今天一身髒到底,他將杜鵑拿到水槽,水量開到最強,用力沖去扒在根上的泥,盆養的杜鵑每隔幾年就要洗一次根,要把它從黑暗裡小心翻出來去土,清洗,細細理它暗裡打結的根緒,水沖不落的,他就用手指擦開,輕輕地擦,直到摸見根的紋路,如瀑的水打在不鏽鋼材質的水槽,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他的手泡在冰水裡,知覺漸漸麻痺,他不曉得過了多久,雖然只要看一眼牆上的時鐘就能曉得,但他不想知道,不想去思考,時間的前進。


他拿刀削下雜生的壞根,弄出傷的時候,他在心裡小聲地跟它說,不要擔心,會好,他有經驗,這些會好,他會把它洗淨,讓它抒展,給它新的土,讓它重新立根,支撐,站起,活著,然後會好。


他把杜鵑放到工作檯,細細為它根部的傷口上藥,上完後綁線固定,吊著晾乾。


洗完兩株杜鵑,他洗自己的手,他看著身上黑乎乎的衣服,乾脆脫了上衣,也放到水槽裡泡開髒泥,他揉麵團一樣地揉洗衣服,等經過的水由濁變清,他將衣服拿起來,衣服吸了水,變得很重,他擰乾它,晾在冷氣的出風口,掛上去時,他先揮了幾下,把衣服甩平,櫃檯桌上的小玫瑰葉和櫟樹花被不經意的這陣風掃落掉地。


光著身的他抱著雙手,在鐵捲門降下時看著馬路對面騎樓下的暗影,回想李以正差點在那裡枯站一個夏天,如果他沒有發現他在那裡,沒有在便利商店遇見他,沒有和他說話,沒有問他要不要來上班,這個人就會在夏天結束的時候隨葉誠勳悄聲無息地離開。


他們會錯過。


鐵捲門碰到地板,發出碰的一聲然後安靜,沈淯青上樓洗澡,在蓮蓬頭底下站了很久,熱水澆在他的後頸再往下流過他的身體,沾床時,他很快就被睡意附身,側睡的他握著自己泡水泡得發皺的手指頭,一夜天明。


隔日一早,沈淯青早起,帶著一把不常用的鑰匙出門。他往公車站的方向走,在站牌前的早餐店買了一杯溫豆漿和一份豬排蛋堡,他提著熱騰騰的早餐搭上公車,前往他和爸媽同住的家。


家裡誰都不在,他離開以後就沒人住在這裡。


他把早餐放在餐桌上,他曾在這裡度過最難熬的一個冬天,在這張桌上為了忘苦,再嚐不到甜。


他拉開椅子,坐在餐桌前,打開他的早餐。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豬排蛋,想像和李以正一起吃飯時,李以正坐在面前,對他說著「再吃一點」、「再一口就好」的模樣。李以正以為自己騙人吃飯騙得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沈淯青也有察覺,只是兩人都不問原因。


想著李以正幫忙,沈淯青把豬排蛋堡吃完一半,他好奇李以正為什麼愛吃這個,他好像從沒問過李以正喜歡吃什麼,不曉得請他吃飯的那天,要帶他吃什麼他才會開心——但他會不開心嗎,李以正這個人,彷彿吃什麼都高興。


沈淯青坐著休息了一會,抿著杯緣喝豆漿,小時候沈烟棠常在這張桌上盯他寫作業,他原以為回到這裡想起這些會讓人難過,但胃裡的暖流告訴他,他好像已經可以和回憶和解。


他站起來,走向他的房間,他回來這裡不是為了練習吃飯,是為了拿東西,或許也是這個原因,他才不覺得畏懼。


他的房間在廚房隔壁,他轉開門把,在黑漆一片中摸到壁上的燈座,他把燈打開。


房間內擺設如舊,他的床被防塵罩蓋著,沒人移動他的東西,他走向書桌,桌上什麼都沒有,打開抽屜,裡面很亂,各種文具和通知單,或是發票、過期的眼藥水、展覽的票根、實驗課的顯微鏡載玻片⋯⋯為了桌面好看,什麼都亂七八糟地塞進這裡。


但下一格抽屜卻非常整齊,裡面只有幾樣東西,成堆的信封,一些可樂瓶蓋,一疊裝在透明盒子裡的遊戲卡,和一個畢業生胸針花,收拾得乾淨,不要別人看出這裡其實才是他的狼藉所在地。


要是以前,他或許不會心血來潮打開這裡,甚至會刻意避開,繞路不看,但現在他已經可以覺得某些事情可愛。他把那盒遊戲卡拿出來,小學那時,每天一到教室,他就會把這盒遊戲卡立在桌上,特意用透明盒子裝,把最喜歡的那張卡放在第一張,那是沈烟棠送給他的一張稀有卡,上課中時不時就會看著它,當作沈烟棠在陪他。


他拿出手機,鏡頭朝著曾經很重要的東西喀嚓一聲,讓回憶以另個形式在身邊存放,他點開相簿,除了剛剛拍的,手機裡最近幾張照片都和李以正有關,例如要他拿著捧花的照片,或因張緯峰好奇而叫他站在牆前拍的那一張,還有某次去送花時,他們遇到一隻親人的野狗,李以正跟牠玩,沈淯青隨手拍下的。


沈淯青記得他曾把李以正和狗玩的照片傳給張緯峰,還備註「兄弟團圓」。李以正像狗,喜形於色,對人友善,喜歡和人玩。至於兄弟團圓——沈淯青想,等哪天,他和沈烟棠再見面,他或許已經可以若無其事說一聲,哥,歡迎回來。


他開了一個資料夾,把有李以正的照片添加標籤,資料夾名稱叫「以」,現在他也有一個屬於李以正的抽屜了,即使李以正之後不再出現在花店,他至少還有一個能見到他的地方。


沈淯青滿意地放下手機,把往事先擺到一旁,他走向床,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紙箱,紙箱裡裝的是他以前的課本,所有考科科目都留著,他把國中的英文課本和習作挑出來,打算明天拿給李以正試水溫。他猶豫該只拿一冊還是兩冊,李以正有可能在找到工作以前上到二年級嗎?他想了想,拿了三冊,若在學校,能上一年半。


他無法違心,他抱有期待,期待李以正或許還是會常來。


他拿著三本舊書,把箱子推回床底,關燈離開之前,他摸著燈鍵,站在門邊定格一樣地遲遲不按下開關,像是不能。不是留戀。他轉身,數著步伐走到書桌,把放在第二格抽屜裡的遊戲卡拿出來。


不是留戀。他打開裝遊戲卡的盒子,把錢包裡那張白色的卡放進去,蓋在他最喜歡的那張遊戲卡上面,透明盒子露出他高中學生證的背面,集滿的章,他的畢業。


他不敢喜歡沈烟棠,或許不是因為那是他哥,可能是因為,他知道沈烟棠不會喜歡他。他的失戀只是失戀。這次也一樣,差別在於這一次,他是從無味嚐回酸甜。


他關上燈,沒有直接回去花店,而是去了一趟飯店,他在飯店裡繞了一圈,找到李以正那天在花店裡包裝的伯利恆之星,它們被裝在籃子,準備被用在某場活動,他偷偷地拿走了一支,帶回花店。


回到花店,他找了一個細頸陶瓶,將那支伯利恆插在花瓶裡,拿上二樓,放在書桌旁的直立鋼琴上。花的最外圈已經開了,白色的六角星綻了一圈,其他的小花苞也等著循序開展。


等這支花開盡,等星星滿地,大約就要和李以正道別。


隔天,李以正來花店時感到有些奇怪,沈淯青的心情好像很好,老闆的眼睛好像在笑,明明前晚他們分開得有些尷尬,李以正說不上來,總之沈淯青好像有哪裡不一樣。


「老闆⋯⋯你休假日⋯⋯」李以正看見櫃台上擺著幾本書,是英文課本,他認得這些東西,教科書的外輪廓都相似,內容也同樣地陌生。


「有帶紙筆來嗎?」沈淯青問。


李以正聽聞,從褲子口袋拿出一隻原子筆,又從另一個口袋摸出捲起來放的一本筆記本。


沈淯青叫他坐下,他打開國一上學期的課本,翻到課文第一頁。


李以正看著書上五顏六色的筆記,覺得很新奇。「老闆,你以前是乖學生耶。」


聽李以正這麼說,沈淯青大約能猜到李以正在學校上課的情形。「你記得之前學到哪裡嗎?國中教的還記得嗎?」


李以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學校對他而言像上輩子的事情,「就記得⋯⋯你好,謝謝,再見,之類的⋯⋯」


你好,謝謝,再見。用在花店,這些就夠了,但李以正若想去別的地方,不能只知道這些。藉著國中課本,沈淯青從最簡單的文法開始教起,過程中李以正不時恍惚走神,忍了幾個呵欠,若不是沈淯青唸英文很好聽,他恐怕會更難集中注意力。


看沈淯青為他反覆唸同個句子唸得口乾咂嘴,李以正打岔,「你要不要喝水?還是可樂?」


「⋯⋯水。」沈淯青說。他也看出李以正坐不住,想要休息。「熱的。」他說。


「沒問題。」


沈淯青聽到開瓦斯的聲音,一會,李以正拿著一杯溫開水和一瓶可樂出來。


「老闆,你的開瓶器放在哪?」


「你不是會開?」沈淯青問,捧著馬克杯取暖,臉藏在杯子後面。


李以正露出笑,他倒忘了,既然沈淯青提起,他便迅速表演了一下他的拿手好戲。


瓶蓋落地,他彎腰撿起,抬頭時,他看見沈淯青也在笑,嘴角輕輕上揚,眼睛微微彎起,在熱開水的霧氣後面,把人的臉也看得發熱。


李以正害臊地飄開目光,又在沈淯青即將離開他視線範圍時轉回,忍不住多望幾眼老闆難得的笑眼。


「老闆,你想學⋯⋯我也可以教你,這不難。」李以正說完,舉起可樂瓶喝了一大口,讓冰可樂為自己莫名其妙發燙的臉降溫。


「不用了。」沈淯青喝了一口水,「把這一段讀完吧,背十個單字就好。」沈淯青拿紅色簽字筆豪邁地圈起十個英文字,圈完再幫李以正複習一次文法。


李以正程度不好,剛教過的東西,隔兩行再問他就忘得一乾二凈。李以正盯著課本,眼睛幾乎要貼到桌上,一當起學生,就不像平時坐得挺當,他嘴裡喃喃唸著背不起來的單字,只一段落就上了快兩個小時,這段課文說的是有個男孩發現一個蟲蛹,後面會發生什麼事,他還不知道。


「老闆,你說,我會不會因為英文太差沒有人要?」李以正看起來真的有些煩惱。


沒有人要,我要。沈淯青暗自說。


「你慢慢學,我教到你會。」沈淯青說。


李以正趴在桌上,難得見他提不起勁,他說,「老闆⋯⋯我們讀個報紙怎麼樣?看到課本我就想睡。」


李以正語氣像求饒,小狗眼可憐巴巴望著沈淯青。也行,沈淯青從櫃檯底找出之前拿到樓下的英文舊報紙,遞給李以正。「那你挑一篇吧。」


李以正打開報紙,翻了幾頁,看見一張人們在海灘放風箏的照片,指著說,「就這篇吧。」


沈淯青把報紙方向轉過來,那是一篇關於風箏節的報導,各種造型的風箏在天上飛,有汽車,有章魚,有潛水艇,沒有翅膀的東西拉著線,乘風而起,在照片裡的藍空繽紛飛揚。


沈淯青開口,慢慢地唸。


李以正趴著,看沈淯青垂低眼睛,一行一行邊念邊翻譯意思給他聽,這比背單字舒服多了,他願意這樣度過一整天,不論是看沈淯青理花或是唸書都可以。


還沒念完,一台白色的休旅車停在花店門前,從車上下來的人是沈淯青的媽媽,她手裡抱著兩袋土,李以正反應很快,認出是沈媽媽,他馬上起身,到外面去接沈媽媽手裡的重物。


是顆粒土,要給杜鵑用的。


「以正,你隨便放就好。」沈媽媽進門就問:「你們吃了嗎?」


聽見這句,沈淯青發現已經中午了,他起身,主動去買午飯,把李以正和媽媽留在店裡。


「我一會要走了,不用買我的。」沈媽媽提醒。


「阿姨要喝水嗎,還是⋯⋯可樂?」沈淯青不在,李以正不自覺幫他照顧起親人。


沈媽媽再次被他的殷勤禮貌逗笑,「不用,謝謝你⋯⋯沈淯青還在喝可樂啊?」看見桌上的可樂瓶,她念,「小時候他表現好,他哥哥就會買可樂獎勵他。」


想到兒子在那之後變得不愛說話,身體出毛病也是從那時開始,沈媽媽表情複雜,自責又心疼。「小時候都是他哥哥在照顧他,我和他爸沒盡到父母的義務。」


李以正想,他已經聽到這個存在不僅一次。


「他哥哥現在在美國,他走之後小淯就變得悶悶不樂,他太黏他哥哥了。」沈媽媽搖頭,不知道是拿沈淯青沒辦法,還是後悔沒有把他照顧好,她發現這個話題有點沉悶,也有點私人,於是轉口一問:「以正,你爸媽在做什麼?」


「都不在了。」李以正回。


沈媽媽不方便問不在是什麼意思,她在花店裡走了走,「好久沒過來,花店變得好乾淨⋯⋯以前可不是這樣⋯⋯」她邊說,並不曉得功臣就在面前。


沈媽媽摸了摸工作檯上的剪刀,回憶被勾起,她說起沈淯青小時候的頑皮事跡,李以正配著可樂安靜地聽,聽出小時候的沈淯青與哥哥密不可分,大小事都和哥哥有關,都是些令人莞爾的故事,一些有點久遠的事情,沈媽媽說的時候,不時欲言又止地,看著空氣突然滯停,好像除了這些時候,沈淯青的其他部分,都是需要快轉跳過的回憶,不能隨便提起。


沈淯青從巷口麵店買午餐回來時,正好聽見他媽媽在和李以正說:「小淯以前好喜歡烟棠。」


「嗯,喜歡。」沈淯青小聲應和,喜歡二字說得輕盈,如蜻蜓點過。


李以正握著可樂瓶,可樂氣泡在他的喉嚨滾動,吞下去時刺刺癢癢地,明明是水和空氣,卻如鯁在喉。


「你的花在那。」沈淯青指著吊著吹風的兩株杜鵑說。


「我看見了,真了不起。」沈媽媽過去拍兩下沈淯青的背,然後順著姿勢,摟住兒子的肩靠上去。「以正,多過來玩,幫我多看看他。」


李以正訕訕地笑,應聲說好。


沈淯青聽著,無論是不是真的,覺得李以正這聲「好」很動聽。


沈媽媽走後,他們吃午餐,李以正注意到沈淯青今天吃飯的速度比以往快,或說,沒那麼慢了,沈淯青像是鎖上了哪裡的螺絲或發條,隱隱約約,好像有什麼在他身體裡轉動起來。


下午他們不繼續上英文課,沈淯青忙店裡的事,李以正幫忙,不知不覺就到了晚上,冬天越來越近,白天越來越短,即使沈淯青不想,也無法拖延四季流轉。


明天是週二,又是店休。他們說了後天見。沈淯青把英文課本給李以正,讓他帶回去複習。


「後天驗收。」沈淯青說。「十個單字就好。」


「好。」李以正擺出一個要沈淯青放心的表情。


沈淯青看著他走,想,若能一直如此就好,不能也沒關係,他大方看著,又露出李以正認為的那種微微帶笑的眼睛,因坦然接受結局,而不再掩飾客氣。


李以正被這樣盯著看,離開時,開門開得太大力,門上的鈴鐺撞在玻璃上,發出巨響,兩人都被嚇了一下。他們互望,李以正握著門把,要走不走,門開一半,呈關上同時也是打開的薛丁格之姿,他猶豫著什麼話在嘴邊要說不說。


門上的鈴鐺輕搖,李以正身體晃了一下,說,「老闆,你明天要幹嘛嗎?」


沈淯青一臉疑惑,停頓了一會才回答:「沒有要幹嘛。」


「那我可以過來嗎?」


「可以啊。」


「你都在花店嗎?」


「都在。」


「好,那,我回去了。」


「嗯。」


李以正關上門,回去了。他走後,沈淯青看著桌上剩的另兩冊英文課本,心想,剛剛那齣是什麼意思,李以正有沒有可能,也不想跟花店分開,說不定有天,這些課本,真的能讀完。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10-31 18:2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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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12-5 16:2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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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汽水瓶 上



李以正離開花店時,商店街飄起了微雨,他把沈淯青的英文課本藏進外套,弓著背快步走進捷運站,絨絨雨點搭著他的肩膀一起上車,在車開以後沒多久就蒸發在空氣裡。


他對氣溫變化不敏感,也不太怕痛,適應力良好,某次連上野營,他們在山中駐紮,那幾日寒流來,不少人晚上被冷醒,唯有他睡得酣甜,有時操練受了傷,他也常要等到看見衣上乾涸的血跡,或是洗澡時注意到腳邊流向排水孔的紅色,才會發現身上某個地方癢癢的不是錯覺。


與其說是少條神經,不如說是習慣了。他很少叫苦,因為沒有得過相應的獎勵。


退伍前幾個禮拜,他和跟剛生第二胎的長官出公差,他開車,長官說這胎是兒子,心情輕鬆多了,不像養女兒,怕她跌了碰了留下疤,一聽她哭就心疼。


長官說得頭頭是道,他逢場應和,才知道原來有的人會故意不去安撫哭泣的嬰兒,說這樣他以後就不會用哭來討愛關心。


地下隧道沒有風景,窗玻璃像一面鏡子映出車廂裡的形形色色,李以正站著,面前是除了一本英文課本之外,身上什麼也沒有的他自己。


他靠著隔板打開沈淯青的英文課本,五顏六色的筆記不似書主人單調從簡,反和花店一樣繽紛。沈淯青的字很小,筆色不斷變換,寫字的地方像翻倒了彩虹色的碎糖,李以正漫不經心地翻,在有毬果圖案的那一頁,撥頁的手指帶著疑惑停了下來。


兩顆毬果,其中一顆的鱗片只有一半,原來書裡每隔幾頁就出現的植物插圖不是印的,而是畫上去的。


還說自己不喜歡花,李以正勾起嘴角,如果這樣都稱不上喜歡,那什麼才叫喜歡。


他一手當書架,一手翻頁,巡野一樣地找沈淯青上課不專心的精緻證據,有果實和花,有樹皮和年輪,有茸茸的蘆葦或如羽的葉,他一一撿拾,不知其名,但因為是沈淯青畫的,他便覺得好看。


到站後,他隨其他下車乘客一起往出口方向走,路人的香水飄過來,淡淡的花果香讓他想起剛剛才離開的那個地方,但那裡不只有甜甜的味道,更多時候是形容不出的青草味。


聽沈淯青說,送到他們花店的切花多是別人家撿剩的,配合的行口有時會送來不新鮮的花,可能出了花市就沒有換過水,等安哥載來,梗尾常已經爛得勾勾稠稠,沈淯青整理它們的時候,空氣中便會漫著苦苦的味道。


雖然是間沒有客人的花店,但沈淯青偶爾會跟李以正解釋一般花店的運作方式,日漸下來,他對花店也有了幾分淺薄認知,但由零碎的字句逐漸有了輪廓的倒不是花店,而是與花一起滯在花店裡的沈淯青。


最開始,沈淯青每日至多只會對他開口一兩次,有時甚至一天只是「嗯」一聲,總是一臉厭倦,好像不喜歡李以正在這裡,但又一一默許他在花店裡做的事情,看著什麼都不感興趣,專心打遊戲的樣子也波瀾不驚,懶散易煩,可是工作時一點也不馬虎,嘴硬心軟,耳根子軟,頭髮也軟,磨久了,話也漸漸變多,然後,連那雙甚少聚焦在什麼東西上的眼睛,都開始會笑了。


李以正走路的速度越來越慢,陌生人一個個超過他。


原來那雙眼睛是會笑的。


他停下來,回頭看月台,對向列車即將進站,等車的人被氣流捲起頭髮和衣擺,他耳邊嗡嗡嘯著車要來了的聲音,在慫恿他回去。


明明才剛離開,但他又想回花店去了,不進門,就站在花店對面偷偷地看也行。


但都認識了,這樣不正常。沈淯青問他為什麼不再去看葉誠勳時,他也說過一樣的話,這樣不正常。


他吞了口口水,看著車來,聽見車門即將關上的警示音響起,然後車走了。他忍住回去花店的念頭,買了晚餐回家,邊吃邊背英文單字。


十個單字,睡前還在背,嘴裡喃喃復讀拼字,可字母反覆到心裡就變成了沈淯青的名字,他遇上少有的失眠,明明是他自己想去找工作,但最捨不得花店的卻好像也是他。


如果不去花店,沈淯青會不會馬上就忘了他,像和葉誠勳一樣,就此沒有交集。


他不想再想,不然又要不正常了,他已經做過一次不正常的事了。


那天他們從飯店搭計程車離開,沈淯青先把他送回家,不讓他一起回花店,李以正下車之後,在路邊看著沈淯青離開的方向許久,等回神過來,他已經站在花店對面的騎樓陰影中。


他不敢告訴沈淯青他來了,他怕沈淯青會趕他走,怕沈淯青生氣。


他站在以前偷看葉誠勳的位置,花店的鐵捲門還沒放下,沈淯青背對店門在水槽前洗東西,洗了很久,他也看了很久,眼裡的景象幾乎沒有變化,但他一點都不覺得無聊,只想沈淯青到底在洗什麼,會不會很辛苦,洗這麼久手會不會痛。


沈淯青突然把上衣脫掉時他飛快撇開了目光,聽見自己倒吸一口氣。


他警覺不已,一是怕剛才的反應被瞧見,二是覺得不該再看下去,他屏息,將理智擺到一邊,輕輕把視線移回去,他看見沈淯青光裸著背在洗衣服,可愛又好笑,料想不到沈淯青自己一人時會突然把衣服脫下來洗。


在他因爲偷得老闆不為人知的一面得樂時,沈淯青拿著衣服,腳踩李以正平常坐的那張椅子,將滴水的上衣晾起。從側面看他更瘦了,瘦得像是能單手把他橫抓起來,明明褲頭的鬆緊帶已經拉到最緊,穿在他身上還是鬆落落地。


沈淯青從椅子上下來,不知為何對著門口看,他們隔著無人的馬路對望,沈淯青靜靜站著,什麼也沒做,只是看著這裡,李以正很小心呼吸,怕被發現他祟動的黑影。


等鐵捲門關上,李以正再站了一會才回去。他懷疑沈淯青會不會其實早就看見他了,但若是那樣,沈淯青為什麼不叫他,為什麼只是看著。他矛盾地無法決定,自己究竟希望沈淯青知道還是不知道,他就在這裡。


李以正想著沈淯青睡著,但他沒有夢見沈淯青,沈淯青也沒有夢見他。


隔天,沈淯青醒得早,他在浴室洗手台前併攏手指,拱水洗臉,前髮比臉先一步浸濕在掌心,他抬頭看鏡子,濕髮凝在頰邊,水珠在髮尾尖稍滴答滴答地掉。


李以正說要來,但沒有說幾點過來,他仍不知道李以正為什麼要來,為了英文課嗎?直覺卻又告訴他不是。


他決定不想,雖然一定是很簡單的理由,因為李以正是個簡單的人,但現在的他掛著濾鏡在看李以正,帶私心看,什麼都不準,或說,他難於直視自己的妄念。


下樓時他的拖鞋啪啪地響,按下鐵捲門開關,一個影子隨著升起的門鑽進來,疊在他身上,而與影子連在一起的那雙腳在門開出一個縫之後轉過身,將鞋尖方向朝向沈淯青。


「李以正?」沈淯青問,接著聽見李以正在外面嘿了一聲。


他解開玻璃門的地栓,先把內門打開,鐵捲門慢慢升起,還要一下子才會升到人能通過的高度,他蹲下,聽見晨早庸碌的車聲,聞到室外濕冷的空氣,他邊等待,邊盯著李以正的白球鞋看。


李以正的鞋很乾淨,仔細一看,鞋上有許多細小的摺痕,應該已經穿了好一陣子,只不過被主人擦得又白又亮,乍看下和新鞋無異。


李以正在某些地方出奇地有紀律,難以理解這些堅持從何而來。


李以正的角度看不見裡面蹲著的沈淯青,若是看得見沈淯青的臉,他會知道沈淯青除了對花,還有其他認真的事情。


門升到李以正的大腿高時,沈淯青起身去看開得太盛的洋桔梗,他把開始凋謝的幾支挑出來,扔到報廢用的桶子裡。


李以正沒等鐵門完全升起,半途就潛身進門,他高舉手裡的英文課本,笑得燦爛,繞到沈淯青面前說:「我背好了。」


「你幾點到的?」沈淯青的焦點不在背書,比起那個,他更在意李以正等了多久。此外,因為他剛睡醒,聲音還有點啞,他低低清咳一聲後,又問:「⋯⋯幹嘛不打給我?」


再開口,仍感覺喉嚨很緊,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想把對錯頻道的沙啞聲音切到正確的發訊位置。


「怕你還在睡,萬一把你吵醒⋯⋯咳,怪我怎麼辦。」受沈淯青摸喉結的動作影響,李以正不知怎地被傳染,也跟著咳了一聲。


「⋯⋯那要是我睡到晚上怎辦?」沈淯青的聲音正常了,但音量比起剛剛小了一些,他心虛,他猜測李以正十之八九會說沒關係,可他想聽李以正親口說出來。


「沒差啊,就等你到晚上。」李以正說得輕鬆,他把課本遞給沈淯青,示意沈淯青到櫃檯裡坐下,「快,趁我還記得的時候先背給你。」。


把沈淯青趕進櫃檯,李以正也坐下,他把椅子往前拉,一副準備大顯身手的樣子。


聽到預想中的回答,沈淯青發覺帶私心的濾鏡比他所想的還要有威力,但他不會因此昏昧地放水單字考試。「錯一個寫十遍。」他說。


「好啊。」李以正信心滿滿,還沒開始背,眼睛就得意地彎起,「背錯給你打。」


沈淯青一個一個考,李以正都背對了,雖然有幾個字花時間想了一下,但都背對了。


李以正背單字的時候,頭低低的,交握的手放在桌沿,眼睛盯手看,很專注,可樣子又有點呆。


沈淯青靠近桌子,把他的手拿過來看。


李以正沒反應過來,差點把沈淯青的手甩開,但馬上他又定住身體,不敢妄動。他一直都不敢對沈淯青粗魯,不是怕他,或許是因為沈淯青是唯一知曉他秘密的人,還給他機會正大光明接觸葉誠勳。沈淯青對他好,那他待沈淯青別於一般,想想也理所當然。


他讓沈淯青抓著手,不敢細思其他原因。


沈淯青抓著李以正的手,烤肉一樣地裡外翻,經過三百六十度端詳之後才放下。


李以正的手被翻來翻去,他的心也上懸下盪,他小心翼翼問:「怎麼了?」


「你一直看手,我以為你把小抄寫在手上。」


「喂——我很認真背,背到昨天都沒睡好⋯⋯」原因太令人打擊,李以正憤憤不平將兩手的袖子推到手肘,露出麥色的兩條手臂,「清清白白。」然後他看見沈淯青又在笑了,那雙往上挑的眼睛讓他收並手指,將蠢蠢欲動的,按捺在掌心。


李以正問:「你剛起床?」


「嗯。」


「還沒吃早餐?」


「還沒。」


「想吃什麼,我去買⋯⋯豆漿跟豬排蛋堡?」


「好。」說完,沈淯青又說,「我跟你一起去。」


今天不用開店,兩個閒人慢悠悠出門,買了一樣的早餐,等到要付錢時,沈淯青才想到自己沒帶錢包


「我付。」李以正馬上說。


沈淯青不止沒帶錢,也忘了拿傘,回花店的路上才剛走幾步就下起雨來,冬日雨凍,雨點掉在沈淯青頭頂時,他忍不住豎起肩膀抖了一下,那瞬間像貓被踩到尾巴。


沈淯青穿著睡衣就出門了,被這麼一滴突然感覺很冷。


「老闆。」


沈淯青剛聽李以正一喊,接著手中被塞進他們剛剛買的早餐,然後視線一暗,他被外套罩住了。


「走。」李以正說,抓著沈淯青的肩膀推他往前。


沈淯青不知道怎麼辦好,聽從地向前跑,跑了幾步他停下來。


「李以正。」


他抬起手臂,將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撐高,支出一個空位,要李以正也進來外套下一起躲雨。


「我不怕淋雨。」李以正把他的手壓下,重新把沈淯青罩好,「你保護早餐。」


沈淯青沒辦法,只能盡量加快腳下的速度,到了騎樓,他拿下外套,看李以正臉上都是雨水,幸虧雨才剛開始下,還不算大,等一下就自然乾了。


他把李以正的外套抱在手裡,忘了外套淋了雨,濕噠噠的。


李以正看到自己的外套被沈淯青用雙手抱在懷裡,不好意思地把外套搶回來。


「濕的,我拿。」


手空了,剩下微濕的掌心,李以正風雨無阻的樣子讓沈淯青想起一件事。「你記得⋯⋯」


「嗯?」


「你有一次颱風天去找他,然後你把傘借他嗎?」


那個他是誰不言而諭,李以正笑。「記得啊⋯⋯所以不要隨便送人傘,不然會散。」說完小小嘆了口氣,他怎麼曉得,過了幾個月,他就對沈淯青做出一樣的事情。


李以正像個落水狗,但仍笑得好像不在意。


「快回去吧。」沈淯青說。


回到花店,李以正被沈淯青趕到二樓吹頭髮,他把李以正的外套掛起來,外套口袋一邊甸甸的,沈淯青摸形狀,像是鑰匙。


李以正下來時,他問:「老闆,我提前一天就背好書,有沒有獎勵啊?」櫃檯桌上擺著早餐,沈淯青還沒吃,在等他。


沒反駁,沈淯青問:「你要什麼?」


「還沒想到。」李以正說,「先留著。」


「哦。」沈淯青略失望,他倒好奇李以正會跟他要什麼,早餐冷了,被沈淯青護著也沒能保住溫暖。他喝了一口豆漿,問李以正:「你有什麼不吃的東西嗎?」先不說獎勵,他還有頓飯沒請。


「沒有,我不挑。」李以正。


「完全不挑?」沈淯青放下飲料杯,有些懷疑。


「完全不挑。」李以正十分確定。「你呢,有什麼不⋯⋯」說到一半,他改口,反著問:「你喜歡吃什麼?」


「沒有喜歡的。」沈淯青回:「能吃的就吃。」


「慢慢來。」轉眼,李以正已經把早餐吃完,他將包裝紙揉成一團。「你今天要幹嘛?」


沈淯青沈默了一會,這問題不是他該問的嗎。「你要幹嘛?」


「沒幹嘛的話⋯⋯那⋯⋯要不要出去晃晃?」


看沈淯青沒馬上回話,李以正加緊問:「天氣不錯,出去走走啊。」


剛剛他們還冒雨回來,天氣如何不錯,但李以正連颱風天都跑來花店,沈淯青也不知道對李以正來說什麼才算壞天氣。


沈淯青不吐槽天氣的事情,「要去哪裡?」


怪的是李以正也沒有想到要去哪,「去⋯⋯」過了一下,他語帶不確定,飄著音調說:「花市?」


「你要買花?」沈淯青越過李以正,看向後面乏人問津的金魚草和千代蘭,李以正當這裡是什麼地方。


「想說你喜⋯⋯」不對,沈淯青不會承認,他昨天太專注背單字了,沒想找沈淯青出門還要行前準備。「啊。」他想到了可以去哪了,「陪我去買背包好不好?」


「背包?」


「嗯,後背包,我面試的時候想背。」李以正說,「履歷表折口袋裡不太好。但是現在好像還沒什麼店開門,晚一點再去,你要上去再睡一下嗎,我可以看店⋯⋯啊不對,今天花店休息⋯⋯你慢慢吃,吃完再說。」


「不然,再背十個單字吧。」沈淯青說。


李以正沈默了一下,「讀報紙好不好?」


「讀報紙也要背十個單字。」沈嚴師說。


李以正投降,「那還是課本吧。」課本的行距大,看起來比報紙親人可善一點。「但我今天沒帶筆記本,跟你借一張紙?」


沈淯青看了看四周,把主意打到月曆上。


「幫我拿一下。」他把手中的豬排蛋堡交給李以正,站起來翻牆上的日曆。


他找到夏天,那時花店天天有人光顧,日期格寫滿葉誠勳來過的痕跡。他刻意挑這頁撕給李以正,連張名片都寶貝,這也送他吧,他想。


「先抄一遍課文前三段。」沈淯青說。


李以正和沈淯青分來一半的桌面,準備動筆時,沈淯青又叮嚀:「字寫整齊一點。」怕李以正壞了自己的寶物。


「老闆,新的單字講完,你再念一次上次那篇新聞好不好。」他想聽。


「風箏的?」


「嗯。」


「好。」


沈淯青看著李以正認真抄課文的樣子,想如果每十個單字就換一個獎勵,他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為李以正做點什麼,他想知道李以正會想要什麼東西。


等沈淯青吃完早餐,講完十個單字也念完風箏的新聞,他上樓換衣服,李以正在樓下等,看著花店裡的各種花草,他又在想,沈淯青最喜歡哪一種。


沈淯青換衣服換得比預想還要久,櫃檯桌上除了他正在學的那本課本之外,角落還有另兩冊,想到沈淯青會在課本裡畫畫,他好奇地抽了一本新的來看,一翻就翻到書中夾的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站在樹下的兩人合照,照片裡的兩個男生一高一矮,都穿著制服,但款式不一樣。


李以正認出照片裡年紀比較小的那個是沈淯青,五官沒改變太多,但看不出這是幾歲的時候,沈淯青的臉還有點嬰兒肥,跟現在比起來肉多了。沈淯青在照片裡笑得很開心,看起來很開朗,無異於那個年紀大部分的少年。


照片的中線有一個撕口,破了一點點,就又用膠帶黏了回去。


李以正蓋上書,再翻另一本,看看還有沒有夾什麼東西,但沒有,而且連塗鴉也沒了。


沈淯青下樓時,李以正發現沈淯青把瀏海吹了個弧度,捲捲的,澎澎地蓋在額上,不會遮到眼睛了。


「走吧。」沈淯青說,「買背包。」


沈淯青借了一把傘給李以正,外面雨停了,但天色像是隨時都會下雨。


李以正接過傘時猶豫了一下。「不會又來一次吧。」


「什麼?」


李以正笑了笑,看來沈淯青已經忘記他早上說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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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0-12-13 19: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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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汽水瓶 下


他們一前一後,穿進麵攤後方兩棟樓中間寬約一米的防火間隔,兩旁的樓房鐵窗被黃金葛爬繞,坑窪的地有不久前積下的雨水,他們走路時,腳邊不斷濺起清澈響亮的聲音。


李以正走在後面,看沈淯青為跨過一個雨坑而抓起褲子裏側的布料,把寬大的褲管提起,露出條紋色的襪子。


「老闆,你多高啊?」李以正問。


「上次量是174。」


「你上次量是什麼時候?」


「高三,兩年前。」


「我179。」


「哦。」


沈淯青慣性駝背,李以正還以為他更矮一些。


「老闆。」


「嗯?」


「你好成熟喔。」李以正張大步伐,跨過一個水坑。「看不出你比我小好幾歲。」沒上學,獨自生活,再加上那彷彿不期待世間冷暖的老成氣質,讓人更認不出年紀。


「哦。」比你矮又比你小,和葉誠勳正好相反——啪一聲,沈淯青鞋下的水花濺得高高地,比什麼,沈淯青自惱,有什麼好比。


從防火巷出來就是隔壁里,這是李以正追了幾次垃圾車之後發現的捷徑。


沈淯青本來就知道這條路,他小時候在這裡跌倒過,膝蓋擦破皮,流了一點血,被沈烟棠背回花店。他趴在沈烟棠的背上哭得臉皺成一團,不斷喊痛,沈烟棠叫他數數,數到一百就不痛了,他沒有數,口齒不清地咿說沈烟棠騙人,惹得商店街的路人都在笑他。


他們拎傘慢慢地走,路邊種了一長排的欒樹,樹上除了花,還結了一串串的蒴果,有的紅了,有的還青。


沈淯青一出巷子就抬頭望,李以正心想走這條路果然是對的,「這裡很漂亮,我們那邊沒有樹。」沈淯青仰頭的樣子好可愛,他想。沈淯青看著喜歡的東西,然後他看著沈淯青,那叫什麼,食物鏈嗎,他胡亂地想。


『我們』那邊。有風吹來,沈淯青低頭,方才的自惱被風打散,只因聽見李以正說花店是『我們』那邊。


「走那裡。」李以正拿傘指向某個轉角,「也會到站牌。」


他們走進綠樹林立的靜謐住宅區,這一帶和花店所在的商店街一樣有年紀,但商店街逝別繁華之後形如槁木,而與高樓不在一塊的這裡反而安放出老來的悠哉餘裕,規劃得早,寸土寸金的如今很難見到新蓋這種格局的屋子。


這裡隔開塵囂的氣質跟沈淯青有點像,李以正問:「你是不是喜歡這種房子?」有庭院和寬大的陽台,可以放花種草,沒有大樓擋住陽光,但有樹,蔭涼有風。


「沒特別的感覺。」沈淯青答,「你住的地方感覺很荒涼。」不熱鬧,沒有什麼人味。


「嗯,沒什麼吃的,我也不會下廚,三餐很不方便。」


沈淯青疑惑,「你不是在家裡附近吃東西的時候遇到葉誠勳的嗎?」


「喔。」想到家裡,李以正不好意思地笑,雖然他不知道哪裡好笑。軍中的教律教他簡化事情的意義,不要思考,只需遵循指令,他融會進心,養成用笑覆蓋複雜的事情。「不是那個家,那邊賣掉了,現在住的地方是我退伍才租的,已經住了幾個月,但還是有點不習慣。」


「⋯⋯不習慣?」


「好安靜,」李以正說這句話時,兩人撞到了手臂。「回家太安靜了。」


是感覺寂寞嗎。沈淯青沒有問。一提到葉誠勳,李以正就笑,說家裡安靜時,他也笑,那帶笑的輕鬆語調反讓人有點難過。


「花店也很安靜。」李以正又說,「但不一樣,花店很舒服。」


「嗯。」沈淯青明白他的意思,但據他所知,只有李以正在的時候,花店的安靜才親人。


漸漸放晴,他們手上的傘變得多餘,經過某一戶的矮圍牆時,他們被牆裡高掛的玉綴辮子吸住目光,再往上看二樓的陽台,松蘿織成的銀灰色瀑布垂到庭院半空,沈淯青往打開的大門裡瞥了一眼,裡面像是雨林一樣,植了滿庭的綠。


門牌底下有塊不顯眼的木牌寫著「慕生」二字,似乎是間店。


「進去看看?」李以正問。


沈淯青進門,沿地上的木踏走進壯觀的院子,一片巨大的芋葉擋住了路,他伸手,輕拉衣角一樣地捏著葉子的葉尖搖它幾下,像是和它打招呼。


李以正沒有跟過去,他走到屋子的窗邊,想知道這是什麼店,一樓的窗前也擺滿了植物,透過葉子的縫隙,他看到一張外型像牙醫診療椅的古董皮椅。


「要剪頭髮嗎?」


聽見聲音,李以正望過去,一個男人抱著手臂站在門邊,語氣不大親和,表情也不和善,看起來不好說話。


「呃,不是⋯⋯我們進來逛一下。」


「沒要剪頭髮就不能讓你逛喔。」店主人說。


「喔⋯⋯那⋯⋯」李以正看了眼沈淯青,沈淯青正蹲著打量一株花紋奇特的橘梗植物。李以正轉頭和店主人說:「你等我一下。」


他過去沈淯青旁邊,問他:「喜歡嗎?」


「還好。」沈淯青看了一眼後面的人,「他在趕我們?」察覺到店主人的意思,沈淯青起身要走。


如果沈淯青的不喜歡是喜歡,那還好就是太喜歡,李以正攔住他,「⋯⋯我在這剪個頭髮,你在這邊等我一下下?」


沈淯青欲言又止,沈默了一會才說:「好。」


李以正笑開,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懂老闆在想什麼了,他跑回門處,和店主人說他要剪髮。


原本準備好下逐客令的店主人露出意外的表情,也奇怪剪個頭髮需要笑成這樣嗎,但既然是客人,他就不說什麼了。


沈淯青重新蹲下,看面前的橘梗蔓綠絨。他不是非要留在這看不可,和李以正一起,做什麼都好,他沒有那麼稀罕這些稀奇品種的觀葉,即使它們真的被種得很漂亮。


他往前靠,鞋尖微微陷進柔軟的濕土。他卑劣地想使用李以正的好,或許體貼是李以正的本性,他卻覺得此刻他像偷了東西。


李以正把自己納成花店的一份子,但屬於花店和屬於他,是不同的。


他既高興,但又不夠滿意。他把臉貼到縫了金線的葉子前面,呼吸植物的味道,要自己像它們一樣冷靜。


李以正坐上他剛剛誤以為是牙醫椅的大椅子,店主人裝了杯冷沖茶給他。


「想怎麼剪?」店主人拍開剪髮用的圍布,往李以正身上披。


「隨便修一修。」


店主人聽見隨便二字時擰了一下眉,「隨便?那光頭好不好?」他觀察李以正的髮流,「你才剛剪不久吧?你朋友還比較需要剪⋯⋯嗯⋯⋯不然跟你剃個邊頭?⋯⋯」


「都好。」李以正對打扮什麼的沒有太多想法。


看他這樣,店主人懶得再問,拉來一張滾輪椅坐下,著手準備電剪器具。「你朋友很喜歡植物?」


李以正點頭,「他是開花店的。」說時有點得意。


「看不出來。」店主人扳住李以正的頭,要他不要亂動。「那你是幹嘛的?」他滑到李以正的左側,落下第一刀。


「還在找工作。」


「你們怎麼會經過這裡?」


「他今天放假,找他出來玩。」


「約會?」


「啊?不是啦⋯⋯像嗎?」


「不像。」


「⋯⋯」


推完了頭,又用剪刀修了幾筆,理髮工程俐落完事。「好了。」店主人唰一聲摘下圍布,也不給李以正確認,「你們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別搞破壞。」


李以正摸了摸被削薄的頭皮兩側,挺滿意。


「常有人來看你的院子嗎?」他問。


「沒有,一般都是來看我,很少有人像你們只顧那些沒人性的東西。」


李以正聽不出店主人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難道心口不一是花草愛好者的共同特徵。付錢時,他瞄到牆角落貼了一張裸女畫報,畫報上寫著大大的莫蹉跎三字,靜思語和裸女照放在一起分外不正經。


店主人和李以正一起出來,他們找到沈淯青時,沈淯青正在打量一窩剛扦插的椒草。


「現在不是季節。」店主人說,「但我閒著就弄看看,養不活就算了。」


沈淯青回神,李以正期待沈淯青會對他的新髮型說什麼評語,但沈淯青卻越過他,指著旁邊的兩個盆栽向店主人問:「這是什麼?」


「那個是林後,再過去的是浮夢。」說完,店主人挖苦:「你開花店的不曉得?」


「不曉得。」


店主人一臉理所當然,「因為那是我取的。」他對沈淯青招手,「帶你看一個東西。」


有消費有差,不但不趕人,還帶他們參觀。他們被帶到屋子背後,那裡有一個小溫室,裡面很窄,溫室屋頂罩著一大片遮陰網,地上有好幾個加濕器,沈淯青抬頭看最上一排的鹿角蕨,漂亮得讓人讚嘆。


李以正沒進去,隔著打霧的透明窗看兩個模糊的影子在溫室裡走動。他們出來時,店主人跟沈淯青說:「⋯⋯如果想買可以介紹人給你,等等你們出去走右邊,有一家的九重葛開得像鞭炮一樣,不看可惜。」


「謝謝。」沈淯青回應。


「你該剪頭髮了。」店主人送他們出大門,他看向李以正:「下次帶他過來剪頭髮。」


走出叫做慕生的理髮店,李以正問沈淯青,「我剪這樣好看嗎?」


「普通。」


「不好看嗎?我覺得還蠻好看的⋯⋯」沈淯青的反應讓李以正有點想念營區理髮部的阿嬷,至少剃完頭會稱讚他帥。


「你本來就不難看。」沈淯青說。


李以正嘿嘿笑。


他們照店主人說的方向走,遠遠地就看見他說的那戶人家,紫紅色的九重葛開滿牆,走近了看,伸到馬路的徒長枝負重而垂墜,在放晴的日光下模樣慵懶。


後面有車要過,站在路中央的他們退到旁邊。


沈淯青看到李以正的脖子上黏了一根碎髮。「別動。」他說,幫李以正把那根刺刺的硬髮摘掉。


「謝謝。」李以正抓抓脖子,突然說:「要不要摸摸看,剛剪完,手感很好。」


剃短之後,李以正給人的感覺更颯爽了,沈淯青想像觸感,剃掉的地方摸起來是不是像毛氈,但手剛伸過去,就又自持地收了回去。「我不要。」他說。


李以正可惜地「蛤——」了一聲,然後笑起來。


他們走到公車站,搭車到西區商圈,平日的商圈人潮稀疏,但對沈淯青來說正舒適。他們走進一間平價百貨,李以正挑東西很快,他要求不多,價錢合理就馬上結帳。


任務達成,李以正問沈淯青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沈淯青說沒有。


兩人邊想下一步,邊漫無目地搭手扶梯一層一層往上。搭到了最頂,大大的湯姆熊招牌掛在面前,他們互看一眼。


「要打電動嗎?」李以正問。


「好啊。」


他們各出一百塊換代幣,由李以正保管,沈淯青對什麼遊戲都上手,連節奏類型都駕馭得住,李以正也不差,反應很快。花光代幣,兩個人又掏了三百塊,幾乎所有機台都玩了一輪,贏到厚厚一疊彩票。


兩人趴在兌獎櫥窗前,李以正問:「想換什麼?」


「都可以。」


李以正從櫥窗左掃到櫥窗右,看不出哪個獎品比較有用。最後他們換了兩盒恐龍化石模型,店員說還可以送一瓶飲料,叫他們到冷櫃自己拿。


冷櫃就在他們身後,李以正轉過去,正要拿可樂時,沈淯青選了彈珠汽水。


他們走出湯姆熊,李以正問:「老闆,但你不是喜歡可樂嗎?」


「想換口味了。」沈淯青說。


李以正點點頭。「嗯,多嘗試。」他們搭電梯下一樓,李以正說:「如果不喜歡就再試別的,或下次再試,不要急。」


聽到這些話,沈淯青猶豫了一會,沈默到走出電梯,才決定開口:「你是不是知道我吃東西⋯⋯吃不下。」


「嗯。」李以正很早就發現了,「別想太多,很多人都會這樣。」有時會故障,都是正常的。


「你為什麼不問?」


「怕你不想說。」李以正放輕語調,試著讓氣氛輕鬆一點,「新兵也容易這樣,可能突然不適應或什麼,但他們後來都好了,所以你也不要擔心。」雖然沈淯青的情況看起來更嚴重,但李以正不提。


「嗯。」


走出百貨,他們才發現天色暗了。


「⋯⋯讓你不想吃東西的壓力還在嗎?」李以正問。


「有人幫我,正在變好。」沈淯青回。


李以正沒問那個人是誰,他想起沈淯青的哥哥,那是他僅知唯一沈淯青承認喜歡的事情。


「不要擔心,沒事的,沒關係。」他又說。


沈淯青一手握著傘,一手拿著彈珠汽水,看夜色把天空最後一塊角落也掩上。「你為什麼會去當兵?」


「嗯⋯⋯」李以正想了一下,開口之前先笑,「我家出了點事,我沒地方回,又收到兵單,就去當兵了。」他越笑越靦腆,「不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啦,我爸貸款還不出來,我家被法拍,正好當兵有錢拿,又有地方睡,服完義務役乾脆就簽了。」


「你家人呢?」


李以正聳肩,臉上掛著殘留不動的笑,搖搖頭,沒有說話。


「那又為什麼不當⋯⋯」嘴太快,問出口沈淯青才想起,因為葉誠勳啊。


李以正看沈淯青想到了,就沒回答。「嗯,你知道的。」葉誠勳存在記憶裡的時候,他的家還在,再見到葉誠勳,他忽然感到,也許他不見的家人,也在某個地方好好過生活。這麼想著,某一天,他不知不覺就跟在葉誠勳背後了,變得一天見不到他就不能安心,然後遇見了沈淯青。


沈淯青不想聊這個,說起別的,「你只應徵一份工作嗎?」


「對啊,有認識的人,應該會錄取。」他們走向站牌等車,準備回去花店。「沒錄取的話,就再找吧。」


「工作內容是什麼?」


「開車送貨,我有大貨車駕照喔,軍卡換的。」想到沈淯青沒當兵,李以正解釋,「在裡面為了開軍用卡車考的駕照,退伍之後可以換成一般的駕照。」


「哦。」


上了公車,李以正發覺沈淯青似乎有些悶悶不樂,好像心不在焉地在想什麼,和他說話也答得比平常的沒精神更沒精神。


可能是累了,李以正不再開口,煩惱起今天回去還有十個單字在等他。


應該把課本帶出來的。今天的課文上到男孩把繭撿回家。


他問沈淯青後面會如何,沈淯青只說裡面是蝴蝶。他又問,男孩是不是會孵出那個繭,然後開出一隻漂亮的蝴蝶。而沈淯青的回答迅速潑了他一身冷水,他說男孩等不及,他把繭剪開,結果蝴蝶爬出來,不會飛,和李以正想的完全相反。


太過震驚,李以正還花了點時間反應,最後才說,怎麼這麼黑暗啊。


「你要不要睡一下?」見沈淯青垂著眼皮,本來想好不再說話,讓沈淯青安靜休息,但李以正又忍不住開口。


「沒關係,不用。」


「老闆。」


「嗯?」


「有什麼能幫你的可以跟我說,你想練習吃飯,還是什麼,都可以,不要跟我客氣。」


公車搖晃,沈淯青捏緊手裡的彈珠汽水,他的心被斟滿,滿得溢出來,他快接不住了。


「好。」沈淯青緩緩眨眼,試著讓發酸的眼睛不要跑出東西。他把頭轉過去,看著李以正,「你說的。」


李以正很高興沈淯青接受他的提議,反應還慎重得像怕他反悔。「嗯,我說的。」


沈淯青在思考,李以正幫他,那他呢,他可以為李以正做什麼。


「我跟你說,慕生裡面貼了一張海報,寫著『莫蹉跎』,但我剛剛想到,有些急不得的事情,就慢慢來。」李以正說。


莫蹉跎,沈淯青用雙手捧住手裡的彈珠汽水。他知道李以正想要什麼,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嗎。


他們下車,走來時的路回去,經過「慕生」時門已經關上了,欒樹花的那條路入了夜,北風灌進來,金粉一樣的花就飛滿天,尤其幾棵開得比較晚的,在花季結束的前夕飛得特別厲害。


「老闆,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你想問的時候有不讓你問的嗎?沈淯青覺得好笑。以前嫌煩,現在是煩加上喜歡。「嗯?」


「你跟你堂哥現在怎麼聯絡?講電話?都沒聽你提起他。」


沒想到李以正是問這個,「沒聯絡了。」


「怎麼會沒聯絡,你們⋯⋯吵架?」


「沒有,沒有吵架。」沈淯青說,「是我在煩他。」


和一個人不聯絡,為什麼叫煩他,李以正不解。


沈淯青停下腳步,他的影子被背後的路燈拉得長長的,倒在他的鞋尖前。


「他是我的葉誠勳。」


李以正看見了繭,羽化的蝶掉在地上,張不開翅膀。


「就是那樣。」


李以正拿著傘,看見水珠掉出沈淯青的眼睛,承了重的點滴落地的速度快得在他還未反應過來前成了雨,他手裡的傘無用處,只能看著雨降落。


李以正怔著,處在震驚裡頭,而逆光之中,沈淯青卻說:「李以正,我們去找葉誠勳吧。」他裝不住了,他不能這一次也什麼都不敢做。


沈淯青的眼淚掉個不停,也不用手擦,任眼淚滴下。


李以正往前一步,他想把沈淯青顫抖的肩膀按住,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過去。沈淯青地上的影子也在發抖,好像就要跑出什麼東西,或是要把沈淯青拖進去,可李以正動不了。


「我們去找葉誠勳吧。」沈淯青輕聲說。他在哭,但語氣軟得像在笑。「我們去問他能不能試著喜歡你。」他想說的其實是你去找葉誠勳吧,可說了兩次還是說錯,他盡力了。他一點都不成熟。他裝的。


眼淚把他的睫毛黏成三角形,沈淯青抬頭,想讓眼淚流回眼睛,他看見暈花的路燈光,透過淚水,變得像玻璃閃閃發光,像喝光的可樂瓶。


路燈下,冷空氣裡,沒有下雨,沈淯青靜靜站著,淚像欒樹花一樣落個不停。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0-12-13 22:2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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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3-6 04:5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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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傘


去找葉誠勳吧,不要輕易錯過了,不要這樣就放棄了,你們只說過幾句話,甚至沒有好好聊過一次天。「拜託。」沈淯青張大嘴吸進一口氣,胸口被冷夜填得冰冰地,「拜託你。」強迫自己把心意留在原地,終有一天會變成只有自己才看得見的鬼的。


他又吸了一口氣,氤氳聚在他的眼睛,快淹過他,他感覺胸腔好像變得越來越小,要很用力才能吸到空氣。


想要李以正的喜歡有個結果,可是不斷溢出眼眶的東西彷彿也在跟他說,你明明知道那不容易,那有多難。你不是讓他們見了面,借過傘,然後呢,又如何了。遇見一個人,和他開始,甚是繼續,那要幸運,很多幸運才行。


他仰著頭,大口呼吸,像泳渡的人在踩地之前不能停下自己,淚水停不下來,但也不曉得哪裡才是岸。


拜託。能不能讓李以正對那個人的偷偷窺望盼得一次正大光明的回看,不是假借巧合安排,也不是單向等待,能不能讓李以正真正走到那個人的面前,看著他,同時也被他好好看著。


沈淯青盯著糊成一團的路燈光,不去看李以正,怕此時見到李以正的臉,他會更不甘。


不甘所有的事情。相遇,喜歡,傾倒,深迷。得不到,放不下,不可以。折下初枝捏在手心,捨不得丟,拼不回去,一廂情願,無疾而終,未始即泯。不後悔,可是不得已。


拜託你。


李以正呆站著,不知如何是好,沈淯青明明就在自己面前,卻比分開之後見不到人還更焦慮,指尖開始的發麻感覺一陣一陣往心臟的方向鑽,沈淯青帶哽聲的呼吸變成了針灼進他的身體,有人像抽線頭一樣在拉扯他身裡很裡面很裡面的地方。


他好奇要跑進多少沙子,才會流出那麼多淚。


他是個很笨的人,他承認。從來不覺得自己聰明。可是即使接受了差人一截的自己和差強人意的許多事情,還是會有膽怯的時候。


他不曉得自己若是課本裡的那個男孩,會不會也笨得把蝴蝶的繭弄壞,害他飛不起來。


地上的落葉被騰上水溝蓋又漩回他們腳邊,風好像又變大了,把沈淯青的後髮吹得澎亂,但吹不走他臉上的淚水痕跡。


沈淯青連哭起來都是一副不容別人干涉的樣子,帥帥地站著,眼淚開了匣一樣地落,聲音不大,樣子孤獨,可是李以正卻不敢問,能不能安慰他。


他不懂花草,也不懂蟲鳥,不曉得像沈淯青這樣孤居在繭裡深睡的人可不可以打擾。他不開竅,他對自己的遲鈍坦然,但也會害怕。


怕自己的失察又漏掉了什麼重要的訊息,為什麼那天以後門前只剩自己的舊球鞋,又是誰在他的外套口袋放了五千塊,而最後離開的那個人甚至記得鎖上大門的三段鎖,知道家裡剩下他。


他過了很久才想到,或許當時的一切都有跡可循,只是他太笨了,沒有發現。


讓他只敢偷偷地看,確保今天跟昨天一樣,明天跟今天一樣,喜歡的人還在,沒有不見。


沒有不見,就在眼前,但是一直在哭,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沈淯青也這樣哭嗎。


樹影和心思都被風搖晃不安,他不知道怎麼讓沈淯青停下淚水,他很笨,他甚至連沈淯青為了什麼傷心都不確定。他的腦袋被滿滿的困頓塞住,現在的和曾經的,所有不解的,卻又同時感到一片茫然。


落葉乘風捲來,被他的鞋擋下,他的意識脫落到好幾年前的夏天,營區西側大樓往靶場的路上有一棵大樹,他常站在樹下一口氣喝光一瓶水,他曾看著垂下的密麻樹鬚,被不遠處傳來的巨大砲聲嚇得無法動彈。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那種聲音,全身都被震得共鳴。


他當時就和現在一樣,身體動不了,腦袋一片空白,所有想法都被擋在害怕後面。他呆住,然後一個本來結在枝條上的蟲蛹掉下來,深褐色的蛹發出「喀沙沙」的微小聲響,先砸中他,再掉到地上。


李以正回神,被懾人巨響後毫無殺傷力的輕碰給安撫。


他想起蝴蝶不是從繭裡出來的,是從蛹。


他在頓然察覺的一瞬間伸出了手,把沈淯青抓上岸。


原本掛在李以正手上的傘啪一聲落地,沈淯青的肩膀被一雙手攏住,手裡的彈珠汽水叮一聲搖晃,那雙手在他有所反應之前順著宛如漂流水中起伏不斷的肩膀往上,捧住了沈淯青的臉,接住他的淚。


沈淯青闔著眼睛,感覺到李以正的指甲倒刺粗糙刮過眼皮。


他將沈淯青積在眼底的水擦開,手指濕漉。


「不哭。」明明流淚的人不是他,可李以正的聲音也微微顫抖,「不要哭了。」


李以正的手很熱,覆在沈淯青的臉頰上。


像是被李以正的體溫融化了一樣,聽見他的聲音,沈淯青的眼角反而淹起了更多的水。


不知道是因為如此,還是因為兩人站得太近,沈淯青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垂下視線,對著李以正的外套拉鍊說,「我想幫你。」我想要你的喜歡有所回應。


不要像他,把一個人藏在抽屜養成自己的魔幻,抵償出兩倍的空白。


李以正小心翼翼,又擦了一遍沈淯青的眼周。「你已經幫我了啊。」他也說。別無所求。


不是這樣。沈淯青哽聲,憋著發痛的胸,努力讓說出口的句子完整,「你喜歡葉誠勳,為什麼不想跟他說?」使力發出的聲音讓話說出來時一些字像帶著強調語氣,像在生氣。


李以正的手被淚水經過,熱熱的,流進他的手心。


「你難道都不想跟他說嗎?」沈淯青又問,嗓聲混了水,聽起來濁濁的,卻決絕。


「我想跟他說嗎?」李以正也問自己。明明沈淯青總是厭煩著臉的話題,怎麼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被提起。


他要怎麼解釋,他到花店已經不是為了葉誠勳。


「不會遺憾嗎?」


「我不知道。」


「不怕會嗎?」


「怕。」李以正也往下看,看著沈淯青的眉骨,眼睫毛,他的鼻樑。「很害怕。」他捧著沈淯青的臉,摸到他下頷的稜角和頸邊鬆鬆的髮稍,若能確認自己可以一直擁著這些,也許他就不怕了。


「那你的膽子就只敢用在偷看他?」


像是被說中,想往更深處走近的指頭頓住,附著心意蔓生的藤芽退卻了,不敢向前發長。


「只敢偷看他?」沈淯青把臉抬起,哭紅的眼睛泡泡腫腫的。


「不要像我一樣。」沈淯青丟掉手裡的彈珠汽水,瓶子哐啷哐啷滾到他們撿不到的地方。「你不要後悔。」平時握著花剪的手抓住李以正的手腕,緊緊扣著他的脈搏。


李以正在沈淯青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像是照鏡子,提醒了他,沈淯青也在他的眼睛看見自己,沈淯青也有一個葉誠勳,所以他這麼痛。


「拜託。」


在沈淯青放下手的時候,李以正也鬆開了自己的。


可是他捨不得就這麼把手收回,於是懸在空中變成一個怪異的姿勢,抱著空氣,框著沈淯青,害怕他消失。


李以正沈默不語,他們很少有這種情況,或許從沒有過。沈淯青一個人說了好幾句,但李以正都沒有接,以往都是反過來,李以正自顧自地講,不管沈淯青要不要聽。


他注意到沈淯青的眼淚停下來了,雖然停了,但仍像現在的天,聚了雲,隨時會下雨的樣子。


他僵硬地把手放下,有無數問題想問沈淯青,也想告訴他,他發現課本寫錯了,可能他才是對的,他希望自己是對的。如果他比課本聰明,也許會有別的結局。


但沈淯青好像不想說了,腳步虛軟地往後退了兩步,站在李以正伸手碰不到的地方。


「回去吧。」沈淯青用手背將下巴最後一抹水痕擦掉。他低著頭走到李以正旁邊,撿起地上的傘。「李以正,去找他吧,不要等了。」說完,一個人向前走去。


李以正接住沈淯青拋過來的傘,對藏起表情的那個孤單背影問,「那你,你跟你哥說過嗎?」


沈淯青停下腳步,避而不答,而是說,「你去搭車吧,我自己回去。」他微微轉過身,餘光能瞄見李以正的影子。


他站著,在等李以正先走。


李以正肩上的背包揹袋在接傘的時候掉了一邊,和他現在的心情一樣,掉了點什麼,他只看得見沈淯青四分之一的側臉,雖然能想像沈淯青用著怎麼樣的平淡表情,可是他擔心一轉過頭,雨又要下。


「但⋯⋯」


「去搭車吧。」沈淯青又說,聲音透出疲憊。


「但⋯⋯」


「走吧。」


李以正不走,兩人僵持了一會,最後沈淯青先走了,留下愁但又愁不起來的李以正。追嗎。不追嗎。他茫然無比。


看沈淯青將要走遠,他心急起來。


「傘——老闆——傘是你的——」


聽見聲音,沈淯青慢下腳步,李以正高舉著傘,想要沈淯青看他,但沈淯青沒有回頭,看不見。


「你拿著吧。」沈淯青說。


「你說什麼?——」李以正問,在街上大喊。


「送你——」沈淯青也喊回去。


心有靈犀一樣,沈淯青也拿起傘揮了兩下,像是揮手再見,仍沒有回頭。


李以正站在原地,沒有追。


怕被發現他的冷淡和拒絕實際上是逃避和防衛,沈淯青加速腳步,像在飯店得知李以正要找工作的時候一樣,像知道沈烟棠要去美國的時候一樣,他毫無長進,只知道逃跑。


可是除了逃走,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快步走著,幾乎要跑起來。


他過到馬路另一端,走進回花店的巷子,下雨了,他打開傘,雨不大,但是他好幾次被雨點打得拿不穩傘柄,或許是因為他剛經過一場崩落,所以不牢固。


本以為今天用不上的傘沒白帶,也幸好把傘留給了李以正。


在李以正面前哭並不羞恥,也不尷尬,更像空虛。空虛自己沒辦法為李以正做什麼,空虛自己愛上了人但不能愛人。不過,沈淯青安慰自己,至少現在有一把傘在他那,雖然不是葉誠勳的傘,但至少能做到,幫他擋一場雨,像李以正為自己做的一樣。


擋雨,煮水,一起買碗,無聊的瓶蓋把戲,手法拙劣地拐自己吃飯。他有預感,再也不會遇見像李以正這樣的人了,不可能的。如果能讓葉誠勳也知道李以正是什麼樣的人就好了,為什麼不能。


李以正不在這裡,不必再跑了,現在沈淯青拖長了步伐,在雨中越走越慢。


雨落在地上和傘面,也落在鐵皮雨棚和車頂,商店街除了散拍的雨之外一路無聲,沈淯青回到花店門前的騎樓下,他找不到鑰匙,怎麼翻都翻不到。最後只好踮腳去拿藏在門牌縫隙中的備用鑰匙,塞得很隱密,終於拿到時連帶抹出了一把灰塵。


花店裡黑漆無燈,門玻璃隨著上升的鐵捲門反射出他的倒影,還有他背後的街景。


他回到起點,等幕升起,回來演角色只有自己的戲。但他看見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人映在他的花店裡,在街的對面,有個人撐傘站在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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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3-30 05: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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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那是冬天

你怎麼在這。他對著熟悉的人影不自覺說出聲。


沈淯青的音量只夠傳到自己耳朵,李以正卻彷彿聽見了,也回答他:「我來看你。」


李以正站在路燈下,騎樓的影子貼著他的鞋後跟切出一條被雨模糊的線,他站在影子外,如沈淯青期待的,大膽去見你,如沈淯青說的,該讓你知道。


沈淯青背對馬路,看玻璃倒影中的人踩著雨過來,他回頭,確認這是真的,曾經站在花店對面一動也不動的那個怪人朝他走了過來。


李以正走來,低眉收傘,他靜靜站著,傘尖抵著地,傘面上的水珠倒墜傾落,聚出一灘水,在兩人沈默相望時緩緩流開。


背光底下,李以正的表情曖昧,望著沈淯青的眼神好像殷切著什麼,又像是羞臊於什麼,那像在等待許肯的目光使人焦躁,沈淯青撇開視線,不想再一次被擾起脆弱。


他發現李以正握傘的另一隻手中拿著剛才滾走不見的彈珠汽水,腳下的白球鞋多了一圈泥邊。


怎樣的人會把在湯姆熊兌來的彈珠汽水特地撿回來。沈淯青一面覺得傻,一面被這傻氣的舉止在心上輕輕踩踏,鬆動倉皇樹起的阻牆,踏得他心軟,誰叫是心上人。


李以正戰戰兢競,想說些什麼,可是看沈淯青悶不作聲,臉也不朝向自己,嘴唇開合了幾下後,仍什麼也說不出來。


明明沈淯青不要他來,他還是跑來了,他斟酌著該怎麼起頭解釋,沈淯青卻比他先開了口。


「⋯⋯你剛剛有說話嗎?」沈淯青問。他好像聽到了,穿過雨聲的喃喃。


聽沈淯青語氣平和,李以正迅速接上,「有、我說我來看你⋯⋯」發現自己表現急躁,他慢下語速,充滿不確定地問,「你呢?你是不是也有說什麼⋯⋯」他握緊手中的傘柄和彈珠汽水,怕沈淯青再次丟開它們。


「我問你為什麼在這裡。」沈淯青答,而門後的花也在聽,為什麼要來看沈淯青。


「我來看你。」李以正又說一次,但沒有解釋到問題底下的問題。


「我想看你。」他再補一句,說完垂著眼,像在確認這個答案對不對。


空氣冰涼,但沈淯青感到胃裡滾起小氣泡,咽道也像卡進了什麼,他的身體想起了無法吃進東西的感覺,但又有點不同,那種時候他通常手腳冰冷,腦袋昏沈,現在卻是開始燥熱,腳下輕飄。


「隨你。」沈淯青的語氣不溫不涼,腹中悶滾。


被李以正看得不自在,沈淯青轉身,正想推開玻璃門時,李以正忽地踏近,手伸過沈淯青面前,抬高肘把門頂開,沈淯青聽到門上的風鈴和彈珠汽水一起在耳邊敲響,而身後的李以正輕輕碰他的肩胛骨,推他一起進門。


進了花店,沈淯青還來不及思考,李以正放下手中的東西便竄上二樓,弄了一條熱毛巾下來,懦懦地對沈淯青說,「給你敷眼睛。」


沈淯青見到李以正手中擰成一捲的熱毛巾,還沒敷上,光是看著就覺得眼周發熱。


他聽話地照李以正的指揮到櫃檯裡坐下,靠桌趴著,將哭腫的雙眼枕在熱毛巾上,李以正在一旁叨絮著「會不會太燙」或「要不要躺著」之類的話,但沈淯青坐下後便被剛哭過一趟的疲累感襲滿,沒力氣去回。


等不到回應,李以正猜沈淯青可能不想理人,見他乖乖趴著,也不再煩他。


沈淯青敷著眼睛,聽李以正在花店裡四處走動的聲音,一會在工作檯那裡窸窸窣窣,一會廚房裡又傳出開水龍頭和開冰箱的聲音,不知道在忙什麼,直到拉開椅子的聲響在櫃檯前響起,花店才安靜下來。


李以正把彈珠汽水沖乾淨後冰進了冰箱,寶綠色的瓶子在滿是可樂的層架上顯得格格不入,但李以正看了卻有說不出的舒暢。他知道被丟掉的感覺,所以忍不住把它撿回來,尤其這是他和沈淯青一起得到的獎品,他不想要沈淯青丟掉它,那彷彿自己被沈淯青丟下。


他看著冰箱裡的彈珠汽水,開心它有個歸屬,然後又把彈珠汽水換到正中間的位置,才滿意地關上門,到外面陪沈淯青敷眼睛。


平常花店裡的花都像睡著一樣冷漠又安靜,但沈淯青卻覺得此時的花店很吵,明明店裡只有他跟李以正,卻覺得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他們看。他不知道李以正是不是也這麼想,他無法驗證,只能悶頭煩躁,眼不見也無以為淨。


李以正就這麼安靜坐著,終於,沈淯青受不了地問:「你什麼時候要回去?」


李以正看著沈淯青的頭頂,從坐下開始就這麼盯著到現在,一刻也沒移開,「我也不知道。」他說。


問題被揮到界外,沈淯青思考「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問他,「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李以正天真地回,想到毛巾應該不熱了,他問,「你還要熱毛巾嗎,我去幫你再熱一條?」


沈淯青擺晃腦袋,搖頭說不。


「那你餓嗎?要不要我⋯⋯」


沈淯青還是搖頭,「你什麼時候回去?」他需要一個可以定止焦慮的期限。


「我⋯⋯」李以正的聲音在空中繞啊繞,一個「我」字漫無目的地旋了好幾圈後才訕訕著地,「我想留在這裡。」他說:「我想在這陪你。」


「可以嗎?」說話時,他稍稍地向前傾,慎重且誠懇地問。


李以正吞了口口水,緊張地等待沈淯青的回應。


等了好一會,他才聽見沈淯青聲音微弱地回:「⋯⋯你不用這樣。」


「但是我想。」


沈淯青不作聲,李以正不放棄地問,「可以嗎?」


「⋯⋯隨你。」沈淯青枕在硬實的桌上,聽見李以正那邊流出一聲輕盈的笑,他覺得胃裡又燒起來了,他有點想乾脆撞昏自己來逃避現在,但枕在李以正為他準備的毛巾上,他撞不昏。


「真的不用幫你換過熱毛巾?」


沈淯青聽見李以正的語調裡有抑止不住的小小飛揚,好像很開心可以留下。


沈淯青抿緊了唇,不讓自己也跟著高興。他忍下情緒,平淡地回,「不用了。」


「我去買一些吃的,你想吃再吃。」


沈淯青沒有攔阻,李以正到便利商店買了便當和飯糰,雖然知道沈淯青會吃的只有那一兩樣,但他卻買了不少東西,果汁,冷凍白飯,粥,麵包,微波雞湯,各式各樣給沈淯青選。還有,幫自己買了牙刷。


結帳前,他又到零食架拿了蘇打餅乾,捎了兩瓶運動飲料,買的全部東西得用兩個塑膠袋才裝得下。


回到花店,店門大方開著,一樓沒有人在,只有花迎接他。他放下手中裝得滿鼓的提袋,上樓找人,靠近二樓時他聽到了水聲,沈淯青在洗澡。


李以正在樓下等待沈淯青,但沈淯青遲遲沒有下來。


李以正再上樓時,發現沈淯青一聲不響去睡了,房間亮著燈,沈淯青把自己裹在棉被裡,縮在靠牆那側。


房間的地上堆了一排漫畫書和雜誌,李以正看向上舖,原先堆放在那的東西都被拿下來了,新放了一床被子和枕頭,枕頭套和被套花色不同,反而和沈淯青身上蓋的那件才成一組。


李以正在不碰到沈淯青的情況下彎腰探進下舖看,沈淯青把自己包得很緊,李以正看不見他的任何一角,連枕頭在床的哪裡都找不到。他不曉得沈淯青只有一個枕頭,已經留給了他。


李以正小心離開床邊,當作沈淯青睡著了,準備下樓時,他注意到沈淯青的書桌上插了一朵伯利恆之星,已經有幾朵花謝了,繞著花瓶散落。


難得見到沈淯青擺花,李以正伸手過去碰了一下,花梗繞著瓶頸轉了半圈,又掉下兩朵小花。


李以正關掉房間燈,躡手躡腳下樓。


李以正出去以後,沈淯青打開棉被的一個縫,呼吸新鮮空氣。


四周黑漆一片,他用腳把棉被往下拉幾吋,睡回平躺姿勢,眼盯著視線前方看。


上舖的床板在眼睛適應黑暗之後,漸漸能看出木頭的紋路。雖然很暗,但這是他每天睡前和醒來都看著的景色,即使光線不佳,他也能憑記憶想像出樣子。他趁李以正出去的時候清出了上舖,因為他無法在別人的面前整理那裡。


他沒有想過,已經跟自己和解的遺憾,還能再有新的意義。


沈淯青發著呆,思考李以正一個人在樓下會不會不高興,但這也不是第一次放李以正獨自一人了。李以正初來花店時,他常讓李以正自己看店,因為葉誠勳會來,李以正不但不覺得無聊,還很開心,從來不膩。


幫李以正鋪床時,沈淯青也在鋪自己的心,拉緊床單,四個角都一遍一遍把起皺的地方推平,把面壓緊,他要端好這份感情,不能再像今天這樣傾出,不要有一天讓人為難。


眨眼的速度越來越慢,他墜進沈沈的夢裡,不知不覺睡著。


沈淯青在半夜醒來,房間點了夜燈,他注意到床邊放了一個便利商店的袋子,從袋口看去,裡面有水還有吐司,好像還有餅乾。不必想也知道是誰放的,沈淯青翻身下床,還沒往上舖看,就在書桌前找到了李以正。


李以正沒有到上舖去睡,而是趴在書桌上睡著了。沈淯青有些落空,卻也覺得沒有什麼不好,趴在花前睡的李以正,也是很難得的風景。


沈淯青走過去,李以正睡臉有點兇,不像平時親人的他。


「李以正。」他喊,想叫醒人,卻不敢大聲喚。「李以正。」他又喚,李以正,李以正,一聲一聲,像在數什麼寶物。


李以正毫無反應,沈淯青改拉他的衣角,稍稍多施了點力,李以正也沒有醒,輕推也沒有用,最後沈淯青碰他的耳朵,一碰李以正就醒了。


李以正猛地坐直,發傻望著沈淯青。


「老闆。」李以正看清楚是沈淯青後瞇起眼睛笑,「你怎麼醒了?」


「你才是,怎麼不睡床?」沈淯青輕聲問。


「怕吵醒你。」上下舖的壞處他再了解不過,有時上面的人翻個身,下舖一清二楚,當兵的時候他們說這叫天搖地會動。「我借了你的毛巾洗澡。」李以正說。


沈淯青回,「也不是第一次借。」


李以正笑,想起好像有這件事。「你怎麼醒了?睡不好?」兩人輕聲細語說話,明明都醒著,卻都小心翼翼。


「就醒了。」


「你肚子餓嗎?我買了⋯⋯」


「我看到了。」沈淯青指的是床邊的那一袋,「謝謝。」他又說。


「樓下冰箱還有,看你想吃什麼,我去幫你熱⋯⋯」李以正好像很睏,聲音跟眼睛都帶了點迷糊。


「我不餓,你到床上睡吧。」沈淯青柔聲說。


沈淯青睡回了床,李以正也爬上了上舖。他躺下,並不曉得自己睡在沈淯青曾已經放棄的地方,讓荒蕪重新有了溫度和人的氣息。


沈淯青看著上面,床板還是長得一樣,但此後他不會只記得這張床的上舖空著,會記得曾經有人。


「老闆。」李以正的聲音從上面傳來,「你要睡了嗎。」


「還沒。」


「我可以問你哥的事嗎?」


周下昏暗,李以正就在上舗,沈淯青剛見過他的睡顏,床邊有他準備的食物,他理解人們為什麼特別常在夜裡沈靜的時候親暱,這種時候,容易交出自己。


「嗯。」沈淯青應。


「你很喜歡他嗎。」


「以前。」


「他是你喜歡的人嗎?」


「以前。」


「你有告訴他嗎?」


「沒有。」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很久了。」


「你還喜歡他嗎?」


李以正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只有這個問題,沈淯青停頓了。


「不是那種喜歡了。」沈淯青最後說。


從聲音分辨不出真假,李以正側身看向床縫,但角度只看得見牆,看不見沈淯青。


「老闆,我已經不會想到葉誠勳了⋯⋯如果難過,你也不要想你哥了。」他對著狹長的床隙說。


聽見那個名字,沈淯青往角落靠,被牆壁冰了一下。「⋯⋯你是因為難過才不想的嗎?」


「我不是。」


聽李以正回得俐落,沈淯青沈默一會。「我已經不想他了。」他說,「不用安慰我,想想你自己。」


如果已經不想他了,為什麼會哭成那樣。李以正不信。


兩人安靜了一會,在沈淯青覺得話題到此為止了的時候,李以正緩緩地開口,「老闆,你好重情。」


「我沒有。」


「你有啊。」李以正重複,感到舌根有些苦澀,「你有。」


沈淯青想反駁,卻一時找不到話回。


「謝謝你幫我想葉誠勳的事。」李以正說,「已經很久沒有人替我想過了。」


「不要謝我。」


李以正沒有再聊下去,只說,「睡吧。」


沈淯青想告訴李以正,他才是該說謝謝的人,但聽到李以正聲音帶著睏倦,便不趕著在今天把話說完。來日有多長,就多長,離著像現在這樣的距離,反覺得沒有什麼比這更近的了。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1-3-30 05:2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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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3-30 05:2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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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沈淯青反常地睡過頭了,李以正沒有叫他,擅自替他把店開了,拉起鐵門,讓陽光入室,巡一巡花,雖然他看不懂。他將地板掃了一遍,擦了桌子,幫金桔樹澆了水。


沈淯青醒來時看見時間嚇了一跳,他睡遲了快一小時,開店以來從沒壞過準時的規矩,他慌張地跑下樓,一時忘了李以正昨天留在這裡。


他在樓梯中間頓住了雙腳,見到李以正買好了早餐,坐在櫃檯外的椅子上讀英文課本。


兩人都沒有提昨天的事情,沈淯青吃完了早餐,李以正把恐龍的模型拿出來,問沈淯青要不要組,沈淯青叫他自己玩,說完整理起了花。


廉價的獎品容易折壞,李以正很小心拆,他的手不靈巧,慢條斯理地組,動作很慢,有半個型之後,兩人吃了午餐,又度過一下午的無話。


前幾天才理過的花,又被沈淯青抱出來再理一次。他不做重複工,那不符合他的懶散作風,但兩人昨天坦白了那麼多事,今天卻無話到現在,他不想坐下來。


到了即將打烊的時間,李以正將不知道什麼時候組好的模型拿到工作檯,沈淯青以為他要討誇獎,卻聽見他說,「老闆,明天我可以請假嗎?」


沈淯青看著劍龍,這種簡易的木製模型他小學一年級就不感興趣了,他童年什麼都不缺,沈烟棠那裡有討不完的稀奇玩具。他擦擦手,拿起恐龍。「你不來不用跟我說,我們不是真的老闆跟員工。」


「但你對我很好。」


「我沒有⋯⋯」沈淯青說到一半打住,找不出這兩件事的關聯。


「後天我面試完就過來。」李以正說,「我寫好了。」他伸出食指,指著月曆。


沈淯青朝方向看過去,李以正在明天的日期寫上「以正請假」,後天寫了「以正請半天假」。


沈淯青失笑,「好。」


李以正也勾起笑,笑得眼睛小小的。「記得吃晚餐。」


「好。」


「我回去了。」


「好。」


「眼睛還痛就敷一下。」


「好。」


「回去了。」


「好。」


「走了。」


「好。」


李以正走出花店後沒有馬上回去,他站在玻璃門外,等沈淯青看過來,再揮了一次手才真正離開。


送走李以正,沈淯青把劍龍模型擺在櫃檯上當門面,然後盯著月曆上的歪斜字跡看。


他希望李以正向葉誠勳表白,自己卻不打算讓李以正知道自己的心意。同樣是喜歡,李以正的喜歡比自己的喜歡重要,他不會遺憾。


沈淯青回頭繼續理花,一時心不在焉,不小心剪多了小蒼蘭,但反正最後的結局都是枯萎,沈淯青把他們扔回桶子,坐回椅子上發呆。


他拿出手機,換了幾個姿勢玩遊戲,一會,他又站了起來,嘆了口氣,把花撿起來思考補救的方法。


花剪多了就回不去,跟頭髮不一樣,不會再長回來,折了就毀了,只有報銷的路。沈淯青擺了擺,拿麻繩將小蒼蘭花綁成花束,手法隨性,有些粗獷,適合想要講究但又不想顯得太正式的場合⋯⋯這不能拿去飯店,太隨意了。


還是問張緯峰要不要?但好像也沒必要特地問他。還是⋯⋯他摩挲粗麻繩的毛邊,心想要不要給李以正,讓他找個藉口送給葉誠勳,至少能見一面。


沈淯青微調花的位置,一邊思量這件事。


隔日,沈淯青照平常的日程過了一天,晚上,他收到李以正的訊息,李以正說自己早上跑了步,回來複習了英文,然後去找朋友惡補面試技巧,他問沈淯青晚餐吃了沒,說自己吃了排骨便當,自顧自地傳了好幾則訊息。


沈淯青用預覽的方式讀完,沒有點進去,反是傳訊息問了張緯峰,打算怎麼追助教。


張緯峰 <( 對他好吧 )


這不是廢話嗎?


(還有呢)> YU


張緯峰 <( 確定他也想要我這樣做 )


張緯峰的答案直率得讓沈淯青有點意外,但的確也像固執起來極端又執抝的他會說的話。


對他好,確定他也想要。


沈淯青看著那把隨意束起的小蒼蘭,拆開了他,重新綁了遍,然後暫時拉下鐵門,趕到最近的書局挑了進口的包裝紙,重新做了一束花束。


倒賠錢,結帳包裝紙時他想,但反正也不需要養李以正了,還是便宜。


包好了花,他把工作檯收拾乾淨,只留下那束花。李以正還沒來,沈淯青坐不住,難得地打掃起了花店。


李以正到時,剛好遇上安哥載花,沈淯青正在上貨。


李以正與平時打扮不同,穿了一件黑色襯衫,但外套仍是同一件,他站在門外,還沒進門就拉起袖子幫忙安哥。


沈淯青在裡面就看到他了,他用推車推花出來時,李以正過來接手,兩人對了一眼。


「我來了。」李以正說。


「嗯。」沈淯青回。


他們一起在店門口送安哥,安哥的車開遠後,他們還站著。


「面試順利嗎?」沈淯青問。


李以正點頭,「下週上班。」


李以正回頭看了一眼工作檯上的花束,剛剛他就看到了,潔白的花束。「那是新的工作嗎?」


「不是,要送人的。」


「很好看。」


「送給你的。」沈淯青說。


「送我?」


「嗯。」


「我?」


「嗯。」


「真的?」李以正開始笑。


「嗯。」


「我很喜歡。」


沈淯青感覺李以正是真的喜歡,但來花店這麼久了,以前也沒見他對花有特別大的興趣。


「你可以拿去送人。」沈淯青意有所指。


「我真的很喜歡。」


「喜歡就好。」


「很喜歡你。」


發生得太自然,沈淯青像是沒聽見,「花,你可以拿去送給葉誠勳。」他說。


「老闆。」


「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僵硬無比。


「你是真的沒聽到嗎。我很緊張,所以,你如果真的沒聽到,我再說一次。」


陽光斜灑,周遭有遠處車聲,有鳴鳥,還有商店街的老人家們剛睡醒午覺出來走動,步伐悠哉的聲音。


沈淯青點頭,然後又搖頭。瞪著眼睛沒眨眼,呆住了。


「我喜歡你。」


「對不起,現在才講,因為我現在才發現。」


李以正偷偷看沈淯青,沈淯青終於搞懂這個露骨的眼神是衝著什麼。


「你可以想一下嗎。」李以正說,「考慮一下。」


沈淯青感到胃裡湧起一股慾望,他好餓,他想吃東西。


「你不是說會⋯⋯買午餐過來。」沈淯青問。


李以正猛然想起這件事,「我忘了、抱歉⋯⋯」


「李以正,我餓了。」


李以正感覺到衣角被扯了一下,沈淯青拉著他的衣服。


「我餓了。」沈淯青說。


李以正說好,那我們去吃飯。


他們去了一間自助餐店,坐在靠馬路的位置,每種菜都要了一小碟,沈淯青邊吃,李以正邊遞衛生紙給他擦嘴,他第一次看沈淯青像個正常人吃飯,甚至還要叫他吃慢點。


沈淯青吃得很撐,他已經很久沒有吃下這麼多東西,李以正擔心他的身體一時負擔不了,回去時說要背他,沈淯青推拒幾次,還是讓李以正背了。


李以正背著他回到花店,直接上了二樓,從自助餐店到床上,連一階樓梯都沒讓沈淯青走到。


「其實我不該躺著。」沈淯青說。


李以正坐在床邊,回了一聲嗯。


兩人都認同,卻沒有人移動。他們都不知道過了多久,就這麽維持一躺一坐的姿勢待著。書桌上的伯利恆之星已經開完了,如沈淯青預料,花期大約到今天。


「沈淯青。」


「嗯。」


「你記得我今天說的話嗎。」


「嗯。」


「我是說⋯⋯」


「嗯。」


「我都還沒說,我⋯⋯」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說嗯。」


「不管我說什麼?」


「嗯。」


「如果我說⋯⋯」


「嗯。」


然後床唧呀了一聲,不知道是哪方先移動身體發出的聲音,沈淯青抓緊了棉被,而李以正把手撐過去,確認沈淯青醒著,知道他要做什麼。


「沈淯青。」李以正放低聲音,又叫了一次他名字,聲音很近,就在他耳邊。


他們都沒發現,樓下的小金桔樹悄悄準備了要結新的花。


「沈淯青。」


「沈淯青。」


「沈淯青。」


他一聲一聲喊,沈淯青緩緩地放開手裡的棉被,把臉轉到一聲又一聲叫喚他的聲音方向。


然後他們接吻,那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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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6-10 05: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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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駕照





冬日的太陽晚生,清晨六點的天像石青色顏料沈在碗底,雖暗,但不似午夜漆黑,像隔著一面曜石,隱隱透藏奇異又晦暗的光澤。而未醒的天隨爬坡的公車搖搖晃晃,被山中的露水和終於穿破罩子的陽光蒸開,悠緩地勻成無縫的藍,日光照進他的眼框,也在地上畫出他的影子,天亮了,一切分明,這是蔣舟對「333+」路公車的印象。


那天很冷,他與同行的人道別後獨自走在學校山下的市區大馬路,冷風吹得他頭痛,他徹夜在外,手機沒電,漫無目的地,走路不著調,兩腳維持每一步都比前一步快了一點或慢了一點的步伐,恍惚不定,出自茫然,但看起來卻像小孩子跳著舞在玩。


他不知不覺就走到進學校的上山路口,天快亮了,有商家已經起床備店,他無意再走,站在路邊等計程車經過,然而還沒等到計程車,一輛公車在離他幾步遠外的站牌前停下。


天未亮,首班車卻已經從總站沿著幹道開到這裡。


公車大燈打出兩團橘澄的光,銀色的雨絲在車燈前飛閃,天還暗著,雨只在光底下明顯,一左一右,在車燈前懸浮著如生態瓶一樣自成一界的,彷彿可以用手捧起的兩個雨天。


若不是車燈照亮了雨水,蔣舟也不曉得原來下雨了,什麼時候下的雨,他走了不短時間,也沒注意到。不知怎麼地,散了一夜心還不夠,他被下雨的燈籠蠱惑,隨公車亭裡零星等車的大學部學生上了車。


他是最後一個上車的,他拿出錢包往驗票機上貼,沒有把卡找出來,反正裡面總有一張會應它,這是他的出身為他擔保的,用錢不必想。


他坐在中後段的靠窗位子,僵硬的椅背在車子前進時微微震動,直到司機換檔才消止。到學校的路,上山久,下山快,進山後玻璃起了霧,他看著被水氣模糊的窗景,手指畫了一筆,抹開一條清晰的線。


這是他第一次搭公車,從小到大,經常看公車跑,卻一次都沒搭過。說來諷刺,連如此普通的生活經驗都沒有的人,卻跑去讀要對群眾習性察究的社會所。


他沒搭過公車,客運也沒有,但搭過幾次外國的觀光巴士。


烈日底下的露天席,遊客撐著陽傘聽導覽員解說,繞都市地標走馬看花,他在上層曬了一會後就跑到樓下,下層坐著一個正在餵乳的女士,她問蔣舟:「導覽結束了嗎?」


蔣舟搖頭:「很熱。」先進社會蒸騰文明的那種熱。


後來他有機會在晚上又了搭一次觀光車,確定自己只是不適應都市白天的強光。


他小時候被養在東海岸,到了上學年紀才搬離臨海的庭院別墅,他是早產兒,睡過保溫箱,在透明盒裡像剛孵出的小雞縮著雙臂,睜不開眼。他的唇型隨父親,嘴角上挑帶討喜的笑,讓他在盒子裡呼嚕睡的時候彷彿做著美夢,看著無憂無愁。


媽媽帶著他在外公家坐月子,他的外公是退休的小學校長,外婆是退休老師。外公家的院子很大,用和人一樣高的玫瑰花籬圍著,母親做完月子便回去了,留下初生的他待在外公婆身邊,兩人都很疼蔣舟,他被寬闊的海和慈愛,育出不易操煩的悠然心。


當蔣舟開始學走路,外公婆為了他鏟掉玫瑰,改植無刺的大紅朱槿,等蔣舟離開他們身邊,兩人又想把玫瑰種回來,卻怎麼種都種不活,他們請賣樹苗的人來看,那個人說可能是土質變了,又說也可能是水的關係,總之種不回來。


蔣舟換了環境,家族遺傳的過敏開始發作,在他身上又尤其嚴重,氣喘又起疹,家人幾乎不敢帶他出入公共場所,還為此晚別人一年上學。他雖然年長同班同學一歲,但一直是班上男生中最矮的一個。


已經不見雨了,天完全亮起,原本曖昧的樹影醒來之後,就不唯美了。他看到有人騎機車上山,從旁呼嘯而過,騎士身上的風衣被強風吹得貼緊胸前,他感慨,也只有「學生」還有這種精神跟情懷了。


那是他敬謝不敏,有時覺得受不了,卻又不自禁停留目光的一種,他稱之為狀態的東西。


可能會有人將主因歸咎於經濟條件,但他更傾向,這是個體的選擇結果。


這想法若說給別人聽免不了議論,尤其是由不需經歷風霜的他。但他不會把靶往自己身上放,他最擅長陪人兜圈,讓人難以知曉他真正的立場。


遇上蔣舟,無論想法跟他如何對立,風煽過去,在他這偏不起火。


陳螳螂欣賞蔣舟做功課時,雜通又海納的廣泛性,作為助教很方便,丟哪都能自立生長,協力時作用很大,缺點是缺乏個性。


這樣的他,看著適合做公僕,可是身段卻又不像可以任人屈折的,蔣舟會安分做助教,也是碰上了作風奇異的陳螳螂,不要臉的人最難纏,他寧願認命,也不想跟不要臉的人沒完沒了地周旋。


雖然不是自願的,但他當助教當得仍算盡責,陳螳螂交辦的事即使有時刻意拖緩,但也不會放爛,反倒是正業的畢業論文卻放水流。


反正他也不在意文憑,於是讀研所的幾年時間就這麼飄啊飄地,像這個晚上他應了不熟的局,雖然覺得沒意思,卻還是隨波逐流地待到了最後。


他第一次這個時間到學校,公車初體驗,路上前半途因晦暗而浪漫神秘,後半途則平俗易膩,在天清朗以後令人失去興致。


學校的公車站牌設在離校門大約一百公尺遠的地方,公車放了人後會在這裡迴轉,到馬路對面去接準備下山的學生,一籠一籠地往返送人。


下車時,蔣舟仍是隊伍裡的最後一個,他再次拿出錢包,但驗票機卻感應不到他上車的卡。


他把有支付功能的卡一張一張拿出來試,前兩張都不是,還被票機刷成了上車,司機不耐地敲方向盤,他總共刷了三回才成功下車,連搭公車都花人家三倍的錢,實在敗家。


校門這條路,車道開得筆直,蔣舟已經站了幾分鐘,還能看見公車屁股閃著「333+」字樣的跑馬燈。


「333+」路是「333」路的延伸,333路會在山下終站掉頭,而333+會往山上走,為了學生而開。掛在數字後面的「+」號本來是校名,只是某天起為了簡便作業,業者將校名省略成一個加號,彷彿在說大學的路通往什麼,留白處自行填空。


上山九十分鐘的漫長車程讓大部分學生選擇住校,張緯峰是少數騎車通勤的人。這樣一個將大半時間奉獻在課業的讀書狂人,光課程壓力應該就了不得,這種前提下,卻還堅持硬氣老派的通勤方法,令蔣舟費解,稀奇一陣子後,便覺得可貴。


他欣賞張緯峰的純粹,卻不想小學弟對自己產生沒必要的想像。


誰會成天無事就跟一個人待在研究室裡,還送花,他又不笨,青春得令人憐愛。可他已過了未經打磨、凡事皆以為會刻骨銘心的年紀。經歷多了,才知曉人與人相交像一同等車,即使互相陪過幾站,最後大多都要分道自行。


緣分大多是薄的,都是心在作祟,以為有注定。若有長久的,那也不見得美。這是蔣舟的心得。


張緯峰不知道蔣舟把人想得這麼寡情,他也不似蔣舟以為的那麼純潔,他攜著說不清理由卻誠切肯定的心意,帶著粗俗的慾望向著蔣舟,可蔣舟最近卻不怎麼理他,還跟一個學弟熱絡起來。


研究室裡,蔣舟桌上攤著小說,但只顧著傳訊息。


蔣舟最近和一個同系學弟走得很近,大一新生,小張緯峰兩屆,跟蔣舟可能差九歲,甚至十歲,是分配在陳螳螂導師班下的一個學生。


張緯峰邊讀礦物的熱力反應,自己的心也在鐵板上烤。


蔣舟喜歡年紀大的,所以不要緊,蔣舟單身,應該沒有對象,不要緊,他盡可能催眠自己。


怎麼可能催眠得了。


「你今天沒事做⋯⋯嗎?」張緯峰掙扎了半天,才冒出一句彷彿質問的話,他想起祖父常讓他磨一天的墨後又要他抄大量的字,某次他耐心殆盡,墨水沾得太多,一恍神就毀掉一本字帖。


他強壓的不安就像那時的墨字,傾瀉,毛躁,不雅氣。


「怎樣,不行?」蔣舟微微笑,仍看著手機,分不出他在對哪邊笑,這讓張緯峰心情很糟。


蔣舟今天穿了一件他沒看過的外套,深灰色的休閒西裝,衣料有點毛絨感,織線混了部分淺灰,像柔軟毫毛輕力寫出的字,藏著由濃入淡的細節。


「新買的外套?」他可能是快在意瘋了才開這麼無聊的話題。


「⋯⋯嗯?」


「沒看過你穿。」


「哦。」蔣舟心不在焉,過一會才意會過來張緯峰在講什麼,「舊的。」他舉起手,亮出內腕的玄機,袖子裏側有橘色的繡線,在脈搏處繡了像心電圖的波折線。


蔣舟的喜好難以捉摸,品味講究,卻又沒個一致的方向,舉止讓人感覺家教良好,家世也肯定不差,但又察覺不出範圍。


蔣舟放下手,收起橘色的心跳圖,又握著手機打字。


蔣舟從沒有像對這個學弟一樣這麼熱絡地對張緯峰過,有時甚至還會已讀張緯峰的訊息。


前幾天,蔣舟又拿書去給張緯峰,那時張緯峰正在科室做實驗,他穿著實驗袍,帶著一絲虛榮心刻意不換下白袍就去見蔣舟,蔣舟輕盈地哇了一聲,讓張緯峰滿足不已。


他埋頭向學,走得很快,將同輩人甩在後面,前路一直無人,這是第一次追人。


雖然他跟沈堉青說自己要追蔣舟,但他不知道如何討好一個看起來已經嫻熟生活一切的人。他感覺到差距,尤其喜歡了之後,本來平等自然的關係便因自己的私心而失重,他覺得自己的角度越來越低,仰望一樣地,在追觸手難及的對象。


說起那個學弟,半個月前,蔣舟帶陳螳螂導師班的大一新生去做勞動服務,才因此和那個學弟熱絡上。


蔣舟也沒瞞,不如說正好讓張緯峰知道,他就像多年前討論版上的傳的,那些事雖然空穴來風,卻有部分貼合現實,只要他想,與誰都能好。


但張緯峰沒有退縮,知道大一學弟跟蔣舟是用臉書聯絡,他順籐爬瓜也加了蔣舟的臉書。問時不扭捏,「我也要加你FB。」這麼說著,拿出了手機,不給人閃避的空間。


蔣舟也給的大方,「我用本名,你自己搜。」


蔣舟的臉書牆上東西很少,只有各式各樣不附內文的打卡,而且都是有目的性的打卡,他意外地發現蔣舟會在乎免費雞翅而打卡。


蔣舟看艱澀的書,也看封面陽春的武俠小說,集便利商店點數,吃飯能吃路邊攤,卻也無壓力地搭昂貴的長途計程車。


終於,蔣舟放下手機,開始看被他冷落許久的那本書。


張緯峰希望自己也能被看一看。


「你在跟學弟聊天嗎?」張緯峰轉筆,想轉開自己的煩悶。


「嗯啊,好難聊。」蔣舟說時口氣無奈,刻意抬眼皮看了眼張緯峰,「可能年紀差太遠了?」


張緯峰聽出他拐著彎把自己也抱怨進去,卻不收斂,仍要問:「⋯⋯那聊完了?」


「他上課。」


「你們⋯⋯」張緯峰很想直接問蔣舟在想什麼,對學弟有那種意思嗎,但他不敢,而且就算要問,也是先問蔣舟對自己是什麼感覺。「你們都聊什麼?」他不自覺撥頁手下的講義,將紙弄得捲曲。


「隨便聊,說最近有一部電影要不要一起看。」


「喔。」筆失重,在桌上啪地摔下。張緯峰撿起筆,硬要抬起精神的聲音毫無神采:「⋯⋯什麼時候?」


「不想看。」蔣舟報了片名,那是不久前蔣舟才抱怨過的一個導演的新片。「你臉色怎麼這麼差?」他在桌下踢了踢張緯峰的腳。


張緯峰躲開,腳往旁邊閃。


他腿長,輕鬆就能伸到桌對面,把腳挪回原位前,他刻意繞了個大圈勾了一下蔣舟的腳根,動作很快,像不經意碰到,不帶其他暗示。「那你想看什麼?」


蔣舟沒有再鬧回去,他把身體往後靠,想了一下,「最近沒有。」


話剛說完,蔣舟擺在桌上的手機又亮起訊息,張緯峰瞥了一眼之後,不知是禮貌還是不服氣,撇開了視線。


「等下要一起吃晚餐嗎?」張緯峰問。


「不吃,等陳螳螂下課找完他,我就要回去了。」


「喔。他最近是不是在外面有演講?」


「我不曉得,他說的?」


「我在系辦網站看到的。」


「⋯⋯最好不是我要做簡報。」蔣舟無奈地說。


「我可以幫忙。」張緯峰試探,「但你要跟我說要怎麼做⋯⋯」


「你有時間還是睡飽點吧。」蔣舟笑,又向前踢了一下張緯峰。


他順著往前湊的姿勢趴在桌上,頭枕著前臂,腕內的心跳繡線露了出來,在蔣舟的下巴旁。張緯峰有些看呆,他喜歡蔣舟笑,也喜歡他叫自己多睡一點。


張緯峰手撐頭,無意識地鬆開緊繃的眉,眼神柔柔地看。


兩人各自看書,直到聽見學校鐘聲。蔣舟闔上書,張緯峰的作業還沒做完,但也跟著蔣舟一起走。


可以的話真想寸步不離,好死不死,在系辦遇上那個學弟。


「學長——」


學弟親暱的聲音在張緯峰耳裡聽來如刮黑板一樣刺耳。


學弟是個開朗外向的人,散發陽光氣息,他跑向他們,問蔣舟:「你真的不來嗎?」


蔣舟搖頭:「你們玩吧,研究生很忙。」


「為什麼不來?又沒關係。」


張緯峰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耐煩地挪了挪腳站前一步,小學弟不矮,但身材相比張緯峰仍是小了一號,即使張緯峰存在感強烈,小學弟卻好像沒見到站在蔣舟旁邊的他一樣,眼裡只有蔣舟。


「來嘛,拜託。」小學弟撒嬌,「你來才好玩。」


「不要——」蔣舟繞開話題,「你叫大家早點交心得,晚交的如果來不及改,他就會亂給成績。」


「蛤?還有這種?」小學弟看似被帶開了,不枉學長名字裡掌舟,轉舵也是熟如天生。


蔣舟點頭,「對,不要拖到最後一刻,沒人好當的時候,他就會從交件時間最晚的開始當人。」


看蔣舟不止回絕還胡亂嚇唬一通,張緯峰卻不完全高興,他不喜歡有人纏著蔣舟,也不喜歡蔣舟照顧這些新生。學弟態度裡的那份親暱,即使是客套跟玩笑,也是他不敢的。


話題到這裡也該結束了,但學弟原來還沒死心:「真的不能來嗎?」他繼續施軟,「會到很晚,你忙完再過來也可以。」


「我真的不在。」


唔。


一瞬間,張緯峰感覺到蔣舟的不耐煩,只一下子,像水面打了一粒沒有漣漪的水花。


蔣舟臉上一直掛著笑容,他說完,朝向張緯峰:「對了,下週末你要幹嘛?」臉上的笑變得有點賊,「你有駕照對吧。」


將航路繞開的人猝不及防提著網對上自己,這語氣令張緯峰想起,在駕訓班門口初次見面,蔣舟在電話中那隨興輕揚,令人難以捉摸的模樣。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1-6-18 19:1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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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6-24 10:3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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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拒絕


張緯峰坐在公車亭的長椅上,同樣的車已經來了好幾遍,但他只是坐著,車來時連看也沒看。他不是來等車的,他在等人。


他背靠廣告板,嘴的側邊有一個鮮紅的點,是他出門前刮鬍子割破的一個口,他摸著傷口,在薄薄的痂上來回忖度,考慮要不要為了蔣舟蓄鬍子。


有鬍子或許看起來年長一點,也許更有男人味,但他不確定這對蔣舟有沒有用。


他很早就長鬍子,比長身高還要早,但不長青春痘,青春期在他身上只茁長體面的一面,沒有留下能被看見的坑疤。在男孩子精力旺盛的時期,他少了點那個年紀特有的躁氣。


鬍子是爺爺教他剃的,教他把臉分成五個面,下手不可扭捏,和揮毫一樣,剛柔的掌握是精要之處。他不覺得爺爺正經指畫的樣子過分隆重,甚至感到帥氣。每天早上,他關上浴室門,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將鏡裡開始變聲的男孩日漸打磨成一個大人的樣子。


而他維持不懈的情懷正因懷情而動搖。


最讓他猶豫的是,若被蔣舟識破心思,那很沒面子。就像他自以為是地要蔣舟別誤會自己幹嘛送他花一樣。那時他急著聲明,不知道損了自己,現在每想起這件事,他就難為情。


他談過的戀愛都是別人主動,都很短暫,一次在國三,一次在高一,都在他搞清楚喜歡是什麼感覺之前就分手了,分手了也不覺得難過。


寫在他身分證背後的兩個名字組成了他的家,然後是無止境地爭吵,也許是如此,他只能躲到更小的單位裡頭,在自己的世界裡一心一意,關起耳朵,腦袋裡只剩下數字跟文字,眼中也只有自己。


不過事實證明,無論是誰的心都會生念,他只是在等一個合乎心意的人。


蔣舟在學弟面前約他,雖然張緯峰有股不好的預感,但當時他更想爭風頭,顧不了別的,什麼細節也不知道便說有空,還故意表現得平淡自若,像週末有約是他和蔣舟尋常無比的日常。


回想起來,他擔心自己那時的樣子會不會很裝模作樣,他自以為的勝利在蔣舟眼裡會不會只是兩個不自量力的人自作多情。更令他覺得可怕的是,他懷疑蔣舟是看準了他的心思,才故意選在那個時間點問,一次打發兩件事情。


小小的結痂快被他搓開了,他放輕力道,仍猶豫不決。


他昨天打給沈淯青,想問店裡還有沒有玫瑰,他想再送蔣舟一次花,這次要說明白,他是因為蔣舟喜歡所以特地送他,不是剩的,也不為別的。


但是不好吃卻十分懶做的花店老闆沒有接line,張緯峰早上傳的訊息,到了晚上還沒回覆,沈淯青雖然脫節,但也不至於一整天都找不到人。時間緊迫,張緯峰決定打花店的電話一試,撥第二通時有人接了,奇怪的是接電話的人卻不是沈淯青。


他以為自己打錯了,還確認了一下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是個男生,聽到張緯峰要找沈淯青,他有些扭捏地說:「老闆⋯⋯他⋯⋯正在洗澡,還是你要留話給他?」


張緯峰一面困惑一面回:「那,你幫我問店裡有玫瑰花嗎,紅的,跟他說我是張⋯⋯」


「沒有玫瑰喔,我們前天才丟掉。」


我們?這誰?張緯峰頓了一下,隨後想起那雙護主的銳利眼睛,他差點忘了,是李以正吧,除了他,沈淯青身邊也沒有別的人了。


太誇張了,晚上十一點多了還在花店幫忙。


「那沒關係。」說完,張緯峰又忍不住補上一句:「⋯⋯辛苦你了。」


「啊?喔,不會啦。」李以正在電話那頭呵呵傻笑。


掛斷電話,張緯峰繼續寫作業,為了空出一天給蔣舟,他這幾天都少睡了一點點。


蔣舟和他約定週日早上在學校山下的路口見,張緯峰在公車亭裡打了個哈欠,他的手機響了一聲,蔣舟說在路上,會慢一點。


張緯峰回他:慢慢來。


其實他已經等了三十分鐘,但他想要蔣舟感覺自己很寬裕。


他提早出門,車也騎得比平常快,雖然來得太早,但他不覺得浪費時間。他已經落後了年歲,多付出點時間能令他安心。他也沒別的了,身為學生,他沒有經濟能力,除了錢難以解決,別的他都有自信。


但他卻又同時感到那是關鍵之一,畢竟他也不是在粉紅泡泡裡長大的人。


他家境普通,父親是家中的經濟支柱,但賺到的錢大半還沒見到影子,就先繳在麻將桌上了。


他爸爸十八歲就開始工作,爺爺也只讀完初中,兩個人都很早就踏入社會,但都賺得不多。爺爺十五歲就靠著賣字拿錢回家,那時候會習字的同齡小孩多半是受到家裡栽培,把書法當成才藝,但張緯峰的爺爺是為了溫飽才跑去認師傅,先賺到了錢,才慢慢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東西。


多虧了爺爺和那一沓沓的書法宣紙,張緯峰在米字格里伸展得當,沒有歪曲。高三那年,張緯峰的父母在他十八歲生日的隔天離婚,二十年吵吵鬧鬧的婚姻似是只為了等待兒子成年,結束這場拖棚又滿街都是的陳腔爛戲。


這是張緯峰十八歲生日時最高興的事,他等來了自由。


不過年紀等得到,差距卻不是。


張緯峰沒有車,蔣舟說交給他處理,張緯峰只要人出現就好。


張緯峰在公車亭又等了十幾分鐘,等到一輛白色豐田停在馬路對面,按了聲喇叭,車窗緩緩搖下,駕駛座裡的人彎著笑眼喊他:「張緯峰。」


不知道是坐久了一時反應不過來,還是見到蔣舟不自覺反應過度,張緯峰邊看著蔣舟側頭趴在車窗邊對他揮手的樣子邊起身,不注意,差點撞到一旁的柱子桁架,雖然被他閃過了,但因為他高大,於是閃開的動作看起來格外滑稽。


他快步穿越馬路,快到車子邊時,蔣舟下車,沒有拔鑰匙,也沒關上駕駛座的門,讓張緯峰接他的位子。


張緯峰在車門自然關上前先一步抵住了門,這時蔣舟已經繞到車子另一邊去了。


張緯峰坐進駕駛座,摸不清狀況地問:「你會開車?」


「我不開遠程。」蔣舟進了副駕駛座,扣起安全帶:「座位你再自己調一下。」


張緯峰伸手摸椅下的推桿,把椅子後退到底。他看到擋風玻璃的角落貼著租車行的貼紙。他動手調了調後照鏡的位置,說:「你知道我才剛考到駕照吧?」


「所以讓你來累積經驗嘛。」蔣舟低頭搜尋地址:「我駕照拿五年了,開壞會被笑,你是新手,你不會。」


又說歪理,張緯峰不反駁,畢竟蔣舟如果自己可以開的話,今天他就沒機會來了。


蔣舟把導航輸入好,車上的螢幕顯示車程約一小時二十五分鐘,大半的路程都畫在山裡,越接近目的地路線越扭曲。


「你吃早餐了嗎?」蔣舟問。


「吃了。」張緯峰放下手煞車,車子緩緩地往前滑動,他跟一輛快車搶了位置,切進車道。


「我還沒。」蔣舟把手懶懶搭在窗旁,坐新手的車也毫不緊張。


「你想吃什麼?」張緯峰馬上問。


「嗯⋯⋯前面有間早餐店,你在那停一下。」


蔣舟下車買了飯糰,又在便利商店停下來買了水,接著便跟著導航走,天氣預報今天整天都是陰天,雖然雲多得看不見天空,但降雨機率只有百分之十。


「你飯糰吃鹹的還是甜的?」蔣舟問。


「有甜的飯糰?」張緯峰第一次聽到。


「料跟鹹飯糰一樣,只是加了砂糖。」


「從沒聽過吃飯放糖。」雖然蔣舟說得津津有味,但張緯峰很懷疑:「你是不是騙我。」


「我幹嘛騙你。」蔣舟邊吃邊笑。


張緯峰順著導航指示將車開上高速公路,目的地指向盛產茶葉的那一帶山區,他問:「我們要去哪?」


「去⋯⋯」蔣舟將嘴裡的飯吞下才繼續說:「去幫陳螳螂跑腿,跟他朋友拿東西。」


蔣舟吃飯糰時會一面捏形狀,邊吃邊把飯糰口包起,防止料掉出來,張緯峰能用餘光看到蔣舟的動作,他強壓笑意,問:「他朋友是誰?」


「一個叫何舜俊的老記者,前幾年來系上兼過課,他有一本關於碼頭工人的書很有名。」蔣舟的語調變得比平時還低緩了一些,他正經說話時總會不自覺低著聲音。他暫時放下手中的飯糰,繼續說:「他爸爸是船員,家裡三代都是,但是他暈船⋯⋯有一天,他發現只要透過相機鏡頭看東西,在船上就不會暈,所以他開始拿著相機拍照。」


「不過,」蔣舟的聲音又回到原來那樣,「我覺得聽起來有點假。」


他們進入隧道,四周頓時變得昏黃,蔣舟又說:「他在船上拍的照片被報社編輯看到,找他去當記者,後來他就很少出海了,但港口的照片一直在拍,他拍這個題目拍了至少十五年。」


「十五年。」張緯峰唸道。十五年對他而言,可是涵蓋了四分之三的人生。「十五年很長。」


「研究比的是久,研究『所』也是。」


「那還真沒有多少人比得過你⋯⋯」張緯峰哼笑一聲,「說到這個,你到底有沒有在寫論文?」


「你專心開車,不要質疑我。」


蔣舟吃完早餐,擦了擦手,打開音響,低頭挑歌。


他們開上山,路道逐漸變窄,能看到遠方的茶園,一排一排地斜上去。


何舜俊住在山裡一棟兩層樓的透天厝,臨著樓房還有一間磚瓦老屋,老屋的門前曬了蘿蔔乾,冬天蘿蔔甜,現在正是醃蘿蔔的好時候。


十分鐘前蔣舟打電話給何舜俊告知快到了,他們到時,一個頭髮斑白的男人站在門前迎接他們。張緯峰原以為他們要找的人跟陳螳螂的年紀差不多,見到面才曉得是個六七十歲的伯伯。


蔣舟先下車,「何老師,好久不見。」


蔣舟叫他老師,何舜俊來他們系上兼課教大學部的那一年,何舜俊上課要印的東西、要借的教室、要key的成績,全都是蔣舟代勞,兩人因此有幾分情誼。至於為什麼,因為何舜俊是陳螳螂找去上課的,蔣舟身為首席助教,便首當其衝被陳螳螂無償出借,申訴也無門。


「丹丹你跟誰來啊?」何舜俊年邁,但說話中氣十足,聲音大得彷彿要他家院子外的人也都聽到。「自己開車?終於知道省錢了啊?」


「被你罵怕了啊。」蔣舟把帶來的伴手禮拿給何舜俊,「奶凍捲。」


何舜俊打開蔣舟遞過來的紙袋,看了一眼,開心不已,蔣舟總是記得他喜歡吃這個。「小陳跟我說你太懶了,給你找了顆電池還是沒辦法讓你有幹勁一點。」


蔣舟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才懶,我還好而已。」說完向剛停好車的張緯峰招手,叫他過來,「這個是新的助教,他叫張緯峰。


「你可以畢業了啊?還帶人來交接?」何舜俊看了看張緯峰:「這麼高,小陳挑人還是這麼極端啊。」


「我哪有很矮。」蔣舟說,「我有170。」


「你灌水還只能灌到170,沒比較沒傷害⋯⋯所以你的論文到底拍板定案沒有?小陳說你還想換題目,換幾次了⋯⋯」


蔣舟在車上避掉了這問題一次,結果到了這裡被更難纏的人追擊,可惜了四周的風景。「先帶我們進去再說吧,老師。」


「來來來。」


何舜俊帶他們進屋,進屋後匆匆去冰奶凍捲,讓他們先在客廳等一會。


張緯峰沒有馬上坐下,他被電視櫃裡擺的一個大硯台吸引了目光,那是一個沒有硯雕,保留硯石原始形狀的硯台。


張緯峰盯著看了一會,何舜俊從廚房出來,說著:「我去把小陳要的東西拿過來,你們先坐一下。」然後又不見蹤影了。


「你在看什麼?」蔣舟問張緯峰。


張緯峰回頭,跟蔣周說:「我有一個很像的硯台,比較小,也是這種紅色。」他又看回那個硯台,「我爺爺給我的。」


「你學過書法?」


「我爺爺就是教書法的。」張緯峰不看了,他過去蔣舟旁邊坐下。「這裡有股香味。」


「是不是椅子?」


張緯峰聽了,轉頭聞了一下椅背,「對。」


「我們現在坐的這張椅子是樟木做的。」蔣舟說,「你鼻子滿靈。」


張緯峰明白過來,接著莫名跑出一句:「我的硯台是用濁水溪的石頭做的。」


「濁水溪的石頭可以做硯台啊。」


「有的可以,要找。」張緯峰說,他交握雙手,抑止自己去摸嘴角旁的新痂。「要磨看看。」


何舜俊搬了一個紙箱出來,箱子裡都是舊書,保存得不是很好,有點受潮。這是何舜俊老家一個從前跟他很要好的船長給他的,船長沒結婚,膝下無子,半年前因咽喉癌病逝,他的老房跟錢留給了妹妹,交代家裡的書留給何舜俊。


妹妹替他辦完後事,又花了點時間整理遺物,船長死後過了半年,何舜俊才被通知這件事。


船長畢生遊海,在東洋四處航行,靠岸時船員都會在當地到處逛逛,他也是,他從各地帶回了不少書,有的是報刊,還有一些電影本事,或是展覽會的傳單。他捨不得這些東西跟著自己死去,便交代要送給小時候離開家鄉跑去當記者的那個小子。


何舜俊拿膠帶把箱子封起,「我跟小陳說了,不還我也沒關係。」何舜俊說,「但他有什麼發現別忘了告訴我。」


「他會的,他什麼都愛跟別人講。」蔣舟把那箱書抱起,「老師,謝謝,張緯峰,幫我開門。」


張緯峰本想接過箱子,但蔣舟有令,他便乖乖跑去開門。


何舜俊陪他們一起出去,在蔣舟背後叨念:「你要是還找不到喜歡的題目,乾脆來幫我整理照片。」


「您不是已經整理完了嗎。」蔣舟說,「碼頭工人還會有下一本嗎?」


「拍了十幾年的東西哪有那麼容易整理完,而且除了碼頭工人,我也拍了不少別的東西。」何舜俊拍拍自己的肚子,「真的是拍一輩子。」


張緯峰把後車廂打開,從蔣舟手裡接過裝滿了書的箱子時,他感到手裡猛地一沉,看蔣舟搬得很輕鬆,沒想到這麼重。


何舜俊發覺張緯峰來這裡幾乎沒有開口說過什麼話,特地來一趟沒跟人家說個幾句話,讓何舜俊感覺很不對勁,現在人準備回去了,也該跟張緯峰聊個幾句:「我說新助教啊,你以後做研究,別學丹丹的壞榜樣,什麼都想做,什麼都做不完,早點想好。」他嘆:「碰到你喜歡的題目,你真正在意的,你不知不覺就會做一輩子,所以如果要做一輩子,不如早點開始。」


這頭講完,何舜俊又回頭教育蔣舟:「尤其是你,你還不小了。」


「好了,老師。我們要回去了,天黑不好開。」蔣舟說。


離了何舜俊的家,蔣舟在車上大大呼出一口氣,「老師講話太大聲了,我耳朵好痛。」


「⋯⋯老師身體很硬朗。」


蔣舟笑起來,「他突然跟你講那麼多,我都找不到時機跟他解釋,你是看課表時間不衝堂才來輔我們系的。」


張緯峰語塞,過了一會才回話:「但如果讓我再選一次,就算時間不合,我也會來輔系。」


「喔?為什麼?」


「就是發現喜歡。」


「大部分的系,你都會喜歡的,尤其是有讀不完的書的那種。」然後輕而易舉登頂。


「不是,沒那麼容易。」張緯峰說。「而且我從來沒有搞錯過自己喜歡什麼。」


蔣舟還沒回話,張緯峰又接著說:「但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就不會喜歡了。」


蔣舟挺起背,換了坐姿,「對了,回去把帳戶給我,助教的薪水期末會匯到你的戶頭。」彷彿張緯峰什麼也沒說。


張緯峰也不咬著不放,隨蔣舟略過,「你累了可以睡一下,還要一個多小時。」


「沒關係,我還好。但是有點餓,下山先找個東西吃?」


「好。」


感覺車速變快了一點,蔣舟想說點什麼,又止住了。


他們沒有特地停車吃東西,只在路邊買了紅豆餅上車吃,先墊點肚子,回學校放完書再說。


紅豆和奶油口味各買了兩個,蔣舟兩種口味各拿了一個掰開,重新夾成「奶油紅豆」的混合口味。


「那樣好吃嗎?」張緯峰問。


「要試試嗎?」


蔣舟也幫張緯峰做了一個奶油紅豆的。


「好吃嗎?」


「一樣⋯⋯好吃。」張緯峰難以啟齒。


他們在天剛黑時回到學校,把書放在陳螳螂的辦公室門口。


「會不會不見?」張緯峰說。


「不會,如果不見,就當我們今天沒去過。」


所以他在車上的某些話,蔣舟是不是也會當作他沒說過?張緯峰哽了一下,然後他回神,問:「要不要用車順便載你回家?」


「載我回家那你就回不去了,還車要我的手機。」蔣舟說。說起這個,張緯峰開車還真不像新手。「是誰教你開車的?」


張緯峰不明所以,「駕訓班。」不然呢。


蔣舟被張緯峰一頭霧水的樣子惹得大笑。週日的校園幾乎無人,學校在山上的好處是,晚上想看見星星是很容易的事,但今天陰天,雲掩了一層,一顆星星都沒有。


他們回到車上,準備前往最後一站,蔣舟打開導航,輸入山下一間停車場的座標,「車要到這裡還,你機車停的地方離這裡近嗎?


「近。」張緯峰看都沒看就說,「還完車一起去吃飯?」


「好啊,好餓。」


他們還完車,走五分鐘回到了公車站附近。


張緯峰的機車停在路邊停車格,他打開後車廂,裡面有兩頂安全帽。他提前出門,不僅是為了從容等人,也做足了下一趟的準備。


他要表現得寬裕。


張緯峰把有擋風片的那頂給了蔣舟,「走吧,去吃飯。」


蔣舟接下了張緯峰的安全帽,他捧著圓圓的帽子,低頭沈思了一會,然後笑笑地把安全帽傳回去,「還是改天吧,我有點累,我回家吃。」


蔣舟拒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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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6-28 09:5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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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腎藥蘭的花語是熱切



降雨機率是百分之十,蔣舟拒絕他的機率是二分之一,張緯峰買了鍋燒麵當晚餐,拿了餐才想到自己沒給錢,折回去付錢的路上下了雨,雖然只下了十分鐘,雨也不大,但冬天陰冷,回到家衣服仍濕潮潮地。


蔣舟說要回家,張緯峰呆愣愣地說:「喔,好。」他把安全帽接回來,「那,學校見。」


「學校見。」蔣舟微笑,「今天謝謝。」


「不會。」張緯峰捧著兩頂安全帽,低沈的聲音嘗試若無其事,卻像燜在鍋裡,突然帶了點喉音,「下次再找我。」


「下次說。」蔣舟舉起手一揮,俐落一笑就轉頭。


隔天,蔣舟沒去學校,第三天,張緯峰在研究室寫報告時,蔣舟提著一袋零食進來。


「嗨。」蔣舟從袋子拿出一瓶柳橙汁,「給你補充維他命。」


張緯峰看了眼,繼續寫報告,「謝謝。」


蔣舟站在他後面盯了一會:「哲概作業?」


「嗯。」張緯峰停下打字的手:「每個人挑一個哲學家寫介紹。」


「你挑誰?」蔣舟緩緩走到桌子對面坐下。


「赫拉克利特。」


「他的翻譯書不多,你讀原文?」蔣舟邊說邊從塑膠袋裡拿出便利商店點數,這次的集點贈品是多拉A夢野餐用具,「人不能踏入同一片河流兩次⋯⋯寫完也借我看看?」蔣舟眼裡閃過狡詰。


張緯峰微微蹙眉,他本來打算隨便寫寫的,物理系最近的課業太重了,他維持兩邊不缺課不分神,但接近期末,作業份量讓他開始感到分身乏術。


看張緯峰的遲疑,蔣舟說:「我可不是誰的作業都想看的。」


我也不是誰都想載的。張緯峰賭氣。他越來越有脾氣,這不是好現象,要藏好。


「可以。」張緯峰不甘於守株待兔,他也要得到東西:「那你論文也給我看。」


「一篇必修課報告就想換我論文?想得美⋯⋯」蔣舟搖頭,突然說:「你最近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來研究室前他先去系辦幫張緯峰申請助教薪水,系秘書調出張緯峰的資料,他發現張緯峰的生日快到了。


「嗯?」


「好奇問問。」蔣舟把集點貼紙貼完,快貼滿了。


「沒有⋯⋯也許時間吧。」張緯峰問他:「你又在集點?」


「習慣,不換齊不開心。」想要時間,這是為難誰啊。


這樣就不開心,張緯峰覺得這個人很任性:「那我再幫你要點數。」


「你有朋友在便利商店上班?」


「沒有,只是他很常買便利商店的東西。」


「嗯⋯⋯」蔣舟收起集點卡,拿出手機看了眼,然後開始打字。


張緯峰懷疑又是那個大一小學弟,「你對赫拉克利特有什麼看法?」


「他是詩人。」蔣舟抬頭,「崇敬本質跟自然,名字的音節很好聽。」


他是詩人,和張緯峰的想法不謀而合,「他說自然會隱藏。」


「這樣才能永恆,在無限的變動之中,讓人癡迷。」蔣舟突然想到什麼:「有點像你,好奇心旺盛,探索時步步都往要害走,批判時毫不留情。」他想起了讓他印象深刻的那份期末考卷,足夠沈溺且清晰的人,才會想到那些答案。


張緯峰喜歡蔣舟像這樣輕巧地抵達自己的精神深處,覺得自己被看懂。「沒有,我只是⋯⋯看到而已,我只是在問,不是想批判。」但他得努力把這件事從單向變成雙向。


「他們卻不會回答你。」蔣舟的手攤在桌上,手機又亮了訊息,不過他沒有馬上看:「只能凝視,看鏡子一樣。」


訊息暗去,手機畫面變回黑色的鏡面,張緯峰想到蔣舟的line頭貼,舉著一面黑漆的鏡子,看不見他,也照不出東西。「如果鏡子是黑的呢。」


「那⋯⋯」


下課鐘響了,張緯峰下節還有課,他關起寫了三分之二的報告。「我去上課,你會待到幾點?」


「等一下就走了。」


「明天你會來?」


「不知道。」


他沒給張緯峰答案。


張緯峰離開後,蔣舟等到上課鐘響才走,他把一袋子的零食留在桌上,關門離開。


隔日,他去百貨公司換錶帶,皮革軟了,他不喜歡,等待櫃員拆錶帶同時,他又挑了一隻新錶。


他提著新買的錶,上男裝部逛了一圈。


他看上一條菱格圍巾,然後又多挑了兩條,一條赭紅色漸層的要送給這個月生日的朋友,另一條黑色混銀灰色的,送給同樣生日的張緯峰,連帶他自己,大家都有禮物。


「明細不用。」他刷卡結帳,沒問價錢。


他不喜歡囤東西,張緯峰的生日在月底,但他隔天就送了,他差不多已經記住張緯峰什麼時間會在研究室,過去時勤奮的學弟也的確在,還在寫那份哲概報告。


「搭啷。」蔣舟把袋子放在他的書前面。「小東西。」

「什麼?」


「送你的,月底生日對吧,你⋯⋯」蔣舟說到一半說不下去,因為張緯峰的表情。


張緯峰眼裡瞇著他曾在別人那裡看過的神情,「你知道我生日在什麼時候?」


「碰巧知道的⋯⋯」蔣舟被看得有些尷尬,「收下吧。」


「謝謝。」張緯峰抿了下嘴,但沒藏住笑意。


接下來的時間,蔣舟都能感覺到對面傳來的好心情。好取悅得過分簡單了,張緯峰的反應讓蔣舟有些吃不消,他低頭,雙手不斷按,玩起不需動腦的消磚塊遊戲。


「那你那天有空嗎?」張緯峰用筆敲敲手下的力學課本,課本很厚,吸收筆桿敲下去的力量,無聲發出,可張緯峰心裡的敲擊卻能讓敏銳的人隔空察覺。


「⋯⋯哪天。」蔣舟裝傻。


「我生日那天。」


「你生日幾號。」蔣舟明知故問。


「31號。」


「想要我幫你過生日?」


「嗯。」


「都送你禮物了,不要貪心。」蔣舟一笑:「跟你朋友過吧。」說完才覺得有點奇怪,但說不出哪裡奇怪。


「喔。」被拒絕了,但張緯峰仍覺得開心,開心得像被爺爺誇獎字剛健,他的字第一次被爺爺裱起來時,他開心了一整個季節,每經過掛著他字的那面牆就得意。


蔣舟在研究室待了一會就回去了,他留在研究室的時間越來越短。


張緯峰後面還有課,晚上還有研所的旁聽,他留到很晚,回去時他在走廊遇到陳螳螂,陳螳螂聽說張緯峰也一起去了何舜俊那邊,便把他攔下。


「何舜俊有沒有講我壞話?」


張緯峰沒想到陳螳螂特地叫住他就為了這個,「沒有。」


今天的研所課討論仍超時,照理說他現在應該要很累,但他的精神卻相當亢奮,因為他手上有蔣舟送他的圍巾。


「他都沒有提到我?好啊!」說完便唱著負心的人一邊離去。


張緯峰目送陳螳螂風塵僕僕地離開,雖然有所誤會,不過至少知道那箱書完好送到了。


他曾想從陳螳螂那邊打聽蔣舟的喜好,但又覺得蔣舟不會喜歡別人這樣。加上,他還是喜歡靠自己抵達風景。


張緯峰的手機裡有來自沈淯青的未讀訊息,他離開學校時才看到,前幾天是滿月,星星不明顯,但今天的天氣比前幾天更好,加上夜深,學校熄了燈,抬頭便都是星星。


他準備騎車時才看到訊息,沈淯青的訊息說: Yu <( 有空過來拿花跟點數 )


沈淯青特地幫張緯峰叫了玫瑰,他第一次聯絡上游,問對方能不能分配一點玫瑰給他們花店,或是標花時跟行口喊一單位也可以,最小單位就好。他努力回想母親叫花時用的那些行話,講完電話,又從抽屜裡的電話本找到上游的收款帳號,先記下來。


沈淯青的爸媽按送花次數計薪給沈淯青,再加一些明細不明的補貼,雖然連最低工資都不到,但他與花一起被放置在這裡的時間不動也不想,對那時的他而言相當足夠了。


不過現在的他開始思考怎麼賺更多錢,他把母親過去的花藝書拿出來看,也把電腦拿來樓下,有時照著別人的作品做,雖然花材不一定有,但找出替代品,對他這間小花店,也是一種重要的練習。


插花從擬定形狀開始,要設想形狀是散還是聚,伸展或抱圓⋯⋯觀看的方向是多面還是單面⋯⋯看著書上寫的各種花藝流派,他才知道本來混雜在腦海裡的各種佈花可以被條理分類。


只是,有時他不能專心讀。


「李以正,你過來。」沈淯青放下花剪,把坐在工作檯旁的人喊來。


李以正坐時手放在自己腿上,他不會讓自己碰到工作檯,桌面如果搖晃,最討厭被打擾的沈淯青會不耐煩。


「嗯?」李以正走過去,「啊啊啊啊——」


沈淯青狠狠用拇指按在李以正眼尾往外拉,把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拉得更小。「不要一直盯著我看。」沈淯青放開,又低頭剪起腎藥蘭。


腎藥蘭豔紅,花數多,單插一盆也不單調,若要組合反而不好配花,做主角時很難找到不突兀的陪襯,做配角又太搶眼。沈淯青正在研究怎麼善用它,他想給飯店大廳插兩盆高腳的,但做了半天,又覺得似乎該插在淺盤,擺在矮桌上。


李以正被扯了眼皮,回到桌邊把椅子拉遠兩步,仍盯著沈淯青看。開始在貨運公司上班之後,見到沈淯青的時間變少了,當然要趁著休假時間補回來。


李以正休假不固定,輪班輪得很細,他還沒開始開車,要先在倉庫理貨一陣子才開始跟車,然後才有機會開車,公司的員工訓練很完整,讓只當過兵,沒有工作經驗的他鬆了一口氣。


同事都是男的,彼此關係緊密,話題除了叫吃飯喊抽菸之外,便是聊女友老婆小孩子,很單純。李以正被問到有沒有女朋友時,他訕訕地笑,「應該是有。」


「什麼應該,你幻想喔?」


「這種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人家女生不確定,那就是沒有。」


「啊是牽手了沒有?」


「牽手沒有,不、不過⋯⋯」李以正低頭扒他的控肉飯:「親過了啦⋯⋯」想到沈淯青現在也能吃得下控肉飯了,便覺得飯更好吃了。


沒兩天,大家都知道李以正有個開花店的女朋友。


沈淯青不止吃了控肉飯,還吃了排骨湯、雞丁炒飯、滷味拼盤、肉丸跟蚵仔麵線⋯⋯沈淯青在遊戲裡集任務寶物,李以正也在買各式各樣的飯餵食老闆裡頭得到收集空碗的樂趣。


「老闆。」


沈淯青忙了一陣子,覺得花插得勉強過關後累癱在老闆椅上,李以正倒了熱芝麻糊給他。


「你幫我上英文課,那我幫你上體育課吧?」下個月他終於有一兩天的休假和花店的休息時間搭上了,李以正想找個名義邀沈淯青出去。


什麼體育課,聽起來就不妙。


沈淯青喝了幾口熱芝麻糊,然後把杯子遞給李以正。雖然吃得下了,但食量還沒完全恢復,他最近學習做花,經常用腦,李以正便準備了一些沖泡的東西給沈淯青當點心,兩人還一起去小北百貨挑了快熱壺,方便懶人煮水。


「我才不要。」沈淯青說。休想運動。


「喔⋯⋯」


「想說什麼就說。」


「我下個月的班表,你看了嗎。」


「看了。」


「你有沒有想去⋯⋯」


「說到這個。」沈淯青把髮後的馬尾拆掉,他的頭髮長得可以紮起了,雖然能去慕生剪,順便逛他的院子,但沈淯青一直都沒去。「你過年會正常休嗎?」


「過年是我們最忙的時候,聽說沒辦法每天休。」


「你⋯⋯這幾年過年都怎麼過?」知道李以正和家人沒有聯絡之後,沈淯青便思量起怎麼陪他過年,雖然現在離農曆年還很早。


那個吻以後,他們沒有再親過。李以正的嘴唇很熱,額頭也很熱,李以正在他的嘴上啄了一下後便與他貼著額頭,只是看著他。


近得沈淯青不敢眨眼,也不敢動。


即使在黑暗裡面,他也看得見李以正看著自己的眼睛閃閃發亮。看得他幾乎要燙傷。


他想帶李以正去飯店過年,沈淯青這幾年都沒有跟家裡一起吃飯,他們家的年夜飯聚集了爸爸的兄弟姐妹和他們的小孩,包含沈烟棠。在他有進食障礙以前,他都是跟沈烟棠坐在一起度過除夕的,而那之後,沈淯青便自己在花店過。


過年也是飯店正忙的時候,不過因為體恤除夕上班的員工,那天的飯店餐廳會在打烊之後特地準備一餐豐盛的員工餐,備到午夜,也會留便當,讓大家可以輪流去吃年夜飯。


沈淯青想帶李以正去,兩人找張桌子,吃完可以去頂樓說點話,普通地過,不會太正式,又安靜。


但李以正從前都怎麼過年?在軍中,大掃除過後便很熱鬧,過年這天可以放肆,做什麼長官都睜隻眼閉隻眼,還發啤酒,留守的人並不少,稱不上寂寞,可是見到別人輪番去外面講電話,還是會令李以正心裡酸酸的。


直到上個除夕,他在見到了同樣落單的葉誠勳,但這怎麼跟老闆說。


沈淯青見一向多話的李以正遲遲沒接話,有些心疼。「沒關係,你有休假再告訴我?⋯⋯」


「好!」李以正突然開朗一答,用著軍人的氣勢,原來老闆問他是想跟他過年,他怎麼沒想到。「我會努力爭取。」


一切順利得讓李以正覺得,從他佯裝有地方回去,實際上卻是掏腰包去便宜旅館住單人間,然後遇見葉誠勳,再到這裡,都像夢一樣。


「那過年是去你家嗎?」李以正已經迫不及待了。


「不會見到我的家人,就我們。」


李以正差點忘了,沈淯青有家人。他想起沈淯青的堂哥,他過年也不回來嗎,人在美國,除夕不放假的吧,說的也是,這點常識他還是有的。


李以正喝光了那杯芝麻糊,他洗完杯子後順手把工作檯整理了,沈淯青的實驗插花擺在桌子中央,然後地上則繞著桌子還有三四個插到一半的捨棄品。


插花的劍山是沈淯青新買的,海綿不環保,現在已經很少人用了,除了劍山外,沈淯青還買了一些花材,這個月開銷不少。


地上的劍山暫且不碰,怕沈淯青還會撿起來繼續做,李以正只清明顯不要的斷花跟雜葉。


他上日班的時候,下班便會直接過來花店,不加班的話,到達這裡時沈淯青也剛下班不久,如果沈淯青還沒整理工作檯,他來了剛好能接手收拾,但如果是上夜班,他就不能幫沈淯青收這些了。


不能讓沈淯青懶懶地坐著,有一沒一地跟他聊天。


花店一樓有一個多年沒整理的角落,堆放內容物不明的紙箱和各種雜物,小金桔樹就是擺在這前面,試圖用它最近才豐盈起來的身體掩蓋背後的煞風景。亂亂的雖然也是風情,但李以正一點一點地在整理它們,沈淯青媽媽的花藝書也是從這裡翻出來的。


整理乾淨了,可以再擺張桌子,沈淯青工作起來能更方便。


沈淯青還坐在椅子上,姿勢和半小時前一模一樣,邊發呆邊等天黑放飯。


「你從小就這麼喜歡做家事嗎?」他問李以正。


「欸⋯⋯」李以正停頓了一下,太久沒想這件事,他在翻找記憶時卡了一下。「其實我從來沒做過家事,都是我姊跟我媽在做,我都在外面玩。」


沈淯青突然擔心起李以正會不會覺得過年沒意思,過年會讓人想家。


「你⋯⋯會不會不想過年,如果你想待在花店跟平常一樣也可以⋯⋯」


「我想過年啊。」李以正從深處找出一台電風扇,漫天的灰塵弄得他退後一步。他轉過去看沈淯青,灰頭土臉但表情看起來很快樂,「我想跟你在一起啊。」


沈淯青歪了歪頭,先是擺向左邊,又擺向右邊,搖擺不定。


「我們。」沈淯青語氣木訥訥地,像機器人一樣。「是。」他吞了口空氣。「在一起啊。」他把話截成三截,說完不等李以正弄懂,便稱弄花弄得一身髒要去洗澡,溜到二樓去了。


留下沒聽懂的李以正跟工作檯上豔紅如火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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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7-28 03:3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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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有心

張緯峰到花店拿玫瑰的時候是晚上,當時店裡只有沈淯青在,他剛吃過晚餐,買了便利商店的蛋包飯但沒吃完,然後和李以正講了十分鐘的電話。


李以正的背後有堆高機和拖板車行走的聲音,升降梯不斷上下,搬運的聲響在挑高的千坪倉庫裡被放得更大,但每次李以正問,沈淯青都說不吵。


「不吵,聽得很清楚。」


沈淯青的嘴唇貼得離話筒很近,幾乎黏在上面,能想像他懶得把手抬起,都是臉去貼手機。扭著脖子,身體斜向一邊,一開口,李以正的耳朵就被咬痛。太近了,有的字發音時會麻進耳膜,也有的糊成一塊,在耳裡悶悶打轉,可這一切讓李以正暫時注意不到周遭喧噪。


真的聽不見。沈淯青說話時,他只聽得見沈淯青,有時他會閉上眼,然後沈淯青的聲音就變得更清晰。無論是沈淯青的聲音,還是訊號不良時的雜訊電波,或只是空氣流動的環境聲,全部都令他感到親近。


李以正很羨慕「電話會響」的人,說和家人失聯後,沒有人找過他。


他一直記得新訓那時,班長問誰還沒打電話回家,他都裝作不是他。


有一次,有個天兵偷藏手機沒開靜音,在早點名時手機響了,害大家禁假,所有連帶被罰的人都很不爽,只有李以正很羨慕他。


沈淯青不以為意,回李以正:「有什麼好羨慕的。」隔日,花店裡的人盯著時鐘,抓著休息時間撥電話過去。


當李以正接起電話,花店裡的花都聽見了他笑得有多開心。


沈淯青坐在櫃檯裡,他轉動身下的老闆椅,側向門口,目光投在花店對面的騎樓,想像有人站在那。


李以正一手摸摸鼻子,另一手拿著手機,說:「我好高興。」


「這有什麼好高興。」你高興就好。


他們報備在訊息裡已經重複過的事情,例如吃飯了沒,今天幾點下班。


比起傳訊息,李以正更喜歡說話,在花店過夜的時候也是。即使眼皮已經很沈,到了床上還是忍不住要和沈淯青再說一點點話。


沈淯青買了一個新枕頭給李以正,兩人分睡上下舖,說話時看不見對方,若是中途下舖沒了回應,李以正會湊到床邊,半個身體掛在床外向下探,看沈淯青是不是睡著了。


沈淯青不會先睡著,但他經常聽著聽著,突然就不願意回話了。


李以正好像只是像這樣說說話就滿足了,每次都自動自發跑到上舖睡,沈淯青便開不了口問他,不覺得上下舖很遠嗎,難道,一點也不想看著臉說話嗎。


然後他就不想回話了。


李以正聽說沈淯青訂玫瑰的緣由,說張緯峰又高又帥,不怕沒人喜歡,一定會成功的。


不怕沒人喜歡,可是現在只想被那個人喜歡啊。


沈淯青將被子拉高一點,又踢了踢腳,把棉子的下擺踢平,讓身體完全罩在棉被底下。


「老闆,那你喜歡玫瑰嗎?」李以正問。


「不喜歡。」沈淯青不假思索。他交疊腳底板相互磨蹭,像蚊子搓小手一樣搓著冷冰冰的腳。上舖的人不懂他的心情,只能自己取暖。「你喜歡?」


「如果是你給的,我就喜歡。」李以正側躺,將手伸出床側的圍欄,「因為我喜歡你啊。」他的臂彎拱著能容下一個人的空間,鏤空抱著。


沈淯青認真覺得上下舖真的太遠了,他碰不到那隻手。


「沈淯青。」


「嗯?」


「晚安。」


依著窗外透進房間的微弱路燈光,李以正的手暈著一層曖昧的橘色,看起來很溫暖。雖然牽不到,可是一抬眼就能看見。像太陽。


沈淯青偎過去床沿,離那隻手更近一些。


「晚安。」他說。


玫瑰是花商送來的,不經中間人,直接從花農手中送到沈淯青這裡。


沈淯青訂了兩箱玫瑰,一箱有十二支,拿到花時,心裡有股說不出來的,像是緊張,又像興奮,心跳變快的感覺。他很少有這種心情,難以描述。自他接手花店,從沒拿過這麼新鮮的花。


他將模樣矜莊的玫瑰抱出來,放到注水的桶裡等它們醒,花商向他抱怨以後這麼小的量不要喊,自己去花市買,然後又將花店裡不順眼的地方輪個指教,說冷氣的葉片折得太低,會凍傷花,又說有的花水放得不夠多,會不漂亮,自言自語,念念叨叨,也不管沈淯青有沒有在聽。


沈淯青將簽完名的簽收單還給花商,花商留下line,說現在已經沒人打電話叫花了,叫沈淯青以後在群組裡下單,先搶先贏。


花商走後,沈淯青做了件難得的事。他老老實實地將冷氣風口轉向,也再檢查一次花桶的水。以前也不是不曉得這些事,只是都得過且過。沈烟棠出國後,再沒人能管他。


母親幾乎不教他養花,教時也說得很抽象。不僅是花,雙親的放任讓他對家庭的概念也很抽象。不過,他們只是經常缺席,此外並不虧欠。不像李以正,突然就孤身一人。


李以正說自己已經看開了。說,剛開始其實很想放聲大哭,但因為嚇得太厲害了,反而哭不出來。現在只在偶爾時會想起他們,想知道媽媽和姊姊過得好不好。


所以他能明白沈淯青。雖然他不知道,一個人要難過到什麼程度,身體才會連怎麼吃飯這麼簡單的事都忘記了。


「那時就想,你一定有什麼很煩惱的事。」


沈淯青覺得比起自己,李以正經歷的事嚴肅多了,但李以正卻說,痛苦不是這樣比較的啊,「哪有高低。」他笑著,叫沈淯青再吃一塊肉。


此時此刻,沈淯青感到自己可能是用盡了幸運,才能遇見李以正。


李以正沒察覺沈淯青的異樣,繼續說:「所以當我發現你吃飯不太正常,也沒人照顧,就想,能不能幫你多做一點事。」說到這裡,李以正突然笑起來,「還有你啊,才剛認識就讓我幫你看店,都不怕我是壞人誒?」他笑沈淯青,怎麼那麼敢。


沈淯青怕過啊,那支防身用的棒球棒還放在櫃檯裡呢。這事除了沈淯青,只有張緯峰知道。


張緯峰來之前,沈淯青找了幾個玻璃花器將玫瑰插進去,不過店裡沒有展示的架台,所以他把玫瑰暫放在李以正整理出來的那片空地角落。


張緯峰盤腿坐在地上,視線和玫瑰平高,玫瑰們闔著花苞,葉子已經被沈淯青摘掉了一些。玫瑰直挺挺地站著,張緯峰也坐得筆直,盯著眼前的花已經看了好一會了。


在張緯峰和玫瑰花乾瞪眼的期間,沈淯青泡了杯芝麻糊。好友的背影看上去心事幢幢,沈淯青將積沈杯底的沖泡粉攪開,問:「你告白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坐在地上的人深吸了一口氣。


「還沒有。」張緯峰低下頭,把手放在脖子上,「我想等有把握一點再說。」他的後頸髮線是明顯的W形,把頭髮撥上去會露出曲折的線。他經常被人覺得沉著穩重,實際上內心起伏都遮在了看不見的地方。


「他不是有送你生日禮物?」沈淯青走進櫃檯,將沒吃完的晚餐推到旁邊,「你們還開車出去不是?」他把腳伸上椅子,捧著馬克杯,整個人縮成一團。


張緯峰沈默不語,似是不認同,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你還要挑多久?」沈淯青對杯子吹氣,將杯裡的東西吹涼,「我要下班了。」


「難得有客人,你等我一下會怎樣?」


「客人?你嗎?」


「我啊。」張緯峰扭頭,看著沈淯青,「反正你又沒別的事。」說完又轉回去看花,不曉得到底想從這些花裡看出什麼。


在沈淯青眼中,這些玫瑰都差不多地好,反而是張緯峰,看起來很累。


他上了一整天的課,扔在地上的背包裝滿了書,肩背帶被重量拉扯變形,岔出幾條看了令人煩躁的線鬚。背包裡的東西肯定令人頭痛不已,但世上還有更令背包主人煩惱的事情。


因為是特地叫的花,加上沈淯青認為張緯峰看兩眼就能決定,所以才讓他自己挑,誰知道他會想這麼久,早知道,沈淯青就不讓他選了。


「你確定他喜歡玫瑰?一般不都喜歡更稀奇一點的花嗎。」


「他有說喜歡。」張緯峰手撐下巴,他對花沒有研究,看不出哪幾支未來會開得最漂亮。「我也覺得他真的喜歡,我看得出來。」看得出這件事,但看不出花如何開,更看不出他跟蔣舟的未來發展。


「那你可以開始挑了嗎。」沈淯青冷冷地問。


好友如此冷漠,幸好張緯峰本來就不指望沈淯青提供什麼建議。


他的講究實際上和花無關,只關乎收花的那個人。來了這裡,他才開始擔心蔣舟會不會覺得又收到花很無聊,當然,他還是想送,可是不知道怎麼送得更帥氣一點,他怕做得太超過,蔣舟會像上次拒絕他的後座一樣突然說不,但也怕做得不夠明顯,滑頭無比的那人又跟他裝傻。


他沒自信,蔣舟對戀愛到底怎麼想的。


蔣舟送給他的圍巾,他在家試圍了很多次,但捨不得圍出門,最後摺好了放回原本的紙袋。自他們去完何舜俊那裡,蔣舟就因為那箱他們帶回來的書而忙碌起來,連要找他在學校一起吃頓飯都搭不上時間。


不過不光是蔣舟難約,張緯峰自己也很忙,除了上課之外不是作業就是實驗,行程排得滿滿地。


當張緯峰還在猶豫,沈淯青走過來,一把抱走其中一個瓶子裡全部的玫瑰。


沈淯青不想等了,直接對張緯峰發號施令:「再拿五支給我。」


見沈淯青已經站在工作檯前,張緯峰終於動作,他從剩下的每個瓶子裡都各揀了幾支玫瑰,彷彿不願錯過任何可能。


沈淯青將花莖長度剪去一段,又把每支花腳都多切一刀,這樣花比較快開。開完花腳,他將玫瑰一支支交錯,握成飽滿的一束後反手裝進塑膠套,然後封住塑膠套底部,放一點水。


看沈淯青三兩下就把花包好了,張緯峰半驚訝半糗他地說:「你動作怎麼變這麼快?」就這麼想趕他走嗎,「而且你這裡是不是⋯⋯變得比之前⋯⋯更漂亮乾淨了。」


玫瑰挑完了,張緯峰終於有閒心欣賞起變得賞心悅目許多的花店。


不僅地板不再髒兮兮地,花桶也擺得整整齊齊,牆壁補了漆,玻璃也感覺才剛擦過。


「李以正弄的。」沈淯青抽了個紙袋,把花放進去。


可想而知,不過張緯峰仍覺得不可思議,「你一開始還很怕他。」


沈淯青嗯了一聲,轉身撕了一條紙膠帶,橫貼在紙袋裡把花固定住,「就說了,只有一開始而已。」


提到李以正,沈淯青的眼睛忽然淺淺地瞇了起來,嘴角也彷彿彎彎地,好像在笑,讓張緯峰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一段時間不見,沈淯青給人的感覺又不一樣了,好像變成熟了。


張緯峰曾覺得,沈淯青的時間一直停在高中畢業的那個夏天,他的視線總是不在眼前,像面前有個只有他看得見的幽靈,讓他無法置身真實世界。


不過,現在蓄著小小馬尾,雙手捲起袖子的沈淯青,彷彿真正和花店生活在一起了。


說不上來,張緯峰就是覺得,他對什麼有心了。


雖然納悶,可是也沒打算深想,他算錢給沈淯青,一邊數一邊說:「花好貴。」


「有一部分是我的加班費。」沈淯青低頭找東西,讓張緯峰把錢放在櫃檯上。


張緯峰「啊?」一聲,不可置信:「你還跟我算加班費?」


沈淯青忽略他的問題,將分裝出的一小包白色粉末拿給張緯峰,「這是保鮮劑,換水時加四分之一,花可以開更久。」說完之後走進櫃檯,打開抽屜又在找什麼東西。


張緯峰注意到櫃檯上放著他們的高中英文課本。他記得沈淯青的英文很強,所有科目裡,沈淯青只有英文好得沒話說。「對了,點數。」


沈淯青正是在櫃檯這找個,他把點數丟進張緯峰的玫瑰袋子,一張張小小的貼紙片飛散紙袋裡,配著旁邊的一束玫瑰花,就像慶祝的彩帶碎片。


「想要玫瑰早點開的話,多放一點水。」


「多放是要放多少?」


「隨便多放一點。」


「你跟我算錢的時候怎麼不隨便一點?還精打細算加班費?」


「那我保證下次你再來買花一定又是新的價錢。」沈淯青冷淡地回。


「小氣。」


準備走時,張緯峰想了想,決定還是問看看:「你有什麼追人的好建議嗎?」


「沒有。」沈淯青馬上回。


「⋯⋯我怎麼會問你呢。」


沈淯青還穿著圍裙,他走到工作檯,開始整理桌子。先收拾好,免得某人剛下班過來又要打著哈欠,「隨手」幫忙打掃。


「你之前不是跟我說,追人就是對他好,然後確定他想不想要嗎。」


張緯峰是這麼想沒錯,可是⋯⋯


「沈淯青,你有喜歡過人嗎。」張緯峰低著頭,把袋子裡的便利商店點數一張一張撿出來,收在錢包夾層裡,怕它們不見。


沈淯青停下動作,他跟李以正交往的事還沒告訴張緯峰——雖然,應該是在交往沒錯吧。沈淯青突然有些迷茫。


他第一次和人互相喜歡,不知道有沒有人也跟他們一樣,在一起之前沒有太多過程,自然而然地,轉眼已經生活在一起。比起戀侶,他們更像兩個互相喜歡並且彼此知情的人,青澀得不曉得,像這樣將相戀的時間浪費,多單純而且奢侈。


不過張緯峰的那句話並不是問句,「你不知道我現在的心情。」


怎麼會,沈淯青可清楚了。「張緯峰。」


「什麼?」


沈淯青突然認認真真地看著張緯峰。


「什麼?」看沈淯青不講話,張緯峰又問一次。


「李以正說,你一定會成功。」


還以為沈淯青一臉正經要講什麼,害張緯峰忍不住笑了。而且明明是鼓勵人的話,沈淯青講起來語氣卻很勉強。


「關他什麼事。」嘴上這麼說,但張緯峰臉上的表情好看許多,「謝了。」


他們道別,沈淯青把剩下的玫瑰重新插瓶,置在櫃檯,拍了張照給李以正看,雖然,幾個小時後他也會親眼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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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以正:老闆,我不是還有說他「又高又帥」嗎?
沈淯青:那是贅字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1-7-28 04:15 編輯

使用禮物 檢舉

31#
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8-13 22:4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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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長高

張緯峰沒有馬上把花送出去,他照沈淯青教的,在裝花的塑膠袋底部開幾個孔讓水流通,暫時先將玫瑰養在寶特瓶裡。

割開的寶特瓶撕掉了瓶身標籤,餘下一條難除的殘膠印,雖然簡陋,不過花的盛開只問光線,空氣與水,還有時間。

這些對張緯峰來說都很曖昧,但也不過或遲或早的差別。

他的生日就要到了,他想等那之後再把花拿給蔣舟。

倒不是將送花看作表白的決勝點,只是他的生日卡在聖誕節和跨年中間,他不想擠在連串的節日裡,宛如湊熱鬧一樣地在周遭瀰漫著慶祝氣氛的時候送花給他。他願等到整個城市都嘈雜完了,再將藏在身後的花悄悄拿出。

比起轟烈後消逝的煙火或來回閃滅的聖誕燈,他想要的關係是如字墨一樣更加靜謐且柔軟的展開,心意清明,確真謹慎。

不要趁著節日特地做什麼, 反而想在平常的時候送花給他。

蟄伏不動,機心地看,蔣舟會不會主動再提起他的生日。

每想到那條圍巾,帶稜的頜角就不自覺把嘴角擠出一道弧線。

收到生日禮物已經遠超出他的預期,他應該滿足,可他無法控制心上的迸裂在獨處時持續膨脹,像深不見底的黑洞拉著他貪心。

有一條圍巾已值得高興,可他還想要,更加幸運。

二十一歲生日那天,他會像平常一樣騎車去學校,像平常一樣下課後到研究室讀書,像平常一樣等著蔣舟慵慵懶懶地來。他想要那一天有蔣舟坐在桌對面,兩個人獨佔研究室,有他一句生日快樂。

而他要的平常,需要一點幸運。

他第一次感謝生日的通俗意義,那天他是壽星,理應受眷,得償所願。他多平凡,生日心願就是想要喜歡的人記得自己。

他所有被人誇耀的事情都來自耐力和專心,不為了競爭,僅是在自己的世界裡默默持續。當動機只因自己喜歡,彷彿就所向無敵。可是他也知道,把喜歡擺在一個人身上時比的不是心意恆長。

他覺得他都知道,可是參考再多的他例,除了真正發生的那一個以外全都沒有意義。

他明白蔣舟送圍巾給他可能不代表什麼,他很快樂,但他沒那麼天真。

他破殼初長的喜歡是沒有邊緣的無限延展,可是蔣舟待他卻是模糊的,池水一樣無形,有界。

他試探丟下的小碎石,雖然每次都會濺起水花,蕩開幾道漣漪,但水波擺到了牆界便消弭,在清朗的笑聲結束時,轉身又變回沈靜無波瀾的一面鏡子,將他殷殷盼盼的樣子映得一清二楚,讓他感覺自己的一舉一動和居心都無所遁形。

進展不明確,剩餘的答題時間也不可知,面對尚不知如何下筆的空白處,他還未交卷便先領會,為什麼常有人說初戀難以忘懷。即使只是同桌而坐,手也未牽,更未表心意,卻會一直記得那些無法驗算重測的答案和留白。

社會系慣例在聖誕節那天舉辦歲末聚餐,除了教師,系上的行政人員和助教都可以參加,蔣舟挑了一個名片夾當交換禮物,張緯峰準備的是證件套,他那天有實驗要做,僅用禮物代表出席。

兩個人想法很像,挑交換禮物時不約而同選了體積小,方便帶又實用的東西,顏色也是中性的黑色。

蔣舟幫張緯峰抽了一個莫內的馬克杯回來,然後他自己換到的迷你桌燈也打算送給張緯峰,說放在研究室,叫張緯峰有空去拿。

張緯峰做完實驗以後還留在那裡寫筆記,等他看見蔣舟的訊息已經是幾十分鐘後的事了。

他回家前繞去了研究室,學校已經熄燈,不過一樓的樹掛著黃色的聖誕燈,並不像平常那樣黑又冷清。

蔣舟放下東西就走了,研究室桌上除了他說的交換禮物,還多了一瓶在便利商店買得到的青茶。比起交換禮物,張緯峰更喜歡蔣舟無心又貼心的補給。

張緯峰帶走了那瓶茶和禮物,卻把自己的一袋講義忘在研究室。隔天早上去拿時,他在研究室門口遇到了正要離開的蔣舟。

蔣舟極其難得在這個時間出現,他抱著電腦,不似平常悠哉,看上去有要事要辦,三天曬網兩天打漁的人終於和張緯峰想像中的研究生形象稍微疊合。

「你這麼早?」蔣舟說。他今天戴了副粗框眼鏡,只要熬夜,隔天他就會戴這副,遮黑眼圈很有用。

不過張緯峰根本沒有印象蔣舟什麼時候有過黑眼圈,不曉得換眼鏡還有這種用意。

「你也,這麼早?」

「偷笑什麼?我要去開會,借我過。」

張緯峰擋住了門口,蔣舟沒法過。但張緯峰沒有馬上讓開,甚至把門口擋得更死。

「昨天好玩嗎?」

「有點累人。」

「你的會開到幾點,要一起吃午餐嗎?」

蔣舟想了一下,「約一點半?」

「一點半我不能。」張緯峰有個講座想要去聽。

「那改天吧。」蔣舟揉揉眼睛,然後擺手叫張緯峰讓開。

「那明天你會來學校嗎?」

「不會,這週都不會,怎麼?」

「沒有。」張緯峰退後一步,讓出門口。

「對了,陳螳螂的期末考很難。」蔣舟在經過張緯峰身邊時說,「別被當啊。」

「我才不會。」

張緯峰站在門邊看蔣舟走遠,而蔣舟不知是感覺到了背後的視線或只是不經意,他在下樓前也回頭看了張緯峰一眼。

他們對上視線,蔣舟先舉起手揮了幾下,張緯峰也招手回去。

生日那天,他圍上蔣舟送的圍巾,將圍巾對折套一個簡單的結,多出來的一截尾巴擺齊在胸口。戴著不為禦寒,更似陪伴,還有喜歡。

他今天二十一歲了。

跟張緯峰比較好的幾個同學知道今天他生日,上課前他們到學校的麵包店買了一片小蛋糕給張緯峰,上課前的空檔,大家邊看著他吃,邊討論跨年晚上誰負責買食材。

蔣舟的跨年很早就計畫好和朋友過,張緯峰知道後也答應了班上同學的邀約,一群人說要煮火鍋跨年。

「廣晟說他不一起跨年了,他那天要打工。」某一個人說。

「他不能換班嗎?」

「他電腦壞了,急著要錢修。」

「對了,怎麼還沒看到他。」

「快來了吧。」

怕沾到圍巾,張緯峰吃得很小心。大學放榜時,他本來也做好了半工半讀的打算,他以為父母離婚後會馬上將房子賣掉,可這兩人卻出乎他意料地,說好在張緯峰大學畢業以前不處理這間房子,讓張緯峰可以繼續住在這裡。

張緯峰的成績原先可以上更好的學校,但他卻故意填了離家最近的這一間,本是想嘲諷這對夫妻只顧自己,卻沒想到他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讓張緯峰想諷刺他們不成,反倒空虛了自己。

離婚後,爸媽不約而同到了別的縣市開始新的生活,媽媽回到中部老家,爸爸則跑到了更遠的沿海地方,不開計程車了,現在在一間食品加工廠做警衛。媽媽每個月會匯生活費給他,爸爸偶爾也會寄零用錢。

大家知道張緯峰自己住,問過可不可以去他家跨年,但張緯峰不想帶人回去。他拒絕了兩次,大家不好意思再問,最後地點定在一個在山上租房的同學家。

不想讓大家來,但張緯峰卻一直記著蔣舟曾說寒假要去他的中部外婆家找他。蔣舟當時像是隨口一說,可是張緯峰選擇當真。

可能那時,他就已經在意蔣舟了。

有人問張緯峰下課後要不要一起吃晚餐,叫平常高掛在上只能遠望的星,在呱呱墜地的日子當一天平凡的壽星。

不過張緯峰稱社會系那邊還有事,拒絕了他們的好意。

聽張緯峰這麼說,大家對張緯峰的敬意又油然漲起一截。

張緯峰最傳奇的地方是他輔了一個跟本科系無關的文科,無關就算了,還在那邊當助教,他的神人形象在大家心中逐漸聖人化,越來越不可思議。

這一年,張緯峰沒參與任何系上活動,但他也沒有因此和大家疏遠,反而因為經常借大家筆記或功課而受到歡迎。

「那你現在跟蔣舟熟嗎?」老袁問,「你有遇到他嗎?」

聽到蔣舟的名字,張緯峰頓了一下。

「誰啊?」

老袁沒解釋,而張緯峰也沒接話,默默收拾東西離開。

張緯峰走後,教室裡的人才繼續說:「我有看過他們走在一起。」

「之前那個人也有來實驗室找他。」

「你們覺得張緯峰也被掰⋯⋯」

「喂,不要亂講。」

「張緯峰,有可能嗎?」

「是也不會怎樣啊。」

是的話,就真的太傳奇了。

張緯峰去了研究室,研究室空無一人,蔣舟不會來,他大可回家,但他就是想在這待一會。

他放下背包,走到蔣舟平時坐的位子後面站著,試用蔣舟的角度看自己,想知道蔣舟在桌對面時,看到的他是什麼樣子。但站到了這裡,他只看到兩個空空的位子。

他背後是窗,研究室在九樓,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校門口進出的人,現在是下課時間,人來人往。

沒有收穫,張緯峰轉頭看向窗外,想將心情抽離到更遠的地方,剛巧有一台計程車停在校門口,他盯著看,從後座下車的是個女生,然後他又把視線移開,把身轉回。

他把自己的背包拿過來,打算像平常一樣在這裡看一點書。他拉開蔣舟的椅子,既然只有他,那他想坐在這裡,低調的霸佔一會。

他的手機和書疊在一起,打開背包時,裡面閃著微光,他的手機螢幕上有兩通未接來電,當他拿出手機,電話正好響起。

他看著來電人舉著一面鏡子的頭像,屏息接起電話。

「終於接了?你還在學校嗎?」

「⋯⋯我在啊。」

張緯峰還來不及思考,蔣舟就說:「你可不可以幫我去B棟會議室看一下,陳螳螂現在在那主持一個會議,快結束了,我訂了外燴,你能不能——幫我看看送到了沒有?」說到後面,似乎是不好意思,蔣舟的語氣帶笑,帶點懇求。

「喔,好。」

「如果沒看到送餐的人,你再跟我說,我怕他們找不到會議室。」

「好。」張緯峰低著頭,一邊撥弄背包拉鍊,問:「你在哪?」

「外面。」

張緯峰笑了一聲,「在幹嘛?」

「改了三頁論文,出來買咖啡,現在是下課時間對吧,沒打斷你上課吧?」

「沒有,我沒課了。」

「準備回家?」

「沒有,在研究室。」他聽見蔣舟周圍有說話聲,「你旁邊有人?」

「路人,不認識的。你今天不是生日?」蔣舟似乎走遠了一點,那些吵雜的聲音變小了,「生日快樂。」

張緯峰聽到了他期盼的那句話,脖子上的圍巾戴了一天,卻像現在才突然暖起來,讓他臉頰發燙。「謝謝。」

「生日怎麼慶祝?」

「沒有。」張緯峰說謊,明明才剛吃完同學的蛋糕:「沒慶祝。」

「沒人幫你慶祝?」

「沒有。」

「你人緣這麼差?」蔣舟調侃,「平常要好好做人啊,張同學。B棟304,麻煩你了。」

「好。B棟304。」

「明年別一個人過生日,別這麼可憐。」

那你陪我過啊,張緯峰想這麼說,可他說不出口。他感覺蔣舟要掛電話了,「你可以再跟我說一遍生日快樂嗎?」

他聽到蔣舟在笑,好像在笑他。「生日快樂。」

張緯峰等到蔣舟按下結束通話後才把手機放下。當電話掛斷,他才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他解開脖子上的圍巾,把臉埋在圍巾裡,用柔軟的羊毛覆住自己的臉,即使這裡無人,也想藏著現在的表情。

開心,可是也不開心。矛盾不已。

等混雜的各種情緒平靜,他到了蔣舟說的B棟會議室,走廊上多了一排桌子,有兩個人正合力將一盤又一盤的茶會點心擺上桌。

這應該就是蔣舟說的外燴,他正打算跟蔣舟說,蔣舟那邊就發來了訊息。

蔣舟 <(有看到蛋糕嗎?)

蔣舟 <(生日快樂)

蔣舟 <(公費,不客氣)

訊息一行一行跳出,張緯峰抬頭找到長桌尾端有一個擺著蛋糕的雙層點心架,他走過去看,是草莓鮮奶油蛋糕,已經被切成小片,但仍能想像它原本的樣子。

蔣舟的出奇不意,他真的遠不及,他很熱,卻還是把脖子上的圍巾拉緊,搞不清楚現在到底誰在追誰。

陳螳螂打開會議室的門,見到張緯峰站在門外,問他怎麼在這,還沒聽他回答,又對他說,來了就一起吃吧。

「對了,我又忘了你叫什麼。」

「⋯⋯張緯峰。」

張緯峰只吃了蛋糕,一連吃了三塊。蔣舟的好就像鮮奶油一樣,綿綿地在嘴裡化開,白得單純,又甜得似幻。

一年裡的最後一天,張緯峰把花帶到研究室,玫瑰剛打開,他把花擺在蔣舟常坐的位子桌上,不管他什麼時候來,新的一年,這裡有花開好了等他。

蔣舟的跨年局是他大學時候的好朋友揪的,成員很雜,但他一向不在意出席的有誰。畢竟隨著年紀漸長,大家各奔東西後,約局往往都是湊著各個小圈子的零數才能集起。

朋友和他預告,不只零數,也有一。有人是聽說蔣舟會來才參加的,蔣舟也不關心是誰,只隨口說了句「承蒙了」。

「對了,你知道你前任跟我室友在一起了嗎?」

「誰?」蔣舟下意識回問。

「你不認識。」

「我是問哪個前任。」

「算了,算了。」

朋友以為他在鬧,但蔣舟真的花了點時間才記起那個人的長相。過了二十五歲後,記憶的保存期限越來越短,情感也越來越淡,他也不知道是他特別早衰,還是他特別輕易。

朋友的店是老屋改成的lounge bar,打通了牆壁,但故意留了一些能辨出原來格局的牆柱,裝潢和佈置的風格也故意弄得很居家,有床有沙發。蔣舟脫了鞋窩在沙發上,聽到朋友喊他:「蔣舟,你帶來的奶凍卷過期了啦。」

「才差幾天,還能吃啦。」他回,然後被叫過去幫忙。

他切著自己帶來的過期奶凍卷,看到有個不認識的人一臉很無聊的樣子,便好意拿了一片奶凍卷給他。

朋友注意到了,大聲嚷嚷:「你小心喔,蔣舟喜歡誰就是會一直拿吃的喝的給他。」

玩笑話,但蔣舟沒反駁,無所謂以假亂真。

張緯峰在零點零時的時候傳了訊息新年快樂的訊息給他,蔣舟過了十五分鐘才看到。

一片花俏的祝賀訊息裡,只有張緯峰的訊息什麼裝飾符號都沒有,僅是新年快樂四個字。木訥卻很剛好,張緯峰要是太活潑,他也不習慣,他就喜愛張緯峰身上這股和年紀不搭嘎的正經感,令人想捉弄。

可能年紀有差距,不嫉妒他的前途無量,只想他一帆風順。

「蔣舟,你要喝什麼?」

他回了張緯峰一個新年快樂的圖,問吧台:「有sidecar嗎?」

他點的sidecar很晚才送來,大家玩了一輪遊戲後紛紛累了,各自休息,享受安靜。蔣舟拿著酒去陽台,外面有點涼,因為酒精,他感覺腳步沈沈浮浮,坐下時周遭仍在旋晃,好像坐在車上,尤其冷風吹來時,更像夜遊兜風,如他手中調酒的名字。

他才獨處不久,有個人打開陽台的拉門。

蔣舟聽見打火機的聲音,還有那個人問:「最近如何,還在學校?」

蔣舟搖頭拒絕他的菸,又點頭說:「被不要臉的教授和未來的國家棟樑殘害。」

「我幫你殘害回去啊。」說完伸出手想摟蔣舟的肩。

「那可不行,我以後還要在他們的樹蔭下乘涼。」他正好站起來,往裡面移一個座位,躲掉攬上來的手。

那人知趣,吸了口菸,「我們部門最近也收了幾個大學實習生,但我都不知道要跟他們聊什麼。」他將煙灰彈到盆栽裡,「我講的笑話他們聽不懂,他們說的東西我也沒聽過。」

「別拿我跟你相提並論,跟你比,我還年輕。」蔣舟有點心疼盆栽。「我多了一個助教學弟,性格很老成,你喜歡可以介紹給你。」

「也是研究生?」

「大學生。」

「性格老成?是怪咖嗎?」

「不是怪。」蔣舟想了想,酒精讓他的腦袋混沌。「他是少見。」

「什麼樣的少見?」

什麼樣的少見?蔣舟正要說,但開口前打住了,搖頭說:「不重要。」

看蔣舟的樣子,他忍不住問:「是新對象?」

「跟大學生?」蔣舟反問,「差太遠了。」

那人皺了皺眉,問:「你現在幾歲?」

「二七。」

「二七在我眼裡也很小,但我們,有可能吧?」

蔣舟笑了,「如果是我三十七、他三十歲的話那就算了,但我二十七,他現在才二十⋯⋯二十⋯⋯」他想起張緯峰剛過了生日,恍然大悟說,「二十一。」

「怎麼了?」

「忽然覺得二十一歲的話,也許不是不行。」

「莫名其妙。」那人把煙擰熄,「趕快找個喜歡的人吧,不用太喜歡,有一點喜歡就可以了。」

「謝謝指教。」

「指教個鬼。」

兩人無話可說,那人回去屋裡,還蔣舟獨身。蔣舟喝得很慢,在他被風搖晃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還認認真真算起他跟張緯峰的年紀了。

他喝不完手中的酒,拿進屋隨手放著,找了一個角落打盹。錯過張緯峰傳來又刪掉的,寫著「能不能去找你」的訊息。

跨完了年,期末將近,蔣舟兩天後進到研究室,見到有一束玫瑰花放在他常坐的位子上。

張緯峰說那是看蔣舟喜歡,所以跟朋友買的。

蔣舟沒講什麼,極其自然地收下了花,玫瑰拿回家放了幾天就開始枯了,張緯峰沒有給他保鮮劑,而那之後,過了兩個禮拜,張緯峰又帶了一次花來,為沈淯青的花店帶來繼葉誠勳之後難得的高漲業績。

張緯峰期末忙得焦頭爛額,而蔣舟也好不到哪去,陳螳螂不要臉地在期末時候請了兩週的假去忙學會的事情,將校內的事都丟給蔣舟處理,蔣舟要幫他改作業,又要找代課老師,還要處理他導師班底下的庶務,陪小大一開導師會,應付他們五花八門卻又陳舊無新意的各種問題。

蔣舟水深火熱,張緯峰卻從中撿到好處,這段時間即使忙,卻因此能夠經常見到蔣舟,也能一起吃飯。

「我就是太好欺負了。」蔣舟說。

身為一個小小的助教,未來也不打算在學界發展或走教職,卻身負多任,面對堆積如山的業務,他深感遇人不淑。

好欺負嗎,張緯峰可不這麼覺得,「誰能欺負你。」

兩人在研究室吃著張緯峰從山下買上來的自助餐便當,蔣舟打開飯盒看到菜色時問:「你要吃白帶魚嗎?」

「你不吃?」

「我不太會挑刺,你可以的話給你吃。」

「不會挑魚刺?」

「嗯,我手不巧,給你吃吧。」

張緯峰把蔣舟碗裡的兩塊魚夾走,過一會,那兩塊魚又跑回蔣舟的便當蓋上。只不過,魚刺已經被去得一乾二凈。

「哇。」蔣舟失笑。

「幹嘛?」

「這麼好啊?」蔣舟問。

「嗯。」

「為什麼這麼好?」

「不吃拉倒。」

蔣舟又哈哈大笑。

陳螳螂的期末考由蔣舟監考,他抱著試卷和一本書,在學期的最後一堂課初次亮相,如張緯峰第一次見到蔣舟那樣,到了最後一堂課才知道有助教這號人物。

蔣舟發下考卷,提醒學弟妹記得上網填寫教學評量,然後就捧著他的武俠小說安靜坐著。

張緯峰如平常發揮,比別人還早寫完考卷,但他寫完了也不交上去,坐在位子上看著黑板的方向轉筆。

下課鐘響時,蔣舟終於把手上的小說放下,他在講桌前等大家自己把考卷交上來。最後,教室裡只剩下他和張緯峰。

張緯峰待在座位上,他坐在教室中央,看著蔣舟。

蔣舟緩緩站起來,他走下講臺,走到張緯峰桌邊,「這位同學有什麼困難嗎?」他瞄了瞄張緯峰桌上的試卷,「寫得不是滿好的嗎?」

蔣舟站在張緯峰旁邊,和他同一側,張緯峰看著垂在桌沿邊的手,想拉一拉蔣舟的手指頭,但最終他還是不敢。

蔣舟抽走他的考卷,走回講桌。

「期末考是你改嗎?」張緯峰問。

「我會先看一遍。」

張緯峰吞了口口水,想問學長可以放點水嗎,卻又因爲難為情而沒有說出來。

蔣舟將整疊試卷收進牛皮紙袋,「你還有幾科才放寒假?」

「今天還有一科,之後還有三科。」

「學弟加油啊。」

蔣舟要回人文大樓,張緯峰還有別的課。

「幫我打高分一點。」分別前,張緯峰說。

而蔣舟說:「看你表現。」

考完最後一科時,物理系系主任把張緯峰叫去辦公室,要他這個寒假想一想之後要念什麼研究所,用平板的語氣說著哪間適合他,說以張緯峰的情況,越早規劃越好。話中不曾問及張緯峰的意願,彷彿他不該有讀研以外的選項,也說若可以出國讀更好。

「社會系的課下學期開始就不要修了。」

張緯峰拉了拉脖子上的圍巾,說:「我自己會決定。」

從以前到現在他都是自己努力,無論是父母還是師長,所謂的長輩在他的成長軌跡中沒有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記,他都是自己前進的。

走出理院大樓,他把剛剛的對話拋到腦後,只想著蔣舟去中部找他時要帶他去哪裡玩,記得去看外婆家附近好吃的紅豆餅還在不在。他不知道蔣舟的寒假已經先一步開始了,蔣舟拿著護照,正在機場的咖啡店坐著,等候登機。

蔣舟拿著手機,用陳螳螂的帳號登入教師系統,收卷後他只讀了張緯峰的考卷,然後就把整疊試卷放在陳螳螂的桌上,丟了就走,連期末成績都不打算幫忙算。

他點進課程評量,這是不記名的,但學校的系統很笨,回收的課程問卷雖然不會顯示學生的名字,但網址的尾巴綴著學號,認那個就知道是誰寫的。

蔣舟隨意掃著已經繳交的問卷,張緯峰是外系生,學號和別人不一樣,當他刷到張緯峰的評量問卷時,特意停了下來。

張緯峰很給面子,所有分數都打「非常滿意」,對教授的建議欄空白,不過在助教評價的那一欄寫了五個字,先是:「他很好」,然後空了兩個空白段落,又重複了一次「很好」兩字。

兩個空白段像是呼吸的空間,蔣舟品味這兩行中間的停頓。

張緯峰人在客運站,和無數也準備要回家的外地學生一起排隊,等著返鄉。他傳訊息給蔣舟,說考完了,他要回家了。

張緯峰 <( 你什麼時候來? )

( 去哪? )> 蔣舟

( 啊 )> 蔣舟

( 抱歉 有機會再去)> 蔣舟

蔣舟傳完訊息,沈默了一會,覺得自己太欺負人了,他打電話給張緯峰。

「是我。」

「嗯,我知道。」

「你看到訊息了嗎。」

「還沒有,我正要打開。」

「我忘了告訴你,我要出國。」

張緯峰沒回話,蔣舟擔心他生氣了。

過了一會,張緯峰那頭說:「你會回來嗎?」

蔣舟周遭的人都轉過來看他,因為他笑得太厲害了。

「我只是去玩啦。」你不要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我再跟你聯絡。」

「⋯⋯好啊。」

「你想要什麼紀念品嗎?」

「你去哪裡?」

「柏林。」

「觀光?」輪到張緯峰上車了,但他還在講電話,他放棄隊伍,退到一邊。

「嗯,找朋友晃一晃。」

「你朋友真多。」

「你才該多交點朋友。」蔣舟聽到電話裡傳來交通哨聲和乘車廣播,「你在等搭車?」

「嗯,客運。」

「車來了嗎?」

張緯峰看著開走的客運說:「還沒。」

「哦,那再聊一會。」

「好。」

張緯峰原該搭上的客運開走後,候車牌前馬上又拉起一條新隊伍,這後面還有很多人排隊,大排長龍等上車。

而張緯峰站在隊伍外,和蔣舟講著電話,一來一往,一人等著啟程,另一人則為他推延自己。

張緯峰回到了中部外婆家,他仍抱希望,認為蔣舟可能會像前幾次一樣突然給他驚喜。

而時間晃眼過去,他所等待的人整個寒假都沒有消息,他屈著期待,在嘗到鮮奶油的甜後,宛如青春期的尾巴還沒走完,在這個寒假迎來了不曾有過的的生長痛。

在二十一歲的開頭,他奇異地又長高了一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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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8-28 20:4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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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聖誕


新的一年,花店換上了新的月曆。


沈淯青收到了兩本免費月曆,一本是保險業務員拿來的野鳥圖鑑,另一本是銀行發的世界名畫特輯。沈淯青覺得兩個都差不多,叫李以正幫忙決定掛哪一個。


「看你啊。」李以正同樣沒有想法,但過了一會又說:「掛小鳥的好了啦,他們可以陪你顧店。」


鳥又不是人,而且店一個人顧就夠了,沈淯青把兩本月曆疊起來放到一邊,「先去吃飯。」


他穿上外套,李以正也站起來,「明天我也日班。」


「我知道⋯⋯」沈淯青邊拉拉鍊邊走出櫃檯,走到一半時停了下來。


他的外套拉鍊卡住了,鋪棉大衣澎鼓鼓的布邊卡進拉鍊裡。


沈淯青用力扯了幾下,但反而卡得更緊。


「我拉鍊拉不起來。」他說。


李以正走過去,「這個不能硬拉啦⋯⋯」常說自己手不靈巧的人揪住了衣邊,輕輕一撥就解開了。他知道沈淯青怕冷,幫他把拉鍊拉到最高,「走吧。」


「嗯。」


他們兩天沒見了,李以正連續上了兩天夜班,今天日班,明天也日班,後天又要上回夜班。中午通電話時他們講好,今天晚上去吃附近新開的燒臘便當。


路程十五分鐘,他們走路,路上李以正和沈淯青說著這三天工作裡發生的事,沈淯青也說話,但不講工作,只說全聯寄來了年貨DM,說他去買麵時聽到別人和麵店老闆抱怨家門口被畫了紅線不能停車,還有里長一天廣播了三次,請大家不要靠近修剪行道樹的施工車。


過其中一個馬路時,一輛右轉車不減速朝他們開來,沈淯青走在內側,肩膀被人扳了一下。


他們站著,讓車子先過,等車子開走,李以正把覆在沈淯青肩上的手放下。


「走路要看路。」


兩人同時抬起腳,繼續向前,沈淯青順著走路時擺手的動作自然而然地抓住了李以正的手臂,李以正從善如流,曲起手肘把沈淯青的手勾進自己內手臂的灣澳,讀秒的小綠人開始倒數奔跑,兩人也湊緊步伐穿過斑馬線。


回家時,沈淯青走得比較慢,他冷,雙手都插在口袋裡,這次換李以正把手穿過沈淯青的手臂,然後學他也把手插進口袋。


「很冷嗎?」李以正問。


「嗯。」


「我手不冷。」


「是喔。」


沈淯青沒聽出李以正的暗示,他把手夾得更緊,和李以正手臂與手臂相攏而行。


「回去要看部電影嗎?」


「太晚了,不要。」


「可以看三分之一就睡覺,還是看動畫?」


「回去再說。」


「先講好,你不能又趁我上班的時候自己把剩下的看完喔。」



「你看的時候我可以再看一遍。」


「我不要啦,一起看。」


沈淯青不發一語,沒說答不答應。



李以正的班表不規律,不過即使日班與夜班交替也沒有打亂他的生理鐘,他總是能在該醒的時候準時醒來,至少目前為止,沈淯青還沒聽過李以正的鬧鐘聲。


沈淯青早上醒來時,上舖總是已經折好了被子,樓下小廚房的電鍋裡有一份留給他的早餐,鐵捲門緊閉,地上有一個綁在塑膠袋裡,從外面投進來的鐵門搖控器。


在花店睡時,李以正會把鬧鐘設晚十分鐘,他是閉上眼馬上就能進入夢鄉的體質,經過軍事訓練洗禮過的身體只要想著幾點必須起,到時身體就會聽從指令自動醒來,屢試不爽。


他睜開眼時,會先看一眼下舖還在睡的人,沈淯青睡覺習慣拿棉被蓋著臉,所以李以正只能看到一個像蛋包飯一樣的鼓起,看不見睡臉。折完被子,他會躡手躡腳爬下床梯,一步踩三個階,小聲小動靜地,不攪動沈淯青的夢,輕聲去洗簌。


他會從櫃檯抽屜拿出大門鑰匙和鐵捲門的遙控器,先去買兩份早餐,一份放在廚房的電鍋裡保溫,另一份站著不花幾分鐘就吃完。


沈淯青把自己平時外出時藏遙控器的地方告訴了李以正,也在他面前放過好幾次,但李以正不放心,所以他離開時,會把遙控器包進早餐店的塑膠袋裡,投進鐵捲門上的信孔,等到沈淯青下樓再撿起它。


沈淯青在新年的第三天才將月曆換上,他拆開野鳥月曆,大略翻過一遍,上面的鳥要不是一對就是一群,沒有任何落單的,如李以正所說,是個作伴相依的月曆。


將去年的月曆拿下來時,一條紙邊從裝訂線圈裡掉了出來,沈淯青撿起那條紙邊,他曾經把有葉誠勳的那一頁撕給李以正讓他寄念,但若李以正沒有向他告白,那現在他手上這條紙邊,就會反過來變成他的念想了。


他把長長的紙邊折成小小的方塊扔進垃圾桶,曾經以為自己是他們故事裡的旁觀者,沒想到最早現身的花先生才是路過的那一個。


想到這件事,沈淯青問李以正之前用月曆紙寫的英文筆記還留著嗎,李以正說:「留著啊,夾在課本裡。」


自從他去上班,就沒有再和沈淯青學英文,聽沈淯青提起這件事,他以為沈淯青在盯他功課,於是下次來花店時便把課本也帶來了。不過之前背起來的單字一陣子沒複習,他幾乎已經忘光。


「還要學嗎?」


「想啊。」


沈淯青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他叫李以正先把忘掉的單字背回去,等他追回之前的進度才繼續教他。


「學英文一定要背單字嗎?」


這倒是問倒沈淯青了,「你學英文要幹嘛?」


「先⋯⋯想看懂你的課本⋯⋯」


「那就要背單字。」


雖然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但其他的事都有求必應,他們在花店用沈淯青的筆電看電影時,李以正說好久沒去電影院,他們假日時便一起去外面看了場電影,李以正又隨口說了句很久沒吃麻辣鍋,於是兩人過幾天去了火鍋店。


他們吃飯一人付一頓,輪流請,早餐算李以正的,而李以正住在花店時的家用算沈淯青的。一人在通勤時背英文單字,一人在冷清的商店街裡顧店剪花,一人工廠理貨,一人飯店送花,兩個人時便一起吃飯,逛逛小北百貨,繞遠路回家,欣賞別人家門前的山茶花,沿路說話,將獨自一人時沒有興致的事一件件補上,消去無法一個人經驗的日常空乏。


沈淯青看著手機裡李以正貼給他的班表,照著填進月曆。


花店的月曆本來只用作記帳,可現在它多了一個用途——記住李以正的班表。


新的一年,沈淯青以兩人為單位想像每個節日的模樣,而那些沒有名字的平常日在填上了李以正的班表後,也有了意涵,讓人能夠想像明天,往後,未來。


去年的聖誕夜是他們在一起後的第一個節日,那天他們吃了麥當勞。


李以正那天晚班,下班時是九點,沈淯青關了店去附近的站牌等他,兩人散步到街上,發現大部分的店都關了。這一帶不熱鬧,民宅混著少數店面,住戶作息規律,十點半後除了便利商店外沒有商家開門,即使如此,夜裡仍不安靜。


這條路與通往隔壁市的高架橋相接,車輛很多。雖然車流量大,但因為這裡多死巷和單行道,難停靠,於是橋的另一邊越來越繁榮,這邊卻一直發展不起來。


麥當勞比小北百貨還遠一點點,開在十字路口的斜角,是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


沈淯青不常吃麥當勞,即使是還能正常吃東西那時,他也很少踏進速食店。


李以正相反,他老家那邊有一間很大的麥當勞,也是二十四小時。那間麥當勞無時無刻都有附近學校的國中生和高中生在裡面,店員不趕人,就算只點一份薯條也能在那待一整天,只要你找得到座位。


內用座位很寶貴,幾乎不可能現場找空位,大家去麥當勞前會先問有沒有認識的人在裡面,要走的時候也會問有沒有人要來接座位,交接內用桌椅是那間麥當勞特殊的風景,也是附近學生聯誼認識人的地方。


李以正那時有一群好朋友,他們從國一就佔著窗戶旁的六人桌,感情好到上同一個高職,即使不同班下課後也都混在一起。只是畢業後他忽然去當兵,進營區不到一年就跟大家疏遠了,等到第二年便徹底沒有聯絡。


聖誕節那天沈淯青很閒,該忙的都在上個月就忙完了,飯店大廳十二月初就擺上了聖誕樹,聖誕節用的擺設花也早在那時就送去了。


沈淯青沒有參與佈置,只有將花送去。


他在送完花的幾天後才去飯店看佈置完的樣子,飯店大廳的天花板垂著雪花吊片,一樓的販售花車也賣起薑餅屋和拐杖糖,他做的花被設計公司的人改了許多,有的沒有擺出來,不曉得在哪裡,但他並不在意。


逛了一圈後,他停留在一樓大廳通往戶外庭院的洗石子走廊上,透過玻璃看花園裡的假聖誕樹。他小時候,連續有幾年,飯店會在聖誕夜那天請鋼琴家來演奏。


那時沈烟棠學琴已經學了幾年,正式演出前便是由他暖場,沈淯青則在旁邊翻譜。


其實沈烟棠不需要別人翻譜,是沈淯青不甘寂寞想要加入,沈烟棠才找了個工作給他。兩個乖巧白淨的小孩子很討喜,留下很多照片。


後來沈淯青有樣學樣也嚷說要學琴,沈烟棠藉故買了新的琴,原有的琴剛好可以送給沈淯青。但沈淯青上了幾堂課,聽不懂樂理也耐不住挺背拱腕的優雅姿勢,很快就失去興趣。


鋼琴放著生灰,不久後父母就把琴移去了花店。


又過了幾年,等沈淯青搬來花店再看到這架琴,也不曾把琴蓋打開。


沈烟棠的琴彈得很好,而沈淯青沒音樂天份——但真要比的話又好過張緯峰。這樣說起來,他也不知道李以正喜歡聽什麼歌,有什麼特別的愛好。


沈淯青看著聖誕樹,想到是不是該送李以正聖誕禮物。


李以正喜歡什麼?他腦袋一片空白。


接到李以正後,他們走慕生理髮店的那條巷子回家,路上很安靜,他們遇到一對遛狗的情侶,那兩人穿著同款式的羽絨衣,帶一條黑色的柴犬。


和他們擦肩而過以後,沈淯青問李以正:「你喜歡現在這樣嗎?」他在高中畢業以後選擇岔出隊伍,過程稱不上叛逆,也不悲慘,但他卻也有自覺,這樣的他在別人眼裡並不與「順遂」或「正常」兩字相稱。


他沒想過自己喜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卻想知道李以正會不會想要和更正常穩定一點的人在一起。


路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又壓扁,李以正踢著步伐說,「喜歡啊。」


他有喜歡的人,喜歡的人也陪著他,李以正很喜歡。


「老闆。」


「嗯?」


今天是聖誕夜,李以正本來不認為節日就該如何盛大,他也不是基督徒,不是獨自一人就已經令他開心,但去完麥當勞讓他想念起曾經有一群朋友在身邊的那段時光。


李以正沿路都在想這件事,他問沈淯青:「你會不會想牽手。」


說完後才湧起緊張,像這句話是他脫口而出的一樣。


李以正咽口水,「那個⋯⋯」突然湧出的回憶使他寂寞,他沒注意就把難受的感覺化成一個問句,讓他想問沈淯青,能不能牽你。


「⋯⋯嗯。」沈淯青過了一會才嗯了一聲。


「『嗯』。」李以正模仿沈淯青小小的嗯字。


沈淯青說嗯的側臉讓他的心一下子暖了起來。


兩人又走了一會。


「牽嗎?」沈淯青問。



「你想牽嗎?」


沈淯青沒有回話,用動作代表回答,他把手從口袋裡拿出。


李以正握住沈淯青的手時,摸到沈淯青手中有個東西,沈淯青把那個東西塞到李以正手裡,李以正翻開手掌一看,是一顆巧克力。


「聖誕快樂。」沈淯青說。


「聖誕快樂。」李以正笑著回答,「現在可以吃嗎?」


「給你的,你自己決定。」


李以正剝開酒紅色的錫箔紙,將圓形的巧克力一口吃進嘴裡。


「我也有東西要給你。」李以正從背包拿出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盒子,「護手霜。」


沒想到李以正也有準備聖誕禮物,而且還是特地準備的,不像沈淯青只是在來的路上,到便利商店買了巧克力。他在飯店思考要送什麼給李以正,想了想,還是平凡如常的事情就好,不要誇張,他做不來。


沈淯青接過白色的小盒子,看到盒子上寫著「無香味」的描述字樣。


沈淯青總是說自己不喜歡花,李以正雖然不相信,卻也不知道那一種才是沈淯青喜歡的,在各種味道之中,決定買什麼味道都沒有的。


「謝謝。」沈淯青把護手霜放進口袋,剛好裝得下。


「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他們又說一次,然後沒有再說起牽手的事。


李以正把巧克力含在嘴裡不咬,讓它以最緩慢的方式消融。


回到花店時,嘴裡的巧克力已經化開沒有了,他們等待鐵捲門打開,當門緩緩升起,在轟隆聲中,地上掉出了金色的星點,星星碎片落在李以正的腳前,然後等門完全升完,他眼中跑出了一片星空。花店掛上了黃色的聖誕燈,垂在整面的落地玻璃上,一閃一閃,昨天還沒有這些的。


不知道李以正喜歡什麼,沈淯青便學著一般人,在這一天給他節日的氣氛,想要將這樣的日子視為普通平常,可以慶祝,可以作伴。


「我今天很閒。」沈淯青說,「聖誕快樂。」這是第三聲聖誕快樂。


李以正看向沈淯青。「還可以牽手嗎?」這次不是寂寞,是欣求。


沈淯青伸出手時有些害怕,不是怕李以正,也不是他不想,就是不知道怎麼做。


他把兩隻手都伸出來,讓李以正看著辦。


而李以正把沈淯青的兩隻手一起握住,樣子說是牽手,更像是一個人捧著另一個人的手。在閃滅的金色光點中,捧著比星星還要珍貴的東西。


沈淯青的手被李以正裹著,他們這樣維持了一會後,沈淯青緩緩曲起手指,找到指與指之間的縫隙對準,把兩雙手成對扣起。


他們兩手都扣著十指,沈淯青覺得腹部到脖子之間突然燥熱起來,這還不夠,李以正又問,「可以親你嗎。」李以正的聲音沈沈地,不似平時的他。


「不要問我。」沈淯青說,說完又修正自己的話,「不用問我。」


這是聖誕夜的事情,他們第一個節日。


那晚他們一起睡在下舖,兩個人擠在小小的單人床上,醒來時都感到腰痠又背痛。


沈淯青認為這張上下舖的床一定要趁早換掉。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1-9-13 00:4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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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8-28 20:4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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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把床換掉以前,與聖誕節只隔了幾天,李以正又睡了一次下舖,不過只有他一個人睡。


跨年夜李以正輪夜班,在倉庫度過午夜零點。往常夜班後他都是回自己那裡,但這是跨年夜,也是新年的第一天,他想見面。


沈淯青也想見李以正,說會醒著等他下班。


李以正的工作凡是遇到節日就會特別忙,他多加了兩個小時的班,到花店時已經凌晨四點了,他一見到沈淯青先撲了上去,把自己掛在沈淯青身上,抱著他搖搖晃晃地轉了一圈,然後打著哈欠找椅子坐。


沈淯青第一次見到李以正夜班加班後的樣子,累得不成人形,目光無神,全身上下都寫著電力不足。


沈淯青平常就掛著一張不算開心的臉,所以累起來樣子也跟平常差不多,但李以正在沈淯青面前總是很有精神,多話好動,和現在的模樣判若兩人。


「先洗澡?」


李以正搖頭,「我想吃東西。」


沈淯青馬上去煮泡麵。


李以正三兩下就把一碗泡麵吃完,吃完睡眼惺忪地上樓洗澡。


他洗澡花費的時間和泡一碗泡麵所需差不多,沈淯青才剛洗完碗,上樓就看見李以正已經洗好了澡,坐在床的下舖叉著雙手打瞌睡。


李以正不想讓自己睡著,於是靠著床梯坐著等沈淯青,但坐下不到兩分鐘就累得闔上眼睛。


身體不僅自動醒來,有時也會自動關機。


沈淯青把李以正放倒,將他安頓在下舖,他不知道夜班的李以正是這種狀態,難以想像夜班接日班時又要多累。


沈淯青沒有和他一起睡,怕兩個人擠一晚李以正會睡不好。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後就關上燈,爬到上舖去睡。


上舖離天花板很近,睡起來有股壓迫感,讓人不舒服。好了,他又多了一個必須將這張床換掉的理由了。


隔天沈淯青問他下舖好睡嗎,而什麼都好的李以正難得地表示出喜好,說下舖比較舒服。


「我夢到你了。」或許是躺在有沈淯青味道的被窩裡的關係,很少做夢的他夢見了沈淯青,「我夢到你在做花,我跟你講什麼你都聽不到。」


「⋯⋯那你就一直講。」沈淯青的語氣勉強,但表情相反,「講到我聽到。」


李以正笑笑地,說:「好啊。」



過農曆年之前,沈淯青回家了一趟。他回去時玄關有一雙鞋,但家裡沒有人。鞋子一腳鞋口朝上,一腳鞋口朝下,看來有人急忙回來,腳下隨意一踢,換了別雙鞋後又急忙出門。


這是他爸的皮鞋,沈淯青把那雙鞋撿起,擺進鞋櫃放好。


沈淯青坐了一會,沒有等到家人回來。回去花店的公車上,他傳訊息跟媽媽說:「過完年,我想換一張床」。


沈淯青不知道前因後果要解釋到什麼程度,於是什麼理由都沒說。


要和爸媽說李以正的事嗎。要出櫃嗎。他們會說什麼嗎。消息會傳到沈烟棠那裡嗎。沈烟棠會意外嗎。李以正呢,他想跟他爸媽出櫃嗎。


雖然考慮這些事很難,但卻不讓人難過,只是很難而已。因李以正的出現而開始想的這些事情,雖然很難,但都是好的事情。


李以正除夕那天得上班到晚上,沒辦法照沈淯青的計畫去飯店吃年夜飯。


有過跨年那天的經驗,沈淯青決定這次去李以正上班的地方等他下班,他循著地址,在離李以正公司最近的一間便利商店等他。


雖然李以正問過沈淯青要不要進去他公司等,可以在他們職員室休息,但沈淯青說不要。


李以正跟同事沒有明講自己交的是男朋友,沈淯青不想添不必要的麻煩。


李以正沒有讓沈淯青等太久,十二點多就下班了,他出現時,拇指上帶了個傷,是他剛剛不小心撞到鐵架割破的,傷口有點深,已經擦過碘酒。


沈淯青看到傷口時皺了個大眉頭,「很痛吧?」


「不痛啦,花店有OK繃嗎?」


「有,要看醫生嗎?」


「這才不用看醫生啦。」


來接李以正之前,沈淯青先去飯店包了菜,他們叫車回去,在計程車的後座度過守歲的時辰。


回到花店,沈淯青已經在二樓擺好了一張矮桌,電鍋裡有一盅雞湯。沈淯青先幫李以正貼OK繃,然後兩人把該熱的幾樣菜用微波爐加熱,從冰箱拿了兩瓶可樂,一起端菜,將他們的年夜飯佈置上二樓。


李以正的手有傷,沈淯青本來想叫他休息,但他說這點傷才沒差,在沈淯青拿碗筷時,不聽話地把最難端的雞湯端上樓。


矮桌上滿滿的菜,兩人盤腿坐在地上。


「你記得我說要請你吃飯嗎?」沈淯青問。


「嗯?什麼時候說的?」


「你常跟我一起送花去飯店的時候。」


「有這件事嗎?那這頓算嗎?」


「不算,這是年夜飯,不是請客。」


「那要請我吃什麼。」


「⋯⋯吃你想吃的。」


「那我要好好想想。」


明明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但提到那時,卻好像過了很久。


吃飽後他們用筆電看了部電影,那晚他們也一起睡。


李以正過年只休三天,三天的假日他們都沒有浪費。


初一白天李以正難得地睡了個懶覺,而沈淯青回家了一趟,一大早出門,傍晚才回到花店。他跟爸媽一起到爺爺奶奶家拜年,然後趕著在晚餐以前隻身離開。


他在那裡吃了午飯,每一樣菜都吃了一點點。沈淯青的媽媽吃到一半說要切水果,切了半天空手出來,眼睛有些紅,沈淯青才知道她是偷偷去哭了。


初二他們在床上賴了一早上,下午搭車去附近的景點逛老街,回家時買了一張刮刮樂,中三佰塊,初三他們去了另一個老街,晚上逛了夜市,花掉那三佰塊。


回家時他們身上都是油煙味,但李以正說,這是他這幾年來過過最有年味的年。


沈淯青說,「我也是。」


初四李以正開始上班了,沈淯青雖然是開店的,卻也跟公司行號一樣初五才開工,初四那天,慕生的老闆開車帶沈淯青去逛花市,沈淯青在那買了一些便宜又合眼緣的花器回來。


出發得很臨時,沈淯青不知道慕生的老闆怎麼找到花店來的,開了一台越野休旅停在花店門前,拍打鐵捲門把沈淯青叫出來。


他們從花市回來時天剛黑,沈淯青在慕生門口下車,抱著一個紙箱緩緩走回花店。


李以正在花店門前,他以為沈淯青在花店裡,他剛到不久,卻也快半個小時了,納悶沈淯青怎麼不接電話。


沈淯青雙手抱著箱子,路上沒有看手機,也不知道電話有響。


沈淯青用下巴點點變電箱,遙控器夾在那上面的牆縫。


李以正踮腳拿下遙控器,「為什麼這麼重要的東西不放在身上?」對於這件事他一直都感到很困惑。


「我媽的習慣。」沈淯青回。


進到花店,沈淯青整理今天的戰利品,而李以正用少見的正經語氣跟沈淯青說:「下次你跟別人出去可以跟我說一聲嗎。」


沈淯青聞聲停下手上的動作,訥訥地點頭,說好。


他不知道這種事要說。沈淯青感到奇怪,忽然才覺得有點抱歉,可同時又新鮮無比,「我以後都會說。」


李以正也不知道自己在不開心什麼,但見到沈淯青乖乖點頭,惱氣頓時不見蹤影,他又回到平常的樣子,放下背包幫沈淯青一起整理。


初五早上,沈淯青提早起床,兩人一起吃早餐,他給了李以正一個兩百塊的開工紅包,聽到一聲久違的「謝謝老闆」。


關於換床的事,沈淯青不想多花錢,他打算將家裡自己那張床換過來花店。


他跟家裡提時,沈淯青的媽媽在電話裡沈默了一會,然後問,那以後沈淯青回家打算要睡哪。


「小淯,你以後都不回來家裡了嗎?」


沒有任何責怪,溫柔的語氣和話語反而讓沈淯青噎住了。


沈淯青頓了頓,改口說:「那買一張新的,我再去看。」雖然改口了,但歉疚感卻消不去,「換好了再跟你們說。」


「我們一起去看吧,等你爸有空的時候,正好我們也很久沒有一起出門了。」


沈淯青說好。


掛斷電話後,沈淯青才尷尬地想到,換床是為了跟李以正一起睡,讓家裡出錢,他覺得奇怪。無論如何,這張床他要自己買單。


在那之前他得存一筆買床的錢。


新的一年才剛開始,佛系老闆沈淯青不得不,又要面對世俗中最常見的煩惱。





蔣舟在柏林度過了一個快意自在的寒假,張緯峰睡在舅舅的舊房間,躺在床上搜尋柏林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得知柏林的gay吧盛名享譽世界,於是落空的心情除了單純難受外,又平添一股沒來由的悶氣。


空盪沒計畫的寒假他又讀了很多書,有時看書看得入神會暫時忘了蔣舟,忘了周遭,但有時蔣舟又無所不在,讓他知道原來思緒裡有這麼多縫隙,生活有這麼無聊。


初三時他開車,載外婆和媽媽去走春,媽媽離婚後變得快樂多了,他們先去廟裡拜拜,然後去海邊。外婆和媽媽在遊客中心吃點心,躲風,聊心裡話,而他自己一個人四處繞繞。


他看到海浪打在沙灘上,漲潮的浪像不斷新生的階梯,重複生長卻蓋不起樓,一拍上岸就被細沙吸收,像他靠近蔣舟的樣子。


客運站的電話之後,張緯峰回到外婆家時傳了訊息跟蔣舟說他到了,也問蔣舟到了嗎,而蔣舟一直沒有讀訊息。


不知道蔣舟正在做什麼,想知道時,他就讀書。在物理作業和社會系書單之間來回,一邊摸索世界既有的規則和原理,一邊讀人的行為,約束和慾望,有的書他會讀好幾遍,某些困住人的地方就像學腳踏車,只有會跟不會的差別,彷彿這些事是寫在基因裡的,只是將它喚醒。但也有的東西厚厚一本,到了最後一章才攤開什麼也沒有的雙手,跟他說,沒有正確答案,請你繼續想。


他喜歡那些遙遠的,抽象的,冗長並帶著機械感的句子,不會觸及情緒。


蔣舟借給他的書,有的夾著他的手寫筆記,蔣舟的文筆簡略,字也潦草。他會仔細讀那些筆記,有的筆記註記了書上草草略過的典故源自哪裡,有的簡要地將重點條列,還有一些反問句。


蔣舟經常使用反問句,不附和也不反對,只是回問。張緯峰喜歡他那自在的問號,寫得不正,歪歪地,卻很協調。


蔣舟音信全無,而喜歡找蔣舟聊天的那個小大一對張緯峰提出了臉書的好友邀請,張緯峰滑了一下他的頁面,他們的共同朋友只有蔣舟一個。小大一發文頻繁,平時會貼系上活動的照片,張緯峰衡量之後,接受了好友邀請。


學弟姓董,名字叫新辰。張緯峰看到他們去做志工服務時的合照,照片裡沒有蔣舟,但學弟tag了蔣舟,其中一段話提到「謝謝大學長帶他們來」,蔣舟按了一個已讀的讚。


張緯峰藉著叫董新辰的學弟的貼文,從他的tag連結點進蔣舟的臉書帳號,蔣舟的牆上沒有新增任何貼文,甚至沒有他人在國外的跡象。


想到自己在網路上查到的柏林,張緯峰又腦補起蔣舟置身花花世界的畫面,不曉得事實上,蔣舟在柏林的時間除了待在屋裡,最常去的地方是博物館和動物園,或是超市和書店。


蔣舟帶了兩支手機,原本的那支上飛機後就關機了,另一支在他落地時插上這裡的電話卡,儲值了月租15G的上網方案。這支手機沒有line,只有telegram,沒有登入任何SNS帳號,只有知道他這隻德國號碼的人聯絡得到他。


他在當地找了個短租兩個月的房子,除了上述那些地方,他也常去附近的公園,找一個被大片樹蔭籠罩的椅子坐下,待一下午看閒書。他不喜歡照太陽,他喜歡待在影子裡,像黎明前的333+公車,或是研究室裡背對窗戶的位置。


彩色電視發明以後,連人的夢也變成彩色的了,陰影裡,飽和度會低一點,畫畫也是從素描開始的,先懂影子如何描繪形體,再去思考光的波長如何折出彩虹。比起五光十色的明亮風景,他更喜歡與陰影面共處。


德國的地鐵沒有閘門,不會發生進站找不到卡的尷尬事件,他從不逃票,但也從來沒有遇過查票員。


第一次在德國搭地鐵時,兒時曾十分困擾他的過敏復發了,剛上車一會就不舒服,沒多久脖子和手上都是疹子。那趟後來,蔣舟出入都搭計程車,在無限速的高速公路上不時有跑車從旁呼嘯而過,令他想起布希雅曾寫,時速超過一百時,會有永恆感。


他第二次來時,對地鐵不過敏了,他也不曉得原因,彷彿他第一次來時不受到歡迎,到了第二次這個城市才決定接納他。


這是他第四次來,也是第一次待得這麼久,第一個禮拜他幾乎每晚都去朋友家吃飯,朋友是他的大學同學,和德國人結婚後定居在柏林,朋友問他既然現在單身,又這麼喜歡這裡的話,不如論文交完就來這長待。


蔣舟聞言自己笑起來,原來朋友以為他在台灣念研究所是因為有男朋友。但他不反駁,說:「說不定我回去就又脫單了。」


「說不定你在這就脫單了,連回去交論文都不必了。」


「原來我在你眼裡是個為愛不顧一切的人嗎?」


「你在我眼裡是戀愛談得很糟的人。」


他笑意未停,眼光飄到桌上的骨瓷餐具,盤子的邊緣繞了一圈玫瑰花,忍不住又笑了一下子。他不知為何想起了張緯峰,拿花給他還叫他要跟男朋友報備,教他戀愛,不識好歹。


「我幫你找好房東,畢業證書拿完就過來吧。」


「我想想。」蔣舟說。


「或是來這繼續唸書也不錯啊。」


「不念了。」蔣舟搖頭。


他將迎來研所的最後一個學期,而張緯峰的新學期沒有聽物理系主任的話,照自己的意思選了兩堂社會系的課,此外又加選一門經濟系開的不分系學分。


他盡量把課排到上午或晚上,刻意留出空隙,增加遇見某個人的機會。


陳螳螂期末給了他一個七十分,把他在物理系的班名次拉了下來。


物理系大三下學期會按上學期的學期成績選出幾個人組成小組,由教授額外指導,帶他們做研究投稿國外。雖然他這學期成績落後,卻還是被選進了小組,開學第一天就把他們召去開會。


多了這項功課,可預見這學期又要忙得不可開交,張緯峰到人文大樓找陳螳螂,問他研究所的課他還要去嗎,想知道下學期研所的課怎麼安排。


陳螳螂十分正經地說:「這屆研究生這個學期會開始講自己的題目,你不該錯過大家語無倫次無助崩潰的樣子。」陳螳螂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語無倫次,對,他們這個時期通常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講什麼,而有一半的人到第二年第三年,也還是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


張緯峰無言以對,覺得陳螳螂有虐待傾向。


只好先去旁聽看看再說,問陳螳螂一點都不準。走前,陳螳螂說:「你叫蔣舟明天來找我。」


「他在台灣嗎?」張緯峰回問。


「我不知道,你打給他。」


有這句話,張緯峰一出辦公室就打電話給蔣舟,語音信箱。


晚上他又打了一次,還是語音信箱。


隔天他繼續打,打了連續一週的電話,都是語音信箱。無人接聽,卻不讓他感覺自己被拒絕,反而有股在建立關係的積極感。在毫無聯繫的一個多月後,僅是這樣呼叫就開心。


他想起去年還不認識蔣舟時,蔣舟因為陳螳螂的關係三天兩頭打電話找他,他那時還覺得蔣舟很煩,現在立場卻調換。


他聽著無人接聽的嘟聲莞爾,安靜把語音信箱的播報聽完,在留言錄音開始前切斷通話。而地球的另一邊,蔣舟拖沓著歸期,收行李收了一個禮拜,改了兩次機票,終於在新學期開始的第三個星期出現。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1-9-1 02: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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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9-13 00:5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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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動了上一章的章節名稱










30 慶幸




蔣舟拉著一個三十四吋的大行李箱,在機場的計程車接駁站排隊等候上車。放眼望去,他的行李箱是隊伍裡最大的一個,上車時他和司機一起把行李箱扛上後車廂,加注的重量讓車身輕輕晃了一下。


他買了太多東西,回程繳了一筆金額不斐的超重費。


車子開進北上方向的高速公路,蔣舟把關機了兩個月的手機打開,螢幕亮起後,沈睡兩個月的手機像遭受復甦電擊一樣開始震動不斷,通知訊息不停跳出,按著時序層層堆疊,淹沒螢幕。


手機因高效運轉而發燙,蔣舟摘下手機殼讓它散熱,螢幕還在跳訊息,他乾脆把手機放到座位一旁等它收完通知。


他的手機殼是別人送的,皮革材質,背後有一個可以放卡的卡套,但他沒有將任何卡放進那裡。他習慣把所有卡片都放在皮夾裡,要用時才依心情從裡面選,於是那個獨一貼身的位置便成了裝飾。


今天陰天,窗外黯淡,天空被一片雲白色蓋滿,他剛剛就是穿過這片厚雲降落的。手機還沒震完,他看著外面,專心盯著分隔道上的綠色防眩板,像動畫影格一樣,一格一格從眼前晃過去。


視線聚焦在同個位置太久,防眩板反而讓他頭開始暈。


一旁震動的手機終於安靜下來,他瞥了一眼,動作緩慢地把手機拿起,像面對一份不想寫的作業,不太情願地將它打開。


看到疊在最上面訊息時他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最近的一則訊息來自三十分鐘前,告知他有一通未接來電。制式的簡訊裡只寫著來電人的號碼,沒有署名,但是蔣舟認得它。


他發現最近三個禮拜,張緯峰每天都打兩通電話給他,中午十二點一通,晚上十點一通,準時不誤,規律得讓蔣舟反而覺得,應該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既然不重要,那某人顯然是當成樂趣在打。


蔣舟不禁想笑,這種故意為之的行為比較像他的作風,不知什麼時候也傳染給張緯峰了。


他跳出去看其他通知,沒有馬上回電,迅速滑過各式各樣的通知和消息,大多沒仔細看,移動手指只為清除未讀紅點。


消完了通知,他點進LINE一一讀過,挑著回覆。一些錯過回應時機的訊息不如不回,他相信下次彼此需要時,橋樑還會重建。


輪到了他跟張緯峰的對話窗,張緯峰最後的訊息問他到了沒,蔣舟打字,鍵入「回來了」,送出前臨機一動,倒退將回應刪掉。


既然張緯峰愛打電話,那就等他打來時再告訴他,蔣舟彷彿在佈滿陰雲的天空找到一個漏光的縫,笑了一下,也不暈車了。


兩個月沒聯絡,不知道張緯峰有沒有變。


二十出頭歲,說變就變也不奇怪。


他終於把訊息回完,把手機殼裝回去後拉上遮光簾,闔眼補眠。


已經三月了,張緯峰還圍著圍巾。他正在上通識課,桌上攤著筆記本,但壓在上面的不是這堂課的講義,而是物理系作業裡的一張圖表,他表面上專心聽課,實際上在做別堂課的功課。


圖表只是一張紙,大方擺在桌上讀也不會製造什麼動靜,只要舉止不乖張,他並不考慮老師從講台上看過來時,他的小動作是不是一覽無遺。


後半堂課,老師把教室燈關了,放影片給大家看,教室漆黑一片,張緯峰也放下筆,不再偷時間。


這節堂上的是歌劇賞析,講台上的投影幕裡名伶唱著詠嘆調,張緯峰從小就不諳音律,不僅音痴,也沒有鑑賞能力,選這節課純屬湊數補空堂,不關乎他的興趣。


他難以理解,空氣震動產生的聲響和悲或喜的關聯,雖能辨認節奏的速度或音調高低,但他無法體會,為什麼聽來幾乎一樣的旋律有時代表憂傷,有時卻說是浪漫。


若有什麼比國文考試裡的新詩閱讀測驗還難參透的,大概就是音樂了。


影片裡的名伶唱得激昂,但他不禁把下巴縮進圍巾裡,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高速公路一路順暢,蔣舟瞇了一會,雖然不指望能在車上睡著,但歇了半小時卻一點休息的感覺都沒有。


時差加上兩次轉機,他的身體仍處在奔趕的節奏之中,神經緊繃不願放鬆,任疲勞繼續暗中沈積。


他再次拿出手機,明明剛剛才把訊息回完,螢幕又映出一整面的未讀通知,他覺得自己急切需要來點治療倦怠的速效藥,此時一個念頭從腦海浮出,他想起應該正在認真上課的那個人。


張緯峰的手機擺在桌上,他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僅有坐在他隔壁的人注意到,他的桌子在老師準備開燈講解悲喜劇時,提前亮起了刺眼的白光。


張緯峰反應迅速,伸手遮住引人注意的那道光,他往前靠,手捂著螢幕,朝自己開一個縫,當他看見螢幕上的來電畫面,不管別的,立刻站了起來,低下腰從教室後方遁出門外。


他沒接到那通電話,他邊走向牆邊邊按下回撥鍵。


無人接應,他再打一次,仍沒有人接。他保留通話,跳到通話紀錄裡看,確定剛剛真的有這麼一通未接來電。


打第三次時,只響了一下,電話裡傳來一聲嗨。


順著聽到的音節,張緯峰本能地重複自己聽見的聲音,回了一個語調一模一樣的嗨。那聲嗨輕巧短促,尾音微微往上飄,像沒注意就從手中飛走的氣球,發生得太匆促,令人來不及思考。


半晌沒人說話,電話那頭的人憋著笑。


張緯峰緩緩從措手不及的驚喜裡回神,他的聲音和平常一樣又悶又低,沒人看見他幾乎擠到眉毛的笑,「⋯⋯你在哪裡?」


「剛下飛機,在回家路上。」蔣舟翹起一隻腳,對張緯峰的反應十分滿意。


「什麼時候回來的?」


蔣舟在電話裡哧聲笑,說:「不是上一句才講?」他好整以暇地玩著衣服的線頭,「剛下飛機。」


「喔。」張緯峰用力抿了抿嘴,難以控制自己現在的表情,「是喔。」


蔣舟又笑了一聲,「每天打給我,有什麼事?——」蔣舟的問句尾巴拖得長長地,像一隻軟軟的貓躺下伸懶腰。


許久沒聽到的悠懶語氣揚過耳朵,把張緯峰這段期間掛在心上的那些不好念頭一掃而空。


「陳教授找你。」張緯峰說。能一起叫陳螳螂的人不在身邊,連稱呼都回歸了。


蔣舟猜到了,畢竟他跟張緯峰也只有這層關係。「知道了,我明天去找他。」陳螳螂可能在生他的氣,所以才派張緯峰傳話。


「幾點?」張緯峰回得很快,蔣舟聽不出來他是幫陳螳螂問還是自己想問。


「我回去看看他明天的課表再決定。」蔣舟偏頭,看車開下交流道,快到家了,「你現在在學校?」


「嗯。」



「沒課?」


「有。」張緯峰靠上圍牆,「我,呃,出來接電話,我在走廊上。」


蔣舟偷笑,「你怎麼聲音聽起來傻傻笨笨的,生病了?」


張緯峰覺得那些笑聲有回音,他一直聽見蔣舟在笑,「沒有,你聽錯了吧,你⋯⋯」


張緯峰還來不及說話,蔣舟這頭有插播。



「有人打給我,先這樣。」


「等下、明天你⋯⋯」


「明天見。」蔣舟知道張緯峰在想什麼,先發制人。


「好。」明天見,張緯峰應下來,「不要騙我。」


張緯峰這句話又引來蔣舟一陣笑,「掰掰。」切斷和張緯峰的通話,蔣舟把手機換到另一邊耳朵。


他喂了一聲,電話裡劈頭質問他:「你啊,失蹤去哪裡了?」


「我沒說嗎?」


「說個鬼,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知道⋯⋯」


面對一連串的問題,蔣舟逐個回答,到他下車了,對方還不打算放過他。


「還有,你剛剛在跟誰講電話?」


「學弟。」


「你認真?你好意思嗎?」


「不好意思。」蔣舟一語雙關,把人氣個半死。


「對人家沒興趣就不要玩弄人家。」


「喔。」蔣舟敷衍道,稱說要進電梯了而掛上電話。


蔣舟進門後鑰匙一丟,終於鬆口氣,他在客廳沙發躺下,一睡就睡了十個小時,醒來時口乾舌燥,但家裡只有一瓶他離開前沒喝完的水,擺了兩個月,瓶內此時附了一層水蒸氣。


他套上外套下樓買水,買完水走到附近一間深夜營業的涼麵店叫了一碗味增湯內用。店裡除了他還有好幾組客人,凌晨營業的店總讓他感覺親切,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的人,也都跟他一樣不合時宜,顛倒晝夜。


隔日,他挑在陳螳螂空堂的時間到學校,到了辦公室門前,陳螳螂的門關著,蔣舟敲了兩下門後開門進去。


「教授。」


陳螳螂聽見聲音,看了蔣舟一眼,而後繼續看自己的書,不搭理蔣舟。


蔣舟知道陳螳螂在鬧脾氣,他也不理會,默默走到裡面的小會議室坐著等。陳螳螂真正生氣時是很火爆的,不會像現在這樣擺架子,所以蔣舟不擔心。


他邊等邊滑手機,過了一會,對面的椅子發出空氣擠壓的聲音,抬頭一看,陳教授坐在對面手撐著頭,一臉「好啊你」的表情瞪著蔣舟。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一個禮拜前寄的。」蔣舟掛上笑臉問。


陳教授沒好氣地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拿了一本東西,扔在桌上,「紅筆畫的都要改。」


蔣舟伸長手,把那本A4裝訂的東西拿過來,他翻了翻,記號不多,說:「謝謝教授。」


「度假度得開心嗎?」陳教授開始算帳。


「你要喝咖啡嗎?」蔣舟起身,打開一旁的櫃子找咖啡豆,發現袋裡是空的,空了也不丟掉,明顯在向他抱怨。



「你丟了考卷就跑,我算成績算了三天。還有,學務長約談我,說有人投訴我成績給太低,影響學生的留學申請。」


這又不是什麼新聞,蔣舟腹誹,但他若無其事地說:「換茶好嗎?」然後沒等陳螳螂回答就開始泡茶。


「丹丹啊,待會的課你幫我上吧。」陳教授說:「教書太折壽了。」


「我有事。」蔣舟說。


「你沒有。」


「我有。」


「你陪我一起去上課,順便幫我整理科會的東西。」


「我在這裡整理不好嗎?」


「我需要你在旁邊。」


蔣舟自知拗不過,乖乖跟去上課。他帶著陳螳螂的筆電,電腦放在講台角落的副講桌上,站著幫陳螳螂整理文件。


上課沒多久,他收到訊息,張緯峰問他在學校嗎。


( 我在A202 )> 蔣舟


張緯峰 <( 上課? )


( 陪客 )> 蔣舟


蔣舟沒選字,張緯峰皺眉,感到困惑。


張緯峰 <( 什麼客人? )


( 陪陳螳螂上課 )> 蔣舟


接下來張緯峰沒有再回,他本來正在前往研究室的路上,這時已改道往A棟走。


張緯峰 <( 我去找你? )


他已經快到了才問,蔣舟正想說不,就見到走廊上有個突兀的高個子站在那。


( 沒課了? )> 蔣舟


張緯峰 <( 空堂 )


( 好久不見 )> 蔣舟


張緯峰彎起一邊嘴角,也回一句好久不見。


他站在廊上,一手握著手機,另一手插著口袋,什麼也不幹,只是盯著蔣舟看。


蔣舟舉起手機,叫他看。


前桌幾個同學注意到蔣舟的動作,一起往窗外看,看見了張緯峰。蔣舟叫他去研究室等,張緯峰回了個好,然後走了。


下課後,陳螳螂身邊如常湧上一群好學的學生,等著問他問題,而陳螳螂沒理他們,他走向副講台,調侃蔣舟:「誰等你下課啊,哪個慘小子。」


連自己的助教都不認得,蔣舟習慣了他的假八卦真陰損,沒有回答。


他看著教室裡鳥獸散的大部分同學,和陳螳螂身後那隊忠誠的小雞隊伍,說:「也有很多人等你下課。」他闔上筆電,「我先回去了,檔案還沒整理完,等等弄完,電腦放你桌上。」


蔣舟抱著電腦離開,他到研究室時裡面無人,但是桌上有一本攤開的書,一支筆臥在書縫,旁邊有張緯峰的背包。除了書,桌上還有個寶特瓶,插著兩支快凋謝的玫瑰花。


畫面有些詭異,張緯峰在這讀書擺什麼花?他走向拉開的椅子,坐下看張緯峰在讀什麼。


張緯峰去完廁所,回來時發現有人坐在他的位子上。


他走過去,雙手搭上蔣舟的肩,蔣舟沒發現他進來,嚇了一跳。


兩個月不見卻像只過了幾天,張緯峰圍著他送的圍巾,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蔣舟想起身把座位還給張緯峰,卻被張緯峰按回去。


蔣舟的肩膀沒肉,摸起來硬邦邦的。或許是太久不見,他的行動先於其他顧慮,沒多想就把手放了上去。


經過一個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寒假,接到蔣舟的電話後他沉澱了一晚,反而從漫長的未知等待中覓得新的應對節奏。


他以為自己見到蔣舟會很緊張,實則不然,似乎在連續三週的語音信箱裡學到沈著和寬心,心情開闊了許多。


「嗨。」


「出國好玩嗎?」張緯峰加重手上的力道,讓蔣舟背上一凜。


蔣舟感到自己學長的威嚴瞬間矮了一截,張緯峰的問句平凡,卻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怎麼連你也一副要跟我算帳的樣子。」


「也?」張緯峰把手拿開,拉開旁邊的椅子和蔣舟並坐。「我寒假的時候把你在看的那套武俠小說看完了。」


他在外婆家那裡的租書店借的,那套小說除了一些奇怪的自創名詞很拗口之外,其餘用字都很簡單,邏輯全憑作者說了算,讀時不必思考太多,所以他看得很快。


「它出完了?」


「沒有,我是說我看到最新一集了。」


「那,好看嗎?」


張緯峰照實回答:「主角一定會贏,我不知道哪裡好看。」對手一直換,女主角也一直換,只有主角的勝負固定,絕不會輸。


「他沒有贏,他只是一直在打,那不叫贏。」蔣舟笑說:「你不懂江湖。」


他的確是不懂,每個章節的最後,主角總是一笑了之並與眾人告別,再到下一個地方繼續旅途。


「花是你帶來的?」蔣舟問。


「嗯。」


「你其實比我更喜歡玫瑰吧?」


「本來是要送你的,但我不知道你到現在才回來。」這些玫瑰是他在開學那週百忙之中抽空去跟沈淯青拿的,已經過了最漂亮的時候,保鮮劑也保不過蔣舟的不定性。「下次再拿新鮮的給你。」


張緯峰忽然變得坦率不已,讓蔣舟不大習慣,「不過,怎麼老是有多的花?」


「我朋友的花店沒有什麼客人。」他沒說謊,但也沒說這些花是他買的。


蔣舟不再問,也沒說還想不想要他的花。「你今天還有課?」


「等等還有一堂。」


蔣舟把位子還給張緯峰,他坐到對面打開筆電,而張緯峰低頭看書,中途張緯峰都沒有跟他說話,只像以前那樣專心看自己的書,不追問他為什麼突然出國,或為什麼不回訊息。


他再次肯定陳螳螂的眼光,張緯峰很少見。


蔣舟心情愉悅,慶幸和他共享這個空間的人是張緯峰。若有一個地方像凌晨仍營業的涼麵店,不僅不會問他為什麼還不睡,還給他熱湯喝,若有一個地方如斯,那他會很樂意,在這個地方多留一會。


「張緯峰。」他伸出腳,碰了下對面人的鞋子,「等你上完課一起吃晚餐?」


張緯峰點了兩次頭。


「點頭是要?還是不要?」


「要啊。」張緯峰轉了一圈手上的筆,覺得兩個月的枯等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只要蔣舟現在在眼前就好。「我要。」











本文最後由 menthol 於 2021-9-13 01:59 編輯

留言

@minimoni 💗謝謝.. 2021-10-12 04:43
路過喜歡💕 2021-10-9 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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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10-13 05: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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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可愛


他們又去了學校山下那間水餃店,因為蔣舟想吃。


離開研究室前,蔣舟把陳螳螂用來裝咖啡豆的空置玻璃罐借來,幫桌上的兩朵玫瑰換到新的住所,雖然稍嫌不搭調,但也好過原先的寶特瓶。


只是瓶口寬闊,兩支玫瑰難以靠攏,蔣舟坐著,上半身貼在桌面,俯低身體小心擺弄,找尋能讓它們傍著彼此相扶站好的平衡點。試探重心時,感到花的相處和人很像,兩個人的麻煩總是比一個人還多一些。


認真說來,他自認不算是一個喜歡花的人,他更習慣花草與根相連,紮地原生的時候。若要圈養它們點綴日常,比起花,他更青睞沒有明確保存期限的東西,例如錶,威士忌,雕塑或是書。置在身邊靜靜觀察它們溫潤不易察覺的變化,一起消磨時光。


人也是,被時間打磨過的,合起來比較不痛。


所以對於花的必然敗壞,他稱不上討厭,也不能說喜歡,可是,若不是花的青春短暫,他就沒機會經由開始失色的玫瑰看見一個人等待的模樣。


無意秤量別人內心,卻能清晰地想像出張緯峰既忍耐,又耐心,不賣弄心情,獨自一人正經安靜地待在研究室裡的樣子。


但這也只是蔣舟的想像。如果張緯峰自己不說,那他便不特意去為對方時而看起來悶悶不樂的蹙眉,或不經意朝自己投來的期待目光冠上意義。


只不過,面前再看幾眼就會枯蔫的花,卻好像在抱怨他來得太晚,說有的事情只會發生一次,不能倒轉,也不會重現,燃盡就滅。


但他又不是新來的,用不著一個剛過二十一歲的人教他把握韶華。他清楚知道即使把握,世事也不一定盡隨人意。


他不自覺伸手去拉玫瑰花上其中一片萎縮了一角的花瓣,被他這麼一碰,好不容易站穩的兩支玫瑰又各自倒向瓶壁,沒有體面太久,分回一人一邊岔得老遠的樣子。


蔣舟小小地「啊」了一聲,怪自己的手不經腦袋就肆亂。


怕已經開到尾聲的兩支玫瑰經不起更多的不溫柔對待,他決定把兩支花撥到一起,讓它們並排斜躺,不再刁難。而那片枯謝一角的花瓣,他把它摘掉,順手丟進瓶子裡。


花瓣很輕,落下時沒有激起波盪,彎彎地貼在水平面上,像個淺盤,或一艘靜止不前的小船,像它是自然落下的,與蔣舟無關。


蔣舟把花推到桌子中央,離窗遠一點,不會曬傷。挪動時那片花瓣滲水沈到了底部,他不再留意花的事情,沒等張緯峰下課,一個人先下了山。


張緯峰踏出校門時天空正準備暗下,大部分學生一天的課都和日光一樣會在這時候收結,準備下山的人很多,車子也多,他沿路超車,塞在衣領裡的圍巾讓他感覺不到入夜降溫的冷,他扭轉油門,成為這一批下課學生裡最先抵達山下的人。


蔣舟早早就到了水餃店佔位坐下,想起之前也有過幾分相似的情景,不過當時是午夜。


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剛剛過度解讀那兩支玫瑰的心情,還是黃昏急遽的光線變化讓人特別容易意識到時光流逝,他開始覺得等待很悶。


離張緯峰出現還要一陣子,他把東西放著,跟店員打了招呼後走到店外透氣,他站得很邊,腳尖懸空在人行道和馬路之間的梯階差,讓尖峰時段密集往來的人車稀釋獨佔一張桌的空曠感。


天色完全暗下後,時間便模糊起來。飛去柏林的長途飛機上,機組員依照目的地的時間控制機艙何時熄燈,幫助旅客在飛行途中適應新的時區,但他不好騙,抵達柏林的第三天還在調整時差。


但調完了時差,他很快就融入陌生的城市,加上通訊軟體的隔絕,讓他產生了彷彿自己已經在這裡生活很久了的幻覺。但一個寒假加上三個禮拜的時間不夠他忘記前世,當他回到台灣走出機場時,又矛盾地錯覺自己從沒有離開過。


蔣舟的思緒跟著面前流動的車子飛閃,一會跳到寒假前的校園,一會又跳到他在柏林短租的小房子,等一道長影子停在他旁邊,蔣舟抬頭,看到頭髮被安全帽壓得有點變形的張緯峰。


「怎麼先下山了。」張緯峰問他:「你一直在外面等?」


「躲下課人潮。」蔣舟看一眼手上的錶,找回時間,「你提早下課?」


「沒,準時下課。」


兩人進門,蔣舟帶張緯峰到角落一張四人桌坐下。


蔣舟似乎早就想好要點什麼了,坐下後拿起菜單馬上就開始畫,畫完把菜單推到張緯峰面前。


張緯峰邊看菜單邊脫外套,他的圍巾塞在外套裡,這時抽出來歪七扭八地,彷彿剛和人打完一架。「你很餓?」張緯峰看蔣舟畫了二十五顆水餃,又畫了一碗紫菜湯,超出他印象中蔣舟的食量。


「我今天還沒吃。」


「整天都沒吃?」張緯峰從蔣舟手中抽走筆,快速寫上二十顆水餃跟一碗湯,「你這樣⋯⋯」張緯峰將寫好的菜單交給經過的店員,然後視線轉回蔣舟臉上。


「⋯⋯當然會餓。」張緯峰說。他本來想說的是這樣很不健康。


張緯峰低頭,下巴收在圍巾裡,質地柔軟的圍巾托著稜角分明的鋒利五官,蔣舟覺得張緯峰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但也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同。髮型沒有太大變化,穿著打扮的風格也沒變,連圍巾的圍法也是。


張緯峰戴圍巾都用最簡單的圍法,纏兩圈交叉一個結後固定,從不變花樣,蔣舟看著張緯峰歪一邊的圍巾,納悶到底是什麼不一樣了。


張緯峰也認真地看著面前的人,兩人不說話看著對方,直到店員送來一碗酸辣湯,擺在兩人中間。


蔣舟看張緯峰沒動那碗湯,問:「不是你點的?」


張緯峰剛剛聽到蔣舟整天沒吃東西就趕快畫了幾樣,也忘記自己點了什麼,他緩了半拍回想,才把酸辣湯端到自己面前,起身拿了兩份餐具。


放下餐具時他問:「要幫你拿水餃醬嗎?」


蔣舟說他自己去裝,但當他看見張緯峰調了合乎自己口味的醬料時,又反悔地跟張緯峰說他也要。


張緯峰不認真地瞪了眼蔣舟,瞪完乖乖巧巧地去幫蔣舟裝醬。當然不是巧合,他記下了蔣舟的喜好。


等張緯峰坐下,蔣舟把張緯峰裝回來的醬料移到自己面前:「上次來好像也是跟你。」


「那之後沒來過?」


「沒有。」


張緯峰也說:「我也是。」他把圍巾脫掉,對折兩次擱在背包上。


蔣舟的湯也來了,兩人一邊喝湯一邊說話。張緯峰整個寒假都待在外婆家,蔣舟整個寒假都沒有離開柏林。


張緯峰問他:「你家不過年嗎?」


蔣舟說祖輩都不在了,從那之後就沒有和其他親戚一起過年的習慣,也沒有什麼過節的禮俗傳統,只簡單訂餐廳吃個飯。


今年年前他的小阿姨開刀沒有人照顧,爸媽過去陪她,他順勢訂了機票出國,沒去湊熱鬧。


「嚴重嗎?」


「很小的手術。」蔣舟說,「但她們年紀差一輪,所以我媽現在還是習慣把我阿姨當小孩子照顧。」


蔣舟點比較多,但吃得反而比張緯峰快,蔣舟似乎很喜歡飯糰或水餃這種料混好包在一起的食物,並且相反地幾乎不吃帶骨的東西,討厭挑魚刺。


張緯峰沒有問蔣舟為什麼突然跑去國外,還有他經常這樣嗎,寒假期間張緯峰反覆思考這些問題,卻不想直接問他。


蔣舟的醬料沾完了,他舉著一顆水餃問:「借我沾你的?介意嗎?」


「你用。」張緯峰把自己的醬料碟推到中間,「你喜歡吃潤餅嗎?」


「嗯?喜歡。」


「水煎包?」


「不一定。」


「三明治?」


「不差。」


「壽司?」


「喜歡。」


「咖哩飯?」


「幹嘛突然調查我的喜好?」蔣舟截斷張緯峰沒頭沒腦的問答。


盤子已經空了,蔣舟放下筷子喝湯。


張緯峰這時說:「柏林長什麼樣子?」


蔣舟想了想,然後找出一張照片,傳給張緯峰。


「看手機。」


張緯峰拿出手機,蔣舟傳來了一張兩隻天鵝在湖面上,把頭埋在翅膀裡睡覺的照片。


「天鵝?」


湖面如鏡,映出天上的雲,光很柔,兩隻天鵝身邊的水波鍍著暖金色。


「我回來的前一天早上五點在湖邊看到的。」蔣舟淡淡地說:「其他天鵝都在岸邊睡,只有這兩隻睡在水上。」


這就是柏林?張緯峰覺得蔣舟才更沒頭沒腦。


「所以,你一大早去湖邊,為了看天鵝?」


「我去康德大街吃東西,路過這裡。」


「康德是那個康德?」


「有念過?」


「聽過他的道德形上學。」


「那你有發現形上學拆字來看就是「後設物理學」嗎?」物理是Physics,形上學是Metaphysics,形上學是物理之後的事情。


「發現過。」不止英文,張緯峰舉出易經也有類似的概念,「形而上是道,形而下是器。」


蔣舟訝異卻又不十分訝異,「你到底比別人多讀了多少東西?」


張緯峰難得地有點不好意思,感覺自己這樣賣弄很俗,但這些話他也不常跟別人說。


「不是讀的,以前我爺爺跟我講的。」


「教你書法的爺爺?」


「嗯。」張緯峰邊思索邊用筷子撥弄盤子上的醬油,「他讓我打了很久的基礎,很八股地叫我要先利其器才求其道。」


「聽起來你爺爺是個學識淵博的人。」


張緯峰搖頭,「他沒讀書,只會寫字。」因為這樣,他爸不信爺爺那一套,說那只是為了隱藏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懂,「但我基礎練得差不多之後,反而不練字了。」


「基礎要練多久?」


「我從小學三年級練到大概國中畢業。」


「你爺爺好嚴格。」


「有時候是有一點。」張緯峰緩緩扭了一下肩膀,「但除了他,沒別的人會教我事情。」


「你的字很好看。」蔣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過,「沒有白練。」


這樣的稱讚張緯峰從小到大聽過很多遍,書法教室的客人也常常會在爺爺面前稱讚他,但爺爺只會謙謙地回說還好,還可以,從來不會一起稱讚他。


「謝謝。天鵝後來怎麼了?」


「沒怎麼樣,就這樣睡覺。」


「⋯⋯你看天鵝的時候在想什麼。」


「⋯⋯在想天鵝會不會裝睡。」蔣舟認真問:「你覺得會嗎?」


「⋯⋯我只知道動物跟人一樣會做夢。」


「真的?」


「嗯,哺乳類都會做夢。」


「會夢到什麼?」


「這我哪知道。」張緯峰莫名其妙說。


「我很少做夢。」蔣舟說。


兩人搭聊著不怎麼重要的事情一面吃完晚餐,離開前要付帳時,店員說他們的帳已經結了。


兩人都沒付,誰結的?兩人納悶,向店員確認是他們這桌沒錯。


收銀的店員看他們這副樣子也擔心自己弄錯,叫來同事交頭接耳一番後說:「老闆說要請你們。」


店家請客,面前兩位顧客應該開心,卻不見他們的表情有任何欣喜的跡象。


蔣舟本來打算請客,當作補償研究室裡那兩支玫瑰的孤零,沒想到有人替他結了。雖然不在預料之中,但總歸而言張緯峰沒出到錢就好。


蔣舟收起錢包,說:「那走吧。」


他領頭離開店裡,走出店門才發現張緯峰沒出來,一回頭,看見張緯峰還站在收銀檯前正在數錢。


幹嘛這樣,蔣舟不可思議地看著。


不知道該說張緯峰出乎意料地會計較這種事,還是要說他出乎意料地可愛。


等待發票時,張緯峰往外看了一眼,目光跟蔣舟對上後馬上不自在地閃開。


蔣舟頓時覺得面前的人,介於成熟和青澀之間,離熟透差一點,正是最招鳥獸叼食的時候。


張緯峰走出來時皺著眉頭,對蔣舟訥訥低語:「笑什麼。」


蔣舟送的圍巾鬆鬆搭在張緯峰脖子上,還沒圍上,所以張緯峰沒辦法把臉藏進去,被盯得尷尬的表情畢露無遺,他又說一次你不要笑了,同時往前多走一步,意思像是如果蔣舟再笑他就要做些什麼了。


而藉著這個距離,蔣舟起手,拉住張緯峰的圍巾兩擺。「蹲低一點,你太高了。」他拉著圍巾往下扯,讓張緯峰低下身。張緯峰看著蔣舟的臉,但又因太近了而撇開,轉而看向蔣舟的手。


蔣舟的手繞過他的頭,在他的胸口穿繞。蔣舟幫他打了一個米蘭結,打完了說:「這樣比較好看。」


張緯峰重新站直,低頭看自己脖子上的花俏打法,感覺蔣舟幫他圍圍巾時纏的不是圍巾,而是自己的五臟六腑。


「你現在要去哪?回去?」蔣舟笑笑地問,似乎心情很好。


「你要怎麼回去?還是你想去哪裡?」


蔣舟沈思了一會,懶懶地掏出手機,「我看看有沒有公車可以搭回去。」


張緯峰看蔣舟找了一會才查到公車班次,感覺並不熟練。


找到以後,蔣舟說:「那我去公車站。」


「哪一個?我陪你去。」


「要上學校的山路口的那一個。」


他們一起走回上山的路口,沿路又聊了一會。兩個人走得很慢,張緯峰是為了拖長時間,蔣舟則是不討厭投機的對話。


到達公車站時,蔣舟準備搭的那班車剛巧快到了。


快要分別,張緯峰還是說不出,他很想他。蔣舟無預兆地從他的面前消失,又極其自然若無其事地回到他的生活。


看著公車即將進站的字樣,他仍無從表白。


蔣舟面朝車來的方向,等著向公車招手。


然後他聽見張緯峰在背後說:「下次教我。」


蔣舟仰頭,說:「什麼?」


「這個。」張緯峰指著脖子上的圍巾。


「學什麼。」蔣舟一笑,「都春天了,還戴什麼圍巾。」說完車便來了。


張緯峰目送車子開走,脖子被圍巾溫暖,心卻空落起來,整個寒假的心理建設,因公車離去的背影馬上塌陷了一塊,難以知道是因為喜歡一個難以捉摸的人所以心情也容易反覆無常,還是這件事本來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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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原作者| menthol 發表於 2021-10-13 05:2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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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起的連續幾天蔣舟都有來學校,他問張緯峰研究室裡玫瑰是不是該收了,然後他們一起扔了花,把借來的罐子放回陳螳螂的辦公室,在系辦門口遇到了大一學弟董新辰。


董新辰見到蔣舟又叫又跳,說好想他。


蔣舟回他:「這麼想開學?」


「下個月系烤你要不要來。」董新辰問蔣舟,問完也沒忽略一旁的張緯峰:「學長你也一起來啊。」


「我沒空。」蔣舟說。


「我也沒空。」張緯峰也說。


「喂你們,我根本還沒講哪天。」


這時剛上完課回來的陳螳螂經過他們面前,原只是被董新辰的哀嚎的聲音吸引了一下目光,一發現蔣舟在場立馬停下腳步,「丹丹,正好有事找你。」


陳螳螂手指勾了勾叫蔣舟跟他去辦公室,留下張緯峰和董新辰。


「你跟大學長一起來嘛。」董新辰還不放棄。


「如果他去,我們就去。」蔣舟不在,張緯峰偷渡文字綁定關係。


「那你說服他,拜託,交給你了。」


「再看看。」張緯峰打馬虎。


蔣舟從陳螳螂那裡得到了新的業務,加上要開始準備論文研討會發表的事情,自他從柏林回來以後經常待在研究室,但張緯峰這邊卻因為物理系的專題,反而能去研究室的時間變少了。


即使零碎,張緯峰仍不厭煩實驗室到人文大樓的距離,往返不膩。天氣在某天下了一場大雨之後開始回溫,那天之後他就不戴圍巾了。


陳螳螂在校外接了一個文化顧問的工作,沒知會蔣舟就把蔣舟的資料報過去,給了蔣舟一個助理職。


蔣舟給張緯峰看複印的工作合約上,陳螳螂幫他盜簽的名字,舟字少了一點。


「蔣丹。」張緯峰憋笑念出來。


「寫錯就算了,字還醜。」蔣舟無奈,「真希望是你的字。」


「蔣舟。」張緯峰忽然好奇一件事,也不是忽然,只是沒有問過。


「嗯?」


「你的名字是誰取?」


蔣舟把那張複印合約書夾回文件夾,「我爺爺跟奶奶一起取的,我爸媽也喜歡,就用了。」


蔣舟找來一張廢紙,在紙的邊角直書寫下「止舟」兩字。「這是『前』的異體字,我爺爺是國文老師,因為這個就取了舟字。」


「站在舟上?」


「嗯,他們覺得意象很好。」要他想去哪就去哪,不費力也能往前。


「難怪你懶。」張緯峰也在那張紙的空白處寫了止舟二字,楷書,止舟二字被他寫得端正大氣,雖然蔣舟的字也不難看,但放在一起時,張緯峰的字明顯比例勻稱許多,而且有股筆勁。


「你有沒有認識英文好的人,也不用太好,主要要有時間能配合閱讀大量的英文資料,也能接受急件的。」


「要幹嘛的?」


蔣舟比了比手下的資料夾,裡面是顧問工作的資料。「有人問我有沒有英文好的大學生有空幫忙。」


很有空又英文好的,張緯峰腦中馬上出現一個人選,雖然個性不算好相處,但正事都會中規中矩地完成。


不過,相較蔣舟只是風格愜意,實際上並不懶惰,他想到的那個人可是真正身體力行奉行著不費力過日子的生活方式,可能不會答應。


但問一問也無妨,張緯峰說:「不是大學生可以嗎?」


奇蹟的是沈淯青一聽說有報酬就答應了,沈淯青正愁錢換床,聽到這工作可以在花店做,馬上就說好。


蔣舟聽說之後問:「是你那個開花店的朋友?」


「嗯,我高中同學。」張緯峰把沈淯青的mail和line帳號傳給蔣舟。


蔣舟加了張緯峰傳過來的line帳號,叫「Yu」,頭貼是一雙黝黑的手拿著一束捧花,畫質很差。


「你們是高中同學,但他現在在開花店?」


「他沒升學,花店是他從他媽媽那邊接過來的。」


「他家花店在哪?有店名?」


「沒有店名,你想去?」


「免費拿了人家好幾次的花,有機會也該光顧一下。」蔣舟笑瞇瞇說,把「Yu」加進顧問工作的群組。


「我過幾天會去找他,如果剛好又有花的話⋯⋯你還想要嗎?」張緯峰試探。


話這麼說,但其實他已經跟沈淯青先訂花了。


蔣舟聽他這麼問,沒作聲。


所有花裡頭,他只偏心玫瑰。玫瑰讓他想起在自己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以前有人就開始愛他。只要想起這件事,無論時地,他都能隨時回到那片沒有荊棘的後院。


張緯峰靜靜等待,一會,蔣舟帶著笑說:「可有可無,不過,你帶著玫瑰來學校的樣子很可愛。」


雖然在笑,但笑的同時,眼睛裡的笑意卻慢慢被什麼朦朧,漾著其他情緒。


可有可無,也很可愛。讓人無法把握,未來有一天,他會不會無可避免地在想起有人愛他時,也會想起正經地帶著玫瑰出現的張緯峰。


他尚不知道有沒有那一天,也不想預設那時自己會是什麼心情,只知道面前的單純純粹很少見,忍不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這份特別開個特殊通道。


回答的前一刻,他還是沒找出張緯峰有哪裡變得不一樣了,但就是不一樣了。


因為蔣舟這句話,所以張緯峰到花店時很開心。他從沒想過可愛能用在自己身上。可愛,他反芻可愛裡的可字,又不斷想那個愛字,可以愛。蔣舟說可愛。


沈淯青在張緯峰到花店以前就把花包好了,為了節省耗材支出,他用手邊的英文報紙當包材,也用來鋪墊他自己或跟李以正的每一餐。


他現在有四份收入,一是飯店帳上名為綠化費的固定費用,二是張緯峰跟他買花,三是張緯峰介紹的英文打工,四來自慕生理髮店。


慕生老闆無聊時會叫沈淯青過去幫忙,起初沒說有報酬,叫了好幾次沈淯青都不來,直到他和沈淯青提出時薪,還說慕生裡面一些用不到的花器或木板他都可以帶走,講了之後,沈淯青才去。


不過那些大葉子的照顧方法跟鮮花完全不是一回事,沈淯青很多事都要慕生老闆教,慕生老闆雖然說話不客氣,可養盆栽很有一套,沈淯青不知不覺也從中學了不少。


慕生店址僻靜,客人都是常客,有男有女。慕生老闆說沈淯青想的話也可以在這裡打花店的廣告,但沈淯青既沒名片,也沒有經營社群,想不到能怎麼打廣告。


慕生老闆聽了受不了地說,「店開在這種地方還不想辦法生存,以為錢會從天上掉下來?」


沈淯青正在擦一種葛類,它的葉片上有像潑倒的牛奶一樣的不規則斑紋,是慕生這裡擁有最多的一種品種。


慕生老闆說他的戀人有白斑症,很醜又很漂亮,養這個會想起那個人。


很醜又很漂亮,沈淯青不理解,對他而言花只有完好的跟受損的,新鮮和不新鮮的,養份好和不好的,沒有又醜又漂亮的。但慕生的老闆說,因為連對方的缺點也一起喜歡,所以醜起來也很漂亮。


沈淯青聽到時想了一下,一時想不到李以正有什麼缺點。


沈淯青低頭擦葉子,慕生老闆剛剪完一個客人,正在掃地。


掃到一半,他看著沈淯青久沒整理的頭髮,突然提議:「幫你剪頭髮好不好,長死了。」

「不要。」


「免費幫你剪。」


「不要。」


「好啦。」


「不要。」


「你不讓我剪,今天就不讓你出這個門。」


沈淯青抬頭看著慕生老闆。


「我是說真的。」慕生老闆說,並從圍裙口袋拿出剪刀在空中空剪了幾下,「放心,不會跟你亂剪,擦完那盆過來坐著。」


沈淯青看得出他是認真的。其實他也不是真的抗拒剪頭髮,許久沒整理了,剪一剪也好,於是擦完就真的過去理髮椅坐下。


當慕生老闆在一旁準備工具時,他拿出手機開始打字。


慕生的老闆站在他後面正大光明地看他傳訊息,「剪頭髮還要跟人報備?」


「⋯⋯不用你管。」


慕生老闆只幫沈淯青修了一點點長度,後頭抓起來仍能紮個小馬尾,遮眼的瀏海順著臉型修剪,讓它自然往兩旁散。


改變不大,但看上去舒服清爽許多。


「你頭髮很軟。」


「嗯。」


「頭髮軟的人心也很容易軟。」慕生老闆說,「小心喔。」


「喔。」


「你是不是不信。」


「嗯。」


「不信也好。」


慕生老闆拿起吹風機,把黏在沈淯青臉上的碎髮段吹掉。沈淯青閉著眼睛。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心軟的人,即使有,現在也只用在李以正身上。那就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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