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裡寫字 Written in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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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刀剣乱舞│全員] 歲時紀 [G](6/19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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咲曉 發表於 2020-6-10 15:5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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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
連載進度: 連載中

  警語


  ※內容是敝本丸近五年間的事情(2015/08/03迄今),各篇時序不定,主要看我什麼時候寫完。

  ※組合有,CP則介於有跟沒有之間,不會特別標註請自由心證。

  ※並非快樂100%本丸。刀的觀點不同,能看見的東西也會不一樣。

  ※緩慢更新中,更新速度不定。舊文之後也會跟著放上來。每篇可能一個月後再來看就會發現長得跟初見不一樣了(。)



目次

1.新入りさん、こんにちは
2015│本丸開始運作的故事。
2.(未定)

3.掉洞
2015│秘寶之里。沖田組。
4.心愛的二重身喲
2015│演練的故事。藥亂厚。
5.笑面青江背後有鬼
2017│極化修行的故事。神劍組。
6.就宛如小田原評定
2020│山姥切長義顯現。伯仲。
7.本歌與仿作的交換日記(未完)
2020│兩人很遜地寫著日記的故事。
8.愛島中學潛入調查
2020秋│特殊任務的故事。藥亂厚+α。
9.春夏騷動
2021春末夏初│本丸來了不速之客故事。鶴丸+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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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1-6-19 00:5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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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0-6-10 16: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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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入りさん、こんにちは


  -



  壹





  「來了個可愛的孩子啊。」



  對方這麼說。分不清楚是玩笑還是認真的語氣,細長的眼睛在新生刀刃投注數秒視線便移向了旁邊。亂連分辨那其中究竟是否帶有惡意也來不及,只好想著:那真是與爐火一致的顏色啊。

  想法一出,他忽然意識到對方也同自己一樣,是一把刀,刀的化身。

  真是奇怪。為什麼會說是「化身」呢?明明本來就是刀了呀。亂這麼想,複雜的心理活動比起骨骼肌肉的運動更讓他感到詫異。這時眼前那名黑髮男子又說了些什麼,嘴唇開開合合,亂因此注意到了對方唇下的痣。對方詢問的大抵是他身體的狀況,亂發現對方指甲同樣繪有焰火的顏色,那紅色如此鮮豔,令亂聚集了一次又一次目光,顧不上說出一套完整的回答,只簡單點頭。

  確認亂身體無恙,對方接續開口,介紹起自己的名字。他說自己叫作加州清光,是這座本丸的初始刀兼任近侍,以後請多指教。

  亂尚未弄清那些複雜字詞背後的涵義,幾把聲音搶先冒出,「亂、」「亂哥哥」那些聲音稚嫩地喊他,數張好看的臉蛋也簇擁到了他圓睜的杏眼裡面,他們一個接一個報上名字。厚。五虎退、秋田、前田,然後他們說他們與他是兄弟。兄弟?亂心想刀也可能有兄弟嗎?「因為是同一刀派的緣故,亂哥哥。」他聽他們如此解釋。

  期間,五虎退的某隻小獅子忽然掉頭往後跑,竄向了躲在後方牆壁的藍衣孩子。當五虎退慌慌張張制止幼獅,厚告訴亂那是左文字的短刀小夜,跟他們粟田口雖然不一樣,但大家都是一起作戰的同伴,要好好相處。

  亂似懂非懂地點頭,唯作戰二字令他想不通。作戰?是說自己嗎?自己必須執起刀刃使用的意思?

  作為刃物,卻會對戰鬥感到訝異呀!亂心中想著這些,腳下則順從那些推搡著自己、說要帶自己參觀本丸的藤四郎兄弟們步出鍛刀房。身後加州清光遠遠地說:那新人就交給你們了哦。

  亂聞言回頭望了一眼,加州清光與跟在身後的左文字短刀已經往另一個方向邁步離去。



  ◇


  本丸讓亂感到陌生,建築大得不可思議,雖然不比記憶中的細川屋邸雄偉,但刀與人的視野不同,帶來的感受也成了雲泥之別。以往,亂從盒子看到的往往只有一片相同的,或者類似的,天花板的風景,而如今親眼瞧見的已是更寬闊的視野。

  更具體的空間感由自己的腳步建構而來,本丸的內部由數條長廊構成,在看清楚每一個轉角之前,總令他有一種路是無限延伸的錯覺。亂在走路的過程中逐漸適應操縱人類身體的方法,不再至於像剛走出鍛刀房時偶爾還會重心不穩。

  半途,他們遇見一位叫做愛染國俊的短刀,兩方在走廊轉角相遇,差點撞在一起。

  「藤四郎們!聽說今天來了新……」忙中踩住剎車的愛染往亂定睛一看,驚叫:「怎麼會有女孩子?」愛染的話語惹得在場眾人都咯咯發笑,亂也是,他很高興,明明自己對於性別壓根一點也不在意,再怎麼說自己除了這副身體以外的部分與人類沒有半點相同,但不曉得為什麼對方口中的「女孩子」在亂的耳裡聽來卻像一種讚美。

  愛染離開後,他隨手抓住了與自己身高最為接近的厚,問:「厚會覺得我穿裙子很奇怪嗎?」

  厚想了想,說:「我不是很懂這種事情啦……不過,亂開心不就好了嗎?」

  「那,覺得我可愛嗎?」

  「哦!」這麼一聽,厚像是覺得自己終於抓到了重點,用力點點頭,上下打量亂。「你哦?嗯……算是可愛吧!」

  「唔──真是的!這時候應該要直接說可愛才對啊!厚真是笨蛋!」

  亂嬌嗔,隨即與兄弟們笑鬧成一團。他們邊說笑邊往屋外去,見到外頭那一大片清澈的池塘水,亂忍不住發出了驚嘆。有些怕羞的五虎退看見他這一喜歡的反應也鼓起勇氣牽住亂的手。他小臉臉頰紅撲撲地向亂昂頭:「裡面有魚哦……亂哥哥,一起去看吧?」

  「好呀!」亂愉快地回答,並且招呼其他兄弟跟上。他們七嘴八舌,哄鬧地往拱橋前進,大小腳步連成一線,彼此都踩著自己剛留下來的紛亂足跡。「真的有魚!」亂興奮呼叫起來。

  少年習性。亂瞧見水中的游魚便反射性想要點數,他伸出細長的手指耐心數數起來,紅色的鯉魚有一條,灰色的鯉魚一條,白色……

  「……咦?」

  「怎麼了嗎?亂哥哥?」

  「啊……沒事。」亂愣了愣,還是問:「剛剛有人從那裡經過嗎?」

  他指向屋內。剛剛,亂的眼角餘光閃過了一抹白色影子,就出現在他們不久前才穿過的緣側。然而現在那裡什麼也沒有,別說是人,連一陣經過的風也未見。「不知道啊。有人有看見嗎?」「沒看見……」「沒有呢。」兄弟們的聲音像是掛成一排的風鈴,響應亂的問題發出極為相似的回答。

  厚搔搔臉頰,朝亂看去,「我也沒見到。」他說。「亂,是你看錯了吧?」他統整了那些聲音,做出結論。

  「……或許吧。」

  真的是眼花嗎?亂心中存有疑惑。

  剛剛那一瞬間,他總覺得看見了人的影子。

  但兄弟們都說沒有了,繼續計較就要掃興了,因此他決定把這件事情拋到腦後,大概也不是什麼需要在意的事情吧?亂把目光放回池塘,想要重新計數剛剛數到一半便被打斷的鯉魚。不過剛才自己是數到了哪裡呢?……算了,重新來過吧。嗯……紅色的鯉魚有一條,灰色的鯉魚一條,白色的鯉魚有三條,紅白雜色的有……


  (剛剛那個是短刀的身高吧。)


  亂的眼睛追逐池塘游動的影子,心中卻想著:方才那個影子跟五虎退好像。

  可是五虎退就在自己的身旁,對方從剛才就一直緊黏自己,現在依然寸步不離──果然還是他看錯了啊。




  ◇



  池塘玩耍一陣後,亂在兄弟們的帶領下來到糧食耕作用的田地。兄弟們教他分辨農作物的種類,又告訴他各種農具的位置以及剝土的方法。亂不討厭泥土的味道,但是不喜歡會從地裡突然冒出的蚯蚓。第一次看見蟲子,亂的嘴裡爆出了尖叫,被蟲體無預警的出現以及對未知生物的恐怖都是原因。忘記是哪一個弟弟──或許是秋田,或許是五虎退也說不定,藤四郎們實在太多,饒是其中一員的亂也同樣還未掌握準確分辨他們的秘訣──為他的大反應驚嚇,一失手,手中鏟子輾上了那條蚯蚓。

  這下亂真的完全跌坐到了地上,一時間變得只懂呆瞪眼前瘋狂扭動、不斷掙扎的肉色蟲軀。

  兄弟們以為他是嚇壞了,一個個都像亂的保護者擋到他身前,他們也不怕鞋子變髒,踢著土,沒兩三下就掩埋住了那副蟲體,到頭來亂連那隻蚯蚓最後是死是活也不曉得。他們全沒事人一樣繼續先前的耕田講座。

  教學進行一半,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聲音來自本丸的主屋,明明不是震耳欲聾的音量,但農田與主屋距離如此遙遠,那鈴聲依舊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亂對物理法則沒概念,但本能對拔高而響亮的鈴聲產生好奇,他目不轉睛地往主屋眺望。

  「我猜想,亂哥哥或許是看見了出陣的第一部隊成員。」前田突然明白什麼似地說,而亂遲了幾秒才理解那說的是先前在池塘的話題。

  「哦哦,那就說得通了。」

  「第一部隊?那是什麼?」

  「啊,我們還沒跟亂哥哥說任務的事情。要從時間溯行軍講起嗎?」

  「在田裡講?等等回到房間在好好說明吧,這種事情應該更慎重一些!」厚說,把臉轉向亂。「現在先言簡易該講幾句,總之,我們有背負的使命跟任務,要與一些強大的敵人作戰。第一部隊的傢伙們現在正是向那些敵人的所在地行軍,剛才的響鈴是宣示出陣的儀式,鈴聲一響,不管身在本丸何處都能聽見。」 

  「是這樣啊……」亂理解點頭。手上塑膠水管歪了一邊。

  「現在出陣的有誰呢?」

  「不知道呢。加州さん……小夜,還有今劍應該也在。」前田解釋:「出陣名單沒有公布,除非當事人或者跑去門口確認,不然很難知道現在是誰出門了。」

  「藥研哥哥也出陣了,之前我看見他換衣服了。」秋田說。聽了秋田的話,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難怪。就想怎麼從剛才就不見他,竟然連兄弟顯現也沒來探望,原來如此!」

  「藥研也是粟田口嗎?」亂問。

  「是啊!嘛,雖然一眼看上去好像有點不苟言笑?但那只是外表啦,其實是個親切可靠的好傢伙,想必亂你一定也會喜歡他。等他出陣回來就能見到啦!」厚爽朗表示。

  那信誓旦旦的口吻令亂也跟著不疑有他。亂已經滿心期待與藥研的見面。



  ◇




  「你就是藥研?」

  躲在燭火光源後的少年抬起頭,往亂注視的時候同時也將蠟燭的火映進了眼鏡鏡片當中。

  「……啊啊,沒錯。」藥研的嗓音比亂低沉許多。他打量面前完全背光的亂的輪廓,語氣沉穩,比起推測跟傾向單純的做確認:「你是……我們的兄弟吧。」

  「亂。」亂唸出自己的名字:「亂藤四郎。」他說,同時也走進房間。

  這個房間充滿一種奇妙的味道,草……乾燥的、植物的味道。聞起來非常濃厚。說不出是香還是臭,亂只是確定自己並不會對這股味道產生排斥,同時又有一種懷念的感覺。

  他走到距離藥研幾步的距離,打算詢問自己可不可以坐他身邊,開口之前藥研卻率先起身。

  「是兄弟的話,以後就好好相處吧。」藥研露出微笑。亂想起白天厚對藥研的評價──親切可靠的傢伙──便沒有半點猶豫地點頭,握上對方朝自己遞出的右手。

  手套的材質是一種很薄的軟布。

  亂的手指攏著對方的指身,如同對方也這麼做的那般,兩人交握住的手上下來回晃了兩次,完成象徵關係友善的儀式。用手掌搭出吊橋,只要這樣就好像真的能夠聯繫某種東西。

  亂跟藥研知道人類都是這麼做的。

  「藥研在這個地方做什麼呢?吶,秋田跟五虎退他們在玩摺紙哦,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在這裡就好。」

  「為什麼?一個人不會無聊嗎?」

  「還好。」藥研說:「亂去陪他們玩吧。」

  就這麼離開總有些不甘心。亂這一整天下來已經與其他兄弟混熟了,而其他兄弟帶給他的「好好相處」的觀念也已經在他心中成形,倘若出現例外,多少都會令亂感到挫敗。他不打算輕易放過藥研,於是刻意鼓起嘴,做出孩子氣的反應。

  「不要,我想跟藥研在一起!」

  藥研臉上出現了訝異的表情,隨後他笑了笑,說:「你確定?那會挺枯燥的哦?我待在這只不過是看書而已。」經他提起,亂才發現了放在附近的書本。

  「什麼樣子的書?」

  「一些關於漢方藥材、藥理的。」

  「藥研對漢方有興趣?」

  「該說有興趣還是沒興趣……」藥研停頓幾秒,斟酌說法:「大概,是想著多少會派上用場才看的。藥理知識只能知道一點是一點,必須慢慢累積。藥材相較容易解決。雖然現在這個本丸資源還很匱乏,不過這附近四面環山,一些藥材都滿容易入手的;遠征途中,多留意附近的野地,偶爾也能有收穫。」

  「哇──好厲害!」亂由衷讚美。

  「……哈哈,謝了。」

  藥研真是謙虛!亂想,就跟上午厚說的一樣,亂感覺自己已經無比喜歡起這一位兄弟了。他望著藥研的眼睛連連地眨呀,興奮道:「藥研,你有需要幫忙嗎?嗯嗯、不對!我的意思是說也能讓我幫忙嗎?我也想要試試看!藥研說的尋找藥材!好嘛,可不可以嘛?」

  面對兄弟的提議,藥研很快便答覆了,可以啊,他這麼說完,亂隨即發出了小小的歡呼。

  藥研一邊拿起堆置在地上的圖鑑,一邊說一邊說從簡單的開始吧。不幾秒便捏定了其中一張書頁交給亂看。「這種的比較常見,亂也能容易找到吧」藥研說,指著紙頁上描繪的植物圖案。他緩緩為亂描述植物的外觀特徵及生長環境,說完又翻了另一種,藥研讓亂先會辨認這兩種就好。

  「記住了嗎?」

  「嗯!我想應該沒有問題吧!」

  「哈哈,真可靠啊。」

  「就算採錯了,藥研也會在幫忙確認的時候發現!不會有損失的嘛!」

  「就是那樣。」藥研說。「那就拜託你了,亂。」

  亂興致勃勃,因應藥研的話語作出活動肩關節的動作展示自己的幹勁,藥研看著看著就笑了出來。他用愉悅的語氣向亂叮嚀:「可別興奮過頭啊,兄弟。遠征時,比起我告訴你的藥草還是要以能夠鍛刀的資源為優先──玉鋼啊、冷卻石啊,還有木材等等的,那些東西更重要。」

  「我知道的啦,藥研真是愛操心!包在我身上!準備看我大顯身手的成果唷!啊,不過還要等一會兒呢,比起遠征,明天我被排到的工作是出陣呢!」

  「……出陣嗎。」

  「沒錯沒錯!」亂笑起來,但隨後又揪起眉毛。「這是我刃生以來首次上戰場呢……有些緊張呀。」

  「……。」

  「藥研?」

  「啊啊……,……沒事。這事情我知道的啊,『細川的亂藤四郎』,對吧?比起實戰,我們家的短刀本來就是作為守護刀得多呢。」

  本來是在說我的事情嗎?

  亂想著,有一種對話改向的感覺,沒能來得及細想,藥研接著說了「厚可相當以這事自豪呢」,亂也只得正面回覆他傳過來的話尾,就如同拋接球般配合。



  ──倘若當時再多留意一些,或許就能提前發覺藥研的不對勁了吧?

  事後亂追憶起來無法不那麼想。


  那個光線暗得不尋常的房間、刻意窩在房間不與兄弟相間的舉動、對自己報以的明顯是憂心的目光,那個立即站起身、背住燭火的反應……藥研藤四郎沒有告訴他「加油」、「是亂的話沒有問題」,反而彆扭地避開話題,恐怕是因為早就知道了自己會有怎樣的遭遇。

  那些藥研說不出口的事情,如今一覽無遺地平攤在亂自己身上。當亂帶著由左肩橫裂至背脊的創口回到本丸,他才真正看清了昨夜少年隱藏的秘密。

  藥研的雙腿密布著形狀可怖的撕裂傷,不整齊的皮膚邊緣留著不曉得是什麼名稱的液體,濃稠的顏色到底是藥研擅自敷上去的藥汁還是別的東西呢?亂想著那些有的沒的、已經無所謂的事情,與藥研互視彼此。

  對不起呀,藥研,我還沒有拿到約定的藥草,恐怕就要先消耗你的心血了。亂表情又像笑又像哭地說起話來,藥研則將他招過去,說那本來就是為了要派上用場才做的東西。

  彼時,遠處的鍛刀房響起了刀匠打鐵的聲音。



  ◇



  「救……」



  ◇



  亂張開眼睛。他已經昏睡整整兩個小時,起來的時候背部的傷口仍舊痛得不得了,亂心想這種物理性的毀壞果然不是心理催眠就能得到修復的。

  葉月的第四日,本丸外頭的樹仍舊綠意盎然,窗外有樹葉摩擦的細微聲響,更仔細聽的話還能聽見風聲。


  「吶,我說藥研,本丸的刀劍都知道這事情嗎?」



  知道在戰場上受傷的刀劍無法得到良善的修繕。


  「啊啊,大部分都曉得。」

  大部分……。亂咀嚼這個用詞,心想明明昨日他看見的兄弟們,大多都不像是知情的樣子。

  正想要說話,藥研便先他一步開口:「不過,厚不知道吧。」

  「為什麼……是厚呢?」

  「誰知道呢。」藥研一面檢查他放在窗台進行曝曬的葉片與果實,一面答覆亂:「或許是因為厚是大將第一把鍛造得到的刀也說不定。」

  「初鍛刀呀。」亂說。「第一名,真好呀。無論是清光還是厚都讓人……我,也想要當第一名。……。藥研呢?」

  「嘛。」

  藥研含糊地發聲,那種的回應根本連回答也談不上。亂又發起了嬌蠻的性子,故意說:「藥研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喔。」

  「哈哈,不是一期哥嗎?」

  「一期哥又還沒顯現,所以現在藥研是第一哦。等一期哥顯現了,藥研就賭上第一名的自尊,為了我跟一期哥決戰吧!」

  「決戰?我才不要。」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藥研無奈說:「哈,搞得像是不倫戀一樣……亂,你喜歡這種的啊。」

  「不倫戀是什麼意思?」

  「背德、禁斷的糟糕戀愛。」

  「呀!很符合呢!四捨五入我們也是兄弟嘛,和我一起亂來一通,這樣子的不覺得很刺激嗎?」

  「哈。那我更不要了。」

  「怎麼這麼說!難道我在藥研心中不是第一嗎?」亂生氣叫起來,捶了一拳藥研的膝蓋。而藥研只是在喊痛之後哈哈發笑,敷衍地揉了揉他的頭頂。

  明明是這麼可愛的我!枕在藥研身邊的亂繼續執拗說個不停,直至部隊出陣的鈴聲響起,才有了空氣化為死寂的數秒。

  這回是誰要出陣?

  亂跟藥研心裡思考的是同樣一件事情,他們兩人都沒有收到派遣通知,便只在原地按兵不動地等待鈴聲響完。

  扣除被審神者視作護佑而近身放置的厚以外,本丸裡只剩下加州清光與短刀,這樣明顯不足的戰力,這回出戰肯定也會出現傷患吧。亂腦袋裡冒出那些對他毫無防備展現笑靨,純真無邪的幼弟們的臉。那用來予部隊長宣讀用的出陣名單,上頭正並列他們的名字嗎?

  單憑想像,亂便覺得自己背後的疼痛似乎加劇了。他變得坐不安穩,扭動幾下身體,終究按捺不住從地上爬起來,亂告訴藥研他想去門口看一眼。



  哦,去吧。

  藥研說。



  ◇ ◇ ◇




  往門口快速邁進的途中,亂藤四郎聽著響鈴的餘音漸漸淡去,腦子裡浮出了昨日自己經歷的戰場結局。

  穿過平原的炮擊聲傳遍了京都,幾教他耳鳴,當時,站在他眼前的加州清光身影看上去遠比大坂城還要高大。靴子鞋跟緊扎地面,人則筆直地挺起背脊,對方那身姿看上去彷彿能永遠屹立不搖。

  出門前,亂有多麼為那初次因自己出征而祝賀的響鈴沾沾自喜,倒下的那刻便感到多麼悽慘。朝矗立的鞋跟伸手,聲息微弱地說了些什麼,內容就連亂自己也通通忘記了,他最後的印象只停留在那把打刀僅僅轉動過些微幅度、很快又別回前方的脖頸。


  「抱歉,」

  像流星一樣激射並拔出刀前,加州清光只說了一句。一句便成了他的致命傷。


  「──但是派不上用場的刀無法被愛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



  終於抵達了奔跑的盡頭,亂在玄關台階跌倒般地坐下。他胡亂套上鞋子,亟欲快點拉開眼前的拉門。鈴聲早已完全聽不著了,四周歸於寧靜,亂焦急著自己無法趕上。豆大的汗珠受到促使流過亂漲紅的臉頰,墜在亂視界中的灰色水泥地。

  「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

  亂吃驚地抬眼,望向了門口。雖然和對方的交談並不是最多,但亂仍認出了前田的聲音。前田的身影並未映在門上,可聲音確確實實地傳來,在亂的耳膜成形。還沒出陣嗎?亂鬆了口氣,此時再也顧不得自己只穿好一隻鞋子的失態,亂從原地跳起,兩三步跨過了土間,拉開眼前的大門。

  前田的個子雖小,身上那塊披風卻很好辨認。亂看向通往城門方向的小徑,一下子就在不遠的樹蔭處找到了自己的兄弟。

  「只是些許的皮肉傷,不會妨礙接下來的任務,沒有煩惱的需要,您也不必特地向隊長請求延後出發……」

  兄弟的附近還有別人,當然就是前田正在交談的對象,那人蹲在前田面前,披風遮住的死角令亂無法看穿身分。

  亂注意到前田弓起的手肘,察覺對方應該正捧著前田的手。

  「實在見笑。」

  前田平靜而羞怯地說話,同時抽回了自己那被握住觀察的十指,他把手藏進披風與短褲褲縫之間,聲音也因害臊而稍稍低了下去。為了聽清前田的話語,亂不得不更加湊近,他提著腳步縮減與前田他們的距離。

  「我讓您……擔心了,亂哥哥。」

  亂腳步一頓。心臟也像是要隨之停止般,轟地一記跳得特別大力的心跳過後,亂的胸口脹滿了疑惑與驚愕。亂哥哥?「亂」?他反覆咬著那屬於自己的三個音節,心裡滿滿的不明白。

  為什麼?為什麼前田明明背對著他,卻喊出他的名字來?為何會說出這種讓人聽不懂的話?

  「呀,別這麼說嘛,別放在心上唷!」

  澄淨的聲音說。接著一道身影擺脫前田披風的籠罩,朝旁晃了出來。

  那是像陽光顏色的頭髮。像池塘水的眼睛。像櫻花綻開的嘴唇;那是細川的亂。粟田口的亂。


  那真是怎麼樣也揮之不去的畫面:宛若嬰兒的亂藤四郎竟然對於自己的弟弟所說的話語報予微笑!



  ◇



  貳



  水色的眸子被潤得濕透,金黃的眼睫也因淚水數根數根地交黏在一塊,亂帶著一腔鼻酸,邊掉淚邊走上景觀用途的紅色小橋,底下木板響應他的足音,斷斷續續地發出噪響。比起自己身上的小痛小傷,兄弟下午落在他裙上的血更令他悲傷。當確認那副幼小身軀已經被攙扶進起居間歇息後,亂轉身逃走了,盔甲上留有的舊時代風砂在亂奔跑的過程中逐一落進本丸的土地。

  淚眼婆娑中,他看見橋的對面有人佇立。

  大晴天的,對方卻撐了一枝紅傘。亂擦擦眼睛,在確認對方的身分前停下腳步。


  「是誰在那裡?」


  紙傘垂降下來。

  本丸的池塘完整無缺地映照著天空,一朵雲也沒有錯漏。

  就是類似那樣的場景。

  恐怖感由身體最核心的地方湧上來,那並非只是因為知悉刀劍同位體的知識而導致,更多是曉得真相的驚悚。

  破破爛爛的才是第一振,自己則是那一位亂藤四郎的遞補品。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數道瘀青痕跡橫布的手與腳。


  而今自己也不再嶄新漂亮了。



  ◇



  為什麼我們要出現在這裡呢?

  「不知道啊。」

  既然出現了為什麼現在又會被留在這裡呢?

  「不知道啊。」

  兩刃一唱一答,彷彿唱歌般地交談著。爾後他們一起目送了新的手足誕生,也一起迎來了新的成員。第一振的亂與笑面青江打招呼,笑著說以後就要仰賴脇差的表現了;第二振的亂應付來自厚的關心,在對方問起怎麼背部的傷才剛好,手腳又流血了呢,笑著說下次會更注意。

  當第三把亂藤四郎也顯現的時候,他們都想著自己的任務或許差不多到了盡頭。


  主人。吶,我說,主人呀。

  為什麼要讓我們上戰場呢?

  既然一次次託付我們,為什麼最後又能夠這麼輕易捨棄我們呢?


  他們的疑問與不解,最終就連半字也沒有傳達給下一振。第一部隊的亂藤四郎帶著自豪的表情踏出門檻以後,「亂藤四郎」的氣息便暫時從本丸消失了。



  ◇



  參




  藥研的手指靈活動作著,為他的傷口包上繃帶,但只是這樣還遠遠不夠,刀的修繕不是修補這虛假的肉身就可以完成的。亂圓睜著眼,看一點一點被染紅的繃帶,繃帶摩擦皮膚,又嚙咬裡頭的紅肉,這種刺痛無論重來幾遍亂都無法適應。

  「我在想,」

  亂對藥研說:「大概是受傷了就會被丟掉吧。」

  對於亂的自言自語,藥研「啊啊」回應了一聲,然後說:「應該吧。儘管如此還是要戰鬥,作為渴望鮮血的刀的話。」

  「我不這麼想哦。」亂說,他看著藥研幾乎沒有血色的皮膚,發現手腕上頭也有幾道跟自己形狀相仿的傷口,差別只在於藥研的傷口顏色已經暗沉了下去。

  啊,這也可以說是兄弟的證明嗎?居然連受傷都能如此默契一致。亂冒出像是苦中作樂的想法。

  「完成了。」

  「嗯,謝謝。」亂收回手,再未往自己的手多看一眼,而是沉默注視著對方收拾剪子及其他器具的過程。

  亂其實也知道眼前的藥研不是第一把藥研。可能是第二把,或者是第三把?

  這事情是他從五虎退那裡聽來的,以前這座本丸顯現過的亂似乎與藥研做過約定,說是要在遠征時幫忙尋找藥草,但亂看現在的藥研似乎對此並不知情。

  亂不打算履行過去的約定。可能以前的亂對於尋寶很有興趣吧?自己就沒那個閒情逸致,也並不覺得自己能夠有餘裕去注意路旁的野花野草。當事人們都不在了,做過的約定難道還具有緬懷以外的意義?

  再說他和藥研也並不特別要好。亂偏頭一想。拿除掉名義上的兄弟關係,他和藥研之間究竟還剩下什麼呢?絕對說不上是朋友吧,那麼,同病相憐的短刀同士?不對,真實情況還是藥研更可憐一些,畢竟自己來書齋報到除了偶爾隨易與藥研講幾句話,就只是個討藥的。

  所以將一切當作沒發生。亂已經打定主意了,這在這個本丸再常見不過。

  他無來由地問:「等一下還要出去嗎?」

  「是啊。」

  「遠征?」

  「出陣。」

  「是嗎。」


  真是短暫的時光。


  亂回答:「那就再見了。」



  說不定下次亂和藥研再度見面時,就不是現在這把亂或現在這把藥研了。

  等藥研離開後,亂一個人在藥研的書齋待了一會兒。漢方獨特的奇妙香味盈滿這裡,形成一團像是籠子的空氣,這為他帶來些許的安心感。他不知怎麼有點捨不得離開這裡。這時外頭鈴聲響起,鮮明地反響在本丸每一處角落,亂看不見屋外正好的陽光,但是他想那樣就好,並且把一切歸因於自己原來就該是一種必須要好好收藏在箱子裡的器物。

  沒錯,明明只是那樣就好了啊。

  看著藥研臨行前捨下的白袍發呆,亂不知不覺地睡著,傍晚才被兄弟們找去吃晚餐。






  -tbc.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0-7-27 01:2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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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0-6-13 23:2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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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肆




  「我是和泉守兼定。又帥氣又強大!最近很流行的刀!」

  「……和泉守?哇、哇啊──你竟然也來了!」

  「清光?喔喔!你是清光吧!」

  「哈哈哈……真是好久不見。」

  「沒錯沒錯,雖說具體過了多久不曉得,兩百年?三百年?到底多久啦?總之現在離我們活躍的那個時代也已經有些遠了吧……。話說,清光你在這裡就代表,安定那小子也來了?」

  「不,還沒有哦?堀川也還沒顯現。」

  「什、怎樣?我,我剛才又沒有特別提到國廣……不過……哼嗯,是這樣喔。嘿欸……」

  「幹嘛?又是怕寂寞的和泉守了喔?」加州清光笑了出聲:「嘛,既然連你都出現了,他們兩個也差不多快過來了吧?到時可就熱鬧了。『喝吧──唱吧──胡鬧起來吧!』唉唉,我都要能想像你要怎麼大叫了……」

  「喂喂我最好有那麼聒噪──」

  「你哪裡沒有?!」



  真難得。

  亂眨巴眨巴地看著從鍛刀房走出來的高大男子,差不多有一又半個自己那麼地高大。一頭亮麗黑色長髮,在前在後都繫著紅色髮帶的結,衣服亦是紅色的,上面繪有令亂一眼辨識的金黃鳳凰紋,打扮可說是相當華麗,並且就如同對方自己誇讚的那樣帥氣。亂不知道自己會這麼想是因為對方的外觀如此,還是對方的態度如此。

  新來的刀劍與這個本丸到目前為止充斥的短刀們都不一樣,也與笑面青江、加州清光氣質迥異,和泉守兼定渾身散發一種毫不掩藏、閃閃發亮的自信。

  不過,比起和泉守兼定,更出乎他意外的其實是加州清光的反應。

  他一直覺得對方是把冷淡無情的刀,儘管在主人面前總是那副愛嬌的模樣,對他跟其他刀劍卻一直保持著事不關己的距離,戰場上表現得多麼活躍,那也單純只是為了履行部隊長的責任、為了回應審神者的期待才如此,他統籌他們,但不對他們抱持半點實質的關心,亂老早就發現對方說出「全軍前進」的動機──也因為如此,他還以為對方決不會喜歡審神者以外的人。

  如今看見對方為和泉守兼定的顯現表現得如此熱絡、又像小孩子般與對方吵吵鬧鬧說著不認識的刀的名字,亂心裡的吃驚彷彿是目睹了百年的高山雪帽在一日消融。「安定」、「堀川」、「新撰組」、「土方先生」、「我們的那個時代」,幾個同樣的字詞在兩人口齒間不斷重複,無論是人是物,關於他們所述的東西,出生鎌倉的亂一項也不認識。

  看著雙雙大笑的幕末刀,不知怎麼,亂忽然非常無法忍受。



  和泉守兼定就像是降臨的轉捩點本身。自從和泉守兼定強勢登場,本丸過往打得艱苦的戰役便明顯有了扭轉,當然,是朝著好的方向。

  加州清光自然非常高興,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對於能夠與過往戰友共同奮戰十分欣喜,不只如此,就連笑面青江也表現出鬆一口氣的神情。

  來了個可靠的傢伙呢。

  他那麼說,聽在亂的耳裡異常刺耳。



  如同那日兩把幕末刀所說,過不了多久,等待的刀劍一把把出現。首先是大和守安定在某日歸城的第一部隊行列中出現,與加州清光肩挨肩、話不中斷地聊天;然後是陸奧守吉行,初來乍到便令和泉守兼定因為往事整整生了三天氣;沉默寡言的鳴狐受到粟田口派的大歡迎,就連他身旁的供狐也馬上與五虎退的小老虎們打成一片;不久,大家開始模仿堀川國廣稱呼和泉守兼定的方式,「兼さん」、「兼さん」之聲不絕於本丸。此後還有蜂須賀與新撰組刀的口角、鯰尾藤四郎毀壞本丸的惡作劇、宗三與小夜左文字低調的兄弟重逢、歌仙兼定與山姥切國廣被土方刀強迫參與的家族認親……

  戰況著實地穩定下來。本丸的氣氛也變得異常快活,每日這裡都充滿笑聲。

  已經沒有人會在鈴聲響起時屏息,跑到門口去目送的倒有許多,城門再度關上以後,負責留守的人便繼續說說笑笑、毫無顧慮地談論晚餐的菜單。需要憂心忡忡的人哪裡也不存在。

  亂漠然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有多久沒再看見破損的傷口,甚至連疼痛的感覺也開始遺忘。



  「你……也想要做嗎?」

  亂轉過頭,就見到宗三左文字那對薄紅的袖子,對方問完稍稍攏了下衣服,抬起指尖,一指附近的屋柱。那屋柱就在亂剛剛的視野範圍中。實際上,亂剛才是盯著別處看,宗三左文字卻誤會了他。

  「想要的話,讓我為你代勞也無妨……?」

  往言語提及的屋柱看去,不難發現那裡除了木紋以外還有幾道深淺近似的刻痕。亂跟宗三同樣曉得那是什麼東西。今日中午做完內番的鯰尾藤四郎提議讓幾位粟田口的短刀在這量身高,這些便是當時的產物。

  花了點時間明白對方的意思以後,亂不再注視那屋柱的痕跡,而向對方擠出一個笑容來。

  「謝謝。但是不用了。我已經量過了。」

  「……量過了,是嗎?」

  「是啊。」亂朝著對方篤定點頭,尖銳的嗓子也大聲答覆:「已經量過了。對刀來說,身高這種東西再怎麼量也不會增長,所以沒有再量第二次的必要。」

  宗三左文字長看著亂,嘆了一口氣。亂不明白對方那嘆的什麼意思,不過宗三左文字也總是在嘆氣。

  對方幽幽道:「……如果你非要這麼說。」

  「身高、……不知道小夜量過沒有?」亂說,宗三注意到對方退了一步,本來就不近的距離立時又拉開幾吋。「要是介意,問問鯰尾哥哥應該就會有答案了唷。」

  亂丟下那樣一句話權當結束後,隨即與眼前的打刀擦身別過。

  宗三左文字並未挽留亂,他向前姍姍走了幾步,又倏地停下腳。

  略一偏頭,宗三左文字往屋柱投去了一記長視。



  ◇



  在陸奧守之後出現的秋田藤四郎剛結束遠征,他把路上採摘到的野花送給自己。

  我想亂哥哥應該會喜歡吧,與亂哥哥很適合呢!

  毫無機心的幼弟那麼說。

  亂愣了楞,慢了幾秒才從嘴裡擠出一句謝謝。屋內傳來鯰尾藤四郎叫喚兄弟們吃點心的聲音,秋田便邀請亂一起去。

  亂說他待在這裡就好。

  秋田並未對他遲緩的回應產生懷疑,回答了會留下亂的那份後便拔足跑進屋裡。



  真的是全新的、什麼都不知道的弟弟啊。

  亂望著從庭院大樹飄下來的葉子,不知道怎麼解讀自己此刻的心情。

  知道了那些陰暗的事情後,他已經做好各種心裡準備,不同於以前的自己,他覺得自己應該比他們都更加豁達、更加看開。他本來是這麼認為:自己已經不用太努力也沒關係了。因為就算再怎麼不想死也沒用,最多也不過是一時的消耗品。就像早晨在花葉上冒出來的小小露水一樣,到了豔陽高照的正午自己說不定就會蒸發不見。自己跟其他兄弟就是那樣子的存在。

  然而,第四振的亂藤四郎活過了中午,而且並不只是中午而已,今後他被一直一直地保留下來。

  以前的事情都彷彿笑話一樣。無論是不知道消失了幾把的五虎退、秋田、小夜、藥研還有自己。

  上戰場的時候自己還是會不斷受傷。受傷,然後得到修復,接著繼續受傷。為什麼能力如此不足呢?為什麼無法像其他的打刀脇差一樣可靠地戰鬥呢?

  將自己傳召過去,俯身向他道歉的審神者雖然從未對他說過這種話,亂也已經習慣對自己質問。

  「我這樣就可以了嗎?……為什麼我能夠被留下來呢?」

  第四把亂藤四郎今天也在這麼懷疑。

  繼出陣的部隊以後,亂連日常的手合練習也翹了,反正藥研或厚,甚至左文字的短刀,總有人願意替補他的名額。隨便找個道場角落,從髮根到尾,懶散地以手指梳理自己的長髮,亂會一面進行那種事一面冷眼旁觀藥研他們的練習。

  身形窄小的他們占不了多少空間,換作手合道場彷彿也能適用同一個道理而被容許存在,亂私自這麼以為。

  「要是、……我也,」亂的嘴斷斷續續地吐字:「能夠從這裡、……消失……」


  「請您別說那種悲傷的話。」


  不料剛才的自言自語竟會被人聽見,從靜謐裡冒出的回應令亂慌了一瞬。

  「……前田。」他艱澀地叫出對方的名字,然後把視線再度轉回前方的庭院,百無聊賴地在一片花叢中找尋一個視線落點。「被你聽到了呀。」

  「是的。我無意偷聽……。」對方頷首說。重啟腳步,前田在廊面輕盈踏出一個個朝此接近的足音。「其實,我是為了送這個給亂哥哥而來。因為秋田說您在這裡,我便決定替您拿過來。今天的點心是葛櫻,由歌仙さん特製的。……夏天吃這個很適合呢,才剛從冰箱拿出來,亂哥哥也趁它冰涼的時候吃吧?對了,冰麥茶我也……」

  「前田。」

  亂落下的語音與前田聲音靜止幾乎是在同一剎那。他頓了頓,問:「你都不會覺得生氣?」

  「生氣……是嗎?」

  「不會覺得很……憤怒。很不甘心,非常、非常不公平嗎?」

  「是說主君嗎?還是……」前田問:「其他刀劍的事呢?」

  「……。」

  即便不說,可是亂瞬間崩垮的表情也已經等於公布了答案。

  亂無法回答,前田也不逼迫他,靜默間,他捧著漆繪的茶盤靈巧地坐進兄長身旁的空位。一對小手動作與形狀同樣精緻,前田安頓好精緻的茶點,又替亂將麥茶端到眼前。

  請。

  前田說。咬字很清晰。

  亂猶豫幾秒,最後仍沒能推辭。他鬆開將裙擺捏皺的十指。

  陶燒的茶杯杯壁掛滿冰珠,亂的手心清涼不已。


  「聽得到鳥的聲音呢。」前田說。仰頭看向樹梢。

  亂小口吸啜起茶來。的確能聽到,他心中也同意,但往樹枝看去時他並未看見任何鳥的影子,樹葉生長得實在相當茂密。

  「您喜歡鳥嗎?亂哥哥。我覺得鳥的歌聲能夠讓人放鬆,因此十分喜歡哦。」

  「我……」亂話語堵住了一瞬間。「沒特別喜歡……覺得怎樣都好。」

  「是嗎?或許亂哥哥與鳥還沒產生緣分吧。」前田淡淡說。亂對他的說法不感興趣,說到底,在前田提起這個話題之前,亂壓根就沒去注意那些事情。

  亂的答覆如此冷淡,前田卻輕輕笑了兩聲,繼續述說:「麻雀、白頭翁、綠繡眼、燕子、小山雀、畫眉、烏鴉……鳥也有分很多種類呢,我最近才逐漸學會辨認它們,外觀、習性、鳴聲……看多了就會有心得,經驗的累積說的就是這樣吧?同樣地,看久了就會產生感情,我想這也是相同的道理。……亂哥哥,現在停駐於樹上的是綠繡眼,雖然現在它們藏起了身體,但叫聲可以辨認。綠繡眼的叫聲像是只吹一下的哨子般短促,它們通常習慣像這樣一聲、一聲,餘有短暫間隔地叫。綠繡眼身體披蓋著翠玉色的羽毛,胸前金黃、腹部則是白色,最明顯的特徵在於繚繞眼周的一圈白毛。我想想……差不多這麼大,是剛好能放進手心裡的大小。」

  前田的話語像一隻毛筆,柔軟繪出鳥的樣子,亂的腦海裡出現一幅栩栩如生的鳥類畫像。

  亂木然地眨了眨眼。可是告訴了我以後又如何。「告訴了您以後,或許亂哥哥下次看見便能認識它們了吧。」我可沒有在期待那種事情。「雖然現在並非築巢的季節,但它們還是常來光臨的。」那種事情不是無論怎樣都好嗎。前田。究竟想要說什麼呢。

  「這棵樹正是他們賴以歇息的棲所。」前田停頓半會,續道:「儘管時間不一定長,但確實是有這棵樹在的緣故,得以供他們暫時安身。……是個、非常重要的地方,我是這麼認為的。或許這個地方並非無可取代,在別的地方有條件更好的棲身之地也說不定,不過,現在我就正在這裡,因此,我想要保護它。之所以這麼想是認為這也能說是緣分嗎?還是說只是自我滿足使然呢?這麼短暫的時間已經足夠催生出作為動機的情感了嗎……這些事情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雖然不知道我的力量有多少,又能夠做到甚麼地步,但是,我希望自己可以盡可能長久地貢獻出我的心力……這就是我的期望。」

  他說到這裡啜了一口茶。喝完,拇指摩娑杯緣。


  「上一個我也是這麼說的。」


  那便是前田藤四郎的共識。        

  比起勝敗,更優先想讓主人找到生存的方法;比起自己折斷與否,讓「這裡」足以延續更為重要。

  在過去顯現的前田藤四郎心目裡,自己背負上損傷、被迫面臨的結局,也許全部都還有巨大的改進餘地,可是自己承受過的那些東西,絕對不是全無意義。

  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白費力氣。相信自己走在正確的方向。即使處在陰暗的廊側,對方的側臉也比庭院沐浴日光的任何一朵花還要富有生機。前田不像他、不像藥研跟厚那樣,擁有相較其他年幼短刀更為立體的五官,但注視對方的側臉,亂卻覺得對方說話時的表情比這座本丸的任何人都要凜然。

  ──前田家的家傳短刀。


  真耀眼……。亂蹙起眉,目光的落腳急速地移往自己絞緊的手指。他嘴唇張動,出口聲音小得如同低喃:「不可能、……我,沒辦法像前田一樣。」

  「那也不要緊。無法釋懷也是自然的。」

  「……。」

  「常言十人十色,鳥尚具有眾多的花色,由物體化形的我們也應如此。亂哥哥只要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就好。……健康第一!最重要的是您現在就在這裡,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不管是來來去去的,還是從此停留的,我想要守護的人們當中也包括您啊,亂哥哥。

  聰明的亂一下子便讀懂了對方的真意。



  等到收拾殘杯離去的前田後腳一消失在廊側的轉角,咕咚一聲,亂力氣用盡似地頹倒在地面。

  啊啊,粟田口。為什麼。無法理解。無法明白。

  亂想著的盡是這些。


  只要閉上眼睛腦袋就會浮現出剛剛弟弟說話時充滿光輝的神情,亂卻再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想去除自己身上那吉光的銘字。




  -fin.






  下面是加筆




  【清光跟安定】



  「因為以前是同一個主人的刀,沒有一起戰鬥的機會,所以能夠像現在這樣兩人同時出陣,感覺很新奇呢。」

  「啊……嘛。」

  加州清光回應著對方的話語,卻有萬般的不專心,連帶回答也像是不懂言語。大和守安定只顧調整裝備,又是泡在往事當中,沒注意到搭檔正心神不寧考慮某事。

  直至誠字的羽織披上,加州清光才宛如驚醒開口:「安定。」

  「嗯?」

  「我說、那個……待會的出陣。」

  「出陣?怎麼了?」

  「……沒事。」加州清光頓了頓,「小心一點,別受傷了啊。」

  「喔、喔……知道了。但是為什麼要特別說呢?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誰會故意讓自己受傷啊。」

  加州清光「嘛……」了一聲,嘴裡雖然說著「是沒錯」,神情卻古怪的很。

  大和守安定狐疑地看他,隨後笑了笑,拍拍胸脯告訴對方即使不需要他保護,自己也不會有事。

  真愛操心耶。

  被大和守安定那麼一說,加州清光也不知該從何狡辯。

  他看著調整圍巾位置的大和守安定,的確也想像不出對方倒落在地,嘶聲出「救救我」的模樣。

  既是想像不出來,也不願想像。





  【厚跟藥研】※該藥研為第二振。



  「最近的亂有點奇怪。」

  打破長久的沉默,厚一開口便是這句。

  要是厚不那麼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或許就能發現那雙盯著書冊看的藤色眼睛比平常更為張大了一些。慢了幾秒,藥研才像聽懂厚的意思,把視線從記事用的小冊挪開。

  「亂?我看他跟平常差不多啊。」

  「不……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解釋,就是……你不覺得,亂這陣子似乎沒什麼精神嗎?」

  「是嗎?不還是老樣子跟著五虎退他們到處玩耍嗎?今天我還聽見青江旦那說亂示範了翻花繩呢。原來他會玩那種東西啊。」

  「藥研……」

  「……哈,那副表情。真要我說,不像平常樣子的可是你啊,厚,你可是我們家的國寶刀啊,別這樣了。」藥研短促笑了一聲。「就說來聽聽吧,亂哪裡讓你不安了?」

  得到藥研的同意,厚吐出一口氣,接著抱著手臂想了一陣子。

  「亂剛顯現的那天,曾經拉著我的手問我覺得他可不可愛。」

  「哦?」

  「最近沒這麼問了。」

  「……嗯。嗯?」等不到下文,藥研呆了幾秒。「那什麼,厚,換成是我,應該也不會每天問別人覺得我好不好看。你的判斷標準有些異於常人啊?」

  「不是啦!」厚有些惱羞:「我的意思是距離感啦!以前亂那傢伙很常湊過來找我搭話,還有其他的……像是甜點吃不夠也會要求我多分他一口……對了!他還曾經央我幫他調整綁馬尾的蝴蝶結過……但最近總覺得那傢伙好像在故意避開我。」

  「是覺得向厚撒嬌得到的反應都很無趣吧。」

  「你從剛剛就一直在損我。」厚埋怨道,隨後又反省起自己剛才的話題:「我是不是哪裡惹到他啦……不過,我平時幾乎都被安排待在大將身邊,跟亂見面的時間本來就不太多了,實在不記得有做過什麼得罪他的事。你有聽他說過我的事嗎?亂好像挺常來你這裡的。」

  「這個嘛。」

  藥研推了推眼鏡。

  「很遺憾沒有。亂來這裡只是來睡午覺的。」

  「是喔?有點意外啊。」

  「是真的。不信你下次在他身上聞一聞,草藥味很重哦?」

  「我才不做那種像變態的事!」

  「哈哈哈!」見厚的大反應,藥研沒忍住大笑,接著毫不意外收到了來自兄弟扁起來的眼刀。他用手背壓住嘴角止笑,說:「不做嗎?真可惜。本來我還蠻自信就算厚你做了什麼,亂那傢伙頂多也只是生生氣,肯定不會討厭你的說。」

  「什麼啊……你就對別人的事情有信心。」

  「誰讓你們都是我的兄弟呢。」

  藥研回答。

  噙著笑的他絲毫不提自己記事本裡記錄的一字一語。

  不只是藥草的知識筆記,記事本裡面還有許多還有關於厚的、第一振自己的,其他兄弟的,以及過去的現在的亂的描述。





  【宗三跟青江】※繼文中宗三遇到亂以後



  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宗三左文字心裡有疑問,但不曉得能向誰詢問。自己想要探聽的恐怕是發生在這個本丸初始發生的過往,那麼與自己差不多時間顯現的一票打刀將全不在名單內。

  而短刀……他自然不太可能親自問小夜,來派的愛染國俊又是幾日前才由第一部隊帶返。其他就只剩下粟田口的那群孩子。

  然而那些短刀,除了亂藤四郎,大多也都不像知情者。

  是有意隱藏秘密了?還是……?

  與自己有些淵源的藥研藤四郎是目前他打算詢問的首要對象,可依自己對那名短刀的瞭解,他不認為對方會告以實情──「知道那麼久以前的事情想做什麼?現在本丸內部很和平,對外的戰況也很穩定。這樣不是挺好的嗎,追究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吧」──八成會以這當作開場白,對他展開無果的說服。宗三左文字甚至能想見對方說這話時的姿態。啊啊……那把固執的、冥頑不靈的短刀,同他爭執最終只會徒勞無功、浪費口舌,光想便令人氣餒。

  除去這些以外的人選,也只剩下……三人,不,兩人左右?


  ◇


  「認為近侍刀大人不會告訴你,所以就來問我囉?」笑面青江指著自己,笑道:「也對,我看起來不是守口如瓶的皮相吧。」

  聽他那麼說,宗三左文字嘆了一口長氣。對面的脇差又是笑,轉過身看向傳來說話聲的餐廳。

  「你在這裡生活得愉快嗎?」青江問。

  宗三蹙起眉,正欲說話,對方卻又逕自說下去:「會想要回答這個問題,代表你也非常像人類呢。」

  「……這跟我問的、」

  「噓。等等,讓我說完。」看見宗三一臉不服地闔上嘴唇,他才點頭表示滿意並接著說下去:「那個人沒有惡意,能跟你保證的只有這件事情。……雖說無能也是罪過,但,比起那個人當時的決定,我更責備的是自己沒有早些與他商量。」

  「什麼意思?」

  「我是斬殺幽靈的刀。這件事情你曉得吧。先不論現在的我怎麼想這件事。對當時的持主而言,雖然斬的對象是幼子,那卻是正確不過的使用方法。……畢竟身為人類啊,考慮的只會是用途目的,而非器具本身。」

  之前就是在思考這事。

  想著我們畢竟是那人擁有的物品,他喜歡怎麼使用全是那人的自由,無論是放置也好,捨棄也罷,就算打算施以毀壞,作為物品之一的我既從屬於他,就只能對他聽天由命。

  「但是我沒想到,審神者居然也在迷惘當中。」


  究竟是想把我們當作「物品」呢?還是想看作「人」呢?

  倘若當時有多問一問就好了。


  「我們只是附喪神而已。」宗三沉默一陣之後,緩緩道:「是刀的附喪神,被審神者的靈力與法術召喚,由本靈分裂出的靈素寄宿形成的東西……僅僅如此,不當說是人啊。」

  「啊啊,是那樣。」青江聳肩一笑,說:「不過,既然是由人類怪力亂神的意志創作出來,說是人類的分支也可以吧。」

  「那樣的,就只是任性罷了。」

  「呵呵,是呢,尋找對自己有利的方向也是習性啊……喔呀?已經要走了嗎?不再多陪我一會?」

  「……小夜、差不多要回來了……。」

  「哦?令弟今天出陣嗎?」

  宗三悶應一聲,美麗的面容卻是一副難以言說的複雜表情,青江真猜不透那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呢。只聽對方說:「……聽說今天是最後一次。」

  「最近熱衷於提升打刀練度呢。哎呀哎呀,看來今後也有得你忙囉。」

  「打趣就不必了。」宗三旋過身,又側頭回望了一眼。「不過……也對,二刀開眼的練習,今後再請你奉陪了……?」

  「啊啊,隨時樂意。」

  青江微微一笑。





  思來想去,他認為秘密之所以洩漏,原因當是發於短刀們在廊柱上做的身高紀錄。

  (今日是鯰尾君提議要做紀錄的吧?)

  他有對方同骨喰談論此事的印象。

  (不然在這之前,那裡還只有他以前替亂君留下的刻痕呢──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宗三也去看過了,那個屋柱。
  
  (原來小夜左文字的身高也在上面。那是什麼時候、又是由誰為小夜留下來的呢。)


  作為來龍去脈幾乎通曉的人,推測出宗三是認出弟弟的身高而起了疑心並不困難。



  不過……一眼辨認啊。

  青江乾笑一聲。


  說真的,此刻要是有面鏡子在,他也想看看現在自己臉上究竟是如何一副表情。







  【後記】


  該說是補充嗎?


  *敝本丸的入手順(僅限文內提及刀劍):

  1.清光 (初始刀)

  2.厚 (初鍛刀)

  混沌期>3.五虎退、4.小夜、5.藥研、6.前田、7.青江、8.今劍、9.兼桑、10.亂。11.愛染。這些刀是同期刀,入手順序是以最終結果計算,初始的入手順不可考。又後四把剛好顯現在混沌期的尾巴,且排在兼桑後面的亂、愛染絕非第一振。

  混沌期結束>12.安定、13.陸奧、14.秋田、15.鳴狐、16.堀川、17.蜂須賀、18.鯰尾、19.宗三、20.歌仙、21.山姥切國廣、22.骨喰。



  *關於初期運作的渾沌期

  記得這件事情的刀(當事人):小夜、藥研、前田、亂。

  記得這件事情的刀(旁觀者):清光、青江。

  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刀:厚。身為稀有短刀而逃過一劫,沒察覺異狀;今劍。似乎不是第一把。出現在渾沌期即將結束的時間點;兼桑,出現在渾沌期即將結束的時間點。大概還在關心自己獲得的肉身、忙著適應,所以無暇關注別人。

  同樣有經歷過但現在缺席的:愛染,五虎退,秋田。


  小夜:有大概的記憶。知道自己不是第一把。因為覺得自己是復仇用的刀,反而對這種遭遇反應平淡。(類似覺得下場匹配的感覺(心中可能有些傷心)

  前田:有記憶。幾乎知道全部的事情(包括自己不是第一振)。但他作為家傳刀,覺得比起自己曾經折斷與否,更重要的事情是繼續為這個本丸的延續付出。

  藥研:有記憶。幾乎知道全部的事情(包括自己不是第一振)。作為燒失刀,對於這種遭遇異常習慣而不非常放在心上。(不代表心甘情願就是了)

  亂:有記憶。幾乎知道全部的事情(包括自己不是第一振)。非常懷恨在心。有一段陷入自暴自棄的時期。(對不起)

  厚:完全被保護著。有感覺到兄弟們似乎有什麼隱藏的秘密(他有看見兄弟受傷的樣子,本來想要詢問他們,但是每每在後來看見(他以為是)康復的兄弟們、認為沒事了之後就不去追究了……)。誤把新刀錯認為舊刀。直到現在還以為藥研他們跟自己一樣是第一振,而其他人不約而同向厚保密了這個真相。

  今劍:可能發現了可能沒發現。不好說。


  青江:出現在渾沌期即將結束前,仍然可以窺見亂象的時期。

  因為自己是新來的,又還沒習慣人類身體,所以有按兵不動,觀察審神者的意思;另外,也在思考刀與主人的從屬關係。(就像是曾經有人拿自己來斬殺幽靈,雖說對象是幼子令自己相當介懷,可是對於持主,也許是正確的決定?……類似這樣地,在觀察審神者的同時也試圖站在審神者的立場想)

  後來有些為自己沒有更早向審神者商量此事而後悔。


  清光:知道全部的事情。袖手旁觀。也不是不同情短刀的孩子們,但自己畢竟是初始刀……?有一點這樣的想法,認為自己要偏幫著審神者才對。話說回來自己也是曾經在戰鬥中損壞的刀,所以對受傷的短刀被刀解這件事情抱持著「會遇到這種事情也是沒辦法,何況這些是很常有的事情」由宿命感而導致的無關心,於是最後就放任事態發展。

  但是會在戰場上努力多幫忙其他人一點就是了。能擋則擋,能砍則砍。然而以亂的角度來看杯水車薪,幾乎等於沒有幫助;青江跟和泉守來了以後偷偷鬆一口氣,安定來時暗自害怕以前的事情會再度發生。


  *混沌期的真相(三次元面):

  白癡新手審神者不知道中傷不手入不會好,以為跟疲勞一樣放置就能恢復,同時因為當年日文很差且不查攻略(當初是用很嘗試的心態在玩,就是試水深啦,自己爽就好的心情>>>>>經營一個本丸的意識,後來看到別人家的本丸創作才有一點自覺並放感情下去。),就另外用了新一振的相同短刀上場(不是故意針對短刀,只是短刀好撿,當時就刀帳裡面有複數的刀劍)..........最後儘管學會了手入的方法,也勢必變成重複的刀要麼刀解要麼鏈結的結局。

  最後保留的可能是當時複數刀等級最高的一隻,又或者受傷程度最低的一隻。 (審神者跟刀本人都搞不清楚當時的真實情況)


  日後,青江跟清光雖然早早察覺了審神者.......沒有惡意。他們把渾沌期之所以發生的原因理解成是主人還沒對自己所有的刀劍足夠重視。小夜不確定怎麼想的。兄長們的到來可能有安慰作用。

  亂一直到夜戰地圖實裝,自己開始受到重用後才有一點找回自信。實際上跟審神者變得關係比較好是修行回來以後的事情。









  *文中的亂總共有四振。

  第一振和第二振的個性比較像,很單純也喜歡依賴人。照顧幼弟的同時也跟厚相處得很好。
第三振並不認識前兩振的亂,知道本丸短刀的事情時想要向別人求救但不知道有誰能夠救他(主要是從幼弟的情況猜出來的),在本丸覺得自己是孤獨一個人,聽說了第一振的亂跟藥研的約定有點動搖──每一振的亂都經常往藥研(第二振)的書齋跑──但因為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消失了所以不作為。

  雖是這麼說,但最後在樑柱留下身高紀錄的也是第三振。(青江是被拜託的)突然想這麼做是因為第二振的藥研留下白袍出去了就沒回來。

  第四振的亂是最後一振的亂。厭世。跟粟田口的大家都拉開距離,不用出陣以後,非但沒因此得到真正的救贖,反而變得更加生氣且鑽牛角尖。他不高興什麼都不曉得的厚,也不高興好像一切無所謂的藥研,聽見了前田的自白後除了無法理解以外,先是得到稍許的寬慰,隨即又因為覺得對方太過耀眼而從被另一方面擊沉。

  *藥研有三振,第一振跟亂感情最好,後來趨於平淡(因為之後的亂也在避開兄弟);前田有三振。每一振的個體差異不大。和亂的對話有許多取自遊戲語音。







  雖然以前也有寫過刀劍亂舞的創作文,不過要麼是成為了羞恥面對的黑歷史,要麼就是很難明白來龍去脈的一小截片段。快要五周年的現在才決定來好好寫一下。第一關就是初期運作的渾沌期故事,我也是寫得蠻煎熬的。(各種意義)

  謝謝看到這裡的人!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0-7-1 17:2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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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0-6-23 15:5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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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掉洞  

  *2015年的祕寶之里(當時的祕寶之里比現在難打很多@@)



  -



  天黑了。

  他眼睛睜開眼後首先看見大片大片的黑暗,想了一會也沒想起這裡是哪,試著坐起身,身體卻向他發出抗議,四肢背脊都酸麻得很,他差點都要以為自己是生銹了。

  「醒了?」

  聽見熟悉的聲音,他立刻叫出對方的名字。「……安定?」加州清光東張西望了幾下,才剛清醒的他雙眼不適應黑暗,什麼都看得不分明。「這裡是哪?」

  「洞穴。」

  「洞穴?」

  「嗯,洞穴的坑底。我們從上面掉下來了。」

  加州清光這回總算辨認出聲音的來源,順著看去,大和守安定坐在他左後方的角落,正在檢視本體刀身。瞧對方的衣服破損得厲害,臉頰也帶了傷。你受傷啦。加州篤定地說,想上前探視,然而才剛動就聽大和守說:「不要弄髒我的羽織啊!」

  加州一愣,低下頭,對方的羽織果然掉落在地面。

  咦?剛才這東西就在嗎?一直蓋在我身上?

  「我的外套呢?」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問:「在你那裡嗎?」

  「……是啊。」大和守安定撇過頭不去看對方打趣的表情,拾起刀鞘邊疊置的衣服,朝加州清光臉上扔去:「怕你醒來後向我囉嗦,才隨便幫你清理一下。換回來。」

  加州輕鬆接下外套,果然啊,雖然有點刮傷,但是塵土都給拍乾淨了。他稍微想像搭檔細心清理外套的畫面便被逗樂,哼哼笑了兩聲。

  「笑什麼……吶,把羽織還給我。」

  「嗯?──不要!」

  「哈啊,你幹麻……那是我的東西耶?」

  「剛才不小心讓它掉在地上了嘛。」加州瞇彎眼睛。「隨便幫你清理一下再還你。」

  「……你好煩啊。」

  加州一面笑一面坐到他旁邊,又故意擠對方兩下,最後被還予了一記肘擊。

  不過坐緊一點也沒壞處,洞裡實在很冷。大和守想。白天還行,但入夜後空氣裡的水分開始冷卻,那就不是說笑的了,寒涼的小水珠包覆每吋皮膚,髮根和衣服也給霧氣浸濕,整個人就像泡在一個無形的水缸裡,不是普通難受。趁加州一心一意專注在自己的羽織上時,大和守悄悄將身子縮起了些。

   真想不出有哪種地方能比這種環境更糟糕。從他們出陣的那刻開始霧就不曾消散過,濃霧遮蓋四面八方的一切視野,在這樣的環境下別說是前方道路了,就連身旁的隊友都難以照顧,當時他們的部隊如盲人般行進,他和加州就是因為視線不佳而掉進陷阱的。

  「安定!」

  加州在身體下墜的第一瞬間大喊了他的名字,卻是要他去接他所拋出的兩顆玉。按照部隊出陣的原意,自己應該去接空中那兩顆重要的玉才是──但他最後捉住的是加州的手。

  墜落的力道太大,他沒有穩住兩人重量的餘力,視野天翻地覆,兩個人最終一塊掉進了洞穴底端,首當其衝的加州當場昏去了意識,大和守安定自己身上也多處掛彩。不幸中的大幸是他倆身上都沒有玉球,他吃痛地爬起身,就聽到上方洞口藥研藤四郎的聲音:「喂──沒事吧?可以爬出來嗎?」

  「加州清光昏倒了……他跟我都沒有嚴重的傷勢。」大和守安定抽出刀往坑壁突刺,一大蓬泥沙飛揚,朝刺出的窟窿睨了一眼觀察,他向上喊道:「壁面的構成全是泥土,一個不小心的話可能會導致坍方。不好意思,我和清光可能要脫隊了!」

   「也只能這樣了。」藥研沉聲道:「我們會儘快完成任務,結束這次出陣。在被傳送回去之前旦那你們就先忍耐著點吧。」

  「嗯,抱歉添了麻煩,希望你們一切順利……對了,玉呢?還好嗎?」

  「放心吧,亂及時接住了。你才是呢,還好嗎?比起玉,隊友才更加重要吧。」藥研笑了起來,說:「你剛才不也是奮不顧身地想拉住加州旦那嗎?」

  咦。

  藥研的說法太奇怪了,沒有到奮不顧身那麼誇張的程度。

  只是身體在思考之前就自己動起來而已,等到回過神時自己就已經伸手去拉那傢伙的手,不過是這樣罷了……好像沒有比較好?

  加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會冷的話要說啊。」把拍去塵土的羽織蓋到了大和守安定的肩上。大和守看著他,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說出話來。加州繼續說:「又不是貓,把自己縮成一團也不會比較暖和啦。」

  「我不覺得冷……」

  「確定?你在顫抖喔?不會以為我跟你靠得這麼近會沒發現吧?」加州說:「太瞧不起人啦!我又不是粗神經的和泉守──」

  「……」

  「手指也冷冰冰的,雖然我也是。」他檢查著自己的手指,又抬起頭往大和守安定看:「臉頰應該也……唉,偷襲失敗。」

  大和守安定抓著對方探過來的手指苦笑。今天對方特別不老實,他總這麼覺得,此刻尤其是,他看加州清光一臉可惜的模樣,像是短刀們打賭每日點心猜輸了,直接將不服氣寫在臉上的時候。「清光,你說我們會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呢?」

  「藥研、青江他們揪出敵首為止不是嗎。怎麼了?該不會是被丟在這裡鬧彆扭了?我明白喔,會有一點點不安對吧?不過等等就會被領回家啦,安心安心。」

  「我……才不是。」大和守安定扁了扁嘴,最後說:「可是你看我們這麼晚都還沒被傳送回去,想必這次的出陣一定很艱困。……我們兩個落下陷阱也算是趁意外偷懶了,回本丸整頓過後可要另外將功贖罪才行。」

  「真是較真呢。嘛──確實是這樣沒錯……啊、」加州聽到這話,忽然想起什麼而一歪腦袋。出於愛操心的初始刀習性地開始算起是非:「話說!原本踩到陷阱的只有我啊!」

  「嗯。」

  「我喊你名字可是叫你去接玉。」

  「嗯。」

  「那你還……你不應該拉我的。」

  「嗯。」

  「傷口疼嗎?」

  「不疼。」

  「還以為你只會說嗯呢。」加州無奈地說。看著對方老實的反應,真不曉得算是認錯還是不認錯,不過自己也沒什麼立場責備對方,畢竟踩進陷阱的自己比對方罪責更大。他最後只好說:「下次不要這樣做了,部隊一下子少兩個成員很糟糕的啊。」

  「沒辦法。」

  什麼沒辦法。加州皺起眉,正要說話,卻又被大和守的聲音搶先一步說:「那是意外。」

  「意外?」

  「意外。」大和守又說了一次。

  「什麼意思?」

  這一追問,發現對方竟露出了像是吃飯糰噎住的表情。大和守有些退卻於開口,只是耐不住加州沉默的眼神脆促,只好緩緩說:「嗯……該怎麼說。如果有足夠時間讓我選擇,我當然會為了利益著想去接玉,這樣才是正確的做法,我也明白……最後會變成這樣,都是下意識的反應……。腦袋一片空白的時候,清光,無法做出選擇時,我下意識就往你衝過去了。」



  好吧。

  如果這就算是奮不顧身,那麼藥研說得沒錯。

  當加州清光的身影在眼前消失時,倉皇、暈眩和窒息感一瞬間統統從心臟湧向全身各處,他在眾人的驚呼叫喚中丟棄了墜落的玉,一頭熱飛身向前,只為了抓住視線前方那個人。當時那一拉就是他最誠實的告白。

  清光。大和守安定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所以說是意外啊,清光,你猜得到原因嗎?我想那大概是因為、……



  「我發自內心認為,我不可以失去你吧。」





  -fin.






  「哈哈……真是個、可愛的傢伙。」


  要是我能篤定地給你承諾就好了。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0-7-11 17:02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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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0-6-23 16: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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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愛的二重身喲



  -


  今日的演練部隊回來了。他聽到宣告的搖鈴清澈地響,一圈又一圈的聲音在本丸內外響徹了遍。

  兩個鐘頭後。藥研提著輕巧的腳步走出室內。





  「厚。」

  以手插在口袋的姿勢,從書房旁的廊道走來攔截他那不久才自玄關啟步回短刀房的兄弟。厚一看到來的人是藥研便立即停住腳步,然後友好地與藥研寒喧起來。

  一言一語往返了數度,藥研漫不經心地提起了他們的另一個兄弟。



  「沒看到亂啊。」昨日亂還跟他提到今日要參加出陣跟演練的事情呢。「手入中嗎?」

  「不,還沒輪到他,這次出陣只是受到輕傷而已,還好……」

  說到一半,便打住了。厚總覺得自己這樣偏袒兄弟受損不大的心意雖然是正常的親情表現,但在別種意義來說,對於其他同伴、尤其是正在手入室的人,真是十分失禮。「……總之現在是別人在用。至於亂的話,應該在某個地方等著吧!你找他?」

  「啊啊,算吧。」藥研說:「沒看到人有些在意。」

  「也對,他通常肯定會去吵你的。」厚點點頭,回答的同時,腦子裡浮現他們口中說著的兄弟的臉,平常時候總是輕佻而笑嘻嘻的亂的面容。或許是被挑動了思緒,他突然說:「他今天心情不太好。」厚直覺地看向藥研,「亂那傢伙,出陣時還好好的,可是之後去了演練場,練習結束後突然就不高興了。」

  「嘿,」非是出於有趣地笑了起來,問:「出了什麼事嗎?」

  「很普通。就、日常的演練……?」說出這話的厚也有點遲疑,他並不太確定。歪頭思索一番後,又說:「這麼說來,其中一場演練的時候,遇到了別的本丸的亂了。」

  「是嘛。」

  「啊啊,而且亂這次還跑向前和對方交手……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現在想想說不定是吧。」

  「哦……不過,對與自己作為同一把刀的顯象作出挑畔,」藥研頓了一下,不自覺把話說慢:「……這類事情也不少見啊。」



  如果,以人類情感的角度來打比方,那算是人之常情吧。所謂比較意識,就是這麼回事。

  卻也有說不過去的地方。

  如果是意識到對方比自己厲害、更凌厲,因此感到不快的話倒是可以理解,然而亂不太是那種類型……藥研想。要是亂的話,比起發悶氣,更偏好蠻橫地撒嬌一點,或許是在回本丸的途中大聲囔囔或者抱著厚的手臂便能夠盡情宣洩腹中所有的不滿。

  像現在這般完全靜默下來的情況實屬怪異。



  「我也這麼想……但是他好像真的很不開心的樣子、怎麼說?鬱悶?」厚說,喃喃自語的時候兩邊眉毛都垂了下來。「感覺有點沮喪啊。」

  嘴上說著失落的是亂,實際上被影響而亂擔心一把的卻還有自己。

  兩人雙雙沉默了下來。一時之間,廊道上只剩得其他刀劍們從廚房、從庭院、從其他房間裡頭遙遙發出的隱約聲響,以及門口外頭懸掛的那只風鈴叮叮噹噹的刺耳撞鳴。

  無法推測事情來龍去脈而低沉的氣氛包籠著周遭。該怎麼做呢?是哪裡出了問題?

  「話說回來,」

   藥研看著眼前的兄弟心裡仍然若有所思,就聽厚突然發出驚訝的嘆息。他猜想厚大約是想要轉移話題,或者純粹想要打破無話可講的滯悶空氣。將頭抬起時,剛好兄弟那雙灰色的瞳孔也對著自己看,那裡頭隱隱反射出一點類似愉快的神采。

  是快樂的話題嗎。藥研輕鬆地猜測。

  厚的聲音明亮地說:「今天遇到的那個亂是留著短髮的啊!很稀奇吧!」





  ◇◇◇





  「喲。」

  「……是藥研啊。」亂老早便聽得對方沒有隱瞞的足音,從廊緣回頭時一點都不驚訝。他撇過頭,「來套話的?」

  「如果亂可以把事情從頭到尾直接說出來,我就不用大費周章了對吧。」

  對於藥研的說法,當然亂是沒有答話的。藥研也不介意亂是否應答自己,他逕自走到了亂旁邊留有幾寸距離的地方、盤腿坐了下來。光是那麼做,亂便不安地把原先伸直的膝蓋給屈近身體。

   「聽說遇到了另一個亂啊。」

  「厚說的?」

  「厚說的。」

  亂嘟起嘴道:「就知道他會跟你說……」

  「就知道厚會擔心才對吧。」藥研糾正。

  「嘛、」亂閉起眼睛,笑了起來,「那也沒錯。」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說到正事,亂又變回原本不乾不脆的態度,藥研看著亂抱著膝蓋的手,潔白的手指正不安分地在指甲上點點按按。

  「讓我也關心一下心愛的兄弟如何?」

   心愛的兄弟、心愛的兄弟……。亂在心中復誦了兩次藥研的話,說不出是高興還是討厭,因為就和過往的每次鬧彆扭一樣,藥研的這句話就和他本人一樣狡猾而可惡。偏偏,自己就是對於這句話特別無法招架。真氣人呀……。

  假冒的血緣關係或許真的有那麼點神奇,才會讓心臟在得到一句平淡無聊的傻話時突然變得虛弱。

  「對那個亂說了。」

  藥研轉過頭,發覺到亂的聲音不太像平常一樣尖銳,是低沉的,像給某種沉重的東西牢牢壓到底處。



  亂他說:「說了『我最討厭你這種人了。』」







  藥研,你能想像嗎?不,還是不要去想像比較好吧?那個亂藤四郎有著剛好垂到脖頸底端的短髮哦。藥研。

  和我一樣的金色髮絲,在肩膀上端清爽地搖曳的樣子。撤換掉輕飄飄的裙子而改上習以為常的短褲。戴上凜然的堅毅的表情。

   站在他對面遠遠的我一眼就看見了。



  「很適合呢!看起來很有粟田口的樣子!」

  不知道是身邊同伴們傳來真實存在的話語還是我自己內心中小小的自卑自厭所幻化而發出的聲音這麼說。

  同樣是亂藤四郎。同樣是吉光之手所造。明明無論是對面的他還是我,都毫無疑問地同樣是作為粟田口難得的亂刃短刀。

  可是,為什麼呢?

  聽到那句話的同時,我低下眼睛往自己垂在肩膀還有胸前的長髮,不知怎麼感到渾身恐怖地看著。無論是從裙襬的粉色荷葉邊,或者那之下延伸的被絲襪包裹的小腿和腳尖,突然全都變得不可思議地怪誕無比。

  與此同時腳底好像輕了起來,鞋子的尖端雖然仍是確確實實地貼在地上的,我卻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否真的、還有好好地踩著鞋底下那實心的泥地。

  居然會一時之間茫然害怕得不知如何自處。



  在演練的指示被傳遞下來的時候,我馬上就衝出去了哦。

  憑藉著短刀高速的活動能力,我像是飛箭一樣地激射,也許還要更快,像是幽靈,我覺得自己像是幽靈一樣出奇地直逼到對手的眼前。所以在其他刀劍才剛拔出刀的時候,我已經正尖銳地對著亂藤四郎姣好的面孔。

   亂藤四郎露出驚訝的表情。

  「咦。」他說,漂亮的唇型張張闔闔,「是另一個我啊。」這麼說著的時候,他手上那把反射著銀光的刀也將我的攻擊給牢牢架了下來。

   「另外一個我」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人痛恨的字眼。

  我揮舞著與他同樣的刀刃,作出同樣機敏的退後和欺進,然而對方──那個被說是更符合粟田口家的亂藤四郎,卻像是一把比我更優秀的刀,在攻擊防守的回合間,五五勝負的狀況似乎無法期盼,對方總以更從容而慧黠的樣子遊走在我的刀鋒對側。

   一切都讓我咬牙切齒。



  「你一定、覺得很驕傲吧?」

  「那是當然。」對面的、比我更優秀的亂張揚自傲地說:「作為比較強大的一方來說呀。」



  那理當便是榮耀的粟田口與生俱來該懷有的自豪。



  其他演練的人們似乎也打得就要分出勝負了──狹窄的視野餘光,我看到了厚正在往這邊奔跑的身影。他豎著眉毛著急地跑來,嘴巴裡還著急喊「亂」的名字,是那麼大聲呼喚著──啊啊,明明演練就要結束了,眼看就要得到援助了,可是我的心情卻怎麼也慶幸不起來。

  太糟糕了、太差勁了。無藥可救。

  為什麼呢,平平都是一樣的亂的臉蛋亂的血肉並且擁有著亂藤四郎的名號。卻會有這樣好比雲與泥的差距呢?感覺到羞愧但又滿懷不甘心,憤怒的同時卻覺得下一秒就會痛苦地哭了出來。

  為什麼要以那個姿態出現在我面前呢?

  啊啊,好難過、好難過啊。

  這樣一個被劣情充滿的我呀。其實是個失格的亂藤四郎嗎。



  「強大、……嗎?」

  我趁著這點間隙狼狽地退了幾步。

  「原來這個樣子也好意思說出這句話嗎?」看著對方一瞬間在臉上露出的愕然,像是被一根細長的銀針突地戳了一下,一不小心嘴巴裡就忍不住迸出了嗤笑的聲音:「好厚臉皮呀,明明心裡完全不是這樣子想。」

  覺得內心有什麼東西正在大肆翻攪著。那些想說的話和不想說的話,通通混亂得分不清楚一二。它們像是模糊不堪的血肉被臨時拼湊出不完整的樣子,通通變成作嘔的模樣,亂成一團後從我嘴裡帶著惡毒的語氣被吐了出去。

  「為什麼要為那個樣子沾沾自喜?覺得那個樣子更像是粟田口的亂吉光?就那麼想要被稱讚、想要得到一期哥還是其他刀劍們讚許的眼光?啊、啊啊,你就那麼……」



  就那麼討厭自己原本的模樣嗎?

  看到對方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睛痛苦睜大的樣子。在目光交疊的那段時間中,我在那雙杏目圓睜的藍色眼底裡,看見了自己。亂藤四郎那粉色的唇開開闔闔,誇張地拉開忽大忽小的嘴角弧度。



   「──自卑到這個地步的傢伙喲。」

  扁著眼睛,在厚正直的刀刃突刺進來結束這一切充滿滑稽與矛盾的鬧劇之前,我終於用最像是憎恨透了的口吻說了:「我最討厭你這種人了。」





  ◇◇◇



  「說完這句話之後,那個亂藤四郎露出了像是受傷了的表情。」



  本丸的湖泊映照著藍色的天空。從遠處望去的話,湖水就像被一層透明的發亮的光鍍著一般燦爛,在風吹起的時候還可以看到晶瑩的水光;要是從現在開始啟步縮小距離,去到架在湖泊上的那座紅橋,靠著欄杆然後把頭低下去張望的話,會看到什麼呢?池底下的淤泥和破碎的石塊?

  藥研把視線從湖泊處收回,轉換著放還到他那抱膝的兄弟身上。「是真的受傷了啊。」他附和亂的話語。

  「嗯……嗯,可能是吧?」亂含糊地說。頓了頓又問:「你會覺得我很過份嗎?藥研。」

  「不好說啊。」

  「啊、那就是覺得我很可憐了。」

   藥研看著對方沮喪的表情,嘆了一口氣。別人的自傷自憐他都不太擅長應付,於是他說道:「是啊,真可憐啊,身上到處都是破破爛爛的傷口,衣服也髒了,雖然手入室暫時滿了,不過還是可以到我那裡去處理一下吧。」說著就要站起身。

  「哦,好啊,」亂回答,伸手拉住藥研的衣角:「那藥研要溫柔地對待我喔?」

  「是、是。」

  「……不會就這樣討厭我了吧?」

   亂原本以為藥研會發出像平常一樣,冷淡的哼笑或是敷衍地打馬虎,可是沒有。在風又悄悄颳起的時候,出乎自己意料地,他只得到了對方一句沉穩的答覆。

   「不會。」



  不會討厭。怎麼可能討厭。

  因為是心愛的兄弟。

  亂和藥研同時地,都在腦子裡想起同樣的話。





  -fin.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0-6-23 16:1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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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0-6-23 16: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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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極化修行。



  笑面青江背後有鬼



  ◇◇◇



  極化修行。

  由古老器物,作為刀劍本體的骨以及寄宿於上的心靈經過靈力的供給造化出似同人類般的形貌及意識操使,那便是附喪神的具體體現,刀劍男士。

  為了守護歷史而披甲戴麾,在理應褪色卻鮮明的過往沙場中來往征討妄圖改變史實樣貌的敵人,與之相應的需求並不只是強大的力量,更還有相匹配的強大心靈。

  距離第一個謀求更加強大的成長,踏上修行旅途的刀劍男士出發,已經過了一年的時間。






  「啊,你回來啦!嘛、說起來確實已經過了四天了呢!總之,先去向主上報告一下吧?還是說……」

  作為此座本丸第一把顯現的初始刀兼常任近侍,加州清光收回如他本人一般鮮豔的打量目光,終於不再去觀察自己身上這一套改換過的新服裝,這下卻又在說話到一半的當兒停頓下來。

  加州清光露出打趣的表情,語帶促狹:「還是說,你有其他想要見的對象在呢?那我也不是不可以先替你通融一下喔?」

  笑面青江聞言也莞爾。

  儘管是作為被調侃的一方,但他並不討厭講話活潑的人,不如說他也挺歡迎這種不懷惡意的玩笑,否則本丸的大家要全是那麼一板一眼的性格的話,之後的日子還真會過不下去。

   「不,我還是先去看看主上吧。」青江竊笑,說道:「反正人是溜不掉的。」

  「行啊。」加州清光聳肩,「那就跟我來吧。」

  跟隨於近侍刀引領的步伐,他們每走得靠近審神者的房間一些,所遇的刀劍們也就陸續多了起來。多半是止於招呼,但也有見了青江後忍不住圍過來的人。

  譬如粟田口的孩子們。

  數日不見,小短刀們還是那麼精神奕奕,青江聽到幾把輕柔的聲音正悄悄傳遞耳語,那些窸窣的話語有幾句飄了進他的耳裡:「啊,青江先生回來了!」、「青江先生也變得不太一樣了呀!」、「青江先生……平安無事太好了!」

  細小、稚嫩的聲音宛若垂柳般搔人耳鼓,令他忍不住發笑起來。他停下步伐向短刀們招手。短刀們見狀紛紛撒丫子跑來,只一下子,青江就被他們圍成了小圓圈的中心。

  「哦,真是熱情啊。」他友好地撫摸其中幾人的頭,笑問:「好久沒見了,大家過得好嗎?我看看,有沒有人長高了呢?」

  接過青江旅行道具的五虎退搖頭說他沒有,在五虎退旁邊的前田藤四郎則回答他只是四天的時間是長不了多少的,他還不忘語重心長地提醒青江,請青江務必記得不要在他們家的後藤哥哥面前提起身高方面的話題。

  給他這麼一講,青江才想起現在本丸裡的正確時間只是他踏上修行旅途的四天後而已。雖然自己被傳送到了過去時代後停留的時間早早超過了四天,約略有一個月吧,但待到他回本丸,時間修正力會把他不在的時間差額進行補正,於是流逝掉的一個月實際上也只相當本丸的三到四天。

  他笑笑地答應前田,保證自己不會誤踩後藤藤四郎敏感的話題地雷。

  素來與青江要好的小短刀們一人一句地攀著和青江說話,就像一群小鳥在唱詩,小小的聲音相互交雜,令場面十分熱鬧──與之相反,他們的小叔父,站在走廊半途的粟田口派打刀,居然也以有些在意的目光往這邊注視。

  對方僅是看著,並不真正言語。青江雖然早早便察覺對方的注目,一時之間卻也要考慮起搭話的需要。

  「嗯?鳴狐也出來迎接呀?是很在意短刀們騷動的原因嗎?」比起猶豫是否要攀談的青江,同為打刀的加州清光倒是馬上便開口了。他特意從原先所處的前方走回來,向鳴狐說:「沒事的,就是青江剛剛回來啦,接下來大家又要一起忙碌了。對了!你看他是不是樣子變得不太一樣啦?」

  「……」

  鳴狐的眼睛本來就細長,當他目不轉睛盯住某方時,那又不免更加懾人。鳴狐安靜不是什麼稀奇事,但不知怎麼回事,就連對方肩上趴伏的供狐此時竟也出奇沉默,一反平常幫忙鳴狐代言的情況。

  青江維持臉上友好的微笑,不去猜測對方的意圖而僅僅等待著響應。半晌,他才聽得鳴狐說道:「……太好了呢。」

  笑面青江看到那面冑下的微笑立時明白了過來,他禮貌地朝鳴狐微笑,而不如同加州清光驚訝於鳴狐親自開口一事。

  畢竟以事情的緊要來說,鳴狐的反應確實在情理當中。





  除了途中被粟田口派的刀們攔截住以外,他們沒再停下來與其他刀劍們攀談,那些畢竟只是次要緊的事,一會兒過後再來慢慢閒話家常也不急。

  說是這麼說,笑面青江仍是忍不住對著路過的歌仙好好擠眉弄眼了一番,被對方回了個毫無懸念的視而不見。

  在不受耽擱的情況下,審神者所待的大房間很快便出現在視野。加州清光止步於拉門之前,他簡短但恭謹地向房內招呼,而後才拉開紙門走入屋室,同審神者窸窸窣窣說了些話。

  在這段時間裡,青江僅僅是凝視著拉門上服貼的素色和紙望得出神。他離開本丸左右不過短短幾十日,此刻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思緒就像滴入水中的黑墨,很快就消融無形。不過多久加州清光走了出來,示意青江可以入室報告。

  走入裡頭,審神者便端坐在整個房間最中央的位置,揚首等著眼前的脇差走近。儘管有面罩阻隔,青江也能清楚感受到審神者溫和的視線……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觀人的眼睛得要銳利,看人的眼則須溫和?

  雖然只是被投予一道極其普通的注視,青江也知道自己正被現在的持主钜細靡遺地打量。

  「不對我說些什麼嗎?」青江輕輕笑了幾聲,用和氣的方式打破了沉默:「經過一趟修行回來,我可是有所改變了呢……畢竟,刀這種東西,就是應該要與主人相合才行的啊。」

  對於他以曖昧的表情說出的曖昧話語,審神者淡淡地說:「是啊,確實改變了。」語調聽起來像是在笑,十分輕鬆。「我看過你寄回來的信件了,如同你在書信裡頭說的,去了京極家,是吧?我也覺得那樣很好──不過、」


  「我尚有一事十分不解,」


  夏日午後總是特別的溽熱,審神者的房間就是再寬敞,也還是逃不過熱度的侵襲。

  淨是讓人感到難受的悶熱空氣呢。青江想。


  「你雙目生出的變化,也與京極家有關嗎?」


  端坐的脇差盡是微微地笑。


  「嘛啊。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呢?」

  青江原先瞇彎的眼睛稍稍睜起,作成柳葉一樣的纖長形狀,裡頭兩隻露出的黃色瞳眸在因歪動身體而斜開的前髮間鮮明地存在著。

  「我可是不曉得的。但您又是怎麼看待的呢?我們附喪神們的,由您的靈力賦予,幻化而造出來的血肉與外貌,原來究竟都寄寓了什麼樣的意義?」



  ◇◇◇



  由黑暗的陰影底處生成的虛假形貌。

  在那裡頭,蘊含著、

  意義?


  他打從一開始便比起其他刀劍同僚們,更加不可忽略地在意這件事。

  顯現於本丸,與任何剛獲得人軀的所有刀劍一樣驚異於自己具有溫度和五感的新生血肉,青江在視察鏡中反映的人影一事上特別興味昂然。

  自己這副依審神者靈力交構築成的身體在印象和興趣上都十分滿足青江的個人喜好,然而,其中唯一令他感到在意的,莫過於當他撥開瀏海時,發現自己有著不同瞳色的雙眼這件事。

  「一隻黃的,一隻紅的、呢……真特別。」

  青江對鏡子裡頭的虛像說,口氣像是喟歎。

  因為就連「出生」不久的他一看也曉得自己臉上的這副樣貌,並不稱得上普通──與眾不同謂之異,他是異樣之物啊。

  轉過頭,他朝邊上正無聊查看指甲顏色的打刀同僚詢問:「能不能好奇問一下,為什麼我會是這副模樣呢?有什麼深意在嗎?」

  「嗯……你說什麼?深意?」

  加州清光放下手,朝發出疑問的青江直望,「不好說呀。雖然不能肯定有多少關係,但刀劍的相貌會多多少少反映原來刀生的經過。」加州清光這麼說道。

  「刀生?」

  「啊啊。像我的搭檔哪,他就有一副和原主十分相仿的鼻眼呢,而我則是在行事風格、個性上像那個人。其他的傢伙也多多少少是這樣子的,比如說今劍吧!要是按照這樣的推測,你也有可能是這種情況……」他說,纖長的手指搖搖晃晃,最後手心翻上地朝青江指了過來,「如何?在青江的原持主中有誰是兩眼眼色不同、或者眼睛不便的嗎?」

  「很可惜不是呢。」

  「欸……」加州清光想了一下,他把手勾在後頸邊上,「那麼、是你自己?與你的本體有關吧。青江除了被磨短過以外,有遭受過其他刀劍本體的損傷嗎?」一面回想本丸裡所有已經出現的刀劍們的情況一面懷疑:「或者是與你本身有關係的傳說啊、軼聞啊……」

  「軼聞啊。」

  「嗯,怎麼?有想到什麼了?」

  「可能……稍微猜到了也說不定。」

  軼聞啊。那麼也只能聯想到那件事了。



  早已遺忘是在哪個時代的沙場,面臨那樣的敵人,在呼嘯的疾風將身上的白裝束吹得列列作響時,前方的對方正握准身上那把淨白的大太刀。

  肯定是聽到了話的。

  笑面青江十分肯定自己的聲音儘管是其他人聽不到的音量,但要傳達到對方耳裡卻沒有問題。


  「我為什麼無法成為神劍呢?」

  「雖然是幽靈,但畢竟還是幼子。」


  沒錯呢。



  啊啊。請您、請您……

  抱一抱孩子吧。



  黑暗裡的母親真的是以高興的笑容說出這句話的嗎?懷抱中那繈褓之兒的幽靈,難道便不曾發出過瑟瑟害怕的嚎泣嗎?

  石燈籠的遺骨哦,恐怕什麼都不會記得了。但是他,饒是經歷過三次大磨上經歷的笑面青江,卻從來忘不掉、甚至不知該從何開始遺忘起的那段往事。

  夜闌燈滅,武士踩在受濕霧浸潤的爛泥路上的腳步聲沉重可聞。而羊腸小道邊佇立已久的幽靈,她的聲音像針一般冰涼尖細。

  在好幾輪睡與夢的回路中,青江都會像受到一根銀針戳刺般,疼痛地清醒,非要他把自己的目光放到拉門的門柱上去順著上頭那些彎曲糾繚的木紋往復攀沿幾遍才能重新睡下。

  有時,他也會聽到幼子深夜漫泣的聲音。

  本丸裡頭的短刀雖然盡是以年幼的姿態顯現,但絕非會像人類腹生之子一樣輕易哭啕的存在。

  青江曾經想要尋覓那哭聲的來源,當然,除了自己以外別無他人能聽到的聲音光是本身存在就已經足夠不合情理,在那之後他遍尋各處也找不著聲音源頭,自然也不是意外的事情。

  假意不去細想便行、要是遲鈍點就好了。青江卻固執起來。他無法不記掛那些回蕩在夜裡的嗚咽,為此也做過許多徒勞無功的嘗試。

  還真有一陣子了。

  他經常在夜半時分,於房間的緣廊上獨自一人靜靜地坐著,像等待自己的故人前來一樣望著沙地外的樹叢。在夜風輕撫過枝梢時,他總是瞇尖眼兒往那瞧去,但每每不見一雙腳的到來。

  到底在等待什麼?覺得誰會前來?

  誰呢。



  「是否遭遇了什麼怪事?」

  他沒有將那些傻瓜一般才做的事情說出去過,然而,也就是他反復進行那些近於丑時參拜般荒謬的夜裡儀式好一段時日後,某日與他一起擔任馬當番的太郎太刀突然問起了他的近況。

  「嗯?沒有呢。」看著對方突然停止刷鬃毛的手,青江回答了又問:「怎麼突然這麼問呢?」

  「唔嗯……心中總有想要確認的意圖,因為感受到了不淨之氣。倘若你並未感到不適便罷,請無須多慮。」

  哦──。

  他微微笑地應,哼聲後便不再言語。

  儘管多少有點對不起對方善意,但太郎太刀的那番話著實像是一劑扎實的強心劑。

  青江猜想如果自己持續進行這些事情,自己或許就真的有能夠見到那抹過往幽靈的可能。就算他其實並不清楚自己見到它們後,究竟將要說什麼話、又要做什麼事情才好,但事情一旦開始了便停不下來。

  在那日之後,他開始對著夜裡的空氣說話。一句連著一句地說。

  起初還有些猶豫,話語也十分生疏,「今日的月色真好,希望有人可以一起看呢」、「星星很多哪。看著這些星星,每個人會想到的東西都不一樣吧」「據說星星串聯成的星座都有各自的傳說呢」「簡直就和我一樣」「傳說的話,除了庇佑京極家的逸聞之外,最有名的還是那個吧──」「斬了嬰孩和女鬼的除靈刀。是我唷,那把刀就是我唷」對著毫無人蹤的空地一遍又一遍地說,把文字組成話語,把話語串作成片的呢喃。

  「就是我啊,當年斬了幽靈的刀。」

  青江笑著,說著,像唱歌一樣滔滔不絕的獨自一個人的聊天。



  感謝主上分配房間的英明,或者說感謝青江刀派至今只有他一人到來的現況。即便是這樣鬼鬼祟祟的舉動,在持續了一個多月後竟然也幸運地未曾被人發覺,實在多虧了這使用單人房才享有的個人自由。

  也正是由於無人知曉,青江的行動才有變本加厲的本錢。他甚至有幾次還帶了酒回房,在跫吟的共鳴中一邊酌酒一邊叨念,假若不知情者在旁聽去,恐怕真以為那是場歡愉的月下小宴。

  說是寂寞吧也實在寂寞。

  如此,身為當事人的青江卻並不寂寞,更是歡喜得很。

  不好說是酒精催化帶來的幻影抑或者真實的願望實現,青江總覺得自己在林深處看見了白色的影子,彷彿房內搖曳的燭火般不穩地虛晃。

  過來啊。

  青江呵呵地笑說。

  他嘴角一勾起,然後一眨眼,那影子卻又不見。

  真可惜。

  他放下原本往前招出的手,歎息道。



  ◇



  「啊啊,真是、霧好濃啊……。為什麼要來這種鬼地方作訓練啊?在這裡,連路都很難辨識了,還要應付時不時可能出現的敵人。」

  「嘛,只要砍就對了。」

  「你不要說得這麼簡單……」加州清光歎了口氣,不過轉眼間又笑起來:「但也沒說錯啦!總之,多注意點吧!尤其這裡還有隨地的陷阱,小心別掉下去。」

  「嗯!」

  誠如走在行軍最前方的沖田刀們那一搭一唱的對話,霧裡訓練必須要搜集四萬顆數量的玉,除了要達成這目標本身便十分麻煩之外,更加棘手的果然還是過程中這片不合理的訓練場地。

  目光所及盡是朦朦朧朧的白霧,無論以搜查探索、或者以戰鬥來說,都無疑是非常惡劣的環境。為了查清肉身前進的方向是否安全必須耗費相當程度的精力。青江張望四周,發現他周遭的兩柄粟田口短刀也不約而同露出嚴肅的表情。

  其實以短刀敏銳的偵查能力這點應該不成問題,青江也並不太擔心兩個孩子,反而相較於他們倆……

  青江別過頭,向走在他後頭的人問:「還好嗎?走在這片迷霧之中會不會太辛苦了呢,御神刀大人?」

  「比夜戰來說還行吧、哈哈。」

  受到問候的石切丸恰好也看著自己,聞得青江的話語,他朝青江擠出個看上去有點可憐的尷尬笑容。

  哎呀,有點萌。青江不看場合地在心裡取樂的同時,石切丸接著應道:「若是我獨自前行是辦不到的,但現在有你們帶路,要做的事情已經輕鬆許多──我只要跟緊在青江後頭就沒問題了,沒錯吧。」

  「是呀是呀,就是這樣。我很可靠的。」青江笑起來,作弄說:「所以,你可別東張西望,要好好地盯准我,別讓我離開你的視野喔。」

  「青江……。」

  雖然不是首次被青江用這種曖昧的話語騷擾,但石切丸還是有些招架不住地露出苦笑,他臉上困擾的表情教青江莞爾不已,甚至,還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於是青江將手抵著頷下,繼續說:「畢竟霧這麼濃,分散了可是很難找呀。如果是石切丸你走丟了,我或許還有辦法找到你;但如果分心迷路的是我自己……哎呀呀,除了押隊的石切丸之外,搞不好就沒人發現了呢?」

  「嗯……那我就努力尋找,直到找到青江為止。」

  「石切丸大人居然要來找我嗎?呵呵,太感動了。但是,我有點擔心你也跟著迷路,那便不好了。」

  「我必定會告訴其他人一起幫忙。現在的隊裡有可靠的加州君和藥研君他們在,所以沒問題,儘管放心吧。」

  「嘿──。」

  青江眨眨眼睛。見對方越回答越認真,連說話也不復剛才平和的語調而變得稍顯努力,這令他興致大起,忍不住興起了考教石切丸的念頭,問:「要是沒那麼簡單呢?說不定我是被迷霧中的什麼東西拐跑了呢?」他偏斜著頭,玩味地說。

  「什麼意思?」

  就在他們兩人交互說著這些閒話的時候,其餘四把刀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便被漸漸地拉大,隊友的背影被迷霧籠罩,影子都不那麼清晰了起來。只要再走得遠離一點恐怕就要消失不見了。石切丸皺起眉頭,趕忙加快步伐追了幾步,而青江僅僅是隨著他的腳步動作。

  「你看。這片霧這麼濃,連隊友的身影都很難看得清楚。」青江邊走邊說:「可是卻又處處埋藏陷阱和機關,危機四伏呢。」

  說至一半,他伸出手拉一把對方的袖子,令石切丸不至於一腳踩進邊上那一漥不知深淺的泥濘地。

  「除了隨地皆是的沼澤和爛泥,還有不知從何射出的毒箭、威力可怖的炮彈、跟強大的亂七八糟的敵手。嗯,甚至還有剛剛遇到過的、在空中突然漂出的紅色鬼火。這裡已經是奇妙到讓人見怪不怪的程度了。那麼,就算此刻再出現個類似歷史溯行軍或者檢非違使,並且以誘拐刀劍為目標的新敵人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是吧?」

  在看到前方藤四郎短刀的身影變得清晰時,兩人才安心地重新放慢腳步,其中,藥研似乎若有所察地停了一下步伐,他回過頭,見後頭的石切丸和青江都確實跟上後才重新始動前行的腳步。

  石切丸看起來是鬆了一口氣。他撇過頭,看著身旁悄然而立的大脇差,對方掛著若無其事的表情等待他回返的答覆。

  「歷史溯行軍、檢非違使……」石切丸啟口,神情頗有些無奈,「青江所假定的不是這個吧,你何不如直說呢?你預設會從霧裡出現的東西是幽靈啊。」

  笑面青江往他望了過去。

  「我沒有這麼想。」

  「沒有嗎?」

  「我沒有預設它出現。」

  「那難道是希望嗎?」

  「哈。」青江笑了聲,聲音乾澀地像是水龍頭裡流出的最後一滴水。「用詞真犀利啊。」

  「本丸裡的刀們除了我以外,幾把具有神格的刀也已經察覺到了最近幾個月來彌漫在本丸中的不淨之氣。」石切丸說。見青江的目光只是一個勁地向前看,而沒有打算要接他話語的意思,他便繼續說下去。

  「起初我們以為是與歷史溯行軍交戰時被同伴們不慎帶回來的氣息,但照理而言本該幾日後消失的邪氣卻遲遲未散去,反而一天比一天地增強。我們都起了疑心了,青江。雖然不知道這股氣息是否有直指的目標和攻擊性,只是本不該出現的東西終究是不宜徘徊在此。」

  「……」

  石切丸嘆了一口氣,他放柔聲音勸道:「放棄吧。雖然我不知道你具體做了什麼,但無論是什麼事,都不要再這麼做了。」

  青江沉默。

  他當然是不同意的。就算是平常隨和親切的青江,偶爾也會有反常起來變得固執難以說服的時候。

  簡直就像人類一樣,因為私情而變得頑固、變得死心眼。是認為不說話便不算答應嗎?像這樣子的抵抗有任何意義嗎?

  他們倆誰都明白沒有,但石切丸知道這算是溫柔的青江所能做到最薄弱的任性了。

  其實自己大可以按照與其他大刀們的共識,把這件事情稟報給審神者知道。那樣一來,就算青江再不情願,也會因為無法違抗審神者的命令而放棄這件就算繼續下去也不會有好結果的事情。

  然而,就像青江有自己的私情一樣,石切丸也確確實實地懷有著自己的一份不忍。

  最重要的是,只是強迫地以命令的方式並無法解決青江的心結。

  ……雖然青江此刻正在進行的作法也是同樣的徒勞無功就是了。他想。



  「前幾日,我在你身後看到了黑色的影子。」

  這句話成功決定了青江目光投來的方向。不會有錯,石切丸十分篤定自己沒有看錯對方眼裡一瞬間閃過的歡欣。對此,他既是覺得可憐又感到慶倖。因為接下來,他必須要潑冷水了:「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和它們再見一面。但是青江,你真的覺得在沒有實體的狀態下,被斬殺已經超過千百年的幽靈母子還能存在於世上嗎?」

  「這……」青江逞強地笑,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可不是你我能說准的、啊。」

  「還是有一些隱藏的規律在。」石切丸說,「你我同為附喪神,是因為我們同樣是作為古老的刀劍,被世人、被曾經的持主投注過心力,被相信具有特殊的靈魂──日本的八百萬神靈信仰大抵皆是如此,按照人類長久以來傾注了心情才得以成形的傳統。雖然同是鐵打的刀劍,但卻因為各自的本體、持主、遭遇、軼話不同,被世人相信會有不同的形貌,並且被這份相信鑄成不同的靈魂形貌。而你現在所冀望看到的東西卻不是如此,當年被斬殺的人類母子肉身早已經消殞,除了你以外也早已無人記掛他們的事。他們是被世間遺忘之人,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哪裡也不可能存在了。」

  這些話語由身為神劍的石切丸來說,顯得格外具有說服力。青江臉上顯出肉眼可見的破綻,薄汗浮在他的額頭邊搖搖欲墜。

  「但你剛才不是說了,」他艱難地說:「你說你看到黑影了不是?跟在我身後的……」

  就像你看到了一般、啊?我這幾多個日子裡頭,其實隱隱約約也曾經瞥見過一兩回的,白色喪服的遊魂。

  石切丸喲,那不是我眼花或錯覺。因為你們、像是太郎太刀那日同我說的不淨之氣、你們這些被供奉到神社裡頭別樣厲害的大刀們──不都也看見了嗎?

  那不即是說明它們還存在了嗎?


  「那個不是幽靈。」石切丸垂下眼睛,丟出的話語擲地有聲,簡直像是有個東西被砸碎了、發出轟然巨響,令青江瞠大了雙眼:「是你啊,青江。」


  那是因為你強烈的意念和供養般的行動,才從黑暗之中幻化出來的虛假之物。

  他們只是你的執念而已。

  由古老器物受人相信而誕生的附喪神,以及,由附喪神的意念創作出來的遊魂。


  明明同是由黑暗的陰影底處生成的虛假形貌,卻有本質上的區別?

  由他的心所生的幽靈啊,在那裡頭,蘊含了的、意義?


  ……完全不存在。


  青江心裡湧上一陣無法遏止的可悲。

  若那些全不過是由我己身創造出來的怪物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無論是跪下來乞求原諒或朝根本抓不住的白影伸手甚至淒慘地痛哭流涕,也全都從可悲的贖罪變成了對著鏡子般自艾自憐,連自我滿足都遠遠談不上──因為我絕對無法獨自抹去那些在我心裡逐日逐日增加的後悔。


  「喂喂,青江、石切丸!你們兩個,從剛才就一直拖慢隊伍怎麼回事──噯。青江?」許是注意到後方隊伍的行進異常,作為隊長的加州清光終於親自掉頭過來。他抱怨到一半便訝異止住質問,旋即皺起眉頭,「沒事嗎?你臉色很差啊!身體不舒服嗎?你在剛才的戰鬥中受傷了?還是……」

  「沒事。」青江截斷詢問,「拖慢行軍真抱歉,我沒怎麼樣。」

  他笑瞇瞇地說。但加州清光仍是懷疑,而他邊上的石切丸也依然是副愁容滿面的樣子。

  根本瞞不住異狀。青江索性低下頭,讓長髮將他的臉半遮蓋去,不再教人窺見他的表情。

  「真的什麼事也沒有。對不起啊,都是我不好。」




  大抵是從那日起他便結束了幾個月下來的愚蠢行徑。

  石切丸說那些已經形成的陰暗東西沒有辦法在短時之內消失,但只要停止猶如供養般的舉動便能確實地阻止事情惡化下去。

  究竟是怎麼個惡化法呢?青江雖然有點好奇,卻也不想惹得對方操心,遂不去詢問究竟。

  除此之外,他開始時不時去聽石切丸日常的祈禱與淨化儀式。那本是石切丸首先提議的,青江不排斥也沒有理由拒絕,便嘗試性地去了一次兩次,孰料後來在旁看著居然也生出興趣,所謂「一試成主顧」大約就是這個道理,雖然青江也不過是在旁風涼地看著石切丸忙東忙西罷了。

  今年的冬天冷得快,在氣溫低了之後暖桌暖爐熱水袋全搬出來使用以外,就是本丸的院子也已累積出了一層薄雪。

  白花花的風景讓已經看得眼熟的景物又變得新奇起來,頗有如夢似幻的美感,讚歎這季節風光的同時突然意識到一年的時光又過去了,彷佛人一般,總是在四季更迭才會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事。

  本丸為了迎接新的一年,刀劍男士們皆各自忙碌起來。加州清光和壓切長谷部自不用說,廚房裡一天到晚都能看見燭臺切光忠與堀川國廣占在裡頭討論新年菜式,且後者還與歌仙兼定組成了大掃除監督的組合,指導所有人執行灑掃本丸的事宜,短刀脇差們就是當中最勤奮可褒的了,時時都能看到他們拿者抹布或掃把穿梭在大小房間中的身影。

  汰舊換新啊。青江無聲地在心裡想。他手腳撐著那前日才上過蠟、變得光潔溜溜的木頭地板,向石切丸端坐的地方悄聲爬去。

  「新的一年要來了──」他拉長聲音說話的同時,手上還拿著自己那戳長馬尾的尖端去搔對方的手臂。「那麼,我身上那股邪惡的氣,到底有沒有就此散去吶?偉大的石切丸大人?」

  每次他這麼一講,石切丸便會揪著眉毛,作出淺淺的笑容但總是不言語。

  那就是沒有了。

  青江對此忍不住感到好笑。

  啊啊,真固執,信仰和信者本身淨是一個樣子。只不過是數十個日子裡的實踐就能將妄想化為真實,他的妄想也真強大。

  就和他不過是一個夜裡斬了一對是死是活也說不準的母子,卻念念不忘了整個刀生同樣荒唐。


  「唉,我果然很專情對吧?」

  聞言,石切丸又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青江猜想,石切丸起初之所以提議自己去聽他的祝禱是覺得這樣可以幫助他去除邪氣的影響。

  確實,在那之後看見的次數已經大大減少,即使如此還是未能完全根除。

  夜裡的啼哭偶爾能聞之,而那在他庭院裡的怨靈偶爾也會在石燈籠照不見光的地方出現。還看得到的原因,或許和自己本為與幽靈具有淵源的刀有關係,也可能是他始終無法從心裡完全割除掉這個意念的緣故。

  「這裡誰也不在喔。」

  「嗯,是啊。」

  這樣毫無意義糾纏彼此的程度就相愛成仇的戀人一樣。

  會有放過彼此的一天嗎?









  ──主へ

  いい夜だ。柳の下から幽霊が迷い出てきそうなほどにね……。


  信的內容他寫了一半便擱筆。實在是心緒不定,再者也找不到適當的話題。

  偏偏審神者在行前曾多番提醒他,出門修行的第一日定要寫信去通曉平安,其餘日子裡則自行斟酌便可。

  傷腦筋啊,無話可說卻不得不寫,若再拖宕下去,他真打算要寫幾個調情段子到信上去了。



  首次不是為了出陣或遠征以外的目的而踏出本丸大門,也已經有一天多的時間了。清晨還看得到本丸裡的石燈籠,深夜卻來到了陰暗的河畔邊。

  河岸垂柳沿邊蔓生,成一片墨綠風景。這裡究竟是哪裡呢?人生地不熟,不小心迷失方向的他不禁歪頭思考。

  他此番出門雖是打著修行的名義,但實際上卻沒有實際想要造訪的地方──還沒想好,沒有下定決心。或者、出於別的原因。

  想要見面的對象是幽靈的話,他究竟要如何才能看上一眼?操弄本丸那台傳送機器,是否就有辦法將自己輸送到冥界或地府的那端呢?又或者自己走過了三途川,才想起那幽靈恐怕在幾百年前就早早投胎轉世了呢?不過會在深夜的路邊老晚都還站著的恐怕不是一般的鬼吧,連轉世資格都沒獲得也說不定。

  如果找到使用自己把幽靈斬殺的那個人身邊,在那個人揮刀之前阻止他,就能找到這個問題的解了嗎?

  哈哈、不行的。

  若那樣就是他的解,那不便只是為了自己好過而改變歷史罷了。

  歪曲掉已經造成的因果業力,那麼他就不再作為是和幽靈掛勾的笑面青江。



  他走在路上,夜裡行人無多,僅少少幾家旅棧將歇未歇,也已經逼近熄燈的時刻。青江倒也未決定是否要住進旅宿休息,怎麼說他也是習慣多次出戰京都夜戰的要員,一兩次露宿在外頭倒也不成妨害。

  就在外頭徘徊未定的時候,一位想來是老闆或掌櫃的人從一半明暗的旅棧內探出頭來向他招呼。「進來住一晚吧?我們還提供早飯!」那人說。

  青江搖頭。

  「這麼晚,再過不多時候這條街可就沒人了!看,其他旅店不也幾乎熄燈了麼?等會兒您可找不到其他地方投宿了。」

  青江又搖搖頭。

  「哎,莫非是身上盤纏不夠?甭擔心,幾個錢兒的事,能算你便宜點!」

  他原本還想再搖頭,然而嘴裡憋不住的笑聲卻比動作還早一步地冒出來:「謝謝,真不用了。」聽他這麼說,那人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青江見對方居然為此煩惱也有些驚訝,他本以為對方只是想趁一日結束前再多賺一筆小錢,如今看來倒也不單純如此。

  「那好吧。」對方態度仍是猶疑,語氣誠懇地又來相勸道:「真不考慮下?客官莫嫌我這般糾纏嘮叨,委實是為了您著想。我們這帶地方並不乾淨,時候晚了卻在外面逗留可是十分危險。」

  「不乾淨?」

  「邪門得很!」對方說這話時神秘兮兮地,兩隻眼睛還忍不住左右方向的道路飛快瞥了幾眼,很是忌憚的樣子。看到對方如此驚懼的神貌,青江以為是附近有惡徒出沒,遂下意識將手悄然往自己掛在腰側的刀身摸了去,他雖有些嫌煩,也不真的太擔心。

  但接下來卻聽到那旅棧老闆驚恐萬分地說:「我們這帶鬧鬼啊!」



  產女。那旅棧老闆那麼稱呼他口中的鬼。

  據傳言,「產女」是死於難產的母親化成的怨靈,由於尚未見到孩子便喪生,母親的遺憾變成執念進而使其成為妖怪,而連帶地,在同一場難產中不幸死去的小孩子的鬼魂也大多會因為無法平安出生的怨氣不得化解而成為怪物。

  好一個似曾相見的傳聞。

  如此相似、甚或幾乎相同的見聞,居然是件會在漫長的年月中一再發生於不同地方不同時代的事情,果然無論是歷史或傳說,都不愧是根基於人類而層層衍生出的普世存在。他啼笑皆非地的同時,心情難免也複雜起來。

  對方開始長篇大論起他們這附近是哪個牛年馬月死了哪家的產婦、哪家的長子早早夭折了去,青江聽了,覺得是無用的信息,便也不打算繼續與對方繼續乾站著,於是提出了告別之語。

  那人話匣子一旦開了便停不下來,這會兒反而比詢問青江住宿時更捨不得放人離開,好在夜深霧重,青江以夜裡趕路必須走得早為藉口才得以脫身。

  在對方悻悻然收起門外的布招子時,青江彷佛臨時起意般回過頭。

  「對了,」

  旅店老闆朝人不解地瞧去。

  「……方便的話,能告訴我那產女幽魂出現的地點嗎?」他微微笑著,若無其事一般:「我可得細心避開,別不小心誤入了那裡。」





  柳の下から幽霊が迷い出てきそうなほどにね。

  いやいや、斬りたいわけじゃないさ。人に害為す悪霊や、いくさの相手ならともかく、

  迷い出てきただけの幽霊まで斬りたがるようじゃ、それは人斬り狂いとどう違うんだい?

  もっとも、今となっては、僕がいるだけで、幽霊の方から逃げていくようだけれど。



  審神者交付的信紙被施行了奇妙咒術,當他停筆封緘,平安信就自動消失在它所泛起一陣光中,轉瞬,他手裡只剩空餘的涼風。

  嗯哼。青江笑著回味自己信裡寫的內容。

  要是幽靈真的一見他就逃之夭夭,自己也絕對不會去追。他會就此死了這條心,早些休息以待黎明,然後他將以嶄新的心重新投入到修行的內容。丹羽家、柴田家、豐臣家、京極家,自己會去拜訪他的前主們之一吧。

  這大抵是清算的最後一次機會。在這段出門修行,可以依照自己心之所向、放手去做的自由而短暫的時日,想要任性而為的話就只能趁這次,錯過的話再沒有了。

  朝泥道上夜最深沉的路口走去。走遠了岸邊茂密的柳蔭,水聲也跟著脫離聽覺捕捉的範圍,漸漸地趨近了目的地,視界內已經可以看得到那個傳說的路道岔口。

  旅棧老闆並不把話說死,他只說:不一定碰得見,也祝青江不會遇上。那產女確實專挑了扼緊出入此村的要道出現,居民或旅人多少有倒黴的傢伙會被逮到。

  真是狡猾。方才旅店老闆這麼評論。

  可不是嗎。青江低聲應和。

  那是怎麼迫切的希望才讓一個幽靈還得這麼煞費苦心啊。


  純黑的夜幕就像是水一樣,安靜地在頭頂波蕩。他的馬尾給周身圍繞的霧氣浸得有些濕潤,鬢髮也有幾束貼在頰頸上。

  腳底半液的濕泥沾滿鞋底,雖是步步踏地卻有種腳底虛浮,讓人以為誰在夢中的不真切感。他回想那個不完全屬￿他的往事,他的某一任持主也是這樣走在水一般的深夜,跋涉難行的路途。


  「……請、」


  他抬起頭。

  對了,也像這樣。

  不知什麼時候眼前出現的他人的足腳。是赤著腳的,腳底卻幾乎不沾泥濘。他看得十分確定,因為附近倏忽出現的紫青色磷火將這一切都照得分明。

  請抱一抱我的孩子。

  女子穿著傳言裡的白色喪衣,但喪衣卻不如傳言中被加油添醋地染有一整個下半身鮮血。她也並不微笑,只是兩隻眼睛抬起來茫然無助地看著人。

  ……啊啊。可以。

  青江微微笑地,二話不說伸手接過。

  繈褓中的嬰孩輕得像是空氣。他掂了兩下確定自己並沒有生出錯覺,這孩子是真的只有這麼些點重量,沒有溫度也感受不到脈動。

  是個死的。但孩子的鼻尖卻正在履行呼吸的假像動作,小小的鼻端像起伏的小山,緩慢在呼吸氧氣。孩子只是閉著雙眼,毫無情緒的表情與其說是安穩,其實更像是木然。

  等他抱穩了孩子,方才那詢問他的女子早早便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去。

  留下幼子給他是打算做什麼呢?青江有些愕然,他將嬰兒抱得更緊些,然後試探性地在附近不願的範圍內走了幾步,但始終不見女子身影。

  他只好就那麼繼續抱著。也不知是不是疑心,懷裡的小孩似乎是重了些。

  就近躲入了一棵路樹的蔽影,青江在那裡等待女子回來。然而十幾分鐘過去了,周遭除了遠處幾戶人家門前的掛燈便是無邊無際昏暗的夜色,寂寞且闃靜,再也沒有他以外的人影。

  與此同時他也篤定了自己剛剛並不是產生錯覺。

  懷裡的小孩越來越沉,起初像是空氣,後來像紙糊的假人,現在已重得宛如石頭一樣。他有預感,這妖異的幼子還會愈來愈重,直到他忍受不住而把它丟棄為止。

  青江勉強以只手單抱的方式輪流令左右兩手得到休息,但是很快地,孩子的重量便已經超過了他一手能負荷的上限。

  縱使是操使刀劍的關係手,也開始因為酸痛而發起顫抖。冷汗涔涔地流,淌濕一整片額際,為了支撐身體死命抵住樹幹的背也被摩擦得生痛——儘管這樣他也阻止不了自己即將負荷不住重量的狼狽與無力。而伴隨於從臂膀傳來彷佛撕裂的痛感的,是腦仁開始一陣陣發暈的不妙現象。

  丟掉吧。

  鬼一樣的話語在他的腦裡激蕩起來:把這個東西丟掉,或者乾脆砍殺它。

  或許應該要當機立斷,把懷裡那怪異無比的東西丟掉才是。丟掉吧。這是個懷有惡意的東西。不該對它抱有同情或憐憫。丟掉吧。必須丟掉。沒錯,就算直接丟在樹根下,拿刀斬成了兩半,也不會有人責怪他的不是。

  所以,現在、立刻、放手!



   「雖然是幽靈,但畢竟還是幼子。」

  他囈語,然後用更大的力道抱緊了那孩子。



  石切丸聽聞他要出門修行的消息時,曾問過他想要修行的原因。

  當然是想要變得更強囉。自己這樣告訴他。石切丸好像也接受了這個回答,又問他打算去哪兒修行。

  他笑起來,老樣子地試圖玩笑:「哦呀,這麼關心我啊,呵呵。」

  「是啊。」

  出乎青江意料,石切丸居然大方承認了,一點也不同平時招架不住曖昧話語的模樣。溫和的微笑老實地鋪在石切丸臉上,令直面他的青江反而有種找碴不成的尷尬。

  「嘿欸,這樣喔。那麼,你怎麼不對我說些可愛的挽留話語?……我可是要從你的眼睛前面遠遠離開哦?都不擔心嗎?」

  「嗯,不擔心呢。因為我會為努力修行的青江祈禱平安歸來的關係,所以青江就放手去做吧。」石切丸不顧對方一瞬間露出難為情的窘態,率直說道:「再說,青江很可靠的,對吧?」



  他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那日淩晨的尾巴就在他不經意間溜走了,形同鬼魅悄無聲息。最後,等到他在樹下悠悠轉醒時,才正是天尚未明的時候。彎月亭亭地掛在淡藍色的西方天際,看上去就猶如一張透明的微笑一樣。

  之後任憑青江左右追目,白衣產女或是詭異的幼子之靈都不見蹤影。他不會說他們的怨氣和自己的愧疚從此完全消弭,但是他覺得,有些事情似乎已經變得比前還要好了。

  「唉唉──胡亂的閒逛結束了。」他站起身伸展酸疼的軀幹和四肢,微笑望著昨夜踏過的泥道足印,足跡從遠方的村舍點綴成線,一路邁到他所立之地。青江緬懷地朝那看了最後一眼後轉身,離開了樹的蔭影。

  「……接下來,要去哪個懷念的傢伙那裡打擾好呢?」


  他還是會伴著當初那股遺憾走下去。

  在他的整個刀生,還有作為刀劍男士的現在。



  ◇◇◇







  在他把修行的內容全數報告完畢後,審神者簡單表示了對他的勉勵和期望,青江一一笑著應付了。不過,就在待到他準備告退時,審神者忽然說:「應是心的變化。」

  「嗯?」

  「刀劍男士的外貌不是由發起召喚的審神者決定,這個你知道的吧。」

  事實上,無論是個性或外貌的構成,都有很大一部份的原因是出於人們對於刀劍的想像,那是與刀的本體形貌、原持主、經歷都有關聯,十分複雜的來源再再牽涉組成。而此番你的瞳色改變則明顯不是如此,它是出於你自身在心境的轉換。

  你在修行中做的事情,顛覆了原本的自己──這個顛覆不是指改變歷史那樣荒唐的舉動,而是你對於自己,「笑面青江」,的再認知,讓你對於自己某一件事情上的看法產生轉變,並且這個轉變接著被反映到了你作為刀劍以外的具象形貌上。

  聽完審神者對自己早先提出來問題的響應,青江只是眨眨眼睛。

  是嗎。他說,然後笑得瞇彎了眼。

  「雖然不知道你先前為何所困,但如今的改變相信是好的事情吧,恭喜你了,笑面青江。」審神者的嗓音聽起來也像為青江高興似地,說道:「這樣一來,也算不辜負了產女的傳說呢。」



  結束報告的任務之後,不知怎麼,他突然很想快點見到石切丸。

  審神者在那之後向他訴說的幽靈故事真是一點也不可怕,比起怪談反而更像是在現世中玩樂透彩券該怎麼發財的小道消息——傳說只要堅持抱著產女的鬼子直到最後而不鬆手丟棄的人,就會獲得產女的回報而有好事情發生、什麼的。他莞爾地回憶,一邊加快了步伐的速度。

  快步穿梭本丸的廊道,通過晾衣場和手合道場邊的沙地,青江急忙忙下終於來到石切丸所在的祝禱部屋的門前。他想著,如果自己把修行遇到的事情,還有審神者剛才說的內容全數告訴那個人的話,那個人會有什麼反應呢?

  會和自己一樣發笑嗎?或者是按照那人敦厚的性子一般,會誠心祝賀他呢?  

  其實他也並非真的那麼介意石切丸的意見,但如果可以看到那傢伙臉上溫和的笑容,並且從對方那裡收到一句「太好了」的話語,那應該也算是好事一樁吧。



  -fin.





  其實這篇文之前有在水裡寫字貼過了,但想想同樣是敝本丸的故事,還是想要把它跟其他篇放在一起。

  補充幾個故事沒寫到的點:

  *時間:敝本丸從2015/8月開始運作,故事中段寫到的秘寶之裡是同年10-11月的那場,石切丸和青江的對話也設定在同一年。而青江極化修行是2017/8月的事。

  *雖然胡亂了一把,但由於青江刻意遮掩,所以整個本丸裡只有很少數的人查覺到青江的事情,如太郎太刀、次郎太刀(故事沒出場)、鳴狐還有石切丸(只有石切丸是全盤知曉);順帶一提鳴狐這裡採用了有點冷僻的同人私設:鳴狐立繪所作的「狐之窗」手勢,有從中間的空洞往外看能看到鬼神等靈體的謠言→故設定鳴狐有通靈體質,對那方面的東西能生出感應。

  *然後也刪掉了一個本來想放卻無處可加的劇情,內容大約是青江問鳴狐既然早先就知道自己胡來的事情,為什麼還會放任他和粟田口的短刀們親近呢?不會擔心傷害到他們嗎?而鳴狐回答「因為青江對孩子很溫柔,所以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的。」

  *雖然我的CP取向確實是石青啦!但寫的時候我沒有特別要寫CP!

  *我不知道自己寫的夠不夠明白……總之是青江因為巧合(或者命定?)舒解了自己長久罪惡感的機會,連帶讓他跟自己達成和解。因為當初寫這篇故事就是想自我圓滿那個青江真劍立繪的女鬼,所以套到這個故事解釋的話,就是因為青江和自己和解了,所以他的執念不再只是執念而變成了令他自己更強大的一分力量。大概是這種感覺。

  *在此提兩個影響我寫這篇故事情節很深的作品。

  【MMD刀剣乱舞】シャルル【にっかり青江】 Nico番号sm30981606

  〈にっかり青江の幽霊退治〉 Pixiv 作品id=56149857

  這篇故事有幾處出現這兩個作品明顯的影子,例如:前者使用曲的歌詞,以及後者故事裡青江坐在庭院的場景。

  以上兩個作品都是非──常優秀的青江相關故事!希望喜歡青江的人也能看看!

  雖然感覺還有些話想講,但後記已經太話癆了很討人厭,所以就到此為止!假設這個故事有那麼一點點觸及您喜好的話就好了,謝謝看到這裡!><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0-9-7 01:3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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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0-6-26 15:4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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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宛如小田原評定


  ◇◇◇◇◇



  01.




  那是某一天突然出現的身影。

  銀色的髮、藍色的眼睛,明明是刀,卻宛如幽谷百合的化形。


  ◇



  那日,結束遠征歸來的山姥切國廣在毫無預警的狀態中走入食堂。光是移動自己那猶如鉛塊沉重的步履便教人費盡力氣,他因此錯漏了本丸內異於平時的蛛絲馬跡,沒注意到掛在走廊的刀帳欄位多了一個名字、一路上那些好事太刀路過的交頭接耳,更沒注意到自己久遠以前便識得的那股氣息。

  他沒任何防備地踏入那塊地方。前一秒,山姥切國廣還撐著飢腸轆轆的身軀,腦袋充斥的也盡是胡亂吞食的打算,然而這些卻在他瞥見那把刀的影子瞬間全數消解。

  山姥切國廣覺得自己就像被冷空氣灌滿肚子,方才累積數小時的飢餓感沉到腹底,相反地,一股乾澀感如蛇一樣爬上了他的喉嚨。

  本歌。山姥切。山姥切長義。數個字詞闖進他的腦海,它們正是他自這座本丸顯現後的數年,早已擺弄唇舌不下數百遍的詞語,那些名稱不同,但始終如一代表著那唯一一把刀的稱呼。想把體內的焦躁趕跑的欲望令他下意識嘗試發出聲音,但最後乾旱的聲帶只是沙啞地冒出了一些滑稽的、笨拙的口沫聲。

  至此,他終於認識到這一新鑄的事實:

  山姥切長義在卯之四月最後一天於本丸顯現。



  就像他一眼認出對方身分,命運似乎也想呼應他的驚愕,彼時,坐在笑面青江身旁的山姥切長義身體一頓,注意到門口呆站了人影。

  當那雙目光開始游動,無法移開腳步的山姥切國廣將為那道視線刺中也是料想可知的事吧?

  不知道自己在對方眼裡看起來是如何一副樣態。以附喪神姿態出現的首次重逢,竟然是在他比平常更加狼狽萬分的場合中發生。他還沒聽過對方的聲音,卻好像已經知道了他會發出哪種嗤笑。

  然而預想中的情景一件也沒發生,在冷汗順隨他即將壓抑脖頸的動作滑下前,山姥切國廣在不穩的視野中發現對方已經別開臉,繼續進行剛才他與笑面青江的交談,山姥切長義的身上既沒有不快的表情,也沒有像是要起身前來的動作,除此之外,甚至是半點將眼睛停放在自己的多餘時間也沒有。

  ……?

  山姥切國廣愣了愣,感到腦海一片空白,直至堀川國廣向他搭聲,和泉守兼定從他背後推了一把才重新喚回意識。


  剛才,「他」的反應……

  一股難以言喻的違和感自暗處孳生。



  就彷彿對自己──對山姥切國廣──站在這裡的事情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



  該本丸原先是座相當勤務的刀劍據點,早期一切由政府派發的任務皆積極參與,然而,好景不常,這狀態維持兩年左右的短暫時光,而後就有如失去彈性的橡皮圈般,該本丸的活躍度直線下降,僅僅維持最低限度的運作。在最灰暗的時期裡,甚至有少數幾把刀便因為審神者分配的靈力過少而自該本丸消失。

  即使如此,該本丸依舊延續迄今而未解散。

  不過,到前些日子為止,該本丸都還處於審神者長期未歸的狀態,更別談這兩年的聚樂第特命調查。兩次,聚樂第的調查任務該本丸足足缺席了兩次。特命調查的監察官,當年隱匿身分的山姥切長義,自然也與該本丸大部分刀劍無緣相逢──唯有這期間擔任過近侍刀的前田藤四郎與亂藤四郎看過一面,並且出於使命將其拒於門外。

  「這次也不參加嗎?」

  監察官沉默好一會,「怠慢職務。」最後悶聲下了評論。與任務內容的評判等第無關,只是他出於私人意志做出批評。對此作為近侍刀的亂藤四郎既不以為怒,也並不羞恥,目送對方離去的時候,亂甚至高舉起臂膀揮手,向監察官大聲地說出下次再見。

  即便只有這兩柄粟田口短刀見過來訪的監察官,監察官真實身分為山姥切國廣的本歌‧長義鍛造的打刀,這一事在該本丸也早非秘密。這全都得歸功於科技力量、以及幾次從演練對手的本丸那裡聽聞來的小道消息。最初掩蓋住山姥切長義真面貌、那塊搖搖欲墜的白布,現在確實已經掉落在地。

   「……咦?監察官是……山姥切、長義?」

  堀川國廣喃喃唸著那個名字。由第一部隊成員帶回來的八卦以長了翅膀的速度在本丸內飛快流傳,不久便人盡皆知。當其他刀在興致勃勃議論以後該如何用稱呼區別兩個山姥切時,同為堀川派的脇差兄弟則用驚訝與擔心交雜的眼神望向自己。

  「那不就是兄弟的……」

  「……。啊啊。」

  堀川的兄弟,對方彷彿玻璃珠般清澈透明的眼睛毫無拐彎地望向自己,山姥切國廣餘光瞥見了那對眼睛倒映出的自己的虛像,不知怎麼,那竟分外教他無法面對。他明明是從堀川國廣的眼光裡看見自己,卻像看見不在此處的另外一把刀。

  接下來幾日,山姥切國廣有意無意避開了鏡子,簡直像懼怕鏡子裡的幽靈會竄出來一般。

  那樣過度緊張的反應持續了好一陣子,但看一日復一日,審神者遲遲未表現出任何想要吸納山姥切長義的意思,光陰流逝,兩年多的時間竟然也就這樣悄無聲息過去。對於堅固的無機物而言絕不漫長的時間,施加在擁有人軀的他們身上卻完全不再是那麼回事,包括審神者行蹤消失的那些日月,山姥切國廣依然提心吊膽。



  近侍刀亂藤四郎與幾把可以拿定主意的刀商量後,將不參與第二次聚樂第的決定公告出來。

  好久沒有出陣啦。上次出陣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啊?哈哈,我的印象還停留在迎接大包平的聯隊戰呢!那是因為鶯丸你一向只記大包平的事情不是嗎?眾口叨叨說著這些,山姥切國廣則異於那些噪動聲,一個勁盯著那用墨筆寫出的「不參與」告示。隔著一些距離,從粟田口刀派的位置傳來亂那清亮好認的聲音。亂說,監察官這次可是挺生氣的呢!但沒辦法嘛,主就是不在家呀!

  「我猜呀,主大概是覺得有我們在就夠了,已經對其他的刀不感興趣了吧?」

  這件事情就擱在了心裡。

  也許以後也沒有見面的一天?他已經開始這麼想了,但又同時覺得這種想法像是自我欺騙,也像一種逃避的安慰;同時,他又無法不戒備會在未來某日接到第三次聚樂第的消息。那時究竟會不會出陣呢?會有自己的位置嗎?按照情形不太可能吧。讓他出陣或許就得不到好的評價,畢竟對方是那個山姥切……不過到目前為止,也從沒聽說聚樂第評價不公的新聞。

  最重要的事情是,明明連能不能出陣這個前提都無法確認啊。想像這些全也只是無聊且無意義的妄想罷了。山姥切國廣在一陣沉默後頹唐地闔眼。

  但就算是這樣宛如循環,不斷重複類似模式的漫長時間,也有終究迎來改變的那天。首先是審神者回歸,而後是久違的部隊出陣與江派刀劍的到來,最後,終於連山姥切長義也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自己的本丸。


  看見自己的白日夢變成了近距離的現實。

  對山姥切國廣來說,當下除了毛骨悚然以外很難找到第二種形容。





  山姥切長義不慢不緊地融入了本丸的生活。這個本丸有不少山姥切長義的舊識在,左文字的太刀、保存在德川美術館的後藤、鯰尾藤四郎、物吉貞宗;又或者先前有一面之緣的亂與前田,現在暫時向其借住了房間的笑面青江;當然,還有長船派的刀劍。

  有他們在,山姥切長義不乏交談的對象,他與所有的刀都能和平的相處,也與所有的刀涇渭分明保持些許距離。




  「嘛,好像也不是像謠言聽說的那麼囂張的刀嘛。」加州清光說。

  當第一波梅雨糟蹋了剛洗好的棉被後,新撰組的刀們像是頭上戴著的天然雷達產生反應,午餐時間代替不在的堀川兄弟一同坐滿了他的周邊。

  看著加州清光邊說邊晃動他那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山姥切國廣莫名想嘀咕,最後還是忍住了說出要找一把比會在池田屋邊大叫例行公務搜查邊踹開門還更囂張的刀應該不容易這句話的衝動。

  「沒錯沒錯!其實是蠻好的傢伙啊!昨天他也稱讚了我和之定的風箏,眼光很好!」附和加州清光的話語,和泉守兼定自豪滿溢地認同道。加州清光聽完卻做出挑起嘴角的笑。

  「嘿,歌仙的我可以理解。但是稱讚和泉守的塗鴉呀……」

  「你有什麼意見嗎?」

  「沒啊。就跟你想的一樣,想說真的是很善良喏。」

  「畢竟和泉守畫畫很醜。」

  「什麼?!安定!你再說一遍!」

  「新……新撰組的刀!吵死了!全食堂都能聽見你們的聲音!」


  壓切長谷部的怒吼聲以浪潮之姿傳來,惹得整個食堂的視線分成了兩股,一往長谷部看,二則聚集到他們這邊。

  罪魁禍首的新撰組刀們不以為意,反倒是山姥切國廣狠狠拉下頭上的布緣。難道堀川的兄弟一不在,新撰組的刀就控制不住將食物鏈活生生暴露出來的慾望嗎?太糟糕了。兄弟,快點離開烘衣機回來……。比起臉皮厚的當事人們,山姥切國廣更急著想置身事外。

  似乎由不動或藥研說了什麼,又有鶴丸跟著幫腔幾句,帶跑了長谷部的注意後,這邊挨罵的幾把刀才繼續吃飯。他們滿足完嬉鬧心,終於將焦點從幼稚的鬥嘴導回正軌,再度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關於山姥切長義的事情。為什麼他們要在自己面前聊這個話題呢?山姥切國廣不禁納悶。因為他是山姥切仿作的關係嗎?還是只是單純在抒發對新人的好奇心而已……?

  無法判明眼前幾把刀的心意,但聽他們說出來的,都是一些對山姥切國廣而言難以想像的情景。就連方才和泉守兼定說的風箏,他也沒能想像出山姥切長義興味盎然盯著風箏打量的樣子,更遑論對方討厭耕作、喜歡手合練習,想像出會跟著燭台切光忠與小豆長光在廚房做甜點,或者陪鶯丸與大包平坐在緣廊的畫面。

  重複著將食物往口中送的單一動作,原本美味的食物此刻也因為分心變得味同嚼蠟,山姥切國廣食不知味地在飯桌前坐著。

  「話說你呢?山姥切。」

  本來還絮絮叨叨的和泉守兼定忽然停下交談,看向對座安靜多時的刀。這把刀某些時候特別敏銳,像這時候也是,即便平時山姥切國廣就以寡言作為日常和泉守兼定卻把話語逕直往他拋來。

  「什麼?」

  「你跟那邊那個山姥切啊。剛剛一直都是我們在講,沒聽你怎麼說啊?那什麼,不覺得這樣有一種放錯重點的感覺嗎!比起我和清光安定,你跟那個山姥切相處得如何才是最重要的吧!」

  「嘿……不錯喔,兼さん,很帥喔!」

  「兼さん,真是會耍帥耶。」

  「啊──閉嘴啦你們兩個!有夠煩!」和泉守兼定氣惱向玩鬧不休的小夥伴吼,接著朝山姥切國廣再度投去的眼神也連帶變得更兇狠幾分,那可真是赤裸裸的逼問。

  山姥切國廣假裝沒發現他的視線,繼續向眼前的鯖魚伸筷夾剝。想著和泉守還是一樣啊,照舊喊他山姥切。這個山姥切。那個山姥切。兩個山姥切的。

  真虧他不覺得厭煩。

  「你笑什麼啊。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嗎?」

  聽剛剛新撰組刀的敘述,他們肯定也已經與他的本歌見過幾次面才對,難不成那傢伙沒對他們說過嗎?說山姥切這個名稱究竟應該屬於誰。山姥切國廣將唇抿平了幾秒,正經道:「我沒笑。」

  「你明明……哼──算了。所以呢?你那邊究竟怎樣啦?」

  「沒什麼特別……」他答覆得拖沓。

  從鯖魚的魚肉斷面發現細刺,他楞了一下,望著白針似的魚刺,突然覺得麻煩無比,一雙筷子頓了頓,改扒一口白飯進嘴裡。

  要說是魚派還是肉派,一定是肉最好。山姥切國廣很喜歡吃燒肉。很久以前的某一年中秋節,審神者不曉得怎麼回事竟在追完兔子跑的戰役過去後號召大夥進行烤肉之宴。不是應該要吃月見團子嗎?各把刀劍紛紛吐槽,唯獨山姥切國廣心裡分外讚賞審神者的決定。國廣所作的刀都是喜愛吃肉的。

  「是嗎?」和泉守兼定不疑有他,手裡筷子的尖端唐突地指過來──倘若堀川國廣在場鐵定會伸手將其打落。這樣太沒禮貌了,兼さん,快向兄弟道歉、之類的,恐怕會這樣教育搭檔吧──「這不就奇怪了嗎!不是聽說那個山姥切很喜歡找你碴?別的本丸都是這樣說的……不過這樣也好啦。」和泉守兼定毫不懼怕傷人地說。

  但無論是比著自己的筷尖還是話語,山姥切國廣似乎無動於衷。「誰知道呢。」他說:「其實我還沒和那傢伙說上話。」

  「咦?」

  不只和泉守兼定,就連一旁兩振沖田刀聽了這話也露出意外的表情。還以為那個山姥切和我們是同一掛的呢,大和守安定這麼咕噥,山姥切國廣實在不曉得他在指什麼。

  「真的假的?一句話也沒有?」

  「啊啊。」

  「那個山姥切來這裡已經半個多月有了吧?你在躲他喔?」加州清光撐著臉頰問,細長的眼兒也因吃驚而瞠大。見山姥切國廣以搖頭答覆,他長長「哇」一聲,以半篤定半訕笑的語氣道:「那就是他在避開你了。哎呀──!山姥切,你該不會是被討厭了吧?」

  無論是誰都這個山姥切那個山姥切地稱呼著他們。山姥切國廣眨眨眼睛。「……討厭啊……」他重複加州清光吐出的字眼,竟然找不出反駁的話語。

  或許自己也沒有反駁的意思。那個人討厭他,想想好像才是最自然的情況。

  想著,這時坐在他旁邊的大和守哼嗯一聲。山姥切國廣聽聲目光往旁一飄,發現對方碗裡剖開一半的鯖魚也同自己碗裡的一樣,白肉中露出魚刺。下一秒,大和守安定就把它扔進加州清光的碗裡。

  居然就這麼拒吃了啊。真是誇張。

  「就算被討厭了也無所謂。」大和守安定轉頭向他說:「你也討厭回去就好了。」

  是歪理啊。

  山姥切國廣無言地與對方互視,在那雙眼睛裡他找不出任何一絲開玩笑的意圖。他不太確定大和守安定這算是在安慰自己嗎,但無論如何,當加州清光開始數落起這種挑食行徑有多幼稚時,山姥切國廣只是一心思量剛剛得到的那句話語,並在最後陷入迷惘。

  討厭嗎……?

  他默默拔起了鯖魚的魚刺。




  ◇  



  ──你也討厭回去就好了。

  先不論對方如何想,山姥切國廣所知道的,是他並不討厭對方,至少目前是如此。



  山姥切國廣與山姥切長義的關係是仿作與本歌,天正十八年,遊歷至相模國小田原城的刀匠堀川國廣受足利城主長尾顯長所託鍛造的長義仿作。他是那時候誕生的。

  照理來說,物品至少必須經歷幾十年、百年的時間,才由可能形成付喪神,天正十八年鍛造的自己當時還單純只是一把普通刀劍,並沒有自我意識……理應是如此。然而,依照他所聽、所見的經驗,這事情並非沒有例外存在。

  有些刀擁有自己在刀匠手下誕生的記憶,粟田口刀派的刀多半印象深刻,而他的兄弟堀川則顯然對此全無印象。

  至於山姥切國廣,「自己」雖然不記得當時的事情,別的本丸的山姥切國廣有些卻猶有記憶。他們記得火的煙熱、雪的溫度、當時一觸即發的戰局、期間內不休的爭執、漫長不到底的家臣會議、甚至是──有些演練時遇到的山姥切國廣說,他記得海的模樣。不是與本丸的夥伴們、也不是與現任持主一起去看的小田原的海。

  波光粼粼的海無法以鏡子為之比喻,真正像是鏡子的是──



  「國廣。」

  「第一次看見海讓你覺得很驚訝,是嗎?」



  ……那是、


  「編造的故事?」

  「是記憶裡存在的片段。」


  對方淡淡地說,陽光下的金髮閃閃發光,刺眼得不得了,髮上夾帶的沙塵正是千里迢迢移駕到演練所的結果,沙塵帶來土地的味道,配合那雙碧綠的眼睛,遠看簡直像一朵向日葵。

  他們同樣挺直胸板,對方看起來卻硬是比他更坦蕩些。撤去白布掩藏的對方一旦看得久些便令自己疲倦,彷彿對方髮間的沙子有一粒恰好掉進他的眼睛那般。他沒自覺地拉了下布緣,而這一幕對面的山姥切國廣縱使看見也未做出表示。

  「我也不確定這份記憶的真實性。那傢伙、……本歌他是真的說過那句話嗎?關於那日的小田原海,還有那段期間,在小田原城曾經和本歌相處過的記憶是真實的嗎?……就像你說的,我記得的事情,你並不記得,現在沒有其他探究方法事實樣貌的方法,所以,我也不打算再深入追究。」

  「是這樣。……對了。……你有問過、其他的……」

  「……誰知道。有還是沒有呢。」對方嘴上那麼說,卻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來。畢竟都是自己的緣故,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對方試圖模糊的秘密。他以不甚滿意的目光盯著對方,但被輕易無視過去。對方說:「只從複數個你我的回答做確認沒意思,多數決這種東西,留給決定現世遠征就夠了。」

  「你們還會去現世遠征啊。」

  「和兄弟去過遊樂園。」

  「真羨慕。」

  「嗯……喂,說起這個是想做什麼?」

  「抱歉,一不小心……你快回到正題吧。」

  「總之,」對方頓了一頓,說:「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解讀就可以了。我這麼認為……不,是這麼決定了。」

  「決定……」

  「啊啊,沒錯。不好意思,是不能詳細告訴你的事。說了就等於干涉其他本丸的事務,所以……。你……怎麼說才對……那些、已經是六百二十年前的往事,六百二十年是很長的時間,所以、就算記不清楚也很正常,還有……,重要的是現在跟以後……。……哈哈、……,說話真的挺難的,我不太能好好表達自己的意思,抱歉。」

  「……沒什麼,別在意。」

  「你之後再自己想想吧。」

  「啊啊。」他也答覆。


  之後語焉不詳的自己說完告別了他、回到準備歸城的隊伍裡。

  山姥切國廣朝對方點頭就算是說了再見,演練所外頭設置的長椅接下來便只剩他一個人靜靜坐在那。直到辦理簽到手續的夥伴們來找自己之前,他決定繼續在這裡等待。

  形形色色的刀從他面前走過,幾乎每把都是熟面孔。本丸剛建立的時候他尚無法叫出他們的名,如今只看見化形也能直覺聯想到他們本體的樣貌。眾刀在他眼前熙來攘往的身影構成一塊畫布,他們同樣是穿越數百年光陰來到這裡,就像是時代洪流的具現,那件內裏蔚藍的披風也一道地出現,順從輕快的步伐一齊路過他的眼前。他想起前些日子在本丸裡聽見的小道消息,忍不住拿它與眼前的景象核對。

  啊啊,沒錯,是這樣子的。

  確認了事實與謠言的吻合,他心中有一點點的心滿意足。

  可以參加演練果然讓他很開心吧。最後山姥切國廣這麼想著。

  路過的山姥切長義直到完全離去也沒注意到他的注視。他想那樣也好,要是被別的本丸的刀、又是像他這麼尷尬的刃選,一直瞪著看。會被對方認為是在挑釁也說不定。

  「山姥切君,手續已經辦好了哦。我們在第三個道場,準備好就帥氣地上吧!」


  燭台切光忠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應聲而起,將白布往空中揚開後跟了上前。




  ◇




  「我們本丸也不怎麼缺錢,不用去了吧?」當某人如此說著的時候,亂藤四郎便帶著甫署完名的出陣名單走進了大廣間,那一秒,一旁坐著的人都直說博多藤四郎當時的眼睛真是有如金幣放光。


  大阪城地下調查。


  這是久違的出陣。渴望戰場滋味的刀劍們全引頸企盼,無非是希望亂張開來的嘴唇接下來會唱出自己的名,然而他們大多也早預知了那份先發名單的內容,活躍的主力刀左右也就十來個,尤其那些已經出門修行的,他們幾乎已成為第一部隊的固定班底。

  可真沒有驚喜感啊。鶴丸甚至在亂開口前便無趣哼了一聲。

  「短刀,亂藤四郎。」

  「短刀,厚藤四郎。」

  「脇差,笑面青江。」

  其餘的刀抱持不多不少的期待,以近似湊熱鬧、一種觀看揭曉彩券開獎的心情聽亂一個一個喊出預料中的名字。


  「打刀,山姥切長義。」


  詫異了一瞬。

  不過也很快就明白了。

  山姥切長義顯現不久,為了提升練度帶上他合情合理。實在是近年罕有新人加入,刀劍們花費幾秒才反應過來,疑惑一解,不少古參刀便已在此時預見了下一個名字。

  「大將終於想到要攏絡部下的感情啦!很好很好」「哦,這算是給鬼金棒嗎,靜待結果吧」在藥研跟厚絲毫沒在掩蓋的交頭接耳後面,亂的嘴唇輕啟,將一字一句清晰地彰明:

  「打刀──」





  山姥切國廣做行前準備時胸口仍舊充滿了不真實感。走上熟悉的石板路,腦中卻突兀響起了那首「通過容易,回來困難」的童謠旋律。

  本丸城門偉然屹立在前。只有出陣、演練、修行以及去萬屋採購時刀劍男士才會被允許通過這裡,經過審神者未歸的數月,他已經很久未曾踏足此地,直至前幾日演練被叫上才脫離了那處境。當時他便覺得稀奇,現在才想通那原來是為這次出陣熱身的用意。

  按著刀鞘走近。

  他的夥伴集結在那裡,隊員當然也包括山姥切長義。

  對方來到本丸一個月有餘,但他們尚是第一次站得如此接近。沒有小田原時期的記憶,沒有參加聚樂第調查的時機,坦白說,他其實、根本不曾仔細端倪對方的樣貌,絞盡力氣從腦海裡掏出的全只是像那日在食堂驚鴻一瞥的印象。

  而此時那具為潔白的披風包裹的身軀,無論怎麼看都與自己十分相像。與對方站在一起便相形見絀……他才不那麼想。但確實每多前進一分,不知如何錯置手足的矛盾就愈加強烈。

  「啊,終於來了!大家等你很久了哦──山姥切!」

  部隊長的亂第一個發現他,在亂花一樣綻開的笑靨歡迎後面,厚跟螢丸接著側過臉來向他致意──隨即,山姥切長義也是同樣的動作。

  才剛望見那貼在臉側的銀色髮鬢,山姥切長義轉頭的動作卻忽地停頓,脖頸以原來的幅度扭回原位,那就像是沿山稜線進退的日出日落一樣,本將浮出的臉頰輪廓也隨之退縮。遇見這樣的反應,山姥切國廣不禁也跟著緊張,一顆心提到咽喉位置。「……──」等到發覺自己張開唇瓣時,他的嘴已經固定好了某個形狀,只待聲音替話語賦形。

  他們之中率先開口的人竟然是自己嗎?山姥切國廣腦袋一片空白,然而就在同時,忽然一股力道撞上了他身側,來人用莞爾的口吻說:「哎呀哎呀,麻煩借過一下,讓我擠擠吧!」

  往旁一看,喜愛玩笑的脇差正用打趣的眉眼向他問候,隨即如泥鰍般滑順地通過他身旁,咕溜鑽入他與山姥切長義之間的餘地。

  「嗯哼。果然沒錯,這位置磁場比較好呢,難怪我會突然想待在這。」

  「呼。」

  誰笑了一聲。

  「真的是磁場問題嗎?」山姥切長義偏頭,嘴角壓著些許的笑意。翩翩而至的青江此時已經站了個筆挺,他好整以暇表示:「嗯嗯,沒錯哦,是塊風水寶地呢。」接著朝長義微一微笑。「硬要形容的話,感覺就像待在兩山之間一樣。」

  「……是嗎。真有趣。」

  說著,忽然回首向這裡望來一眼。猝然接受到那紺藍的直視,山姥切國廣有一種動身不得的錯覺。

  「你看,我們本丸不也是築在塹地中央嗎。」青江繼續說。

  「啊啊。」

  山姥切長義收回視線,淡淡回應道:「這裡的座標我記得非常清楚,畢竟,我可是親自造訪了兩次。」

  「親身體驗啊。前監察官大人真是辛苦。」青江也說,扭過頭向已經悄悄站在自己另一身側的另一把山姥切詢問:「呀,山姥切。剛才那一撞會痛嗎?真抱歉,我偶爾也蠻迷糊的說。」

  故意而為的舉動,根本沒用上力氣不是嗎。山姥切國廣對於這一明知故問感到咋舌,最終又是青江逕自替大家做出奇妙的結語:「你們該慶幸擠到這裡的不是螢丸,大太刀可是很大的啊……我是說刀的事情。呵呵,那樣一來,想必會弄疼你們兩個吧……啊,當然是指被大太刀戳到的事情喔?」



  「第一部隊,要出發了哦。」

  亂的聲音終止了一切意味深的交談。





  ◇◇◇




  「停。」



  到此為止。對方說。


  除了已經夥伴向前走遠的腳步聲,只能聽見地道兩旁照明火把劈啪燃燒。那火焰映進對方的瞳芯,變成銳利的光,完全不為纖長的眼睫遮掩。他平淡卻鋒利地斷言:「一和你接觸,事情就要變得麻煩了。」

  「……我、」

  「別跟我說話。我既不想叫你的名字,也不想知道你走過來是打算跟我討價還價什麼……既然我已經來到了這個本丸,就會讓大家知道『山姥切』是怎樣的刀。至於你……」



  你的事情全部都跟我沒有關係。

  我只告訴你這個。





  -tbc.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0-10-7 16:3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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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0-7-1 16:3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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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宛如小田原評定


  ◇◇◇◇◇


  02.





  「呀,偽物君。」


  「……仿作、跟冒牌貨是不一樣的。」


  「你明明將我棄置一旁不管,自己用山姥切之名來出名不是嗎?」


  「那種事情……」


  「不過,那也沒辦法。畢竟,我以前不在這裡。」


  「既然有我在,那麼被人們認知的『山姥切』就應該是我。我只是來告訴你這個而已。」



  那似乎是「山姥切長義」遇上仿作的國廣,第一時間慣有的問候。





  ◇◇◇





  從城內眺望的天空跟以往在外看見的分明沒有差異,他卻覺得心境完全不同。兩次阻斷他去路的城門如今被撇在身後,終於踏足此地──這樣的滿足感他自覺至少可以維持半天。

  這所本丸有許多自己的舊識在,長船派的親戚、共同住過德川美術館的刀,曾經在小田原相處過一段時日的江雪左文字也在。而現在帶著他在本丸悠轉的,是一年多前曾有一面之緣的亂藤四郎與他的兄弟後藤藤四郎。


  「那裡是馬廄、這裡是農具庫;往左走可以到達道場,我們都在那裡做手合練習,直直往前的話可以看見手水舍,附近門口掛了注連繩的就是製作刀裝的房間……」

  後藤藤四郎東比西指,一邊行走,一邊在各個位置留下對特定建築的說明。他仍然是山姥切長義記得的老樣子,總是朝氣蓬勃、爽朗大方。看著對方始終走在自己前方一些的身姿,山姥切長義不難想像對方在這座本丸照顧其他兄弟的日常。而走在他身旁的,亂則不怎麼留心後藤的話語,反而是三不五時用好奇的目光偷瞄自己。

  「這樣一來外圍的設施都介紹完了,目前為止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呢,你介紹得很仔細,幫大忙了哦,後藤君。」

  「嘿嘿!哪裡的事情!我們家本丸挺大的,山姥切你萬一迷路了可以大聲叫我,我會趕來幫你的!」

  「呵呵,好哦,那你可要聽見我的呼喚才行。」

  「我耳朵可是很靈的!」後藤自信滿滿地表示,然後昂頭向亂道:「亂!接下來我還要去道場看小不點們的手合情況,屋內介紹就交給你一個人來行嗎?」

  「可以唷──」亂點頭。「本來這就是我的工作嘛。」

  「因為我想說有認識的人在山姥切絕對會比較開心啦。」後藤說,又多跟山姥切話別幾句後才離開。



  「認識的人呀。」亂重複兄弟離去前的話,看向山姥切長義。「那麼,跟我在一起應該也覺得高興吧?我們認識嘛!」他指著自己輕笑。

  「果然被認出來了?」山姥切長義問。

  「是啊!剛剛就在想是不是同一人呢……在旁觀察了很久,就知道不會猜錯!」

  亂炫耀地說,雀鳥般向前輕快跳了幾步。

  「不過沒想到再見面會是以這樣子的形式發生呢,監察官……不對,山姥切!我聽主人說、兌換所嗎?真是巧合!」

  「是啊。」



  雖然完全不是巧合就是了。

  山姥切長義並不打算將這次顯現其實幾乎是由他自動自發促成的實情說出來。






  結束本丸內部的導覽,最後便是他與未來的室友‧笑面青江的初次見面。

  為何刀派、經歷都不具接點的兩人會被分配至同一個房間乍看實是個謎,解釋起來卻也十分容易:審神者久久未歸,過往的空房疏於管理便淪落兩種下場,一是在刀劍們的任意使用下變成了雜物充斥的儲藏室,二則是出現了牆壁發霉、角落漏水情況的待修部屋。

  在新房間掃乾淨前,山姥切長義只能暫時與其他刀共用寢室,青江刀派的房間目前只有笑面青江一人使用,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我是笑面青江,嗯嗯,你也覺得這是個奇怪的名字嗎?」

  不得不說,笑面青江非常招人喜歡,也莫怪對方會自詡為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一把刀,確實有幾分道理。尤其在他知曉笑面青江靈劍的身分後,心中油然而生的強烈親近感更是不可忽視。

  雖然當對方提起他的仿作時氣氛一度尷尬,最終結果而言,他們還是相處得相當融洽。青江告訴他許多事情,大多是關於本丸其他刀劍的八卦,由於對方健談且幽默,他們相談甚歡到就連用晚膳時也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一塊。


  「哦呀,你已經和新刀處熟了嗎?」

  高大的男子在拿著用光的空碗續飯時恰好經過他們,順道向青江詢問。

  青江笑笑點頭,三兩句關於山姥切長義的介紹後,便是說了一些害人耳熱的玩笑話。山姥切長義已經徹底曉得那就是青江為數不少的樂趣之一。後來對方一遠離他們的座位,青江便轉頭告訴他:剛剛走過去的叫作石切丸,三条的大太刀。

  山姥切長義一整天就是像這樣,經由青江之口來默背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形形色色的刀從他眼前走去,大半都是陌生的面孔,雖不至於眼花撩亂,但有青江替他點名誰是誰總是好的。

  用膳至一半時,清脆的鈴聲自遠傳來,不是龐然巨響卻聽得無比清楚,山姥切長義觀看其他人的表情,相信他們肯定也都聽見了這陣鈴聲。他想起下午亂帶他進屋時曾指著懸掛在門口的小鈴介紹,只要有人出陣或歸還這只鈴鐺就會響起。果不其然,周遭開始出現窸窣的討論,他們說遠征部隊回來了吧。他在隨亂經過走廊時瞧過一眼出陣布告,那時外出的有三隊,皆呈滿員狀態,總計是十八振。

  他所知的那位也在其中。



  「是不是覺得有點緊張呢。」青江忽問。

  「你指什麼?」

  他毫不在乎地吃飯,筷子一動煎蛋便漂亮分成兩半。



  沒有什麼好緊張的。不需要,不必要。

  因為,他什麼事情也沒打算做啊。






  與自己彷彿同一個模子造出來的刀。

  記得以前南海太郎朝尊是那麼說的。


  確實,儘管有布遮掩了些許面積,他依舊能從下方暴露出的每一寸臉部線條中看見自己的五官輪廓。肖似成這個程度,即便只是遠遠拋去一瞬的注目,他的仿作的身影也已經刻入了腦袋深處,從此成為一個他勢必永遠無法抹去的記憶。假如他現在立刻起身離開這個座位、這個食堂、這座本丸,逃回政府甚或一個誰也找不著他的地方去,自己也絕對逃不過那把刀如影隨形的幻影吧。

  就是那樣的存在。自己之於那把刀肯定也是如此。他默默地想著,認知著,確認結果。其實這些全都是他老早預料的事情,不過親身體認還是不免令他驚悚。

  偽物君。只差一點這個詞就要躍上他的舌尖,山姥切長義抿緊唇,轉頭與青江繼續先前的談天,事後回想,他也忘記自己究竟說了什麼,可能有些言不及義也說不定,但青江並未對他反映過這些,也沒問他為何不去和山姥切國廣打招呼。

  不只是初次見面這天,哪怕在那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他也不曾與山姥切國廣說過半句話,並且他還打算讓這狀態持續下去。





  他有自覺自己跟一般的山姥切長義有些不同。

  那並非是出於本質差異,也應該跟同位體的個體差不太一樣,真要歸類,恐怕是經歷特殊的緣故。

  跟其他山姥切長義不一樣。普遍來說,山姥切長義是在聚樂第任務啟動一至半個月前顯現,在經過訓練後擔負監察官職務、最終派入所屬本丸的一把刀。然而,自己偏離了這條正常道路──由於他所負責的該本丸兩年兩次缺席,他在聚樂第調查無疾而終收場以後,繼續做了兩年的政府公務員──也就是說,早在進入本丸這個刀劍大型箱子前,他便已經作為擁有肉身人心的刀劍男士足足二年有餘。

  二年所見所思影響了他現在的模樣。

  在特命調查科的辦公室裡,他看過由各本丸管狐傳來的追蹤回報,回報內容大同小異,基本上全由山姥切長義發出挑釁作為開頭,而以山姥切國廣或者沉默應對,或者反應冷淡而使本作長義感到氣憤當作結尾。

  至於兩把山姥切後續的爭執在各本丸發生的激烈程度則難以找出規律,佔最大多數的情況是兩刃相安無事,只有偶爾會出現日常生活中較勁;目前兩刃已能相處融洽的例子相較稀少,卻也還不至於劃作「難得」分類,除了個體差異帶來的罕見例子以外,大抵費時數日兩把刀就能對待彼此有如其他刀劍。這是好消息,有好消息的同時當然也有壞消息在:兩振山姥切出現激烈衝突、進而影響出陣的例子也所在多有,刀劍私鬥甚至有兩起,在審神者第一時間迅速處理後算是化解危機。

  而當時,他查閱的回報中夾有一起極端案件──適應不良的刀劍遣返。

  案例的刀劍是聚樂第任務後發配到該本丸的報酬刀,發配後與該本丸的舊有刀劍們衝突不斷,長久以來,己身出現精神壓力影響生理機能的危機。進食功能無法運作的惡劣事態下經由審神者、刀劍本人以及政府三方協調,最後決定將該把刀還予政府,並保留其不再向外發配的權利。


  「也是會出現這種事情的啊。看見了人生百態喏。」

  那天送信來的管狐說,老生常談的口吻令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心情複雜地望向以「山姥切長義」為類名的檔案。文件記載的同位體之事,說的既是他卻又不是他,他好像能夠置身事外,但嚴格來說又不非常中立。

  如今回想,他或許也受了那些回報報告影響。雖說報告裡並未附上那振適應不良的山姥切長義對於此事的描述,但他嘗試揣摩同位體的心情,認為換作自己一定無法接受如此結果。紙頁上記載的盡是再模糊不過的官腔敘述,他卻十分篤定同位體的他被人發現無法吞嚥食物,肯定不是發生以後才經過三四天的事情。

  明明是出自自尊而與其他刀發生衝突,最後竟落得最落魄的處置。太悲哀了。

  將這份駭人的報告當作前車之鑑,他或許冥冥中這麼做了。與其他關於山姥切長義的追蹤回報放在一起,從那時候他開始思考起與山姥切國廣相處的其他可能性。




  ──你對你自己的仿作有什麼感情?

  記得也是同一天。南海太郎朝尊這麼問他。



  繼管狐輕率的發言,他默不作聲旁開視線,接著立刻就發現了斜對座的南海太郎朝尊熱切的目光。對方向他散發毫不掩飾的期待心,似乎是對他即將發表的「高見」興致勃勃。

  他可沒打算對此發表任何評論──打定主意的山姥切長義正欲開口,不耐煩的聲音就突破辦公室凝結的氣氛:「啊啊?聊天夠了沒有?公文送到了就趕緊走,還待在這裡幹嘛?特命調查科可不負責你的薪水啊?」

  肥前忠廣對站在桌上的狐之助表現出露骨的不快。經他這麼一兇,狐之助自討沒趣,果然沮喪跳下辦公桌。看見毛茸茸的尾巴被自動門隔離在外,山姥切長義如釋重負地鬆懈肩膀。

  「謝了,肥前君。」

  「沒什麼。」

  別忘了就算一隻狐狸走了,這裡可依然端端坐著另外一位棘手的。南海太郎朝尊笑咪咪望他,口氣趣味道:「哦呀哦呀,你不說嗎?可是我很想聽啊。」

  無視肥前忠廣沉下來的臉色,南海太郎朝尊問:「說吧,山姥切君,你對你自己的仿作有什麼感情?我以前看過一眼喔,跟著土方歲三的脇差一起,從某個本丸趕來匯報任務的你的仿作。呣,跟你長得真像是同一個模子造出來!我都嚇了一跳!畢竟我不像你活得悠久,也沒有留下過任何參考我的仿作……對對,尤其你們還共享一個軼話呢,真令我在意!跟你們不一樣,我啊,比起軼話或是前主,更傾向是根據刀匠的故事誕生……」

  眼見山姥切長義臉上的微笑越來越僵硬,肥前忠廣愣是感到了些許歉意。「抱歉,老師他沒有惡意,只是好奇心太重。」

  「……啊哈哈……真是、突然就說了許多呢!沒關係,我老早曉得南海老師就是這個性。」

  南海太郎朝尊的確不是第一次向他打聽這些事情。對方甫顯現就以刀劍博士自居,看見什麼新奇的東西都想了解,他們這些坐同一個辦公室的刀豈能逃過一劫?對方就像塊海綿貪心地把他們的刃生當作吸收的水分,身家底細根本被刨問了八成。更何況他們可是朝夕相處了將近兩年呢!

  「聽你這麼說我真是高興。話說回來,山姥切君,你的仿作只有國廣鍛造的那一把嗎?」南海忽然問。

  「……什麼?」

  「應該不只吧。」走進辦公室的冰心子正秀恰巧聽見對話,及時插了一句進來:「山姥切長義是古刀,又是名刀。仿作照理說不會少,然而仿作之中沒有其他刀比得上堀川國廣的傑作,最後就只剩他出名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咦?



  「那種事情、」


  山姥切長義啞了半晌。



  「……我不怎麼清楚。」







 「本歌取り」 とは、
  歌学における和歌の作成技法の1つで、有名な古歌(本歌)の1句もしくは2句を自作に取り入れて作歌を行う方法。主に本歌を背景として用いることで奥行きを与えて表現効果の重層化を図る際に用いた。

「 三輪山を しかも隠すか 雲だにも 心あらなも かくさふべしや 」  ──『万葉集』巻1 18番歌額田王

「 三輪山を しかも隠すか 春霞 人に知られぬ 花や咲くらむ 」  ──『古今和歌集』巻2 94番歌紀貫之


  こうした本歌取については様々な受け取り方があった。

  六条藤家の藤原清輔はこれを「 盗 古 歌 」ものとして批判的に評価した。
                 
 こ  れ  に対して、御子左家の藤原俊成はこれを「表現技法」として評価している。






  當時冰心子正秀聽到他的回答後,腦袋歪了一歪,說:「是嗎。我本來以為山姥切也是因為這樣才會只記得他的。」


  那種事情他不曉得。

  作為本歌的刀,不會特地去記自己的仿作。山姥切長義直到被問起這個問題才首次思考起這件事。

  古刀的附喪神,附喪神的數萬之一的分靈體,不可能記得本靈數百年經歷裡的每一個細節,其他的刀大抵也是如此。

  記憶裡總有曖昧之處,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曾經被堀川國廣以外的刀匠打造過仿作,說起來,從自己誕生到輾轉來到北条家這期間發生的事情他亦是記憶朦朧。宛如睡醒後忘記的夢境,這些消失在歷史洪流當中的往昔片段究竟該向哪裡尋找呢?又真的有尋找的必要嗎?如果對於所有的本歌刀來說,所有仿作刀都無足輕重,那麼為何唯有山姥切長義對自己的仿品反應激烈?如果過去的歷史裡他還曾經擁有產自其他刀匠之手的仿作,那麼為何唯有山姥切國廣──



  因為那確實是把與自己匹敵的好刀。

  他默默地想。

  堀川國廣的傑作。明明是自己的仿品。是後起之輩。假如沒有自己,對方根本就不可能出現……明明事實就是如此,但為何後來的人們全認為模仿他的樣貌製作出來的作品才是山姥切呢?為什麼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會越過自己看見別的刀呢?

  只是這樣?只是這樣就令他憤怒至此?

  不對。說到底、還不是,不是因為「山姥」作祟──……



  真令人憤慨。

  待紛亂的思緒完全沉靜以後,教他備感複雜的是,他首先想起的竟依然是小田原城鏗鏘的打鐵聲。

  明明是初春,氣氛卻比秋天更肅殺,他已然聽膩城中家臣們的滿面愁容與口沫橫飛,於是尋聲前往,去探視一塊火紅的鋼塊。

  後來的北条家家臣總是成日為相仿的事情爭論,交互拋擲著今日猶如昨日,明日大約也與今日差距不遠的說詞。是籠城?還是出兵?儘管說著坐下來談吧、坐下來談,日復一日進行只有漫長而無止盡的會議,連外面漸變的日影都比他們有變化。

  回憶起來,明明兩者也是差不多地單調吧,可回憶中那千次百次的錘鍊在當時卻比什麼事都令他愉快。


  雖然那也已經是好久以前的往事了。



  「那孩子……你……不去和他說話嗎?」

  某次,正當自己又避開與山姥切國廣狹路相逢,左文字的太刀正巧看見了那一幕。對方偏著頭,似乎難以理解他這麼做的理由。目送染了土漬的白布下擺滑過走廊轉角,江雪左文字便向他詢問。

  「不是孩子了。」山姥切長義糾正對方說法。

  「確實。是我用詞失當。」江雪平靜答覆,看著剛剛那把刀離去的方向。「山姥切國廣,」他從善如流換了稱呼,卻令山姥切長義眉間陰霾因此加深。「他……似乎也十分在意你。」

  「……」

  「……啊啊,下雨了。」

  山姥切長義傾耳果真也聽見了。

  「梅雨季的緣故吧。」他說。最近經常如此,早上青天白雲,到了下午便細雨紛飛。

  「你來到這個本丸,差不多有半個多月了……我應該沒有記錯。」

  他這麼一提,山姥切長義又再度陷入沉默。

  江雪注視緘默不語的打刀一會,輕嘆一口氣。

  「倘若你認為這麼好,繼續下去也無妨。我們再怎麼長生,跟隨的主人依然只是一介人類,人如蚍蜉轉瞬即逝,短短數十年光陰……或許,很快一切便能結束。」

  「……言不由衷。」

  「亡鈇意鄰。」江雪左文字淡然道:「你會這樣認為,是心象如此,剛才我所說的僅僅是陳述事實啊。」

  話說不下去。山姥切長義斂下眉眼,他向江雪左文字告辭,帶著焦躁的心情離開。




  誠如江雪左文字所說,山姥切國廣非常在意自己,本丸內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何況他本人。就連此刻與新撰組的刀同桌也仍然三不五時投來的視線,真是令他相當困擾。

  「新……新撰組的刀!吵死了!全食堂都能聽見你們的聲音!」

  壓切長谷部的怒吼聲以浪潮之姿傳來,惹得整個食堂的視線分成了兩股,一往長谷部看,二則聚集到他的仿作那邊。騷動中,山姥切國廣拉低了頭上那塊白布,對方那副模樣讓山姥切長義想起鴕鳥將頭埋進土裡的現代小常識,他著實鬆了一口氣,本欲送入口中的鯖魚也被他放回碗內,把雙手放在桌下,小聲吐出一句:「……看得太過了。」

  「什麼看得太過了?」小龍景光問。聽到他們的對話,燭台切光忠也跟著看過來,倒是關心起了山姥切長義停箸的舉動:「今天飯菜不合你口味嗎?還是不喜歡吃魚呢?」

  山姥切長義最近發現躲在長船派的餐桌十分安心,周遭環繞著些體格雄壯的傢伙讓他恰好有一種自己是鑽進防空洞的感覺。他告訴燭台切光忠飯菜很好吃,只是他今天剛好胃口未開,小龍景光便立刻替他接上「肯定是天氣熱的緣故,不過現在才幾月而已就這樣,到了七八月該怎麼辦呢?」有他這番話,山姥切長義連第一個問句的回答都可以省了。




  ◇




  他始終在思考關於自己將如何看待山姥切國廣。

  在觀看那些山姥切長義的追蹤回報時、在特命調查科的同事們討論起他和仿作時,也在不慎回想起往昔時思考,只是再怎麼絞盡腦汁,也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直至兌換所開放的消息公布,他在兌換所目標對象欄位看見了自己兩度造訪的山城國某本丸,想起自己去年歸程前的情景。



  「我們家這次也不參加喔──」

  或許是因為那座本丸的近侍,亂藤四郎以不正經的口吻向他說話,他略微受到激怒,才忍不住在回政府的路途上想了那麼多。



  ──為什麼不參加?雖說近來有些疏於管理,不過以前是很頻繁履行職務的一座本丸啊。一回還好說,可這已經是第二回了……為什麼呢?明明是這樣重要的大型任務,難道不認為有接受的必要?

  ──你們可知道聚樂第任務的時代背景?

  ──一五九零年,天正十八年!那是正史上北条家家臣違反懟無事令,導致豐臣軍包圍小田原城,最後開城投降、北条家滅亡的一年!在被改變的世界裡……倘若沒有戰事、沒有籠城,刀匠堀川國廣根本不可能遊歷至相模國、拜訪長尾顯長……這樣一來,
  ──就不可能有「山姥切國廣」誕生這一事了。

  ──既然是這樣。既然會招致如此後果、

  ──……為什麼?



  「難道不在乎嗎?」

  夕暉將整片山頭照城了橘紅色的模樣,暖熱的光芒打照在下山途中的山姥切長義身上,他卻因為自己無意間脫出的話語感到一股涼意。

  山姥切國廣在那個本丸並不受重用。

  他那時便有了這份猜測。而後顯現於這座本丸,他所做第一件事便是向其他刀打聽出陣的主力。別人告訴他的答案顯示著修行回來的極化短刀才是這裡的戰鬥要員,而山姥切國廣也並非該本丸初始刀。一切正如他料想,倘若真要做個總結,山姥切國廣他在該本丸──就只是前期顯現的一把普通刀劍。

  「還真是無足輕重的地位呢。」

  他在心中發出嗤笑,然而這麼做以後,胸腔裡面反而變得更空虛了。

  既然無關緊要。那麼就不算是做過「以山姥切之名出名」這件事了吧?

  因為,

  就是個怎麼樣都好的角色嘛。要多少有多少,沒有特殊之處、不明白山姥切名字的榮耀、沒有做出與名字相應的戰果、跟其他的刀不具分別,想要取代的話隨時可以找到其他人替代──


  「什麼嘛……。」


  ……明明、是我的仿作。明明冠上了山姥切之名不是嗎!

  他握緊拳頭,在黑色的手套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狀的凹痕。失望……他不願意如此承認的某種惱怒堵住了本來空蕩的心房,就連眼角也因為氣憤而飛紅。

  「賣弄山姥切之名」跟「浪費山姥切之名」,兩者是立場互為矛盾的指責這他也明白,但現今山姥切長義顧不得剝離它們。曉得山姥切國廣在該本丸被晾在一旁這件事情,巨大的不適與壓抑已久的不快感合而為一,教他產生一種不肯罷休的心情。那究竟是出於自己對於維護山姥切名字的使命感,還是另有原因呢,由於本人無意區分,旁人也不得而知。

  但他確實就是在那時候做了決定。

  跟其他的山姥切長義不一樣,他放棄了朝向山姥切國廣的競爭意識。



   ◇



  彷彿知曉他的行蹤,從萬屋回來時,平野藤四郎正等待在城門旁側,說是有話轉告他。


  「不久前政府來了消息,下個月九日將展開大阪城地下搜查任務,主也有意參加今次的活動。」

  平野藤四郎小聲告知他來月的戰事,對方因為猶豫而停下了一瞬,但很快便以恢復決斷的聲音說:「山姥切さん,您也在這次的出陣名單內。」

  本來此時還屬於保密階段的事項,他沒有問平野從何知曉這些,更不懷疑告訴他這事的人是出於何種居心。

   「……我知道了。謝謝你,平野君,也請替我謝謝你的兄弟。」



  ◇◇◇



  「主。」

  「關於這次的出陣陣容──」


  他昂首看向面容遮覆的審神者。因為面罩組隔而不能看見對方的表情,對於這點他是既可惜又慶幸。


  「能否將山姥切國廣列入其中呢?」






  -tbc.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0-10-7 16:5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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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0-7-8 23: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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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宛如小田原評定


  ◇◇◇◇◇


  03.



  「偽物君。」

  至今為止都沒產生試圖接觸的念頭、一直迴避著對方,因此這個稱呼不曾脫出他的口中一次。不像其他的山姥切長義那樣跑去那把刀面前做出宣言,去強調「山姥切」究竟是屬於誰的東西……這樣一來,他作為本歌的山姥切,算不算是失格?其他山姥切長義不顧與夥伴反目的風險也想極力維護的尊嚴,真的能夠因為自己的自作主張而被輕輕放下嗎?

  他偶爾也會這麼懷疑自己。

  但無論如何,自己也是山姥切長義。既然如此打算做的事情就不會有錯。他的所作所為會違背山姥切本心,這種可能性哪裡也不存在。



  ◇



  與方才待在路地上不同,地下空氣陰涼濕冷,一不注意踩進積水泥窪,登時就髒了鞋。然而他們沒有低頭注意腳底的空間,前方隨時可能有敵軍襲擊。自黑暗通道裡出現的溯行軍姿態遠比平日戰場所見更詭異,那或許是由於他們本來就是自暗影裡誕生之物的緣故。有人推測,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溯行軍侵入大阪城恐怕便是出於同樣的原因:「相性好嘛。」青江在刀光劍影間抽空向他談笑。

  以潮濕偏僻的大阪城作為臨時據點是少數低級溯行軍的習慣,也因此大阪城的敵人強度對他們來說不難對付。他們來到此地比起作戰對陣,更像給予危險分子做例行掃蕩。

  他既不是初次出陣,更非怯戰之徒,在這次大阪城任務可以說是游刃有餘。敵軍手臂在他手持的銀刃前滑動,拖曳出一道鮮紅血氣,血點浮抹刀面的景象有如雪中冒出火星,成為他另一層刃紋似地。

  另一邊短刀們也已經擊倒敵方大將,前路掃出,亂下達前進指令。隊員一個個跟上,山姥切長義當然沒有落後的意思。

  刀刃朝旁輕揮,將未凝結的血抖落大半,正欲啟步卻有人影從後方欺了過來。起先聽見由材質各異的布料彼此摩擦而發出的細響,而後是粗笨的吸氣聲。

  身披一塊舊布,連帶著整個人看上去也像是一隻幽靈,這副德性並不比溯行軍進步多少。發現了對方並不是追隨部隊的腳步而是將他當作目標走來,不由得蹙起眉頭。

  山姥切國廣想與他說話的意圖不只強烈,還非常明顯。不知道對方有無這點自覺呢?性格惡劣如自己,就會將這種意圖刻意暴露出來當作面向對象的騷擾,但他的仿作大概不是會動這種腦筋的人。

  這可不是誇獎。縱使沒那心思,如此張揚表現出慾望的舉動就結果而言仍然成功攪擾了他。

  本丸集結的那會兒還有笑面青江替他中途打斷,然而打從進了大阪城隧道後,部隊便以直列的方式行軍,一本道的風景愣是令他生出一種無處可藏的感覺。儘管他背後沒長眼睛,依然能從後方的壓迫感明白對方正在看著自己,芒刺在背說的即是如此。

  「你……」山姥切國廣開口。

  只以眼角餘光來看,那也是一道燁燁生輝的影子。山姥切長義轉過身,將全身正面迎向對方,無論是四肢軀幹或視線全是筆直的樣貌。紺青色的眼滿瞠著,將來人身影毫無一寸遺漏地納進瞳孔,彷彿不這麼做就代表主動示弱。

  他以不可侵犯的尖銳態度將下顎微微抬高,說:「我的名字可不叫作『你』。」

  「……山姥切、」

  地道的松明不斷放出燃燒的碎響,對方的聲音也幾乎是被火炬啃噬般漸趨無聲。他從對方狀似自己的薄唇間讀出了聲音──不甚甘心而增添的最後一筆:「長義。」

  ……哈。

  快要分不清楚什麼才是自己的想要的願望。

  放棄去一爭長短,對方卻自己招惹過來;決定好不去計較,被那麼稱呼時依舊會感到不快。最後終於發現了,「想要將山姥切的名號占為己有」這念頭原來至今也同樣存在於對方心裡,並未隨時間、隨持主重用與否消磨。

  他先前沒有察覺只能怪他不願去接觸。

  山姥切國廣可以對其他人進行掩飾、欺騙,假裝不在乎、使用自卑的輕率的泥濘的態度肆意糊弄真意,然而當面對作為本歌的他,定然要誠實順從內心的聲音,因為那是他作為「山姥切國廣」的使命感。正如自己同樣擁有那份膨大的自尊心,這是他們作為兩振山姥切自身的本能,無處可藏、勢必暴露……沒錯,唯有像眼下這般正面相對,山姥切國廣才不自覺展露出自身的鋒芒。

  所以他不情願喊自己為「山姥切」,正如自己此刻也依然抗拒與對方共享這個名號。


  「停。」

  立場對立,價值觀懸殊。

  再繼續下去一切又要回到原點。一個多月以來、不,……

  他花了兩年時間才找到的答案便將淪為泡影。




  「到此為此。」




  ◇◇◇



  「山姥切長義啊,他喜歡摩托車嗎?」

  鶴丸國永突如其來的問題令他錯愕不已,本來已經咬入口中的仙貝碎塊也因此忘記咀嚼。山姥切長義……?說的是本歌的事情嗎?但本歌他不是還沒顯現嗎?為什麼鶴丸國永要問起他……還是個這麼奇怪的問題。

  等到回神時,仙貝都被口水泡成軟爛的一團塊,山姥切國廣有些高興自己不用去看它的慘狀就能將它吞下。囫圇吃掉了口中的食物,山姥切國廣奇妙地看向滿懷期待等他答覆的鶴丸,問:「為什麼問我?」

  鶴丸國永自己把來龍去脈全交代了:「我聽說啊!光坊他不太喜歡摩托車的樣子,說是會惹上一身風塵,不夠帥氣!也不喜歡安全帽壓到頭髮的感覺……我是不懂啦,摩托車不也很酷嗎?但好像長船派的傢伙都這樣!真是嚇到我了!」

  「喔……」

  「貞坊也說對啊,長船派看起來就是開轎車的!」

  「確實。」

  「對吧?所以說我來確認一下是不是真的啊!」

  「……咦?」因果關係到這裡忽然變得讓人費解了啊。「那為什麼問我?」

  「是你的本歌嘛!」鶴丸哈哈一笑,理直氣壯:「我想說你們是本歌跟仿作,想法說不定很像吧?」

  他忘了自己最後怎麼打發鶴丸,好像是說了不知道、然後告訴了他自己的個人喜好。像鶴丸想像力那麼豐富的老頑童,肯定有辦法運用超能力自己從中想出一番天才的連結,根本用不著自己陪他瞎鬧。他記得鶴丸自從聽說審神者原生時代正在流行摩托車外送就對摩托車產生了迷之嚮往,大概過不了多久就會按耐不住,逕自玩起扮演外送員的遊戲吧?

  正當鶴丸如山姥切國廣料想那般將白毛從馬廄牽出來當外送坐騎、經過他們身後的空地直進廚房前進,他與山伏國廣在晾衣場說起這事。

  意外退去後,山伏的兄弟以一貫爽朗的笑法笑起來。

  「咖咖咖!真稀奇!」

  「稀奇?」

  「嗯!之前聽說監察官就是兄弟的本歌時,拙僧和堀川兄弟都覺得你似乎挺受打擊,不過、是嗎?已經恢復平常心了嗎?如此甚好!……看你一臉不明白的樣子啊!兄弟,這是拙僧頭一次聽你主動說起本歌的事情喔!」

  兄弟的反應跟話語令他心驚了一瞬,那是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奇妙。

  他以前就經常把自己是仿品的事情掛在嘴邊,甚至說出「這樣一來就不會再有人拿我跟山姥切比較」,然而隨著在這個本丸內顯現的時間愈久,他便愈少說起這些頹喪話。本丸刀劍數龐大,幾乎每把刀都來歷非凡,他是仿作這件事情因此被縮小,縮得很小很小。久久無人在意的結果,自己似乎也有些看淡了這事,提起山姥切長義的次數亦是如此。

  他的心裡依然一直有這把刀佔據的一席之地,可當別人問起「山姥切長義」是怎樣的刀時,沒有小田原時代記憶的山姥切國廣究竟該怎麼回想起關於本歌的容貌呢?

  還未顯現的本歌不若其他刀劍夥伴擁有血肉之軀。山姥切國廣還記得那把刀的身幅與高反、強浪般的鮮明刃紋,但漸漸地,這個名字已經與一張模糊的面容連結到了一塊,久而久之,他變得再難以去回想。

  直至先前聚樂第那神秘的布之人身分揭曉,甚至是鶴丸國永無意間那麼一問以後,他才第一次實際考慮起關於那把刀的事情。



  「長義君?嗯──他可受小老虎們歡迎了!」

  「我們本丸的山姥切長義?你想知道啊,上次他可被大包平做的蠢事害慘了……」

  「上次和長義一起種田時我們一起偷懶了哦,嘿嘿!」

  「啊?你問我們家那位山姥切的話,他已經跟長谷部、歌仙處理公務整整兩天了,真慘!」


  他默默記住了其他本丸關於山姥切長義的事情。

  總有一些是縱使透過中間人轉述後,教他聽完也依舊氣腦的話語,但也有許多一些令人會心一笑的情報。



  「山姥切長義……被被(まんばちゃん)想要知道的是他跟你相處的情況嗎?」

  「被被……?」

  「啊,抱歉。」骨喰藤四郎的神情不好說是真的感到歉意。「我平常習慣喊人綽號的。」

  「這樣啊。這是個好習慣。」

  「知道後打算做什麼?我的本丸跟你的並無關係。」

  「……因為我們這裡還沒顯現,想著可以當作未來的參考。」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骨喰點點頭,一語道穿:「被被也想要取回什麼東西吧。」

  「取回……」

  「不對?」

  「不。……你說的沒錯。」

  他沉默了一下,目光望向演練所門前飄揚的布招子。

  「我想要知道更多關於本歌的事情……要是能夠知道那傢伙的想法,應該能找到兩人間得以轉圜的餘地吧。有了轉圜餘地後……」


  會怎麼樣呢?只靠現在的他還無法找到答案。


  那麼等到兩個人到齊後,兩人再一起討論好了。

  到時如果被說了從一開始仿作就是不需要的存在,那麼就告訴對方:這不是由你決定的事情。

  如果被說了冒牌貨,就告訴對方:是仿作才對。

  如果被說了山姥切只需要一個,那麼……「一定有我存在的意義」,就先這樣告訴他吧。


  山姥切國廣雖未把話說全,骨喰藤四郎一旁諦視著他的表情變化,看此刻對方貌似想明白了,便也露出淡淡的微笑。

  「曖昧的過去會阻礙現在,我也這麼認為。不過,好好注視現在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對了,昨天我們家的被被跟本歌ちゃん在陪三日月踢蹴鞠。」

  「……」該先從哪裡吐槽好。



  儘管還有諸多不確定的想像,他已經做好面對那把刀的打算,與對方初次對話的場景,他也早已在腦海演練了無數次。


  只是他沒想到對方會千方百計迴避他,而等到真正面對面時,彼方擲來的話語又是那麼一句出乎他意想的拒絕。



   ──你的事情全部都跟我沒有關係。



  比起帶刺的態度、挑釁般的表情、刀子般尖銳的視線或是擺明拒他於千里的態度,像那樣子從全部的本源將一切刨根挖出來的宣言更令他動搖。

  心跳開始加速。他有一股錯覺,突突的心搏由他仿造人類的軀體發出而逐漸擴大,自體內傳出來的聲音攫據了他的聽力,面前本歌的身影在幻覺中搖擺了起來,一陣模糊後變換為刀的模樣。

  然後他才發現自己握緊了拳頭。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心臟的痛感無法忽視,飽滿的情緒也早已經瀕臨極限。





  後方隊員遲遲沒跟上,往前行軍的部隊只好掉頭走回來。藤四郎兄弟互相推卸起了責任。「絕對是亂帶隊衝得太快了」「明明是正常的行軍速度……厚就愛說教人家」「我……我這也是為你著想!」「哼──才怪!既然發現掉隊你就早點說嘛」螢丸無奈地以物理方法隔開了囉嗦不休的兄弟兩人,青江則苦笑了一下,回頭尋回罪魁禍首的山姥切們。

  遠遠青江就看見那一銀一金的身影,倘若換成眼光不那麼靈敏的螢丸,或許就會分不出遠處的兩塊白布誰是誰了吧。青江舉起手掌比在嘴邊,正要出聲喊那兩人……山姥切國廣低沉的嗓音卻搶先了一步。

  「不行。」


  宛如沒有預兆的地鳴,沉悶卻不穩的語氣令青江不由得訝異。

  畢竟自家本丸的山姥切國廣可是出名的好脾氣──雖然以青江來看,可能有些太過忍耐了──只從那異常的語調,青江當即察覺了對方這次罕見動了真怒。

  兩振山姥切容易不合的傳聞早聽說多次,但青江沒想到原來那也會在自家本丸上演。

  噯,但現在可是出陣中呢。不願見事態劣化,青江立刻喝止了那兩人:「喂──那邊的山姥切們!隊長已經說要往前走了喔?你們倆今天來大阪城,應該不是為了當這裡的擺設吧?」

  直截了當的方法就是最強的方法。聽見青江的聲音,山姥切長義縱使悻然也只得與山姥切國廣別開互視,他向青江回應:「……抱歉,我立即跟上。」說完,山姥切長義便付諸實行,他旋身往青江的方向前去,然而歸隊的路才走沒兩步,手腕便是一陣教人吃疼的力量。

  沒有穿戴任何防具的右手讓人粗魯地扣住,他稍一驚愕,驚愕又化作惱羞,低喝道:「放……」

  「我不同意。」山姥切國廣仍然壓低聲音,硬是造出幾分不容置疑的意思。山姥切長義一時也給唬住,無意識抽了下手,到頭來也只是更加深了無法從對方的捉拿裡掙脫帶來的恥辱。

  他細長的眼睛因恨怒扁起,山姥切國廣卻也是同樣。他們不讓半分地瞪視彼此。

  「哈啊……說的什麼跟什麼啊。你到底、」

  「再怎麼自作主張也要有限度。」山姥切國廣:「有沒有關係,那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

  他說完隨即就鬆開了捉人的手,害山姥切長義想再對此吭一聲都做不到。最後山姥切國廣比本歌的山姥切先一步邁向青江,越過他大步流星地離去。

  哦豁,原來是修羅場啊,還以為是地下城呢。旁觀全程的青江忍不住心想,他悄悄移開目光,望向杵在原地看著自己的手腕、不知為何似乎相當困惑並沉思起來的山姥切長義。

  這副表情真是似曾相識。青江偏頭思索,不久便想起那應是山姥切長義住進他房間的第一天,閒聊中他說起「確實你會討厭他也不奇怪」的時候。對方現在的表情就跟那時露出的一模一樣。

  來不及青江多加玩味,因為山姥切長義沒有蹉跎更久了,他記著青江剛才的催促很快就回神走來,與青江同行。


  「話說,你滿意了嗎?」青江問。

  「滿意什麼?」

  「嗯……在裝傻嗎?當然是說本歌大人特地叫上他出陣後觀察的結果囉。你不就是打算這麼做的嗎?」

  「那個啊。」

  山姥切長義停頓了一下,有些疑惑為什麼青江也曉得這件事情,但也只是稍加往旁一想。他很快回憶完自己今日所見,認真說:「評定的結果……算是不錯吧。」

  「原來如此。」青江故作憂愁嘆了一口長氣:「唉──。那以後又要多一個人搶先發位置囉,傷心傷心。」







  說著傷心傷心的青江日後似乎是把當天地下城的事情告訴了審神者,倘若不是他,那麼就該是部隊長亂的所為。

  在地下城的調查告一段落後,兩振的山姥切已經連續六天被安排一起進行內番,這橫豎怎麼看都不像巧合。

  雖然那一日爭執僅僅停留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便宣告瓦解,不愉快的情緒依舊留了下來,縱使已經事過六日也未能消解多少心結。山姥切長義也因此變得異常老實,心中有諸多對審神者安排的埋怨也不願將氣餒話吐露半分……只是心想要是有誰大發慈悲路過時能夠為他帶一瓶水就好。


  「……。」

  好討厭幹農活。

  好熱、好累、滿臉都是土、汗一直流進衣領啊、好熱、為什麼我要做這個做六天、昨天不是已經收成過了嗎難道那點東西不夠大家吃嗎、唔啊葉子上有蟲我看跳過這棵好了、啊──……、好熱、受夠了、厭煩了……。草帽並不能為他遮掩多少陽光,山姥切長義就是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也覺得熱。

  「你……真的蠻不會摘玉米的。」

  正當他放棄將自己藏進玉米植株間,背後忽然傳來山姥切國廣的聲音,明明五分鐘前他們倆中間還隔著十幾公尺的距離,就不知對方是什麼時候靠近的。

  山姥切長義回頭,嘴唇張了張,狡辯的藉口遍尋不得,最後只好緊抿唇瓣。他看山姥切國廣在他的竹簍邊蹲下,從裡面拿出其中一顆玉米看了看後又捏了捏,對方的嘴唇也張了張,卻是流利地說起話來:「雖然鬍鬚的部分有變色,可是頂端這裡摸起來不夠結實,這一顆太早摘了,本來放著再讓它長幾天會比較好吃的。」

  「……」

  「這顆也是,還有這顆、跟這個也……你看,這一個根本連棕色都沒有啊……啊!」

  山姥切長義搶走了他手上的玉米。山姥切國廣似乎聽到他哼了一聲。

  「……下次我會注意。」

  「啊啊。」

  「……喂。」看見山姥切國廣還蹲在原位,似乎不打算離開,山姥切長義奇怪地皺起眉。「你可以走了吧?我就說了會注意,留下來是想監視我不成。」

  「我沒那麼想。」

  「……哼,是嗎。」山姥切長義盯著他兩秒,然後迅速別開臉。「那就算了。再見。」他做出驅散的手勢,然後站起身,對隔壁植株上的兩穗玉米仔細打量起來。撥開波浪狀的葉,實際觸摸起其中一穗來。嘛……應該算是飽滿,這種程度應該可以……

  「本歌。」

  山姥切長義按上玉米的手一頓。

  「你還沒走啊。」他說,沒有回頭,按照學習到的方法扭轉起手上的玉米,摘取時玉米植株發出了嘎茲嘎茲的聲音。「還有什麼事?玉米前輩。接下來不會是要講我連玉米都拔得很差勁吧?」

  「我不是玉米前輩。」山姥切國廣問:「你喜歡摩托車嗎?」

  「……什麼?」

  「摩托車。……啊,抱歉,原來你不知道嗎……就是一種兩輪的交通工具,靠汽油當作動力來……」

  「我知道摩托車是什麼。」山姥切長義阻斷他的話語。事發突然,這時他甚至忘記前幾日自己曾經告訴對方別和自己說話的警告,竟給了令對話得以繼續延續下去的機會。

  玉米才拔到一半沒完全擰下來,如今仍搖搖晃晃與原本的植株卡著一半的連結,但山姥切長義暫時忘了這件事情。他丟下玉米,轉過身朝著山姥切國廣抱臂問:「你突然沒頭沒腦問什麼啊?」

  「這是很久以前鶴丸問我的問題。」

  那你為什麼拿來問我……山姥切長義正這麼想就聽對方說:「鶴丸那傢伙這樣問我的,『你知道山姥切長義是喜歡摩托車還是轎車嗎』,看你好像很困惑我就說了,這是你來到這裡幾個月前的事情。起因是他問了長船派的刀同樣的問題,長船派全都喜歡轎車勝過摩托車……最後他就開始好奇你的喜好了。」

  山姥切長義完全不曉得該從哪裡切入評論,整個對話都異常得、發散得、無厘頭得令人困擾。他想這也是鶴丸國永的厲害之處吧,居然能夠透過第三人之口發動驚嚇攻擊。

  「就算這樣……他為什麼要問你?」

  山姥切國廣老早預料到他會這麼問的樣子,很快回答了:「說是他覺得我應該會知道。」

  「因為仿作與本歌的關係?」

  「啊啊,沒錯。」

  「怎麼說都太牽強了。」

  「鶴丸就是那個樣子。……所以呢?」

  「所以?」

  「實際上,你是摩托車派還是轎車派的?」

  還是必須回答嗎?山姥切長義感覺很古怪,與自己的仿作互視一陣也只看出對方堅持等待答案的意思。垂下臉思考,事實卻更近於對泥土發呆。幾秒鐘過去後,他不太篤定道:「硬要說,應該偏好計程車……吧?」

  「政府官員的緣故嗎。我比較喜歡腳踏車。」

  腦袋很自然地浮現了山姥切國廣騎腳踏車的模樣,不得不說那真是挺適合的。看著對方滿身泥巴也毫無怨言,山姥切長義半小時前就篤定了對方適合在大自然生長。不過適合歸適合,身上那塊布怎麼處理?放著讓風吹嗎?還是說也要像幹農活時一樣綁起來呢?

  不……。他斂下眼睛。

  「那又怎樣?你不必告訴我。」

  他的話語令沉默瀰漫。

  這下總該能結束、對方不會再度出聲,當山姥切長義這麼以為時,山姥切國廣卻打破了這份想像。他平穩地開口:「雖然完整的來龍去脈挺傻的。不過,鶴丸其實也沒說錯。」

  「如果是剛才摩托車的話題,可以不用繼續了。」

  「是關於我跟你的話題。上次、」

  「沒記錯的話我那時應該已經跟你表明得很清楚了,沒興趣和你瞎攪和。」

  「……本歌。」

  「這個時候才這麼喊我,不是挺卑鄙的嗎?」山姥切長義壓低眉毛,同時提起唇角放出諷刺的笑意。然而,山姥切國廣聽見他這麼說,表情卻蒙上一層不解。

  不明白嗎?居然不明白嗎?山姥切長義難以置信。他呵地冷笑了一聲:「你明明將我……」

  ──將我棄置一旁不管,自己用山姥切之名來出名不是嗎?

  他差一點便要說出來了。

  「將你什麼?」山姥切國廣問,對方卻執意沉默,見狀他原先的疑心更加重了。「我從之前就覺得你一直在顧忌什麼……。有什麼話不好直接說出來,真不像你。」

  「那種說法、說得簡直像你多了解我似地。」

  「……抱歉。確實,不了解啊……。」山姥切國廣說:「但你也對我知道得不多吧。說到底,我們兩個過去真正算是待在一起的時間也只有幾個月而已。」

  沒錯。

  僅僅短暫數個月。

  就連年臻耄耋的人類回首都會覺得遙遠得不可思議的時間,何況是對數百年長生的他們而言,說彈指即逝也不為過。無論是仿作的誕生,還是他為了永遠等待不到的出戰經歷大磨上全都只是一瞬間,他們留在顯長大人手上的時間那麼短,彷彿點一盞油燈的事情,待燈火熄滅他們就分開了,各走各的路,與「山姥切」的緣結也全遠在那之後。

  但現在他心中的這股挫敗感是怎麼回事呢。


  「就跟你說的一樣。為了只有幾個月的往事糾纏不休不是挺可笑的嗎。」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

  「論關係密切,比我們兩個的更牢靠的羈絆要多少有多少。為同一人持有的時間非常短暫、也不是同一個作風的刀派;說是本歌跟仿作,但實際上……我跟你之間……形似,說穿不過是那樣而已。」

  是嗎?

  真是如此嗎?形似。只是這樣?

  「不對……!」中途山姥切長義似乎聽見了山姥切國廣試圖打岔的話聲,然而他無暇分神理會。有一個連他自己也無法明白的理由讓他心浮氣躁,他想著必須繼續說話,要接著把話說下去才行:「山姥切之名我還是不會讓給你,但我也不想額外生事。就像那天在地下城出陣時我向你說的,既然我來到這裡,山姥切是怎樣的刀就由我來證明!至於你,堀川派的刀,就儘管按照你自己喜歡,愛怎麼做就怎麼去做好了!要繼續自稱自己也是山姥切也由你喜歡,除了不承認你以外,我不會再跟你有超過這以上的交──唔!」他閃電似地抽手,睨向對方並將差點被捉住的手臂藏至腰後。

  「趁人不注意偷襲別人的手腕就是你的好習慣嗎?」他氣笑道。

  「沒捉到啊。」山姥切國廣遺憾看著捉空的手心,對於對方的挖苦完全不動於衷。「那天我也同樣告訴過你了,那種事情我不同意。」

  「不同意……嗎?哈哈,真好笑。不找你麻煩不是挺好的嘛,我就不曉得哪裡讓你不滿了。」

  「全部。……你啊、……」

  說著,他抬頭瞅了山姥切長義一眼:

  「──太任性了。」



  任、任性……?!

  任性這個字眼對山姥切長義衝擊,他懵了兩秒終是反應過來:「哈啊?真敢說啊你!」

  「本來就是。」相較山姥切長義氣急敗壞的反應,山姥切國廣雷打不動的模樣就更令人氣憤了,他看向對方,開口後沒有半點遲疑:「你本來就是這樣,自說自話、自作聰明……完全不顧別人感受,甚至希望我照你的話去做。這不就是任性嗎?明明自己那麼執著名字,卻打算對一樣性質的事草率處理。」

  「……什麼意思?」

  「山姥切國廣的這個名字、刀匠堀川的鍛造、後北条氏流傳至石原家,沃美家、作為刀劍男士顯現至今的經歷……還有,作為本歌的山姥切長義。」山姥切國廣一邊說,一邊踏出了腳步。他從他面前經過,走向及來到扭了一半的玉米植株。將手放上剛才尚未完整擰取下來的玉米。

  「這些,全部都是構築成現在站在你眼前的我的一部份。正如你看重名字,認為斬殺山姥的傳說是你作為自己最重要的一部份……同樣地,你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

  說至一半他便收聲,接著樹又嘎茲嘎茲地搖晃起來。細微的騷亂結束,成熟的果實已然落進手裡。山姥切國廣抓著手中的收成,深吸一口氣,轉而迎面站在身側的長義。

  山姥切長義消化了那番話語,其實已經知道對方要說什麼了。打從來到這個本丸,他始終有些耐不住山姥切國廣露骨投來的注目。那並非無關對象的不適,而是來自遙遠回憶為他帶來的既視感。

  遙遠的過去,曾經也有一位刀工這麼全神貫注地凝視自己,日日夜夜、聚精會神地看他。都說刃器是冷的,人是熱的,那時他所承受的那個人類視線卻兼具兩者,觀察他的日光如爐火炙熱,同時卻又細緻得、敏銳得彷彿貫通他外層的刃金皮鐵,直視心鐵地看穿他。他的形狀、刃文、肌理,沒有一處可以逃得過那個人的眼睛。就連製造他的長義、擁有他的武將也不曾這麼看他。


  面對那樣潛心專致的端倪,他幾乎就要顫抖起來,甚至產生一種與人類交心的錯覺。那一定是他的理解者,他當時就這麼認定了,那個人說不定比他還要更明白自己作為一振刀刃擁有的美好資質。

  「我是你的仿作,雖然不是出自同一位刀匠之手,但對我而言,本歌的刀是構成我自身的一部份。」


  所以,對於那個人在看過他、理解他以後,如同進食了、吸收消化完以後,親自鍛造出來的刀、


  「所以,要我跟你撇清關係是不可能的。」


  他其實也……


  「山姥切長義,」


  (並不討厭。)


  「──不許你擅自偷走我的東西。」


  捨棄了全部的逃避與退縮,山姥切國廣斬釘截鐵地直視山姥切長義海色的眼睛。兩人眼底瞳色各異,合在一起彷彿是天海交映的景象。聽聞那番言語,山姥切長義呆呆壓下後腦杓,被汗浸濕的髮絲捍衛不住本來固定的位置,沿著他的額緣低垂下來。

  到頭來就算他的手腕沒被捉住,他仍是有一種被人困住、動彈不得的窘迫。山姥切長義頹喪地想。

  「……竟然這麼說。哈哈。」他吁一口長氣,發出因尷尬而狼狽的笑聲:「……真是、麻煩死了……為什麼……就那麼想和我爭執嗎?表現出那個樣子,其實意外喜歡吵架就對了?不然你究竟想要怎麼做,難道要我放棄對山姥切的堅持──」

  他乘著最後一口狼狽逼出的惡氣抬頭,然而一切怨尤在看見對方的表情後掐至無聲。

  山姥切國廣他為難地、萬分為難地苦笑起來。

  第一次看見對方的笑容。雖然在笑,卻是有些扭曲的表情,山姥切長義愣愣地與他互望,只是觀望那副難以言喻的面容,心裡便感覺像有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一個箭步,山姥切長義揪住對方的運動服領口,咬著牙複雜地說了:「你這個……偽物くん……!少得意忘形了!」

  遠遠地,懸掛在本丸大門前的鈴鐺清脆地響了起來,鈴聲一圈圈外散。有誰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仿作跟冒牌貨是不一樣的。」山姥切國廣的聲音接續在那鈴聲後面,穩靜地向他說:「……現在還沒有定論。但有一天一定能找到的……我和你都能接受的結果。」



  「直到找到那個答案前,一起討論吧,本歌。」


  ──暢談吧,直至彼此都口乾舌燥為止。





  -fin.





  最後一句原文是:「舌が乾くまで話そうぜ」,出自ラストダンス / Eve。也是這篇的副標題,這句完整歌詞是「倘若知曉本意死期便會降至的話,那就在口乾舌燥前來暢談吧。」

  至於主標題:就宛如小田原評定(小田原評定のように)也是同一個概念。小田原評定根據維基百科所寫,是後北条家每月兩回的議事會議,用以決定諸事,在1590年的小田原征伐中,重臣們對於籠城防守/出城迎擊產生意見分歧,長時間無法作出決定,所以後世小田原評定成為一個俗語,形容「冗長卻得不到結論的會議」。

  總覺得解釋到這裡就可以了。不過還是多說一下,之所以將上述兩句當作這篇概念,有部分原因是由於山姥切國廣極化與長義的回想最後一句內容是「また話をしよう」……好可愛喔…………(怎麼最後裝嚴肅破功)

  擅自認定跟彼此說話是伯仲很重要的概念……還有ラストダンス的歌詞真的很伯仲(好了可以了)

  敝本丸的長義真的很甘い+ちょろい…自從確定了他會自己填兌換所名額的時候基本這個形象就跑不掉了,連帶地也注定敝本丸的伯仲關係不會險惡到哪裡去……。但其實我也很喜歡關係很危險(?)的伯仲,嗯。刀舞的梅津長義就很可愛很好……好喜歡那種知道自己明知打不過對方但因為必須要做出「出面捍衛山姥切之名」以示態度而硬要出去打ㄉ長義……。不知怎麼說起了刀舞,好奇怪。總之,敝本丸的伯仲應該算是雙方都相當讓步吧……?希望看到的人也能笑納這種風味的伯仲。

  這篇裡面還有一些留下了問題但還沒解決的事情,打算以後慢慢寫。當然前提是如果有機會的話啦。

  這篇感覺有很多寫得不周到的地方,可能還會一點一點地修改&下面會再放一些被我拿拿放放,最後還是決定不強塞進去這篇的額外片段,謝謝閱讀。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0-10-9 13:1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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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0-7-9 00: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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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宛如小田原評定


  -



  【特命調查科某分辦公室另一個視角的完整對話】



  「也是會出現這種事情的啊。看見了人生百態喏。」

  送信來的管狐悠閒地說,老生常談的口吻令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心情複雜地望著這一疊以「山姥切長義」為類名的檔案。

  這些文件記載的同位體之事,說的既是他卻又不是他,他好像能夠置身事外,但嚴格來說又不非常中立。默不作聲地旁開視線,山姥切長義立刻就發現了斜對座的南海太郎朝尊熱切的目光。是的,對方正毫不掩飾地向他散發期待的心情,似乎是對他即將發表的「高見」興致勃勃。

  他可沒打算對此發表任何評論──打定主意的山姥切長義正欲開口,不耐煩的聲音就突破辦公室凝結的氣氛:「啊啊?聊天夠了沒有?公文送到了就趕緊走,還待在這裡幹嘛?特命調查科可不負責你的薪水啊?」肥前忠廣對站在桌上的狐之助表現出露骨的不快。

  經他這麼一兇,狐之助自討沒趣,果然便帶著沮喪跳下辦公桌。看見毛茸茸的尾巴被自動門隔離在外,山姥切長義如釋重負地鬆懈肩膀。

  「謝了,肥前君。」

  「沒什麼。」

  「哦呀哦呀,不說嗎?」別忘了就算一隻狐狸走了,這裡還坐著另外棘手的一位在。南海太郎朝尊笑咪咪望他,趣味道:「可是我很想聽啊。」

  「喂,老師你、」肥前忠廣沉下臉

  「說吧,山姥切君,你對你自己的仿作有什麼感情?我以前看過一眼喔,跟著土方歲三的脇差一起,從某個本丸趕來匯報任務的你的仿作。呣,跟你長得真像是同一個模子造出來!我都嚇了一跳!畢竟我不像你活得悠久,也沒有留下過任何參考我的仿作……對對,尤其你們還共享一個軼話呢,真令我在意!跟你們不一樣,我啊,比起軼話或是前主,更傾向是根據刀匠的故事誕生……」

  眼見山姥切長義臉上的微笑越來越僵硬,肥前忠廣愣是感到了些許歉意。「……抱歉,老師他沒有惡意,只是好奇心太重。」

  「沒錯!我還對不同山姥切君的性格差異感興趣!」被道歉的人完全不感到罪過,說完甚至還指了指山姥切長義桌上的文件,儼然是想從對方那裡討來觀看的意思。

  山姥切長義盯著對方反光的眼鏡鏡片,笑了笑,當即收拾桌面。

  「……啊哈哈……真是、突然就說了許多呢!沒關係,我老早曉得南海老師就是這個性。」

  南海太郎朝尊的確不是第一次向他打聽這些事情。對方甫顯現就以刀劍博士自居,看見什麼新奇的東西都想了解,他們這些一同坐在同一個辦公室的刀劍豈能逃過一劫?對方就像塊海綿一樣,貪心地把他們的刃生當作吸收的水分,身家底細根本被刨問了八成。

  更何況他們可是朝夕相處了將近兩年。

  特命調查科的人員異動率本不該這麼低,然而他們這一辦公室的成員比較特殊,問題出在他們轄區內,有一某個本丸特別怠惰──按照山姥切長義的話是這樣說的。該本丸已經連續兩年多不參與大型調查活動了。演練、夏季的搜查活動、祕寶之里、連隊戰、海邊之陣……爽約記錄持續更新,近年展開對被放棄世界進行的特命調查也在這一範圍,而他們這幾人就是同位體的同行裡,遲遲無法進入該本丸的受害者。

  他們跟一般政府掌握資源的刀不太一樣,是與初始刀別具有緣分的刀,因此待遇也跟著殊異些。接下來除非改分派至別的本丸轄區、又或是輪調到其他科室去,否則就只剩繼續死坐這辦公室位子這一選項吧?

  「話說回來,山姥切君,你的仿作只有國廣鍛造的那一把嗎?」南海忽然問。

  「……什麼?」

  「應該不只吧。」走進辦公室的冰心子正秀恰巧聽見對話,及時插了一句進來:「山姥切長義是古刀,又是名刀。仿作照理說不會少,然而仿作之中沒有其他刀比得上堀川國廣的傑作,最後就只剩他出名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那種事情、」山姥切長義啞了半晌。「……我不怎麼清楚哪。」

  是嗎。冰心子正秀腦袋歪了一歪。他這麼說:「山姥切也是因為這樣才只記得他吧?嗯……要不是政府不允許接觸,不然我也想建是一下呢。新刀之組的作品。」

  「既然如此,冰心子,你可以向山姥切君借一借本體啊,整體氛圍很像喔。」

  「啊。等等、」

  「禁句……。」肥前忠廣頭痛地嘶了一聲。附近的山姥切長義顯然也不願意對這句話選擇性失聰,立時,從他那方向傳來一聲輕哼。

  「容我釐清,老師您的意思是我就是個過乾癮用的?」

  山姥切長義笑著問。

  「……哈哈哈,真是的。南海老師,……您要是想體驗玩踩地雷,請考慮去參加天保江戶特命調查哦?」

  「天保江戶歡迎你──」

  「歡迎歡迎。」





  對了,慶長熊本調查似乎近期也要開始了。

  險惡的氣氛最後在源清磨帶來的一口團子得到化解,然而休息時間,辦公室大夥除了公事以外竟然還是只能聊公事。

  「切,這下又要多新同事了啊。」肥前直接論定。所有人都曉得他是指又會有一位刀劍男士因為某本丸不派遣戰力而淪落到這辦公室位子的事情。

  「換個角度想,當公務員也沒有壞處。」源清磨說。確實,就算是政府所屬刀劍偶爾也能獲得上戰場的機會,大型演練也時有安排,總歸不至於荒廢刀的本業。源清磨看見表情似乎懷抱微言的冰心子,又說:「冰心子之前接到調查先行員的任務時,不也還嫌麻煩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也認為在哪裡工作都無所謂。哈,斬人的刀……不管身在何處,要做的事都一樣。」

  「怎麼突然自暴自棄了呢,肥前君。空調溫度需要調低一點嗎?」

  「不必。」

  「南海呢?」冰心子問。

  「我?啊啊,在哪裡都可以哦。政府可以借閱的資料很多,我對此完全沒有不滿。要是能夠加入某個本丸那也非常好,可以就近觀察不同的刀,將會非常有趣吧!」

  「這麼悠然自得,不愧是南海老師。」山姥切長義讚美。對方聽他一說,立即反問:「山姥切君你呢?果然還是想加入本丸?」

  「……『果然』、這個說法,呵呵,挺招人誤會的啊……?我只不過是想看看那個本丸裡面住的究竟是怎樣怠惰的審神者罷了。」

  「哎呀哎呀,這不就是執念很深嗎?」南海笑起來。他對於對方去年將一身厚重裝束摔在辦公椅上的模樣記憶猶新。「對了,我記得你去年回來的時候非常生氣呢。」

  「什麼事情?」冰心子問:「那時候我們還沒顯現不知道呢,發生了什麼?」

  「咳咳咳!」山姥切長義假嗽幾聲,說:「那是……是穿那樣爬山很累的緣故!你們使用通訊的不知道,那座本丸可是在半山腰上!」

  「……就當成這樣吧。」源清磨幫忙了結話題。

  不過話已至此,加上他們對於山姥切長義這幾個月共事後的了解,實際情形也已經能推出一二來了。八成是因為連兩次大老遠拜訪卻被拒於門外所以生氣了吧。就是那個個性呢,不許他碰的就特別想碰。

  源清磨想起自己偶然看見過一眼的,政府幫山姥切長義準備的面試履……刀劍介紹,是怎麼寫的:「美麗」而「高慢」。那還真是一針見血。美麗是真的美麗,高慢……也著實不假。不過偶爾他真是忍不住想山姥切長義明明是他們之中最年長也顯現最早的,有時卻特別小孩子氣。

  小孩子氣的山姥切長義在看見黑色管狐送來的公文通知時,眼睛亮了起來。

  「要不試看看?」源清磨說。

  對方驚愕了一瞬間,隨後表情逐漸疑惑,似乎非常猶豫。源清磨猜想對方可能還是比較想要以聚樂第監察官的身分正式加入,但那還得等很久呢。惦記著將要變得更加狹窄的辦公室,他又多加一句:「記得你說想看看裡頭住的什麼樣子的人吧,去的話就知道了,說不定還能改善一下他們的經營情況。」

  當然源清磨也只是順口一說。哪裡料想得到在山姥切長義向同仁們告知自己在兌換所欄位壓印後沒幾天,對方那個位子便真的空缺下來了。這該算作言語的業力呢,還是要算那座本丸的緣分牽引呢?源清磨稍許落寞地看著空位。

  但願山姥切在那座本丸別碰壁太慘就好。






  【青江跟新室友的第一場聊天】



  山姥切長義過得很好,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牆壁阻擋在他面前。兩年前兩次阻斷他去路的城門如今被撇在身後,

  結束本丸內部的導覽,最後便是他與未來的室友‧笑面青江的初次見面。

  為何刀派、經歷都沒有接點的兩人會被分配至同一個房間乍看實是個謎,解釋起來卻也十分容易。由於審神者久久未歸,過往的空房疏於管理便淪落兩種下場:一是在刀劍們的任意使用下變成了雜物充斥的儲藏室,二則是出現了牆壁發霉、角落漏水情況的待修部屋。

  在新房間掃乾淨之前,山姥切長義只能暫時與其他刀共用寢室,而青江刀派只有笑面青江一人使用,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我是笑面青江,嗯嗯,你也覺得這是個奇怪的名字嗎?」

  不得不說,笑面青江非常招人喜歡,也莫怪青江會自詡自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一把刀,確實有幾分道理。尤其知曉了青江靈劍的身分後,心中油然而生的強烈親近感更是不可忽視。

  「山姥切長義……。是嗎,我知道你哦。」青江說:「我們本丸有另外一位山姥切在,山姥切國廣。你是他的本歌吧。」

  「是……啊。」

  「嗯嗯,看來我記性還沒變差。太好了呢,我也對你充滿興趣喔?」

  「是嗎?」

  「沒錯,因為我是個好奇寶寶啊。」

  「好奇寶寶……」

  看見對方一臉錯愕,青江快活地偷笑。

  「對了,你叫一下我的名字吧。」

  「嗯?」真是突然。山姥切長義不明所以照做,輕喊道:「笑面青江。」

  「你習慣稱呼全名?不覺得疏遠嗎,我們兩個將來可是室友哦。」

  「既然你這麼說。……那麼、笑面君……?」他頓了頓,觀察青江的反應。「嗯……還是青江君好呢?」

  他喊了兩遍,只是,不管被以哪一種方法稱呼青江臉上的表情未曾變過,從頭到尾皆是相同的笑臉。他因為無法察覺青江的情緒波動而感到困惑。足足安靜了幾秒,他才遲疑開口:「……你的意思是讓我自己決定?」

  答對了。彷彿是在這麼說一樣,青江睜開先前瞇著笑的雙目,露出鮮黃色的眼珠來。

  「要我說,『にっかり』的叫法挺可愛的,被喊作『青江』則是相當習慣了呢。所以,儘管隨你喜歡的方法叫就可以了……山姥切長義。同理,本丸裡其他的人也都是這麼做的,我們家的刀盡是些奉行個人主義的傢伙呢,你絕對沒辦法勉強他們。就算跑去他們面前強調『山姥切』的名號屬於你,他們也不會為你改變對山姥切國廣的稱呼,就是這麼一回事。……哦呀哦呀,怎麼回事?你的表情很耐人尋味呢,看起來不太服氣,可是比我想像的要冷靜多了。」

  「姑且,」山姥切長義抿了抿嘴唇。「我來這裡前也已經考慮過這些事情。」

  「啊?看來我剛剛是瞎操心了?」青江說,儘管自嘲卻十分愉快的樣子。「確認一下,你也跟我所聽說的山姥切長義一樣,對山姥切的名字那麼執著嗎?」

  「如果你只是想問是或不是,那麼答案是肯定的。」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剛才也說了我是好奇寶寶……」

  「就跟斬殺幽靈已經是現在的構成了你的一部份一樣,既然是我的名字,那麼斬殺山姥的傳說應當也屬於我才對,我不能讓渡給其他人……倘若在此讓步,那就像是親眼坐視財產被人盜走,作為山姥切長義無法容忍這種事情。」

  本來,他還問問對方難道兩刀共享一個名字不行嗎?但聽取對方的說法,先不計程度方面的批評僅從情感方面的動機來說,青江個人並非不能理解對方的心情。

  很重要呢。非常重要的啊。傳說啊、軼事啊,空想的呀、實存的呀,奇怪的名字也是,榮譽的銘文也是。他雖能將女鬼攔腰斬斷,卻無法損傷因緣的細線一絲一毫。做不到也不能做、不願意做。

  「淺顯易懂的比方呢。」青江說。「據我知道的說法,山姥切國廣因為本歌的你是靈刀,所以你們才會一同擁有山姥切之名……嗯嗯,既然如此,確實你會討厭他也並不奇怪呢。」

  「我不……」

  「嗯?」

  山姥切長義視線在手指上徘徊一陣,搖頭。

  「沒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那本已來到嘴邊的話語最後肯定是換了副姿態露面。青江眨眨眼睛,瞧見了端倪卻不好下手刨出。山姥切長義因為這個話題而顯得比剛剛心神不寧了些許。

  「這樣啊。」青江想也差不多休息了。他忽然嘆了一口氣:「不過還真是硬呢……」

  「咦?」

  「你啊。硬梆梆的。」

  「……。哈哈……不好意思,你是指什麼……?應該是我聽錯了,吧?」

  青江友善微笑著。

  「嗯嗯,是說你的主張啦。很頑固呢。」

  ……嘛。山姥切長義含糊應付一聲。

  「對了,還有件事情要問你。」

  「什麼?」

  「我對你的稱呼啊,『山姥切』,可以這樣稱呼你吧?以後請多指教喏。」

  「當然。」山姥切長義笑了一聲,「請多指教,にっかり君。」

  「沒錯沒錯,笑容是最好的……にっかり、就是這樣。」





  【長義跟亂的某一次一起出陣】



  「……是什麼樣子的呢?」

  「咦?」

  亂藤四郎旋轉了半圈,輕盈的褶裙晃動起來就像盛開的花一樣。這柄藤四郎的短刀在聽見他的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但山姥切長義總覺得他並不是百分百的意外──亂很快就收斂了錯愕的五官,將之改為微笑。

  「問錯人了呀。」亂嘻笑道。

  亂藤四郎說自己跟他所詢問的人並不算非常熟識,又說他沒有細心到關注那個人到仔細的地步。倘若他問的是沖田組的那兩把刀,或許還能回答得多一點,因為清光跟安定和自己一樣是本丸內挺早顯現的刀──說到這裡亂便笑了起來:「哎呀!說太多廢話了,你根本沒理由要打聽他們嘛!對不起哦,山姥切!」

  山姥切長義悶聲不應。他原先是看中亂作為先發的身分才決定將他當作詢問的對象,本以為直接打探,對方就會告訴他他想知道的事情,不料亂的嘴巴意外嚴實,一點消息也不願洩漏。

  看出他的懊惱,亂又笑了兩下。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與其問別人,最好的方式不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嗎?對吧?監察官應該很擅長這個吧,呼呼!」

  「哈哈……抱歉,算是我失禮了。能別打趣我了嗎?」

  聽山姥切長義的話,亂忽然安靜下來,彷彿玻璃珠的眼睛凝望他。亂說:「……雖然是有想要捉弄沒錯,但我沒生氣呀。」

  只是不想告訴你而已。亂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此。

  他看向眉頭緊鎖的新人。

  「我有一點沒想到呢。竟然在意到這種程度嗎?」

  「……啊啊。」山姥切長義說:「是藤四郎的話、應該能夠理解才對。」

  哎呀哎呀。是啊。能理解的啊,因為粟田口的分量確實很重。亂默默地想,腦海裡浮現出那兩張總是與自己並列在前線的臉,正因自己也有那一段時期,才對眼前的打刀莫名想要庇護吧。但他除了作戰,真是不懂怎樣才是能夠守護一個人心靈的作法呀。山姥切長義跟山姥切國廣,那兩人就像是搶椅子遊戲的對手──沒搶到位置的人就出局了,所以才會覺得不能退讓吧?

  亂想了想,半是放棄半是豁出去地說:「想這麼多複雜的東西可不好哦?要我說,腦袋空空的才能過得比較開心。」

  聽見亂的話,山姥切長義笑了出聲。


  「辦不到……吧。」

  「我想也是。」亂也嘆息著。




  -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0-10-9 13:1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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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0-8-1 15:4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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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歌與仿作的交換日記



  -



  在真正開始寫交換日記之前,我認為有必要事先訂下規定,有共識以後比較不容易起紛爭,我想你應該也認同這點。下面幾條是我所想定的事項,假如你看完以後也同意就在這一頁簽名,也可以加上你認為應該注意的規定。

  那麼。



  一、  交換日記撰寫者為山姥切國廣及山姥切長義(刀帳順)。除了以上二振,不可予他人觀看日記。



  一、不可由他人代筆。



  一、不可撰寫少於單篇兩百字。  ※連日出陣等特殊狀況不計



  一、不可滯留日記超過二日。 ※連日出陣等特殊狀況不計



  一、不可損毀日記。




  以上。




  山姥切國廣     山姥切長義





  ──寫的像新撰組法度似的,難道不是因為你已經和堀川君商量過了嗎?

  ──沒有商量。

  ──是嗎。那就算了。



  追加:




  一、不可於日記中說謊,嚴禁捏造及創作。



  山姥切長義  山姥切國廣





  ── 不,是真的沒騙你。

  ── 知道了知道了。








  水井/國廣的日記 ①



  X月●日


  堀川的兄弟不久前才擺脫梅雨季的憂愁,現在就迎來了新的煩惱,那就是缺水的危機,水無月這個月份名稱可以說是體現得名符其實。

  也許你會想,本丸不是有安裝自來水管線嗎?說來話長。

  除了自來水,本丸也是有水井的。水井位在馬廄跟稻田之間,那口井據說從本丸草創期就在那裡了。井有些神秘,雖然位在戶外,但五年來從不生青苔,周圍石牆也不受風吹雨淋毀損、找不著蟲蛀的痕跡,外觀上令人看不出年代。包括主,本丸裡沒人知道它存在了多久,不過這個本丸並沒有除了我們以外的付喪神,由此來看它的歷史大約未逾百年吧。

  如今那口水井的水位比之半個月前明顯下降許多,往年這個時節經常發生類似的問題。忘了是哪一年,鯰尾跟浦島曾經試圖藉由沉水的回聲判斷水位而將石頭投入其中,但投歸投,最後石子掉下去,他們也僅僅明白了「水很少」這一個事實,那種結論明明不需要做實驗也能明白。

  水井的水位往往只有打掃馬廄的人才會注意到,如果你已經排過了那裡的班便會曉得,為了避免你不知道就在這裡告訴你吧,馬的飲用水是從那口井打上來的。馬廄裡幾匹馬,例如松風,相當挑剔水的味道。水井裡的水根據同田貫所說是來自附近山脈的地下泉,而自來水管出來的水也許是因為經過管線,染上了味道,他們便不怎麼願意喝,而這正是堀川兄弟的煩惱。兄弟溫柔且善心,就連馬的心情也屬於他照料的範圍──這也是明明本丸就有自來水,我還要在第三段提起水井的緣故。

  其實我始終沒有明白自來水運作的道理,打開水龍頭就會流出水像是某一種超自然現象,但不得不說那十分便利。



  山姥切國廣







  祖/長義的日記 ①



  X月●日


  本丸也有小團體存在,這些團體大多以刀派分別,粟田口兄弟就是無庸置疑的代表,其餘如新撰組明顯就是一伙,也有像是天下三名槍這樣固定的圈子存在,而祖……燭台切光忠,則和鶴丸國永、大俱利伽羅、太鼓鐘貞宗交往熱絡。雖說祖受人仰賴是我很早以前就明白的事情,只不過今日看了伊達之眾的互動,對於祖的看法又令我有些改觀。他們四人不像新撰組的刀還有個領袖,更傾向各自為陣,即使如此依舊能保持很好的平衡,除了他們在思維上具有幾乎一致的直覺(當然不是說好事為樂的方面),也多虧他們默契的協調意識,儘管他們誰也從未言說。

  這件事情我是從廚房中明白的。明天中午吃鐵板炒山豬肉。

  期待有一天能夠和祖一起出陣,我等著拜見他風姿的機會。



  山姥切長義






  後山/國廣的日記 ②



  X月●日


  我們坐落的位置有群山環繞,在本丸隨意找一塊空地後轉身一周就能發現。

  周圍的山只有主屋東南方那一座設有人造路,它的入口光站在湖橋上是看不見的,必須靠近後才能從樹林中發現端倪。本丸的刀劍習慣稱呼那裡為後山。後山平常鮮少有人靠近,有去過的也是固定那幾振,堀川派的刀、和泉守、數珠丸、同田貫、大俱利、石切丸、大典太、江雪、藥研、鶴丸……可能還有些遺漏的名字,不過這些差不多就是全部了。對了,假如你…… (擦拭的痕跡)

  剛才說到了後山的人造路,找到入口後走一小段路會看見一座廢棄鳥居,紅色的漆已經褪了大半,找不到落成日期的註記,不過上頭靈力所剩不多,可見它的留存足有一段時日,「即使如此,還是不要貿然觸碰才好」,這是石切丸的原話。我沒追問過細節,不過猜測下來,石切丸意思應該是讓我們把那鳥居視作異物更妥當。哼嗯,的確如此。

  刀劍們各有進入後山的理由,最常見的內容是修行及狩獵,但也有像是石切丸視察鳥居與結界的例外存在。至於鶴丸,他就不好說了,從來沒人曉得鶴丸到後山做什麼。尋找製造陷阱的素材……說不定是這樣,然而他也並非每次跑進後山都會帶東西回來。

  如果不怕惹上麻煩的話,也許問一問三日月或一期一振可以得到答案。如果不怕惹上麻煩的話。



  山姥切國廣






  農業的達人/長義的日記 ②



  X月●日


  農業是森羅萬象的學問。

  今日拿著剛採收好的蔬菜回主屋時遇上了桑名君,聽他這麼說了。

  桑名君對這方面非常講究,一路上聽他說了水循環以及土壤分類的事情,那是滔滔不絕的七分鐘啊,既然南海老師能夠被稱作刀劍博士,那麼我想桑名君就是農學的達人了。桑名君淵博的農學知識量深令我欽佩,而他本人似乎也有意為農活效力,我親眼瞧見他看著我採摘的番茄露出欣羨的目光。

  專業的事交給專家負責,這樣才合乎一般常理,是吧?所以我很樂意在下次見到主時推薦桑名君給他。




  山姥切長義






  「……。說穿了,不就是因為不想種田嗎……?」

  「嗯?兄弟你說了什麼嗎?」

  「沒事。」

  「咖咖咖!拙僧剛才聽見了你說『不想種田』!」

  「哎──真的嗎?」堀川國廣張大眼睛,又驚又憂地看著他,接著理解地說:「也難怪呢,最近天氣很熱,兄弟一連工作了好幾天,今天又跑了趟遠征,果然是累了吧?」

  「沒有的事。」他用力搖頭,然後對兄弟們做了個展示手臂肌肉的動作,大約是想傳達自己還生龍活虎吧。儘管意義不明,但整個堀川派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看完山姥切長義的昨夜寫下的日記,山姥切國廣把日記本攤平,想著要像前幾天那樣流暢地寫些什麼卻遲遲無法動筆。明明自己早在下午就已經想好了主題,但剛剛讀完對方的日記後,心中忽然有些哪裡不對勁,怪異感令他拋置不下。

  他咀嚼著對方寫下的行句,又回翻了前幾日的篇章,依舊沒查覺哪裡出了問題,雙方說的都是些很平常的事情,雖然篇幅長短有些差異,但兩人都非常中規中矩。那麼到底自己是覺得哪裡奇怪呢?

  如果問問兄弟們,或許就可以明白疑點,但書本第一頁自己已經寫明不可讓別人曉得日記內容,規定就是規定,也只得放棄這個方法。


  今日是第五日。在標註日期的時候他想。








  景趣/國廣的日記 Ⓝ



  X月●日


  啊啊,下午出門時遇上了陣雨。不走運啊。

  這也是景趣帶來的困擾。不知道政府那邊的情況是如何,但在本丸,風景能夠隨審神者喜好擅自改變。本丸就像是審神者的一塊藩屬地與城池,在藩屬區域一切事物都聽令於統領這地方的主人,天氣變化亦同,打一個便於理解的比方:本丸就是審神者掌握的一個箱子。

  雖說可以擅自改變,但那也依然存在限制。首先範圍方面,這必須要看各個審神者的靈力大小,聽說靈力高強的審神者甚至連方圓百里的天氣也能控制。主還不到那個程度,城門外的山路就是盡頭了。穩定度也有點差別,本丸結界內的天氣自然不在話下,至於周邊的山區就得看當日的精神狀況了。越遠處越難以管轄,簡要說就是如此。

  另一個限制是季節時序。即使是現在六月下旬,只要主有那個意思,那麼天空也能夠立刻降下雪來──至此為止應該是耳熟能詳的情報吧。不過,即便能造雪,這光景也無法維持的太久,半天……耗盡力氣的話或許能支撐到一天吧。本丸內部的天氣不能與外界差異過大,原理似乎跟對流有關係,就跟燒開水一樣,本丸的空氣、土壤與水到底還是源自外部,也連同於外部,要是內外差異過大一來容易損耗靈力,二來則有製造自然災害的風險。總之,改變天氣這事與違抗自然可以畫上半個等號,因此除非是在連日陰雨中安排一個晴天,或者為太過乾燥的日子帶來雨水這種場合,大部分時候主還是會參考著外面的天氣,並且絕不做逆反季節的改變。

  回歸開頭的話題。之所以會遇見陣雨,是因為山腳正在飄雨。出發去萬屋前本丸內部還是大晴天,傘就沒攜上了。這種雨好像是受地形影響形成的?記得是隨地形爬坡而降水吧。主應該也快要察覺周邊天氣的變化了,我想再過不久……


  寫到這一行時,外頭傳來了雨的聲音。




  山姥切國廣







  「嗯。昨天、好像確實有這麼回事。」

  他看著最後一行說。






  使者/國廣的日記 Ⓝ



  X月●日


  從演練場回來的厚藤四郎說,我們這區視察的使者已經來到了附近,據說使者是像狐之助的黑色狐狸。我們本丸有使者來還真是五年來第一遭,不知道視察的用意是什麼,似乎並不會跟著部隊出陣或遠征,而只是來看看本丸的生活風景,待上一至三天不等的時間就會自行離開。


  (中略)


  抱歉,寫到這裡才想起你其實也算是使者吧……抱歉。


  山姥切國廣






  「虧你還想得起來。」

  過門不入兩次的前監察官說。







  和泉守兼定/國廣的日記 Ⓝ



  X月●日


  今天跟兄弟們還有和泉守一起遠征。

  和泉守是個好傢伙,戰場上也是厲害的要員……平常雖然大剌剌的,但是很注重同伴。雖然是這樣,儘管是這樣……我還是要說,他對兄弟太過予取予求的態度實在不可苟同。

  山伏的兄弟倒看得很開,他說各人各有各的相處模式,但我認為還是要有分寸。為什麼口渴了會讓兄弟專程給他遞水?為什麼不自己拿?除了照顧馬匹的工作以外,和泉守幾乎什麼事情都要使喚堀川的兄弟。兄弟……兄弟可不是他的小弟!

  向兄弟提醒了一句,沒想到兄弟卻滿面笑容地對我說:「不,我是兼さん的助手兼搭檔啊!」

  ……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如果說就有用,這個習慣就不會五年了也沒改變。我早就知道了。

  很生氣所以不太想跟和泉守說話,但我是今日遠征部隊的隊長,出於必要還是講了兩句吧,也就一些公事話,和泉守是個大部分時候都挺遲鈍的傢伙,因為這樣沒有發現異常,還有他回本丸以後仍舊東一句國廣西一句國廣地呼叫兄弟。

  這算什麼……。



  山姥切國廣







  「哈,也太氣了。」

  山姥切長義撐著臉頰說。他正以稱不上專注的方式讀著他已經讀過三遍的文字,漫不經心地想著真是少見。

  他鮮少看見對方發脾氣……不對,頭一個被發脾氣的好像就是自己?在此就當作沒這回事好了。總之以往都只盡寫些瑣碎事情的人,第一次在日記裡發表抱怨,對於觀看日記的他來說真是挺新鮮的。

  而且……不得不說,對方真的挺會寫日記的。自己光看那篇寫和泉守的日記,就能想像出對方大叫「國廣──!」的模樣。啊,此國廣非國廣。他的仿作寫日記五篇裡至少有三篇會提到他的兄弟,令自己即使與那兩位相處不多,卻對他們的個性瞭如指掌。

  「哎呀,心情很好?」

  從旁插嘴的笑面青江說。他正用木梳子梳理自己的長髮,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見鏡子裡山姥切長義伏案閱書的身影。

  「……咦?」

  「看起來是這樣。」

  山姥切長義順著對話也往青江看,像蝴蝶撞上蜘蛛網,一扭頭就迎面撞上鏡子半張著嘴的自己,心虛之下,反駁的話語愣是卡在嘴邊,最後只得吞了回去。

  青江又問:「你的仿作今天寫了什麼有趣的事嗎?」

  「……也不算很有趣。」

  青江看著室友下意識遮住日記的舉動笑而不答,又繼續梳了一小陣子的頭髮,等到他放下梳子,山姥切長義卻還是剛才那副模樣:對著日記若有所思。

  青江慢條斯理將披在肩前的長髮撥到背後,說:「不過你們也真有毅力,我日記寫個三天就膩了,你們這樣不厭其煩地寫了又換、換了又寫,應該超過一個星期了?」他發出愉快的笑聲。「之前知道你們在寫交換日記時可真嚇了我一跳呢……真是老派的作法。」

  「唔。」山姥切長義含糊應了一聲,強調:「不是我提議的。」

  但是你答應的啊。青江想。


  「那他為什麼會忽然說想跟你寫交換日記呢?突發奇想?」

  「這你得去問偽物君。」



  他是避而不談。



  ──直到找到那個答案前,一起討論吧,本歌。


  那句話、還有那日的爭吵,差不多是兩個星期前的事,他跟他的仿作結束了為期近一個半月、箇中詳情難以言說的對峙,進入和平溝通的階段。如果抽去一切敘事過程,只留下簡要的說──就像他在政府工作那會兒經常閱覽的公文那般──那麼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有些忘了那一日他們最後在田裡是怎麼讓一切收場的,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自己大有可能是一時沖昏頭才讓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他對現狀不盡滿意,但要說厭惡,那也是沒厭惡到哪去的,至少如今看見仿作朝自己大步走來,他不會再出現那種彷彿大船撞上冰山的危機感。

  他的仿作一如既往地展現了想要與他搭話的意願,而且,為此看起來非常辛苦,從對方扭捏的言詞看出對方本來算是半個沉默寡言的傢伙不是難事,教半個沉默寡言的傢伙吐出好聽話卻是。

  討論。說話。聽取彼此的聲音。這些詞組並列在一塊相當好看,但才過了五天山姥切國廣便力不從心,颱風天會漏水的房間講到了第三間,他就忍不住停頓下來責怪自己。


  「不能只有我一個人說……說好的交流,你也應該說點什麼。」

  「……啊啊。」

  他抱著手臂。說點什麼。他也好奇他能說什麼。空白的光陰度過好幾秒,才不容易地擠出一句:「我的房間也是因為漏水才沒有的吧。」所以現在才得跟笑面青江併在一個房內。

  他的仿作聽了他的話只是沉默,看著那彷彿縮成一團的反應,山姥切長義才發現自己無意識瓦解了話題。

  維持話題是個課題,其實除了他的室友,他跟其他人也不怎麼聊得來,不過對象是山姥切國廣時情況就格外嚴重,能夠真正做到「交互」說話五句就算是難得了,就是這麼惡劣的程度吧。有回加州清光路過了他們,說他們這是在尬聊,「就是尷尬聊天的意思。」對方的口氣充滿揶揄,但因為太中肯了他們倆都無法反駁。

  「尬聊嗎。聽起來很痛苦。」

  他的仿作最後說。話是對著加州回,眼角卻看向了自己。

  當下他尚未明白對方那一眼的意思。但就在隔日,對方拿了一本書頁邊緣泛黃的老舊本子來找他。那本子似乎埋沒在壁櫥中整齊收藏私人衣物的紙箱底部有好些歲月,或許是直到昨日夜晚才臨時被挖掘出來的吧?當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本子吸納走,對方忽然問他,有沒有意願寫交換日記。

  總比兩個人像傻子一樣言不及義地尬聊好。他相信自己只是基於這點而同意。

  交換日記就這麼開始了。兩人硬要見面──嘛,主要是他的仿作主導,跟他沒關係──的次數時間都大幅減少,如今只剩下傳遞日記時寥寥數語的問候。

  平心而論,他知道他們的交換日記有點名不符實,不對,交換確實是有好好做的,對方列在開頭的規矩也無人違背,只是他們每日都各寫各的日記、寫完就交換閱讀,閱讀後則不曾去回覆對方前一日的日記內容。他曉得自己是不甘願去做這事……也有一半的原因是他認為這應該是當初發出邀請的對方必須來起頭的義務。但對方沒這麼做。不知道跟自己一樣內心有懷有埋怨呢,還真只是憨厚到沒察覺可以這樣做呢?

  不管是哪種,現在交換日記的情況明顯對自己很不利。

  他實在快要不曉得能寫什麼了。

  從交換日記展開的第六天山姥切長義就發覺自己可能不太擅長這事,每次看見對方落落長的文章內容就免不了反省自己怎麼寫得如此簡短。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只是懶得同對方說太多話,後來試圖將記事寫長一些才發現自己做不到,往往寫個一段便覺得無話可講,剩下只得寫廢話充數,每回差不多都如此匆忙地結束差事。而他不僅詞窮,就連日記主題的材料也難以尋找。

  說到這,他真不曉對方怎麼有那麼多好事可說,平常話挺少的傢伙寫起日記判若兩人,說個沒停,甚至到了有些囉嗦的地步!對方不僅寫人寫物寫景,更喜歡講述些……像是注意事項,或者本丸秘辛的事情,好幾回令他感嘆話題挑得口味真夠特殊。這些日子下來,他其實有些懷疑對方是不是故意打著寫日記的名號在向他介紹本丸,透過那些文字所轉述的簡直比第一天粟田口短刀們向他導覽得還要精細。對了,他的仿作還很會賣關子跟挑起興趣……啊啊,等等,還是到此為止好了。要是說得太多,就好像他很在意偽物君寫的東西,完全沒有這回事。

  不過理性思考為何如此,他還是有自己的解釋。對方在這個本丸顯現的時間將近五年,自然對本丸一切都滾瓜爛熟,而他才顯現兩個月左右,要跟對方比拚話題本來就不免吃虧。

  吃虧。沒錯。山姥切長義終於找到了一個得已合理解釋一切的說法:這樣下去不公平。

  當天的日記,他在最末寫了一句:


  ──偽物君,明天的日記不許再寫本丸觀察紀錄。




  ◇




  ──是仿作,不是冒牌貨。

  他在日記開頭想也不想地寫完這一句,接著正式發起呆來。「本丸觀察紀錄」?指的是他的日記內容嗎?山姥切國廣翻回去看自己前幾日寫的東西,無法確切把握到對方嫌棄……應該是嫌棄吧?的是哪一點。

  其實他本來打算今日要告訴對方土藏內的收藏品,但這下看來是不能寫了。

  思考許久仍舊無法明白,他心一動,把日記本藏在自己的布下,決定出房門走走,說不定外面逛了一圈就能找到靈感,當然,那必須是本歌也同意寫的事物。

  打開拉門,兄弟們問他要去哪裡,他如實回答去外面閒晃一趟,而後便一路晃至湖畔,望見同樣正在散步的巴形、靜形薙刀們,對方距離遙遠、又是背對著自己,他也就沒喊住他們。

  薙刀們修長的身形遠觀就像看見了兩根並列的脩竹,他想起了再過不久便是七夕,也許可以告訴對方往年七夕是怎麼過……但那似乎也屬於「觀察紀錄」的範圍。

  離開湖邊上橋,便見到歌仙走入了依湖建築的茶室。歌仙一點燈便發覺了他,優雅地抬手對他招呼。要進來坐坐嗎?對方問。

  他看著歌仙被燭燈照亮末梢的紫髮,想起了茶室架上那些琳瑯滿目的貴重茶器,歌仙、鶯丸、三日月……他們在茶器上多麼所費不貲應該也是個適合寫進日記的好話題,但本歌也許沒有興趣聽吧。

  婉拒了歌仙的邀約,他慢慢走回本屋,途中差點被靠在石燈籠打盹的明石嚇了一跳。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休息?他問明石,而對方睡眼惺忪地揉著眼,在回答他的問題之前便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往主屋方向前進。看著對方帶著睡意的腳步,又看看天色,能勞動明石入夜後離開房間,那麼八九不離十只有與螢丸或愛染有關的事情。

  目送明石國行回到來派的部屋、被那一紅一白的同伴哄入被窩以後,山姥切國廣剛盤算著接下來該去哪裡的時候,拉門滑動的聲響越過半個走廊,傳到他耳裡。

  斜前方和室走出一個人,正是那給予他今夜煩惱的對象。抱著裝有換洗的衣物的木製臉盆,看起來將要去洗澡的山姥切長義歪著頭看他。


  「呀,偽物君。這麼晚了,你怎麼一個人呆站在來派的房間前?」

  「是仿作不是冒牌貨……你出現得正好,我有事問你。」

  「我?」

  「日記裡你說、不許寫本丸觀察紀錄,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不覺得自己總是寫別人的事情,這樣很狡猾嗎?」

  「狡猾?」

  「不然呢?」山姥切長義瞇著眼反問。他的指尖在木盆子上敲敲點點,在話語間歇處擊出一連串聲響。見山姥切國廣一頭霧水,他從鼻腔溢出一聲輕哼。

  「真不敢相信,你該不會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吧,一開始你之所以提議要進行這個無聊的活動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果只是想寫這種冗長的記敘文、隨便找人抒發你內心旺盛的暴露欲,那麼就別找我,隨便尋個誰來陪你玩不都無所謂嗎。」

  「等……。怎麼是這個結論?喂、等等,本歌!」

  眼看對方一副沒打算聽他接話,要直接離開的架勢,他一著急,音量倏地大聲起來。山姥切長義是跟著對方拉大的呼喚旋過身的,但要阻止對方已經太遲。

  「不是誰都可以!我會找你是因為想要跟你說話!」

  「──你、」山姥切長義愣了一下,「太大聲了!」

  「 啊……。抱歉。」

  「道歉有用嗎?來不及了!」

  才剛說完,山姥切長義緊接著就聽見從薄薄的紙門那端傳出的室友的爆笑。一瞬間他連希望人間蒸發的心都有了,並在內心暗罵自己太失策,早知道就不該停在寢室前跟對方說話……剛剛那一齣爛戲早不曉得有多少人聽見!可惡!

  作為對這份羞恥的報復,山姥切長義將自己的浴巾砸向山姥切國廣,遺憾距離太遠,這一擊早在胳膊舉起的那瞬間就被看清楚了動作,一點奇襲的效果也未發揮。山姥切國廣輕輕鬆鬆化解了朝向他的飛來橫禍,然後走過來把浴巾還給山姥切長義。

  在此先前,山姥切長義完全不曉得原來憨厚也如此能夠惹毛人,如今體驗得無比徹底。對方愈是老實,他就愈是氣憤,忍不住重重嘆了口氣。殊不曉得這一嘆,山姥切國廣再度誤會他的意思,本來想直接渡毛巾給他的右手在空中一頓,最後竟是直接替他放進木盆,還幫他塞好了每一個邊角……哈啊。那真是……真是、他看得所有脾氣都沒有了。

  單手揉著太陽穴,山姥切長義將眼珠子溜溜往上一挑,忽然說:「今天說話的額度達到了嗎?」

  「達到了吧。……應該。」

  「那很好。我要去洗澡了。」

  「……你慢洗。」

  「好怪異的對話。」

  「是啊。」山姥切國廣說完,遲疑了一下才又說:「日記……我不是亂寫的。」

  「我知道。你寫得遠比我認真多了。」

  「……。」

  「沒別的意思,這只是實話實說。」山姥切長義的目光飄向對方左手一直捏著的日記本,有他這一注目,山姥切國廣才知道原來對方早發覺了自己這趟深夜遊蕩的原因。

  山姥切長義蹙著眉毛,而山姥切國廣看得出他內心似乎糾結著什麼,好一陣子才等到對方出聲:「你寫的都是想要告訴我的事情?」

  「啊啊。」

  「真搞不懂你。」

  「……真的那麼奇怪嗎?」

  「難說。」山姥切長義偏下臉頰,緩慢地回想並細數起這些日子自己看見的內容:「第一天是馬廄旁的古井,第三天是後山跟不可觸碰的鳥居,接著是鍛刀房的運作模式、本丸每一匹馬的性格、手入部屋的傳言,最近,又向我提起了景趣、天氣以及山下城鎮景色等等……。一般會在日記寫這些嗎?總覺得像個過於操心的褓姆似的。」

  山姥切國廣有聽沒懂。瞪著眼睛試圖解釋:「我那是……想著應該要跟你分享這些。」

  「嘿──。」

  「怎麼?」

  「想跟我分享這麼多啊?」

  「嗯。」

  「是嗎。」山姥切長義吁出一口氣。他別過臉,淡淡說:「可是我不需要褓姆。」

  「 ……。也是。」

  「終於懂了吧?所以你、」


  山姥切國廣下意識捏緊了日記本。



  「不如多寫些關於自己的事情。」




  他沒想到對方會那麼要求……沒想到對方會對自己感興趣。即使對方的口氣強烈傳達著他僅僅是出於考量交換日記的真正用意才會那麼說,但山姥切國廣感受並歸納出的結論還是自己的那套。

  真相究竟如何先擺置一旁,他是打算照著對方的要求做的。

  然後新的問題來了。


  「寫自己的事情啊……。」


  他彷彿又變回了第五天的自己,對著空白,不,正確來說是只有寫了一句「是仿作不是冒牌貨」的日記發起茫然。






  -tbc.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0-10-9 13:4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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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0-10-1 17: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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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島中學潛入任務


  序


  ◇


  輕盈的百褶裙在半空旋轉,畫出彷彿花瓣的圓圈。亂藤四郎很滿意這身衣著,細瘦的兩腿張張合合,似乎是藉此欣賞百褶裙飄逸後落在大腿上的力度。

  嗯,好可愛。他自己說。大和守安定不曉得亂誇獎的是裙子還是他自己,但根據經驗這時只要點頭就對了,於是他機械式地動動腦袋。繼他毫無感情的點頭之舉,加州清光也拍著手說真是適合。

  「對吧?」亂笑道,兩手捏著裙襬,亂將他的學生裙拉成了傘狀。「昨天收到制服時,一期哥還說很感動呢!」

  「哈哈,明明幾個星期前才經歷過一模一樣的事情?」

  「我也這麼想。想著難道是男女款式不同的緣故嗎?不過一期哥說就算再收個十幾套,他也必定會感動十數次的,呼呼,很好笑吧?還說想要拍照呢!」亂愉快地說。談笑間,和室的門忽然拉開,是過來探望的歌仙兼定與山姥切長義。

  幾乎是下意識地,亂一見到歌仙便暗自吞了口口水。

  「呀,亂,你看起來似乎精神很好啊。」山姥切長義笑笑道,歌仙也同意他的話語,對著亂的新姿態略作打量後稱讚:「嗯,模樣看上去完全就是位漂亮的小淑女呢。」

  亂哈哈乾笑,語氣跟神情楞是比平常不自在了些:「哇、哇咿……太好啦!得到歌仙老師的讚美了──。」

  噗哧一聲,見亂的僵硬反應,山姥切長義忍不住笑話:「怎麼?已經產生後遺症了嗎?」

  「唉,那真是。別說亂他們,本丸裡應該很多人都對這次的任務背景感到頭昏腦脹吧?」加州清光一攤手,像是替亂找台階,也像為自己近日精神萎靡尋個藉口。「這個年代是第一次接觸啊……完全不熟悉。主上他自己不也看資料看得很頭疼嗎?」

  「哈哈哈……是啊,不過長谷部倒是幹勁十足。」歌仙說。

  「嘛,那就是長谷部的長處了。」大和守語氣竟彷彿上司般地肯定道。

  「好了好了,閒話到此為止。時間差不多了。」山姥切長義視線移向亂,詢問:「需要的行李已經幫你準備好了哦,你做過出發前最後的確認了嗎?」

  「嗯。……雖說古文這個科目可能還是……」說罷望了一眼歌仙,後者露出友善的笑容。

  「御守呢?」加州問。

  亂從裙子口袋掏出提到的東西,晃了晃後又放回原位。會記得隨身攜帶的唷。他保證。

  「那便好。有什麼問題就向你的兄弟詢問吧,記得,除非場合適合,否則盡量少和長谷部君接觸。」山姥切長義說:「我每隔一陣子會去向他確認你們的進度,遇上事態緊急就使用交給你們的特殊信紙……沒有問題吧?」

  「當然,交給我吧。」亂自信道。




  ◇  ◇  ◇


  正文: [刀劍亂舞│藥亂厚+α] 愛島中學潛入調查 [G]



  關於序文:它是在歲時紀這一合集裡才有的。因為我想著如果從歲時紀這裡找到愛島中學一文的連結,就相當於是從本丸出發一樣,所以比起單看正文另外多了關於亂出發前一刻的單獨片段。希望大家也能喜歡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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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1-6-19 00:4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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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敝本丸。時間軸在2021四月至五月中旬。流水帳。





  春夏騷動



  ◇◇◇◇◇


  01.




  「最近心情很好呢,鶴丸。」

  「唷!什麼啊,是鶯丸啊。冷不防出聲可嚇人啦,你開口之前我還真沒發現到你。原來你一直坐在那?坐多久了?」兩手橫在後腦勺,鶴丸國永注視手捧茶杯的鶯丸,對他發出哈哈笑聲。

  「是呢,差不多一個鐘頭吧。」

  「虧你不膩。」

  即使被調侃,鶯丸始終掛著淺淺微笑。鶴丸覺得對方就算是啜起茶,似乎也不會改變那弧度分毫。基於禮尚往來,他沒落下對方先前的話題:「也不是說特別好,沒有出陣機會,我可是無聊到開始要動向主抱怨的歪腦筋啦。」

  「哦?真的?」

  「真的,當然是真的啦!正好,乾脆你來替我出主意──……」

  「你最近好像沒怎麼往山上跑了。」

  話語到此戛然而盡。

  鶴丸本來張大的口型在數秒內維持停滯,緩慢闔上的速度如同羽毛從空中飄降。鶴丸安靜了幾秒,金色的瞳孔也就盯著鶯丸幾秒,隨後,一個如節日禮炮般的笑容在他臉上迸發,他一拍雙手,蹲到鶯丸身側。

  鶯丸抬眼看他,只見鶴丸的笑意濃剩得像麵包上塗太厚的奶油,幾乎滿溢的地步。鶯丸沒那麼喜歡奶油,他是果醬派的,更準確地說,他是早餐吃白米派的。就是下午的點心,比起新鮮水果也更喜歡紅豆餡。他看見鶴丸的笑,情不自禁生出一股「太多了」的想法。

  他聽鶴丸說:「平野差不多要回來了吧!我中午偶然聽見一期在講這件事,真羨慕粟田口總有多到不行的事情可以忙,現在是平野,前陣子還有白山……對,就是這個!新來的白山還沒出陣過吧?我來去向主提出與白山搭檔的出陣要請好了!據說劍有特別的能力,好像叫做治癒之力?什麼的技能。真想試試那滋味,不知道和手入有什麼差別,如何?你也一起嗎?你肯定也好奇的吧鶯丸……」




  ◇◇◇



  大阪城任務結束後,審神者向當時在近側的幾把刀透露自己將離開本丸一陣子的打算。

  聽聞這個壞消息,亂藤四郎立刻發出沒好氣的嬌嗔,加州清光表示得沒亂明顯,但也並不隱藏自己的不滿。嘿──是喔。他這麼說,兩個音節一長一短,緩急差距有如反對強度的表現,讓審神者產生不少罪惡感。

  不過主人不善長駐本丸已是眾人習以為常的事。嘴上碎唸是一回事,審神者的告別並未真的引起多大反彈。

  他們老早知曉,審神者他對於任內工作儘管不會卸責,程度方面卻決談不上盡心盡力。關於這種做法究竟是否在時之政府容許的範圍內,他們也曾經疑惑,但這麼多年過去,除了去年黑色狐之助視察被輕微訓誡的那一次,不見其他指示傳下來過,如此看來政府大約也是默許的。審神者似乎區分許多種類,制度的事情他們實在不太清楚,即便是過去擔負特命調查監察官、領路人的幾位刀劍男士也不怎麼熟悉人類那邊的人事規畫。


  跟去年情況正好相反。去年審神者是四月初回來的本丸,今年則是四月初決定要走。

  「你這個五月病來得挺早的啊。」

  大包平的話才剛說完就被壓切長谷部踩了一腳。

  夾在其後引發出的混亂場面,大和守安定作壁上觀的同時,替其他來不及問候的同伴們向審神者詢問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時候回來呢?」

  「不會很久……不過,說的也是。我想一兩個月內還是會回來幾次看看情況。」

  「我知道了。那,你要保重身體。」




  城門開啟的時空通道唯有審神者允許才能使用,意即審神者不在本丸的期間,遠征與出陣這類必須經由特殊通道前往的事務一律無法進行。如今城門打開後看見的只有平凡無奇的林徑,通向下方的一本道。

  該道路末端所連通的平原已非伊緒本丸腹地,而是時之政府管轄的公域,空蕩一詞不足以形容它的面積。那是廣漠無邊的荒野,放目眺望有的只是不受遮蔽的藍天與黃沙,單調寂寥的風景,即便徹底看盡地平線也找不到任何人造建築的影子,然而政府設立的重要設施確實分散在這區域。客棧、萬屋、兌換所,同其他本丸對戰交流的演練所也全在其中。

  這些設施與其餘任一地點都保持遙遠距離,即使乘馬也必須花費好幾個鐘頭方能抵達,往來一趟耗費半天功夫是定然的事。



  審神者離開本丸的第九日,本丸運作一如往常。審神者不在,內番這等輪值事務按照慣例由抽籤決定,其中一項差事便是到萬屋採購物資。

  今天也由近侍刀前田藤四郎作為公正無私的代表抽選出今日當番的名額。雀屏中選的名牌會懸掛在食堂附近的布告欄,好讓所有人都可以在早膳前後確認。

  現在,用畢早飯的三振琉球刀正站在布告欄前面討論打掃澡堂的事宜。他從小玄關經過,本來在欣賞外頭正逢時節的紫藤花棚,聽聞他們的對話才想起自己還沒確認輪值。

  通常這種時候總是這樣子的:沒注意的時候都不會有事,一懷疑起有不好的可能,壞事一定上門。

  抱持僥倖的心理去睡回籠覺,不到一個鐘頭,厚藤四郎的催促聲便找上門來。打開房門以後,他發現對方身旁還站著一個博多,博多沖著他露出淘氣的笑容,他的大腦自動將那解讀成了不祥的警訊,報憂不報喜、先禮後賓,諸如此類。

  「梅雨季快到了,農具裡似乎有些需要換新,說是銹得不能用了,還有防水漆也需要補充庫存,唉,我們家舊房子對雨天真的很不行啊,每年用量都很兇耶……總之需要買的東西已經全在博多列的那張清單上,萬事拜託啦!夥伴都在主屋等你了!」

  聽厚提到夥伴二字,鶴丸不由得苦笑,嘟嚷出一句:這下麻煩啦。


  老早等得不耐煩的夥伴們沒幾個好臉色,嚴格來說,有些人臉上是笑著的,所以或許必須說是笑裡藏刀才可以。對他的奚落果然一點也沒少,尤其髭切那句「這麼久沒出現,我以為你出什麼事不能來了」還真讓人難判斷他是生氣沒有。

  撇除出門前的插曲,採購十分順利,鶴丸唯一缺憾就是沒能成功嚇唬一文字則宗。

  但日後多的是機會,這回就放他一馬。鶴丸這麼想,轉念以後開始暢想回到本丸以後要進行的消遣。

  篷──。匡啷、匡啷。篷──。匡啷、匡啷。小推車承載的物資在馬匹拉動下顛簸移動,石灰粉的袋子也頻頻發出悶聲,聽起來很搞笑,讓人懷疑推車裡有隻大山豬轟然倒地;與之相反,新添的農具每每在碰撞時擦出細且尖的金屬聲響,刀刃相接似的聲音。他覺得心情愉快起來,猜想其他人也有類似感受。

  眼看前方林徑愈發寬敞,不出十分鐘便將看見熟悉的城門。


  「……請等一下!」

  後側的物吉貞宗喊道。這一聲來得突然,全員勒馬時動作都顯得倉促。領隊的龜甲貞宗回頭問:「怎麼了嗎?」

  沒有應聲。要求部隊停下的物吉思考著什麼,表情很是微妙。沒人知道他的想法,但大家都從神情讀出他的猶豫。膝丸不太接受磨蹭的作風,率先打破沉默:「不知道你在顧忌什麼,有話想說就直接講,否則叫住我們就失去意義了。」

  「是的,抱歉,我實在很難說明。……我突然感受到……有一種、很難說明的感覺,是讓人十分討厭、坐立難安的氣息,和平常這附近給人的感覺不太一樣。」

  說話間,物吉環顧四周。樹林間沒有任何人影,這裡除了他們沒有任何活物蹤影。與早晨出發時所見的是相同的枝葉,但在不斷向西傾斜的光照下,給人的感覺不再只有蓊鬱這般單純的感想。

  鬱悶嗎。

  陰森嗎。

  那是一股,潮濕的、沉重的感覺。

  說不清楚心中違和感發源何處。視線環繞一圈以後,物吉發現夥伴們似乎無法對他說的異樣感同身受,不禁卻步。他頓了頓,再次開口音量明顯低了下去:「……大家,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們逐一搖頭。

  「多心了吧?是不是奔波一日累了?」

  「這個……」物吉沒有明確回答,看起來是不太服氣。

  「時間溯行軍的氣息?」

  「不是他們。」

  「不是嗎?那就無所謂了,對吧!」髭切咧嘴一笑,問的對象是膝丸。後者蹙眉考慮幾秒,好像對於做出結論感到為難,轉過頭問起他的意見:「鶴丸,你怎麼看?」

  「哎!問我啊。」他歪了歪頭,思考時間左右不超過一秒,便攤手作放棄狀,笑道:「我是很想告訴你不要緊,但其實我今天的運氣好像不是很好,我看還是從最壞的假設做最好的打算吧。」

  「也是。與其胡猜誰對誰錯,這樣明智多了;聽信多數毫無根據的猜測,不如相信脇差的偵查力。」

  一文字掏出他那把赤紅色的摺扇輕輕搧風,同時抬首往樹林挾著的天幕縫隙看去。

  「再不久天就要完全暗下,這裡交給龜甲跟物吉巡視,而萬屋採買的東西就由我們四個送回本丸吧。當然,會給你們叫幫手來的……絕對不是為了偷懶,或存有倚老賣老的壞心思才這麼做喔?」

  「哈啊……後面那兩句根本是畫蛇添足。」髭切嘆氣道,後面緊接著膝丸響亮愉快的笑聲。




  在那以後,與貞宗派的刀分道揚鑣,先一步回到本丸交付任務結果的他們,依約讓本丸派出空閒人手協巡。彼時約略為下午六點。從那時開始算起,日落後一小時,物吉、龜甲以及後到的其餘刀劍,他們搜索本丸城門至結界外側一公里的周邊地帶,並無可疑發現。

  「看來……是虛驚一場。」龜甲一邊說一邊望向同刀派的脇差。「不過,小心謹慎總是好的。」

  「沒錯沒錯,有句話叫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博多跟著說道,其他人在聽到話語以後也加入安慰物吉的行列。起初物吉還難以釋懷,但在同伴們友善言語簇擁下也終於不再滿面愁容。

  一直擺出凝重的表情,幸運會跑掉的吧……。他說,並勾起嘴角實踐自己的話語。

  接受眾人好意往本丸方向掉頭、普通地啟開城門以後,物吉像是完全放下了這件心事,如釋重負呼出一口氣。




  ◇◇◇


  主屋與洗衣場之間的東南方土地有一塊趣味用的田地,無論是誰,只要提出申請就可以自由種植希望的作物或植物。如今那裡占地最廣的是尚未到季節的薰衣草,一些莓類、薄荷等等小東西同樣也生長在那裡。

  對了,還有粟田口派培育的西瓜也是。

  為了讓白山開心,今年西瓜種的量比往年還要多,種子也從三月就開始栽培了。鶴丸對西瓜的印象還停留在上次的伸蔓期,久久不見,也不知道進展如何。


  ……順便去看一看吧。


  鶴丸今天沒有被排定任何行程,是悠閒的自由身,本來想去道場看看能不能撿到上場機會,誰知那裡竟大排長龍,假如有誰感冒打個噴嚏,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要遭殃,想要活絡筋骨的人實在太多。

  沒有辦法他只能到處閒逛,經過那塊田地時就望見蹲在田邊的短刀們。

  短刀們手裡拿著鮮豔的布料,尺寸不大,長條形的,遠看不太清楚是什麼,不過五彩繽紛的風景對鶴丸著實很具吸引力。他手臂一揚,遠遠朝他們吆喝:「唷!在幹嘛呢?你們那邊好像很熱鬧嘛!」

  「鶴丸國永啊。嗯嗯,你很幸運,我們正好要裝上就被你遇見!」

  太閤左文字率先站起身,對他貓嘴而道。那副得意樣子讓鶴丸莞爾,他特意停住腳步:「看來是有趣的東西?我是不是把眼睛遮起來比較好?」

  「那倒是不用!我不在乎那種儀式的!」太閤大聲說,招呼一旁的小夜跟秋田開始動作。三人手裡各握著幾隻竹籤、還是樹枝,總之木質的細棍,還有銀白色的細線。

  看見線在太陽照射下反射出光芒,鶴丸靈光一閃。

  「鯉魚旗?」

  「答對了!」秋田用一個燦爛笑容回答了他。


  把皺成一塊的布展開,五彩繽紛的鯉魚就躍然出現在眼前,比較是現代的形式,顏色跟花樣都十分多元,尺寸也比傳統的要迷你許多,一隻魚大約一個手掌大小。湊在一起顯得朝氣蓬勃。

  「是園藝用的裝飾品。演練場外面的流動攤商便宜兜售的東西。」小夜在他觀察的時候補充。

  鶴丸瞭然嗯了一聲,往鯉魚多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鯉魚旗是人類為了祈禱家中孩兒健康長大而升起的旗幟,可以說跟自己毫無關聯,因此他雖然覺得應景,在這之上的感想卻也沒有了。

  他依然稱職扮演他的觀眾角色,以守候的目光看著短刀們將竹籤一枝枝插進薄荷田圃邊界,讓一條條咬著銀絲的布料魚兒迎風游入只有短刀膝蓋高度的空中。升起來的小巧鯉魚愈來愈多,正當他以為事情將要告一段落,連祝賀大功告成的掌聲都已經預備好,其中一隻鯉魚的綁繩卻忽然鬆脫。

  旗子在空中連續翻了好幾個圈後持續翩飛,一點落地勢頭也沒有,高度才降下少許,隨即被另一陣新來的風撈起。不受控制被風吹走,就好像真的魚活過來般不斷往前游,最後變成微小的影子,在樹林消失行跡。

  「飛走了……」

  「嗯,真可惜,不過也沒辦法。」

  鶴丸看向他們。說著好可惜、沒辦法的短刀無論是誰都未移動過一腳步,最初就沒有要追的打算似地,明明憑短刀敏捷的身手如果馬上做出反應,應該不會毫無挽回的可能。

  小夜沉默眺望著鯉魚旗不見蹤影的方向,不知是不是在推測它最終落點的位置,但他直到最後依舊什麼也沒說。

  太閤注意到分神的小夜,像是要喚回他注意力般,朝他搭話:「怎麼啦小夜親,你很在意不見的鯉魚旗嗎?說的也是!鯉魚旗這麼一飛走,小孩子就不能平安長大了吧!」太閤自己說完可愛地笑了起來,「不過我們這裡也沒有真的小孩子在,沒關係唷!都是一群假的小孩子而已!」

  「假的小孩子……我覺得,這個說法聽起來有點奇怪。」

  「會嗎?秋田覺得呢?」

  秋田想了一下,笑道:「我覺得毛利聽到會生氣。」




  秋田說的沒錯。就寢前聽說了下午發生的事情,已經換上睡衣的毛利立刻從床上躍起,表示自己要出去尋找迷路的鯉魚旗。

  拉門啪一聲被拉開,毛利與意圖阻止他的兄弟開始一場糾纏。由於粟田口短刀的大房間坐落在次屋入口,凡是有個大動靜,左鄰右舍全聽得見。

  比如自己這裡就是很好的例子。

  即便中間隔了置物間跟其他兩人的房間,鶴丸還是聽見了這陣喧嘩。他竊笑移身坐近紙門,豎起耳朵偷聽外面前田、平野、厚還有主角毛利等人的對話。

  坐下後姿勢還沒喬好,鶴丸便聽見幾把熟悉的聲音竄出來,七嘴八舌說著怎麼這麼吵、發生什麼事。哎呀,甚至住那附近的歌仙、和泉守也跑出來看情況了啊!他想再這樣下去,一期一振或鳴狐(又或者他愛講話的狐狸)現身也只是時間問題。

  面對兄弟的勸阻,毛利堅持的理由是:「那可是守護小孩子的重要象徵。對小孩子而言這麼重要的東西不能放著不管,所以我要去找回來。」不太能感同身受的前田跟平野聽了,只發得出疑惑的苦笑。

  最終好說歹說,大家終究是把毛利勸阻了下來。

  「現在外面這麼暗,魚又不會發光,要找那麼小一片東西可是難上加難,不如明天一大早大家一起找。」藥研一邊拍手一邊宣布解散,亂雖然試圖抗議,撒嬌卻被眾人忽略,「到時一個人都別想賴床啊」,隨著藥研最後一次強調,粟田口短刀的大房間重新安靜下來。

  鶴丸這才慢悠悠走出房間,不想會遇到跟他有一樣行動的夥伴。與隔壁房同樣探出頭查看的小烏丸對看一眼,這個夜晚就以他倆跑去景趣的房間晚酌作結。



  也許酒喝得太多,又或者是自己和小烏丸說了一些胡說話的緣故……當晚睡著以後,他做了個奇怪的夢。


  藍色的鯉魚飛走了。

  不斷翩飛,不斷翩飛,直到視線所及,即將消失的極限。不同於白日袖身旁觀,夢裡的他追了上去。拔足沒幾步,卻恍然發現自己身處另一個場景。

  樹林。很深很深的夜裡的,森林當中。

  鞋底沾著濕潤的泥土,帶來泡過水般無法忽視的重量。土壤的腥味在夢裡依然清晰。每走一步,足底爛泥便更沉了幾分。獨自行走在漆黑的路上,他聽見模糊的呢喃聲。

  鶴丸確信有什麼東西在樹林裡。

  但那卻不像日語……不,不只如此。仔細聽以後,那根本不是人類能夠發出的聲音。上一秒正覺得是人類男性的低語,下一秒聲音忽然變成含糊的獸鳴,再沒多久又變成樹葉受風刮搔時會發出的混亂雜音。但不管它音調如何變化,鶴丸依然感覺得出,那是某種確實具有意義的語言。

  自己在樹林間走了有多久,那奇異的聲音便跟隨了多久。如影隨形,與他保持幾乎不變的距離。

  是敵人嗎。

  索性停下腳步,他筆直往陰影深處看去。這麼做以後一股無以名狀的不適感油然產生,然後他開始耳鳴,發覺全身細胞都發出警訊。看著陰影他感受到的不是壓迫,而是一種巨大吸力,令人傷腦筋的是自己無法移開目光。他的目光像掉入懸崖一樣無以挽回。

  這下是不是糟糕了呢?他向著深處笑道,而那東西還在窸窸窣窣地說著難明的內容。

  喂,既然要說,就說得讓人明白啊。

  他剛這麼想,夢就被叫醒。腳下的土地裂開了一寸,有隻手從土裡鑽出來,抓住他的腳。



  「──早安。」


  早起就是一杯茶的鶯丸微笑向他問候。



  ◇



  鶴丸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本來還奇怪鶯丸為何會在這裡,等到看清楚眼前的地點仍舊是昨夜跟小烏丸對酌的房間,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是不小心直接在這睡著了。

  仔細一看,小烏丸也還在附近睡著。

  不是冬天卻還是在自己房間以外的地方睡著,要是被光忠那小子知道八成會招來漫無止盡碎唸。鶴丸想著這些瑣碎事情,把目光從小烏丸身上移開。

  他看向日照充足的庭院。進入初夏以後太陽也起得早了,最近沒怎麼有早起機會的他還沒能習慣太陽方位與時間的對應關係。

  「早安。啊──現在是幾點來著?我記得你一向早起,莫非天才剛亮嗎?」他說著,搔了搔頭,指尖觸碰到濕潤的髮根。呵,流了汗啊。

  鶯丸回答他:「差不多六點吧,我剛剛經過,看見廚當番跟畑當番的人都上工去了。粟田口的短刀更是在這之前就全員出動了呢,也不像要出陣的樣子,不知道在忙些什麼。我那時看他們往澡堂、洗衣場那附近去了。」說著指向外頭的紅色湖橋。

  「粟田口?……啊,對了對了,的確有這麼回事。」

  「你有頭緒?」

  「他們在找鯉魚旗。」

  「我們這裡有那種東西?」

  「是啊,不過是園藝裝飾,很小很小的玩具。要找那個絕對很麻煩。」

  鶴丸邊說邊捏了個尺寸,鶯丸十分捧場,立即煞有其事地瞇細眼睛(鶴丸很想告訴他,他這樣做很像三日月),假作打量的模樣。遲遲經過好幾秒鐘,鶯丸才肯接下去下一句話:「哎,是這樣嗎?那我好像應該去幫忙一下。」

  「不要吧?你找到中暑怎麼辦。」

  「嘿,怎麼搞的,鶴丸,今天好像有點毒舌了吧。」

  「抱歉?」鶴丸笑笑地說。

  鶯丸也不是真的要計較這件事,沒有答話僅是慢條斯理啜了一口茶,然後稍微歪下頭。他因為鶴丸的話聯想到另一個切入點。

  「說來他們也找挺久了,差不多該有消息,或者該放棄了。」

  「放棄我看是不太可能,以他們一貫頑固的群體作風,恐怕要到黃昏太陽都落下了才肯罷休喔。真辛苦啊,團體生活。」鶴丸一副好像很感慨的樣子。

  殊不知鶯丸竟然也贊成他的意見,輕輕嗯了一聲。

  「大包平也總是在找童子切呢。」

  這跟那同一個水平的事嗎?鶴丸正覺得困惑,一旁小烏丸似乎是聽見他們的閒聊,在這個時候醒過來了。然而,坐起身的對方臉色並不能稱為神清氣爽。

  「抱歉,說話果然吵到你了?本來只打算講兩句就結束,沒想到鶴丸那麼能聊。」

  等等、怎麼惡人先告狀呢,作為先前的報復未免也太赤裸!鶴丸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鶯丸。

  「不,不是你們的關係。」小烏丸說:「是做了個奇怪的夢哪。」

  「夢?」鶯丸重複這個詞。

  「在深夜的森林裡,遇到了不明之物的夢。」


  ……深夜的森林……不明之物。

  熟悉的描述讓鶴丸愣了愣,得已構築出確切的聯想之前,心裡不好的預感更早打起了饗鐘。他想進一步詢問,但他邊上的鶯丸又一次搶先他的聲音。

  「真巧,我也做了類似的夢。」鶯丸說:「夜晚的森林裡,某種不是人類的東西機哩咕嚕在說著什麼的樣子。」

  這下不會錯了,是一樣的內容。即便鶯丸心裡想的用意是傳遞趣事,但那輕鬆寫意的說法對鶴丸來說卻更增添了一絲惡寒。錯愕、納悶以及危險的預感交織在一起,鶴丸吁了一口氣,說:「我也夢到了。」

  「咦?」

  「你們做的夢啊。」

  鶯丸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看見鶴丸的表情後僅是啞然了下來。

  「……三個人?一樣的夢?……哎呀哎呀……。」

  在氣氛怪誕的茶桌間,小烏丸諷刺地呼呼笑起來。而鶯丸露出思索的神色不久便放下茶杯,起身拉開格扇、往屋內走去。

  鶴丸見狀,在端坐不動打算等待結果的小烏丸與鶯丸之間選擇了後者。在他邁步跨過敷居的時候……

  「嗯,你們雖然一起動了起來,但行動的理由好像完全不同,真有趣。」

  「……」


  小烏丸的話語被鶴丸拋置在身後。不去理睬彷彿從未有人說話。




  轉角的洋室雖然空無一人,但他們走廊遇見從書房走出來的國廣兄弟,而經過詢問得到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堀川跟山姥切昨夜也經歷了同樣的夢境。

  鶴丸跟鶯丸心裡有底,自然不會再感到驚訝,只是在國廣的打刀脇差同時說出「為什麼兄弟你剛才沒說呢」並雙雙啞口時更加陰沉臉色。

  「恐怕昨夜本丸裡所有人都做了一樣的夢。」鶴丸說。

  「啊啊,看來確實如此。這樣最棘手了。並非巧合,即是說有個必然的連結存在……是好事的機率非常小。」鶯丸聳聳肩,埋怨道:「什麼時候不好找,卻偏偏挑了主不在的時候上門。」

  「主……嘛,也不能盲目指望。」鶴丸發現鶯丸正在看他,隨口說道:「……總之我們應該先找前田或加州商量吧。」

  不失為一個辦法,不,應該說是標準答案吧,但說實話,他一邊說,一邊就對於自己想像中眾人七嘴八舌討論的場景感到了十分的厭膩。


  「……後山。」

  「嗯?」


  兄弟你剛剛說了什麼嗎?堀川發出咦聲。對於剛剛山姥切小聲的自言自語,鶴丸跟鶯丸也因為來得太過突然而未即時反應,等他們進入狀況,山姥切的態度也變得比剛才更為篤定。

  「是後山。夢中的地點就是東南方、有一座老舊鳥居在的山吧。和山伏的兄弟去過很多次,決不會認錯。穿過鳥居繼續往上走,直到出了結界,道路中斷、開始有野獸出沒的深處,那片森林就是夢境的背景。」

  山姥切的話語令在場的人都陷入安靜,他們接下來做的事情完全一致:依循山姥切之言回想那個夢境的細節。通過想像,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彷彿又再一次回到了那條漆黑的夜路上。

  說起來,是覺得有些眼熟。堀川首先點頭同意,國廣派手足情深,以修行之名,堀川也上過幾次山;鶯丸因為沒有深入過那一帶的山林,所以沒有答話,但他的視線卻往鶴丸這邊掃來。倘若鶴丸的個性更沉不住氣一些,或許會出聲表達不耐煩吧?現在的鶴丸卻連鶯丸那份視線也沒察覺,仍沉浸在一個人過久的思緒當中。

  得去和其他人確認。必要的話,必須到後山那裡看一看才行。山姥切說。他剛說完這句話,從玄關方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教四人不由得轉移目光。

  當鶴丸看去,恰巧捕捉到前田栗色披風的一角。落後在前田身後的,是若有所思的後藤、興奮的博多、淚眼婆娑的五虎退……

  原來是清晨出門的粟田口短刀回來了。

  想法才冒頭,他們就在無意識點數的過程中很快發現人數對不上。假如只是少了一兩個,他們或許還發現不了,但很明顯缺了一半數量的人。

  鶯丸走上前逮住最後一個人。

  「平野呢?他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信濃被他這麼突然的詢問嚇到,慢了一拍才回答:「平野?你問平野的話,他們現在還在後山……啊,這個可以說嗎?不過應該等等就會公開,無所謂吧。」

  「你剛剛說到後山……那裡怎麼了嗎?」

  面對鶯丸的追問,信濃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好似等人追問自己等很久一樣。根據這點,鶴丸相信平野和其他沒回來的短刀目前絕對平安無事。但前田是作風穩重的刀,既然事情令他加急腳步,在後山發生的事情顯然具有相當程度的嚴重性。

  由線索推出的情況有些微的矛盾,答案就在信濃接下來的敘述。只聽信濃以比先前更輕快的語速說:

  「因為無論怎樣都找不到要找的東西,我們逐步擴大了尋找的範圍,然後呢,自然而然就找到了山裡面,不過我們都覺得亂很可能只是想找不會曬到太陽的地方,不然,就是厭倦了找東西罷了。厚為了不讓他偷懶也往山裡面去了,進去山裡面的亂跟厚並沒找到鯉魚旗,卻在那邊看見了怪東西……嗯?好奇怪啊,我還沒說完,你們的臉色就那麼古怪,難不成知道我要說的事情嗎?」

  「小事情不必在意。怪東西是指?」

  信濃嗯了一聲,剛張開嘴,舌頭卻忽然打結似地卡頓。他做出苦惱的神情,想了好幾秒才繼續說下去。


  「不太明白那到底是什麼的東西。」


  那東西,該怎麼說明才好呢……。是生物嗎?怪物嗎?活著嗎?死掉了嗎?體型看上跟溯行軍太刀差不多,很巨大。雖說兩者一樣黑糊糊的,但氛圍太不一樣。還有,那個東西讓人看不太出輪廓呢!不只五官,總覺得它跟環境的邊界也十分模糊!這樣已經夠怪了,但最讓人忍受不了的是自從亂發現它到現在,它從未移動過這一點。是說真的,一動也不動喔?就連呼吸的起伏也看不出來──啊,簡直像屍體一樣。

  「就是這點尤其讓人不舒服,對吧?明明已經是憑空出現在別人家的東西!說起來你要問平野吧,平野他跟其他留下來的人正在一起看守那東西。因為完全不會動,目前看不出來它到底有沒有攻擊性。我是很想待在那邊的,不過被他們趕回來了,厚那小子真狡猾,就知道自己霸占風頭,我也很想大顯身手啊!」

  交代兄弟們的安全到一半,信濃抬起頭,改口一道:「想了解實際情形,你們也去後山就好啦!之後一定會組成討伐隊,就去參加吧,當然我也有自告奮勇的打算!」



  ◇


  在早飯後召開的緊急會議上,藉由加州之口轉述的內容大抵跟信濃所說相去不遠:看不清楚面貌的黑色龐然大物。在東南方的山林裡面。一動也不動。

  臨時接到指示而聚集在大廣間的刀聽聞消息都顯得很有興趣,即使沒有人插話、竊竊私議,現場空氣明顯還是浮躁起來了。所有人無一例外,對這來路不明的訪客抱持關心──哪怕來者不善,我們這邊也是彼此彼此──由好奇心孕育出的種子以驚人的速度發芽成長。假使賦予意識真正實體,恐怕這裡就是一片殺意的森林。

  加州被這種氣氛影響,越說越覺得煩躁,再難裝出從容的樣子。終於說明告一段落,他大大嘆了一口氣,一邊擺手勢讓狐之助關掉在牆面投影地圖的機器,一邊惡狠狠地蹬步轉身,嗯,雖然想抱怨的對象很多,但首個遭殃、承受這記眼刀攻擊的當然是他最敢發怒的對象大和守。根本是「進入狀態」的大和守被瞪了以後,有些抱歉地搔搔臉頰並垂下了腦袋。

  把瞪視收回,加州萬分無奈地開口:「OKOK,各位麻煩把你們的殺氣收一收,別那麼興奮?我知道大家很久沒出陣,聽到這件事一定坐不住,但我們都是成熟的付喪神啦,不要表現得像是上一秒才從鍛刀爐跳出來一樣好嗎?」

  環顧一周,眼見沒人說話,加州心想太好了,這才繼續往下說。

  「現況就如剛剛闡述的那樣。至於該如何處理後山的那玩意,在集會之前我多少蒐集過部分人的意見。坐在那邊銀色的山姥切和金色的山姥切都說直接砍了就好,安定啊、髭切啊、螢丸啊,基本也舉雙手贊成;第一時間發現那東西的粟田口短刀要麼反對,要麼還在現場不便發表意見;長谷部跟不動認為現在就做決定太早……總之,我本來以為意見很分歧,實際問問,沒想到好像還是血氣方剛的比例占絕大多數嘛?不得不提醒一下,我們現在可是有個天大的前提擺在這哦──主不在家。所──以──說!即便看起來就性質惡劣的東西,我們也不能自己處置。」

  「所以?」

  和泉守終於忍不住問。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為之,加州這段開場白實在太過漫長。「講半天,你想說的不就是我們得以驅趕或是活捉那傢伙為目的來作戰嗎。」

  「是這樣沒錯。不過……對方所在的位置是在本丸的結界之外,我提議謹慎行動。」加州豎起兩根手指,說:「派出兩隊上山與在那裡待機的人會合,攻守採用連隊戰形式,人選就現在決定吧。」



  兩隊人馬片刻也不耽擱動身了。

  鶴丸也在行列之中,旁邊左右兩邊各自是物吉跟一期一振,他借著位置之便,偷偷觀察那兩人臉上的嚴肅表情。發生這麼異常的事,他知道精神緊繃在所難免,但兩人的表情太過僵硬,作為觀察對象實在不是有趣的選擇,鶴丸因此很快就把目光放到附近的景物。

  全副武裝、如此大陣仗通過自家庭園似乎還是第一次。看著湖面發亮得過分的雲影,鶴丸如此意識到,並頗受自己這個想法取樂。這樣很好,他心裡響起愉快的音符,與鳴叫不休的蟬聲融為一體,但這是不能告訴別人的秘密。他只好稍微用點力氣把嘴唇給抿好,以免有任何笑聲不守規矩搶在眾人的腳步聲前冒出。


  後山是本丸周邊鮮少有人踏入的地方,除了那幾振喜愛追求鍛鍊的刀,基本沒人有興致進山。早期藥研還會去山裡面尋找藥材,後來這方面的需求幾乎被大阪城地下小判擺平,只剩下燭台切、或者其他人罕見動了打獵念頭才會進入,乏人問津的程度可見一斑。

  初始刀的加州也對這邊感到陌生。一如預期,老舊的鳥居出現在視野,石階跟著到了盡頭,而後銜接著普通的土砂路,加州在這裡把領路工作讓賢給山姥切國廣。

  單一平直的路段沒有延續多久,隨著步伐深入,前方的道路有所改變,漸漸出現曲折的改向與高度變化,路的寬度同時不住減縮,與路肩野樹之間的分野不再如先前清晰,它們開始相互干擾彼此的領域。鶴丸作為後山的常客之一,十分習慣這裡的風景,也知道再更深處的地方只會出現更多類似的地方,甚至是其他小徑的出現。

  「獸徑嗎。」前方的山姥切長義望著一處樹叢間的狹窄空隙,喃喃地開口,口氣是懷疑時才會使用的那種。

  這裡雖然已經是山裡,但離水源地很遠,更重要的是十分接近本丸,應該還不太是野獸會想要靠近的區域。鶴丸不經意聽到,腦中做出了像是要答覆對方的聲音:可能吧。

  「可能吧。但附近的樹叢沒怎麼出現不自然的破壞痕跡,應該是舊的。……只不過……」國廣的那位也說話了,然而他在說到一半時停了下來,好似受什麼事情影響而分走心神,後來也沒再繼續說話。

  鶴丸知道他停頓的原因。就像會讀心一樣看透了他在想的東西。

  (只不過,更裡面的就不知道了。)

  (一些很明顯是人為的道路,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不可能是本丸裡的刀劍所為,也不似主的手筆,那麼開闢那些山路的……是時之政府嗎?不敢相信,他們會那麼大費周章?)



  「諸位,邊界就要到了。」

  後方石切丸的聲音適時響起。眾人因此打起十二分精神,聚精會神於感知外界事物。

  磨利了感官之後,平常如同呼吸空氣一般習慣的審神者靈力變得更具存在。

  他們本丸使用的不是定型結界,而是將能量放置於本丸內部,往外放射的不定結界。當審神者在的時候,結界面積會隨使用者,也就是審神者自身的精神狀況增減;如今則是透過事前儲存的能量,每天維持差不多範圍的結界。


  離結界邊界還有數尺,他們首先看見待機的四振藤四郎短刀,然後才看清楚了那東西的身影──它比他們想像的更加詭異。

  看不清楚面貌的黑色龐然大物。先前目擊它真面目的刀劍不約而同這麼形容,實際見過以後便會知道他們沒犯任何描述錯誤,但即使已經聽過消息,他們如今仍是因為想像與親眼所見之間的落差而大受衝擊。

  首先想起的詞是「站著」。

  如果說「黑色」跟「龐大」是來自於視網膜第一時間吸收並反射出的概念,那麼「站」大概就是大腦經過思考以後第一個跳出來的述詞。

  腳,非常長。

  眼前出現的東西,勉強可以說是擁有人形。個頭巨大,就連在場最高的石切丸在它面前也顯得矮小起來。緊接著眾人才不約而同注意到它那畸形到會帶來恐懼的身形比例──軀幹部份明顯比人類還要臃腫,腳卻非常纖細,占身體將近一半比例,它的手亦足足垂至了膝蓋。

  待這一切映入眼簾的景象都被迫強刻在記憶裡,最後讓人懷疑自己是否看錯的,就是它那說不清楚的朦朧感。先前同伴的敘述中多次提及的一個句子:看不清楚輪廓。

  分明是存在於視野當中的物體,卻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看見。「好像看錯了……?」似乎,大腦的認知意圖把眼前的景象歸類為幻覺。


  「啊,終於來了!等你們好久囉!」

  亂的聲音像是掉到地上摔碎了的蘋果糖一樣,甜膩的嗓音在安靜的空氣裡竟一時令人有些戰慄。他並沒有朝這邊跑過來,即便嘴上說著抱怨般的話語,亂的足尖仍然正對外面那東西的位置。

  鯰尾跟骨喰把弟弟們的本體送到他們手上,藥研接過以後告訴大夥結論:「還是沒動過。我們站在這裡的期間試圖跟它搭話,不過沒有被理睬。」

  「搭話也不管用?那看來沒交涉的可能了。」青江笑了兩聲,順手拍拍身旁忌憚的物吉,轉向加州問:「現在該怎麼辦?由你拿主意比較好吧,初始刀先生。」

  「以驅趕為首要目標。等一下由打刀跟脇差負責出擊,太刀的三位沿結界邊緣防守,短刀作為機動戰力提供協助,假如那東西逃走,追擊就交給你們了。至於石切丸跟螢丸,你們就待在後面比較寬敞的地方,雖然我不認為它有辦法闖入結界,凡事總要有個保險在嘛……那麼,」

  加州迅速說完,刀光一閃,拔出刀身。「就為了主心愛的本丸、來一發吧。」


  踏出結界的那一剎那,首先感受到的是一股古怪的、幽微的壓力。

  感覺周圍的空氣變得厚重,好比下雨天的濕氣,他想起終年濃霧的祕寶之里,那可不是正常生物能夠擬造出來的感覺。

  啊,不過……──物吉前些日子就是從這點分辨出了它與溯行軍氣息的差異吧?加州瞠著血亮的紅目,心道:這傢伙身上還真一點「敵意」或「惡意」都沒有呢。

  想法瞬生瞬逝,打刀刀尖緊逼敵人頭首之側。

  纖長的銀光劈開空氣與怪物的頎碩身軀,由肩胛切至側腰,優美卻狠戾。

  那無疑是斃命的一擊,任誰看了都認為可以就此「拿下」敵人,然而壓下全身重量、揮舞出那記劈砍的加州本人,臉上卻浮現了相當程度的詫異。

  與此同時,加州所背對著的、那些協助包圍的夥伴也查覺到不對勁。遭受攻擊的目標非但沒有倒下,甚至沒發出哀嚎,沒有傷痕……不。

  那是怎麼回事?

  怪物根本紋風不動。

  難道剛才根本沒有觸碰到它?明明親眼目睹我方的攻擊,但對方完好如初?

  對於砍空的觸感半信半疑,加州退後一步、旋身喝斥並立即接上三段突刺,可凌厲的攻擊下,入耳的只有強勁的破風聲,固體應有的阻力他毫無知覺。

  奇妙體驗讓他微微僵住一瞬,直接看進自己刀尖隱沒的地方,加州只覺得自己插進的不是生物的軀體,而是一個純黑無盡的空洞:他的刀刃像是被影子吞噬了一半,平整切去上半部的刀身。

  違反世間的物理法則。

  加州感覺自己脖頸後方全是冷汗。此刻圍繞他的寒寒森氣不只出於他自己慌亂的心神,還有更單純的原因,那是從眼前這東西身上發出的不祥之氣。

  他的動搖只在眨眼間,恢復平穩表情的他一咬牙便把刀從那東西身體裡抽出,這回同樣也沒有任何類似黏住、卡住的阻礙發生。

  「像是掃過空氣而已。」加州說。他的眼前,那東西仍舊動也不動。

  其他人理所當然沒看漏剛才那一幕,一時間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大夥沉默半晌,直到與加州站得最近的山姥切長義走了過來。

  「等等,長……」

  「……穿過去了,不,這時應該說埋進去比較對嗎?」

  那著實是不可思議、又相當駭人的景象。山姥切伸出的手掌直接被對方的軀幹吞沒,平淡注視自己失去蹤影的手,他又更向前一步,至少半條臂膀都消失在眼皮子底下。微微轉動自己的手,眼前的黑影並不因他上肘的動作而出現一絲擾亂。

  「沒什麼特別感覺。頂多、冷了些吧?」他同加州先前做的一樣,道出宣布,然後轉頭看了一下剛剛叫住自己的仿作刀。

  「我要走進去。」

  他竟然那麼說。鶴丸聽見都想給他鼓掌了呢。

  這一句話一出,鶴丸可以感覺到所有人都按住刀鞘,不好斷言他們是贊成還是反對,搞不好他們也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想著有人願意身先士卒最好不過。只有青江及時跳出來打圓場:「不必吧,我反對這個提議哦。到這地步,已經能夠確定我們無法用武力強制它離開了不是嗎。多餘的嘗試沒有必要。」

  「啊啊,說得沒錯。」山姥切國廣立刻附和上來,看著山姥切長義,確認對方好好將手臂收回以後才繼續說話。他對著周圍的打刀、脇差道:「從這東西對長義也沒反應這點看來,靈刀跟這東西應該不具排斥性,我們該排除妖怪這一項可能了。」

  「對、對,不然要是真的有這麼鈍感的妖怪存在,我鐵定要坐下來哭一場。」大脇差用幽默的口吻說。

  「嗯……嘛?你們靈刀小圈圈裡面的事情我實在不是很了解。講具體一點,我們現在待在這裡沒用就對了?撤退比較好囉?」

  「關於這個……喂──石切丸さん!你覺得呢?把這東西交給你處理,淨化啊或作個儀式試試?」

  遠處的石切丸露出了短促的苦笑。

  「不確定效果如何,我會試著做的。」

  「好,那就先這樣定下。」加州爽快地說。

  聽見結論,其他人紛紛收刀入鞘,短刀也從外圍撤了回來。眾人簡單決議以後,決定以兩人一組的形式繼續監視這東西。鶴丸是當下打道回府的人員之一,下次輪到他進山將會是五天後的事。

  那天在離開前,他回頭又看了一眼佇立不動的怪東西。對方遠看就像一塊巨大落石,落石當然是不會自己挪動屁股的。


  「希望它至少能留到我去看它之前。」


  第三部隊的演練隊員裡有誰那麼說。經過準備間的鶴丸恰巧聽到了那麼一句,而後是另一人輕微的斥責聲。噓!這種話是能說出來的嗎!就像這樣。好一個嚴謹的傢伙。

  也就是想想沒問題吧。鶴丸想。


  「雖然嘴上說得瀟灑,心裡卻相當不甘心喏。」

  「鶴さん……?……什麼?」


  他說的自然是那天下山時的眾人。從加州到山姥切、青江,允下承諾的石切丸跟當初第一個察覺到那東西氣息的物吉,在那個發覺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刻心中多少產生憋屈。

  沒見過的人心境卻完全不同,有的就只是單純的好奇與玩心。

  令人驚訝的是,自己在心態上,竟然也比較偏向這一邊啊。

  思及此處,從旁而來的視線竟然變得扎人。鶴丸靜靜承受這份注視。燭台切看了他一會,以他們對彼此的了解,或許已經從他的表情看出端倪。轉過頭與對方四目相交之後鶴丸更是確定了這點,他決定等他先說話。


  對方倏地放柔表情。


  「我很喜歡鶴さん的眼睛哦,就像湖裡的月光一樣,漂亮的淡金色。」

  「哈哈,我倒是喜歡你那跟烈酒一樣的眼睛啊。」

  「亮起來的時候,光芒相當懾人啊……。我雖然會替你保密,但還是收斂一點比較好。」

  「說得對極了。」鶴丸搔了搔臉頰,意味深長的交談到此為止。他低頭整理起自己的袖子,即便上頭沒有髒汙也無皺褶。「我會謹記在心。連光坊都忍不住開口,看來再不反省不行。最近鶯丸跟小烏丸老用挖苦的眼色瞧我呢,唉。」

  燭台切沒有直接接續他的話,卻是問他。

  「……鶴さん,覺得哪裡令你不滿足呢?」

  鶴丸沒聽到似地別開視線。

  這時準備間的門開了,整備好演練任務的第三部隊整齊從裡頭魚貫而出,部隊裡有太鼓鐘貞宗在,所以兩人都向他揮了揮手。

  經過這麼一打岔,燭台切本以為鶴丸會就此躍過這個話題,但最後對方眺望著玄關上的金色鈴鐺開口。


  「不知道。從沒想過這問題。」


  那是似乎迷網,又或者,有些空虛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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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3-4-18 03:5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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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 咲曉 發表於 2021-6-19 00: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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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夏騷動



  ◇◇◇◇◇


  02.


  石切丸的淨化儀式以失敗告終。

  是個噩耗,但不算非常令人驚訝,本丸裡沒多少人真的認為事情會被這樣輕鬆解決,臨時的第二回大廣間召集更是比上次還早聚齊所有人。這並非代表他們不信任石切丸的能力,只是他們透過這個方式排除選項──總不能事事都倚靠付喪神的直覺。


  既然不懼靈刀,當非屬妖怪之儔;淨化無效,應該也不是幽靈;沒有實體,那麼也不是鬼了。


  「但是那東西擁有人型唷──。」

  亂一邊小跳步前進一邊開口,語氣挺開心地,隨後他卻唐突把嘴唇按住。鶴丸瞥向亂的時候,對方上下兩瓣唇構成了一個像是甜甜圈的形狀。「啊,我忘記了!藥研之前才叫我別稱呼它叫『那東西』!」

  「他那麼說啊?」

  「因為曾經吃過類似的苦頭──。藥研說這樣很像在替東西命名,這樣不好!」

  「那要怎麼喊才好?」

  「『目標對象』──好長對不對?」

  「對啊。」鶴丸笑了起來。「這件事情你在軍議上提出來沒有?」

  「提了唷,所以現在那東西真的得那樣叫,但我看根本沒幾個人遵守。我還問清光,叫『客人』不好嗎?結果被說這樣還是太像一個名字了。」

  「那只有我跟你叫『客人』就沒事了吧。」



  亂跟鶴丸穿梭過早晨的藤花棚,兩人都穿著出陣裝束,等等該輪到他們監視山裡的客人了。本來兩人應該會在山下的階梯前碰面,沒想會同時在玄關出現,便一起走了一段路。亂在玄關前說想要繞點遠路,從來就不以趕時間為刃生旨趣的鶴丸欣然答應。

  兩人口說的軍議是指淨化失敗隔天,由加州主導的那一場。

  那場軍議性質特殊,是第一次在與出陣無關的情況下舉辦,鶴丸很遺憾沒被選入成員(畢竟軍議也只是加州隨手挑揀的幾個人),無緣參與詳細的討論過程,但看當天會議結束的時間實在相當早,結果大概也就只有兩種可能:束手無策或者早早達成共識。

  亂就不同了,他是第一個發現客人的人,軍議自然有他的份。因為鶴丸問起,此刻亂正在把軍議分享給聊得來的鶴丸。


  「不過這種作法……像是把客人當成付喪神看待。這不對吧。」

  「不對啊,明明不是妖怪。」

  亂說到這裡就沒再繼續說話。鶴丸的眼角餘光瞧見亂抬頭看向露天涼亭。他模仿亂的動作,上揚視線,但涼亭二樓的竹簾闔得密不透風,沒有人待在那裡。

  亂渾圓的眼睛眨了眨,突然說:「安定在軍議上說了,主さん有答應過一兩個月就會回來看我們一次。」

  等審神者回來,讓他處理的意思。

  鶴丸學著亂,毫無保留讓天空映入自己的雙眼,卻隨即因為沒有意義而感到後悔。

  此刻的亂之於自己,就像成像良好的鏡子。他看著天空,覺得刺眼地眨了眨眼,腦中閃過一些不足為人告訴的說詞,真的很蠢,比如說:亂的眼睛跟天空是一樣的顏色,相性肯定很好吧──什麼的。要命,跟鶯丸的大包平邏輯相比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除了監視以外,就決定這樣放著不管了?」

  「嗯。」

  亂重新啟步,當作閒聊話題稍嫌嚴肅的事情兜了一圈又回來了。就跟繞路一樣,怎麼走最後都會到達同樣的地方,看見雜植的田裡站著藥研跟厚以後,鶴丸才想通原來亂說要繞路是為了來這裡踩點。


  「人型的東西。」亂小聲開口,延續先前的話題,同時也像是要為這個話題作結,看著鶴丸再一次挑起提過的詞語。他用以一種極富韻律的方式說:「跟人類脫不了關係的東西。」

  「大概也只有人類能處理。」




  厚一看見亂便說:怎麼還在這裡閒晃。

  「誰叫只有你們可以兩個待在這裡,我卻要被關在山裡面!我只來看一下下而已,很快就走的嘛!」

  亂故作跳腳的模樣,邊說邊反抗厚的意思,更往兄弟的位置走去。迴避責怪的視線,亂傾身湊向還蹲在地上的藥研,手搭在對方肩膀上,目光越過藥研的頭頂望向他正在照顧的東西。

  「哇……好厲害,變得這麼大了!」

  「啊啊。白山也會開心的吧。」藥研挺愉快地應聲。


  原來在講西瓜啊。

  鶴丸也走向前,跟兄弟三人保持幾步距離。西瓜的生長進度確實教人可喜,上次他來看時才剛開出雌花,如今看來人工授粉也有好的結果,藥研手中的果實約略與雞蛋同大。

  厚聽聞他們高興的對話聲也不再扳著面孔,他以炫耀的語氣對亂說:「不錯吧?我們等等要替西瓜做追肥!」

  「這麼說,一個星期後就有西瓜吃囉?」

  「才沒那麼早,至少還要一個月左右!」

  「好久!就沒有其他讓西瓜快點長大的方法嗎?吶,藥研,你知道嗎?」

  亂低下頭問藥研,他的長髮都散在藥研臉前,讓藥研現在看起來有點好笑。厚看不下去,只能從後面拉住亂的腰,讓他乖乖站好。

  藥研看著兄弟就像在看他們講相聲,哈哈一笑,對他們說:「我想應該不存在那種神奇法子……嗯?」

  被自己說出來的關鍵字觸發,他驀地回憶起了一件聽過的怪事而變幻表情。

  「不對,好像有聽過類似的方法。記得是在萬屋、還是演練所聽說的,一個讓作物快速生長的妙方。」

  聽他這麼一說,在場所有人也無法不感興趣了。是什麼方法?很難嗎?我們也能做嗎?亂瞪圓了他漂亮的眼睛,連珠炮般興奮地問。同樣大出意料的厚則因為不想表現得和亂一樣興奮,故意環著手臂嘆氣不說話。

  藥研有意識地翹起了單邊的嘴角。

  「方法很簡單,給植物注入靈力就行了。以這顆西瓜為例,只要五分鐘就能像吹氣球一樣,膨脹得和足球一樣大。」

  他這一說,亂跟厚都不再接話。前者不知在想什麼,但看他漫不經心飄開的視線,不是覺得掃興便是無趣吧;而後者很好判斷,他的臉上明顯寫著厭惡。挺噁心的啊。就像在那樣說。

  「別想那麼複雜,記得這是出現糧食危機的本丸採取的方法,不是滿合理的嗎?」藥研自己颯爽笑了兩聲,拍去手上灰塵並站起身,說:「好了,聊這麼久,亂跟鶴丸旦那差不多該走了吧?我和厚也得去借化肥。」

  「啊啊,是啊。走吧,亂。」

  「嗯。藥研、厚,bye-bye──」



  ◇



  後山的石階路很快就出現在眼前,走了一段時間,鶴丸跟亂再一次與那東西相會。面對它,無論看幾次,心理產生的念頭都是一樣的:對方就彷彿一塊永遠照不到光、被籠罩在陰影底下的物體,不管盯著多久也無法描繪它形體的輪廓。

  他們選擇站在結界內監視。說是監視,實際更像被派到後山罰站。

  誠如這五天內所有來過後山的同伴說的,這是一項悶沉到極點的工作。不必損耗體力,但也不會產生實質的成果,打掃房子起碼能得到乾淨的起居環境,與不明物體作陪則無異於與木炭相親,事到如今鶴丸已經不追求監視應該要有的緊張感,只想看看那東西真正動一下,不然他分秒都覺得自己快無聊瘋了。

  自己跟亂雖然都還算健談的人,一兩個鐘頭過去,能拋出來的話題也已經寥寥可數。

  空氣沉寂下來,但他們也不想再額外費心去挖掘難以延繼的閒話家常,乾脆各自殺各自的時間。亂將自己的辮子拆開重綁了幾回,鶴丸則是注視結界外的東西沉思。

  時間難熬地過去,半小時,可能還不過那麼久的時間也說不定……頭頂傳來斷續的噪音。亂跟鶴丸不約而同伸直脖子。一直待在山中,他們對外界變化感知遲鈍,直至實際降水才發覺自己上方的天空竟積了好些灰雲。

  這是今年梅雨季的第一陣雨。

  最初僅是一兩聲輕微騷響,不出多久,雨勢轉穩,他們頭頂上的森林形成一片如絨毯似綿密的雨音之幕。兩人所在位置不乏高大茂密的古木,只要挑個好遮蔽處、雨不再轉大,倒不易被雨澆濕。稍微轉了一圈,他們就在結界邊緣物色找到符合需求的樹。


  找好地點,持續監視任務以後又過去一個多小時,鶴丸忽然呼喚亂的名字。亂就在鄰近的另一棵樹下,聽見鶴丸叫他,輕輕哼了一聲回應。

  「你看得到嗎?雨下在那傢伙身上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亂應他要求往黑影眺望,些微瞇起眼。

  「是不是真的穿透身體不確定,不過,沒看見碰到它身體而反彈的雨水。為什麼這麼問?」

  「順口一問而已。」

  「很在意的話就過去看一看好了。」

  亂用邀請的口吻說完,首先踏出樹的遮蔽範圍,鶴丸沒有反對,只在亂跟對方的距離縮減至三步的時候說:「別靠得太近。」

  「沒問題沒問題,那天山姥切把手插進去不也沒事?……呀啊,雨好像真的直接打進去了?」

  「是沒錯,但昨天的夢中,這傢伙不是跑得挺快的嗎?在看見那個之後還完全沒半點介懷,你的膽子真不蓋的。」

  「什麼夢?」

  「昨天的夢啊,這傢伙講完話之後不是追起了某種東西嗎?」

  「我、」

  亂的臉色倏地奇怪起來。

  「……沒夢見你說的景象。」

  亂略一回想了今天的經過,訝異的聲音恢復平穩,他再次朝向鶴丸的發語除了單純的告訴以外沒有別的懷疑餘地:「恐怕厚跟藥研,一期哥他們也沒有夢見吧。今早洗臉的時候,五虎退還和謙信說他夢到了以前的事情……所以,大概只有鶴丸さん一個人做了那個夢。」

  鶴丸一連眨了好幾下眼睛,好似要透過這樣的動作來消化令人震驚的壞消息。腦海同時閃過昨夜的夢境片段。他以為那是跟第一個夢境相同,所有人都夢見的共通夢。不是嗎?原來只有自己?

  「只有鶴丸さん……。假如有必要,下一次軍議,我會把這件事情講出來的。」

  「也好,就那麼辦吧。」

  「嗯。」

  亂躊躇半晌,視線不經意往旁歪斜,目光落地處正好是剛剛自己踐踏出來的鞋印。不只靴子的輪廓,靴跟的防滑紋路也在濕透的地表上印得一清二楚。亂若有所思問道:「你剛才說,它在追人?」他又退後一步,將自己與客人間的距離拉得更開。

  「似乎是。就給你詳細說說吧。回想起來……夢裡的地,一直都是濕的啊。」



  等到意識到的時候鞋底已經滿是泥巴,踩過泥淖不堪的小徑之後就會見到這個傢伙。這傢伙跟現在一樣動也不動,就像是特意在黑夜裡等我。說來非常奇怪,明明看不清楚這傢伙的臉,卻覺得他目不轉睛看著我啊。

  接下來是這個夢最讓人不舒服的地方了。我來到那傢伙面前後,嘴巴不由自主張開,那是完全沒辦法用意識控制的行為。夢裡我應該對它說了好一些話……之所以使用這種不確定的說法,是因為我不知道實際上自己說話的內容,被消音過般完全聽不見聲音。接下來就是那傢伙開口了,跟第一個夢境一樣說著非人類的語言,而且很明確是對著我說的,那個大傢伙甚至彎下了腰呢,亂,你很喜歡聖誕節的拐杖糖吧?就和那一樣,用令人厭惡的誇張弧度俯身,湊著我講。

  亂稍微扁起嘴。我沒有很喜歡拐杖糖。他糾正。拐杖糖太硬了。然後呢?

  等他說完,我好像又說了什麼,仍舊是聽不見的。然後……


  鶴丸略一偏頭。


  「它跑起來。」


  不是精神瘋狂的四處胡竄,也不像被夢裡的我趕跑的樣子。他是聽見我說的話以後突然轉過身,專注追著什麼離開的。喏,你看看它的腿,夢裡它們跑起來跟口香糖一樣伸縮自如、以巨幅的步伐移動著呢。

  亂蹙起了眉。

  「鶴丸さん,你知道嗎?照你剛才的描述聽起來……就像是鶴丸さん唆使它去做些什麼喔?你們還對話了。」

  「哈哈哈,其實我也覺得!但先說好,我跟它真的是清清白白啊!我可不記得我有在外面招惹過這種好麻吉。」

  「那就是單方面被追求了?是鶴丸さん的跟蹤狂吧?呀──!好恐怖!」

  「太受歡迎也很辛苦。」

  「……說真的,難道不是有事要找鶴丸さん嗎?不然怎麼會只有你夢見那種夢?」

  「不,我不這麼認為。於公於私都要否定這句話。」面對斂下笑容的亂,鶴丸跟著擺正臉色,「否則我現在就站在他面前,它不應該高興得狂喜亂舞嗎?我猜做夢是有別的原因。」

  亂思索,正要說些什麼,嘴才剛張開,話語在齒間又變化方向。

  「有人過來了,可能是換班時間到──啊,不對,是白山呀。」

  白山吉光從本丸的方向走來。雖說不能交接讓亂有些遺憾,但來的人是兄弟,亂還不至於擺出掃興的態度。仔細一看,白山手中還拿著什麼,白色的──哦,是雨傘。咦?特地送傘來的嗎?為了不讓他們臨雨?

  可是……亂正為自己已經半濕的頭髮感到尷尬,又有一粒豆大的雨水打上他的鼻尖。

  果然不常形喜怒於色的白山在看見亂跟鶴丸所站的位置以後,臉上也顯出少許疑惑。原因不為別的,他沒想到亂跟鶴丸竟然不躲在乾爽的地方,反而在結界外面的空曠處,跟傳聞裡的怪物待在一塊。

  但白山僅是稍許分心,腳下步履未停,繼續前進。

  亂也沒讓濕泥巴黏住他的腳,他輕輕提起步伐。會合的兩邊距離愈縮愈短。



  ──……?


  身後,好像有什麼動靜。鶴丸堵住嘴。

  空氣中的土腥味忽然變得濃郁,猶如沉睡深土的蟲子破開地表,他的後面確實有什麼出現,在騷動著,興奮著,蠢蠢欲動。難道是脫離假死狀態而露出真面目嗎?難道如今才是它展開活動的時機嗎?

  (白山穿過結界,視線放在亂身上,兄弟倆交談著什麼。)

  寒毛矗立。

  鶴丸的思緒一下子從眼前現實掉回昨夜闃暗夢境,那個極力彎下身,湊著他的眼瞼說話的暗影。看不見五官,看不見眼、耳、鼻,看不見嘴──縱使如此,他好似感覺得出有什麼在那張「臉」上蠕動。夢中他也開口,他也說話,冰冷的唇,溫熱的氣息,晦澀難懂的語言。說。說。說。黑暗之物啊,我願意──,血,肉,……,去吧,徬徨的靈魂,去將它帶到此地。

  『吃』!『吃』!『吃』!

  非常長的腳。

  非常長的手。

  黑色的怪物拍手鼓采。黑色的怪物跳起舞蹈。黑色的怪物拉長了腳前進,黑色的怪物──



  「快跑!回結界!」

  鶴丸大吼的同時拔刀出鞘。回身,那如千萬細絲匯總的長足竟然就在視線寸前。

  他的揮砍如驟雷,凌厲降下刀刃。怪物的腿與其說是極富延展性的纖維,更像某種黏稠液體,被刀身切劃開,卻立即在刀光逝去後再度黏合,展現驚人的再生能力。鶴丸隨即補上另一刀,作用不大,只讓怪物前進的速度慢下一瞬。

  (過長的身體向前傾。過長的手往前伸。前方就是白山吉光。)

  濃黑的身體發出宛如地底來的呻吟,逃跑的白山瞬即就被追上,眼角餘光被黑影佔去,白山後退一步,拿起權充防身武器的雨傘揮阻攫來的手,然而跟先前鶴丸的攻擊一樣,怪舞的手指剛被傘打散,下一秒又恢復完好。手掌如黑夜鋪展巨大地張開,直取白山腹部。

  「抱歉,我的兄弟也是禁止觸碰的喲!」

  亂的短刃如同從烏雲後探出的月光在上空閃耀銀光。

  依從重力墜落,連刀帶人刺穿怪物的頭部──卻只受到輕微阻力。完全不同於平時討伐時間溯行軍,亂整個人栽入對方體內但一點也沒有殺傷「生物」的實感。短刀刀刃深深刺入腳下的濕土,通過怪物體內的亂全身沾著怪物液態的「肉」。

  慢了一瞬。只讓它慢了一瞬。

  即使穿過頭部、瞄準要害,仍然殺不死它。

  注視地面那張覆蓋自己全身的巨大影子,落地後取回平衡的亂立刻發覺身上殘留的黑肉依然活動,分離後的肉不像細胞、組織,更像河流裡一百條的幼魚。明明不是生物,卻有活著一般的生命力,這是多麼奇異而恐懼的東西。現況整理在亂的腦內電光火石地進行。

  不可制服的東西就放棄制服。亂拔出自己的刀本體。

  又是兩道刀光閃現。後方趕來的鶴丸切開對方胳膊、將它攔腰對斬,最後將自己的雪白刀拵奮力插入亂剛剛貫通造成的大洞。

  與此同時,亂蹬地撲向白山,兩人抱作一團,骨碌滾入本丸結界範圍。


  固定蝴蝶標本的方法不會適用這傢伙,冷淡掃視的金瞳不抱希望,握緊刀柄,鶴丸準備發動下一波攻勢,不料造成剛才干戈大動的元凶卻跟他刀拵上原來晃動的金鍊一道老實下來。

  「確認敵性反應消失。……那東西,不再活動了。」

  白山的聲音穿過結界宣布。他拉著亂站起,兄弟兩人隔著結界遠望這一端,最後是亂先走回來。鶴丸發現亂身上髒污只剩下單純的爛泥,剛才打鬥時飛濺到他身上的痕跡,而濃濁的黑色泥肉哪裡也不見蹤影。

  亂注意到視線解釋:「好像回去了。」

  他指著被壓制在地上的客人。

  鶴丸無聲半晌,接著他舉足,往那顏色似乎變淡的黑足踩去。

  如同那一日山姥切遇到的情況重現,他的腳直接跺到了地面。

  飽含水分的聲響迴盪在靜寂的森林中,除此以外再無其它聲音。客人又變回先前的狀態。他們摸不著、碰不到,完全不明白構造的不速之客。

  「它對我們兩個都沒反應呢……哦?」

  亂水色的眼眸如湖泊一樣誠實映照周圍景物,他眼中的陰影晃了一晃,一點也沒有那個尺寸該有的笨重,橫臥的陰影變成直立的樣貌。

  鶴丸啊啊應答亂一聲,抽回自己孤獨插在濕泥的刀拵。就像最初出現在深山裡的時候,客人呆然佇立在他身畔,對於他的存在一無所知。

  「看來你的兄弟才是他的夢中情人吧。」

  「是嗎?那夢怎麼解釋?」

  鶴丸轉過頭。

  「白山,你身上帶著什麼嗎?」

  白山將目光安放在掉落結界外面的雨傘,但又想了一想,他從口袋裡拿出某個東西。

  「因為練度低而得到的加護。從顯現那天就一直放在身上。」


  審神者的御守。

  白山看著一步步迫近自己的鶴丸,順勢把御守交付給向他敞開的掌心。隨後,在亂跟白山都不制止的前提下,鶴丸瞄準結界外遙遠的落點,振臂將御守拋擲出去。

  黑色的怪物再一次蠢動狂奔。在飄雨的遠方,背對他們津津有味地啃食起來。


  「回去吧,已經沒有監視這傢伙的必要了。」




  ◇



  嘎滋、嘎滋。

  嘎滋、嘎滋。

  嘎滋、嘎滋。


  今天也夢見了那傢伙。

  今天也夢見了那些傢伙。




  ◇



  今天也在下雨。

  在緣側賞雨也別有一番風味,以清晨而言卻不是適合久坐的位置,不僅會冷,還有受風吹拂而撫到臉上來的雨絲。入梅後,鶯丸把去處轉向了別的地方,直到待膩之前,觀賞景趣的房間都會是他清晨獨享的地盤。本應如此……然而這幾日卻不太一樣。


  「鶴丸啊,今天也起得很早呢。」

  跟往年梅雨季不同,這幾日鶴丸也成了清晨閒晃的常客。走進房間的鶴丸伸了個懶腰,左手右手高舉頭頂,然後洩力地畫弧而下。

  「分我吃一點吧?」鶴丸說。目標是鶯丸放在桌上,封膜未開的布丁。

  「不行。鶴丸唷,覬覦別人的食物,你不會害羞嗎?」

  「你還沒開始吃吧。放在桌上很久了吧。」

  「我放著等它回溫,以免吃了鬧肚子。」

  「老人家。」

  「像小孩般的老人家。」

  鶴丸一副我認輸總行了吧的表情。剛拉起的門再一次打開,他走出去,幾分鐘後從廚房冰箱帶回一個足夠冰涼的布丁。



  「在後山的是什麼東西?」

  「為什麼問我?」


  把布丁切分成薄薄片狀,鶴丸跟鶯丸各自將塑膠盒裡一半的布丁納進腹中。冰箱裡的布丁是昭和風硬布丁,鶯丸喜歡得很,但鶴丸更衷情於口感綿滑的嫩布丁。

  「你好像知道。」鶯丸回答他上一個問題。

  「太直覺了吧。」

  「我聽說,告訴大家不必再上山的是你。」

  鶴丸嘴裡湯匙蹭上齒背,發出敲擊的聲音。白色的眼睫眨了一眨,鶴丸在想自己該說到哪個地步。

  「我跟亂把它叫作客人。不速之客嘛。」

  「如果是我會取更可愛的名字。」

  「哦,可能吧?但放在三年前你大概看見什麼新來東西都會喊『大包平』,嘿!別說沒有,確實有一隻綠繡眼叫這個名字不是嗎。你在平野面前說,平野告訴前田再告訴一期、三日月、整個三条派、青江、脇差、新撰組刀跟國廣、兼定派的傢伙們……這還只是其中一條傳播路徑呢!最後連今年三月才來的白山都曉得。喏,要跟你說我在其中哪個環節嗎?」鶴丸目光灼燒地盯著他。

  「你不會以為我會被你又臭又長的言論擾亂吧?」

  「它吃掉白山的御守。」

  「御守。」

  「是個以靈力為食的東西,當然不是生物。」

  「也不是幽靈、妖怪、神明或鬼,那個東西──」

  「唉,真的是……」鶴丸忽然嘆了口氣,口氣也不耐煩起來。這反應倒是出乎鶯丸意料。還來不及釐清自己弄巧成拙的可能,鶴丸不悅的話語便飛速說到了最後一個字:「這個本丸的刀真的只有聰明、跟現在還沒必要聰明兩種。你們自己聚眾討論一下,或者辛苦點自己研究想想,答案不就出來了?我有什麼好講?」

  他看著鶴丸三兩下扒完塑膠杯中的甜點,霍地站起身。

  「不跟我分享食物的傢伙,我才不把秘密告訴他。」

  拋下斬釘截鐵一句話,鶴丸就那麼走了,想挽留都來不及。

  鐵湯匙在布丁杯口畫圓,時停時走、繞滿一圈以後,鶯丸放下湯匙,撐起臉頰凝望戶外風景。本丸即使是下雨景緻也一樣別緻,雨天看不見鳥影卻聽得見鳴聲。

  欣賞景色的時間相當短暫,如同細雨形成的涓涓逕流,他的思緒很快就流到了別的地方──試圖去梳理剛才鶴丸反常的行徑。



  「啊啊……是那樣嗎?」

  「那樣是哪樣?」


  大包平的聲音。

  回過頭,大包平與平野雙雙站在門外走廊,正往自己打量著。

  鶯丸沒想到兩人會出現在這裡,忍不住問:「你們今天怎麼那麼早醒來?」

  「你還說……!早就七點多了,就不曉得你一個人在這發什麼呆!」

  大包平豎著眉毛,他那大聲抱怨的聲音像是馬力開到最大的電風扇吹出來的風,強力地颳進房間,令鶯丸生生閉了好幾秒眼睛。

  「太大聲了。唉,大包平,從早上就這麼有精神……」

  嘛,大包平不滿的理由先放一邊,對方本來就老是愛生氣,他可真不知道時間過了這麼久。和鶴丸的對話對他來說像是五分鐘前才發生的事情而已。……對了。

  「你們來得正好。大包平,平野,問你們一個問題,替我聽聽吧!『不跟我分享食物的傢伙,我才不把秘密告訴他』,你們認為說出這句話的人在意的關鍵是什麼?」

  「咦、分享食物嗎?真是新奇的問題呢。」平野對於臨時冒出的訊息有些驚訝,側頭想了想,說:「應該是──」


  是秘密吧。

  是交換吧。


  「咦?」平野面露驚訝,他問大包平:「關鍵、是在交換嗎?」

  「是吧,因為用的是條件句。」大包平沒什麼大不了地說:「言下之意就是想要得到好處,就給我拿出優渥的報酬,不對嗎?」


  的確。

  平野的回答、大包平的答案,大約兩個都正中了紅心。

  鶴丸一向不太發脾氣,應該說,彰顯出脾氣。他仔細咀嚼鶴丸的表情,尤其是那道落石般的嘆氣聲,一個「太多了」的念頭便慢慢浮出水面。想來是真的嫌他多管閒事,才會那樣故意丟給他線索,好讓他動腦筋別再去糾纏自己。這下也算皆大歡喜。


  (鶴丸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隱藏在山中。秘密與黑影有關。黑影以靈力為食。此事涉及交換。)

  (是可怕的、糟糕的事情啊。)


  但為什麼是鶴丸?

  既然本人強硬拒絕,這秘密恐怕會是他一輩子都無緣知道的事情。


  「怎麼?那麼嚴肅的臉?喂,鶯丸,先問了人問題又不說話,被晾在旁邊的感受非常不好啊!」才一陣子不說話,大包平又開始罵罵咧咧抗議,他抱臂看著鶯丸,一挑眉毛說:「鶯丸你這傢伙,儘管老愛把『複雜的事就別管了』掛在嘴邊,實際上卻很擅長思考這種複雜困難的事情啊。」

  被直指問題核心的人這麼說真是顏面難存。不僅被打斷思緒,還隨即當頭一頓批評呢。鶯丸無奈地想,卻聽大包平補上另外一句:「嘛,不過你也就是腦筋靈活這點特別厲害。」

  鶯丸愣了一下。而後,噗哧笑了一聲。

  「比大包平還厲害?」

  「……。」

  大包平的喉嚨頓時像被卡了一塊過大的茶點,等好半晌吞嚥下去才發得出聲音似的。

  「哼,就只有一點點點點而已,別得意了!……不,但你如果想要自誇也可以。畢竟這可是跟我,大包平!真正的名刀!相提並論得出的結論……」


  好像該收拾東西了嗎。鶯丸莞爾地想。

  但總覺得會被鶴丸搶先呢。


  眼看大包平發表的演說愈來愈長,平野終於想起要制止:「請等一等,大包平大人!聊天的事情暫且先放一邊,別忘了我們的目的是來請鶯丸大人走一趟……!鶯丸大人,可能您還沒確認輪值,今天由我和您一起負責馬當番!現在時間已過,我們必須快點!」

  「馬當番啊!真是久違的差事。呵,那麼我來想想給馬準備的菜單好了。」

  「哈?普通給飼料跟野菜就行了!……真受不了,忽然覺得剛剛誇獎你的我都像個笨蛋了!」





  ◇◇◇




  落雨後數日,審神者歸來。


  由打紅傘迎接的刀劍男士報告完本丸近況,審神者在少數刀劍的陪同下親自進入後山,並在這之後致函時之政府。

  二日後,時之政府回信。詳細內容只有審神者知道,但大略可以為其做一個總結:保密。不得向其他本丸外傳。

  政府的神祕行事讓本丸上上下下議論紛紛。為了止住口舌,審神者開放刀劍們自由提問。


  「想問什麼就儘管開口吧,總比因為沒完沒了的好奇心,讓所有人心情浮動不休要好。」


  最讓人關注的莫過於目標對象……不速之客,後山的那東西的真面目。


  「是法術。」

  「法術?」

  「……我們這個本丸滿老舊的。顯現在這裡,大家或多或少都這麼想過吧。」

  「是想過……請問那又如何呢?」長谷部問。

  「那是因為,我們不是第一個使用這座城池的人。」

  審神者迎著刀劍們一張張驚愕面龐,緩緩解釋起來:「在我接手之前,這裡曾經屬於另外一位審神者跟他的刀。普通情況下,當審神者死亡,時之政府將前來回收本丸並進行清掃作業,除了硬體設備,前一位使用者的生活痕跡基本都會清除,後繼使用者亦不會得知前人情報,即使沒有硬性規定,但慣例上,這是不該被調查的事情。雖然在前一位審神者過世後,這裡受到政府回歸管理,但好像清掃得並不乾淨……可以說是漏下了一點小毛病吧。許多舊東西遺留下來,包括你們全熟悉的古井、後山的鳥居,那個怪物也是其中之一。」

  「怪物也是被留下來的東西?先前的審神者竟然在自己家裡豢養了怪物嗎?」

  「不。那個東西被叫過來的。……。該從哪裡說起好呢,真是個非常複雜的故事啊。」


  世間擁有靈力的人類並不少,他們有的是巫師,有的是靈媒、占卜師、預言家、超能力者,又或者低調行事,明哲保身的普通人……彼此的身分差異來自於世俗,本質不具區別。而審神者是隸屬於時之政府底下,由其傳授特定知識、為其工作之人。

  「審神者」一詞源自於神道教,意指在祭祀上聆聽、傳達神的旨意的使者。在時之政府體系下,審神者被賦予與時間溯行軍對抗的使命,而審神者溝通神靈的功能則經過轉化,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再現,此則審神者最初的工作,令刀劍男士顯現──那是一種結合法術、靈力、契約,向付喪神提出請求以後,方得以完成的儀式──立下契約,須以自身靈力作為供給食糧,使用法術,向刀劍附喪神的本靈借取一部分靈素、再令其附著在本丸刀匠打製的媒介刀之上,進而形成專屬旗下的刀劍男士。

  習以為常的事情被如此詳細解釋尚是第一次。聆聽審神者話語的刀劍們不禁屏息,甚至感到了些許不自在。他們把自己的顯現視作理所當然,卻忽然讓人如此分割出流程、步驟來,心裡充滿異樣與疏離。

  「和付喪神概念不同,刀劍男士是在人類主動意願下出現的、人工產物。」審神者頓了頓:「不知道這麼說會不會令你們不舒服,但請原諒我必須這麼,後面才容易解釋得讓人理解……後山的客人與刀劍男士形成的過程雷同,你們肯定早就曉得了,那是個完全違背自然法則的異物。」

  「沒錯,違背自然,但我們可沒那東西怪啊,主!」同田貫大聲表示,看來仍不大滿意審神者的說法。

  「唉呀唉呀,是呢,抱歉。」

  「主人。」小狐丸對說法、用詞不甚放在心上,那對他來說就像毛髮的分岔一樣,直接捨去便是。他轉而問起了別的:「您之前說它是法術,指的就是這件事嗎?那麼它是什麼樣的法術?同我們一樣,召喚、呼喊某種神靈過來的……?」

  審神者搖頭。

  「創造出它的人抱持著強烈的惡意。起初,作為基礎的只是一個『追蹤目標』的簡單法術,追蹤術的細節隨使用者下達指示不同,會產生少許改變,但共通的做法都是向紙人或物體注入微弱靈力,讓它去尋找鎖定的對象。」

  審神者邊說邊示範,他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張藍色鯉魚的紙片(這時短刀們交頭接耳,他們說那是主上幫忙找到的),如同方才的說明般使之移動。

  只見鯉魚旗順暢游進空中,在眾目睽睽之中飄入秋田的掌心。

  「一旦靈力耗盡,紙片將停滯不動。一般追蹤術都是如此。然而……」

  話語間出現了微妙的停頓,審神者安靜幾秒才繼續開口。

  「……然而,當初啟用這一個法術的人相當狡猾,他在法術上、以及法術之外分別動手腳。原本的追蹤術後面追加了一條緊急命令,讓法術使用的媒介在完成任務之前,得以透過吸取靈力的方式維持己身運作。此外,這名造術人編造出一個故事。這故事經過漫長時間,內容不斷演變,最終成為了政府嚴格立規禁止的禁術。」

  「居然有這樣的事!huhuhu,究竟是什麼內容,連高高在上的時之政府也不得不下令禁止?」千子饒富興致地問。

  「是復活術嗎?」南海朝尊太郎笑瞇瞇發表意見。求知慾旺盛的刀劍博士連這種怪事也握有消息,對於眾人而言顯然相當符合設定,因此當他一開口,其他人自然而然讓出發言空間。

  南海摩娑下顎,自得其樂一般講起他的情報:「以前在政府聽同位體提起過哦,真是個靈活發想的點子,是參考刀劍男士成形的過程而完成的吧!記得內容是說:世間有一個秘密偏方,可以令破壞的刀劍再次復活,只要在刀劍受破壞的一周內進行儀式,就能換『原本的』對方回來!」

  「原本的……完全,一模一樣的刀?」

  「沒錯,不僅僅是同一把刀的同位體而已。刀劍破壞以後,原本寄宿在媒介刀內的靈素逸散四周,靈素回歸本靈卻需要幾日的時間,把握這個機會蒐集這些靈素,『同一個核心』的刀劍男士也可能再生。在座各位也許都設想過這種情形?要是親近的對象哪天折斷,自己將無法接受之後另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對方重新來到本丸──正是利用這樣的抗拒心理!看看你們,光是想像不少人就面露難色,真正喪失同伴的人更不必說了。哪怕知道是禁忌,絕對會有人無法抵抗誘惑。」


  一片沉默。

  共鳴的心虛感像螞蟻爬身。九死一生的過往經歷以相簿一頁頁翻頁般的形式出現,縱使有御守保護,同伴身體在自己眼前破碎的畫面也仍舊在心裡留下裂隙,倘若說沒有一絲不安便是說謊了。

  這和「不能妄改歷史」是同一個道理,但正如同刀劍闇墮時有耳聞,南海的假設不是危言聳聽。


  「……就像南海說的。有些失去刀劍男士的審神者會鋌而走險,藉由這個法術找回自己折損的刀劍。只要使用強力有效的媒介,捕捉靈素並非天方夜譚。」審神者說:「造術者他利用這點達成了多重目的。一是引誘這些悲傷的人接近法術,二是讓這個法術變得更加有名──從而導致了更糟糕的事態。直至政府知悉禁止,故事暗底下被廣泛傳播,同時也被多次使用。」

  「有人類意念涉入,法術變得不單純只是紀錄下來的術式。這跟我們習慣的說故事方法有關,比起細部情節,我們轉述、聽取故事更傾向在故事添置角色、記憶人物設定,復活術的散播過程也體現了這點。謠言主體漸漸由法術變成媒界本身,追蹤術的法術本質被遺忘,取而代之的是人們相信這個法術能夠召喚一個可以使喚的怪物。至此,後山客人的雛形基本完成,多方面不斷強化的力量令它得到虛偽的軀體與半自我意識,從而脫離一部分術式限制、得到自由,成為界於妖怪與法術之間的存在。即便無人召喚,只要體內靈力未罄,也得以餘留在世間徘徊而不會消失。」

  「說到靈力!主唷,你說它可以透過外物奪取靈力對吧!可是那傢伙吃了御守,對咱們倒一點反應也沒有啊?」

  「是契約保護的緣故。刀劍男士是審神者的所有物。你們是那傢伙無法出手的對象。」

  「哇!主,今天好熱情喔!」

  「不……只是實話實說而已。」雖說看不見審神者面罩下的表情,聲音聽起來似乎是禁不起調侃。氣氛比起先前的沉重,現在明顯活潑不少。

  「嘿──上一個住在這裡的審神者也使用秘密的復活術,叫來了那傢伙啊!不過為什麼這次又出現在這裡了?」像被逗樂一樣,加州用訕笑的口吻說道:「那個東西感覺頭腦不怎麼靈光,莫非迷路了?」

  「這就是剛才說到的爛攤子。」審神者苦笑道:「那天究竟發生什麼事情,政府回信時並未向我透露。據我所知,禁術到後來內容變得十分繁複,光是法術就分成了兩到三個獨立步驟。可能法術發動時出了某種差錯,形成了對那怪物來說進退維艱的局面,比如施術者中途反悔、落荒逃回本丸結界,而怪物因為無法進入結界,落得在外面徘徊的處境。之所以這次會再度現身,我想大約是為了解決宿怨而來。」

  真是平白被添了麻煩啊!底下許多人忍不住揚聲抱怨起來,也有人低頭安靜思索什麼,認為事不關己的人則已經露出希望盡早散會的無聊面容。

  審神者對刀劍們各異的心思非常理解,比劃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宣布之後的事情他會親自處理,而後便是會議解散的指示。隨著眾人步出房間,來到緣側時,鶴丸發現天空已然放晴了。




  當天下午,審神者關閉本丸結界。


  結界消失以後,後山客人開始向本丸方向移動。

  那高大的姿態、拔高手腳行動的怪誕模樣,不只沒有入山的人、就連曾經監視它數個小時的守備成員也看得瞠目結舌,怎也難以將眼前所見景象與認知裡笨重的深山黑影聯結。

  很長的手、很長的腳。怪物手舞足蹈,林影縫隙間時隱時現。

  怪物沒有倒置山海的毀滅力,它移動時的風卻吵醒了整座林子,颯颯之聲不絕如縷,一路傳至山的最底處。


  站在前一任審神者所建的鳥居之下,審神者伊緒凝視林內。他的足尖前端,一個直徑與鳥居入口等大的法術陣赫然座落。法術陣由形如圖繪的奇妙符文組合,唯獨圓圈正中央寫有清楚漢字──「出」。



  「沒有封印辦法嗎?」

  「他原是法術的衍生物,就算暫時封印住它,某天誰使用了法術,得到力量的它大概就會一溜煙逃走了吧。……說到底,這就是跟人性一樣的東西啊。有一句話叫謠言止於智者,但謠言往往持續蔓生。」

  「戰爭也是如此。付喪神的誕生也是如此。」

  「一直存在下去就好了。既然由人類之手產生,讓人類學著與其共處也不為過吧。」




  來了。

  帶著陰冷氣息的黑色怪物舉起了手,黑色的怪物伸長了腳,濃霧般的陰影完全壟罩鳥居,怪物臉部漆黑一片,泥濘,濕臭,看不清楚,卻有什麼、蠕動、攪動、漩渦似地融化開來,法術的怪物有一張洞穴似的嘴,吐出晦澀難明的語言,怪物以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老人的聲音、野獸一般的聲音,飛快地說著什麼,即使半點內容也不明白,但凡聽見的人腦袋便不自覺開始昏沉。

  怪物跨進法術陣的邊緣。

  以嘴咬上鳥居的瞬間,啟動的法術陣泛起強烈白光,在怪物腳底大放光彩。

  像是在地面破開大洞,怪物軀體開始下沉,詈罵般的轟鳴直衝天際。彷彿抓緊汪洋浮木,怪物的手貪婪攀上鳥居支柱,鳥居橫梁搖晃掉下木屑,老舊漆塊龜裂形成破痕與末粉;怪物的雙足則分裂成千百條細線,死命延伸至地面,糾纏陣法附近草木,一時間四周盡是斷裂之聲。

  然而任它再怎麼張牙舞爪、幻化醜陋姿態企圖逃逸,也難躲被法術陣吞沒的命運。刀劍男士亮出冷刃、掃除它糾葛不休的手腳,加快其被吞噬的速度。隨後,伴隨鳥居橫梁倒塌而產生的風暴,怪物在巨響中徹底消失形跡,只剩騷動過後的餘煙殘沙,將附近空氣染成一片灰濛。

  「結束了。」

  不曉得是誰先那麼說,但確實所有人都因為那句話而鬆一口氣。審神者向大家表達慰問之意,而後昂首望向損壞不堪的鳥居,足足注視了好幾秒。

  「嗯?難道這個必須靠我們自己修理嗎?」他很是頭疼地這麼說了。




  終於放下連月來的壓力重擔,本丸全體歡鬧不已,晚膳過後直接進入慶祝晚宴階段,地點就在白日開會的大廣間。

  久藏的美酒紛紛出籠,珍饈佳饌也一樣樣送上檯面。交觥錯籌,傳杯換盞。而晚宴話題出現最多的,仍屬已經被擊退的怪物。眾人互相交換著彼此不知道的事,其中不乏加油添醋的成分(畢竟怪物本身實在太過無聊),當然審神者擊退怪物的英姿也成為了下酒菜之一。

  「我只是把它傳送走了而已。」

  儘管這麼說,微弱的補充解釋也只得埋沒在薰天的酒氣當中。


  餘興節目陸續上演,跳舞、彈琴、朗誦、現場作詩,各種眼花撩亂的聲色表演,但台上不比台下熱鬧,不勝酒力、酒後發瘋的人從宴飲開始後一個小時便宣告登場,沒醉的也是乘著酒興大肆胡鬧。

  與愛刀們共度晚宴的熱潮,至於後半場拼酒大會乃至收拾殘局,那就是審神者萬萬不想參與的部分。趁沒人注意先行偷溜,對於不喜酒精、此夜只喝了一杯黃湯的他來說非常容易。




  「兄弟,你回來啦,山姥切殿跟南泉殿呢?」

  「長義的話,我跟南泉把他塞回自己房間了。回程本來還跟南泉在一起,但途中遇見山鳥毛,被逮住了所以……」我就放生他了。山姥切國廣頓了頓,環顧四周後看見正與其他新撰組刀熱火朝天猜酒拳的堀川,他笑了一下,說:「好像沒看到主。」

  「咖咖咖咖咖!主殿先走一步了,不見蹤影很久啦!兄弟,再喝嗎?」

  「……不,我也沒那麼會喝。」可能是剛剛才處理完一個前車之鑑,山姥切躊躇以後還是服從了自制力的選擇。

  山伏瞭然點頭,回身卻又遞了一盞酒杯來,明晰的眼色道:是最後的。

  山姥切苦笑接過這份好意,同他一起飲盡杯中酒液,而後對方站了起身,爽快地道:「好,那麼拙僧也喝到這裡為止!兄弟,明天一起久違地去後山修行吧!」

  向遠桌神采奕奕穿梭在酒間遊戲的堀川揮手,他們先一步離席。穿過廣緣、連通次屋的長廊,途中還遇見了不少人:涼亭賞月的岩融與今劍、揹著不動行光的長谷部、夜間散步的兩隻粟田口狐狸……回去寢室的路途比平時還要遙遠,對於兩人卻不成妨礙。聊著平凡瑣碎、沒有絲毫特別的日常小事,兄弟倆都自然露出了微笑。

  把隨風浮飛的鬢髮別入耳後,還在說笑著山姥切卻突然停下步伐。

  「……鶴丸。」

  「唔?」

  面對落後在自己後方的兄弟,山伏顯得疑惑。他追尋兄弟的視線前端,奈何夜色深沉,遠處不見燈火,自己什麼也看不著。

  「兄弟,你剛才說鶴丸殿怎麼了嗎?」

  「不……沒事。應該是我眼花看錯了。」


  為了山伏國廣的聲音而回過頭,山姥切其實仍未能將剛剛看見的雪白身影拋出腦內。

  嘴上那麼說,但他不會認錯。那樣從頭到腳一身淨白的人除了鶴丸不會有別人。他看見對方經過洗衣場與竹林間的空地,方向像是要去後山。

  ……這個時候進山嗎?

  他知道鶴丸從很早以前便習慣到後山尋找驚嚇的素材,回想幾次山中巧遇的經驗,每當自己問起對方回覆的說詞總是千篇一律,與之相反,鶴丸下山卻非次次帶東西回來。

  「一無所獲嗎」、「只是去散步嗎」、「是設在山中的陷阱嗎」──他想過挺多次為對方辯解的藉口,因為沒理由懷疑對方。這次也是。不同之處只在於今次時間點有些獨特。後山曾有那個東西出現,唯獨此事教人有些介懷。

  後山裡還有別的東西在?鶴丸是特地去找那東西聊天?山姥切很難不突發奇想,誰讓他親眼瞧見了對方手裡提著的清酒壺。

  但最後山姥切這麼想:是鶴丸的話,應該不必擔心吧。

  因為那傢伙儘管喜愛製造麻煩,對於麻煩的分寸還是很有把握。





  寫好這次事件起末的報告書、草擬未來兩週的出陣計畫,疲倦感已經累積到難以忽視的程度,譬如眼睛就酸澀得很,不比五年前剛上任時可以連續數小時面對公文,人類身體磨損的速度還真是快得不得了。審神者用指關節抵著眉心、按摩眼周,想著也是歇息的時候了。

  步出書房,洗漱後繞了一圈回到主屋,原本空蕩寂寥的房門前卻站著一個人。

  不知為何穿著出陣裝束,純白色的太刀,鶴丸國永。

  「來得正好,我有些話想說。」



  ◇


  迎入房間後鶴完拿出了包袱。

  那是一只素色的布袋,隨鶴丸動作晃動,袋子內部散出清脆、尖銳的金屬聲響。審神者低垂視線,但隨即又因為對方的詢問而不自覺抬頭。鶴丸驀地問他:「記得我是什麼時候顯現的嗎?」

  「五年前,九月。」

  「你記得啊。」鶴丸說,那讓審神者產生像在核對通關密語的錯覺。


  而後包袱打開。鶴丸將它傾倒。

  薄薄的土腥味、鐵味、鏽味。刀的碎片散落一地。


  「在這次的事發生之前,我一直以為這是哪個多情的傢伙做出像是下葬紀念般、擅自將同伴埋起來的好事而已。真沒想到背後有這麼大的風波在。主,這是有關係的東西吧?」

  「是啊。下午沒說清楚。」審神者望著地上的碎片,「我故意隱瞞不說的。」

  「我注意到了,你在說話途中,有意抽換南海原本使用的主詞。」




  發動禁術、召來怪物的不是上一任審神者,而是他的刀。

  由審神者來做或許還勉強有成功的可能吧,但靈力必須仰靠審神者供給的刀劍男士,使用該禁術必須要付出的代價遠超自身能夠應付的龐大。經過多次召喚、多次吸取他人靈力,怪物早已不如剛誕生時溫順,而這大概也在創術者預想的範圍中吧!儀式內消耗的體力固然棘手,但最為可怖的是擁有自我意識、貪婪怪物的慾望。

  與捕捉行動相應而生的報酬,怪物猶如無盡深淵的食慾,那才是禁術本身、乃至於眾人輾轉流傳禁術時,都不曾留下紀錄的陷阱。


  「為了逼迫一度逸散的靈素附入刀體,施術者鐵定花費極大的力氣發動附著法術,體力跟靈力都瀕臨乾涸,最後也最困難的『交換代價』階段才正要開始──說穿了,這個法術已經不存在兩方獲利的可能,只是單方面殺害而已。」

  「但這是它第二次來到這個本丸,從這點來看,你說施術者成功逃跑是事實吧?」

  「是啊。鶴丸,那些碎片原本埋在哪裡呢?」

  「鳥居附近。是呢,大概再往山裡走十步的距離。」

  「只有一處嗎?全部埋在一起的嗎?」

  「啊啊。」

  「……這樣啊。」

  鶴丸在想,審神者的語氣像是自責似地。

  「那座鳥居應該是前一個審神者設的定型結界的邊際。鳥居內還有殘留下一點前任者的靈力,今天關閉結界後,怪物會以鳥居為目標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這麼說,逃跑是逃回結界裡了啊。然後呢?只是這樣不需要特地隱瞞後續吧,這些碎片我五年前就認識啦,儘管鏽得亂七八糟,但它們的碎片數目可不只一把刀的量而已,這我還是曉得的。」


  關於五年前挖到這些碎片那天的經過,他還記憶猶新呢。審神者不見蹤影的第十幾天,沒能出陣的他循平常一樣上山探險卻一無所獲。

  同樣的山路走五遍就夠了,同樣的地段連續探訪十來天更是幾乎令他記住所有大石頭的位置。無趣至極,但這份頹喪饒是鶴丸也無從反抗,只得認命下山。

  然而沿原路折返,看見鳥居時,他忽然想起石切丸有個上山訪視的習慣。

  就是多了一個契機跟一個心血來潮。他想:不然就在附近挖個洞吧。

  那時他的驚嚇陷阱還很初級,地面型的陷阱雖然精熟卻同樣差不多快膩了,挖洞與其說是好點子不如說是濫竽充數的主意,他甚至挖到一半又再度轉念,想著乾脆把這個地洞當作秘密基地,是了,這樣也好:就在地洞上面弄個木造的蓋子、覆上層層的油布,平時以泥土藏起入口,這樣只要偽裝得足夠妥善,便不會有人發現。

  造一座繩梯連接到底部,洞的下面就放個箱子當茶几、存點不易腐敗的食物、然後堆一些自己從萬屋買來喜歡的收藏,其他他暫時想不到,但慢慢想也不急,這是沒有時間限制的。

  既在山中,夏天應該會挺涼快的吧,又曬不到陽光;秋天可以在裡面鋪一層落葉,他一直想要嘗試落葉堆做的床,在滿是草味、土味的空間中睡午覺想必很新奇吧!哪怕睡得背脊僵硬,他也不很介意的;到了冬天不知道如何,自他獲得身體以來還沒經歷這個季節,他希望自己不是怕冷體質,這樣一來只要不是太過分的寒冬,他裹著羽織,或許裹得緊一點,應該還待得下去,再不濟不是也可以做個體操暖和身體嗎;等春天來臨以後,或許會有奇怪的蟲從土壁冒出來,那麼他得拿個罐子來裝它們,至於放生、嗯,如果他記得的話會那麼做的。然後,他想把外面的花帶進來,櫻花、應該是不可能,對了,不然就把蟲倒在櫻樹下好了,這樣看花的目的也達成了,可以說是心滿意──……咦。



  「知道這些要做什麼呢?」審神者問。

  「我也有沒完沒了的好奇心啊。」鶴丸說,目光轉了一圈又回到自己挖掘出來的碎片。雖說是媒介刀的樣態,刀的碎片對於刀劍男士而言還是等同屍體般的東西。

  「你說過的吧,不知道的話,心就安定不下來了。」


  你想要安定下來嗎。

  審神者欲言又止,後來還是把這話回腹底,唇瓣開合數度,娓娓交出了對方想要的實情。


  「施術者……那名施術的刀,不想讓主人發現自己使用禁術,蓄意選在深夜,結界以外的區域進行儀式,又在儀式途中,由於查覺自身靈力的極限,又或懼怕怪物而逃回本丸。雖是暫時保住一命,卻也因此驚動到前一任審神者。審神者勃然大怒,傳送怪物離開後就地處決了犯事的刀,並把他跟因儀式失敗而未吸附靈素的媒介碎片一同埋在本丸結界之外,以示畫清界線。」

  哼嗯。鶴丸的鼻腔發出意義模糊的回應。

  「……要怎麼處理呢?」

  「嗯?啊,說碎片嗎?」鶴丸笑了一聲,「喂喂,你才是主人吧,為何問我?」

  「碎片是鶴丸挖出的,總覺得……應該這樣。」

  「『總覺得像是鶴丸的東西』、才對吧!我說主唷,我可是跟這東西八竿子打不著哦?唉,你這個樣子我要怎麼說出原本想爽快俐落說出來的話啊?」

  「不然我替你說?」

  「不必!」

  鶴丸說著卻逕自蹲下、赤手抓起了碎片,將它們重放回袋中。或許是鶴丸動作輕巧、又或碎片受蝕過甚的關係,他的手掌縱使反覆抓取也並無出現劃傷痕跡,那對審神者來說是有些不可思議的光景。

  「希望你不會誤以為這是我想給你的驚喜。沒盡早把這事情說出來,單純是我的失誤。」

  審神者靜靜看著他把東西收拾,感覺就像是看見五年前對方將東西挖刨出來的場景再度搬演。聽見他說的話,審神者倒是想起他一進房間的那段開場白。

  失誤,是嗎。

  「既然都已經被你挖出來,就別再埋回去了。」審神者用喃喃自語的音量說著,不過他想鶴丸必定不會錯漏一字。「你這次之所以把它們帶出來,可不是為了教我再重新把它們扔回土裡。只是變回原狀媒介刀、更進一步說,本來也不是人類,沒有入土為安的說法。雖然不能再製成可用資源,也比照刀解的方式處理它們吧。」

  不知道那是不是鶴丸希冀的回答。

  審神者無法確定,但也不忐忑──敝本丸的刀全是個人主義,早在他們踏進房間之前已經做下定論──鶴丸老早說服了鶴丸自己。根據亂的報告,恐怕在發覺怪物與碎片兩者關係的那刻起,鶴丸的心境就有所變動。即便如今他深為自己的口拙著急,對方大概也不覺見怪。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聰慧的太刀笑道。

  那雙眼睛總為追尋流金般的驚奇而不住游移,卻在這時因為自己合乎預測的答案感到愉快,那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嗎?想著這些,審神者忽然覺得自己也得改一改固守既有印象的壞毛病才是。

  語畢,連同提過來的碎片布袋,鶴丸將修行的申請書一併放上審神者書案。





  -fin.



  突如其來的敝本丸記事,交代了一下家裡近幾個月出門修行的人。完全是個氣氛故事@@,覺得說什麼都怪怪的,就請自由聯想好了。

  順帶一提敝本丸的刀&審感情沒有惡劣但也沒多融洽,就是保持一個相敬如賓的距離(?)

  話說回來最後先嘗到白山技能的人不是鶴丸而是鶯丸,真是好朋友。


本文最後由 咲曉 於 2021-6-21 06:4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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