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從一開始飛就可以飛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實他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這只鳥從一開始就已經死了。《阿飛正傳,1990》
等待的日子到盡頭後,變得不真實也看不透。
魏嬰的告白響徹系辦大樓,驚呼歡愉的喧鬧聲在對方允諾後鋪天蓋地而來,江澄恍惚感到不可置信,突然回想起幼年的他們,一起長大的玩伴總是衝動、不懂瞻前顧後,管不住嘴和手腳的惹事生非,再由他收拾殘局,江澄以為這會是一輩子。
江澄邁開步伐離開大樓。魏嬰從小喜歡逗弄人,底線前做得肆無忌憚,也懂得在對方給予一絲回應後適當遠離,魏嬰還未曾真摯地向某個人坦露,至少在他的記憶中,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他也沒想過終有一日會出現比他更清楚魏嬰的人。他們同住在續租第三年的套房,若是魏嬰今晚不回來,一個人待著兩人的屋子就像候著誰;若是他出現,江澄暫時不想見到他,在他釐清該如何面對這件事情之前。江澄走出校園繞到常去的餐館,倉促的解決一餐後還是想不到他可以獨自休息一晚的地方,哪裡都要提心吊膽的防備魏嬰冒失的闖入,他的世界狹窄的充滿魏嬰,整座城市都留有他的殘影,無處可去,只有落慌而逃。
「江澄!我找你一整天,昨晚沒回家,電話也不接,我擔心死你了。」魏嬰說,從走廊後頭碎步跑到江澄旁,搭上他的肩膀。
「不打擾你和藍湛。」江澄說。
「你知道啦?我原本是想找一天跟你說的,事出突然,誰知道藍湛說翻臉就翻臉,哄也哄不好……」
「所以你就在系大樓直接對人家喊:我是真的想跟你上床。」
「你昨天在?」
「你要我陪你到系辦申請下學期的計畫,忘了?男友狗。」
「別生氣啊!提什麼狗不狗的,不然我們今天一起回去,我家二哥哥今天要討論專題。」
「滾。」
相較去討厭魏嬰,討厭自己更容易點,悶亂氣急敗壞的也都是自己,十幾年前剛和魏嬰見面的他,說不定還可以對他自然的生氣,次數多後也懶得指責。怎麼勸阻吼罵挨打,都是相同的發展,決定不再迂迴的糾纏,形式上譏諷幾句,當作交差給彼此的習慣。
現在說起來比適應魏嬰的新男友還輕鬆,但有一天他總會習慣,像是習慣生命中闖進一個男孩分享家中所剩無幾的溫情。
「藍湛寒假要跟我們一起回家,我跟阿姨叔叔講過了,還有姊姊。二哥哥會待到年前。」魏嬰咬一口麵條說。
「我沒有要回去。」江澄接過老闆娘送來的餐點,道過謝後拿起衛生紙將餐具擦拭一遍。
「你不回去要去哪?」
「留在這裡忙專題,年前會回去。」
「我說啊,你就這麼討厭藍湛?」魏嬰不滿的放下筷子。
「多討厭你就多討厭他,看到就心煩,噁心。」
「江澄,你能不能成熟點!」
看,又來,誰都不能說他二哥哥一句話。江澄起身不管那碗沒碰上幾口的晚餐說:「對,就你最懂事,全世界就你二哥哥特別好,誰都比不上。」
春節前江澄沒有趕回去,一個人在租屋的房裡過,藉口搶不到車票,也不想讓姐夫費心北上接他。晚上通過電話便煮鍋泡麵在書桌前心神不寧的補看幾部大學後就沒在理會的電影清單。
魏嬰的規畫都是經典老片,最枯燥乏味的那種,一句話有一百種意思,總歸就是矯情。出院返家休養的那些閒暇日子,他們待在客廳完成大半項目,隨著魏嬰比手畫腳解釋每顆運鏡剪輯、興奮分析角色劇情;江澄腳傷痊癒後,他們仍沉醉電影與彼此帶來的陪伴,他後來是真的喜歡上電影,無論魏嬰在不在,只要影片開始播放,魏嬰彷彿出現在他身旁陪他。
魏嬰踏進他的生命後,總是輕而易舉奪走他在意的,又贈予他不情願接受,到頭來卻無法捨棄的。
最初沒有打算讓魏嬰知道,只要能夠打贏來找他麻煩的高中生,再謊稱跌倒撞到腳踏車矇混過去。他和魏嬰從小沒少打過架,高中生不過大他兩三歲,逞兇鬥狠誰都會,就差在他不會帶上鋁棒小刀,弄得滿身污血。魏嬰外校朋友溫寧恰好看到一群人浩浩蕩蕩說要教訓魏嬰,連忙失措慌張的跟在高中生群後頭,江澄所幸不用在醫院多躺兩個月。
「你就是這樣!你這種爛個性什麼時候改改!要不是溫寧剛好聽到,我找誰算!」
「我當一回英雄你就氣成這樣,能體會我平時怎麼收拾你的殘局嗎?」
「早知道就不管你,活該被打死。」
「被打死也好,省得看你那副從容就義的嘴臉。」
江澄的思緒如同窗外的落雪,整晚悄聲的堆積掩蓋過往人煙。冬天的陽光灰茫茫,整座城市像是久未造訪的房屋裡頭,所有被遺棄的傢俱蓋上的潔白防塵布,沾染一片塵埃。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雙溫暖熟悉的手掌,從他在病床上轉醒前就緊緊握住,還有睜眼瞬間看到那雙欣喜激動又疲倦憂慮的眼眸。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從一開始飛就可以飛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實他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這只鳥從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江澄把電影裡頭將盡尾聲的台詞抄寫下來,想到和魏嬰輕狂不羈的年少,在那一幕幕的電影畫面裡十指緊扣,尷尬的、溫柔的、緊張的、試探而渴望的親吻。
一句話有一百種意思,他管不了台詞的意義,此刻,他覺得他就是那隻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