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T 便從郵差手中接下一份不明包裹，放在手中沉甸甸的，晃動也沒有聲響，牛皮紙包裝上僅有蓋了郵戳的郵票以及黑色簽字筆寫上的英文地址和自己的姓名。
困惑的情緒在認出熟悉的字跡時瞬地轉為心跳加快。
這包裹，是 L 寄來的。
◆
L 是浪漫得過份的人。
當 L 知道 T 會畫畫的時候，立刻從背包裡翻出計算紙，撕下兩張交給了 T。
「要做什麼？」
「畫我們。」L 說。
L 向來喜歡說「我們」，他認為那是極端親密的詞彙，說著聽著都舒服。相較之下，「我和你」充斥疏離感，每個字都好像隨時準備分頭逃走似的。 T 當時被這樣的言論逗笑了，雖然他對文字並不像 L 這樣敏感，但卻喜歡 L 無邊的想像力。
T 儘管滿腹疑惑，仍接過那兩張白紙，「現在畫嗎？」
「嗯。」
「但是我沒帶筆……」
L 再度摸索背包，遞給 T 一支黑色簽字筆，「用這個吧。」
看著粗筆尖的黑色簽字筆， T 面有難色。
「我技巧不夠好，這種筆我只能畫火柴人了。」
「沒關係。」L 說，「你只畫個圓圈，裡面寫上我們的名字也可以。」
T 挑了眉，心底實在不清楚 L 的用意，「那樣你自己來不就行了嗎？」
「不一樣。」L 輕輕吻了 T ，「很多事情都能自己來，但由你來做就不一樣。」
無論是話還是吻都讓 T 全身發熱。他低下頭，在紙上迅速畫下代表兩人的簡單線條，把紙交還給 L 之前， T 頓了一下，在畫了 L 的那張紙上用害羞得發燙的手指補畫了一顆小小的愛心。
「好了。」
L 害他變得肉麻兮兮， T 想，他甚至不敢看 L 的眼睛。
笑意漸深的 L 將彷彿挾帶 T 體溫的紙好好收進背包，而後在 T 的側頸落下一吻。
──染上情慾的吻。
「……來我家？」
L 放低聲音的問句沙啞迷人， T 從來無法，也無意拒絕。
◆
T 打開包裹，那是一只裝滿相片的小紙箱，相片疊放得相當整齊，一點空隙也沒剩下。他將相片一小部份一小部份慢慢拿出來放在桌上，以為箱子底部可能藏有一封信或一張明信片，然而相片全數拿出後，他依然什麼也沒看見。
L 寄給他一份滿是相片的沉默包裹，除了畫面以外，不留下任何聲音。
◆
那天畫了紙條給 L 之後，T 有好幾天聯絡不上 L。
交往前後 L 都時常這樣來去無聲，T 想，這次大概也是去「旅行」了。
L 的「旅行」並不稱得上是真的旅行，他只是喜歡四處走走看看，平常人眼中再平凡也不過的世界，對 L 而言卻有萬千風情，小至地表紋理，大至星空軌跡，L 在自然風景面前像個貪得無厭的孩子，總捨不得移開眼睛。
隨身帶著相機的 L ，每次「旅行」之後，都會帶回幾張相片給 T。
這次也是一樣。
正當 T 想著 L 這次不知何時回來之時，L 帶著那兩張紙和幾張相片出現在樓下。
「嘿。」
「嘿什麼。」T 打開門時，忍不住瞪了 L 一眼，「怎麼每次都不帶手機？」
L 以笑容取代回應，「看看我這次帶了什麼給你。」
「你先進來洗個澡吧，好像剛去滾完泥巴。」
「我太想見你，就直接來了。」
「誰相信你。」T 說，眼睛輕輕在笑。
◆
不帶任何訊息的包裹令 T 有些沮喪，他失落地將紙箱隨意擱在一旁，卻不小心撞倒了有如小山丘的相片堆，相片如落花翩翩散落一地。T 趕緊拉開椅子蹲下撿拾，這才發現，L 的訊息全寫在相片背面。
清一色是自然風景的相片，每張背面都寫了一個號碼。
T 怔怔看著地面上的相片，一時難以解讀 L 留下的訊息，直至認真細看後才發現相片後的號碼有些是重複的。T 端詳著兩張背後寫著 10 的相片，決定將未落下的相片也改放至地上，他為自己空了一個位置，而後一一將相片以號碼分類放在身旁。
花了一段時間完成分類後，T 發現每個號碼都各有五張相片。
海洋、山峰、冰原、沙漠、星空。
T 靜默看著，風景和回憶一樣令人屏息。
但 L 為什麼要在相片背面寫下號碼他依然無法明白，T 拿起一號和二號的海洋，感覺兩張並無不同之處，他又拿起三號四號的海洋，將四張並列排好，努力想從中看出一些端倪。
T 試了各種方式，倒著放豎著放，可是無論怎麼做，四張海洋看來都一樣。
他感覺自己有如在深深的井中看見了一條搆不著的繩索。
T 嘆口氣，伸手要將相片收起，而就在此時，他忽然看見了另一條繩索。
──相片中的海鳥。
◆
洗完澡之後的 L 相當興奮地拉著 T 來到床上。
「可是我累──」
T 還來不及說完，就被一臉促狹的 L 打斷了話。
「不是你想的那樣。」L 笑著，「我比你還累。」
又羞又窘的 T 不想承認自己想歪，輕輕哼了一聲。
「來。」
T 被 L 拉著肩併肩趴在床上，眼前的枕頭上擺了兩三張大約 A4 大小的相片，每張相片的風景裡都在某處擺著 T 那天畫的兩張紙，L 湊近 T 耳邊說：「你看。」
「這是？」
「我們。」
「我們？」
「對，我們。」L 說，加重了語氣中的笑意。「你總是很忙，但是只要這樣，我們也算是一起看見了這風景。你在裡面，我也在裡面，我們，都在裡面。」
L 真的是個浪漫得過分的人。
T 酸了鼻子，主動親上 L 的嘴唇。 L 回吻他，一個翻身便奪回主導權。
「你不是比我還累嗎？」T 仰頭看著 L 的臉。
「我好想你。」
一句話觸動了兩人多日的思念，T 這下真的紅了眼眶，「……我也是。」
T 知道 L 一向隨心所欲，興致一來就會無聲無息出走，不過理解並不代表接受，L 每回消失不見，T 便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內心強烈的不安。敏銳察覺到這點的 L 曾經問過 T 要不要跟他一起走，然而 T 雙修學位，課業繁忙，無法空出這麼多時間，這提議於是石沉大海，兩人之間的不安定性卻隱約浮出檯面。
他們極少爭執，可是爭執的原因大多都是這個。
有時候 T 覺得他們的關係可能會這樣緩慢卻確實地分崩離析了，然而 L 總是在最危急的時刻填補了那些縫隙，T 想感情或許便是不停失去同時又不斷獲得，遍體鱗傷而轉眼又重獲新生。
◆
海鳥在不同編號的海洋中似乎變換了位置。
T 心中一緊，慌忙挑出所有編號裡的海洋，而後將其他相片搬移到桌面及床上，在地面挪出一大片空位。所有海洋相片被他依照編號在地面排列整齊後，房內堅硬的木地板頓時成了一片汪洋大海，T 順著編號順序一一看過去，眼前的風景剎那擁有了生命。
原先靜止的海潮溫柔拍打岩石，濺起雪白浪花，海鳥則在漂浮雲朵的天空來回飛翔。
在這栩栩如生的風景中， T 察覺了角落那兩張小小的畫。
他想起 L 說的話。
──你總是很忙，但是只要這樣，我們也算是一起看見了這風景。你在裡面，我也在裡面，我們，都在裡面。
眼淚不由自主湧現，T 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哭得厲害。
這裡沒有 L，這裡沒有「我們」。
這裡，只有他而已。
◆
也許是由於畢業季在即，L 再也抑制不住 T 因為將要面臨遠距離戀愛而沸騰不已的不安，曾經彼此皆以為會永遠在一起的 T 和 L ，在五月的時候分手了。
那是即將邁入夏天的月份，淡彩的世界逐漸鮮艷，澄亮的日光亦更加璀璨， T 感到自己的臉龐和胸口都盈滿春末夏初溫熱的梅雨，那是 L 賦予他的，既溫暖了他，又令他陷入好似永不停歇的雨季。
L 一語不發地接受了 T 提出的分手，畢業之後便展開了真正的旅行。
T 後來想， L 什麼都好，就是忘記給他一把傘。
於是他終究選擇逃開了這場細細綿綿的雨。
◆
經歷一場彷彿用盡全身力氣的哭泣之後，T 將所有的相片收回紙箱。
他無法收拾完全的，只有那曾經全部屬於 L，而現今依舊全部屬於 L 的一切。T 將紙箱放進櫃子深處，進了浴室用冷水潑臉，他的眼睛鼻子依然很紅，但他想趁夜幕還未落下之前出門曬曬太陽，驅趕一些滯留心中的濕氣。
T 對鏡子裡的自己說，振作一點。你有自己的生活。
關上自家的鐵門，T 將鑰匙放入口袋，輕快地下了樓梯，而後按開樓梯的大門鎖。
「嘿。」
背光的人影，熟悉的身形及聲音。
T 的眼睛鼻子更紅了。
他明明不該是個愛哭的人，但碰上 L 就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嘿什麼。」T 佯裝若無其事地問。
L 望著 T，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開口：「我好想你。」
在還未沒入天邊的陽光下，T 感覺身體裡有些東西緩緩蒸發了。那些蒸氣以及隨著 L 話語搖曳的光線，模糊了他的不安，卻清晰了他的想念。
「……我也是。」
L 再度牢牢地盯著 T。而後他脫下背包，從裏頭掏出兩張有點皺痕的紙。
「我盡量注意但還是弄皺了。」L 低聲說，「……可以，幫我重畫嗎？」
T 看見屬於他的那張紙多了許多原先不存在的小小愛心。那些筆觸生澀的圖案在他心底悄悄點了一道微弱的燭火，令他同時感受到微小但確實的溫暖與疼痛。
「我考慮看看。」
L 上前伸手抱住了 T，又說了一次：「我好想你……」
T 緊緊回抱 L。
「我也是。」
他說，眼睛輕輕在笑，一如往昔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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