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夢（10/30更至12）[G]（靈魂伴侶設定，年下）

靈魂伴侶設定。目前分級是G，之後⋯⋯未定lol

「你這一輩子只會夢見一人，那人將是專屬於你的靈魂伴侶。」

        第一章

郭嘉明第一次遇見陳勁，是在個下著大雨的午後。時近五點，他正在收拾辦公桌準備離開，事務所的門就被人猛力推開，門板撞在牆上，好大的一聲響。

一名少年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全身濕透，水珠子自他的髮梢衣角流下，濺在地上。他盯著郭嘉明，胸口劇烈起伏，喘了好一陣才開口道：「你能幫我畫張圖嗎？」

郭嘉明眨眨眼，他可沒料到這個時間點還會有客人上門。

「當然可以。」他說，抬手示意桌前的椅子，「請坐。」

少年絲毫不顧及自己一身是水，就這麼踩著吸滿了雨水的鞋子走了過來，留下一地濕鞋印。郭嘉明從矮櫃拿出條乾毛巾遞給他，他咕噥了聲謝，動作粗魯地擦起頭髮來。

郭嘉明又泡了杯熱茶推到少年跟前，這才拿出紙筆，道：「你準備好就可以開始描述了。」

少年喝了口熱茶，手裡絞著毛巾，口氣略急地道：「是個男孩，年紀和我差不多大。他有一張圓臉，下巴上有顆痣，鼻子⋯⋯鼻子有點大，鼻頭很扁，還有⋯⋯」

郭嘉明隨著他的敘述動起筆，不出多久，紙上就出現一張面上帶笑的圓臉男孩。少年從頭至尾都緊盯著他筆下的線條，眼神專注，連手上的毛巾落到地上也渾然未覺。

郭嘉明又修了些線條，把紙立正，遞給少年。

「好了。」郭嘉明道，「恭喜你找到靈魂伴侶。」

少年的臉微微泛紅，他接下那張肖像，把紙張壓在胸前。

「我沒見過這個人，」他嘟囔道，「我該怎麼找到他？」

郭嘉明慢悠悠地把鉛筆收進抽屜，道：「別急，總會遇到的。」

少年抬起眼看他。

「靈魂終會找到失去的另一半⋯⋯柏拉圖也說過類似的東西，你學校沒教嗎？」

「你是說四隻手四隻腳的那個理論？」少年皺起臉。

郭嘉明揚起眉，「怎麼了？」

「那聽起來有夠假，只有白癡才會信。」少年一臉不屑道。他的口氣可一點都不好，他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可他非但沒有任何歉意，反倒一臉挑釁地看著郭嘉明。

郭嘉明也不惱，只朝他伸出手。

「你要做什麼？」少年一臉警惕。

郭嘉明慢慢地道：「一張圖一千塊。」

少年原先已經準備和人辯論，睜著雙圓眼，躍躍欲試的模樣。郭嘉明這般反應反而讓他愣了一下，才從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一千元鈔票。他瞅了眼郭嘉明，把落在腳邊的毛巾擱到桌上，起身離開。

郭嘉明收好錢，把東西收拾妥當，鎖好門，走到樓梯間。他的事務所在一棟屋齡久遠的大樓裡頭，只有一部電梯，十分窄小，至多能承載五個人，且似乎永遠都載滿了人，每回郭嘉明想坐電梯，裡頭都處於滿員狀態。久而久之，他就習慣走樓梯上下樓。郭嘉明走到一樓，櫃檯前的保全阿伯正在用小電視看老歌節目。

阿伯看見郭嘉明，招呼道：「下班啦，今天比較晚。」

郭嘉明點點頭，笑道：「對啊，剛剛有個客人。」

阿伯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又轉回去看螢幕上的老歌星唱歌。

外頭仍下著雨，郭嘉明走出大門，便見剛剛的少年站在屋簷下。他低著頭，在看手中肖像。圖紙上的男孩擁有一張圓潤的臉，稱不上多好看，可讓人一眼就感到親切。

少年打了個噴嚏，一點口沫濺到圖紙上，就慌得趕緊用衣服去擦。郭嘉明拍了下他的肩膀，道：「我把傘借你，你趕快回家，不然要感冒了。」

少年抬起頭來，見到郭家明，想說話，可鼻頭一癢，又是一個噴嚏。

「拿去吧。」郭嘉明把傘塞進他手裡。

少年猶疑一會兒，問道：「可是你怎麼辦？」

「我可以跟保全借。」郭嘉明道，「你快回去吧。」

少年抿起唇，猶豫片刻，一點頭，道：「謝謝你。」

郭嘉明朝他一笑，「小事而已。」

少年小心翼翼地撐起傘，生怕手中的肖像淋濕，走到雨中。少年的身形瘦削，身上的襯衫和雨幕幾乎融為一體，化為一抹白。郭嘉明站在大門口看著他走遠，才回到樓裡跟阿伯借傘。

阿伯卻擺擺手，國語和台語交雜地道：「傘沒了啦。你們這些肖年郎哦，都不帶傘，愛心傘都無夠用了啦。」

最近的情殺案挺多。又是一起見不得心上人找到靈魂伴侶就殺死對方的案子，穿著整齊的女主播一臉嚴肅地播報新聞，潘俊宏卻只緊緊盯著她胸前微露的肌膚，整張臉幾乎要貼到電視螢幕上。

「陳芬真的很漂亮。」潘俊宏讚道，「真希望我能夢到她。」

郭嘉明坐在沙發上，翻了個白眼，道：「你這句話被小婷聽到就死定了。」

「我當然不會在她面前講。」潘俊宏道。小婷是他的靈魂伴侶，十分強勢的一個女孩，佔有慾極強，只要他在路上多看別的女孩一眼，就會被她狠狠修理一頓。

「哎，嘉明。」潘俊宏推了郭嘉明一把，「你到現在都沒有夢過任何人？」

「沒有⋯⋯哦，不對。」

潘俊宏眼睛一亮，「什麼不對？你夢到人了？」

郭嘉明朝他溫柔一笑，「我夢到你了。」

潘俊宏愣住了，臉色瞬間蒼白。

「我夢到你⋯⋯被小婷揍。」

「靠！郭嘉明你別嚇我！」潘俊宏發現自己被耍，又推了郭嘉明一把，「我關心你，你還這樣！」

郭嘉明笑出聲來，道：「好啦，謝謝你的關心。」

潘俊宏哼了一聲，不理他，又轉過頭看陳芬播新聞。陳芬是最近在網路上大紅的新聞女主播，因她生得太漂亮，在各大論壇及留言板上都能見到討論她的文章。

郭嘉明覺得她的眉眼有些眼熟，道：「我前幾天有一個很年輕的客人，應該是個高中生。他看起來是一夢到靈魂伴侶就跑來的，一路淋雨，害我辦公室全是水。」

「真青春啊。」潘俊宏道，他抹了把臉，一臉疲倦，「我第一次夢到小婷的時候差點沒嚇死，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靈魂伴侶會是個健美小姐⋯⋯喂，你拿手機對著我幹嘛？」

「錄音啊，留把柄。」郭嘉明露齒一笑。

「靠！」潘俊宏聽了，伸長手就要去搶，「郭嘉明你快刪掉！一天到晚想抓我的把柄，老子不跟你當室友了！」

郭嘉明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前一天才提到的少年，會在一個同樣下著雨的午後出現在事務所裡頭。

少年這回沒有淋雨，一身乾爽，依舊穿著白襯衫黑長褲的制服。他背著書包，一進事務所，就走到郭嘉明的辦公桌前，一屁股坐下。

「你好。」郭嘉明招呼道，「那把傘你其實不用拿來還的，太麻煩你⋯⋯」

「我不是來還傘的。」少年打斷他。

郭嘉明沒反應過來，未加思索就道：「那你來幹嘛？」

少年沒想到他的回話如此直白，愣了下，才道：「我要你幫我畫肖像。」

「你把我上次畫的圖弄丟了？」郭嘉明口中雖然這麼問，可他見過少年多麽寶貝那張肖像，心中萬分奇怪。

「不是。」少年道，他深吸一口氣，眼睫輕顫，「我夢到別人了。」

郭嘉明以為自己沒聽清，「你說什麼？」

「我說，」少年提起聲音，面上一掃之前的緊張，張揚起來，又是先前那挑釁似的神情，「我夢到別人了。」

郭嘉明幫人畫靈魂伴侶的肖像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夢到他人。每人一生之中只會夢見一人，除此之外夢中唯有花草樹木或其他生物。從來沒有發生過同時有兩名靈魂伴侶的案例。

「呃。」郭嘉明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想了想，「⋯⋯恭喜？」

少年聞言，眼神頓時充滿了殺氣。

第二章

「是個女孩。」少年絞著手指，低著頭，瀏海垂在眼前，看不清神色，「她有一頭長髮，瓜子臉，眼睛⋯⋯眼睛很小，小到幾乎看不到。」

郭嘉明順著他的敘述動筆，聽到這裡，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少年抬起眼睛，語氣不善：「你笑什麼？」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形容自己的靈魂伴侶。」郭嘉明道。他自知因別人的靈魂伴侶而笑出聲來非常無禮，略帶歉意地抬起手，「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瞪了他一眼，續道：「她的個子很高，身材⋯⋯嗯，又細又長，像竹竿。」

郭嘉明乾咳一聲，他怕自己忍不住笑。

「她的眉毛，哦，我想想。」少年頓了頓，「尖尖的。聽得懂嗎？就是中間有尖角的那種⋯⋯」

「像一座山？」郭嘉明問。

「對，像一座山。」

郭嘉明畫圖又快又準，偶爾少年會提醒他一些不正確的地方。不多時，圖紙上就出現一個瓜子臉，粗眉小眼的女孩。她的眼神銳利，嘴唇微抿，帶著股怨氣似地盯著人。

「就是她。」少年接過肖像，臉頰微紅，「跟我夢裡見到的一模一樣。」

他的手指在圖紙上摩娑，用指尖描繪女孩的五官一般，畫了一圈又一圈。他珍而重之地將肖像放進資料夾裡，那資料夾外頭又包了個檔案夾，才收進書包。

郭嘉明見他如此，只覺可愛又好笑，便多關心幾句：「你上次畫的那個男孩，找到了沒有？」

少年搖搖頭，道：「沒有。我找遍了我們學校，都沒找到他。」

「會找到的。」郭嘉明安慰他，「不管是他，還是這個女孩——我先前對你說的柏拉圖的確不對，你的靈魂不是被分成一半，是三份。」

少年翻了個白眼，站起身，道：「謝了。」

他將一張一千元放到郭嘉明面前，擺了擺手，就走出事務所。

潘俊宏這人看來輕浮愛玩，實則腦袋極好，讀的是一流大學的法律系。少時的他和現在相同，老翹課，成天在外頭找樂子，不是拖著郭嘉明去遊戲廳，就是在街頭上閒晃，害得人家的成績一落千丈，他自己卻穩坐學年第一。

可他這樣聰明的人，大學畢業後卻不去從事法律相關工作，反倒自己拉了個小攤子，每天在外頭用小推車賣車輪餅。他說現在很難找到料好實在的車輪餅，這項技藝該由他復興，還特別去南部找老師傅學技術。他人聰明，學什麼都快，車輪餅做得有模有樣，料也用得夠足，生意不一會兒就紅紅火火，興旺得讓他有足夠資金在東區的小巷弄內租到一個小地方。

這日郭嘉明下班後，特意繞到潘俊宏擺攤的地方，道：「老闆，給我一個奶油餅，奶油加多一點。」

「好！」潘俊宏把滿滿一大湯匙奶油放到模具中的麵糊裡頭。他老誇自己的奶油餡絕對濃醇香，黃澄澄地，聞著就有股奶香味，咬進嘴裡甜絲絲地，入口即化，不像其他攤販那些兌了水，只有顏色沒有味道的化工奶油。

郭嘉明一邊等奶油餅，一邊和他閒聊：「我昨天提到的高中生今天又來了。」

「怎麼，他把畫弄丟了？」潘俊宏用細長的鐵籤一挑，就把奶油餅掏了出來，放在紙袋裡遞給郭嘉明。

「不是，他夢到別人了。」

「什麼？」潘俊宏驚道。

郭嘉明咬了口餅，被燙著了，忙伸出舌頭散熱，口齒不清地道：「他說他夢到別人了，這次是個女孩。」

「我從來沒聽過有人會有兩個靈魂伴侶。」潘俊宏說。

「我也沒聽過。」郭嘉明道，他等著潘俊宏幫一個青年結帳，才又繼續說話，「這樣的話，他不就只能跟其中一個結婚了？」

「台灣現在不接受重婚。」潘俊宏道，他動作俐落地將更多做好的車輪餅挑出，放到保溫檯上，「他這樣挺可憐的，年紀小小就得應付這種三角關係。」

「青春啊。」郭嘉明嘆道。

「你別一副小老頭的樣子。」潘俊宏道，「你才二十六歲，還算年輕。」

郭嘉明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已經二十六年了，他還不曾在夢中見過任何人。

靈魂伴侶是個挺玄妙的玩意兒，從古至今，關於它的研究不少，但誰都鑽研不出個所以然。唯一能確定的是，每個人一生中唯有靈魂伴侶能入夢，除此之外夢中別無他人。大多數的人都在十多歲的時候夢見伴侶，並靠如郭嘉明這般的素描師畫出肖像尋人。更神奇的是，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一般，在夢到靈魂伴侶之後，至多三年，絕對能在現實中遇見對方。

可靈魂伴侶雖好，也有弊處。有部分人較晚夢見靈魂伴侶，在此之前已有了情人，更甚者還已和他人結為夫妻，「該選擇契合的靈魂或是眼前人的難題」便成了一個社會上挺常討論的題目。許多影視作品以此作為主題，故事中的主角感情糾纏不清，氛圍淒淒迷迷，一下跳樓一下車禍，又煽情又老套，卻有不少人喜歡。

可在郭嘉明眼裡，這些編劇簡直在揭人瘡疤。

他恨透了與這議題相關的所有事物。

於是乎，當他午休時和保全阿伯一起吃飯，發現阿伯竟然在看這種劇情的肥皂劇時，差點兒吞不下飯菜。

小電視裡頭的女主角正抱著男主角的大腿，哭得聲嘶力竭：「不是靈魂伴侶又怎麼了！我愛你的心跟他一樣啊，不，我絕對比他更愛你！」

男主角卻對她不屑一顧，牽著另一名青年的手，神情冷酷，一個特寫，將他的毛孔都拍得一清二楚，「放手吧，你的愛比不上他的靈魂。」

這句話惹得郭嘉明一肚子火，忍不住就要罵，卻見阿伯放下筷子，抹了抹眼淚。

「哎喲，金摳連。」阿伯從胸前摸出手帕，擦著眼淚，「都結婚了還來這齣⋯⋯囝仔怎麼辦哦。」

他入戲甚深，和平時那穿著泛黃汗衫，在公開場合搔肚皮，沒事跑到外頭偷抽菸，有時乾脆直接曠工的形象截然不同，讓郭嘉明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女主角突然「啊」地一聲，被男主角推倒在地。她倒下後就沒有反應，血從腿間緩緩流出，染紅了身上的白洋裝。

阿伯見了，哭得更加厲害，肩頭聳動，眼淚都滴到便當盒裡。郭嘉明伸手將便當盒移遠一些。

「阿伯⋯⋯」郭嘉明笨拙地安慰道，「麥考啊。」

阿伯卻對他罔若未聞，哭得臉皺成一團。郭嘉明手足無措地坐在他身旁，急得不行，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一些走進大樓的訪客更是對他投以詭異的眼神，讓他壓力更大。

郭嘉明尷尬得想走，卻又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理由，只好乾坐在位子上。他想關掉小電視，卻又被揮開，想拍阿伯的肩膀，又被甩掉。他看看阿伯，又看看小電視裡糾纏不清的男男女女，第一次覺得吃中飯是件累人的事情，乾脆摀著臉，掩耳盜鈴般地裝自己不存在。

忽地，一個聲音響起：「你在欺負老人？」

郭嘉明猛地抬起頭。那少年就站在他面前，這次沒穿制服，而是一件素色帽衫。少年一臉奇怪地盯著他，道：「你對這個老伯做了什麼？」

郭嘉明跟見了救世主似地，連忙起身，道：「沒有沒有！什麼都沒做。」

他轉過頭，對哭個不停的阿伯道：「阿伯，我有客人，先走了，你慢慢吃啊！」說完，他連便當都不顧，趕緊拉著少年往樓上走。

郭嘉明將少年帶進事務所，一關上門，就大嘆一口氣。

少年依舊用那看奇怪生物的眼神盯著他，「你跑這麼急做什麼？」

「我也不想這樣。」郭嘉明語帶埋怨，揉了把臉，「我沒想到阿伯看個肥皂劇也會哭。」

少年嗤笑了一聲，看呆子似地瞧他，「你也看肥皂劇？」

「我才不看那種東西。」郭嘉明沒好氣應道，「對了，你又來做什麼？圖搞丟了？」

這回換少年的臉色不善。他沉下臉，撇過頭，語氣生硬地道：「我又夢到人了。」

「夢到誰，男的還女的？跟我說，我這次幫你畫得更像。」郭嘉明以為他要重畫肖像。

「不是這個意思。」少年的眼睛掩在過長的瀏海下，看不清神情，語氣卻透著消沈，「我又夢到一個新的人。」

郭嘉明一聽，傻了。

第三章

郭嘉明不曾夢見過任何人，不明白夢醒後的滋味。可他不曾見過有人如少年這般低落地說出自己夢見人。

他還記得初次見面時，少年冒著大雨，匆匆跑進事務所那天臉上的希冀及焦急。幾乎他所有的客人都會帶著這種神情描述自己夢中人的模樣，用潘俊宏的話來描述，就是知道此生有人專屬於自己的那種興奮。

有那麼一個人，無論身心都和你完美契合，且只會進到你的夢中。你們會相知相惜，幸福美滿地共度一生。

郭嘉明小時候也有過這樣的期盼。一開始，他幻想對方是個美麗溫柔的女孩，會誇獎他畫的圖，後來等他大些，他便希望能夢見英俊高大的少年，能夠一起打鬧嘻笑，一起成長。

郭嘉明是個徹頭徹尾的同性戀。在十幾歲的時候，剛對同性萌生情慾的他曾對於這事感到惶惶不安，哪怕這社會對於同性相戀相當寬容，他仍舊生怕自己會夢見男人，可在他認清自己的性向後便不曾懷疑自己夢中人的性別。

他本以為自己終有一日會夢見靈魂的另一半，可他卻遇見了一個讓他不再做夢的人。

那人有一雙愛笑的眼睛。第一次見面時，他回過頭，朝郭嘉明咧嘴一笑，身上一件紅色的帽衫，熱情溫暖得像顆小太陽。

一雙手猛地在他眼前一拍。郭嘉明回過神來，便見少年正一臉不耐地瞪著他。

「我說我夢到第三個人，你有必要驚訝到愣住嗎？」少年道。

郭嘉明連忙笑道：「不是，我只是突然想到便當忘記拿。」

少年挑起眉，「那你要回去拿嗎？」

郭家明想起保全阿伯流眼淚的模樣，搖了搖頭，道：「不用了。來吧，我幫你畫肖像。」

他領著少年走到辦公桌前，這回少年沒有馬上開始敘述夢中人的長相，反而瞅了桌上的名片匣一眼，「原來你叫郭嘉明。」

「你找我幫你畫肖像那麼多次，現在才知道我的名字？」郭嘉明玩笑道。

少年卻真以為他在笑自己，防備道：「你會記得路邊車輪餅攤老闆的名字嗎？」

郭嘉明的嘴笑得更開了，「當然記得。哦，我還連每個客人的名字都記得⋯⋯不過，我只記那些知道我名字的客人。」

少年一臉不信地瞪著他，撇撇嘴，道：「⋯⋯陳勁。」

「什麼？」郭嘉明沒反應過來。

「我說，我叫陳勁。」少年說，「你得記住我的名字。」

郭嘉明方才為了逗少年才咧著嘴，這下是真笑了。他看著少年的面龐，道：「好，陳勁，我記住了。」

陳勁這才滿意地往後一坐。郭嘉明拿出紙筆，示意他開始敘述。

陳勁的描述能力一如既往地爛。

「是個男孩，鼻子像吊鐘。」他一臉認真地道。

郭嘉明在憋笑，忍得太過，手有些抖。

「喂，你線畫歪了。」陳勁眼尖，立刻提醒他。

「抱歉，我剛剛抽筋了。」郭嘉明胡扯個理由。

陳勁卻立刻當真，站起身子，彎腰看向郭嘉明的右手，「哪裡抽到了？嚴不嚴重？」

郭嘉明覺得這孩子挺有意思，看起來挺愛挑釁成年人，卻不曾真的口出惡言。心思單純，連他隨口胡謅的玩笑話都信。

「沒事，不礙事。」郭嘉明甩甩手，「我只是憋笑到肚子抽筋，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吊鐘形容鼻子。」

陳勁這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沉下臉，坐回椅子上，抱起雙臂，惡狠狠地瞪著郭嘉明。他這小大人似的模樣反而讓郭嘉明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陳勁覺得自己應該生氣，讓郭嘉明別這樣笑人，可他瞧著眼前人大笑的模樣，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勾。

「你知不知道你很幼稚。」他罵道，卻忍不住笑意。

「你笑了。」幼稚的大人道，「你長這麼帥，多笑一些才好。」

「別說我阿嬤說一樣的話。」陳勁又瞪起眼。他五官清秀，皮膚白皙，一雙圓眼，睜大了還挺像隻貓。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郭嘉明開始倚老賣老。

「你都這樣嘲笑客人的嗎？」

「當然不是，我不跟只見過一次面的人⋯⋯」郭嘉明猛地閉上嘴，只一個勁兒地看陳勁。

陳勁當然明白他在顧忌什麼，卻故作不知，刻意問道：「怎麼了？話要說完啊。」

郭嘉明自認是個有常識成年人，明白陳勁一直夢見人的遭遇多麽敏感。他若提了，不只會讓陳勁不高興，他自己也會過意不去。他搖搖頭，又拿起筆，道：「不玩了，快點，我們把這張畫完。」

「你是不是太老了，忘記自己剛剛要說什麼？」陳勁笑得陰險。

郭嘉明自然不會跟他計較，只翻了個白眼，道：「是是是，我老年痴呆了。來，在你也小兒痴呆，忘記人家長相之前，快告訴我他長什麼樣。」

陳勁的國文很糟。郭嘉明不只在心裡這樣想，還直接問了出來。

陳勁聽見這個問題，十分驚訝：「你怎麼知道？」

「你用吊鐘形容鼻子。」郭嘉明邊說邊修飾畫中人的臉型，「還有臉，我從來沒聽過別人說人臉像寶特瓶罐。」

「我夢到的就是這樣。」陳勁理直氣壯地說，他一臉不服氣，「我用的都是最貼切的詞。」

「好，你說得都對。」郭嘉明哄孩子似的口氣，他把畫紙轉了個方向，「來，畫好了。」

哪怕陳勁描述得再奇怪，郭嘉明依然精準地描繪出畫中人的五官。紙上的少年顴骨高聳，面部線條剛硬，生得極有個人特色，稱不上英俊，卻意外地引人注目。

陳勁接過畫，細細端詳那少年的臉，一點頭，道：「對，他就長這樣。」

郭嘉明張嘴要說話，忽然聽見咕嚕聲。這聲音他挺熟悉，當他工作太累，懶得買飯吃的時候，肚子就會發出這般聲響抗議。他方才吃了半個便當，雖只是半飽，還不至於餓得肚子叫。他看向陳勁，少年低著頭，看不見臉，耳朵及頸後則一片通紅。

「你沒吃中餐？」郭嘉明問。

陳勁的頭垂得更低。

郭嘉明見他如此，拉開抽屜，翻找了會兒，拿出一條巧克力。那是他特意準備在辦公室裡的救急糧食，以免他犯懶病或者太忙無暇外出吃飯。他把巧克力遞給陳勁，道：「吃吧，先墊墊肚子。」

陳勁看了眼他手裡的巧克力，微抬起頭。他的臉仍有些紅，咕噥道：「⋯⋯只有小孩才愛吃甜食，我才不吃。」

可他看著巧克力的眼神分明寫滿了渴望。

郭嘉明起了壞心，又想逗他，道：「這樣啊，可是我這裡只有甜的。」他晃了晃巧克力，「剛好我剛剛便當沒吃完，肚子還有點餓，你不吃，我就吃掉了。」

陳勁抿著嘴，作出十分大度的模樣，點頭道：「你吃吧。」

郭嘉明拆開包裝，這巧克力裡頭包著焦糖與花生醬，光聞就甜絲絲地膩人。他扳下一小塊巧克力，放進嘴裡，感嘆道：「真好吃啊。」

陳勁在看手裡的肖像，沒搭理他，只暗自翻了個白眼。

「喂。」郭嘉明忽然喊他。

陳勁皺著眉，抬起眼，道：「我不叫喂，我不是叫你記住我的名⋯⋯」

他未說完的話被一條巧克力堵住。

郭嘉明把巧克力塞進陳勁嘴裡，笑瞇瞇地道：「小朋友就該中午吃飽，才能長個子。」他見少年想把巧克力拿出來，瞪起眼，「你敢不吃完，我以後不幫你畫肖像。」

陳勁又是一個白眼，乖乖地把巧克力吃完了，才道：「你這樣說，是以為我會夢到幾個人？」

郭嘉明聳聳肩，道：「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陳勁道。他突然消沉起來，垂著的眼睫既長又翹，十分好看，「但我不希望再增加了。」

郭嘉明不大會應付青少年起伏如此之大的情緒，搔搔頭，想了想，道：「沒事的。」

「什麼沒事？」

「換個角度想，除了你之外，每個人都只有一個靈魂伴侶，只有你有選擇權。」郭嘉明越說越覺得不對，「呃，不，我是說，這⋯⋯」

「你真不會說話。」陳勁瞧他笨拙的模樣，笑了出來。

「不會說話總比吃巧克力還沾到嘴角好。」郭嘉明道。

陳勁聞言一驚，趕緊去擦嘴角，手指上卻什麼都沒抹到。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騙，又狠狠瞪向郭嘉明，可那幼稚的大人卻不以為意，還朝他笑得特別燦爛。

好特別的設定，大部分的故事中，關於靈魂伴侶只會有一對的描寫，還沒看過把人數擴充的寫法，畢竟是「靈魂伴侶」了，也就是從靈魂就綁定在一起的伴侶。

讓人很好奇陳勁到底遇到了什麼才會變成這樣，那些被描繪出來的靈魂伴侶們到底都什麼樣的人，還是，其實一切都是他搞錯了。

很喜歡神來之筆的阿伯角色，他讓故事的台灣家庭味道變得濃厚，他或許也曾經遇過什麼才這麼有感吧。

期待後面解開謎團的發展。

野生的以下省略 發表於 2019-8-7 22:40
好特別的設定，大部分的故事中，關於靈魂伴侶只會有一對的描寫，還沒看過把人數擴充的寫法，畢竟是「靈魂伴 ...

謝謝回覆！^^

其實就是因為看了很多靈魂伴侶設定的文，感覺好像幾乎都是找到對方之後就在一起一輩子的走向，所以想要寫看看異類（？）的故事ＸＤ

這故事裡頭我最喜歡的角色就是阿北了XDD！很高興也有人喜歡他！

我會繼續努力更新的～～～^__^！！！

第四章

週一早上八點的捷運特別令人厭世。

郭嘉明被擠在人群之中，把背包提在手上，生怕撞到別人。可他身後的大嬸正在講電話，一揚手，就是一肘子打在他的腰側，背包還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郭嘉明吃痛，縮了縮身子，卻不小心踩到一旁學生裝扮的女孩，被瞪了一眼。他趕緊道歉，本就因睡眠不足引發的頭疼更加嚴重。昨夜潘俊宏和小婷視訊通話到凌晨，講到興起了，還把他拉來一起聊。他原本並不想當電燈泡，可一來他許久未見小婷，二來他被潘俊宏塞了滿滿一嘴的洋芋片，不得不陪著一起在客廳吃完，以免餅乾屑落到房間。

小婷最近幾個月都在國外參加比賽，她生了一張清秀漂亮的臉，穿著衣服時身形纖細，可誰也沒想到，她外衣一脫，底下都是健碩結實的肌肉。潘俊宏一開始夢見她時，興奮地天天拉著郭嘉明幻想未來的伴侶如何溫柔體貼，小鳥依人，可當他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小婷，美夢便碎了一地。

他是在一間健身房遇見小婷的，據他所言，那時他正在挑戰自己舉重的公斤數，突然手腕一扭，手一鬆，眼看槓鈴就要掉到他身上，一雙手出現在視野內，幫他把槓鈴扶正。

他仰起頭，就見到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面孔。他瞪大眼，心跳如鼓，正要開口，就聽她冷冷地道：「你不要命了？姿勢都不對，舉什麼重？」

潘俊宏聞言，趕緊坐起身子，道：「不是，我平常都很標準的，只是剛才在想事情⋯⋯」

小婷皺起眉頭，「健身的時候不專心，不會有效果的。」

「我⋯⋯」

「等等。」小婷打斷他，「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夢裡，」潘俊宏的語速很急，他眼神熱烈地盯著小婷，「我們在夢裡見過。」

「哦，是你。」小婷上下打量他那毫無肌肉，一擠還能擠出幾兩肉的身體，「那等你變得比較能見人再聯絡我吧。」

「啊？」潘俊宏沒反應過來。

小婷從褲兜裡掏出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

潘俊宏接下紙卡，還沒說話，就見小婷把他方才差點舉不起來的槓鈴輕鬆一抬，擺回原位。她的手臂纖細，一使勁，就鼓起塊塊結實的肌肉。

「不用變成我這樣。」小婷道，她嫌棄地掃了潘俊宏微凸的肚子一眼，「但至少別有那東西。」

潘俊宏⋯⋯潘俊宏打擊過大，一向伶牙俐齒的他竟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呆呆地看著小婷走遠。

郭嘉明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潘俊宏回到公寓時的表情。深受打擊的他皺著臉，皺摺子之多幾乎看不見眼睛，嘴巴癟著，唇角向下，連雙下巴都擠了出來。郭嘉明還對他拍了張照，只要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拿出來看一看，笑上幾聲。

就好比現在，他被這幾沙丁魚似的捷運車廂給擠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就趕緊拿出手機，點開潘俊宏那張照片，讓自己好受些。

「哈，真醜。」他喃喃自語，身旁的女學生卻噗哧一笑，側頭一看，她正在偷瞄潘俊宏的照片。

果然真正有趣的東西，無論到哪裡，都能引人發笑。

郭嘉明走到病房口的時候，護士剛做完檢查，正推著車往門口走。兩人打了照面，寒暄幾句。

「我爸爸今天的狀況怎麼樣？」郭嘉明問。

「血壓跟血糖都很正常。」護士道，她朝床位一努嘴，「你姊姊還在裡面，去問她吧，我還有病人要檢查，先走了。」

這病房是三人房，郭父的床位在最裡頭。其他兩個床位空著，郭嘉明記得這裡先前住了個老先生，成天對著人傻笑，不曾有家人來探望過他，只有一個外勞看護照顧他。

郭嘉明走到父親的床位，他的姊姊郭嘉欣正靠著牆在玩手機，見到他，道：「護士剛剛檢查過。」

「我知道，我有遇到她。」郭嘉明把背包放到椅子上，「我來照顧吧，姊，你快回去休息。」

郭嘉欣懶洋洋地瞇著眼，道：「我不想回去。」

「怎麼了？」

「我婆婆，嘖，有夠難搞。」郭嘉欣道，「她平常都回苗栗三天，然後上來幫我帶小孩，她今天應該回去的，結果突然說什麼，要找朋友到家裡吃飯——我現在回家，不就得幫忙了嗎？」

「你照顧爸一整晚，她應該不會還要逼你幫忙吧？」

「你不了解她。」郭嘉欣轉轉眼珠子，「她啊，不把媳婦當人看，我上次還聽到她跟我公公說，媳婦終究還是外人，不用對我太好⋯⋯這是什麼話？」

郭嘉明摸了摸鼻子，正如陳勁所言，他口拙，雖想安慰姊姊，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郭嘉欣倒也不用他出言寬慰，又道：「她從以前就不喜歡我，要不是我跟文豪是靈魂伴侶，她早就把我趕出去了。」她打了個呵欠，話鋒一轉，「算了，不提這些⋯⋯對了，隔壁床的那個陳先生昨天晚上走了。」她提的是那個愛笑的老先生。

「他之前的狀況不是還蠻好的，怎麼突然⋯⋯」

「好像昨天突然病情加重，就走掉了。」郭嘉欣站起身，拿起提袋，「這人啊，說走就走。爸就交給你了，有問題就打電話給我。」

「好。」郭嘉明點點頭。

「我之後再處理申請外勞的事情⋯⋯每天這樣顧真的很累。」郭嘉欣揮揮手，「我走了啊。」

郭嘉明應了聲，把椅子拉近病床。他的父親閉著眼睛，正在睡覺。他骨瘦如柴，眼袋極深，面色泛黃，頭頂只有幾根銀白色的軟毛。他插了鼻胃管，病床角掛著尿袋，點滴架上黃澄澄的藥袋已經半空。空氣中瀰漫著股藥味，郭嘉明聞不習慣這味道，從背包中拿出口罩戴上。

他的父親上週突然不停咳嗽，本以為只是普通感冒，怎料他開始發燒，還拉血便，嚇壞了的郭嘉欣趕緊帶他到醫院急診，一檢查之下，發現他得了肺炎。郭父的身體本來就不好，長年的酗酒及煙癮拖垮了他的身子，除了阿茲海默，前幾年甚至檢驗出攝護腺癌。狀況好的時候，還能走上幾步，可大多數日子，他虛弱得只能臥床。

平時是郭嘉欣負責照顧郭父的生活起居，這次住院，她和丈夫許文豪輪流留守在醫院裡頭，今天是她實在太累，而許文豪公事纏身，才要郭嘉明來代替她。

郭嘉明拿出素描本，開始在紙張上塗塗寫寫。他試著畫出那愛笑的老先生的臉，卻發現自己記不清他的模樣。他的畫本裡頭畫了許多人，有熟識如潘俊宏，也有陌生如匆匆一瞥的路人。他筆尖點著紙，思索片刻，慢慢勾勒出一個屬於少年的輪廓。

他畫的是陳勁。紙上的少年瞪著眼，嘴角卻有隱不去的笑意。

郭嘉明畫圖時極為專注，帶他畫完，抬起頭來，就發現他父親一臉陌生地盯著他。

郭父聲音嘶啞，帶著氣音，模模糊糊地問道：「你是誰？」

郭嘉明第一次被問這句話時，默默流了眼淚。現在的他已經習慣父親認不得自己，十分平靜地拉下口罩，露出臉，答道：「爸，你又忘記了。我是你兒子，阿明啦。」

「兒子？」郭父皺起眉，想了許久，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阿明。你怎麼變這麼大了？」

「因為我長大了啊。」郭嘉明道。

「哦，長大了。」郭父打量著兒子，「這麼快。」

「對啊，很快。」郭嘉明應道。

郭父不說話了。他眼睛半閉，似睡似醒，鼻息漸深，頭垂了下去。郭嘉明替他拉好棉被，又繼續畫圖，這次他畫的是生氣的陳勁。

他正畫得起勁，就聽郭父道：「你是誰？」

他嘆了口氣，迎上父親疑惑的目光，道：「爸，你又忘啦，我是阿明⋯⋯」

第五章

中午的時候，郭嘉欣打了通電話來，問一切是否順利。

「沒事，姊，爸幾乎一直在睡。」郭嘉明站在病房外頭，壓低聲音道，「他的記憶力是不是更差了？問了好多次我是誰。」

電話那頭的郭嘉欣嘆了口氣，道：「他狀況不好的時候，腦子特別不清楚。等他出院，應該就會好一點了。」

「哦，醫生有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如果狀況穩定，禮拜四就可以回家了⋯⋯對了，我大概四點過去跟你換班。」郭嘉欣道。

「不用啦，姊，你多休息⋯⋯」郭嘉明道，他邊講電話邊往走廊深處走，那裡人少，盡頭開了一扇窗，往下望去，就是市區的車水馬龍。他靠著牆，瞧著外頭行色匆匆的人們，「你最近這麼辛苦，要多⋯⋯」

他話未說完，瞪大眼。郭父的病房在三樓，從這高度能夠隱約看清路上行人的五官。只見一名身形高瘦的男孩攬著個女孩，兩人有說有笑，模樣十分親暱。

一對十分常見的少年情侶，沒有任何值得人注意的地方。可對郭嘉明來說，卻是既陌生又熟悉。幾天之前，他才在紙上畫下那男孩的模樣，吊鐘似的鼻子、張揚的眼眸⋯⋯

他看見了陳勁的夢中之人。

「阿明？」郭嘉欣喚道，語氣焦急，「怎麼突然不說話？爸出事了？」

「沒事。」郭嘉明看著那對少年男女越走越遠，收回目光，「剛剛眼花，看錯人了。」

郭嘉欣果真如她所言，在下午四點時來到醫院。她帶了自己熬的雞湯給郭嘉明喝，督促他把湯喝完，又急著把他趕回去，嘴裡不停唸道：「你喝完湯快回去休息，照顧爸一天了⋯⋯」

「姊，我一點都不累。」郭嘉明笑道。

「不累也得休息！」郭嘉欣瞪起眼，「你看看你的黑眼圈多重。」

郭嘉明嚥下最後一口湯，道：「姊⋯⋯」

「別說了，我不想聽。」郭嘉欣打斷他，「去去去，回家休息去。」

她邊說邊把郭嘉明往病房門口推。郭嘉明被她推得笑了起來，道：「姊，你越來越像媽了。」

他這話一出，姊弟倆都是一愣。他們的母親極早就因病過世，兩人對她的印象只有照片上的一張笑臉。可就算這樣，他們也不曾將母親的事情直接放在嘴上說。

郭嘉欣反應得快，啐道：「你還說你不累，都在胡言亂語了。」

郭嘉明順著她的話，點點頭，道：「對，我是有些累了。」

他草草和郭嘉欣道別，卻沒有直接回到住處，反而到了事務所。今天在大廳值班的不是保全阿伯，而是一個陌生青年。那青年正在看小電視上的節目，一點兒都沒注意到郭嘉明。

郭嘉明瞅了一眼他的電視螢幕，又是那對的男女主角。可這回倒在地上的人變成男主角，只見他哭得涕泗橫流，好不淒慘地道：「親愛的，我錯了，我愛的還是你⋯⋯」

郭嘉明只看一眼，頭就痛了起來。他趕緊走上樓。

孰料，早有人在事務所的門口等著他。白襯衫黑長褲，揹著書包，正是陳勁。少年不知等了多久，蹲在地上，見了他才站起身，道：「你今天怎麼翹班？」

「我才沒有翹班。」郭嘉明反駁道，他指著門上的小字，「你看一下營業時間。」

陳勁就著昏黃的燈光看了那行白色的字，才發現今天根本沒營業。但他好面子，只臉一紅，粗聲粗氣地道：「既然沒有營業，你來做什麼？」

「這是我的事務所，我想來就來。」郭嘉明道，他朝陳勁一揚眉，「你呢？又夢到人了？」

陳勁撇撇嘴，別過臉，道：「不是。」

「那你⋯⋯」

陳勁忽然把手上的東西塞到郭嘉明手中。

郭嘉明低頭一看，是一柄折疊傘和一條巧克力。巧克力的包裝紙上畫了一顆長臉的花生，寫著「超濃郁花生醬」六個大字。

「東西還你。」陳勁道。

郭嘉明失笑，正要回話，又聽見那熟悉的咕嚕聲。陳勁的臉脹得通紅，他轉身就想走，卻被喊住。

「喂，要不要一起吃飯？」郭嘉明道，他晃了晃陳勁給他的巧克力，「你不跟我吃的話，我的晚餐就只有這條巧克力了。我今天可是餓了一整天肚子，你忍心我只吃一條巧克力嗎？」

「你⋯⋯你這是什麼邏輯？」陳勁皺起眉。

「要你留下來吃飯的邏輯。」郭嘉明笑咧著嘴，他打開事務所的大門，「進來吧，我訂外賣。」

他們外賣點了乾麵跟幾份小菜，賣相最漂亮好看的白玉苦瓜瑩瑩泛著油光，晶瑩剔透，搭著幾絲蔥綠，引人食指大動，可郭嘉明卻一點兒也不想碰那盤菜。

他根本不吃苦瓜。那是他不小心選錯的配餐小菜，原本還挺苦惱要怎麼處理，所幸陳勁筷子一伸，就把苦瓜放進嘴裡。

郭嘉明故作大度地把那盤苦瓜往陳勁面前一推，道：「這個你全部拿去吃。」

陳勁問道：「你不吃？」

「我挺常吃這家店，看你好像蠻喜歡這道苦瓜，你就吃光吧。」郭嘉明十分大方。

陳勁有些狐疑地看著他，「你該不會是不敢吃苦瓜吧？」

郭嘉明在心中暗罵少年的敏銳，面上依然不動聲色，道：「怎麼可能，我是怕你吃不夠。你還在長個子，多吃一點。」

陳勁瞇起他那雙貓兒眼。郭嘉明趕緊夾了一筷子的燙青菜放進嘴裡，刻意咀嚼許久，一副專心吃飯的模樣。

兩人各自坐在辦公桌的兩端，相對無言，一個是因為怕多說話會被識破挑食的事實，一個是一向習慣如此。

陳勁吃東西的動靜很小。他垂著眼，每一口都只夾三四條麵條，就連筷子都小心翼翼地不碰到紙碗，以免發出聲音。

郭嘉明悄悄地觀察他，只覺這孩子家教極好，雖然偶爾會挑釁大人，卻也只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加上他的皮囊長得清秀漂亮，在學校鐵定十分受歡迎。

郭嘉明感歎道：「你一定很受歡迎。」

陳勁抬起眼睛，用一種見到笨蛋的眼神看他，「你說什麼？」

「我說，你一定花見花開，人見人愛。」郭嘉明故意說話噁心他。

陳勁翻了個白眼，「你又在亂說話。」

「我才沒有亂說。來，跟大哥哥說說看，學校有沒有人喜歡你呀？」

陳勁不想搭理他，繼續低頭吃麵。

郭嘉明見他反應如此，假裝委屈地道：「現在的小朋友都好冷淡。」

陳勁受不了他這模樣，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伴侶，幹嘛去喜歡別人。」

「可能是他們還沒夢到人，或者是⋯⋯單純喜歡你？」郭嘉明來了八卦的興致。

陳勁皺起眉，道：「那樣太不負責任了。隨便喜歡上伴侶之外的人，不管是對伴侶還是對方都太過分了。」

他這番正論太有道理，竟讓郭嘉明一時之間無從反駁。

「既然知道自己會有靈魂伴侶，那何必喜歡別人。」陳勁道，「畢竟，誰都比不上伴侶適合自己吧？」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十分清澈，郭嘉明能在他眼底看見自己的影子。他的神情是那麼理所當然，彷彿他所說的話是天經地義的大道理。

而他話中的內容也果真是這世界運作的規則。

郭嘉明扯了扯嘴角，笑道：「你以後的伴侶一定很安心。」

「安心什麼？」陳勁不明所以。

「不會外遇啊。」郭嘉明笑道。他夾了一筷子小菜，放到嘴裡，一咬，苦澀自舌尖蔓延開來。

原來他夾到了那道苦瓜。

第六章

郭嘉明沒有告訴陳勁關於那對少年情侶的事情。

陳勁的感情觀過於純粹，容不下一點雜質。哪怕他因為夢見多人所苦，也信誓旦旦，說他絕對不會讓自己的靈魂伴侶傷心。

對他而言，既然成了伴侶，那便是該一生負責的事情。

郭嘉明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睛，實在是無法把自己所見告訴他。

吃完晚餐，陳勁想幫忙出一半的餐費，被吃撐了的郭嘉明給拒絕。

「又不是吃什麼大餐，小錢而已。」

陳勁卻十分堅持，他拿出自己的錢包，那是個外皮已經多處磨損的摺式皮夾，裡頭的鈔票都依照面額疊得整齊。

「我不能讓你請客。」陳勁道，「這算白吃白喝。」

他這一本正經的模樣讓郭嘉明失笑，道：「這不叫白吃白喝，這叫交朋友。」

「朋友？」陳勁睜大眼。

「對，朋友。」郭嘉明朝他擠擠眼，笑得特別燦爛，「我很少有回頭客，難得有個客人來這麼多次，蠻有緣份，當個朋友感覺不錯。」

陳勁依舊傻愣愣地，「你想⋯⋯當我的朋友？」

「是啊。」郭嘉明一臉正經地胡說八道，「我想當你的朋友，所以請你吃晚餐。這個理由你能接受吧？」

陳勁的臉微微紅了，他眼神複雜地瞧著郭嘉明，咬咬唇，一點頭，道：「那我之後也請你吃飯。」

郭嘉明笑道：「好，我很期待。」

得到答覆，陳勁的眼睛亮晶晶地，乍一看去，竟比窗外夜幕上的群星還要耀眼。

郭嘉明之所以會說要跟陳勁交朋友，一半真的是因為緣分，一半是他挺喜歡這小孩。個性這麼乖巧，觀念又十分正確的小孩可不常見。陳勁雖然已上高中，可在二十六歲的郭嘉明眼中，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

陳勁隔天就又來到事務所，他來的時候正是飯點，手上提著個便當袋。郭嘉明正好有客人，他就在隔間裡等。

畫肖像是件極為私人的事情，郭嘉明為了保護顧客的隱私，刻意在事務所裡做了個隔間出來，好讓其他不相關的人士待著。為了讓在隔間等待的人待得舒服，他還特意在裡頭擺了沙發椅及長桌。

這次來畫肖像的是個看來二十出頭歲的女孩，生了一張和善的圓臉。她臉頰暈紅，雙目圓睜，全是期待。她太過激動，連話都說不利索，結結巴巴地道：「她有一張瓜子臉⋯⋯呃，眼睛很大，眼角有點⋯⋯有點上挑。」

郭嘉明照著她的描述在紙上作畫。他低著頭，眉頭微蹙，抿著唇。陳勁每次見他如此，都很難將他和平時那個老愛胡言亂語的幼稚男人連在一塊兒。

平常時候的郭嘉明就是個隨處可見的年輕人，穿著稱不上時髦，卻十分整齊，頭髮削短，嘴角一挑，露出一邊虎牙，就是一張既燦爛又帶著幾分流氣的笑臉。可當他拿著畫筆，眉頭一擰，周身的氣質就會起極大的變化。那雙老彎著的笑眼中唯有專注，就連抿成一條線的唇也嚴肅起來，讓人不敢輕易打擾。

那女孩絞著手指，既不安又期待地盯著郭嘉明。

等了好一會兒，郭嘉明抬起頭，朝女孩一笑，道：「恭喜你找到靈魂伴侶。」

女孩的手在打顫。她接過畫紙，看著畫中人，竟流下眼淚。

郭嘉明似乎對這樣的反應習以為常，抽了幾張衛生紙遞給她。

女孩又羞又窘，眼淚還是流個不停，道：「不好意思，我的情緒有點激動⋯⋯」

「這很正常。」郭嘉明道。他極有耐心地等女孩平復心情，收了錢，才起身送她到門口。

女孩的身影一離開在樓梯間，郭嘉明就把門上「營業中」的牌子倒翻過來，走進隔間。他朝陳勁道：「抱歉，你等很久了吧。」

陳勁搖頭，道：「不會，一下子而已。」

「你今天是⋯⋯」

「昨天我說要請你吃飯。」陳勁打斷他，晃了晃手中的便當袋，「我帶了便當過來。」

「便當？」郭嘉明也坐到沙發上，好奇地看著陳勁拿出一個又一個的便當盒。

「對。」陳勁掀開便當蓋，露出下頭的飯菜。

他帶來的菜餚算不上多麽精緻複雜，全是家常小菜，燉得軟爛的白菜上綴著胡蘿蔔絲，不用靠近就能聞見撲鼻的香菇香氣；清炒的青椒綠油油地，搭著細嫩的肉絲，讓人看了就食指大動。

「原本想請你去外面吃東西的，可是怕你太忙，沒時間出去吃。」陳勁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起來，「我只簡單炒了幾個菜⋯⋯」

「這就夠了。」郭嘉明朝他微微一笑，「謝謝你。」

陳勁的臉有些紅。他應了聲，低下頭，道：「你趕快吃，都有點涼了。」

郭嘉明夾了一筷子的白菜，一吃進嘴，就被那入口即化的白菜給驚艷得瞪大眼。他最先嚐到的是用蔥薑調過的底味，佐以香菇，滋味濃而不膩，咀嚼一下之後，取而代之的是白菜本身的味道，又甜又鮮，讓人口舌生津。

「這個⋯⋯是你做的？」他驚訝地看著陳勁。

陳勁面色一凜，道：「怎麼了，不好吃？」

「你說你幾歲？」郭嘉明又問。

陳勁跟不上他這般跳躍的腦迴路，「你到底在說什麼⋯⋯呃，十六。」

「你才十六歲，」郭嘉明一臉沈痛，「就比我周遭的所有人都會煮。」

陳勁眨眨眼，一消化了這句話，臉就變得通紅，平時那伶牙俐齒的模樣消失無蹤，只吶吶地道：「這⋯⋯隨便煮煮而已，算不上什麼⋯⋯」

「這絕對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滷白菜。」郭嘉明繼續稱讚他，「你們家都是你在煮飯？」

「對。我姊姊都工作到很晚才回來，所以全是我煮。」陳勁答道。

他沒有說到他的父母。郭嘉明注意到了，可並不打算提。每個人都有那麼幾件不能告訴外人的家務事，更何況，雖然郭嘉明總擺出一副十分熟絡的模樣，說到底他們也才見過幾次面而已，稱不上真正的相熟。

「那你姊姊很幸福啊，一回家就能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郭嘉明道。

「我也沒有很常煮，她常常在外面吃飽了才回來。」陳勁悶聲道。他的耳朵紅得能滴出血似的，還在害羞。

「你姊姊很忙？」

陳勁點點頭，道：「她的工作排得很滿。」

他答得簡短，郭嘉明也不打算再追問。兩人安靜地吃了一會兒飯，這回反倒是陳勁打破沉默。

他說：「你其實不喜歡吃苦瓜吧。」

他這話過於突然，郭嘉明還沒反應過來，就點了下頭。隨即，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趕緊駁斥道：「我剛剛聽成你說喜歡，對，沒錯，我喜歡苦瓜⋯⋯」

「挑食就挑食，我又不會笑你。」陳勁奇怪地看著他。

他的模樣毫無惡意，一點嘲笑的意味都沒有。郭嘉明抹了把臉，只好認了，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昨天不小心夾到苦瓜，吃進去之後還嚇到。」

郭嘉明乾笑幾聲，「你看得真仔細。」

「是你裝得很爛。」陳勁道，他說著自己也忍俊不住，笑了起來。

郭嘉明由著他笑，轉念一想，問道：「你說你不常做飯，那你平常都怎麼處理三餐的？」

陳勁斂去笑容，垂著眼，答道：「便利商店或者泡麵。」

郭嘉明想了想，道：「那這樣吧，我給你材料費，你負責煮晚餐帶過來。」

陳勁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我跟你一個人的時候都不會好好吃飯，那不如一起吃算了。」郭嘉明越說越覺得這想法挺好，且這少年的廚藝實在出色，讓他想見識更多他的手藝，「你覺得這方法如何？」

「我覺得你⋯⋯」陳勁正要回答，就被郭嘉明給打住。

「停，不能拒絕。你住在哪？」

「呃⋯⋯保華大樓。」

「那裡離這走路只要五分鐘，沒有交通問題。錢的話，我出就行。」郭嘉明湊近少年，眼角浮起笑紋，「你還得讓我點菜，所以要把這當打工也行。」

陳勁被他搞得雲裡霧裡，「你到底在胡說⋯⋯」

「沒有在胡說。」郭嘉明擺擺手，「我喜歡你煮的菜，也討厭一個人吃飯，嗯，就這麼定了。」

陳勁仍然神色茫然，郭嘉明朝他一笑。

觀察力敏銳的人可不只有陳勁而已。郭嘉明早就從他那破爛老舊的皮夾及幾乎開了口子的運動鞋看出些端倪。

這孩子過得並不好。

郭嘉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還是惻隱心起，但他看著陳勁那隱隱透著寂寥的側臉，唯一能確定的是，他想幫助這乖巧懂事的少年。

第七章

自從上回中午情緒失控後，保全阿伯見了郭嘉明都有幾分尷尬。

「下班啦？」阿伯表情僵硬地招呼道。

郭嘉明朝他點頭示意，笑道：「沒有啦，現在去買飲料，等等還會回來。」

阿伯應道：「哦，好，那你⋯⋯」他笑得古怪，「路上小心哈。」

郭嘉明又是一點頭，正要走，猛地回過身，嚇了阿伯一跳。

「阿伯，前幾天怎麼沒見到你？」郭嘉明問道。

「啊？」

「前幾天晚上，有個年輕人坐在你的位子上看電視。」郭嘉明道。

阿伯想了想，才道：「哦，那個啊⋯⋯那是我孫子啦。」

「你孫子？」

「對啊，他放暑假，閒閒沒事，前幾天我腰痛，他就代替我來了。」阿伯說完，一臉緊張，「怎麼，他對你沒禮貌嗎？」

「沒有，只是關心阿伯你一下而已。」郭嘉明笑道，「那阿伯我就先去買飲料了，要不要順便買給你？」

「免啦。」阿伯的態度在閒話家常後放鬆了些，「你買自己的就好，我年紀大囉，喝不了那麼多甜的。」

郭嘉明嗜甜，每回買飲料點的都是全糖全冰，認為這樣才過癮。他想陳勁先前巧克力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應該也是愛甜，便點了兩杯一模一樣的珍珠奶茶。

但當天晚餐時，陳勁喝了一口飲料，頓時臉色發青，一副欲作嘔的模樣。

「這是什麼鬼東西？」陳勁苦著臉道，「好噁心。」

「珍珠奶茶啊。」郭嘉明跟著喝了口飲料，一臉奇怪，「喝起來明明很正常，你怎麼會覺得噁心。」

「甜得很噁心。」陳勁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水壺，連喝了好幾口水，才一抹嘴，看向郭嘉明，「你喝這麼甜的東西，小心得糖尿病。」

「那也是我老了之後的事。」郭嘉明又喝了一口飲料，還故意把粉圓咬得「嘖嘖」作響。

陳勁撇撇嘴，不打算搭理他，只把便當盒從餐袋裡頭拿出來。

今天的菜色十分簡單，清炒蝦仁、白蘿蔔燉肉及炒空心菜。郭嘉明一聞到燉肉的香氣，立刻讚道：「好香，我從沒聞過這麼香的燉肉。」

陳勁輕哼一聲，耳朵有點紅，「燉肉而已，誰都會做。」

「我就不會做。」郭嘉明笑嘻嘻地道，「所以你很厲害啊。」

陳勁被他誇得不自在，移開視線，抹了抹鼻子，粗聲粗氣地道：「別一直說話，趕快吃飯，不然要涼掉了。」

自從約好一起吃晚餐之後，兩人的關係好上不少。吃飯時總是郭嘉明說話，陳勁默默地聽。少年的話並不多，就算要開口，也總是揀著最少的話講。郭嘉明時常問他學校的事情，他也只隨便說上幾句就當回應，不願細答。

「今天學校上了什麼？」這回郭嘉明又問道。

陳勁的答案也是一如既往地短：「沒什麼，就是那些東西。」

「哪些東西？」

陳勁看麻煩似地瞅了郭嘉明一眼，「國英數那些科目。」

「哦，那美術課呢？」郭嘉明問。

「都被借去上主科了。」陳勁又往嘴裡塞了塊滷肉，口齒不清地道：「你問這麼多幹嘛？」

「沒什麼，想說如果你美術作業要幫忙的話可以找我。」郭嘉明朝他咧嘴一笑。

陳勁聞言，眨了眨眼，似乎不知該如何回應。他扒拉了口飯，嚼了幾下，嚥下之後才又看向郭嘉明。

「你⋯⋯」他略帶遲疑，「是不是都沒客人？」

這問題過於突兀，讓郭嘉明愣了愣，才道：「什麼？」

「你沒生意，所以閒到想幫高中生畫作業，對不對？」陳勁眼帶同情地瞧著他，「不要難過，我明天再煮你喜歡吃的滷白菜。」

郭嘉明沒想到自己一番好意竟會被這般解讀，一時張口結舌，傻在原地。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呃⋯⋯我的生意不錯，多謝關心。」

「什麼？你被高中生同情了？哈哈哈哈！」潘俊宏笑得響亮，連眼淚都幾乎流了出來。他正一邊往餅皮裡面擠奶油一邊和郭嘉明聊天，攤位前面大排長龍，都是剛從補習班下課的學生。

郭嘉明離開事務所後不想直接回到住處，便到東區來找潘俊宏打發時間，聽他笑得開懷，沒好氣地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很好笑啊，至少有娛樂到我。」潘俊宏朝他擠擠眼睛，嫻熟地掀起一個又一個車輪餅，「欸，嘉明，我說真的，你的生意都沒有被影響嗎？」

「被什麼影響？」

「最近不是有公司推出除了畫肖像還幫忙找人的服務。」潘俊宏道，「好像很多人去的樣子。看，那棟大樓的牆上就貼著廣告。」

郭嘉明抬頭看向對面大樓，深灰色的牆上貼著一張海報，上頭一張斗大的笑臉，旁邊用粗黑的字體寫著：「百分百保證為您找到人生伴侶的服務，肖像加尋人雙重服務打五折優惠，絕對不能錯過！」

他扯了扯嘴角，道：「我的客人原來就不多，應該跟這公司沒關係。」

潘俊宏正在找零錢給客人，隨意應了聲。上了好幾個小時補習班的學生們飢腸轆轆，少則點上一兩個車輪餅，多則一人就吃上四五個，郭嘉明光看著，就深深地認知到發育期的食慾是多麽可怕。

想來奇怪，陳勁也正值長個子的年紀，食量卻不大，每回一起吃飯總是吃得比郭嘉明少。

郭嘉明在心中打算，之後自己一定要多替陳勁夾菜，讓他多吃些，才能長得更高更壯。否則以少年現在那瘦削蒼白的模樣，站直了，活脫脫就是一棵細瘦乾癟的白楊樹。

「兩個奶油口味的，謝謝。」一道特別低沉好聽的聲音稌地打斷郭嘉明的思維，吸引他循聲看去。

只見一名身形高大的青年單肩揹著個背包，神情淡漠，感覺到他的視線，微微側過頭來，瞧了他一眼。

這青年的模樣有些眼熟。可郭嘉明怎麼都想不出曾在哪見過他。

潘俊宏動作俐落地將奶油車輪餅包裝好，遞給青年，叮囑道：「剛做好的，小心燙。」

青年微微一點頭，轉身離開。郭嘉明看著他的背影，只覺陌生中又隱隱透著股熟悉，讓他想了好一會兒，最就只當自己多心。

潘俊宏又接連招呼了幾個客人，把奶油餅都賣完了，著手收拾攤位上的工具。他用濕布擦拭挖紅豆的湯匙，問道：「嘉明，你從來沒夢過人對不對？」

郭嘉明倚著牆在玩手機遊戲，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我之前和大學同學聚會，有個人對你挺有興趣的。」潘俊宏邊說邊用眼偷瞄郭嘉明，「你如果願意的話，也許我可以幫你介紹一下⋯⋯」

郭嘉明忙著用剛課金拿到的寶石轉蛋，絲毫沒注意聽潘俊宏的話，又是隨意應了聲。

「你這是可以的意思嗎？」潘俊宏問。

郭嘉明緊張地看著手機螢幕上的抽卡畫面，手指顫巍巍地點下了十連抽的按鈕。

「嘉明？」潘俊宏喚他。

螢幕裡頭金光四溢，一到虹光從天而降。郭嘉明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歡呼道：「抽到啦！」

潘俊宏嘆了口氣，提高音量，又叫了一次：「嘉明！」

郭嘉明這才抬起眼睛，「怎麼了？」

「我在問你，要不要跟我的一個大學同學見面。」潘俊宏重複道。

郭嘉明皺起眉，「見面做什麼？」

潘俊宏耐著性子道：「我跟他說了你的事情，他對你很有興趣。」

「我這種人還有人會感興趣？」郭嘉明挑眉。

「你別這樣說自己。」潘俊宏正色道，「對方是個挺好相處的人，跟我的交情也不錯，你要不要試試看？」

郭嘉明下意識地就想推拒，「不，我覺得我現在就很好⋯⋯」

「嘉明，你聽著，自從⋯⋯」潘俊宏說到一半，突然住嘴。他直視郭嘉明的眼睛，拍上好友的肩，「不，我一直都很擔心你。」

郭嘉明自然明白潘俊宏那未完的話後頭是什麼意思。他抿起唇，不再說話，垂著眼睛瞧自己手裡的手機，畫面上正閃著五彩繽紛的光芒，在慶祝他的好運氣。

「你就當交個朋友，試試看，好不好？」潘俊宏輕聲問。

郭嘉明方才抽到稀有角色的興奮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無奈及疲憊。他回視好友擔憂的目光，片刻之後，才微微嘆了口氣，點了下頭。

第八章

過了幾日，陳勁還真的將美術作業帶到事務所。他一邊攤開圖畫紙，一邊抱怨道：「美術老師說我的線條太抖，看不出來在畫什麼。」

郭嘉明看著紙上歪七扭八的線條，有點想笑，但顧慮到少年的自尊心，只得故作咳嗽地將笑意掩在遮住嘴唇的手掌後頭。他假咳了好幾聲，確定自己不會笑了，才道：「他要你們畫什麼？」

「手掌，左手或右手都可以。」陳勁張開手，端詳自己掌心。少年的手骨感纖細，象牙白的指甲如一牙彎月，修剪得乾淨整潔。因他生得白皙，若是細看，會發現他連指尖都帶了透明似的剔透。

郭嘉明怎麼都想不透，陳勁怎麼會將這麼漂亮的手畫成紙上那一坨不明物體。

「畫手最重要的，是把基本的形狀先畫出來。」郭嘉明拿起平時工作用的鉛筆，照著陳勁擱在桌面上的右手作畫，不一會兒便摹繪出手的雛形。

陳勁眼中全是佩服，面上卻要裝作雲淡風輕的模樣，評道：「嗯，你畫得不錯。」

郭嘉明道：「當然，我可是靠畫圖吃飯的。」

「說到這個，最近我都沒看到你有客人。」陳勁小心翼翼地瞧著郭嘉明，「你的生意⋯⋯真的沒問題？」

這下郭嘉明真的忍不住了，笑出了聲。陳勁自從上次同情過他的生意狀況之後就時不時提起這件事，生怕他隨時會倒閉破產一般。他彎著眉眼，笑吟吟地看著陳勁，只覺這少年乖巧又可愛，便伸出手，揉了揉那頭柔軟的黑髮。

這一揉，陳勁就愣住了。

少年瞪圓一雙眼睛，雙頰紅撲撲地，頭髮被揉亂了，幾縷髮絲垂在頰側，襯得他愈發年輕稚嫩。他呆了一瞬，才拍開郭嘉明的手。

「你突然做什麼？」他粗聲粗氣地道。

郭嘉明看不大明白他被揉頭的反應，說是討厭，臉卻紅得能滴血似的，說不排斥，卻一臉戒備地盯著人瞧，搭上那頭凌亂的髮，活像隻炸開毛的貓。

「抱歉，你不喜歡的話以後就不這樣做了。」郭嘉明笑道，「我只是覺得乖孩子該被摸摸頭。」

「什麼乖孩子。」陳勁翻了個白眼，「我已經十六歲了。」

「我二十六歲，比你大十歲。」郭嘉明道，「你在我眼裡就是個小孩。」

陳勁撇嘴，嘴角卻一勾，彎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弧度：「那你在我眼裡就是個老人了，阿伯。」

「這也老太多了吧！」郭嘉明抗議起來，一把拿起圖畫紙，「我不幫忙你做作業了！」

陳勁卻不理會他的威脅，輕哼一聲：「幼稚。」

他們兩人這般玩笑胡鬧，待陳勁真的依著郭嘉明的指導畫完作業，帶來的飯菜已經涼透了。

陳勁的成品雖不似先前那般抽象，但還是差強人意，看得出是手的形狀，細節及光影的部分則有待加強。郭嘉明自願要幫他修改，卻被他一口拒絕。

「這是我的作業，當然要自己做。」陳勁把圖紙收進書包，拿出餐袋，略帶歉意地道：「剛剛應該先吃飯的，飯菜都涼了。」

「你的手藝就算涼了也好吃。」郭嘉明笑道。他拿出餐具，注意今天的菜色裡頭又有滷白菜，問道：「怎麼又有滷白菜？」

「你愛吃這個。」陳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且你最近不是生⋯⋯」

他話不用說完，郭嘉明就知道自己又被同情沒生意了。實然，最近他的客人不像之前那樣多，但還不至於到要這麼擔心的地步。

陳勁雖然有時嘴巴挺壞又彆扭，但顯然還是有把郭嘉明的事情放在心上，在毫不顯眼的地方體貼他。郭嘉明雖覺少年的擔憂頗為好笑，但心裡頭還是感動的，又想伸手去揉他的頭，手伸到一半，記起方才陳勁的反應，才趕緊收回手。

「我的生意真的沒問題。」郭嘉明道，見陳勁一臉狐疑，笑了幾聲，「真的，相信我。」

「可是最近不是有間新公司推出找人的服務嗎？」陳勁問。

「是沒錯，」郭嘉明道，「但你別擔心，沒事的。」

陳勁張嘴還想說話，突然眼珠子一轉，撇撇嘴，又往口中送了口白菜。

「那我明天開始不煮白菜了，最近太常吃，都膩了。」他含糊不清地道。

「你可以煮些你愛吃的菜。」郭嘉明道。

陳勁邊咀嚼邊思考，「我好像沒有特別愛吃的東西⋯⋯」

「你可以慢慢想，想到的時候煮了帶過來就好。」郭嘉明道，「對了，這週五晚上我有事，不能跟你一起吃飯了。」

「哦。」陳勁淡淡地應了聲。

郭嘉明看他反應平淡，笑道：「你不問我是要去做什麼事嗎？」

陳勁神情莫名，回道：「你有你自己的私事，我幹嘛問那麼多。」

他說得那樣理所當然，倒讓郭嘉明無從反駁。他本以為自己和陳勁的關係變親密了不少，做個忘年之交也是不錯的，可每當他認為倆人之間的話題能更私人些，陳勁就會後退一步，擺出一副冷淡的模樣。

和陳勁相處就像在馴服一隻野貓，千萬不能太躁進，會惹得他不高興，唯有他願意的時候，才能接近他。

郭嘉明看著頭髮亂糟糟，嚼著白飯的陳勁，微微一笑。

「你一個人吃晚餐，不要偷偷哭哦。」他說。

陳勁送了他一個白眼，「才不會發生那種事。」

週五下午下了場傾盆大雨，人行道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水窪。郭嘉明早上出門時沒看氣象，穿了雙不防水的走路鞋，剛走出辦公大樓就踩進一個頗深的水坑，鞋襪瞬間濕透。

他看了看手錶，五點三十分，沒有任何多餘的時間可以讓他回家換雙鞋。無奈之下，他只好苦著臉，踩著全是水的鞋往捷運站走去。

潘俊宏介紹給他的人據說是個事業有成的生意人，聽了他的事情之後就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一直纏著潘俊宏想認識他。

郭嘉明自認是個無趣且毫無成就的肖像師，完全想不出為什麼對方會對自己感興趣。

他比預計的時間早到了十五分鐘，站在捷運站出口處，靠著牆邊玩手機邊等人。但他還沒打完一場關卡，便感覺有人走近，抬頭一瞧，就是張燦爛的笑臉。

「你好，你一定是郭先生吧。」來人的聲音溫和磁性，「我是徐皓瑋，俊宏的大學同學。」

他穿著一身筆挺西裝，頭髮一絲不苟地用髮油往後梳平。一雙生來就帶笑的眼睛，因笑咧了嘴，眼尾浮起幾抹笑紋。這人的五官端正，雖稱不上是多令人驚豔的好看，但周身清爽溫和的氣質讓人看了就覺如沐春風，不由心生好感。

徐皓瑋朝郭嘉明伸出手，他的骨節寬大，從手腕處露出的手錶彰顯了他不俗的經濟能力。

郭嘉明傻愣愣地，回握住他的手。

「之前聽俊宏提到你，我就一直很想認識你。」徐皓瑋道，他朝郭嘉明又是一笑，「終於見到你了。」

郭嘉明以前是個十分害羞畏縮的人，從不和陌生人接觸，也不主動向人搭話。他這些年替人畫肖像，因要和客人交際，這毛病好了不少，可現下面對著徐皓瑋，他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的模樣。被人直白地表達出好感令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收回手，生怕自己的手汗沾到徐皓瑋身上。

他看著從捷運站走出的人潮，自己濕透的鞋，還有腕上特價時買的手錶，就是不瞧徐皓瑋。過了片刻，才訥訥地一點頭，道：「你好，我是郭嘉明。」

第九章

「我從來沒有夢到過任何人。」徐皓瑋開門見山地道。

他們倆相對而坐，窄小的圓桌上擺著個細長的花瓶，裡頭一枝豔紅的玫瑰，花瓣上頭還沾著水珠，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發著光。

郭嘉明只覺渾身都發癢似地，如坐針氈。鞋襪已經半乾，襪子緊貼在腳板上，一股冷意從腳趾尖直傳上身。他的視線黏在手邊的叉子上，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郭先生也是這樣，對不對？」徐皓瑋問。

郭嘉明生硬地點了點頭。

徐皓瑋笑道：「我之前一直以為，只有我是這樣。所以聽見俊宏提起你的事情時，我很高興終於找到同伴了。」

郭嘉明聽了，在心中暗罵潘俊宏的多嘴。

徐皓瑋似乎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對勁，又補充道：「郭先生，你千萬別生俊宏的氣，是我趁他喝醉的時候問他的。」

他微微一笑，眼角笑紋隱約，為他增添了幾分成熟的風韻，「就當作是我稍稍犯規了。」

郭嘉明乾笑一聲，道：「沒事，我不介意。」

他說完這句話後便默不作聲，徐皓瑋也不開口，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那優雅的姿態好似在品酒一般。

一滴汗默默流過郭嘉明的頰側。他這人什麼不怕，最怕這般尷尬的氣氛，尤其是在和人獨處的時候。他咬著嘴唇，幾次想開口，可對上徐皓瑋那雙帶著笑的眸子，就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他正襟危坐，戰戰兢兢，分明知道自己的反應頗為無禮，卻也不明白為何會感到如此不自在。

他想喝水，不料動作過猛，手上一抖，杯裡的水潑出了大半在桌上。他趕緊拿了紙巾要擦，卻被徐皓瑋止住動作。

徐皓瑋抬手招來一名服務生，請他幫忙處理桌面。郭嘉明不發一語，心中忐忑，瞄了徐皓瑋一眼，不料他正巧看了過來，對上了眼。

徐皓瑋溫聲道：「郭先生，你不用這麼緊張。」

聽見這句話，郭嘉明更緊繃了，假笑幾聲，道：「不，我⋯⋯」

「現在為您上前菜。」他話未說完，身後就有服務生端上他們的餐點。他噤了聲，手指在餐具上摩娑，待服務生離開了，才把方才憋著的一口氣給呼了出來。

他雖知道基本的餐桌禮儀，不至於讓自己丟臉，可他並不習慣在如此高級的餐廳用餐，相較於這裡沈靜舒適的氛圍，他更喜歡路邊熱炒攤的熱火朝天及嘈雜熱鬧。

徐皓瑋嚐了口沙拉，道：「這裡的油醋醬特別好吃，非常清爽。」

郭嘉明應了聲，也往嘴裡塞了口生菜，卻食不知味，只覺那油醋醬的酸味特別明顯，讓他的口腔頓時充斥了受刺激而分泌出來的唾液。

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無論服務生新端來什麼菜色，徐皓瑋都能品論一番，對郭嘉明而言卻是什麼滋味都嚐不出來，度秒如年，只想趕緊結束這場飯局。

他在甜點上桌時才稍稍放鬆了些，甜味一向能夠舒緩他的情緒。他點的是黑巧克力聖代，旁邊佐了酸甜的柑橘醬，正巧和濃厚的可可味相輔相臣，中和了口感，讓滋味不至於太過強烈。

他嚐了一口，頓時眼睛一亮。正欲再吃一口，就聽見對面的徐皓瑋低低一笑。

「你終於放鬆一些了。」徐皓瑋道。

他笑得彎起眼睛，讓眼角的紋路更加明顯，看來既親切又和善。他眼中的笑意暖融融的，十分誠懇真摯。

郭嘉明還沒作出反應，就聽他又道：「郭先生，我想認識你，本意並不是讓你不舒服。」

徐皓瑋腕上的手錶閃著光，幾乎要刺進郭嘉明的眼中。他趕緊一閉眼，再睜眼的時候，徐皓瑋擱在桌上的手就已經越過那花瓶，和他幾乎指尖對著指尖。

「我是真的很想和我經歷相同的人聊聊。」徐皓瑋道，他面上雖在笑，眼底卻隱隱透著寂寥，「我以前也曾經認為，也許有一天，我會夢見一個人，然後共度一生，但我不曾有過機會⋯⋯那種美夢不能成真的心情，從來沒有人能理解。」

他搖了搖頭，勾著的唇角稍稍落了下去，「但是我好像太急躁，讓郭先生不高興了。」

郭嘉明見他如此，忽覺他比先前那風度翩翩、儒雅溫和的模樣更加親切，心中的緊張竟消退了不少。

「我沒有不高興。」郭嘉明道，這恐怕是他這晚以來第一次說話尾音沒有發顫，「我只是⋯⋯有些⋯⋯」

他想不出貼切的詞語形容自己的心情，乾脆一抿嘴，另起話頭，看著徐皓瑋的眼睛，道：「我能理解你。」

徐皓瑋眨眨眼，模樣竟有些傻氣。

「我不是討厭你或者不高興。」郭嘉明又道，「我，呃，不大習慣跟人討論。而且⋯⋯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徐皓瑋的笑容漸漸沒了，但他看著郭嘉明的眼神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他說：「那我是不是能夠期待下一次了？」

郭嘉明到家之後，不去理會一直纏著他想問狀況的潘俊宏，徑直回到房間。他一進房，立刻撲到床上，臉埋在枕頭裡，整個人又累又睏，閉上眼卻心煩意亂，靜不下來。

他不曾夢見過任何人並不是秘密，任何和他相熟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但他從沒和人深談過相關的話題。

十八歲的他曾翻閱過無數書本，想理解自己為何還沒夢見任何人。但他的研究還沒找到答案，就先遇見了令他無須作夢也為之神魂顛倒的人。從那之後，他就再也不對靈魂伴侶這類話題感到興趣。直至今日，看見徐皓瑋是那樣迫切地希望有人可以感同身受他的心情，郭嘉明才隱約記起自己十幾歲時的感受。

他並不討厭徐皓瑋，卻也不大會應對他。

郭嘉明本以為只是一次性的見面，卻在飯局之後拒絕不了徐皓瑋的要求，和他交換了聯絡方式。光是想到後續未知的發展，郭嘉明的頭就隱隱作痛起來。

他長嘆一口氣，正要起身準備洗澡，口袋裡的手機就震動了下。他拿出手機，滑開螢幕，就見通訊軟體有新訊息。

來訊者的頭像是隻毛色亮麗，高昂著頭的黃金獵犬，一旁的文字泡寫著：「今天晚上我很開心，很期待下次還能見面。」

後頭還傳了個咧著嘴傻笑的柴犬貼圖。

郭嘉明沒想到徐皓瑋那樣文質彬彬的人會傳這樣可愛的貼圖，先是一愣，才回覆他。

郭嘉明的回答十分簡短：「謝謝。」

他傳完之後，想了想，又加了個微笑的黑貓貼圖。

第十章

潘俊宏說他攤子對面的大樓最近不大平靜，怕惹麻煩，乾脆休息一天，不去賣車輪餅，反而跟著郭嘉明到事務所來。

郭嘉明起初自然是馬上拒絕他，可後來實在受不了他的死纏爛打，只得點頭答應，還逼著潘俊宏要答應在有客人時待在隔間保持安靜，否則就得離開。潘俊宏一口答應，還做了個在嘴巴上拉拉鍊的手勢。

但現下看來，郭嘉明可是多慮了。

他和潘俊宏在事務所待了多久，就有多長時間沒有任何客人上門。

潘俊宏坐在椅子上，雙腳大開，坐姿特別不雅，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嘉明，你的生意真的沒問題？」

郭嘉明正在素描本上畫圖，聽了他的話，也不停筆，道：「真的沒問題。」

「你一個客人都沒有，這叫沒問題？」潘俊宏挑起眉。

「客人應該是都被你嚇跑了。」郭嘉明隨口應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潘俊宏瞪起眼，卻又馬上笑了起來，「你這幾天到底有幾個客人？」

郭嘉明想了想，答道：「大概⋯⋯五六個。」

「哦。」潘俊宏點了點頭，又問道：「這算多還是少？」

「普通吧，不好不壞。」郭嘉明淡淡地道。

潘俊宏又安靜下來。郭嘉明正在為紙上的人像添陰影，忽覺許久沒聽見好友的動靜，奇怪地抬起眼來。

他這一瞧，差點沒嚇出心臟病。

潘俊宏就蹲在桌前，和他眼對眼，鼻對鼻，也不知維持這個姿勢多久了，腿都不抖一下。

郭嘉明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連忙後退，戒備地瞪著潘俊宏，「你突然靠我那麼近做什麼？」

「才沒有突然。」潘俊宏撇撇嘴，「我在這裡很久了。」

他伸著手指，點了下素描本，問道：「你在畫誰？」

那本素描本類似於郭嘉明的日記，他的所思所想都化為圖像記在上頭，對他而言是十分私人的物品。他趕緊伸手要將素描本闔上，卻被潘俊宏壓住了紙頁。

「嘉明，」潘俊宏咧著嘴笑，分明是一張和藹可親的笑臉，在郭嘉明眼中卻宛如見到獵物的豺狼，「這個美少年是誰？」

「誰？」郭嘉明順著他的話問，手上使勁，一把奪過素描本。

「看不出來啊。」潘俊宏搖著頭，一副感嘆世風日下的模樣，「嘉明你原來喜歡年輕的。」

「你在胡說什麼？」郭嘉明翻了個白眼。

「你別想瞞過我，你整張紙上畫的都是同個人。」潘俊宏控訴道，「天啊，難道我該大義滅親，在你犯錯前把你交給警方嗎？」

「你想太多了。」郭嘉明看著手中的素描本，圖紙上全是陳勁那張青春洋溢的面容，表情各異，有面帶挑釁、一臉張揚的神情，還有瞪圓眼睛的驚訝模樣，「這是晚上會來和我一起吃飯的那個男孩子，我可是把他當弟弟。我想不到要畫什麼，就畫他了。」

「你可以畫我啊！」潘俊宏指著自己道。

郭嘉明馬上拒絕他：「我才不要。」

「那⋯⋯」潘俊宏眼珠子一轉，「畫徐皓瑋？」

郭嘉明沒料到他會突然提到這個人，噎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皓瑋跟我說他對你的印象很好。」潘俊宏一邊說一邊咋舌，「嘖嘖，嘉明的春天要來了。」

「你又在亂說話。」郭嘉明不想理他，彎腰拉開抽屜，把素描本放進去，「我真好奇為什麼小婷還沒受夠你。」

「因為她是我的靈⋯⋯」潘俊宏突地話鋒一轉，「哎呀，嘉明啊，皓瑋他這個人，個性很好，長得也不差，又有自己的事業，說真的，如果我不是有小婷了，我自己都要愛上他了。」

「潘俊宏先生。」郭嘉明一本正經地道，手裡搖著手機，「你知道我的手機有錄音功能吧？」

「⋯⋯靠！」想當媒人不成反被陰的潘俊宏伸手就要去搶。

時近六點，原本說和人有聚餐的潘俊宏卻遲遲不走，仍舊賴在事務所裡頭，躺在隔間的沙發上用手機。

「你不是有約嗎？」郭嘉明問他。

「那個不急。」潘俊宏回道，手機幾乎都要貼到臉上了，「我正在打關卡，不要吵。」

「是誰平常嗆我遊戲成癮。」郭嘉明哼道，倒沒有繼續問話，而是拿出自己的皮夾，站起身。

「你要出去？」潘俊宏瞟到郭嘉明正往門口走，「去哪裡？」

「我要去買飲料。」郭嘉明道。

「哦，我要一杯烏龍奶茶，半糖少冰，謝謝。」潘俊宏毫不客氣地點單。他說完話，就繼續沈浸在遊戲中，絲毫沒看見郭嘉明皺成一團的臉。

過了一陣，事務所的門被人推開。潘俊宏聽見聲響，頭也不抬，道：「嘉明，你回來得真快。」

無人回話。但潘俊宏的眼角分明有瞄到一個人影站在門口。他感覺不對，心中頓時警鈴大作，連正在和人連線打怪都不管了，放下手機，坐起身子。

一名少年揹著背包，手裡拎著個餐袋，皺著眉頭，面帶警戒。他一雙圓亮貓兒眼瞇了起來，瞪著潘俊宏。

「你是誰？」少年問。

潘俊宏雖沒和少年見過面，卻認得他。今天稍早他可是在郭嘉明的素描本裡看見過這張臉。

「我是嘉明的朋友。」他說，「你就是那個會和他一起吃飯的高中生，對吧？我知道你的事情。」

「你知道我？」少年一臉狐疑。

「嘉明跟我提過你。」潘俊宏答道。他眼前站著的是個高瘦的少年，可毫無來由地，潘俊宏覺得自己活像是在面對一隻戒心極強的野生動物。

少年又問：「他在哪裡？」

「他去買飲料了。」潘俊宏道。

少年點點頭，沒再說話，將餐袋放到桌上，自己拉了一張椅子在牆邊坐下，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書就讀了起來，絲毫沒有要理會潘俊宏的意思。

潘俊宏在一旁觀察這名少年，濃長的眉，黑白分明的眼，直挺的鼻及紅潤的唇。十分好看的長相，搭上他那身學校制服，年輕又乾淨，是專屬於少年人的氛圍。

可他身上又帶著股鋒芒畢露的銳利，削去了些他這年紀該有的純真。

「你能不能別一直看我？」少年突然開口，看向潘俊宏，「你讓我很不自在。」

「哦，抱歉。」潘俊宏道，眼睛卻還黏在少年身上。

少年皺起眉，還要說話，忽地側耳一聽，抿起唇。潘俊宏正奇怪他的反應，下一秒郭嘉明就推門走了進來，提著飲料，埋怨道：「出去買飲料差點熱死我。」

他看見房中的少年，笑道：「陳勁，你來啦。」

陳勁不知何時已經把書收進背包，應了一聲。

郭嘉明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招手道：「別離那麼遠，靠近點。」

陳勁依言走了過來，靠著郭嘉明坐了下來。

潘俊宏懷疑自己在馬戲團看馴獸師表演。

「這是我的朋友，潘俊宏，他有時候會腦袋不正常，你別理他就好。」郭嘉明遞了杯烏龍冰茶給陳勁，「來，這是你愛喝的茶。」

陳勁接過了飲料，低聲道謝。

郭嘉明轉向潘俊宏，介紹道：「這是陳勁，他每天都會來跟我一起吃晚餐。你剛剛沒有嚇到人家吧？」

「我那麼親切和善，怎麼可能嚇到人。」潘俊宏道，朝郭嘉明伸出手，「我的烏龍奶茶呢？」

「在那裡。」郭嘉明對他就沒那麼溫柔了，只用揚起下巴示意飲料袋的方向。

陳勁把餐袋裡頭的便當盒一個一個拿出來，在桌上整齊擺好。雖都只是些到處可見的家常菜，掀開盒蓋的瞬間卻香味撲鼻，讓人聞了就口水直流。潘俊宏眼睛一亮，就想伸手去拈一塊蔥燒牛肉，被郭嘉明給拍開了。

「喂，一點大人樣都沒有。」郭嘉明斥道。

潘俊宏「嘿嘿」笑出聲，收回手，站了起來，「我差不多該去找朋友了。」

「去去去，快去。」郭嘉明趕他。

陳勁一言不發，只在潘俊宏離開前朝他一點頭當作招呼。

潘俊宏走出大樓，七月的太陽落得慢，還有橘紅的餘光灑在柏油路面上，為行色匆匆的路人面上鍍了一層帶紅的金。保全阿伯站在對街，抬手掩著眼，好遮住刺目的陽光。他嘴裡叼著根菸，菸頭隨著他的呼吸忽明忽滅。

潘俊宏想起郭嘉明曾提過阿伯和對面賣茶葉老闆的好交情，看來他又偷懶跑到對面和茶葉老闆抽菸聊天了。

他的手機震動起來，他看都不看來電者是誰，就接了起來。

「喂，哥？」電話那頭傳來他弟弟的聲音。

「嗯，找我做什麼？」

「媽她把我的電腦沒收了，你能不能幫我跟她求情？」

「才不要。你一個考生，用什麼電腦？」潘俊宏想也不想就拒絕他。

「哥，拜託，媽媽最疼你了，她一定會聽你的話了⋯⋯」他弟弟可憐兮兮地求道。

潘俊宏這弟弟個性像他，愛玩不念書，成績卻不似他一般不用家長擔心，因此時常和家人起衝突。每次和父母鬧得不愉快了，就會打電話來求潘俊宏替他說話。

潘俊宏往捷運站走去，他的弟弟仍舊在電話中吵鬧。

他這弟弟怎麼還不如郭嘉明路上隨便撿來的乖呢。潘俊宏被吵得頭疼，不禁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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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最近因為身體因素更新得比較慢⋯⋯

等之後感覺好些了會努力更新的><!!

很謝謝大家的回覆跟投餵！

第十一章

潘俊宏離開之後，陳勁明顯放鬆許多，表情也豐富起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和郭嘉明肩膀貼著肩膀，大腿挨著大腿，靠得太近，連彼此的體溫都融在一起。他連忙往一旁挪了挪。

郭嘉明也故作不知地改坐到潘俊宏先前佔據的位子上，道：「這樣空間比較大，不會那麼熱。」

事務所裡頭的冷氣是前一任租客留下來的，已經不知有多少年歷史，運作時嘎吱出聲，隆隆作響。雖比不上時下的機型那樣安靜清涼，但還是堪用的。郭嘉明先前只會在工作時間開冷氣，以免電費過高，其餘時候都用一台電風扇打發過去。現在陳勁每晚來找他，他也就讓冷氣繼續開著。

「如果俊宏剛剛有說什麼奇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他看陳勁垂著眼睛，悶頭吃菜的模樣，以為好友說話冒犯了他，便出言安慰。

陳勁搖搖頭，「沒事，他沒說什麼。」

他吃了幾口飯，忽然問道：「你跟剛剛那個人很熟？」

他貌似漫不經心，只是隨口一問，卻不停瞄著郭嘉明，等著他回答。

郭嘉明剛往嘴裡塞了一大塊牛肉，吸滿醬油及蔥味的肉片一咬下去便有湯汁流到舌尖，也不知陳勁怎麼料理的，牛肉片極軟極嫩，簡直入口即化，蔥香味溢滿口中，美味得幾乎令郭嘉明幾乎說不出話來。

郭嘉明正沈浸在蔥燒牛肉的滋味中，沒聽見陳勁的問題，把肉嚥下了，才轉向他，「你說什麼？」

陳勁只好又問一次：「我說你跟那個人很熟？」

「誰？」郭嘉明沒反應過來。

「剛剛在這裡的那個人。」

「哦，他以前是我鄰居，我們一起玩到大的。」郭嘉明道，「他現在跟我一起租房子。」

「你們住一起？」

郭嘉明夾了塊牛肉，放進口中，瞬間彎起眼睛，十分幸福的模樣。他品嚐完了，才答道：「對啊，台北的房租太貴了。」

陳勁應了聲，默不作聲地往嘴裡又扒拉了幾口飯。

郭嘉明見他神情不對勁，方才吃到牛肉的感動全部轉化為滿腔擔憂。他放下碗筷，問道：「陳勁，你還好嗎？」

陳勁瞟了郭嘉明一眼，又垂下眸看著自己手中的飯碗。他幾次張開嘴，想說話，下一刻卻又抿起唇。

這下郭嘉明愈發擔心了，忙湊近他，「你如果不想說，沒關係，但要是我能上忙的話，你一定要跟我說。」

他神情懇切，眼中全是關心。郭嘉明的瞳孔顏色偏淺，棕中帶黑，若是細看，便能見到其中映著的事物。

而陳勁在他眼中看見了自己。

陳勁的心猛地一跳。他連忙轉過頭，不肯面對郭嘉明。他吁了口氣，才緩緩開口：「我⋯⋯又夢到了新的人。」

他上回找郭嘉明畫肖像，雖然神情低落，但態度還是頗為平靜。現下他眉眼低垂，手裡仍拿著碗，卻微微發著顫。

「我之前查過資料，沒找到任何跟我一樣的案例。」陳勁說得好似事不關己一般，語氣平淡，「我不相信我會同時有那麼多個靈魂伴侶，一定是有了差錯，但⋯⋯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不管是對我，還是對我的伴侶，都很不公平。」

郭嘉明沒料到他想得這麼深遠，一時無話可說，只伸手搭在他的肩上。陳勁沒有像先前那般排斥他的肢體接觸，坐在原處，仍舊低著頭。

郭嘉明想了想，才道：「我知道這樣聽起來可能很空洞，但沒事的。」

他強調似地加重語氣，「不會有事的。你一定會找到你的靈魂伴侶，然後把事情圓滿解決。你有找到他們嗎？」

「我假日的時候都會去外頭找，但我還沒找到過。」陳勁道。

「外面不是有專門幫忙找人的服務？」

陳勁又是一抿唇，才道：「那個⋯⋯太貴了。」

「嗯，的確。」郭嘉明在心中暗罵自己問了個敏感的問題，「這類服務的價錢都很高。」

他想了想，又道：「這樣吧，我來幫忙你找，怎麼樣？」

「什麼？」陳勁眨著雙貓兒眼，「你要幫我？」

「沒錯。你一個人找太累了，多個人應該比較輕鬆。」

「但是你⋯⋯」陳勁咬著唇，「這樣太麻煩你了。」

「幫忙一個朋友怎麼會麻煩呢。」郭嘉明笑道。他在陳勁還要開口前伸手止住少年，「你再拒絕的話，就是沒把我當朋友看。」

陳勁的表情十分複雜，又驚訝又莫名，還摻著些喜色，控訴道：「你⋯⋯你這是友情綁架！」

「那是因為你把我當朋友，才能綁架成功啊。」郭嘉明笑得眉眼彎彎。

陳勁臉猛地一紅，發現自己被狡猾的大人挖了個洞，想生氣，卻板不住臉，先前的消沈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笑意。

郭父仍然認不得郭嘉明，見了人就一個勁兒地瞪著眼，神情茫然。他倒是記得郭嘉欣，被女兒擦嘴的時候還笑出聲，道：「阿欣也能照顧阿爸啊。」

郭嘉欣一邊用沾水的棉花棒抹他的嘴唇，一邊道：「爸，你只認得我，阿明會哭哦。」

「阿明？」郭父重複了幾次這個名字，「阿明？」

「對啊，你的兒子阿明。」郭嘉欣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郭嘉明。

「阿明在哪裡？」郭父問。

郭嘉欣朝弟弟撇撇嘴，要他往前。郭嘉明依言走近幾步，對郭父笑道：「爸，我在這裡。」

郭父瞇起眼睛看他，似在思考，過了一陣，才應了聲：「哦。」

郭嘉明又問道：「爸，你認得我嗎？」

郭父沒有回答，眼睛瞇得幾乎成了一條縫，最後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也沒給出答案。

郭嘉欣嘆了口氣，道：「爸的狀況越來越糟了，原本預計可以禮拜一出院，可是醫生檢查之後說還要過一陣子。」

郭嘉明沒答腔，只看著父親的睡臉。郭父平時休息總是眉頭深鎖，呼吸短淺，似乎隨時都會驚醒。可現下他的眉目舒展，嘴角勾著，竟是一臉平和。

「姊，」郭嘉明輕聲道，「爸在笑。」

「他在作夢，當然會笑。」郭嘉欣道。

無須明說，他們都知道出現在郭父夢中的是誰。

自從他們的母親過世之後，便時常看見父親喝酒好讓自己入睡。當他好不容易睡去，便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伊人已逝，唯有夢中見。

哪怕失去神智，思緒紊亂，誰也不認得⋯⋯郭父仍會記得夢中那人。

郭嘉明在醫院待到中午，便說要離開。

「你要不要跟我去樓下美食廣場吃了飯再走？」郭嘉欣問他。

郭嘉明搖搖頭，「不了，我有約。」

郭嘉欣聽了，笑得曖昧，促狹道：「你有約會對象了？」

「才沒有，我要去幫忙一個朋友。」郭嘉明道，「姊，有事就打電話給我。」

郭嘉欣朝他擺了擺手，在趕他，「知道了，你快去吧。」

郭嘉明出了病房，回頭看了一眼。郭嘉欣正在拿毛巾擦拭郭父的臉，動作輕柔非常。見她如此，任誰也想不到，過去的她總是被父親責罵，說她好好一個女孩子家總是粗手粗腳，做事不夠細心。

小的時候，郭嘉明和父親最親，反倒是郭嘉欣和郭父時常起衝突。少女時期的她特別叛逆，時不時和郭父大吵一架，吵到鄰居會來敲門抗議他們擾民。有一次她鬧離家出走，郭父雖在氣頭上，仍帶著郭嘉明在深夜的街頭找，最後是在一間便利商店裡頭找到她。

他們父女這樣吵吵鬧鬧，待長大成人了，反倒是郭嘉欣因為負責照顧郭父，和他的關係好了起來。而曾經極受父親寵愛的郭嘉明，反而漸漸和家人疏遠，直到像個透明人似地，漸漸消失在郭父的記憶之中。

郭嘉欣看著父親的表情既溫和又哀傷，如一個母親在看自己生病的孩子，又帶著些許的孺慕之情。

郭嘉明突地鼻酸，趕緊轉身走了。

第十二章

郭嘉明和陳勁約在離醫院最近的捷運站口，這裡的人流量雖比不上火車站那麼多，卻還是頗為可觀的。時常有公益團體到這兒募款，穿著制服的年輕人抱著募款箱，對著路人們喊話；抑或是坐在輪椅上的殘障人士，腿上放了盒口香糖，對每個過路人點頭微笑。

郭嘉明每次見到這些弱勢團體，都會捐上幾百元。並不多，但至少聊勝於無。潘俊宏曾特別翻了一篇以「乞丐坐賓士上下班」為標題的新聞給他看，說明明有那麼多人在騙人們的愛心錢，他怎麼還願意掏錢出來。

對此，郭嘉明的回答非常簡短：寧可錯給，也不願少給。

就好比現在，他把兩張百元鈔票遞給坐在輪椅上頭的中年人，道：「麻煩給我兩條口香糖，謝謝。」

那中年人蓬頭垢面，衣服破爛，唯有一雙手十分乾淨，連指甲都剪得齊整。他接過錢，朝著郭嘉明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謝謝你。」

他拿起兩條口香糖，「給你。」

郭嘉明接過口香糖，正要道謝，就被打斷。

「你在幹什麼？」他身後忽地有人發話，回頭一看，陳勁正伸長脖子，試著要瞧他手裡的東西。

「你來得正好。來，分你一條。」郭嘉明把口香糖放到他手裡。

陳勁完全摸不著頭緒，傻傻地接了，還道了謝。

「謝謝你。」郭嘉明朝那中年人道。

中年人擺了擺手，笑道：「下次再來啊。」

郭嘉明領著陳勁走在街上，中午正是烈日當空的時候，陽光刺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郭嘉明抬起手，去遮那刺目的光，他身旁的陳勁手裡仍握著那條口香糖，拇指在開口處摩挲。

「剛剛那個人，」陳勁起了話頭，「他的手很乾淨。」

郭嘉明側頭看了他一眼。

「我姊姊之前跟我說過，有些人會假裝⋯⋯」陳勁話說到一半，抿起唇。

郭嘉明自然懂得他的意思，道：「他不會騙錢。」

「你怎麼確定？」

「我每次經過都會跟他買口香糖。」郭嘉明抹了下眼睛，陽光實在太強，就算他用手遮著，也還是被刺得流了眼淚，「他跟我說過這件事。你要不要猜答案是什麼？」

陳勁想了想，道：「呃⋯⋯洗手比洗澡方便？」

「才不是。」郭嘉明被逗笑了，「他是為了做生意。」

陳勁聞言，一臉疑惑。

「手保持乾淨，客人才不會怕碰到他。」郭嘉明道。

陳勁聽懂了，頓時不知該擺出何種表情。他點了下頭，沈默一陣，又問道：「我們要去哪？」

「快到了。」郭嘉明道。

他把陳勁帶到離醫院頗近的一座公園，還順路買了老字號的烏梅汁及三明治當作午餐。公園裡頭人並不多，零星幾隻鴿子正在地上啄食，小湖邊有一對母子正低著頭看魚。

他們坐在湖邊的涼亭裡頭，除去了那可怖陽光，這天仍舊熱得讓人汗流浹背，連吹來的風都帶著熱度，刮人一般地讓人臉上發熱。

陳勁從沒喝過這家店的烏梅汁，喝了一口，頓時眼睛一亮。這烏梅汁極冰，甫入口會覺味道偏甜，後來嘗到了恰到好處的酸，正好中和了甜度。入口清新，還有甘草香氣久留舌尖，讓人在炎炎夏日也能渾身舒暢，忽然清爽了過來。

「好喝吧？」郭嘉明見了陳勁的神情，微微一笑，「我每次來都會喝一杯。」

陳勁點點頭，又連連喝了好幾口。他的杯子見底了，才問道：「來這裡真的會找到人嗎？」

「不一定。」郭嘉明道，「但有可能。」

郭嘉明雖自告奮用要幫忙，但他實在毫無頭緒該如何才能找到人。他不願讓陳勁見到伴侶另有交往對象，可左思右想，唯一的線索只有他先前在醫院見著的年輕情侶。

那對情侶也許只是碰巧路過，但也無法排除能夠在醫院附近再次見到那少年的可能性。

再怎麼微乎其微的機率總比無頭蒼蠅似地瞎找好。

郭嘉明猶豫再三，考慮許久，才下定決心到這附近來。

陳勁又問：「你怎麼知道有可能？」

「我⋯⋯呃⋯⋯」郭嘉明趕緊咬了口三明治，慢慢咀嚼，就是不肯把食物吞下。

陳勁揚起眉毛，「你要說什麼？」

郭嘉明指著自己仍全是食物的嘴，示意現在不方便說話。

陳勁抱起雙臂，眉毛挑得更高了。郭嘉明側過頭去，就是不願面對他。

陳勁只覺眼前這人越發幼稚古怪，撇了撇嘴，沒再追問。郭嘉明用眼睛瞟他，見他已經轉過臉，才把口中的東西給吞了下去。

陳勁懷中抱著郭嘉明為他畫的肖像，每一張畫都小心仔細地收在個別的資料夾裡頭，就連拿在手裡都生怕折了皺了，動作十分輕柔。

陳勁瞧著涼亭外來往的人群，時不時低下頭，看一眼那幾張肖像。畫中人的長相他早就熟諳於心，但他還是時常將肖像拿出來細細端詳，怕自己看漏了任何細節。

郭嘉明同樣看著周遭的人來人往，在公園中逗留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或者帶著孩子的家長，偶有幾張青春年少的面孔，也是匆匆而過，沒有要停留的意思。

他正尋思是否該換個地方找人，忽然聽見幾聲犬吠，循聲看去，一人就站在涼亭之外，牽著隻毛色光亮的黃金獵犬，朝他揮手。

陳勁也看見了，問道：「你認識那個人？」

郭嘉明一見到來人，尷尬道：「我跟他吃過一次飯。」

徐皓瑋這回沒有西裝革履，反倒穿著相當隨性，素色的上衣及牛仔褲，腕上的手錶亮得能刺人眼。

他牽著狗走進涼亭，對著郭嘉明笑得燦爛，道：「郭先生，真巧。」

「是啊，真巧。」郭嘉明乾笑幾聲。

「郭先生和朋友一起來的？」徐皓瑋又問。

郭嘉明點了點頭。

徐皓瑋帶來的黃金獵犬體型極大，十分強壯健美，不知怎地對陳勁特別有興趣，不停對著少年的方向嗅聞，

陳勁本不以為意，後來那獵犬越靠越近，他才開始不停後退，就差沒整個人縮到長椅上了。他的身子緊繃，臉色發白，緊盯著黃金獵犬的模樣活像隻警戒中的貓。

郭嘉明瞧陳勁那模樣，道：「呃，徐先生，你的寵物⋯⋯」

「不好意思，月餅有時候會太熱情。」徐皓瑋笑道，一扯牽繩，「月餅，不要嚇人家。」

被喚作月餅的黃金獵犬戀戀不捨地看了眼陳勁，坐到徐皓瑋腳邊。

「抱歉，嚇到你了。」徐皓瑋道。

陳勁仍白著臉，他強作鎮定地道：「沒事，我不怕牠。」

郭嘉明在一旁險些笑出聲來。方才的陳勁看起來可不是一點都不怕。

徐皓瑋也不揭穿陳勁，順著他的話道：「不，是我沒管教好月餅。」

月餅可憐兮兮地抬頭盯著主人。

徐皓瑋又道：「沒想到郭先生會有這麼年輕的朋友。」

郭嘉明這才發覺還未替他們做介紹，忙道：「陳勁，這位是徐先生，他是我的⋯⋯呃，朋友。徐先生，這是陳勁。」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徐皓瑋笑吟吟地道。

陳勁朝他一點頭，「你好。」

他們兩人打了招呼便沒再開口，陳勁繼續看外頭的人群；徐皓瑋則對著郭嘉明直笑。

氣氛逐漸尷尬起來，外頭人聲熙攘，涼亭內卻是一片靜默。郭嘉明最受不了這種氛圍，心裡頭直哀嚎，面上卻仍十分平淡。他想破了腦袋，才道：「徐先生，你⋯⋯來散步啊。」

他一說完這句話，想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就連陳勁都轉過頭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實還特意說出來，實在又蠢又傻。

徐皓瑋聽他搭話，卻是眼睛一亮，道：「是啊，今天天氣不錯，所以帶月餅出來散步。郭先生呢？」

「我們⋯⋯」郭嘉明本想說出實情，可一想這事關陳勁隱私，便換了個回答，「我們來喝烏梅汁。」

徐皓瑋看見郭嘉明手裡的飲料杯，正要開口，他腳邊的月餅忽然咬住他的褲管，不停搖著尾巴，嗚嗚出聲。

徐皓瑋看牠如此，面帶為難，道：「不好意思，月餅想上廁所。我得帶牠去⋯⋯」

「徐先生你趕緊去忙。」郭嘉明看月餅咬徐皓瑋褲管的力道越來越大，也急了起來，「有什麼話，下次再說吧。」

「下次？」徐皓瑋一愣，隨即笑彎了眼睛，「好，下次見。」

待徐皓瑋及月餅走遠，郭嘉明才意識到方才他挖了個坑給自己跳。

抱歉這麼久才更新><

真的很謝謝大家的海草跟留言，對我來說是很大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