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見臣!你聽到老師的話了沒!」
大多時候,恍神回來第一眼通常都是長輩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怒氣模樣。 伏見臣嘴裡嗯了一聲,藏在背後的手不安分的扭來扭去。 「老師也知道你不是什麼壞孩子,但是也把志願表填一下……」 巴拉巴拉的廢話,從高中一年級聽到現在完全沒有新意。
當初就不應該找人麻煩。
雖然那智出手是為了營救被街頭混混纏上的女生,理由正當,不過套用在他們在外頭的名聲怎麼樣都洗刷不淨冤名。 怎麼看都是多此一舉,扁著嘴,歪斜的瞪了身旁笑得事不關己的當事人,對方則是沖他一笑,馬上就被老師抓到再次被訓斥了一頓。 好不容易迎來的慵懶午餐時間,就因訓話削減一半。 買了午餐,走到校舍後方又是十分鐘之後的事了。
然後在雙方坐定後,伏見臣終於問出口那天怎麼心血來潮幫了街上的女人一把。 那智沈默了會兒,組織起一個句子變得些許難。 「我看得很開心呢,那場表演。」 在很多年後,伏見臣肯定不會跟當下同反應,輕笑一過,沒把這話當一回事。 「所以有人找麻煩當然會不高興啊。」自顧自的編排出理由,黑髮少年評價。
那麼無聊的表演有什麼好看的?伏見臣沒有問出口。
「我看那個女生是你喜歡的類型你才出手。」雙手拉開塑膠包裝,今天的午餐是紅豆麵包。 總體來說對一個青春期男生的食量是完全不夠的,但他今天出門前不小心把自己的便當一起裝給弟弟了,就打算隨便打發午餐。 繼續接著關於喜歡的女生類型,伏見臣連忙補充他覺得更加有可信度的重點:「短髮又長得可愛,還一副晨間劇女主角不怕吃苦的感覺。」 「才不是咧,我會因為這麼弱的原因出手打人嗎?」 「不就想英雄救美?你就老實承認——」 「啊!臣你好吵,不管怎麼樣那種貨色對你我不是問題吧?」那智打斷他的話,在話題上狡猾的拐了彎。 「也是,都只是雜魚。」想了一下,他們的確沒有受傷,輕而易舉就把對方壓倒在地。
「對吧?我們可是狂狼與狂狐,誰能打贏我們。」好友雲淡風輕的口吻描述著事實。 他可能錯看好友嘴邊的苦澀。
「欸、所以你喜歡的女孩子類型是哪種?」那智反問,然後他語塞。 「溫柔的女孩子?」 「還是可愛的女孩子?」舉出各種不同的形容詞,好友像是料到他的反應。 他回答不出那個問題,明明是最簡單的提問類型。 描繪不出那樣的女子會是何許人也。 「……長髮吧。」 「哈哈哈哈!這樣範圍太大了!」 樹蔭底下,怎麼看都是兩位正值青春期的少年互相嬉鬧,跟一般高中生一模一樣。 戀愛話題、家庭、哪個老師讓人煩躁。 誰想過同樣的,他們會是狂狼與狂狐。
且不過是旁觀者不了解他們,在背後被恐懼操作,從閒雜人等口中而誕生的名。 或是他被冠上此等殊榮,不得不順應潮流,渾渾噩噩的往前進。
披上瀟灑的長版風衣,他們就是整個地域聞風喪膽的暴走族組合。 什麼都不足以畏懼。 那一年的伏見臣不懂得害怕。 甚至可以說,他無視了所有需要害怕的原因。 他一往前跨步,便能徒手掌握一個人類的倒下。 他能衝進敵人的中心,不分青紅皂白揮動鐵製球棒,將敵方的士氣潰擊得支離破碎。 唯有此,能證明些什麼。 什麼呢? 胸口的鼓動越來越強烈,甚至焦躁到撕痛。 可他無從得知原因。
鐘聲響起的當下,所有理不清的思緒終究要來到一處暫停點。 朋友開口要他留下,他很快就拒絕了。 「放學後我有事要做。」俐落的收好書包,伏見臣內心盤算超市的特價,這點倒是與自己的外在形象一頂點都不符合。 沒辦法,家裡是自己準備伙食,沒有其他人能幫忙。 從什麼都不會做的起點,到現在勉強算是華麗的手藝,還不是被現實一點點磨出來的? 當然這點那智還是熟悉的,揮揮手要他快走。
晚餐決定就是豬肉丼飯吧。 洗好米後,按下電鍋開始煮飯的按鍵,他把食材一字排開。 今天下午在超市買到的特價豬肉片、洋蔥兩顆、大蒜、櫃子裡的醬油和砂糖…… 打開冰箱,裡面還幾片殘留的起司,可以給弟弟當作豬肉丼飯的調味料。 伏見臣說實話還滿享受料理的過程,那是一種解脫。
對於現實的解脫。
「明天要多買點食材啊……」在等待豬肉慢慢燉出味的途中喘口氣,他收到那智傳來的簡訊,附帶上和其他人大吃大喝的照片。 米飯的香味從電鍋傳來,豬肉與醬油汁液滾燙的在炒鍋裡跳動。 即使餓了,伏見臣沒有做出其他動作。 莫名的疲憊攀爬上眼窩,他坐了下來,凝視起空蕩蕩的餐桌。 ……他到底在做什麼? 到底該做些什麼? 他沒把疑問說出口,在與家人的晚餐時間也不曾表露。
當晚飯結束,那就是例行的兜風時間。 摩托車巨大的引擎聲可以蓋過在馬路上一切的雜音。 隨著越來越快的時速,風逐漸立體成型,他的知覺隨時可以消失在強風中。 伸出手,在這個當下,你能握住風。
但那還是風啊。
放手後、沒有速度後,什麼都沒有。 他討厭那份空虛、無能為力。 油門一摧,給速度再加上一道籌碼,指節用力到發疼,而他的雙手握著手把沒有任何移動。臉頰被刺痛的風速拍打發紅,他在那刻多麽想放聲大笑。 連同煩惱一起丟掉就好了。
停下競速的短暫休息是在海濱邊休息,那智在旁邊熟練的點火抽起菸,他則是把玩起打火機,時不時點開那串小火,微弱的在夜裡燃燒發光發亮。 明明火光小到無法影響這片黑夜。 「欸,你手機響很久了。」好友提醒了他,他聳肩表達晚點回覆也沒差。 手機畫面亮起夾帶著手機鈴聲,一聲又一聲,他再一次無視了訊息,選擇傾聽海浪的聲音。已經疲憊的無法舉起手指,更別說回復女朋友充滿愛意的簡訊。
深夜裡,安靜到任何疼痛都能嗡嗡作響。
好麻煩。 他寧可不要名為心臟的東西。
劇團練習完以後,已經是接近晚上九點。 立花いづみ穿好薄外套,剛好就被風間叫住。
「立花,我送你回去車站吧?」 「最近晚上暴走族常出沒,還是小心一點好。」 「欸?有這一回事嗎?」 「偶爾也注意一下新聞消息那類的啊。」拾起背包後,風間回話。 她默默跟上對方的腳步,一塊踏出劇團的大門。
有一搭沒一搭的走去車站時,呼嘯而過的引擎聲嚇了立花一大跳,意識到同事說的話果然沒有錯。 這年頭的暴走族還是有也還是喜歡夜晚出沒。
看來還是要挑一條明亮一點的路回家。
「立花いづみ。」 「是!」 她站出了人群。 曝露在刺眼的聚光燈下,生理反應是瞇起雙眼。 她來不及調適突如其來的變化,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癱坐在便利商店前,她想應該找個正規地方坐好再落魄。 可是雙腳早就失去力氣,在走出商店後,身體一歪就在比較不擋路的右側蹲下身。 自動門傳出的冷氣,敵不過外頭炎炎夏日的煩悶,一個陽光照射就贏過虛弱的人工微風。
歡迎光臨、銘謝惠顧、歡迎光臨、銘謝惠顧。 絡繹不絕的招呼聲,簡直諷刺極了。 學習著店員的來回朗誦,她開始在心底唱名過往的至理名言。
努力是會有回報的。 努力就可以得到自己渴望的東西。 努力很重要的,過程很重要的。 努力—— 哽在喉嚨的現實銳利的打斷了自己多日來的欺瞞。 再也無法欺騙自己所謂的現實。
你無能為力。
無法放聲大哭,努力將自身存在感壓到最低,肩膀光是壓制住顫抖就吃力的生疼。 思路混亂不清,強灌著以往的勵志名言,卻沒有得到任何救贖。 因為增量的糖衣包裹不了血淋淋的殘酷。 連大腦都控制不好淚腺,淚水失去力道的慌亂潑下,鼻涕與淚水都混在一起。 抓起衣袖想抹淨亂七八糟的液體,全然白費工夫,弄的滿臉狼狽,好不難看。
她都明瞭。 她都曉得。 父親給予她對於演戲的熱情,可無法給她任何保證。 立花いづみ其實再清楚不過。 這個世界是怎麼運作。 不是童話、少女漫畫,是由人類建築起來的壘堡。 怎麼都突破不進的階級,在起點就已經被劃分、歸類。 終歸是現實。
「立花,重新念一遍這句台詞。」 「你這種生硬的演技可以把心情準確傳達給觀眾嗎?!」 「不要認為你是特別又獨特的個體,說到底劇團是給有用的人才留下來。」 「當你唯一的本錢年輕不在,你最好想清楚待在這裡有什麼用處。」 「你沒有演戲的才能。」
席捲而來的是刺痛的涼意。 她感受到身體傳來的溫度,反射動作揚起頭。
是沒見過的男生,不認識、完全沒打過照面。 穿著制服,可能是附近學校的學生。 個頭以高中生來說算高大,,延著對方手臂的肌肉線條往下移動,立花いづみ才發現自己上手臂突如其來的低溫是來自一瓶冷飲。 少年手裡握著可爾必思,見她反應過來,往她的方向搖著飲料表明給她的。
「欸?」錯愕後是驚覺自己現在的臉龐一定非常難看,胡亂地想從包包裡拿出衛生紙隨身包,沒拿好啪的一聲掉到地上,撿起又抽不出任何一張。 顧及到對方等待的時間過長,最後自暴自棄的用身上那件寬鬆的衣服當衛生紙使勁狠擦臉。 男孩子的手在那,一動不動。 就等她把眼睛都揉紅、淚水停止流動,介於少年和成人的沙啞嗓音問了她:「應該不討厭可爾必思吧?」 整整一分鐘,似乎這就是他得出的最佳開場白。 「……反正喝點甜的比較好。」一鬆手,瓶子被女方接過。 「謝謝你。」當下被悲傷取代的思考迴路,沒能了解對方的好意是為了什麼,茫然的點點頭。 立花いづみ沒有太大的反應,特別是男孩子送完飲料後依舊杵在她身旁。 高大的影子蓋過自己捲曲的身軀,她抬起頭,並不討厭此刻含蓄甚至壓抑的氛圍。 對她來說,對男孩子來說,正沒有任何熟識的基底存在,她反而更好開口。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吧,面子、自尊、感情那些包袱在前一刻都拋下了。 「被狠狠辱罵了一頓。」 「——工作?」
「算是?」 「沒有才能——還站在舞台上之類的。」 「我很喜歡演戲啊。」
「妳傻了?」 脫口而出的是直接的評論,自己爆開的大笑是意料之外。 「對吧對吧對吧。」重複了好幾遍笑聲混雜的語句,對方被她弄的好不尷尬。 「沒有其他方法嗎?」琢磨了一下,少年又拋出一個問題,彌補上一個不小心犯下的錯誤。 「也許有呢。」 「只是我還沒遇到。」她誠實以對,他無法接話。 空氣流動的不再是濕黏的高溫,多了一點無奈惆悵。
「大人也會遇到這種問題啊……」 「我也不過就是大學生而已喔?應該沒跟你差太多歲。」嘗試緩和氣氛,她站起身想拍拍胸脯這麼說道。 沒想到自己蹲久腳麻了,站不穩還要旁邊的男生抓住她。 就單隻手能撐得住自己的體重,力氣之大,她竟然為此湧起想哭的衝動。
如果有同等的力氣,她是否能撐起那些包袱更長更久?
單純直率的一抹金色閃過幾分不自在,不知道是察覺到她的神情還是單純不喜歡肢體接觸。幾撮短髮掃過他的胸口,距離太過接近,錯聽到咚咚的心跳聲,她連忙站穩,在對方收回手的指節上看見幾處割傷。 而眼睛到了現在,開始重新納入其他事物到達可視範圍內。 男孩子額頭上還貼有方形小紗布,嘴角有一處瘀青。
他簡直像她的對立面。 年紀輕輕而肉體上承受著滿身傷。
立花いづみ的手忽然抓起後背包,從裡頭東挖西找。 掏出的是盒被壓到變形的小紙盒。 「OK蹦給你。這本來排演的時候會用上,不過我想近期可能用不到了。」搖了搖盒子,指了指對方手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你應該很需要吧?」她想,現在的她給不上其他好東西。 「我不需要這種鬼東西。」 「當作是可爾必思的回禮,不好嗎?」 男孩子片刻的默不作聲代表接受了禮物,厚實的手掌將其拋上拋下,順便打量起她的神色。她努力做出了個沒事的表情,用著千篇一律的公式笑臉笑著。 「我該走了。」瞥到對方手臂勾著幾袋裝滿食材的塑膠袋,怎麼看都不是可以繼續讓人待下去的狀況。 「嗯。」她應聲。 離超商不遠處的紅綠燈變了顏色,行人可通行。 炎炎夏日下,她跑過斑馬線,和其他人一起過了馬路。
男孩子在她對面,不近不遠。 她舉起手左右搖擺,手裡的可爾必思滑下幾滴水露,飛灑到人行道上,與他道別。 隔著一條馬路、一道道斑馬線、一個個行人、一台台車輛。 來來往往、不曾停留。 少年一改皺眉的神色,柔和不少,並向她揮揮手。 這段距離,她還是能看到對方的短髮因為夏天刺眼的陽光被汗水黏在一塊。 熱氣附在他的身形外框上,一波又一波拍打進夏日的回憶裡。 朦朧的視野無法擴大,深吸一口氣,她吞回所有酸楚的淚滴。
啊啊、謝謝那位擁有青春洋溢,大好歲月在前頭的少年。 收回手,她想苦笑,又完全笑不出來。
那一揮, 彷彿在跟自己揮手再見。
她終究踏出第一步,毫無猶疑的轉身,相信著與少年的緣分同樣會消失在人群裡。 不敢回頭,不敢往前看,她持續毫無目的的漫遊。
——秋天也快到了呢。 等夏日公演結束,該做些什麼?
捏緊手中的瓶身,冰涼的溫度掐入手掌心,立花いづみ往著筆直的磚瓦人行道上前行。 沒有多餘的選擇,她的雙腿依靠本能踏實的邁出了下一步。
才沒多久新到手的禮物就派上用場。 被割傷的手指被包上詭異的卡通圖案OK蹦。 伏見臣只有滿滿的悔意,怎麼沒多看幾眼就包了傷口直接回教室。 此種情形也只有那智敢說話,他打了個響指大聲嚷嚷:「那個反差萌,最近不是很流行嗎?」 「去你的反差萌。」伏見臣忍不住爆了粗口。 覺得自己的尊嚴被質疑,手舉著小盒子,作勢要丟進垃圾桶中,卻遲遲出不了手。
對,他該死的猶豫了。 「欸~不會是哪個女生給你的定情信物吧?」 詭異的,他還滿臉大紅。 他肯定是無法對好哥們說出他幫了上次被那智英雄救美的女性。 「咱們的狂狼先生心虛了!」 而那將是最後一次他見那智大聲笑出來。
洪亮的笑聲就這般打進『那一天』的雨裡,打出一幕幕膽戰心驚。 之後那智他,完全消失在伏見臣的生命裡。 恍如他高亢的笑聲,銷聲匿跡。
本文最後由 依蘋IPIN 於 2018-10-9 01:0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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